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华阁旁有一片树林,匕首是从其中一棵树上飞过来的。
染了血的银刃,无声地落在雪地上。
几乎是同时,一剑飞来,携着霜寒之意,直直地朝慕睿当胸刺去。
离慕睿最近的便是潋绡,可是,她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剑,心思电转之间,人却已经先动了。
只是,身形微晃,便又停住了。
突然出现的人影,挡在了慕睿身前。
他没有动,就那样站着。
而那似乎是倾尽全力的一剑,在这人胸前止了雷霆之势。
剑尖微颤。
握剑的是个女子,云裳缥缈、眉眼如画,只是,满身凛冽的杀气,泛着阵阵寒意。
让开!她冷声轻喝道。
挡住这一剑的人,青衫带风,神色间透着隐约的悲恸之色。
他正是消失很久的容则。
容则没有动,只是一叹:青鸾,你不该来的?原来……她便是那个镜青鸾。
已经被锦衣护在身边的潋绡,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眉目之间,确实与蓝鸢十分相似,只是,她的眼神之中,比蓝鸢多了一份肆意与锋利,该是个快意恩仇的女子。
我不该来?她就像是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突然地仰天笑了起来。
但随即只是一声冷哼。
是啊,我不该来!我不来的话,就没有人跟你们讨债了!她盯着一直静默不语的慕睿,缓缓言道:把姐姐……还给我。
谁也没有应声。
青鸾只是注视着慕睿,目光极是复杂,有恨有怨,交织着一些莫名的色彩,说道:当年,你突然地离开了,又带走了姐姐,带走了容大哥。
你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全都夺走了。
如今我要讨回来,但你拿什么还我?只能拿你的命!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尖利了起来。
让开!朝容则这一声厉喝时,她的剑已经不颤了。
但容则仍是没有动。
他向来神色严谨,说话时,语气里总有几分冷肃,可面对青鸾时,语气却十分轻柔:容大哥跟你走,好不好?青鸾似乎因为他的话轻颤了下。
她收回了注视着慕睿的目光,看着容则时,那双眼是十分清澈而简单的,可是,她并没有应声。
这时,始终静默着的慕睿却突然说道:我不能把我的命给你。
他这一开口,立刻惹来青鸾带着怨怒的目光。
可是,慕睿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是接着缓缓说道:我不能给你,那不是我的东西。
以前,我以为蓝鸢是我的,可原来,那也不是我的。
其实我有很多东西的,但那些你都不要,也没有一样能抵得起蓝鸢,所以我不可能还得了。
慕睿的语气很平淡,话也说得很慢,神色有些迷蒙,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感觉。
但突然之间,那种迷蒙一下消失了。
他微微扬起头,神情间透着冷傲威严,低沉着声音,道:你们都走吧。
我早已经不是你们认识的慕睿了。
当年的情谊,就此了断。
他抬了抬受伤的手背,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举动,我不保证能放你活着离开。
他是生杀予夺的皇帝。
容则低垂着目光,却似乎能感觉到他身周透着的气息,死寂一般的冷,还有浓重的酸涩。
青鸾却是看着慕睿,握着剑的手没有动,可是,杀气已经消失了,她似乎忽然间累极了一般,满眼的疲惫。
这样的寂静之中,突然地一阵轰隆声打破了僵持。
不知道什么时候,潋绡站在了冬华阁的入口处,手按下了那机关,冰墙落了下来。
那边三人一下怔住了。
但随即青鸾一声喝问:你干什么!她下意识地提剑刺来,却在潋绡转过脸来时,禁不住愣了下。
潋绡与蓝鸢很像。
特别是转过来时看她的那一眼。
那种静极了的目光,真的很像蓝鸢。
谁也看不清那种寂静之下是怎样的波澜。
而青鸾这一愣,足够让锦衣击落她的剑了。
潋绡将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一一掠过,而后只是淡淡地一句:母后就在这,别让她看着难受。
真要打,离远点。
说完,朝已经封闭了的门深深望了一眼,转身便与锦衣一起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三人,很久没有动。
但最后,是青鸾先离开了。
没有回头,就那样倏然飞掠而去,身影从雪上滑过,只遗一抹淡影。
容则却是转过身去,看着慕睿,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踏着雪,缓缓离开了。
藏云山顶,封闭的冬华阁前,只留下慕睿独自站着,寒风寂冷镜青鸾飞掠而去,但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追上了早先离开的潋绡与锦衣二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当潋绡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时,便见到那风雪之中衣衫凛凛的身影。
这时,青鸾才走了过来,看着潋绡,问道:为什么不让我见姐姐最后一面?潋绡同样看着她,眼底静谧如斯。
见了又如何?不过是看着难受而已。
母后若是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
青鸾忽然缓缓地笑了:你跟姐姐真像。
潋绡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青鸾的目光掠过一旁的锦衣,又回到潋绡身上:你跟姐姐一样,都是心思明澈之人。
都知道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也不需要多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将来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潋绡看了看她手中的剑,问道:你这承诺,是以碧落城城主的身份说的,还是仅仅以你自己?青鸾只是笑笑。
潋绡又说道:领间青色祥云,手里沧南古剑,隐于雪树之上却毫无踪迹,那是阆风巅的轻功‘惊尘’,还有那一剑招,是‘暮云归雪’。
潋绡脸色稍稍一沉,你根本就没想要掩藏身份。
随即又是一叹,母后说得对,你行事太过肆意了。
潋绡前面那些话,青鸾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到最后时,忽然地一喜,问道:姐姐经常跟你提起我?潋绡抬眼看了看她,目光里掠过一丝无奈,而后点了点头。
青鸾立刻舒眉一笑,但随即神色又黯了下来。
九岁以前,我和姐姐基本是住在宫里的。
慕睿和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可是,他们真的都很宠我。
印象中,慕睿每天都有很多功课要做,可是,他说姐姐总是关在屋子里看书,会错过很多应该经历的事。
他还说我这野性子,关太久了不好,得时不时地出来放放风。
说到这,青鸾无意识地轻笑了声,所以,他总是有办法抽出时间来陪我们玩。
不过,那个时候,还有个人,会常常跟我们在一起。
就是慕澹。
我记得,他总是有些怯弱的样子,不爱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看着我们而已。
所以,我和他并不太亲近,我喜欢慕睿,他总能让我笑得很开心。
其实,慕澹本来是不会出现在我们身边的,常常都是姐姐带他来的。
然后,他似乎渐渐有些变了,不过我并没有太过注意,那时候的我,真的太忙了,忙着闯祸。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轻轻弯了弯嘴角。
其实,每次闯祸之前,我心里都是明白的。
不过,想到……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有人帮我顶着,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小时候是慕睿和姐姐,后来又多了个容大哥。
认识容大哥的时候,我们离开皇宫已经两年多了。
容大哥,他就是那种,让人没办法不信任的人。
虽然看起来有些严肃冷硬,可其实脾气很好的。
而且武功又高,那时候,我们四人经常出去游历。
我总能招惹上一些麻烦,慕睿又十分要强,自然不肯避开,姐姐则是一向无所谓,所以,我们总是免不了把事情越闹越大。
自然,打斗的事也就时常遇上了,很多时候,都是容大哥帮我们打发的。
他,真的就好象我们的大哥一样,尽其所能,护着我们。
青鸾缓缓地垂下目光,声音微哑:那时候觉得,只要有他们在,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活着。
可是后来,他们都丢下我走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闯过祸。
青鸾忽然地笑了笑,神情略带迷惘,我在想啊,要是我再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姐姐是不是会回来,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重前。
慕睿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会这样冷酷无情,对人对己都是。
而且,他虽然十分要强,可对容大哥,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可现在……青鸾低声一叹。
容则说得对,你不该来的。
潋绡轻轻地一句。
青鸾微微动了动嘴角,那是一种极无奈的笑。
青姨……潋绡轻唤了声,我希望青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你说。
沉默了下,潋绡才缓缓说道:永远……不要再回这王城了。
这里住着太多心思难测的人,他们甚至已经把握不住自己的心,你们留在这里,只会被他们利用。
青鸾稍稍侧过身,身后,是容则渐渐走来。
你们不要再回来了。
潋绡又是轻语道。
蓝鸢的死,会引来青鸾。
只要青鸾出现,容则就多了一份牵挂。
他不会放心青鸾独自离开,所以容则也会走。
从此以后,真正放他自由。
这也是蓝鸢希望的吧。
而青鸾,她也一定能想明白。
好。
应这一声时,青鸾的声音干净剔透,然后是低声轻喃,我答应你,姐姐。
最后那一唤声,轻的几不可闻。
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对渐渐走近的容则。
潋绡没有再看他们,转身又往前走去。
距离在缓缓拉远,也许,此生再不得见,这两个蓝鸢同样放在心里珍视的人。
潋绡只是握紧了锦衣的手,微微一笑回到苏芳苑后,锦衣一直陪着潋绡。
而潋绡则是看着那个檀木盒子,微微蹙着眉,略带苦恼。
姐姐。
锦衣轻唤了声。
什么?潋绡应声抬头。
锦衣却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潋绡禁不住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
锦衣又朝那木盒看了眼,问道:姐姐在想什么?潋绡伸手轻轻抚上那木盒,缓缓说道:我在想,母后到底留给了我们什么。
她想要成全所有人……话忽然地顿住了。
她想让自己成为慕睿心里永远的第一。
她想让慕睿无需再左右为难。
她想让容则真正获得自由。
她想让镜家躲过这一劫。
然后呢?还有谁,是她想成全的?得到的越多,心就越沉重。
也许,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可是,即便真的成全了所有人,又能如何,失去的便是失去了,很多东西,是永远无法相互衡量的。
姐姐。
锦衣禁不住又轻唤了声。
这么多年来,母后为了父皇放弃了很多东西。
可是,在她看来,那不是放弃,那仅仅只是一个选择。
就好象当年,她并没有放弃镜家,她只是选择了父皇而已。
可是在父皇看来,那一切,母后是为了他放弃的,所以,他低估那些东西在母后心里的位置。
到如今,母后也只是做了她的选择而已。
真正被放弃的人,是父皇。
然后,她就这样被深深地刻进了父皇心里。
那样的决绝。
伤人伤己。
眼,忽然地湿了,被留下的人,才是最苦的。
所以,对慕睿,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潋绡明白。
青鸾和容则也都明白。
姐姐,你也说了,那是母后自己的选择,我们无能为力。
锦衣突然说道。
潋绡只是轻应了声:是啊,无能为力。
沉默了许久,锦衣才又说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清玉寒梅是什么。
这让潋绡禁不住有些惊讶。
梅集苑,曾是母后幼时在宫里的住所,不过如今已经荒废了。
那里曾有一株梅花,就叫清玉寒梅,可惜,很多年前已经枯死了。
但是,据说,在镜家也有一株清玉寒梅。
这梅,花开素白,但花瓣边缘镶了一线碧色。
最特别的是,花从子时开放,晨光初照时便谢了。
在镜家,种着那株梅花的园子就是母后住的。
而园子的名字是父皇题的,就叫‘子时苑’。
潋绡轻轻蹙了下眉头,看着锦衣。
他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有提及重点,感觉倒更像是不愿意说清楚。
收回了目光,潋绡稍稍思索了下,然后只是轻喃着自言自语:清玉寒梅……子时苑……她忽然地怔了下,清……子……,青紫?很简单的藏头句,可是……可能吗?!潋绡看着锦衣,想知道他的想法。
走吧。
锦衣只是说道,去见见,就清楚了。
潋绡并没有起身,问道:你不愿意我去?锦衣却是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不愿。
只是,如果母后留下的信息,指的真的是那个青紫。
那么,母后背后的势力,也就是镜家暗中的力量,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红尘楼了。
而母后的意思,恐怕是想让青紫成为我们的助力,但是,一旦接受,也就意味着同时接下了镜家这副担子,从此以后,我们将与镜家息息相关。
潋绡接下话道:可是,一直以来,你都不愿与镜家扯上关系。
锦衣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若能为我所用,何尝不可。
只是,一直以来,镜家都是置身事外,一来,我不认为,他们愿意助我。
二来,镜家手握重兵,宫里有母后,江湖有青姨,若再加上青紫手里的财力,实力深不可测,我实在没有这个机会和时间去控制镜家为我所用。
连父皇都不放心镜家,我又怎么可能放心。
若有机会削弱镜家的实力,我自然是赞成的,可惜,这一次,恐怕是不成了。
说完这些时,锦衣没有看潋绡。
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略有些漠然。
潋绡沉默了很久,才回道:那这事就先搁着吧。
锦衣动了动嘴角,过了会,才道:可是……姐姐想要得到这份势力。
潋绡只是微微一笑,说:不急。
然后,笑忽然地一收,目光深寒,现在,有个事情得先处理了。
门外传来轻叩声。
锦衣微蹙了下眉头。
潋绡只是朝门的方向淡淡一瞥,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人,是浮香。
轻轻弯起嘴角,潋绡笑吟吟看着她,只是,目光依旧是冷的。
浮香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瞥了眼潋绡,跪下行了礼。
但潋绡并未让她起身。
在看到那份资料以前,潋绡真的从未怀疑过她。
浮香,你跟随母后多少年了?似乎是因为提起了蓝鸢,浮香并没有立刻回答,眼里渐渐涌上泪水,才哑着声回道: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二十年那。
潋绡轻喃着感慨道。
浮香,你父亲是谁?她又忽然问道。
浮香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潋绡,回道:奴婢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潋绡又是一声轻叹,道:难道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二十年啊,居然也抵不上那份血缘吗?奴婢不明白公主什么意思。
潋绡没再说什么,只是略带讥诮地笑了笑,目光寒彻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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