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腊月,京城里是万般热闹。
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贵族、天朝皇子都会在这个月大宰牲畜、大量蒸酒,举行隆重、热闹的腊祭以祈求天地祖宗的保佑。
弘毅安排那些叔伯亲戚们这时进京会面,这样他们年前就能在京城团聚,免得分散在各地、相互走动不方便,今年也不例外。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古以来,男女的婚事都是由媒人往来传言,再由父母决定,当事人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
弘毅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这些叔伯就利用家族团聚的时机,不停地在他耳边叨叨,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时弘毅抱定了终身不娶、孑然一身的想法,对他们的这些话,起先是能堵就堵、能推就推,后来是转身就走、爱理不理。
这几年这些叔伯们带着自家闺女、侄女、外甥女、世侄女,甚至养女、义女来京城了,都算着同一笔账:亲上加亲,巩固势力。
弘毅一向排斥这种类似相亲的面谈,干脆吩咐东角门的守卫,一律不放那些叔伯带来的女眷进来。
照理说,叔伯们碰了一鼻子的灰,也就不敢往这方面想了,却偏有一个不识相的,仗着是弘毅亲舅舅的身份,硬是带着自家闺女来敲清修苑的门。
他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大驾光临,敲门敲得很用力,就差没向厨房借炒菜锅、擀面杖了。
仿佛被点了穴道似的,玉琴进屋后一动不动,两眼盯住弘毅眨也不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两片心动的红晕,好像在一瞬间就被迷去了魂魄,痴了、傻了。
他清俊无双的容貌深深吸引着她,他有着书生文采飞扬的气度,又带着练武之人内敛刚毅的光华,两种感觉融合出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独特风采。
弘毅,这是你的小表妹——玉琴,你们每回年夜饭都见着面的,应该熟识了吧。
她今年十九了,也弹得一手好琴。
舅舅要让弘毅想到已故的母亲。
弘毅用骨子里透着寒冷的眼神,嘲弄般地看着眼前的亲戚。
瘦骨嶙峋的舅舅,摸着唇上两撇有些刻薄、鲁莽的八字胡,像怀着什么鬼胎似的斜觑影儿。
除了温宝芝,第一回见有人会鄙视影儿,以前舅舅可是一副色鬼投胎相。
等我女儿嫁过来,第一个收拾你!弘毅料定舅舅在这样想着。
玉琴作低眉顺眼状,头发有些稀疏枯黄,身材略显福态,丰腴的面颊上一对无神的眸子。
其实玉琴有些姿色,一双凤眼又黑又亮,两排浓密的睫毛宛如羽扇,身材正是时下推崇的富贵丰腴之美,绝对不会达到不堪入目的境界,唯一的解释就是,弘毅天天有影儿相伴,心被她占了,审美以她为标准,他的眼里就容不下其他女人喽。
他并没起身迎接这父女二人,显得有些失礼。
影儿请二人落座,又是问安又是上茶,然后站在弘毅的身旁,微笑着打量这对父女。
弘毅看她礼数周到,又想到平时拿管平他们耍着玩的影儿,眼中就出现了笑意:这丫头还真是够八面玲珑的,旁听面谈时就显得机灵能干,转过身会和长辈淘气、撒娇,对那些哥哥就显出刁蛮豪爽的模样,在下人面前却是极为和善宽厚的性情。
人人喜欢她,拿她当没心没肺、不知愁字怎么写的开心果,只有我能瞧见影儿的全貌。
哈哈,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玉琴和你娘亲还有几分相似呢。
家里的长辈都说我长得像嫁到荣家的姑姑。
这父女俩看弘毅神色和缓,竟会错意、领错情,自顾自地往脸上贴金了。
弘毅懒得管他们说什么,既然人都给放进来了,闲着也是闲着,省了请戏班子的钱,看看他俩想怎么演下去也好。
弘毅,你转眼就二十八了,再不结婚生子,我可怎么想你父母交待啊?这荣家的家业又让谁来继承啊?我管着当铺的生意,这辈子是不愁吃喝了,唯独不放心你这表妹的婚事。
她虽说不是倾国倾城的样貌,但也算是才貌双全、温良娴淑,前来提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我就是不中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唯一的舅舅……舅舅滔滔不绝地说着,也不想想自己没田没产,全靠弘毅赏一口饭吃,能凭借什么身分、站在什么立场要求弘毅娶他的女儿。
这话说得也太直白了吧,八字连笔墨纸砚都没备好,他却口口声声说得像指腹为婚似的,有胆量就假造婚书骗婚啊。
弘毅越听越没了耐性,猛地抬起头发现影儿正盯着他的面孔,笑得有些诡谲,是在看他的笑话吧。
弘毅——舅舅小声地叫着弘毅,想把他的注意力抓回来。
他板起面孔,瞪着这对父女。
表妹抬头瞥了一眼弘毅,被他那冷峻的目光吓住了。
舅舅在一旁看着自家闺女的呆相,赶忙命令道:派个下人把车上的琴搬来吧。
玉琴,为你表哥弹凑一曲。
他又转过身,对弘毅奉承道:想必你娘亲去了,你就没见人抚琴了吧。
这镖局里,天天充斥着打杀之声,需要琴声缓和一下气氛。
弘毅看影儿自告奋勇地要出去搬琴,赶忙拉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的身后拽了拽。
影儿可不是下人,他从没使唤她做过这种体力活,她若是出去搬琴,舅舅他们真就把她当下人看待了。
这屋里的四个人只有影儿站着,但她站在他身边、站在他的心里。
弹琴这种事,自有歌妓、乐师来做,就不用劳烦表妹了。
屋外,细碎的雪花飞堕人间,为苍茫的大地罩上一层薄薄的冬装。
弘毅阴恻恻地瞇起了眼,一开口语气就降到冰点以下,室内开始刮北风、下冰雹。
那父女俩不约而同地望向火炉,很失落地摸了摸冻麻木的鼻尖。
玉琴心里默默生长的小爱苗还来不及茁壮成长,就被漫天风雪冻死了。
周管事,你怎么一直不进屋啊?弘毅冲着院子里喊道。
周算盘依言进入,恭谨地停在书案前行礼,找了张椅子坐下,解释道:主人要和亲戚说家常话,我不大方便在场,就在外候着了。
弘毅心想:这周算盘安的是什么心啊?想看着我被舅舅逼婚他才高兴?他高声说道:堂堂一个账房大管事,大冷天在廊上挨冻,路过的人看着还以为谁亏待你呢。
你岁数也大了,一直不曾娶妻,没人在身边照顾着,自己要多保重。
我舅舅想替闺女寻一门好婚事,你可有什么好人家可以牵线的?字面上是在关心下属和亲戚,可他的语气异常冰冷,如同他的表情和眼神,头一回听的人起码要打上好几个哆嗦、染上风寒。
这些话里,大有要把玉琴许配给周算盘的意思。
弘毅为自己的这番话暗自叫好,影儿憋着气没笑出声来、身子有些发颤,周算盘给说得无言以对,那父女俩是瞠目结舌、觉得要被弘毅转手卖了一般。
周算盘经常要面对弘毅,随机应变、转移话题的本领是一流的,他清了清嗓子,报告道:这当铺的生意是……寒风会很狂猛,他为了保住小命,不能不见风转舵。
弘毅听他话题转得生硬,很是得意,抬头觑见影儿正冲周算盘做着鬼脸,心中埋怨着:你们的感情还真是好啊。
弘毅森冷的眼神盯得舅舅浑身不对劲,背脊上好像有毒蛇在爬,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生意上的问题,全靠周算盘不失时机地开口补漏。
弘毅瞥见一直藏在舅舅身后的玉琴羞答答地盯着他这个方向。
他心里骂着:我都说得这么绝了,你怎么恬不知耻地在那儿自作多情啊!他瞪了玉琴一眼,她依旧是那副含羞多情的模样。
弘毅微微抬眼,发现让玉琴这个大家闺秀失仪、失态的罪魁了:我的表妹被影儿的男装扮相迷晕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啊?等舅舅告诉她影儿的身份,玉琴该是怎样一张惊愕的面孔啊,可惜我是瞧不着了。
影儿把弘毅的舅舅、表妹送出书房,看二人走远了,就和周算盘在院子里聊了起来,弘毅在屋里留心听着。
这丫头,刚才冲我做鬼脸,我去向你爷爷告状去。
不要嘛,以后不敢了。
饶了我这一次嘛。
人家带闺女来和主人相亲,你这丫头怎么不识相。
找个茬溜出来都不会啊?呵呵,我哪能看出来这是要相亲啊。
他要是不提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只当他们是走亲戚呢。
别蒙我。
早几年你可就见识过人家带闺女来的场面了,再要看不出来,你不成傻子了吗?呵呵,还是瞒骗不过您。
我只是觉得,表小姐长得挺好看的,主人应该会喜欢,就想在旁边看看他的反应,好说给爷爷听啊。
弘毅听影儿说得这么轻巧,怒火噌——地冲到了头顶,冲着外面吼道:影儿,在外面嚼什么舌根,给我进来!眼见着影儿低着头、垂着手走到了面前,若是以前,弘毅见着她的可怜样,早就火气消了一大半,反而要照顾她的情绪哄着她,这回弘毅恨不得打她的小屁股。
他脸色冷得像一座冰山,表情僵硬,下颚绷紧,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似的跑出来,眼底跳动着愤怒的火焰,脑中不断回响着她刚才说的话,主人应该会喜欢看看他的反应说给爷爷听。
他真想对着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吼出他的心声:经过那一夜,我喜欢谁,你就一点都不清楚吗?我只喜欢你,我只会对你的一颦一笑有反应,你就没有察觉到吗?你竟然和师父站在同一阵营,想替我找媳妇,到底是你傻、还是我痴?弘毅觉着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颗好不容易燃烧起来的心竟然遭到这个没良心的丫头的无情践踏,他这回要狠狠处罚她,才能感到心里平衡。
素日纵容你,你却与外人说我的是非,作为处罚,搬去和你父母住一个月,反省反省吧。
弘毅知道,影儿的死穴便是那名义上的父母,虽然这招狠了点,但他觉得只有让影儿在那里饱受冷落,才能惦记着清修苑里的好,感觉到他对她的欢喜、宠爱。
她回来时,再好好宠着她、哄着她,她便会忘了这一个月的痛苦吧。
他猜想影儿会痛哭流涕地哀求,就做好了硬起心肠、冷酷到底的心理准备。
影儿没说一句话,转过身,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简直是戏里演的蒙冤下狱、大义凛然的忠臣一般模样,倒让弘毅觉得自己像个丑角皇帝、糊涂大王了。
这回不能让她长了志气。
弘毅立即补充道:我会派人去那边查的!他听到周算盘在院子里替影儿求情,咬牙切齿地说:有人来求情,就加到两个月!这句话一说,连萧远山都不敢来这清修苑了。
弘毅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自嘲道:这是在教训你,还是在折磨我自己呢?******夜已深沉,窗外落雪纷纷,今冬的初雪来得晚了,镖局一如以往一般入夜就变得静悄悄。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值夜的小厮敲着梆子告诉大家已是三更天。
弘毅辗转反侧,同一个念头不停地从心里冒出来——派人把影儿叫回来吧,她在那边根本呆不下去——但都被他不断地否决了。
鸡鸣时,他终于打定了主意:每天派人去看看影儿,陪她说说话。
这样她不至于太冷落,他又能每天得到她的消息。
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他派人去监视她反省得怎么样。
他想让管平担当这个任务。
管平明确表示另有意中人,让他去会比较安心;他比较憨直,不会替影儿圆谎,如果她没有反省的态度,他会照实汇报;他好歹是总镖头的内定人选,温宝芝那个势利眼看派他前来探望,就不敢怠慢影儿,她的日子就好过些了;最重要的是,管平和影儿走得比较近,能陪她说说笑笑,聊天解闷。
管平去了一个时辰,就快马赶回来。
弘毅看着他走进院子里,真想破口大骂:你的主要任务是陪着影儿,怎么这点意思都听不出来呢?看到人就回来交差了,怎么这么呆啊。
管平喘着粗气说:影儿根本……没去……那边。
那她到哪边去了?弘毅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好,她不会又躲到哪边犯老毛病了吧?这大冬天的……管平答道:我叫人先在咱们镖局里找。
如果找不到,就只有联络外面的人满京城找了。
再找不到,就只能……只能什么?京城里找不到,到哪找?弘毅极不希望从管平口里说出他心里想的答案。
全国找……满天下找……管平的回答比他心中所想的还要恐怖。
什么叫满天下找?他手下的人再多,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弘毅呆呆地站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去找她吧……半个时辰后,弘毅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影儿不在镖局里。
他赶忙差人通知管平,发动所有人在京城里找。
三个时辰之后,管平领着一个乞丐到了清修苑,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昨天夜里,这个乞丐亲眼看见影儿被人掳走了。
在那儿被掳的?怎样被掳的?弘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至极,顾不得那让人犯恶心的恶臭、脏污,一手锁住乞丐的咽喉,厉声地责问,他像是把眼前这人错当成了绑走影儿的凶犯。
他忽然明白她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失去她的感受是那么真切,痛彻心扉的感觉如此强烈,几乎让他不能呼吸、生不如死。
那乞丐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使劲晃着手。
管平拉住弘毅,劝道:您先放手吧,让他说清楚点。
若有一句假话,取他小命便是。
弘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命令道: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那乞丐瘫坐在地上,拼命吸了几口气,总算让嗓子恢复了正常,绘声绘色地说:小的是丐帮的赖五,常在城中游荡。
您要找的那个小伙子,俺也见过,以前还和萧总镖头一起通过俺兄弟几个找帮主呢。
呵呵,有一次向他讨钱,他还给过俺十文钱呢。
昨日夜里,俺在东大街的一条小巷口睡觉,听到沉沉地脚步声,俺就醒了。
那声响,一听就是几个壮士在走路啊,就想瞅瞅人家练的是哪路拳脚。
俺瞪大了眼一看,那三个人就站在小伙子的身后。
若是在其他地方,黑抹抹的,俺也没这眼力识得出是他。
他站的地方可巧是客栈灯笼的下面,俺就看得是真真的了。
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掏出了块帕子从后面捂住了小伙子的脸,他就晕了。
另两人撑开一口麻袋,往小伙子身上一套,背着他就溜了。
俺想追上去看看,大冬天这腿脚犯毛病,走路都要咬着牙,跑是跑不动了。
这三个恶人可有什么特征易于辨认?管平追问。
乞丐摸着后脑勺想了一会儿,答道:三人高矮胖瘦都差不多,有一个脸上长了黑色胎记或是痦子。
他在自己的左脸颧骨上指了一下,补充道:铜钱一般大小。
管平不愿意遗漏一丝线索,又问:还记得什么了?乞丐不停地摇头,像是问不出什么了。
那你回去吧。
这是赏你的。
和你弟兄们说,继续找下去,找到人还有赏!管平冲乞丐扔了一个银锭。
乞丐眼中充满了惊喜,连连道谢后又自以为是地打起了包票:您放心,俺会叫兄弟们使劲地找、卖力地找,就像他们常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死啊,尸的。
你敢咒她!她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冲你这张狗嘴,你们丐帮一起填命。
弘毅像点着了的炮仗,欲冲上去、踹上几脚。
管平飞身抵住了他的攻势,叫乞丐快滚。
〈玉琴扭扭捏捏地发言:谁能为我寻一个如意郎君?婷婷拍拍胸口道:这是包在俺身上。
舅舅冷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不着你费心,我们做父母的会张罗。
婷婷冲他吐吐舌头,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你是包办婚姻的代言人啊?〉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