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时候,安远兮没有回来吃饭,老爷子问了一句,义管理说他出门了。
老爷子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我强自镇定,不让傍晚那件事影响到表情,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无论哪件都比那件要紧。
陪爷爷用完晚膳,我让人备车出门。
景王这一发难,京中风云变色。
我担心着凤歌的安危,还未来得及去录他,却有另外的人找上门来。
看着她憔悴忧虑的脸,我的心情也变得格外沉重:红叶姐姐……很久没见着妹妹了,过来瞧瞧你。
红叶笑了笑,将带给诺儿和府中孩子的小礼物交给宁儿,坐到我身侧。
我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姐姐脸色不太好,酒肆的生意上了轨道,便多注意休息,到底身子要紧。
我知道,妹妹莫担心。
红叶淡淡一笑,我知道她定是听闻了九王被圈禁的事,赶紧来打探消息的,索性先开这个口:九爷的事,姐姐也别过于忧虑……我不担心。
红叶笑了笑,倔强地道,九爷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那么不聪明的事,等案子查清了,他自然无事。
若不担心,你也不会眼巴巴地赶来了吧?不过她还晓得宽慰人,到底是好的。
红叶的脸上带着一抹刚毅的神色:便是九爷有事,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为他做不了什么,顶多随他去了,不让他一人在黄泉受苦。
姐姐莫要说这样的胡话。
我赶紧道,生怕她一时想不开真的做出傻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红叶转脸看着我,神情有些复杂,半晌,怅然一笑:妹妹是红叶这辈子,唯一交到的真心朋友。
姐姐真心待我,我自然要回报姐姐真心。
我握着她的手,笑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无凭无故好,无缘无故的坏。
妹妹……红叶回握住我,眼中一黯,若是姐姐做了什么对不起妹妹的事,你要相信我绝不是存心想伤害你……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我笑道,拍了拍她的手,姐姐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没有,我就这样说说。
红叶笑了笑,来找妹妹聊天,心情好多了,得,我先回去了。
送走红叶,我才得以去浣月居。
其实已经不适合出门,天已经黑了,但想到凤歌,我一刻也坐不住。
从云峥的祭日后。
我便没见过凤歌。
我不知道再见到他,是不是仍会如之前一样相对无言,但我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朋友。
然而我却没有见到凤歌。
只见到了对我没什么好脸色的月娘,我询问凤歌的去处,她有些淡淡的耐:你找他作什么?我……我欲言又止,想到见了凤歌又如何呢?他又不知道无极门的事,我无端端地提醒他小心景王,反倒有些奇怪。
想了想,还不如提醒月娘来得好。
我看着月娘,轻声道:你最近是否去过景王府?呃?月娘怔了怔,随即冷冷一笑,我去那里做什么?我知她不会对我说什么,淡淡地道:景王若是知道那人是你,只怕会对你们不利,你们一定要小心些,若是可以,最好让凤歌离京避一避……你在说些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月娘冷冷地打断我,眼神微微有些凌厉,你若是来说这些无聊话的,请你回去。
我想起无极门是景王的势力并不为外人所知,我贸贸然提醒月娘其实很不妥,让她知道我知晓了这个秘密,还不知道福是祸,凤歌是我的朋友,但月娘绝对不是我的朋友,说到底,她还是无极门的杀手,是景王的手下,就算她当真知道楚殇的死是与景王有关,也不一定真敢对景王什么,到底是我冲动了。
不过既然已经说了,后面的事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她若真想对我不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吸了口气:那我回去了。
我站起身,转身举步,月娘在身后淡淡地道:凤歌在浣月亭。
浣月居的背后,有一条浣月溪,蜿蜒到树林深处,有座浣月亭。
我知道凤歌无事喜欢去那里坐坐,对月娘点了点头:谢谢。
繁星满天,夏虫蝉鸣,皎洁的月光下,清澈的溪水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
我提着灯笼,沿着潺潺的浣月溪往前瞳,铁卫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两旁是幽静的树林,萤火虫在林间一闪一闪优美地飞舞,脚踏在溪边湿润的青草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我呼吸着林间湿润的空气,隐隐看到浣月亭的飞檐,一缕婉转的箫音如泣如诉地被夜风送过来,我停下脚步,仔细听那凄凉哀怨的箫音,体会着吹箫人的愁肠。
你们在这时故土产我。
我制止了铁卫的跟随。
一个人一步一步踏近前方的茅草亭,月光清冷地洒向地面,茅草亭一角悬着简易的灯笼,我已能清楚地看到倚坐在草亭木栏上静静吹箫的白衣男子,莹白如玉的手指在碧绿的洞箫上优雅地跃动,幽幽的萧产时,渐成风中凝噎,回荡不绝。
溪边倦客停兰棹,亭上何人品玉箫?我心有所触,将元代散曲家曾瑞的一首《感怀》改了一字,微笑着吟出。
箫从吹箫人的唇边离开,白衣男子幽幽地道:雪儿……这么哀怨的曲子,令闻者伤心,吹者断肠。
我上前两步,仰望着木栏栅上风华绝代的男子,微笑道,我不喜欢。
他低低地笑了笑,轻声道:雪儿不喜,我便不吹。
他还是这么纵容我的霸道。
我伸出手,拿下他手中的洞箫,把灯笼挂在一旁的树枝上:我其实很喜欢笛箫的声音,以前还缠着云峥教过我,不过我总学不会。
哦?凤歌微微转过头看我,我把洞箫拿到唇边吹了吹,发出沉闷难听的噗噗声,自嘲道:笛箫真是很耗力气的乐哭,我吃不了那份苦。
我把箫递回他手上,打趣道:凤歌看着孱弱,气息倒是绵长。
他笑了笑,接过洞箫不语。
我突然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酒味,蹙起了眉:你饮酒了?记得凤歌从不饮酒的。
凤歌笑了笑,指了指亭内:不是我。
我往亭内看了看,晃眼见对着凤歌的那边栏杆上,仰躺着一个拿着酒壶的布衣男子,脸转在外面,留给我一个黑黑的后脑勺。
我微微一愕:你的朋友?不是,凤歌摇了摇头,笑得很温柔,我今夜来,他便在此外了,大概是喝醉了酒误闯进来的。
这片城中林是先皇赐给凤歌居住的,虽然平日并没有什么人把守,可是也鲜少有人进来,这世上的东西一沾上御赐二字,瓦砾也立即变珍珠,老百姓们都自觉遵从着这个铁律,与皇家,,御赐沾边的东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碰坏了,赔不起,还要杀头的。
你竟容他在此?还同处一亭?我有些诧异,我多少知道些凤歌的怪癖,他对看不对眼的人,绝不肯与之多呆一秒。
这茅草亭是凤歌独处的空间,一向不容人骚扰,以他的个性,进亭看到有个陌生人喝得烂醉如泥的躺在这里,就算不撵他走,也绝对是自己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走,怎么他不仅留了下来,还仿佛当那人不存在似的,自顾自地吹他的箫?凤歌看到我的诧异的眼神,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我也觉得很奇怪,只是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让我觉得他与我似乎是同一类人。
他转头看了那醉汉一眼,微微一笑:不知为何,我就坐了下来,他喝他的酒,我吹我的箫,各不相犯。
这么有趣,我倒要瞧瞧他是何方神圣!我笑道,转身走上一侧的木台阶。
踏进茅草亭,就亭内的木地板上,散落着三四个酒壶。
亭内的酒气更重了,我好奇地看向那脸偏向右侧的醉汉。
突然觉得那身形有些眼熟。
不经意地踹到一个倒在地上的酒壶,那酒壶骨碌骨碌地滚出茅草亭,怀中抱着酒壶的男子蹙着眉转过头,乍一看见那张紧闭双眼的脸,我吃了一惊:远兮?雪儿认识他?凤歌行到我身后,轻声问。
我点点头,揉了揉额:他是我小叔。
凤歌啊了一声:原来他就是云府的二公子。
安远兮没有醒,我弯下腰,轻声唤他:远兮,远兮?你醒一醒,怎么喝得这么醉……蓦地止声。
想起傍晚与他那场争吵,或许正是他买醉的原因。
心中不由一紧。
我不知道安远兮的酒量好不好,因为以前从没见他喝过酒,轻轻叹了口气,我伸手轻轻拍他的脸:远兮?远兮?醒醒,别睡在这里……他不耐烦地拂了拂脸。
身子却因动作过大从圆圆的木头栏杆翻跌下来。
沉闷地跌到地面上,他的眼皮动了动,微微睁开又合上,看样子还处在深度的酒精麻醉中。
认识他这么久。
几曾见过他这样失态?如果这亭建在高处,不跌伤才怪。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凤歌,看来我得回去了。
唤了铁卫来把安远兮搬上马车,我辞别了凤歌,他的眼中有温暖的笑意。
我心中一暖,这些年来与他之间因楚殇而起的隔阂,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四目凝望,我眼中微润,凤歌,你一宁要幸福,只有你幸福,才是对我罪孽的救赎。
马车缓缓地离开浣月居,往侯府方向行去。
安远兮躺在车厢内,醉得不省人事,他不像一般人喝醉酒一样上脸,俊朗的脸一片青白,我探了探他的皮肤,不但不烫,反而冰得有些吓人,这样的人,喝醉了酒,酒精不容易挥发,比一般人不易醒,也比一般人更辛苦。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像是透不过气的样子,我把他的衣领往外扒开一些,好让他透透气。
这一扒拉,顿时见到从左肩一直绑到胸口的白色绷带,忆起他那日与玛哈斗法时左肩那血淋淋的伤口,不由咬紧了牙,暗自生气,明知道自己身上有伤,还跑去喝什么酒?就算……就算是我那番话有些伤人,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小孩子!从浣月居回侯府这段石板路不太平坦,车厢把安远兮的身子颠得一摇一晃的,他蹙紧了眉,微微睁开眼睛,我赶紧唤他:远兮……他的表情似醒非醒,眼睛闭了闭,又微微睁开,迷茫地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不知名的深处。
唇微微一动,声音低沉暗哑:我在……做梦……远兮?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不知道他是清醒了还是醉得说胡话。
安远兮蓦地按住了我的手,眼神溃散朦胧,仿佛带上一层烟雾:叶儿……我有顷刻失神,他的表情脆弱得如同一个失去母亲的孩童。
将我的手按在他的脸上,他轻喃道:只有在梦里……你才离我这么近……马车突然震了震,像是碾到了碎石,车厢猛然摇晃了一下,我失去平衡,扑倒在安远兮身上,手忙脚乱地刚想爬起来,已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别走……叶儿……别走……:那样卑微的,祈求的,绝望的,挣扎的语气,这样彷徨无助的安远兮,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呆住,听到他的声音有着难又言说的痛苦:别走,别离开我……叶儿……别恨我,别恨我……远兮……我想开口解释,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呵,安远兮,即使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不要我,可是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苦衷,或许我有怨,怨你选择独自背负,怨你毫不留恋地放弃我们的感情,但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甫一张口,他的唇便封到我的唇上,带着强悍的,霸道的,不容抗拒的气息,我吃了一惊,又急又恼,竭力挣扎,他翻身压住我,强健的身躯轻而易举地制服了我的挣扎,我气急地狠狠咬了一口他的下唇,感觉到腥咸的血味四溢出来,他闷闷地哼了哼,唇微微松开,低喃道:还是那么悍……安远兮!我咬牙切齿地猛地一推,这次竟一下将他推翻了。
气急败坏地坐起来,我扬手想给他一巴掌抡过去,却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车厢里,双眼紧闭,唇角微微扬起,竟然睡熟过去!该死的!我扬起的巴掌在空中顿住,半晌,握成拳狠狠地往空气中砸了一下,你最好永远别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