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轻击在屋檐上,飘飘而落,旋转在我的面前。
依然是红多绿少,依然是斗柄朝南,依然是红鸾星动,依然是人间吉时。
皇上命去病、卫青、李蔡、张汤、桑弘羊等等大臣,随他到宣室殿去商量事情,特别命卫皇后将我带回椒房殿,于是,卫少儿、卫长君、卫轻衣、平阳公主,甚至太子刘据……所有与卫氏有关系的都一股脑儿进入了椒房殿的丹枫阁,一起坐在这里等待皇上最后的品裁。
侍女们端上并不逊于宫宴上的点心吃食,我看着却觉得苦涩。
平阳公主侧过脸,只当我不曾存在,卫皇后神态自若地让宫人好好照顾太子。
卫少儿拿眼睛不断 我,似乎只有她对我比较感兴趣。
卫轻衣早已擦干净了泪水,也净了面,容色平常地坐在一边,还在给太子剥一只橘子,轻声与太子说着体己话。
闳儿,莫要乱跑。
一个女声传来,只听见一片轻快而凌乱的脚步声过,椒房殿跌跌撞撞走过来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
后面跟着一个绝色的女子,她笑微微地拉住那孩子:皇后娘娘,闳儿就喜欢乱跑,说要来找轻衣姐姐玩儿呢。
王夫人哪。
皇后命人拿褥垫给王夫人,孩子都这样,让他过来罢。
王夫人的孩子尚小,所以没有出来参加宴席,她一边坐下,一边仔细看我,含笑说了几句,推说要带儿子去早睡。
又推故走了。
谁都看得出。
她是来看此处瞧热闹的,难为她还撺掇了孩子一起来。
卫少儿冲她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发现屋子里除了刘据与卫轻衣低低的说话声,她地哼声太突兀,忙掩口。
皇后卫子夫眉头微微皱过,又恢复平常,她地头发很美,灯光下如一段上好的丝绸。
走廊里传来了男子皮靴踏动的声音,大家立刻都将目光投射到门口。
去病一脚跨进椒房殿的大门,见大家都在看着他。
沉一口气走到卫皇后面前:臣叩见皇后娘娘。
平身。
卫皇后观察着他的气色,去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
他脸上皮肤完整,我至少可以肯定,皇上没有抽他的耳光。
他按照各人的身份一个个见礼后,来到我的面前:弯弯,走了。
去病。
卫少儿身为母亲。
似乎不得不说些什么:这姑娘什么出身?哪里人氏?你总要给……扫了一下平阳公主和卫皇后,总要给我们长辈一个交待吧?去病不耐烦道:这跟你们什么相干?我发现他跟母亲说话的模样并不是太敬重地。
卫少儿被他唬了一唬。
缩了回去,又看了看身后的皇亲国戚,说道:大汉律令,良贱不得通婚……母亲,什么是良?什么是贱?去病逼前一步。
卫少儿顿时语 塞。
连皇后也面色不够灵活。
因汉朝尚有一些奴隶制度的残存,所以并不提倡良贱通婚,有身份的男子若娶了身为奴人的女子。
极易受人耻 笑。
卫少儿自己就是因为属于平阳府的家奴,所以去病地父亲在她身怀六甲之后,狠心抛弃了他们母子。
皇上刘彻是个例外,他将卫子夫立为皇后之后,便利用职权将他们卫家全部提拔为宫廷贵族,况且他是个皇上,没有人敢非议他。
卫少儿面上一红,咳了一声道:去病,你要娶谁我也管不得 了!她的袖子一摆,嘴里犹在嘟哝,这事情我本来就办不成……去病将目光扫向其他亲戚,看起来卫少儿是一个挑出来地出头鸟。
舅母,去病走到平阳公主面前,舅母,这一次轻衣……卫轻衣别转身体,似乎又在拭泪。
去病说,表妹的事情我没有想到。
否则……否则怎么样?平阳公主拉住轻衣,你也别怨我替她抱不平。
你自己看看,轻衣哪一点不如那个丫头?轻衣直往后躲,她的额发散落在面前,那微翘的鼻尖儿楚楚可人。
我性子急,脾气也不太好,表妹跟着我也会吃苦。
去病吭哧吭哧居然开始找自己的缺点,我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我就活该跟着他吃苦头么?可见此事他对于卫家姑娘地愧疚有多深。
表哥别这么说,你要是这么说了,弯弯姑娘不就委屈了么。
轻衣不再躲了,侧过有些泪光地眼睛,皇上也是一时兴致,只怪我们从小……兄妹惯了。
我……也是……拿你当哥哥看的。
一个你字,分明就没有将他当成什么哥哥。
去病没想到她在此时还在为他说话,僵在那里,一时回不了神。
过了一会儿,对卫轻衣郑重说:对不起。
轻衣长长的睫毛垂下,洁白地肌肤上落下淡密的紫影:有表哥这三个字,轻衣……知足了……那最后几个字说得细若蚊 ,珠泪含在眼眶中,欲滴未滴。
连去病也挂不下脸,他霍然转身,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快步向外走去。
我的脚虽然慢慢走路还可以,可是跟着这么一顺儿小跑非常吃力,加上方才在未央宫前殿曾经晃过那么一晃,我如何跑得动,在门槛的地方就一下子就被他带倒在地上,骨头缝里一阵阵碎裂之感。
我的泪水立刻全部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脚疼哭的,还是心里难过哭的。
他本已走出好几步,发现我跌倒了,又大为光火地退回来,伸出手拉我。
看见我的泪水,凶道:你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我扔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走路,可是腿伤让我走了几步摇摇欲坠。
去病看出我的腿还是没有好,又着急起来.他从后面走上来,也不管他们那么多亲戚看着,将我搂扶住:回家去!给我好好躺着。
不许再出来了!我的脊背靠在他的身上。
我们的身体又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们自骠骑将军府分离,还不到十二个时辰,为何我恍若隔世?冷风中我看到卫大将军踩着落叶走过来,他大约是来接卫轻衣和平阳公主回府地,他与我们迎面相向,却仿佛视若不见。
我们与他交肩而过……卫将军地步子迈得十分有力,十分矫健……也许是卫大将军盔甲上那一抹风尘带来的错觉,也许是卫大将军发梢还带着建章营的铁戈之气,明明面前是平静无波的水。
明明这里有温润无形的月,去病与他之间连目光的交接也没有,甚至卫将军还在微笑。
可是,我却能够感觉到,破月、溅水,一段寒冰疾击而出!立在丹枫阁前。
他们仿佛两个江湖齐名的剑客,正站在波光粼粼、红叶渗血的对决场中。
他们的宿命之战已经名动江湖。
震惊天下,可是,却无人能够见到他们交手。
去病是一把锋芒逼人的出鞘剑,卫将军是一柄深沉浑厚地入鞘刀。
这把长剑亮若秋水,那柄沉刀深如墨铁。
这剑。
已经伤人;当剑的锋芒已弱的时候,卫将军回头看了去病一眼,也看了我一眼。
空气中似乎传来碎裂的声音……碎——空——斩!去病脸上的表情如同被人抽了一掌。
眉梢微微打颤,黝黑的肤色中立时透出一抹苍白。
我看到去病目光破碎,心思空茫,那一眼似乎斩去了他地神魂。
我将手臂环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如同搂住我今生地至宝。
臂膀的温度让他因暖意而恢复了目光的平静。
他的唇抿起一层微柔的起伏。
我尚在揣测他地心意,他地手在我的膝下轻轻一抄。
重心失去,人若浮在云端……满天星斗散落眼前,我忽然看不到了丹枫阁的红叶。
原来,他将我打横抱起来,我地裙袂在他的肘边飘若仙裳。
他就这样抱着我,侧让过身边的一根红柱,向着椒房殿外绝然而去。
我透过去病的肩膀向后回望,灯火阑珊中,椒房殿里丹枫阁中坐满的都是人,满室佳眸,我只看到一双眼睛始终紧紧盯着去病。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卫少儿。
皇上到底怎么说的?我和去病一起坐在金月的马背上。
因怕颠着我的腿,他让马走得很慢,我靠在他的胸前,只能听到他的心跳,我觉得憋得发慌感到孤独,遂寻了话跟他说。
没什么,他答应了。
去病漫不经心道。
我仰起头:真的?自然是真的。
皇上雄才大略,怎么会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跟我过不去?可是,他刚才的模样很凶。
皇上将我召到殿上的时候,他的神态似乎我会随时被他问斩于市。
先施其威,再施其恩,弯弯,没有事情的。
去病宽慰我。
可是我看到他的所谓漫不经心,其实是心不在焉,他似乎在想着什么,让我无法猜透。
长安城因今夜的晚宴,难得开了宵禁,可是,官寺的大道上依旧空无人一人。
金月的马蹄声在石板上撞击出的脆响,空若禅音,无形无 状。
两边的梧桐秋树已经大半萎落,扫叶的人要明日早起的时候才能扫沐,所以这里的落叶满天满地,风一吹,数片落叶落在我的面前。
我用手轻轻挡开:长安城怎么到处都是落叶?秋天么,自然落叶多。
去病。
嗯?我抚摸着金月闪亮的马鬃,我说:我们是不是今世有约?干吗这么想?他感觉到了我的忧郁,不再陷入沉思,将自己的头靠拢我的。
我的感觉,就是他的离魂又回来了一般。
我希望只和你好这一生。
来生来世也在一起不好么?不好,我摇头,我只和你好这一生,所以我们每一天都要珍惜,每一点缘分都要看重。
来生……我靠着他的胸望着秋叶飘满的长安夜空,来生,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不会。
他很断然,然后给我找了一个理由:你的眼睛那么好。
他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我说:我现在好像眼睛没有以前好了。
我伸出手看自己的掌纹,很用力才能辨认出一点点,本来晚上看东西都是清清楚楚,这几天……又不打仗,要眼睛这么好干什么?他说,你放心。
你站在哪里我都会找到的。
你记不记得在陇西的蹴鞠场上?我笑: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说完却觉得辛酸,其实不过是今年二月份的事情,为什么大半年的时间我却觉得比一生还要长?你第一次穿了女孩子的衣裳挤在人堆里,有那么多汉奴站在木栏边,还有很多士兵……可是,我一回头就看到你了!就象一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一样。
他轻笑着啄吻我的发丝,你见过天上的星星丢掉过吗?所以,你丢不了的。
话音刚落,我看到天际一道白线闪过,是一道流星在空中慢慢划 行,深色的夜空中,留下一道哀伤的弧线。
去病停住了,因为他也看到了。
他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说了一个不合适的比喻。
他的双臂将我搂在怀里,慢慢的,一寸一寸收紧。
仿佛有一团浓云包裹着我,我看不见了近处也看不见了远处。
我们像两个因无助而倍感寒冷的孩子紧紧拥抱在一起,似乎要用我们那一点体温去温暖彼此不知道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