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才入冬不久,竟然天降薄雪,给群芳落尽的上京城凭添玉色。
上京第一花楼天水一阁借此巧立名目,开设雪上舞专宴,供撷香窃玉的公子王孙一尽兴味。
时下,艳名满京城的头牌名妓高楚楚的闺房内,正清歌妙舞,管奏弦鸣,羡煞气煞了一干难得其门而入的寻芳客。
是谁恁样恣肆,霸住楚楚姑娘两三个时辰了还不放人?也不想想,咱们平日等上半天也只能听楚楚姑娘一支曲子。
说得有理,这人是初来乍到不成?这样破坏规矩……蕊娘,蕊娘,还不紧着把楚楚房里的无知贼辈给薅出来,大家伙可都火啦!各位各位,风韵犹存的鸨娘蕊娘碎着莲步迎了出来,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各位贵爷,莫急啊,这楚楚房里的可不是常人,吵着了他,各位爷玩不成了不说,闹个不好,这天水一阁就得给陪进去……那厮不是常人,咱们就是好欺负的不成?蕊娘,平常看你伶俐,今儿个办事可不讨好,咱们不高兴了!蕊娘掩帕一笑,云伯侯府的小侯爷,各位听过没有?是他?!可不就是他么?他是楚楚姑娘的常客,还有云夷侯府的四公子,也在里面,这两位……不待蕊娘话落,已有人面起不屑:哼,像那样最喜仗恃凌人、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咱们才懒与之计较,走了走了……诸位凶神恶煞附应着,也哗啦退个干净。
蕊娘摇摇满是金钗玉器的螓首:这恶人尚需恶人欺,想来是一定的了。
谁成想,这一通哗闹,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天水一阁厅堂角轩里,有位搂着花娘灌过几杯烈酒的高壮汉子,扔了一锭银子,抹过颌下酒渍,急扯扯蹿去。
~~~~~~~~~~~~~~~~~~~~~~~~~~~~~~~~~王爷,王爷。
眼看主子身形即将出了大门,顾全颠颠追上,奴才有话说。
傅洌浅蹙眉心:说。
这次第,正是郁卒满怀。
今日晨起,推开那扇隔扃,寝楼内室杳无芳迹,早膳桌上亦不见人来。
她,又出府去了。
总是如此,这王府,这亲王妃的头衔,这其后的荣华富贵,她似毫无恋栈,仿佛随时可以抽身而去。
高墙,深院,甚至他的怀抱,都成为不了她的圈囿。
要怎样,才能打开她紧阖的心门?要如何,才能让她将此做为家园安心停留?王爷……发现了主子的失神,顾全不得不大了些音量,王爷?快说!……昨夜,将圆大的脑袋递近,压声道,昨夜有人潜进了府。
嗯?傅洌细长黑眸一横,说清楚。
昨夜大约是在寅时,有人进府。
摸得是后园方向,奴才几人和他们交了手,许是怕惊动府内大队侍卫,仅战了一刻钟就给退下了。
可查出了什么?看他们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
外域?仅此而已?时辰太短,对方又未留下可察的行迹,是以……不肖本王多说,你该知道做什么了?奴才已加强了府内防备,且差人去探察近日进京的外域人。
很好。
顾全是他自江南返京途中搭救的落难之人,忠心、才能都堪上乘。
……你可知王妃又去了哪里?……王妃又出府了么?惭愧,竟浑然不知。
……算了。
傅洌迈开大步,将管家扔在原地。
算了?顾全苦蹙胖脸上原就挤歪歪的五官,似乎,自从新王妃进门,这两字经常自主子嘴里吐出。
算了啊,说得状不经意,竟似是含了无奈的罢?~~~~~~~~~~~~~~~~~~~~~~~~~~~御书房议事完毕,朝臣尽退。
千步廊上,吏部尚书南书远几个快步,赶上并行在前的孝亲王、广仁王两殿下。
两位王爷,近来可好?傅津斜挑一眉,南大人,有话尽说,本王很不喜欢有人在耳根子前废话。
是,是。
南书远颔首像是鸡捣米,下官在舍下略备薄酒,请二位王爷赏光。
本王难道还缺了酒喝?这……南书远面色僵了僵,旋又笑道,普通货色又岂敢奉到王爷唇边呢?这酒是上等的百花酿,这陪酒的人,也是……傅洌面上虽无扯动,心头已然不耐,老五,我先走一步。
哎,孝亲王爷,下官尚有下情。
少了这位爷,他今天的戏还要怎样唱?原来,南大人今天的目标是三哥?广仁王精眸微闪,本王是不是可以退了?南书远涎开笑脸,广仁王,下官的一腔用心,望您体谅,下官深知,孝亲王开心,您就开心……说得有理。
用心良苦呢。
说说看,你如何令我三哥开心?下官的有位江南亲戚进京投靠下官,他有个二八年华的女儿,生得貌美婉约,在在是美人胚子一个,若是能侍侯孝亲王,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是?这话,当即合了生恐天下不乱的广仁王脾气,谑道:有美人不是该给本王的么?嗜美如魔的人并非我家三哥哦。
南书远俯向这爷耳侧,窃切声道:这位美人,生得可是与广怡王妃有七成相似呢。
哈。
傅津扯唇大乐,当真?下官岂敢欺骗王爷?南书远,你办事可是越来越得力了,本王喜欢。
傅津回首,三哥……嗯?哪还见孝亲王踪影?~~~~~~~~~~~~~~~~~~~~~~~~孝亲王归心似箭,无奈时不我与。
离了千步廊,才欲到严门乘车返府,又教人拦住,正是太子傅涵是也。
三弟,天遣会余孽追缉之事进展如何?老五的手段大哥还不信不过么?傅涵温和笑道:老五做事自然是不需费心,但他人毕竟年轻,还需三弟在旁边多提点着。
为弟知道了。
到此,太子无话,孝亲王也不开言,就如此压默走着,一段苍松夹送的石甬长路,眼看将尽,太子终耐不住,又道:附马项漠现拨了给老五作帮衬,依老五那个脾性,必然给人气受,这项漠出身也是不俗,你吩咐老五,不要太过了。
老五行事率性了些,分寸还懂得。
傅涵颔首:话是如此没错……对了,与天遣会勾结的异域人查得如何?大哥不妨直接去问老五。
……近来京城内异域人颇多,老六作为外事监察史,不会漏了关注,有他相助,要查个端倪该不是难事罢?这就要看老六的本事了。
话说话如此轻简,但异域人三字,却无端使得傅洌一凛。
异域中,尤其东漠堪称我天昱心头之患……东漠?傅洌心弦骤紧——顾全言曰看他们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没错罢?东漠寻仇,外域武功,夜潜孝亲王府,后园方向,种种一经串联……这东漠人性悍,对我天昱的富足觊觎已久,想来他们……大哥。
太子尚在侃侃兴谈,孝亲王突尔插进话来,为弟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待理,失陪了。
颔首一揖,撤步旋去。
怎样的要事,要千壑内敛的孝亲王急不可待至斯?太子一怔过后,亲蔼面相上,一抹不名所以的深沉情绪渐形于外。
紫华城堂皇之顶,日阳收起,天过浓霾,薄雪初讫,又一场更形沉重的风雪,正在酝酿中。
酷寒日,近了。
~~~~~~~~~~~~~~~~~~~~~~~~~~~~~~~墨墨醉了,外面风冷,闹个不好会受了凉,今夜就让她宿在这边罢。
……她今时的身份不同往日,宿此处,并不妥当。
哪来的不同?高楚楚不以为然,还不依然是那个吃喝嫖赌的小侯爷么?到天水一阁来的,自然只能是小侯爷,但王府内不见王妃,总是说不过去。
她喝醉,是因心中有事,睡你这里,你不怕她闹事么?高楚楚失笑,小侯爷闹的事还少么?肆意盯着双颊馥红的好友,不由摇头:那艳丽颜色,笔墨难形,祸水本相十足,这一副模样回去,怕是只能等着失身了。
……明晨早些叫她。
知道了,意意情郎。
高楚楚抛个媚眼,还怕我亏待我的情郎墨墨不成?生死相换的知交至交,当然不会亏待。
但高楚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好友设身而想的留宿之举,险使整个天水一阁万劫不复。
因这一夜,孝亲王妃,自天水一阁头牌名妓的香闺乃至偌大京城,消失了。
楔子公子,您饶了民女罢,民女卖花,不卖……卖什么不是卖?你卖给了我堂堂尚书公子,还能委屈着你么?这祖上交好运的事,你哭哭咧咧触什么霉头?公子,您放过我罢,求求您……你只侍候得本公子高兴,本公子当然会放了你,还给你一个好价钱……公子,民女……你们还不把人给本公子带走!一辆高头大马做驾的华丽马车悠然驶过,车帘一动,被一柄扇骨挑开,探出一张银簪束发的精致雪脸儿,乌安,那位出演强抢良家妇女好戏给众人开眼的盖世英雄是哪位?若不是手扶得紧,坐在车头被唤的人定然会倒栽下去与大地亲密接触。
……兵部尚书的公子章太保。
哈噫,就连名字也取得这般神勇喔?……乌安,你们家公子可喜欢扮演过章太保这般的英雄人物么?咱家公子玉树临风,出尘不染,怎会有这等恶劣行径?!太好了!……公子,您想干什么?不祥之念油然而升,小……不,公、公子,平日,您在府内怎样都成,您可不能在外面败坏小公子的名声……乌安你说,堂堂侯府,势力不可谓不强罢?当、当、当然。
那作为侯爷府的独生子,算得上得天独厚罢?当、当、当然。
既然如此,如果不扮演一回欺负弱小、强抢民女的恶霸,定然有负上天罢?当、当……不!不、不行!公子,您……嗬唷,看我欺世盗名作恶多端欺男霸女无恶不做的云伯侯小公子来也!一道雪白形影子划掠当空,由天而降,只是,降后双手叉腰的姿势生生破坏了那天人般的美感。
章太保,这个女子本少爷看上了,本少爷要他做本少爷的第六……第八房姨太太,你速给本少爷闪了去!……谌霁?章太保盯着他,妒意升腾,本公子不曾记得开罪过你,你少管本公子的闲事!你当本少爷清闲么?你的咸事盐事醋事关本少爷何事?这小娘子本少爷看上不是一日两日了,前两天还趁着四下无人香了个嘴,甜美又受用……卖花女大急:……你、你胡说!我不认得你,我几时和你……小亲亲,莫害羞,情郎哥哥我疼你哦。
啊唷唷,这调戏良家妇女的角儿真是过瘾呶。
……你胡说!我不曾和你……卖花女两眶含泪,百口莫辩。
章太保疑问:……你说得当真?当针当线都好,这小娘子皮娇肉嫩,本少爷中意得很,这就打算带了她回去连夜洞房,让她为本少爷添上个大胖丫头还是胖小子……喂,小娘子,你竟想打你未来相公这张美美的脸?攥住小女子挥来的细弱小腕,近了观去:啧啧,姿色委实不错,弟弟,别说当姊姊的不疼你,连小老婆都替你讨了……乌安,接着侯爷府小侯爷的八姨太!……啊呀?!乌安正踩高在马车前头,向人围里张望那位小祖宗到底在造什么孽,忽见一团物事当头撞来。
他下意识伸臂去搂,并随着那砸冲来的力道,向后栽滚进车厢内。
七荤八素满目金星的当口,脸上受了狠狠的一掴,附送免费奉骂:畜牲,仗势欺人的畜牲!~~~~~~~~~~~~~~~~~~~~~~~~~~~~~谌兄,慢走!章太保伸腕,欲去探握这位雪做玉砌样的美公子肩头。
后者极厌恶外人对自己的碰触,闪身之际,却不曾察到有路见不平者暗投在足下不远的一块瓜皮,一足踏上去,哧溜声起,身子当即倾斜欲倒。
靠着自幼练就的固实下盘,虽身子得稳免了当街出丑,但头上别发的玉簪却巧不巧触进了章太保张出的指中。
随着‘他’身形前移,满头缎丝一泻成瀑,贴住雪色长袍垂落腰际,登时,白的衣,黑的发,玉的颜,一时间,仿若整条街都静了下来,为这前所未见的人间绝色。
……咝~~谌兄,你、你……章太保大嘴傻张,口水涎流。
嘻笑的眸陡然换民冷寒之气:章太保,你敢向本少爷出手?……不,不……我是想问,明日……有个赏花会,谌兄你能赏光……我……这……看心情!一把夺过他手内的玉簪,三两下将发挽在头顶,瘦长身影一旋,大步阔离:乖乖,冷娃娃,未来几年成为京都公子们求亲的热门人选时,别太感谢小妹的无心成全,我会骄傲的,嘿嘿……另一辆途经的华车内——三哥,适才那个,就是你的小舅子罢?……嗯。
另一人,以一个若有若无的单音节应之。
怪了,亲姐弟呢,嫂子也美,甚至称得上绝色,怎没有那股子惊天动地的……欲找个妥贴说词,发觉竟没有最适宜的形容,那样的人,不是仙,就是妖呢。
依三哥看,你那位小舅子算哪一类?……你看上他了?……小弟不好男风,您当我是五哥呢,男女不忌!他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姐。
真的?……不行不行,一个侯爷府出两个亲王夫婿,父皇不会允。
既如此,他是仙是妖,与尔何干?……扁扁嘴,不吐不快啊,三哥你说,你见过比他更好的姿色么?……三哥你说…………风吹过沿待卖花女子持在蓝里的花儿,花香陡满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