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已是戌时将尽。
寝楼内一盏宫灯留存,灯下,一个垂髫丫头捧颊打瞌。
谌墨浅拍那丫头的肩头一记:秋夜风凉,快下去睡罢。
……啊?谁?小丫头醒转,又未全醒,瞪着眼前雪衣绶带的美少年,挂着一道口水的嘴巴张得老大:天上的人下来了?还是花里的精怪出来了?你是叫昭夕罢?谌墨径自甩衣坐上,本王妃的随身丫环?……您是、您是王妃?!听到了美石相击的清丽音嗓,见到了灯光映下的美人秀脸,认出了自己绝色无双的新主子,豁然站将起来,王妃,您怎会……这样的作扮?话到喉口,不敢不知大小的问出来,仍是好奇呐。
她的主子却晓得她未出口的话儿:这样不好看么?好、好看。
太好看了,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好看就好。
你既然是我的丫头,就要记着,我今后外出,多穿男装,多给准备几套出来。
是,奴婢知道了。
下去睡罢。
奴婢侍候王妃梳洗……不必了,我自己会打理一切。
谌墨拔上头上玉簪,满头的发如黑缎泻下。
老天爷啊。
小丫头一声倒息:王妃好美好美哦。
王妃,您比前王妃还要美……哦?嘴快失言了,如何是好?谌墨却不理会她的慌惶,一迳问:你以前,侍候过已逝的王妃吗?……奴婢不是前王妃的贴身丫头,但奴婢的手仍然很巧的,奴婢会梳头、挽髻,会……那很好,以后好好做事就是。
来日方长,不急今夜一时。
昭夕眼内巴巴切切:王妃,奴婢会尽心尽力的。
我相信。
谌墨的嫣然一笑,又将小丫头的魂给笑飞了去:这样的人,端的教人心醉魂失,纵然是见惯了王妃那般的美人,也仍然要眼花缭乱,难怪王妃会担心了。
~~~~~~~~~~~~~~~~~~~~~~~~~午后闲暇,秋阳正高,谌墨再入茹芳苑。
这个地方,姐姐住了三年,虽人去楼空,但是,院里草木池石,室内挂件壁饰,无不透着玲珑心思,依稀间,仍闻得到佳人身上的温馨气息。
绿纱蒙窗,玉珠垂帘。
整面书磊成墙,墙前一长条书案,案上笔墨余香,案前青竹圈椅,姐姐在孤寂深夜,便是坐在此处,以文遣怀,以诗遣兴的罢?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住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尚能对人生有一份柔美情怀,这样的姐姐,怎会引了人的杀心?小径红稀,芳郊绿遍。
高台树色阴阴见。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
炉香静逐游丝转。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谌墨不是第一次踏进姐姐生前居处,但每读这案上留笺,仍是心疼。
一场愁梦,斜阳深院,姐姐必然翘首以待一个人的罢?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
君心负妾心。
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姐姐,你这般聪颖剔透的女子,也是痴傻太过啊……谁?谁在里边?杯盘落地声后,一女子惊惶问声传来。
你又是谁?进来。
……王妃?您回来了?您……奴婢给您请安了,奴婢好想您……窗外已是嘤嘤哭起。
谌墨好笑:想我还不进来?……您不是王妃?您是……瑟缩的影儿盘上窗际,新王妃?您是新王妃?敢情是拿她当成姐姐的鬼魂了么?你是云乔?已逝王妃的贴身丫鬟?来过几回,都与这丫头错过。
脸上泪痕犹湿的小脸儿可怜兮兮地垂点,新王妃……不,王妃,奴……你将姐姐的居处保持得很干净,谢了。
……王妃去后,总管还没给奴婢发派,奴婢只有这点活做……王妃生前待奴婢极好……姐姐对你很好?姐姐她待人,一向是很好的,是不是?是,王妃待下人向来和气。
今后这一处,有劳了。
……王妃,您这样说,是折煞奴才了,能为‘王妃’做些事,奴才是极乐意的……谌墨也不去指摘她语里称谓的混乱,做完了这处的事,就来我房里帮忙罢。
王妃,您是说您要奴婢侍候您么?怎么?不愿意?不不不,奴婢求之不得,只是管家不要奴婢接近新王妃……哦……我、奴婢……言多有失,当即措乱不安。
无妨,我会向管家提出要你,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就好。
这个丫头,只是个丫头而已,谌墨用她,仅仅因为她陪伴姐姐度过一段寂寞时日。
至于管家顾全的刻意为之,个中因由,不外乎生怕家事不宁,平地起波。
顾管家的担忧,显然不是多虑,自她嫁来那时始,这个家,注定不宁了。
~~~~~~~~~~~~~~~~~~~~~~~~~阿墨。
垂柳下,谌墨仰望树隙间的一丛蓝天,闻得身后脚步声近,伴之同至的,是三日不见的夫君低唤。
傅洌望着柳下玉立伊人,她的身形,较一般女子略高,一袭雪白开裾长褛,里着娇黄衫裙,腰系玉色宽绶,发缠同色丝带,柳影婆挲中,更显纤细修长。
黑发玉貌,绝世独立,睹过如此风景,如何再看世间凡花……姐夫夫君?由她晶莹玉质音嗓内呼出来的四字,使他一腔尚未开型的迷思悉数弥散,姐夫夫君?不管姐夫还是夫君,他都是无福消受的罢?……本王听你的弟弟说,你的肠胃素来不好,今日宫中分了一批新鲜贡果给府内,丫头已给你送到房内,去尝尝看。
弟弟?冰娃娃小弟?王爷夫君今日看到谌霁了?他是太子陪读,宫中见到是寻常事,令弟很挂记你。
那张脸冷如冰雕,但谈起眼前人儿时,才有了些许松软痕迹。
本王记得,明日是你的回门日。
明日也是云伯侯爷的飙狂日。
若侯爷大人见到他翘首盼来的孝亲王妃时,不知表情会变成怎样的精彩,期待呢。
察她唇角一抹调皮笑花,他了然:云伯侯并不知你们姊妹易嫁之事?明日便知了。
那本王可要好好看看了,届时侯爷的表情想必万分精彩。
姐夫夫君也要去?女儿回门日,不该有为夫相陪的么?~~~~~~~~~~~~~~~~~~~~~~~~~~~~女儿回门,或许该有夫君陪同。
但当夫君有事来时,便也只能遭受忽略了。
今日,车马已备,谌墨在夫君臂助之下,才安坐车厢,忽听马蹄疾响,有人跪在尘埃:禀孝亲王,广仁王有请孝亲王爷过府议事。
广仁王?傅洌长眉微蹙:老五有事,都是自己登门,何时需他走一趟了?这是广仁王爷的请帖。
请帖?过府议事还需帖子相请?车内的谌墨听得纳罕,挑开侧窗挂帘,正见那送信侍卫将一橙色折笺放进姐夫夫君掌内。
原来天家恶魔穿衣明丽张扬,用物也色彩绚烂么?傅洌接帖的手,有稍瞬即逝的僵窒,旋即,接到了新婚娘子意趣盎然的眸线,他将那张薄笺攥入掌心,迈步踱近车前,目含疚意:阿墨……不能去了么?抱歉。
无妨。
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回去的。
谌墨粲然一笑,只可惜,王爷没有眼福欣赏侯爷的精彩万分了。
聆着四周仆卫骤起的抽息之声,傅洌沉了脸:在外面,莫要这样笑。
谌墨莞尔,王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我嫁来王府之前,这样的笑,稀松平常。
或者,您该试着习惯,您有一个喜笑的妻子。
挂帘垂下,挡回车外眸光,五官骤变硬冷,起驾。
孝亲王府素雅高华的双骑车辕,扬蹄启动,载着孝亲王新婚美妻,回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