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更浓了,转眼间,又是一年的中秋。
紫羽来了碧落已经三个月又七天,肚子里的孩子每一天都在长大,现在已经会有偶尔的胎动。
微凸的肚子隐在宽松的罗裙下,加上紫羽消瘦的肩膀和脸庞,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有着四个多月身孕的女子。
紫羽立在幽兰宫后面的一面石墙上,拿起一边的石块,用力地在那面石墙上画下一笔。
石墙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一排用石块划下的正字,这一笔划上,还是一个不完整的字迹。
加上从萱王府被带走的二十七天,和夜锦衣分离已经一百二十四天。
碧落的中秋之夜,竟然是阴霾一片,一如紫羽阴霾的心情一般应景。
紫羽一点点拂过那一笔一划的刻痕,心就如同被一刀刀凌迟而过。
大悲无泪,紫羽此刻是笑的。
但隐在十几步之外的宫墙边看着女儿的雪后,却真切感应到女儿身上散发出的无尽忧伤。
这三个多月,碧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紫羽回来后的第二天,博朗王上就秘密的见了她一面,父女相见的哀切,一点都不比紫羽和雪后相见时候少。
而紫羽最担心的一件事,也不得不以一种悄无声息却又绝望无奈的方式结束。
那个被自己无意认作哥哥的人,竟然差一点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对于燕墨玉,紫羽不知道是该说抱歉还是该怜悯。
博朗王上被雪后告知一切事情始末后,显然是经过了无数次碾转反侧的思虑,才最终要给燕墨玉一个了断。
因此,紫羽被隐匿在幽兰宫,而紧跟着从锦绣回国的玉盏殿下燕墨玉,也逐渐走到了他华丽生命的尽头。
虽然,紫羽一再声明,自己不会介意自己的地位,也不想继承碧落的大任。
但是雪后哀绝的眼神和每个家族后面数以千百人的性命和利益根基,让紫羽的一切言辞都显得苍白。
雪后和博朗王上对于紫羽怀孕的事情,没有过多探究,只想她好好生下孩子,然后用心考虑自己的家国责任。
紫羽没出过幽兰宫,也没见过燕墨玉,不知道他的一切境况。
而燕墨玉,对于回国之后慢慢被消减的权利并没有太多抵触,对于博朗王上中秋前夜的到访也并不感觉意外。
博朗王上遣去了所有侍从,默默地看着一身素淡衣饰的燕墨玉,眼眶竟然未语就已经湿润。
燕墨玉温润的笑脸,像不染尘埃的神仙,曾经溢满欢乐的清澈眸子底部,隐着几不可见的悲伤。
父王,您终于来看儿子了!燕墨玉缓缓上前,伸出了两只胳膊,博朗王上习惯性地伸出双臂要握上他的手,却似忽然想到什么,颓然后退。
燕墨玉哀伤的眼眸猛的一眨,胳膊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父王,我们坐下谈吧。
燕墨玉声音依然温婉,躬身向博朗王上做出让位的手势。
玉儿,父王今天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
来人,呈上来!博朗王上示意燕墨玉也一起坐下,外面的宫女鱼贯而入,一道道色香俱全的菜品争相呈上,竟有一二十道之多。
窝贴鲈鱼,玉儿试试可有小时候吃的那般美味了。
博朗王上亲手将那盘鲈鱼调到燕墨玉面前,燕墨玉一惊,微颤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金黄脆嫩的鲈鱼,味道很是可口,燕墨玉却吃出了苦涩的滋味。
碧落临海,却并不产鲈鱼,幼时第一次吃鲈鱼是有人自锦绣带入。
燕墨玉顽皮,对鲈鱼的味道很是喜欢,趁人不备自己吃了起来。
谁曾想,刺不多的鲈鱼,竟也有一两根鱼刺卡着了幼小的燕墨玉喉咙。
疼痛,让他哭闹不休,博朗王上大怒,声言鲈鱼再不能成为燕墨玉的食物,且每次再吃鱼,总要自己细心检查一遍是否有鱼刺,才给燕墨玉去吃。
这鲈鱼这般做法,即便有刺,也再不会卡着玉儿,玉儿可以多吃点。
燕墨玉一边快速咀嚼,一遍频频点头,眼泪蓄在眼眶,生怕一抬头就止不住滑落下来。
这道清蒸豆腐夹子是你三岁时候喜欢的,这道镶翠鸡卷是你八岁喜欢的,这道三花玉米饼是你十岁那年吃了好吃兴冲冲拿到书房给我吃的,这芙蓉虾和抄手虾你最初只是觉得好玩,但到你十五岁你还是喜欢吃,七星紫蟹和八珍鱼燕,你只是喜欢它们的名字,每次都只看看,偶尔才会动口,百合香芹和什锦三丝这两道最普通的素菜才是你的最爱,但是因为皇子吃这些太过寒酸,又不能刻意表现出过于喜好某种食材,你总是不敢多吃……父王!您别再说了……燕墨玉搁下筷子,颓然地跪了下去,伏在桌边悲切不已。
博朗王上也是眼含热泪,静静起身走到燕墨玉身边坐下,将他缓缓扶起。
玉儿,我们做了二十一年父子,二十一年的相依为命啊!博朗王上声音沙哑悲愤,看着燕墨玉哀伤的眸子,神情复杂起来。
父王有什么话尽管直说,玉儿承受的住!燕墨玉止住悲切,诚挚地看着博朗王上。
博朗王上起身,缓缓后退,距离燕墨玉有三五步远。
这样,对于燕墨玉眼底沉淀的依恋和哀切,才能看得不那么明显。
玉儿想必对你的身世已有一定的了解。
燕墨玉眼神平静,默默点了点头。
博朗王上狠狠压下心中的不忍,沉声怒视着燕墨玉继续道:你,不是我的孩子!石破天惊,燕墨玉彻底懵掉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博朗王上已经严峻的脸色,一步一挪向博朗王上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原本以为,自己的可怜只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到现在自己慈爱了二十一年的父亲竟亲口对自己说这些,燕墨玉不想相信,却不得不去相信!父王,你在和玉儿说笑吗?父王!您不要玉儿了吗?住口!不要叫我父王!你的父母差点害死我的孩子,我却将你这个孽种疼爱了二十一年,我可怜的羽儿却要千辛万苦才可以活命!都是你们一家害的!博朗王上的愤怒不知是因为心中的悲伤,还是燕墨玉那副受伤的神情,曾经自己拼尽一切,也要这孩子快乐。
可是现在,苍天捉弄,竟然到了这般局面。
那年的中秋节,碧落无月,夜色深沉时候开始电闪雷鸣,狂风大雨肆虐。
燕墨玉居住的太子宫彻夜灯火通明,至天色微亮,博朗王上才自太子宫离开。
向外宣召玉盏殿下旧疾复发,情势危急。
一时间碧落朝野撼动,对玉盏殿下的病情都密切关注起来。
同样的中秋之夜,锦绣皓月朗朗,一年一度的月神巡游依然热闹非凡。
而就在这个众人欢聚的夜色里,一道讯息也震惊了祥和的长安城。
前朝太子在益州濯城起兵,已在中秋前三天无声无息杀掉濯城城防统领和县衙官员,对濯城百姓实行封闭监管,除了冒死以八百里加急逃出的密报使者带来的消息,此刻濯城怎样,无人知晓。
夜锦衣被连夜赶来的宫人告知此事时,正一个人在舒云斋的亭台上吹箫。
对紫羽的想念,让他再没有一天的笑颜,尤其在知道紫羽被人从天牢救走之日,永安帝已下了秘密处决紫羽的圣旨之后,和永安帝的父子情谊再次走到了几乎毁灭的境地。
这些日子,一方面是对紫羽无尽的思念,一方面是永安帝当日在书房那番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再加上月琴那晚上告知自己娘亲为自己的付出,一切的一切,煎熬的夜锦衣想把自己撕扯成无数个碎片,才能让自己的心得以喘息。
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夜锦衣还是震惊了。
没有迟疑,跟着那个宫人就进了宫。
宫中的议事房,临时聚集的官员都急切的争论着什么。
夜锦衣的进入,让所有人都是一震!三个月了,萱王第一次走进议事房。
这是所有人自前朝公主被劫后,第一次重新打量夜锦衣,却被夜锦衣淡然凌厉的眼神逼视得不断后退。
私语声无端停息,整个议事房安静的有点怪异。
夜锦衣神情淡然,走过一排排安放的椅子,在左边第二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那个位子是他在等候上朝时候常坐的地方,太子夜锦棠和烈王夜锦葵也在震惊之后缓缓走了过去,夜锦棠坐在夜锦衣左手边的第一个位子,夜锦葵则坐在了夜锦衣的对面。
三弟,您能带病前来,父皇一定会很高兴的!是啊三弟,你来了,一切定然会有新的转机的。
二人的话都别有深意,脸上却是一片和煦春风,诸臣看着三位笑颜和煦的皇子,心底都开始了无边的揣测,脸上的笑容却都不自觉地隐去,每个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濯城的事情,诸卿家有何良策!永安帝扫视诸臣,面色严峻,看到夜锦衣在场时眼神闪过一丝亮光,却又迅速恢复平静。
下面诸人窃窃私语,却没有人先出面开口说话。
永安帝的神情更加冷冽起来。
父皇,儿臣以为濯城之乱,是小事。
烈王夜锦葵的话语,让整个议事房又静默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烈王,夜锦葵脸上依然是灿然的笑容。
哦?烈王之意是?永安帝淡然,看着夜锦葵很是平静。
儿臣以为濯城不过是小城,前朝太子再折腾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濯城是益州的边角城市,离梁州交界很近,只需调派梁州军需守备直接拿下就可。
因为牵扯到不是一个州牧,可自京中派一人一起和梁州牧一起协理此事。
烈王的话又掀起一阵窃窃私语,夜锦衣看着众人继续若无其事的安静,永安帝笑了,很轻松地看着夜锦葵道:那烈王以为,该派何人前往?这个,父皇自然要慎重,儿臣不敢妄断。
夜锦葵谦逊地躬身,眼角的余光却扫了一眼太子夜锦棠。
太子面色微变,刚要起身,挨着夜锦衣的胳膊被狠狠一攥,身体稳稳定在原地。
夜锦棠目光直视着夜锦衣,夜锦衣依然面色沉静,脸上没有任何异常。
此事烈王所言不无道理,大家看派何人前往梁州最好?儿臣以为兵部侍郎左青和参知政事宁元培都是不二人选!几乎在永安帝话落之时,夜锦衣就朗声接口。
众人目光齐集在夜锦衣身上,永安帝也是一愣。
左侍郎是兵部的人,对各地军需甚为熟悉,调动两地军需守备都会方便,而宁大人德高望重,与益州刺史孙光又是姻亲,孙光掌管濯城、卫城、栾城、曲绥城四地军事防务,卫城属益州,又紧邻濯城,相信军需上定然不会于宁大人不便。
至于梁州军需,若需要调遣,皇上不妨直接下圣旨给西秋城防军大将军夜清泉,由他直接和梁州牧交涉派军事宜。
这样两面夹击,如二皇兄所言,小打小闹的前朝太子,怎么也折腾不出个天来!夜锦衣侃侃而谈,同样被急招而来的宁元培却看着烈王面色惨白起来。
烈王夜锦葵脸上笑容不变,心底却对夜锦衣愤恨不已。
朝臣一番议论,都频频点头。
好!就如萱王所奏!拟诏,左青、宁元培即日快马赶往益州,解濯城之危!宁大人,你不会不愿意吧?永安帝看着宁元培有点发白的脸色,眼神凌厉的闪过。
宁元培立马从愕然中惊醒,立刻跪地领命。
中秋的月色依然明朗,议完此事已是斜月偏西。
人们徐徐从元辰殿的议事房出来,三三两两离去,夜锦衣走在最后,面部淡然地看着夜锦葵投来一记别有心意的目光,然后拂袖离去。
三弟,刚才你为何阻止我去向父皇请命,难道你怕我去平定前朝太子功绩显赫,重新被父皇赏识碍了你的前途?!太子殿下想这样以为,也未尝不可!夜锦衣沉静地看着夜锦棠,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狼子野心,我没死你就别做梦了!夜锦棠似是气极,也是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夜锦衣看着夜锦棠的背影,苦笑起来。
衣儿,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夜锦衣自语完,身后竟然又响起了声音。
不必回头,夜锦衣自然知道是谁。
永安帝和追风从后面走到了夜锦衣的面前,夜锦衣脸色淡然,依旧没有说话。
他,并不懂得你的苦心。
我知道,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左青去,是想放萧域一马!我只是提议,决定是你下的!夜锦衣说完,大步向殿外走去。
永安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无奈地摇摇头,面色却是微笑的。
皇上,其实您也想放过萧域,不是吗?皓月无言,中秋之夜,本该就是这样祥和宁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