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昱皇朝胤熙十八年。
天昱皇朝建国百余载,虽称不上君贤臣明,四海升平,但境内久无战事相扰,百姓久离战乱之苦,安居自会乐业,各地繁华遂起。
其中,又以帝都上京,为个中之最。
只是,既为帝都,繁华之外,富贵不可或缺,而帝都的富贵盘踞所在,除却那龙气纵横的帝宫紫华城,便首推王侯达官群集的朱雀街了。
朱雀街,誉称上京第一街,街长十里,跨穿整个东城,若是由西而来,街首第一家,是为四大世家之一的云伯侯府。
谌、肆、武、卫四族先人,曾为天昱皇朝内攘叛乱,外平敌袭,居功至伟,分获诰封云伯侯、云夷侯、云叔侯、云齐侯,世袭罔替,富贵不绝。
听其名,辨其义,便知居上位者,对臣子之冀望:伯夷叔齐,耻食周栗,为人臣者,概莫若此。
为人臣者,概莫若此。
无怪乎四大家族后人惶恐以待,兢业难歇了。
云伯侯府。
谌墨立定脚步,仰望横匾上四个飞椽大字,以及门楣檐梁上已缀就的红灯喜带,半晌未动。
侯门长女尸骨未寒,次女出嫁在即,且嫁得还是昔日姐夫,如此的讽刺荒唐,怕只有皇家才做得出。
所谓百日热孝正谓百日佳期,应即早以新人之禧抵淡悲伤云云,又把旧人置身何处?而她一旦一足迈出,便要进入避之不及的另种人生。
那人生,或乏味,或僵硬,或残酷,或寂冷。
总之,绝对不会讨她欢喜就是。
此时际,忽闻两扇朱红大门吱呀轴转,青衣小帽一字排开,她遽闪在阶下石狮后。
侯爷留步,小王告辞了。
忠亲王爷走好,恕臣不远送。
侯爷不必客气……云伯侯谌始训恭身送走贵客,腰杆才要直起,眼前突有白衣翻飞,耳听得——父亲大人,免礼。
从旁的侯爷府总管谌荣老脸笑开,三小姐,您回来了?谌始训愕然并转大怒:你这个不肖女,敢受为父的礼?!谌墨食指摇摇,父亲大人,不可以哦,要记得,气质,堂堂侯爷的气质。
你、你甫一回来就要气死为父的是不是?精明强干的侯爷豹眼欲裂。
父亲大人,请恕女儿长足跋涉,旅途劳累,失陪了。
轻懒笑靥转向谌荣,荣伯,劳烦吩咐人给我那园里送一桶热水,备壶上好的冻顶乌龙过来,可好?是,三小姐请。
忠心体事的老管家揖身相迎。
谢荣伯。
双手反剪于后,从容就步。
谌始训在后更是火起:谌荣,从恕儿那十几套新衣里分几套给她,你瞧她好好女儿装不穿,镇日一身男装成什么样子?三小姐身段修长,矮少爷少许,又高二小姐少许,老爷不会没有发现罢?何况,二小姐穿男装甚至比少爷更俊,好看得很啊。
……是。
——————————墨斋。
当真是累了。
谌墨匆匆梳洗过后,吃了几口点心茶水,便什么也顾不得,倒头睡下,直至夜半时分。
启眸醒转,睡意未消中得见昏黄灯下,卧在床边长椅上的人儿时,娇媚一笑:人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意意,你我不过才半日而已,这么快便耐不得寂寞了?拖一身湖绿男衫的肆意回之秋波媚眼,道:墨墨,我对你的心你心知肚明最好,说出来只嫌肤浅。
受教了。
谌墨甩开胸前长发,趿鞋下榻,坐到桌前,倒杯凉茶咕咕一气饮下。
啧啧啧。
肆意支颐撇唇,这世间美人我过目繁多,可不管怎么看,还是我的小墨墨最美,优雅时也能勾魂摄魄,粗野时也能妖媚精灵。
彼此彼此,在我心中,也是小意意魔鬼般的纯真最为动人。
谌墨知她来意,也不多事迂回,还想劝我?肆意颔首:不止是我,令姊令弟也来了。
修指指向旁边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容,这极高的相似,也将自榻上醒来不久的墨墨涵盖在内。
哈。
谌墨撇唇,以往我回家,怎不见你们这样姐弟情深的欢迎?你莫再玩笑了。
仅比她晚出生了半刻钟即屈居为弟的谌霁容颜冷肃,你真的执意要趟这趟浑水?不然呢?让恕儿去吗?让侯府再给皇家献祭一个女儿吗?谌恕螓首微扬,下颌扬起,你怎知我去了,就是死路?或者……你去了,会甘心乖乖做你的王妃么?我……你会查姐姐的死因对不对?既然如此,你认为,由我来查,会不会比你更得心应手呢?谌霁凝眉,谌恕憋唇,都不语了。
可是。
肆意眉尖微颦,忧声道,令姊的死已是事实,你查清了又能如何?那乃普天下权势最大的皇家,不比我们惹过的任何一个江湖门派。
谌墨把玩着栓在腰际一枚玉饰挂件,一枚成色上好的绿色玉石,圆月的中央,镌出一个茹字,触手生温。
这是姐姐葬礼那日,我自姐姐的身上取下来的。
那日,我到王府拜祭之后,想看一眼姐姐生前最后生活过几年的地方,谁能想到,坐在王府后园的荷池边,无意中听到了丫鬟仆妇对王妃猝死的窃语……是以,我必须要察个明白。
姐姐生前的半年,越发郁郁寡欢。
她死前的一日,我梦见了她流泪不语的脸。
谌恕沉声,面笼阴悒。
姐姐的死,不能因为对方是皇家就糊涂了之。
哪怕最后做不了什么,我们这些家人要为她讨个明白。
何况,真若是他们害死了姐姐,我……啧啧,你看到了,小意意。
谌墨摇头咂舌,知我为何一定要回来了罢?她这位经由三从四德调教出来的侯府小姐,进得去,还出得来么?也只有让人拆吃入腹的份儿。
谌恕面色薄红,几分恼,几分气:你少看不起人,我……我总能查出来的,你不要替我去……你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真若惹了什么事出来,还要连累大家呢……总之,不需你替我了。
纵算有什么事,也是我的命。
忽眼圈红了,谁让我在百日时抓得不是娘要的东西……别破坏你冷美人的气质哦。
谌墨上前,高了她半头的瘦长身躯揽住她,我不是说过么?我代嫁,不止为你,也是为了避开我自己惹下的一桩祸事。
毕竟,有几个人敢到堂堂广孝王的府里杀人取命呢?谌恕依偎着她,抬首望她,将信将疑:你若当真是为了避祸,侯府也可以避开的。
呿,你不想想,这府里装着两个和我一版出来的人,躲在这里,不是给你们招祸么?象冰娃娃也就罢了……哼!被称冰娃娃的谌霁,冰样面容轻恼,鼻孔发出一声轻嗤。
谌墨不以为意冲他咧嘴一笑……他那身武功不拿来用也是放着发霉浪费,但你可是娇嫩嫩水灵灵的恕儿呢,我哪舍得你受半点伤?贫嘴。
谌恕虽仍冷着娇颜,唇角已上扬出笑意,什么样的祸事需你要拿来避?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唉。
谌墨苦垮了脸,丝毫不在意此举可能会破坏她那张美美的芙容面。
世事难料,人生多舛,天涯何处不相逢……肆意摸着尖尖的下颌,很不捧场地道:似乎,你言不及意?不重要不重要。
谌墨痞气十足地撇嘴摆手。
总之,这个人我是嫁定了,恕儿你不得和我抢。
而你,不是一心想要守着娘亲大人享受孺慕之情的么?这个机会让了给你,管保你会体会三生,三生不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