些微的话语之声,轻轻询问,说了些什么,又告辞离去。
房舍中很安静,外间有人在缓缓地踱步,除此之外,一无声响。
叶听涛睁开双眼,看到的是边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笔墨并不熟悉,几株松树之间的空地上,两名老者相对而坐,一抚琴,一吟哦。
清俊洒脱,若悠雾漂浮其间。
叶听涛没有见过这个房间,当了解了处境的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坐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从右肩传遍全身,叶听涛只觉得有些天昏地暗。
他的剑放在边的桌子上,离他约有三尺。
他定了定神,慢慢下,去将剑握在手里。
就在这个时候,莫三醉从外间走了进来。
他看看叶听涛,摇头笑道:真是个剑痴,伤得动不了了,还不肯离开剑。
叶听涛坐在沿,道:便如你们这些琴道中人,走到哪里都带着琴一样。
莫三醉不由得凝视了叶听涛一眼,笑而不答。
似乎在这两句话中,他们之间绝对的对峙已经有了松动。
叶听涛虽然重伤在身,面不佳,但眉间与面容的每一线条都还在强调着一种冷毅。
莫三醉道:你和你义弟二人对抗‘天玄五音阵’,此事山中弟子都已知道。
叶听涛道:……这是哪里?莫三醉道:云栖舍。
方才外面的也是云栖弟子。
叶听涛道:……你们联手施阵,此刻为何又来救我?莫三醉道:施阵乃是迫于命令,云栖舍中也多有不参与是非之人,倘若他们全数加入了‘天玄五音阵’,只怕你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叶听涛看着他道:那么你是否是参与是非之人?莫三醉哈哈一笑:我若参与是非,此刻只怕……他突然顿了一顿,我救你只因相惜之意,只是你一意不信而已。
叶听涛心中一动,道:江湖险恶,恕我方才无礼。
莫三醉道:现在你倒信了?叶听涛微微一笑。
两人适才琴剑相斗,功力相当,相惜之意也油然而生。
此一笑之间,彼此戒备之心便此消除。
莫三醉背手而立:我枯锯落霞山中多年,也是求对手太过急切,也未与你说清便动了手。
叶听涛道:你本是琴师,因何醉心武学?莫三醉一笑:这云栖舍中多半都是如我一般的人,高处不胜寒,也难说清其中的道理。
叶听涛见他神情有些寂廖,也不便多问,道:你可知我义弟薛灵舟现在何处?莫三醉道:听说他与楚玉声被人瞧见从醉荫出来,此刻可能还在山中吧。
叶听涛道:醉荫?莫三醉点头道:嗯,你们来此所为的事只怕也唯有醉荫中的宁馆主最清楚。
叶听涛沉吟了一会儿:恐怕我不能呆在此地。
莫三醉道:你勿须担心你义弟,我已知会馆主下令各舍弟子不得为难他二人,只要他们就此下山,不会如何。
叶听涛道:……慕容馆主?莫三醉点头。
叶听涛心中一宽:如此多谢了。
他已看出这落霞山中虽则以此慕容氏为馆主,但醉荫中那位前任馆主仍颇具威势,慕容馆主所能做的,不过是以怀柔之力略助形势,但足见她是友非敌,有此一道命令,薛灵舟在山中可保无恙。
莫三醉道:举手之劳,馆主也对叶兄的功力十分钦佩,嘱你好生呆在云栖舍,且勿妄动,以免触怒宁前馆主。
叶听涛道:相护之意,没齿难忘。
莫三醉微笑道:言重了,叶兄请宽心在此休养,我与馆主尚有事商量,先行告辞。
叶听涛与他拱了拱手,莫三醉转身出房。
这云栖舍处于落霞山山峰之上,仅次于凌风琴台,以其高绝而为馆中诸多弟子所仰慕,其中房舍不过数十间,有许多还空置着。
留居落霞山多年的弟子多半已绝尘念,是以多半也不参加每年的飞泉试音,只在山中参修琴道,久而久之,成为坐镇琴馆的一批技艺绝顶的琴师。
莫三醉走出云栖舍,来到峰峦之上,在那云海漫生的断崖之旁,一白衣自出神。
渊清。
莫三醉站在她身后道,声音很小心,如不惊散一片云烟。
子回过身,正是慕容渊清馆主。
如何?她问道。
莫三醉道:命已无大碍,只需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但他心挂薛灵舟,只怕也不会呆太久。
渊清微微一叹:此事终究无法免其因果,我是与玉声同辈的人,也说不上什么话。
莫三醉默然,在这琴馆之中,连渊清也说不上话的事,只怕更无人能插手了。
他望着渊清,山岚雾海之中,她的容颜宛如冰雪一般剔透清冷,只是远隔俗世的落霞山,娶没能阻挡得了滚滚红尘,还是沾染在她的眉梢眼角,如丝丝风絮。
渊清感应到他的注视,并没有抬眼看他,雾岚拂过唇边,触感轻微。
他们仿佛长久以来便是如此不语而对的样子,要说的话已然说尽,只剩彼此不愿改变的固执,和一句不能言说的话语。
……若不是薛灵舟的事,我也已有几个月未曾见过你了。
莫三醉终于开口,两人并肩站在断崖之旁,有人自此而上,见了他们,也都不作声地向后退去了。
见与不见,有什么两样?渊清道,双眉微凝。
莫三醉一笑:是啊,并没什么两样。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渊清将目光投向天际,抿着嘴唇。
廖落之如秋染落叶般染上了莫三醉的脸颊,他站在她身边,咫尺之地。
……你便是没有想过,将那本琴谱找回来?轻若水晶般的话语,不知是从渊清的唇边飘过,还是风吹的声响。
莫三醉仿佛期待着她的这句话,又像是不愿听到,他的微笑有些苦涩:这本不是琴馆之物,原主来取,我是没有理由拦阻的。
……师父命你拦阻,你拦下就是了,何必问那么多?渊清没有改变姿势,但神有些触动。
倘若不问,我早不必呆在潇湘琴馆。
莫三醉落寞地道。
……那,我命你取回,你也不从吗?渊清道,白的裙摆在风中微动。
……莫三醉不语,双眼闭上,又睁开。
山峦依旧。
他转过身,慢慢地向云栖舍走去。
断崖之旁,渊清低下头,长发在山风中撩动,遮住了眼眸。
数片凤凰叶从楚玉声的袖中飘落出来,栖在山道上。
她走在薛灵舟前面,两人一路离开醉荫,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眼见出得后山,林下山间又已有弟子四散习琴,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天玄五音的一,不过是一场晃。
楚姑娘……行了许久,薛灵舟终于忍不住道,但也只喊得一声,后面似乎便不知该说什么。
楚玉声站定脚步,回过头,薛灵舟不吃了一惊。
只见她秀丽的脸颊上泪痕交错,仿佛一直在哭泣,但出得醉荫一路来,却没有听到抽泣之声。
什么事?她问道,声音甚是平静,仿佛激战良久之后的神魂俱沉,薛灵舟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一时微谔。
你跟我回洛阳吗?楚玉声一怔,微笑便有些苦涩:洛阳……除了那里,我还有哪儿能去?百般思量,越来越如海浪翻涌,虽然走出了醉荫,却走不出往事纠缠,只是在激荡之后渐渐清醒,属于她的那份涩然,似乎任谁都不会读懂。
薛灵舟温贺一笑:那里本该是你的家,跟我回去吧,我会把实情都告诉父亲的。
楚玉声默然了片刻,抬起袖子懒了擦脸上的泪痕:本来我觉得不必问,可这一路过来,还是忍不住想问问。
刚才情势危急,容不得多想,但是……你真的不恨我,没有一点点讨厌我吗?薛灵舟看着她:为什么要恨你?你是我的,况且也不是歹人,恨一个人是很没意思的。
楚玉声垂下头,嘴角微撇:那是你心好……我就没有那心。
薛灵舟笑道:你恨你自己?那有什么用?楚玉声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又有了些向他解释陆吾镇玄机时的感觉,歪了歪头道:……算了,反正我也得回洛阳一趟,你爹总算计着要我做他的儿媳,先前我只是不能说,心里却尴尬得很。
薛灵舟道:反正一样是叫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楚玉声不一笑,想起薛府旧事,神却又黯然,薛灵舟不知是否想到了此处,笑意也渐渐淡了:还有一件事,虽然你一定不想提,但我也得问问,我薛家只有一儿一,倘若你是父亲的儿,那被你杀死的那个……楚玉声摇摇头:这个我实在是不知道,连师父都猜不出。
我在薛家六年,似乎从没感觉他们丢过一个儿,这件事,也只有去问老天爷了。
薛灵舟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那就算了,等爹知道了这些事再问他也不迟。
楚玉声点了点头,与他笑了笑,两人便又顺着山道往下走。
过不多时已走到了烟霞步道,正是辰时,已悠霞如火,落在楚玉声的一剪侧影与娇的脸庞上,也不知是人面更,还是霞光更。
突然之间,薛灵舟的身形晃了一晃,脚步也是一顿。
怎么了?楚玉声问。
……没什么。
薛灵舟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走。
可是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一会儿。
……你怎么了?楚玉声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拉住他。
薛灵舟摇了摇头,想继续再走,可是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直喷到步道之上,染红了一片。
楚玉声吃惊,手中不及加力,他便已跪倒下去,烟霞步道发出轰然的共鸣之声,直传至尽头。
你……你怎么了?楚玉声急俯下身,心中突然有不祥之感袭来。
薛灵舟双眼紧闭,右手按着胸口,喘着气道:方才……方才与琴音相抗,已觉得有些不对,看来……终还是为其所伤……楚玉声见他脸如金纸,不微微慌乱,此处离山脚甚远,要下山去至少还得半日,她一踌躇,只见薛灵舟咬了咬牙,勉强以乌鞘剑驻地站起道:咱们暂且下山,只是不知,不知大哥怎样了……楚玉声一呆:你已成了这个样子,还在想着他?薛灵舟微微笑道:他可不是别人……楚玉声道:……他的功夫很厉害,遇到什么人也一定能应付的。
言毕便扶了他行走,心中然想:在你心里,又有谁是别人了?陌生人与你不过几日之交,就能倾心信任,这全天下芸芸众生,难道能保你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她似乎有些气恼,但这气恼之中,又不自觉的含着钦佩之意。
这一瞬间,叶听涛的身形在她心底划过,仿佛也真有隐隐的担忧,落霞山上机窍之处并不少,有些连她也不知道,这个素来强硬的剑客真能一路无恙吗?步道之上,楚玉声扶着薛灵舟手臂,满地烟霞仍然未散,一步一步,都有共鸣在整条步道震散。
楚玉声向烟霞来处望了一眼,天云如火,她和薛灵舟相距得那么近,心中便有恍惚之感游离而过。
年幼的落霞山、年少的洛阳一一流淌,如绵延琴音从中渐淡,直至堙灭。
过了片刻,她忽然将脸贴在薛灵舟的肩头,紧紧地靠着他,真切得仿佛转瞬就要雌心流走,不可执意,不可强求。
山岩后,一个白衣子静静地望着他们,一语不发。
烟霞流照,把她的脸颊映得红彤彤的,神情却是那么萧索。
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落霞山上看见楚玉声,自那以后,一直到她老去,那个与她自小嬉闹的活泼孩再也没有回来,偶尔江湖传言飘到了落霞山上,也都只是些缥缈即逝的幻影,山影寂寂,只有孤雁阵阵哀鸣。
她曾经和她两个人牵着手在这条步道上第一次遇见莫三醉,彼时他不过是个蓝衫少年,洒脱倜傥,独自坐在山壁的阴影里轻轻按弦,阳光耀目,他一抬头之间,似剑刃上的一泓秋水,她的双眼反映成一束清亮的光带。
那是飞泉试音之日,琴台传音三声,所有的弟子都带着自己的琴离开了馆舍。
数十丈方圆的飞泉坪宽阔而一无杂物,供琴音振颤,不生阻隔。
那个寡言而勤奋的少年,她看着他在等待试音的弟子中站着,一群群的蓝衫绿衫随风飘动,然而唯有他隐隐的如云栖琴师一般的傲然,一如那十多年与山音厮磨的执念。
渊清曾经不懂得这些,就像不懂得楚玉声离去时的久久回眸,再来时,她已不是她,那个关于凌风琴台的念想也早已灰飞烟灭。
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个离开,去皇宫里,去宦人家,或遨游江湖,去寻找那些红尘之中的宿命。
言笑怒骂,不再受琴馆戒律的束缚。
而他们终是年年都在,彼此相依,与山月古琴为伴,心静如水。
那种固滞痴狂也终不为人所知,只是她明明身处其中,却又不得不去触犯。
天玄五音,曾保住了落霞山数百年屹立不摇,却挡不了去秋来,挡不了人心变故。
那时再上一任的老馆主还在,以他耄耋之年,决意将此事交由宁夕尘处理。
《飞星落雪》之谱,历代为馆中密传,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指其为祖上失窃之物。
宁夕尘骄傲如斯,又怎会容人轻易将之取走?在她的记忆中,落霞山巅仿佛就是由这一刻开始杂念丛生,轻烟萦绕,不复流散。
渊清出神地站着,楚玉声和薛灵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烟霞步道尽处,没入青绿叶影之中。
或是在那些浓浓淡淡的清晨和黄昏,曾经在这步道之上来回而又消散的一切,对于步道之外的人,都不过是鸿雁掠过的一瞬间。
在他们,却已是弦音尽处的百年。
不是这里的人,就让他们走吧,何必眷恋呢?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渊清回过身,看见的是一张淡淡的脸。
她垂下眼眸:是师父有什么话传来吗?那人抱着奔雷琴,笑了一笑:几个江湖客,就将你的心搅乱了?渊清看着他:你若是我,你的心乱吗?那人转身,望着烟霞胜景:不关情,不关心,也就无可叨扰。
你从来便不宁静,也和那两人的离开无关吧?渊清听了此话,不由得出神。
那云栖琴师也不在意,径自抱琴跃下,轻轻落在烟霞步道之上,素袖挥动间,一音盘旋而出,似断似续。
那个青衫剑客已经走了,昨曲终也没能奈何得了他,这个人必定不凡。
是吗?渊清道。
不过,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云栖琴师拂弦,微笑道,馆主,来弹一曲吧。
别浪费了良辰景。
渊清低头向他望去,清丽的双眸点映霞光,片刻后,她裙袖一展,如银蝶扬翼般飘然而下。
山脚下的陆吾镇依旧和缓静雅,屋瓦错落,楚玉声快步走在街上的身影便颇有些显眼,她急急向黄钟街而去,裙摆翩翩,正走之间有人在街边店铺里喊了一句:玉儿!楚玉声一惊回头,望着店铺里的人,一丝笑意浮上嘴角:钱老伯……她想起了自己订下的两件衣裳,只是转瞬事过,竟一直没能顾得上。
玉儿,你这丫头忘也真大,自己说下的事,一回头就撇了个干净。
钱掌柜站在门口,笑呵呵的,有伙计将两个纸包抱过来。
钱老伯……这几日有些事耽搁了,叫您着急了。
楚玉声接过纸包,有些歉意。
钱掌柜笑了:得了,知道你这丫头没定,以前就老往山下跑,忙你的去吧!他双目中流露出慈祥之意,楚玉声点头,心中微微一酸,低头离开了钱掌柜的裁缝店。
纸包在怀中有些沉,只是还能交到那两人的手中吗?有的时候,只不过一瞬间忘记的事情,却一生都不再有机会去实现,人生之事,莫不如是。
沈姑娘!楚玉声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刚刚走出药铺的沈若颜只被她喊得一震,回过头来,你是……她望了楚玉声一会儿,渐渐看清了她的容貌,楚……她突然想起了那天房门外楚玉声的桥声,下面的玉声两个字,便没有出口。
薛灵舟受了伤,请你救他一救。
楚玉声并不掩饰焦急之意,脱口便道。
沈若颜有些奇怪:他又受伤了?楚玉声道:是,为人内力所伤,就在不远处的客栈里。
她并没有察觉沈若颜苍白泛紫的脸是如此奇怪,又或是注意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沈若颜顿了一顿,凝视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便任她拉着往客栈走去。
一进薛灵舟的房间,两人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只见他口角流血,仰面躺在上,人事不知。
楚玉声将沈若颜引至他边,沈若颜因一路快步行走,有些气喘,她坐在沿上平静了一会儿,才看了看薛灵舟,伸手探脉:你们方才在哪儿?楚玉声微一犹豫,如实道:落霞山,他是被我师父奏琴之中激发的内力所伤。
沈若颜低下头看了看薛灵舟脸颊,放下他的手,坐在边静静地思索起来。
楚玉声以为她在想解救之法,不由想起先前她解那十里荷之毒时似乎毫不费力,此刻却良久也不动手,像是不祥的预兆。
楚玉声没有说话,心中有些发凉,和沈若颜两人一坐一站,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心跳却渐渐快了起来。
当沈若颜终于抬起头,打开身边的药囊时,楚玉声觉得似乎已过了三个时辰,掌心也微微腻湿,尽是冷汗。
楚姑娘,请去药铺中买些广藿,在此点上。
沈若颜道。
楚玉声望着她:要何用?沈若颜道:且请照办,我是医者,不会误人命。
她的双眼中忽然透出一丝异样的光芒,醇净而通透。
楚玉声心中一动,点头应允,出门而去。
沈若颜坐在边目送她离开,在那红裙身影消失的一刻,她起身,慢慢走到桌边,取出火石,将那燃剩半截的蜡烛点着了。
小小的跳动火焰在她的眼前闪烁,泛白的脸颊有了些微温度。
薛灵舟……她默默念道,将一枚金针放在火焰上反复地烤炙,一缕淡淡的,然而又凄绝的微笑浮过她的嘴角。
她停了一会儿,努力凝聚心神,将金针举过头顶,扎入自己百汇、玉枕两穴。
楚玉声回来时,房中已经只有薛灵舟在上昏睡。
那小半截蜡烛还幽幽地燃烧着,她一惊,忙上前探视薛灵舟,见他脸虽仍苍白,但呼吸已低沉而平稳,想见已无大碍。
楚玉声不喜悦,脸上有了些微笑,转身将广藿撒入炉,过不多时,化浊之气在房中缓缓飘散开。
她走到门口唤了一声小二,一个伙计正从内廊经过,应道:姑娘,什么事?方才在这房中的那位姑娘去了哪里?楚玉声问道。
那小二道:哦,那姑娘另要了间房,就在内廊尽头,她自去休息了。
小二说起沈若颜,似乎印象很深,毫不犹豫。
好的,知道了。
楚玉声道,回头又看了看薛灵舟,向内廊尽处走去。
客栈中很安静,这个时节,陆吾镇上也是没有什么杂人的。
沈若颜的房间没有关门,她坐在一把檀木椅子里,似乎正闭目养神,一缕刘海垂在额角。
楚玉声进房,还没走到她身前,便听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他激战多时,早已受伤,只是平日强健,又一直隐忍不说而已。
她的神情很疲倦,眼皮低垂着,现在他已无命之虞,只是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楚玉声望着她:……多谢你了,沈姑娘。
沈若颜抬眼,见她神诚恳,一笑:不必谢我,那是薛公子自己的造化。
她的身子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气力衰竭,却始终有一丝笑意挂在嘴角。
楚玉声道:他是福厚之人,上苍也会保佑他。
……福厚之人?沈若颜若有所思。
楚玉声微笑:嗯,天下奇毒沈姑娘都能解,让人佩服得很。
说起来……沈若颜幽幽地道,几个月前,我曾医治过一个子,她并非中毒,也不是生了什么恶疾,只是我便是没能救她。
哦?天下还有你救不了的人?楚玉声道,不知怎的,她觉得沈若颜有些奇怪,窗格的影子落在她身上,那阴影中的双眼突然变得很陌生。
沈若颜不答,续道:我想起她,只是因为她的面貌有些像你……不,是很像。
她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眼前浮现出那两张脸的模样。
她的丈夫带着她,千里迢迢在长安求医,恰被我遇见了,便看了看她。
只是一看便知,那子得的是心病,天下最好的大夫也医不了她分毫。
沈若颜道,想起那个丈夫哀伤的神,不觉心中一动。
她直起身来,左手支颐。
后来呢?楚玉声问,见桌上有两杯茶,伸手端起离自己较近的一杯,轻轻呷了一口。
后来……我见她已是临终,满腹心事无人知晓,便听她说了半。
那个子夫家在洛阳,丈夫爱她若珍宝,到临死之际,却仍然有话不能说尽,可见这世上的人,来时是一个,去时也是一个……谁也带不走谁。
沈若颜道,想起这些,她似乎又有了些精神。
楚玉声听到她说洛阳二字,心中突然一硌愣:……那子说些什么?沈若颜想了一会儿,道:她说,她曾经有个师,许多年之前,她们俩一起了一个男子。
她为了得到那个男子而欺骗了师,但也将一件极高的荣誉让给了她,就此成为了那个男人的子。
几年以后,他们有一个儿子,一个儿,日子过得非常幸福。
可是她对师的愧疚却始终不能消除,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儿不见了,桌上多了一封信……她的师抱走了她的儿,要用她的丈夫来换。
沈若颜停下了,仿佛有些累。
楚玉声没有说话,沈若颜看了看她:你怎么了?没什么……楚玉声道,你继续说。
……她说,她对师一直都非常愧疚,也想过要弥补,但没有办法……她也知道她的丈夫是敌不过师门众多弟子的,一去必定无回,终于……她在家宅附近的寺庙里带走了一个被人抛弃的婴儿,充作她的儿,抱回了家……十九年的岁月,她带着一个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却思念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孩子,慢慢的积郁成疾,终于一病不起。
嗑啦一声,楚玉声手里的茶盏险些倾覆。
沈若颜望着她:……楚姑娘?……那子……夫家可是姓薛?楚玉声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没有说……不过,她的娘家姓楚。
沈若颜道。
楚玉声呆呆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你认识她?沈若颜察觉了她脸上神,问道。
……我……楚玉声颤声道,你说……她到寺庙里捡了一个弃儿,充作自己的儿?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子临终的样子,她的双眼一直望着天空的方向,很远很远,只是在某一瞬间,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仿佛她的儿是个陌生人,自虚无而来,又往虚无而去。
永远永远,擦肩而过的一眼。
沈若颜瞧着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但没有说,她只是道:是啊,一直到她告诉我的那一天,她的丈夫也不知道这件事……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吧,我探脉之时,已觉她不过数日之命……只是活得长活得短,又有什么分别呢?世上哪有真正快乐的人……她合上双眼,神情倦怠。
楚玉声望着沈若颜,望着她垂在额头的一缕发丝,她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微微动着的嘴唇。
世上哪有真正快乐的人……沈若颜轻轻地道:我累了,你且出去吧……若遇到叶听涛,请代我跟他说一声……她停下来,很净有继续说。
楚玉声等待着,一种奇怪的空空的感觉钻进她的心里。
唉,算了……沈若颜似乎终于吐出一口气来,睫毛沉沉地垂了下来,不用说了……她的嘴角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嘲讽的、透明的、身在另一世界的。
你去照看薛灵舟吧……沈若颜低下头,缩在椅子里。
楚玉声怔怔地站起来,转过身。
冥冥之中,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不应该就此出去,她该留下来,无论干什么。
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正如沈若颜最后没有说出的那句话。
楚玉声的脚步已经移动,淡红的裙幅摆动着,走出了房间。
她回头看了一眼。
沈若颜还是靠在椅背上,双眼闭着,脖子上挂着的琉璃垂在胸前。
她忽然觉得这个子像落霞山的云雾一样虚幻,不真实。
然后那幅影象就消失了。
傍晚时分,薛灵舟渐渐醒来。
他闻到鼻端清雅的气,听见身边有轻轻的歌声,模糊而婉转:繁廖落,积雨轻寒……云山几盘,江流几湾……他睁开眼来,楚玉声坐在他的边,仿佛久已等待他醒来的一刹那,她微微一笑。
薛灵舟看着她,记忆有些许错失,然而又重现。
他想说话,却咳嗽了一声。
你醒了?楚玉声轻声道。
薛灵舟一时未答,望着她的脸,心中一片宁静。
我给你订做了套新衣裳,等你好些,换上试试吧。
楚玉声道。
不用试了,薛灵舟笑道,一定合身,像以前娘给我做的一样。
话音未落,楚玉声的笑容便突然有了些难言的意味,神情也黯淡下来。
薛灵舟道:怎么了?楚玉声沉默了良久,才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这过去的六年,我终究只是在扮着薛兰,我不是她……薛灵舟没有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又问了一声,楚玉声摇头不答。
她静静地坐在边,如同十三岁的她第一次见到的母亲,那么,那么冷淡,除了她,没有人能嗅出那位尊贵的薛夫人身上那揉皱了揉碎了的辛酸和哀伤。
可她竟然从阑曾去在意。
楚玉声仿佛一个魂魄,借着薛兰的躯体,然而终归她还是她,只一层侨装,所想要的却在唾手之处滑落。
有泪从她眼中缓缓流下,但她别过了脸,没有让薛灵舟看见。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她推说去柜上再取一支,走出了薛灵舟的房间,踱了几步,她不可遏制地回想那子的一颦一笑,那双白净修长的手,那酷似宁夕尘的向着一个什么地方出神的面容,和对着薛灵舟时慈爱的微笑,六年的时光仿佛忽然之间化为乌有,楚玉声恍恍惚惚,又开始有巨浪在心中翻滚。
薛灵舟听到了她停滞在房门外的脚步声,不知何故,也是心中黯然。
这位公子,你找谁啊?小二的声音响起。
楚玉声一抬头:……何少爷?她望着这自顾自走进内廊的少年,这个从天而降的何府公子,不觉惊讶。
姑娘,你是……何少爷觉得这个人有些面善,但一下又想不起来。
那小二见两人想是认识,便自借道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楚玉声问道,打量着这个公子哥儿。
我……请问有没有一位沈大夫在这儿?早先她说去药铺,但我到时,她已经不见了。
何少爷道。
这时房中的薛灵舟也已经听到了何少爷的声音,他想坐起来,却突然想起何翁在洛阳暴毙的消息,又踌躇了。
她在这儿,方才是我拉她来救薛公子的,请跟我来吧。
楚玉声向里走去。
何少爷心中疑惑,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随她而去。
那一停顿,薛灵舟的心竟然秘悬空了一下。
沈若颜的房门闭着,里面悄无声息。
楚玉声轻轻叩门,没有人应答。
透过窗纸,他们看见她坐在椅子上,一直坐着。
但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斜靠着。
房中的气氛有些凝固,如冰结雪封。
沈姑娘?楚玉声叫了一声,椅子上的沈若颜没有反应,仿佛在沉睡。
楚玉声推开房门,房中沈若颜模模糊糊的容颜一下子清晰了。
两人吃了一惊。
他们看见了她完全变成紫的头发,紧紧盍上的双眼,和无力地垂在椅旁的指尖,深深下沉,向着一个深幽无底的方向。
楚玉声地惊呼了一声,这并不陌生的属于异界的气息如此明白无误,如帘幕被彻底拉开。
她一时无措。
何少爷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跨进房,慢慢地向沈若颜走去。
他推了推她纤细的垂下的手,如曾经握在掌心一样。
就在他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沈若颜如同一阵火绽出的轻烟一样消逝了。
倏忽之间,无声无息,连着身上的衣裳一起化为尘埃。
冰玉般的容颜轻轻扬起,如满天钻石星光,在暗之幕上跌个粉碎。
她的手、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永远在嘴角若隐若现的淡淡嘲讽,恍惚十年,一如未曾出现。
尘幕沾染在空气里,何少爷的衣袖上,绕着楚玉声的发丝,缓缓消散。
七彩琉璃轻轻掉落下来,嗒的一声,落在椅子上。
何少爷默默地站着,垂下头。
楚玉声惊呆了,很久很久,他们就这样站在空空的椅子旁,好像离开了人间,离开了红尘滚滚。
她……到哪去了?楚玉声莫名地问。
何少爷没有回答,将那块琉璃拾了起来,紧紧握在手心。
黄昏的燥意又开始轻盈地在空气中浮动,无声地包围着他,包围着这间屋子。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轻的嗒一声,有黑影闪动。
楚玉声的脸变了,她突然转身向房门外跑去,薛灵舟已经冲到走廊里,手持乌鞘剑,一阵馥郁的气在这瞬息之间弥漫开来,瀚海!那一瞬间,楚玉声想起阴山鬼司,她的背脊发凉。
魅影如电,有黑衣人自原先叶听涛所住的房间破门而出,正撞到经过门口的小二,那人只袖摆一挥,小二便倒在地上,口鼻泛出青紫,双眼翻白。
薛灵舟虽伤势未愈,但那瀚海族人迎面而来,他乌鞘剑一振,便即出招,那黑衣人斜身闪过,细细地望了乌鞘剑一眼,斗蓬下的脸炕清神,蓦然楚玉声叫道:小心!薛灵舟急忙收剑向后一闪,只见一阵红雾自那黑衣人袖中挥出,将原先薛灵舟所站的地方罩了进去,妖异的颜有些骇人,向四周扩散,薛灵舟掩住口鼻,奋力挥动乌鞘剑,虽伤后无力,但此命关头,容不得半点差池,两人直斗到庭院之中,又翻身斗上了屋瓦,那黑衣人不知为何并不如阴山鬼司中那两人厉害,只与受伤的薛灵舟斗了个旗鼓相当。
这时楚玉声已跟出庭院,站在屋瓦之下,她的琴哨房中,以她的功力,只在几丈之内可有扰敌之效,此时急切间她只关注着薛灵舟生死,亦是不及去取。
上方传来些许足踏屋瓦之声,但薛灵舟的脚步已有些沉重,楚玉声心知自己拳脚功夫低微,上前相助徒增累赘,心中只是焦急,忽然之间,一个人影窜上屋瓦,长剑的光芒在夕阳中凌厉地一闪,她不觉吃惊:何少爷!只见何少爷仗剑而上,凭着攻势迅捷,与薛灵舟相为配合,倒也立转形势,那黑衣人顿时处于下风,不过几招,薛灵舟剑直他喉头,何少爷一剑刺向他腰眼,那人眼见闪避不及,如箭般向上跃起,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楚玉声在下面忽然叫道:你们边上还有人!话未说完,只听得啊一声惨叫,与薛何二人相斗的黑衣人被人以一物击中,直坠下楼,楚玉声闪身一边,呯的一声,他重重跌落在地上,不再动弹,想是已然死去,只是连挣扎也未有一下,可见发出这一击之人手段何等厉害。
楚玉声再向上看,却见屋顶两边跃上的却仍是两个黑袍之人,一人额头上束了一块紫晶石,都是表情木然,以合围之势,立于薛何二人两侧。
薛灵舟见这两人装束一如阴山异人,但一出手又打死了自己同伴,一时不辨敌友,仗剑护住门户,道:两位为何而来?那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齐齐落到薛灵舟的剑上,略一停留,仿佛心意相通般,突然之间,杀气从两对木然的眼中直射出来,那种气息薛灵舟无比熟悉,如一句不需言明的切口,他也不犹疑,凝神向何少爷道:应战!何少爷听了心中一凛,他知道这将又是一场生死恶斗,只是当此之时,已不及去思虑成败,只觉似有狂风扑面而来,他与薛灵舟一人迎住一个黑袍客,施展平生所学,斗将起来。
几招一过,薛灵舟便是暗暗心惊,他察觉这两人乃与鬼司之中所杀的黑衣人功力相当,身法如电,不可捉摸,更棘手在两人袖中不知还藏有什么毒物,倘若不慎沾上,只怕命便要休矣。
他又瞥眼见何少爷左支右绌,显然毫无应敌经验,自保也是艰难,过不多时,果然何少爷一剑自下向上飞挑,剑身却恰好入了对手袖风之中,为之一带,长剑脱手,向远处飞落。
那黑袍客振袖击出,将何少爷打下屋顶,正向着楚玉声站立的方向。
这一下兔起鹘落,楚玉声急闪开身,却仍被他下落劲风带到,险些摔倒。
她摇晃了一下,站稳脚步,去课少爷时,见他虽摔得沉重,但并无受伤抑或中毒之相,她便也不去相扶,等他自行爬起。
然而就在一低头之间,她忽然觉得耳边少了些声音。
足踏屋瓦之声。
她心中一滞,瞬息之间,那熟悉的不祥之意袭上眼瞳。
两个黑袍客虽然脚步轻捷,但她耳目清明,俱都在心,更何况薛灵舟轻身功夫并不精湛,伤后更加步履沉重,腾越之时,常有瓦片被他踩落。
楚玉声抬头望去,客栈屋瓦之上如一场噩梦般空荡荡的。
就在她低头去课少爷的那一瞬间,薛灵舟和两个黑袍客一起不见了。
她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秘跃上屋顶,快走几步踏上屋脊向四周远眺,红裙在风中翻飞。
五声六律排布的陆吾镇尽在眼底,那是她自小熟悉的,哪一间是店铺,哪一间是茶馆,哪一间又住着什么灵巧匠人。
然而所有这些房屋街巷都是一无异常,没有一丝什么人匆匆来去带起的涟漪。
夕阳正浓,映着秀雅的陆吾镇,刚才的恶斗仿佛没有惊扰到它,正如屋瓦上三个人影的消失一样。
楚玉声呆呆地站在那儿,似乎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发生,不过只是一低头的工夫。
她向前走了几步,然知该向哪儿去,猛然之间,她几乎要恐惧地大叫出声,拼命地咬着嘴唇——她连薛灵舟是怎么消失的都没有看见,他是否又再受伤,是死是活,这一切是否终究是子虚乌有,不可挽留?楚玉声五内如焚,忽然又是一阵冰凉。
她突然后悔在他力战之时没有直接上来相助,螳臂挡车,纵然无济于事,好过如今形影相吊。
她的双眼还是不停地扫视着陆吾镇的上方,不愿放弃,一直到暮西沉,她的眼睛在风中疲倦得几乎要流出泪来,恍惚之间,有黑影在东北角一闪。
光芒自丽的眼眸中射出,那是希望与绝望交汇的光芒,耀目无比。
她全身一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就向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就在她的身影如一朵红云般消失于屋瓦上时,脚步声从走廊里传了出来,一个声音在走廊中响起:你是?……已经站起,正在原地茫然无措的何少爷回头,吃惊道:叶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