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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庆功宴(1)

2025-03-21 20:37:33

意思是,凶手一定是妖,但妖气在渐渐衰退?孟盈问。

不是衰退,是隐藏起来了。

顾白婴道:世上没有任何妖族能完全隐藏得住自己的妖气,除非用了某种方法。

但什么法子能做到如此?门冬不解:太焱派的藏书阁里可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一条,我也不曾听师叔师尊们提起过。

顾白婴垂眸,半晌才开口:我不知道。

......这一夜,因牧层霄受了伤需要休息,没说多久话,簪星几人就各回各屋先睡下了。

因孟盈已经回了王宫,簪星便不必死皮赖脸地拉顾白婴共处一室,而是和孟盈住一间屋里。

不过不知是不是孟盈修为高,对方忌惮,这一夜十分太平,并未有任何妖物前来骚扰,簪星睡了个好觉。

待一觉睡到天明,第二日,因赑屃精已被抓到,王宫里的气氛便比之前好了许多,就连走动的婢女侍卫,面上也是挂着真切的笑意。

因明夜皇陵处的秘境入口将会开启,先前同谈天信他们一起抓赑屃精的修士们多多少少又受了些伤,各宗门弟子便都在院中休养修炼,好为接下来的秘境做准备。

簪星也是一样。

自打来到离耳国后,因为妖鲛一事,簪星都忙得顾不上修炼《青娥拈花棍》,不过这棍法她仍旧卡在第二式,怎么也过不去。

胸口的枭元珠如今更是跟死了一般,有妖物潜入屋中没给提醒,于修炼一事上更是没有半分推动,簪星尝试运气呼唤了几次也没反应,索性放弃了。

或许主角的金手指一旦分配到龙套身上,其金手指也会变得渐渐不灵,不过这样一来,她对剧情所造成的变化越小,应该不会再受到原着世界的警告了?簪星看向掌心中的红痕,叹了口气。

剧情真是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这一日白日里,便在认真修炼中度过了。

到了夜里,国主特意为修士们备下的庆功宴来了。

庆功宴设在王宫园林的西南方——云海园。

云海园和普通的皇家园林不同,因离耳国本就是海上岛国,王宫位于岛国正中心。

而从云海园的了望台往远处看,则可见海平面如一线。

清晨有云似海,夜里海潮如云,若适逢有月晴朗,海色满照宫阙,天风廖阔,潮汐飞腾,自有晨昏春秋不过须臾弹指之感。

离耳国王室富裕,虽比不上宗门仙山里的食物灵气充裕,不过于凡人来说,食材都是极珍贵的,又请了有名的大厨烹调,也不算怠慢了这些宗门弟子。

王宫里四处挂满了蓝色琉璃灯,在夜里如蓝色萤火,国主说了些话,便起身离席,不打扰这些修士享乐。

如今这些宗门里,隐隐以赤华门和吟风宗为首,虽忌惮顾白婴修为高深,却也不会主动来亲近,当然,簪星他们也并不想同他们有什么牵扯。

索性离那些人远远的,自行去了了望台。

了望台极高,站在台上往远处看,可见月色照海,银白波涛自天边朝海岸奔涌而来,长风拂到人面颊,既潮又冷。

田芳芳将食篮放下,他不想和赤华门的人说话,又舍不得长宴上的好吃的,干脆让侍女拿了个大篮子,装了些酒菜拿上来,权当是个开个小会。

师妹,来帮我摆一下。

田芳芳在地上铺上毯子,好好的了望台,在他这里活像是踏青野地。

簪星走到他身边,将篮子里的酒菜一盘盘摆出来,田芳芳道:别说,他们这里的厨子还真不错,你闻闻这些菜,怪香的。

你还吃得下。

门冬一脸不敢苟同,才看了那些女尸,对你没半点影响吗?说实话,我挺同情她们,但也不能影响吃饭啊。

田芳芳又给酒盅倒上酒:再说了,不吃饱了,怎么查真凶?还查什么真凶,门冬撇了撇嘴:你没见那些人巴不得咱们别多管闲事。

我看待我们进了秘境再出来后,这里的事情多半都和我们无关了。

簪星顺着他的目光往云海园中望去,长宴中,宗门弟子们或互相恭维,或攀些关系好为以后的走动做铺垫,总归都是一副皆大欢喜的模样。

牧层霄看了看四周,问:七师叔怎么不在?师叔才看不上这些凡人的饭菜,怎么可能来?门冬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孟师姐怎么也不在?犹豫了一下,牧层霄又问。

簪星回答:师姐在屋里修炼,就不出来走动了。

况且那个吟风宗的聂星虹老是缠着她,不出来也对。

孟盈真是天资出色又很努力了,簪星几乎没见着她有什么娱乐活动。

听说孟盈此次出关,进离耳国秘境也是为了试剑,否则,他们这一行新人,根本不可能和孟盈有同行的机会。

簪星才尝了点田芳芳带过来的酒菜,弥弥忽然嗷呜一声,从她身侧跳开,只听得身后有人开口:杨师姐。

簪星回头一看,荣余被弥弥扑了一脸,正不知所措地想把弥弥从身上抱下去。

这猫现在的体重,还真不是荣余这样柔弱的同修能负担得起的。

簪星把弥弥从荣余身上拎走,道:不好意思,荣师兄,这猫就是太喜欢你了。

没关系,荣余笑了笑:它很可爱。

虽这么说,面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如此。

簪星看了看云海园的方向,了然道:怎么,你也被他们孤立了?琉璃宗本就是小宗门,同赤华门平日不会有走动机会。

荣余倒是很坦然:也无所谓孤立不孤立。

荣师弟,你师兄怎么样了?田芳芳抬起头问:明天还能进秘境吗?先前荣余的师兄被谈天信打成重伤,就这么几日时间,离耳国王室药材毕竟比不上宗门,能不能在进秘境之前恢复好很难说。

闻言,荣余神情有些黯然,他道:师兄到现在还不能下床,恐怕明日进秘境,多半是不行了。

第一百章 庆功宴(2)见簪星和田芳芳同情的眼神,荣余又宽慰道:不过也没关系,不只是师兄,其实昨日和赤华门他们一起去抓赑屃精回来的那些修士,也有不少受了重伤,不能进秘境的。

他想了想:这一次进秘境的人数,可能比之前师门里料想的少得多。

此话一出,田芳芳和门冬面面相觑。

他们和赤华门的人话不投机,昨日看那些人喜气洋洋的模样,还以为他们大获全胜,如今看来,受伤的不在少数啊。

牧层霄侧头身问:受伤的人很多吗?轻伤的多,伤重不能进秘境的大概十来人左右,荣余道:我们琉璃宗一共就来了两人,师兄出事,我尚还能进,已经是不错的了。

牧层霄冷然道:谈天信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话什么意思?门冬塞了一块玫瑰酥酪糖进嘴巴,含含糊糊地问:谈天信是故意让那些修士受伤的?簪星心中摇了摇头,以赤华门的霸道性子,也不是做不出来。

在赑屃精大开杀戒的时候故意不出手,待将竞争对手都伤得差不多了再慢吞吞地出马,一来打起来不费力,二来也消耗了未来的对手,一举两得。

这个道理,那些修士们未必不明白,只是事已至此,都不愿意将话挑明,得罪了赤华门罢了。

没关系,田芳芳拉着荣余一道坐了下来:你一个人进秘境,难免赤华门的混账们为难你,待进了秘境后,你就和我们一道。

放心,我们保证不抢你的好东西。

荣余笑道:那就多谢田师兄了。

谢什么谢,田芳芳搂着他的肩,递给他一杯酒:我也是看你们这么穷,想到了当年我没进太焱派的日子,也是如你这般,好兄弟,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祝我们都能发财。

弥弥还要往荣余身上跳,被簪星一把揪了回来,她夹了筷鱼饼,唇齿间却不是滋味。

看样子,赑屃精的事情就要这么过去了。

可事情,真的就会这么容易过去么?......这天晚上的庆功宴,簪星始终都有些心事重重。

等回到屋里,连向来不在意外物的孟盈都看出了她情绪低落,询问她发生了何事,簪星随口敷衍了过去。

这一夜也很太平,没有了突然潜入屋中的妖物,簪星一觉睡到天明。

待天大亮后,宫里的侍女们送来今晚进秘境需要准备的事宜。

离耳国的秘境十年开放一次,开启秘境时,离耳国的王室重臣都要在场。

秘境的开口处是皇室陵墓,礼制非常繁琐。

光是注意的事宜就有厚厚一卷,比圣宁皇帝的卷宗都还写得多。

顾白婴看也没看,田芳芳大字不识一个,孟盈一个天之骄女,更不会将这些凡人的礼法放在心上。

门冬和牧层霄也只是草草看了几页就不看了,唯有簪星,本着多了解离耳国风俗民情的心思将这份注意事宜认真阅读起来。

但这玩意儿也太长了,簪星还没看完,进秘境的时间就到了。

因离耳国的秘境内时间,与秘境外时间是完全相反的。

因此深夜亥时进秘境,到了秘境离大约是白日的午时。

皇陵位于王宫往北的地方,从云海园的了望台看去,可看到皇陵的一角。

因离耳国四面环海,特取云海尽头登仙梯之意。

所有宗门修士随着引路的侍女到了皇陵,皇陵依山而建,众人抬头,就看见陵园之外,地面有一道长长的玉石台阶,台阶尽头修有一座白玉宫殿,格外华丽精巧。

许是因为离耳国气候湿润的原因,这里的宫殿都多用玉料与石料。

看起来确实奇美,却有些冰冷森然。

台阶的侧方,则矗立着一块极高的玉石碑,这便是功德碑,上头纂刻着历代帝王的丰功伟绩。

眼下这块是圣宁皇帝的功德碑,簪星抬眼一看,果然少不了当年妖鲛案的赞颂。

先前看只觉夸张,而如今再看,却觉得有些恶心了。

正想着,外头传来沉闷的钟响。

离耳国国主到了。

这位看起来柔弱清秀的帝王,今日穿了雪白的冕服,头戴冕冠,冕服上绣着十二章纹,冕旒为十二旒,这么一来,看起来便多了几分帝王之气。

簪星也看到了离珠公主,她穿着大红的礼服,衣裙上织着翟纹,离耳国以白色为尊,不知她这是特立独行还是女子的祭服本就如此,总之,站在白玉殿前,如一道燃烧的火,灿然又浓烈。

时辰快到了。

白玉宫殿前方的高台上,二十八根柱子上分别刻着二十八星宿,国主走到高台上,从身侧宦官手中的匣子里,小心地取出一块圆形的法印。

他将法印放置在高台上的凹槽里,刹那间,二十八根长柱上的星辰一点点亮起,不过须臾,将皇陵上头的整个夜空照亮。

诸位仙长,秘境入口已打开。

国主笑道:请进吧。

宗门弟子们早已等待多时,闻言,便依次走上台阶,往高台上被二十八根星宿柱照亮的入口走去。

率先走上台阶的是赤华门的人,紧接着是吟风宗的人,再接着是湘灵派......簪星他们也走了上去。

宗门里也踩低捧高,那些不怎么出名的宗门则在最后。

荣余就是那个留在后头的人。

田芳芳热络地朝他挥手,道:荣师弟,快点,等下你跟我们站在一起!荣余笑了笑,走上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眼看着最后一步,他就要走上星宿台了,荣余突然停住了脚。

怎么了?田芳芳问:怎么不走了,是不是崴了脚?身侧别的修士都已经走上了高台,唯有他一人落在后面,渐渐的,众人都留意到了此处。

所有人登上高台后,秘境才能进行传送。

有人催促:这小子磨磨蹭蹭地在干嘛?快走啊!荣余没有动弹。

过了片刻,荣余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他看向了顾白婴。

少年抱胸站在阶上,对他笑道:愣着干什么,走啊。

你做了什么?他缓缓问。

顾白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没什么,做了个显妖阵而已。

第一百零一章 显妖阵(1)显妖阵,只有符阵师才能做,要成为一个符阵师,需要出色的精神力天赋。

都洲大陆能做出显妖阵的符阵师寥寥无几。

这跟修为无关,跟天赋有关。

顾同修,聂星虹惊讶道:你什么时候会做显妖阵了?我师叔自然和你们这些修为低劣、又没天份的修士不同,这显妖阵,人家昨日忙了一夜才做好。

门冬一脸与有荣焉。

可是师叔,你在这做显妖阵做什么?田芳芳看向顾白婴:难道咱们这些人里有妖?顾白婴笑了一下,淡道:妖族可以用秘法隐藏妖气,但无法隐藏妖丹,只要妖族进入显妖阵......就会立刻显出原形。

如果不显出原型,就无法通过此阵。

他盯着荣余的眼睛,微微勾唇:你怎么不上来,荣余?荣余动也不动。

一步台阶,咫尺的距离,如今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无论如何都跨越不过来。

这位惯来谦卑懦弱、小心行事的修士没说话,盯着顾白婴,片刻后,他的神情变得陌生起来。

荣余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问顾白婴: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很早,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这个回答令荣余有些意外。

你确实有些奇怪,簪星站在顾白婴身侧,摸了摸怀里的弥弥,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弥弥就往你身上扑,似乎很喜欢你。

你们怀疑我,是因为银琅狮在给你们发出提醒?那倒不是。

簪星笑道: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弥弥完全没有半点银琅狮的影子,更像是一只普通的猪......猫。

而我的猫,并不常常亲近人。

姑逢山上的诸位师叔师伯们平日要撸猫,都得用灵果诱惑,田芳芳免费当猫仆人当了许久,弥弥还是和他不亲。

而这陌生的修士,自打第一次见面开始,弥弥就可劲儿往他身上钻。

我相信它并不是在给我提醒,而是单纯的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罢了。

荣余眯了眯眼:味道?若你是鲛人,来自大海,或许也能算半只鱼类。

猫喜欢海产,这很正常。

荣余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难看起来,大概簪星的这个说法,属实侮辱了他作为鲛人的尊严。

别生气呀,簪星见他瞬间沉冷下来的脸色,补救道:我想你也不喜欢弥弥,所以每次它往你身上扑的时候,你的脸色都很勉强。

这无关喜欢不喜欢,而是天敌之间的本能。

就凭这个?荣余冷笑:没想到修仙界的宗门人士,捉妖如此随意。

也不止于此。

簪星道:还有你总是穿宽大的长袍,浑身上下都遮掩得严严实实,袖口更是半分不露。

是因为你身上,或许还藏有未褪尽的妖形吧。

还有,你也不落汗,离耳国这样热,你却每日清清爽爽,因为你本就不是人。

荣余道:这简直无稽之谈。

顾白婴似乎终于看不下去簪星的东拉西扯,看了她一眼,接过了话头:我第一次见你在赌坊,赌虫寄生了你师兄。

赌虫妖力羸弱,不能直接伤人,只能寄生在人身上迷惑宿主心智。

所以赌虫挑选的对象,一定是修为低微、意志不坚定之人。

听说此次琉璃宗派来你和你师兄二人,你师兄的修为比你高得多。

赌虫放弃你选择你师兄当宿主,这说不过去。

也许是谈天信在其中动了手脚呢,荣余冷冷道:既要除去未来对手,自然先选择除去威胁更大的那个。

一边的谈天信闻言大怒,喝道:我说过了,我没有做这种事!确实有这个可能,所以当日我也没多想。

顾白婴语气平静:但是杨簪星的盘花棍在发出提醒。

盘花棍驱邪清心,但一只赌虫,还不至于让棍子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起初我也以为是在提醒赌虫,后来才明白,它真正要提醒我们注意的,是你。

这都是你的猜测而已。

荣余讥讽道:听着只觉可笑。

不错,这都不算证据。

顾白婴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粲然一笑:所以昨夜庆功宴,我特意去你师兄的房间看了一眼。

你那位师兄,可并不是因为被人殴打重伤无法下床,他是被人控制所以闭目不醒。

我猜,你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一旦他死了,命牌一碎,宗门里的长老立刻就会发现端倪,赶赴此地,让你的谎言被戳穿。

甚至于这个身体,顾白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也没有彻底杀死他,留了他一线命魂,占据了他的身体,所以你才能完全收敛妖气,让人无法寻觅你的踪迹。

月亮升起,挂在白玉宫殿的上方,如一幅绮美画卷,冷而幽丽。

荣余慢慢地笑起来。

他道:看来你们修仙界里,也不是全是蠢货。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有星宿台上的修士问:他是妖吗?荣余竟然是妖!荣余不是妖,蒲萄望着台阶上的人,喃喃道:他是被妖占据了身体,我们之中,竟然混入了一个妖族。

聂星虹收起手中折扇,目光紧紧盯着荣余:那些城中被害死的少女是不是你干的?长袍修士优雅地欠身:当然。

怎么会?国主踉跄两步,害人的妖,不是赑屃精吗?赑屃精?荣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是赑屃精?对了,差点忘了,人族都一个德行,找不到凶手,就随意找一个替罪羔羊来背负罪名。

四十年前如此,四十年后亦如此!四十年前......离珠公主上前一步,斥道:你到底是谁?我是谁?荣余缓缓反问,忽然跃起,飞至空中。

夜风卷起了他的衣袍,也将他头上的发簪给拂开,于是一瞬间,那头幽蓝的长发自夜空中散开,如离耳国夜晚的海浪,他的衣袍也顺着风变得宽大,像是自仙寻海窗外窥见的云雾,这人乘着天风,模样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绝色少年。

第一百零二章 显妖阵(2)少年有一双湛蓝如海的双眼,五官漂亮得像是画出来的一般,于魅惑中,又多了一点难言的脆弱。

而他的眼睛下方至两颊,则生出一层细细的银色鳞片,这银鳞诡谲,但鲛人生来貌美,不仅没有让人觉得可怖,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妖冶之气。

他没有漂亮的银色鱼尾,可这模样,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身份。

荣余俯视着星宿台上的众人,大笑道:我是谁,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妖鲛......离耳国的侍卫们惊声喊道:是妖鲛!护驾,快护驾!侍卫们掩护着国主往白玉殿后撤退,星宿台的众位修士突逢变故,顾不得其他,纷纷召出法器。

鲛人却浑不在意,他只转头看向那道白玉台阶旁侧的功德碑,面上浮起一个讥诮的神情。

功德碑......他们可真好意思立啊......你要干什么?离珠公主不顾安危,上前斥道:不可对先皇不敬!鲛人侧头看向她,忽然又笑了,他道:顾仙长,杨仙子,你们在天禄阁里查了那么久,怎么不将延阳秘术的真相说给皇室听呢?离耳国的皇室为掩盖丑事,不惜拿鲛人做替罪羔羊,看来你们修仙界名门正派也是一丘之貉,对妖族动辄打杀、说得正气凛然,怎么一遇到皇室,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呢?妖物,少来妖言惑众!有修士就喝道:什么延阳秘术,不过是诡辩之词!不......我听过,聂星虹紧紧握着手中折扇,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听说若是以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少女鲜血炼祭,可延长寿命,获得永生。

难道......他抬起头看向顾白婴。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离珠公主也问。

田芳芳轻咳一声:我们查过四十年前遇害的那些少女,全都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纯阴之体。

与其说是被妖鲛所害,更像是成为了延阳秘术的祭品。

可妖族向来长寿,蒲萄皱眉:没道理这么做。

妖族是长寿,鲛人笑得嘲讽:可是离耳国的上一个国主圣宁皇帝,可是个短命的病秧子。

圣宁皇帝,是个短命的病秧子!在场众人都不是傻子,这话里是什么意思,顷刻间都能明白。

胡说!离耳国的国主一改往日温和的模样,面色涨得通红:你这妖鲛为了蛊惑人心,竟将罪名往我父皇身上推!荣余冷笑:是不是真的,你何不去问那位顾仙长?国主看向顾白婴,顾白婴没有说话。

不、不......离珠公主身子晃了晃,扶住了一边的栏杆才站稳。

当年的圣宁皇帝为了延续寿命,残害离耳国城中无辜的少女,临到头了,还嫁祸于鲛人身上。

真相与众人所知竟如此不同,这么多年,海边的那座金身雕像,就像是个笑话。

公主殿下,鲛人复又俯视着她,仿佛嫌她此刻不够痛苦似的,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何这位顾仙长要问你的生辰八字么?你为何不想想自己的生辰八字,你也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

他笑得恶毒:你,也是你夫君千挑万选出来的祭品呀!离珠公主面色惨白。

恍惚间,过去许多画面都浮现在眼前。

莫名其妙的提亲,匆匆忙忙的出嫁,过分体贴的皇夫,那些无一不精细体贴的照顾,眼下看来,倒像是圈养宠物般的容忍,因为知道迟早会死,所以放任,所以有求必应。

簪星曾说过:只要是人,就会有缺点。

纵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在对方眼里是可爱,但总会有一些缺点。

公主和老国主是夫妻,难道老国主就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点点?纵然是再恩爱的夫妻,只要在意,就会有摩擦,圣宁皇帝对她那样好,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矛盾冲突,这本来就是不合理的。

因为在他眼里,她从来都不是妻子,而是一个祭品。

原来如此。

看见离珠公主陡然间变得失魂落魄的脸,荣余笑得更开心了。

他忽然伸手,一股妖力直直冲向白玉台阶边的功德碑。

砰——的一声。

无数细碎的石渣在空中飞舞,那些曾细细纂刻的丰功伟绩,此刻如豆腐灰尘一般,眨眼成空。

鲛人的眼里陡然生出一股戾气,他歪头笑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众人回过神来,离珠公主看向荣余,纵然惊骇痛苦,然而片刻之间,她已经重新沉着起来,妇人冷冷问道:你现在是要为当年的事复仇吗?复仇?妖鲛一愣,眼眸下方的银鳞越发璀璨,他轻飘飘地开口:何止是复仇呢,我要把这里的人全都杀光,我要毁了离耳岛,让都洲的舆图中,再也找不到半丝此地的痕迹!小小妖物,也敢大言不惭。

谈天信将手中长剑对准妖鲛,飞身迎上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赤华门的剑术,向来高超,然而荣余只是微微一笑,衣袍在风中抖了抖,众人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就听得一声闷响,谈天信整个人便飞了出去,他撞到了高台上的星宿柱上,后退了好些步才站稳,再抬起头看向荣余时,目光里满是骇然。

谈天信在在场的修士里,修为绝对不差,然而这一招非但没站到便宜,还被妖鲛打了出去。

宗门修士,也敢来献丑?荣余狂妄笑道:别说是你,就算是灭妖阵来了,我也照杀不误!说罢,他便飞身朝星宿台上而去。

那最后一级台阶于他而言没有半分阻拦,轻松闯了过去。

这不是显妖阵?荣余一怔。

自然不是。

白衣少年耸了耸肩:再轻松的法阵,从布置开始到完成至少也要月余。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固步诀而已,他笑得欠揍:我不过诈一诈你,你却和盘托出,看来你这鲛人,也不怎么聪明。

第一百零三章 显妖阵(3)你骗我?荣余脸色陡然一沉,面上的银鳞竟隐隐发黑,指甲亦见风就长,不过须臾,两手已成黑色的爪子,他狂啸一声,周身妖气暴涨,猛地朝顾白婴扑去。

顾白婴喝道:绣骨——银色长枪陡然出现在他掌心,少年手握长枪,与妖鲛交缠到一处。

鲛人身上的妖气极烈,顾白婴手中的枪风亦是带起周遭劲风,普通人早已激不住这等混战,为飞石所伤。

离耳国的侍卫们护着国主往白玉殿中撤去,只道:陛下小心!正同顾白婴缠斗的荣余见状,一掌朝国主劈去:别想逃!拦住他!其余修士们一拥而上,各自举起兵器朝妖鲛冲杀而去。

一时间,皇陵处处都是刀剑相撞的声音。

此去进秘境的修士,全都是各大宗门精心挑选的弟子,修为绝不算低微。

可这鲛人竟难缠至极,这么多人,竟没能讨得了半分好处,而纵然是分神后期的顾白婴,他的绣骨枪刺中荣余,也只能令这鲛人受些皮外伤。

孟盈与牧层霄对视一眼,一人持月魄剑,一人握灭神刀,同时飞身而起,自前后朝荣余砍去。

刀刃剑锋落在荣余宽大的衣袍上,普通的衣袍如铁铸成的一般,没留下半分痕迹。

鲛人冷笑一声,猛地运转妖力,孟盈和牧层霄同时飞了出去。

田芳芳将金斧头从腰间拔出来,火狼牙流出一隙火蛇,缠绕上了斧头前刃,田芳芳对簪星喊道:师妹,咱们一起上!簪星会意,手中的盘花棍前端顿时绽开花海,她飞身跃起,与田芳芳一道扑向荣余背后。

然而棍尖还没碰到荣余的衣袍,鲛人的衣袍下便氤氲出大块的黑雾,黑雾迅速吞噬了簪星的镜花水月,也吞噬了田芳芳的斩蛟火。

他猛地出掌,簪星和田芳芳便被巨大的妖气击中,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簪星脊背生疼,想要说话,一张嘴就吐出口血。

师妹,田芳芳艰难地爬起身,拉她起来:这鲛人太强了,咱们不是她的对手。

再看远处,湘灵派、吟风宗、赤华门以及其他宗门的修士,亦是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这鲛人性情十分凶残,修为低些的,直接被他以爪子穿过胸口,将血元吸干,修为高些的,也被打得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只靠七师叔一个人,根本是不行的。

簪星喃喃道,随即看向一边正捂着胸口站起来的牧层霄。

这原着里的男主,此刻不应该正是主角光环暴涨上场表演的时机吗?怎么眼下看着,一点儿要反杀的迹象都没有。

快看!田芳芳忽而目光一凝:七师叔打中他了!簪星仰头看去,只见夜色下,顾白婴手中的银枪突兀地沾上了一点艳红,而他对面,荣余眼下的那块银鳞被划破,留下一线血迹。

鲛人伸手,慢慢拭去眼下的血,他看向顾白婴,那双湛蓝的眸子瑰丽似长海,只是眼下这海中,已然掀起巨大的风暴。

我为复仇而来,本与你无关,顾仙长何必多管闲事?荣余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泛着森然冷意: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你只当没瞧见我。

顾白婴挑眉:哦?只为复仇?不然呢?妖气如黑雾,少年的朱色发带在沉沉的夜色中,仍然灿然若霞光。

他唇角带笑,目光是洞悉一切的明亮,声音亦是平静:既为复仇,为何要隐藏妖气,千方百计地进星宿台?荣余脸色微变。

我不知道你如今为何要在离耳国内残杀无辜少女,但你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是进秘境吧。

顾白婴目光锐利:你挑选琉璃宗的荣余下手,是因为琉璃宗在此次进秘境的宗门中不起眼。

你怕琉璃宗的人发现弟子命牌已碎,横生变故,所以留了荣余和其师兄一命,不过是因为希望进秘境前万无一失。

今夜如果不是因为固步诀让你露出破绽,你应该已经顺利进入秘境了。

顾白婴的银枪指向鲛人,细小的雪花飞舞在枪尖,在夜里雪月交光。

他问:只是我不明白,离耳国的秘境并不稀罕,你千方百计地想要进秘境......秘境里究竟有什么?空气中寂静无声。

半晌,荣余笑起来。

鲛人貌美,他一笑,眉眼间横生的戾气消散了不少,在昏暗的夜里竟有勾魂摄魄的妖媚。

他道:不愧是青华仙子的儿子,只是秘境里有什么,我也不知道!话到尾音,声音陡然转厉,整个人化作一团黑雾朝顾白婴扑去!银枪瞬间被黑雾席卷,门冬惊道:师叔小心!快去帮忙!眼见着这鲛人越发疯狂,孟盈和牧层霄再度持刀剑朝荣余冲去,田芳芳也扛起斧头加入战斗。

簪星的血将天玑法衣胸前的忍冬纹浸成红色,她方才被荣余那一掌伤得不轻,再抬眼,就见荣余身侧的黑雾源源不断,仿佛没有尽头,而且越来越广,越来越浓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妖气?当年若是如此,又怎么会被灭妖阵所杀?这样下去,就算是顾白婴恐怕也杀不了他,离耳国迟早会被毁掉。

就在这时,心口的枭元珠突然动了一下。

簪星一愣。

这颗枭元珠自打她进了离耳国后,就跟死了一般,簪星渐渐都快忘记枭元珠的存在了。

而在此刻,这颗珠子却微微地发起热来。

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雾般,簪星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看见了黑雾中的荣余,她甚至能看到荣余的本体,他有一条银白的鱼尾,而他的胸前,有一块鳞片和其他银色的鳞片不同,是漆黑的,就如他周身的黑雾一般。

这是......他的弱点?一阵狂喜掠上她的心头,簪星拍了拍胸口,这颗枭元珠还不错,她不该说枭元珠坏话,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了不起!师叔,我来帮你!簪星手持盘花棍,对准黑雾的尽头冲去。

从棍尖处绽开的花瀑化作一道霞光,朝着鲛人的心头而去!第一百零四章 银栗(1)荣余正与顾白婴的长枪胶着在一起,眼见簪星冲来,冷笑道:自寻死路罢了!他回身一掌拍来,妖气排山倒海,却在遇到簪星长棍之时荡起层层涟漪,一时竟上前不得。

师妹的镜花水月又精进了。

田芳芳喜道。

簪星按捺住妖气的侵袭,扬起手中盘花棍,对准他胸前的漆黑鳞片狠狠劈下。

棍尖像是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当——的一声,被反弹回来,簪星被妖气震开,荣余却脸色微变。

瞧见他的脸色,簪星就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她朝顾白婴喊道:师叔,鲛人心房偏左一寸,是他的弱点,攻击他的弱点!一瞬间,鲛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面上的银鳞暗了不少,身侧的黑雾也越发浓烈,簪星尚还没来得及再次举起盘花棍,一道妖气兜头而来,将她贯倒在地。

下一刻,荣余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一把扼住簪星的喉咙,提小鸡一般地将她提起来。

簪星惊骇地发现,她的元力在这鲛人的手中竟微弱如烛火,连发力都发不起来。

顾白婴目光一凝,喝道:放开她!手中银枪直刺向荣余。

荣余回身迎上,而他周身缠绕的黑雾却如绳索一般,刹那间将簪星捆了个严严实实,抛向空中。

师妹,我来救你!田芳芳举着斧头砍来,然而乾阳斧的斧刃劈在黑雾上,一点用都没有。

孟盈飞身试图将簪星拉住,可那黑雾像是洞悉了她的意图,将簪星裹在其中迅速往前冲去。

湘灵派和吟风宗的弟子们,各个都奈何这黑雾不得。

眼睁睁地看着黑雾挟裹着簪星掠到一处井边。

井?这皇陵里怎么会有井?荣余与顾白婴正斗得难舍难分,顾白婴分身乏术,只得厉声警告对方:放了她,我可以饶你不死。

仙长真是天真,能看出我弱点的人,焉能让她活在这世上?荣余低声一笑。

黑雾倏尔散开,被挟裹在其中的女子失去依靠,坠入井中。

师妹——田芳芳的喊声响彻了整个皇陵。

牧层霄飞身而起,掠至井中,不消片刻,又双手空空的出来。

杨师妹呢?孟盈问。

井里......什么都没有。

牧层霄呆呆地回答。

夜空中的荣余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顾白婴的银枪如急风骤雨,少年声音急促:你做了什么?那井里是当年老妖道封印鲛人留下的灭妖阵,我将我的妖气种入杨簪星体内,灭妖阵以为她是妖,自然会剿杀她。

荣余的眼底全是铺天盖地的恶意:灭妖阵是什么东西,你们不会不知道吧?那女人,恐怕现在已经魂飞魄散,连一丝元神都寻不到了!......这是一处漆黑湿润的地方。

簪星摸了摸身上,湿漉漉的,混合着某种难闻的气味,像是水草腐烂的味道,泛着一种泥泞的腥气。

她被荣余丢进了井里,可这似乎并不是井底,四面空旷,远处似有光亮。

这地方呆着让人不舒服。

身上的乾坤袋在打斗途中丢失了,簪星浑身上下,也只有一根盘花棍。

她扶着墙站起身来,往光亮处悄悄地挪过去,不管怎么样,都得先离开此地才是。

大概走了几十步后,眼前的光逐渐亮了起来。

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的石壁上挂着火把,火把还在燃烧,光就是从这些火把上发出来的。

但这些火把也很奇怪,甬道里明明有风,这些火苗却动也不动,仿佛是假的一般。

四周是死一般的安静,那股混着水草腐烂味道的腥气逐渐浓烈,让她一瞬间有些头晕,一时间支撑不住,半跪在地。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没事吧?簪星猛地回头。

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少年有一双湛蓝的眼睛,眉眼精致如画,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正蹲在自己面前。

荣余!簪星一惊,一棍朝他挥去:你怎么在这?那少年微微一侧身,避开了簪星的棍尖,他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荣余?你在叫我吗?你是谁?挥出了那一棍后,簪星便惊觉自己元力流失得厉害,她往后退了两步,道:你是鱼的记忆吗?我们刚刚才在外面打过......等等,你不是荣余?这少年的五官和荣余一模一样,普通人也实在难以生出这样动人的美貌。

然而细细看去,却又有不同,荣余的眼下至两颊都有银色的鳞片,这少年的皮肤却很白皙,什么都没有。

他望着簪星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还很紧张,倒是没有半点戾气,和荣余看起来格外不同。

而且,簪星的目光往下,这少年的胸口处,也没有那块漆黑的鳞片。

他也没有鱼尾,仿佛就是个凡人而已。

但他怎么会和荣余长得一模一样,这幅纯良的样子,难道荣余是双重鱼格?你是谁?簪星试探地问。

少年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叫银栗,是被封印在这里的......鲛人的一丝元神。

元神?簪星一愣,她伸出手,去抓这少年的胳膊,然而手触及到对方身体的刹那,如遇到空气一般,从他身上穿过了。

果然是元神。

你是元神,那外面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难道是被夺舍了么?簪星问。

夺舍?银栗惊讶地看着簪星:不可能的,我已经在多年前魂飞魄散,肉身也早就不在了,夺舍从何说起?多年前魂飞魄散......簪星恍然:你是四十年前的那个鲛人!四十年前,离耳国的圣宁皇帝为了延续寿命获得永生,四处残害无辜少女,完了还捣鼓出一个鲛人背锅侠。

簪星一直不太清楚当年传言中的鲛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皇室为了掩盖丑陋真相而杜撰出来的对象。

直到荣余出现,簪星以为他是回来复仇的鲛人,但眼下看来,自己面前的这个叫银栗的少年,才是当年真正的背锅侠。

第一百零五章 银栗(2)你......知道我?银栗有些不安。

我当然知道你。

簪星答道: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里来。

不过......她往前探身,仔细打量着银栗:你和我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离耳国传言中的妖鲛,丑陋凶残,性情凶暴,跟个嗜杀的怪物一般。

簪星从小听到大的人鱼,则是活泼可爱、善良动人的精灵。

而眼前的银栗,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美丽少年,他穿着离耳国皇宫侍卫穿的侍卫服,漂亮得让人一看就心生保护欲。

他似乎也很柔弱,性情腼腆而羞涩,簪星一靠近他说话,他的脸就渐渐红了,如在白玉上浮起一层脂色,艳丽得很。

看银栗越来越不自在的模样,簪星收回目光,沉思道:可你是元神,外头还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也是鲛人,不过他脸上有鳞片,而且应当是真正的妖族,不是元神。

这又是为何?银栗闻言一怔,眉头紧紧蹙起,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你说的,应该是我的孪生弟弟,银罂。

弟弟?簪星想了想:莫非,他是为了帮你报仇?银栗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簪星站起身:不管了,我得先出去,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你弟弟厉害得很,我师叔打起来都勉强,我得去帮忙。

然而她甫一站起身,便觉得头晕眼花,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银栗忙扶住她,道:这里连通着灭妖阵的阵心,虽然不会直接将你魂魄绞碎,但你是活人,身上还有妖气,在这里呆得时间越长,灵力会流失得越严重,到最后,会死在这里。

他看了看远处:我知道有另一个出口,我带你出去。

......星宿台边,白玉殿前,一片狼藉。

修士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到处都是血迹。

一些溅到玉石做的台阶上,顺着台阶慢慢流淌下去,像是要将台阶染尽红色,连天上的一轮银月,此刻也像是变成了血的嫣红。

然而在沉沉的夜色中,枪锋如银色流霞,将夜空粗暴地撕开一道口子。

万点雪花如银海,缠绕在一团黑雾之中,雪色一层层落至地面,竟未将原野落成白色,听得夜空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抬头看去,就见长袍的美貌鲛人落在屋顶,按住带血的手臂。

他冷森森地笑道:顾小仙长倒是比我想的厉害多了。

在鲛人对面的少年,身上亦是负了不少伤,鲜血将他的珍珠色锦衣染出层层红色,如在衣袍上绣上的绯色花朵,愈发艳然。

顾白婴眉眼冷漠,二话不说,持枪再次冲上。

连话都不想对我说,荣余嘲讽道:看来你的道侣死了,你很伤心啊。

此话一出,顾白婴持枪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那张如寒霜的脸陡然有了怒意,他斥道:什么道侣,你胡说八道什么?荣余一个侧身,一掌拍向对方的银枪,还不忘奚落对手:哼,两个人在天禄阁里搂搂抱抱,夜里还共处一室,说什么师叔师侄,谁知道干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修仙界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名门正派,没想到私下里竟也如此淫乱,令人恶心!他这话也没有避着旁人,故意说得很大声。

一时间,所有人异样的目光都朝顾白婴看来。

田芳芳怔了怔:夜里共处一室我是知道,天禄阁搂搂抱抱又是怎么回事?共处一室?他身侧的孟盈诧然开口:师叔什么时候和杨师妹夜里共处一室了?藏在柱子后的门冬抱着头,低声道:完了完了完了......宗门里的修士们正打得热闹时,冷不丁得知这么一桩风月秘闻,看向太焱派众人的目光便带了些促狭之色。

牧层霄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这些人还想些乱七八糟的。

再看屋顶上,顾白婴气得脸色铁青,手中动作更加凶厉,边打边骂:混账!妖物!满口胡言,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你,把你剁成碎片丢到西海里喂鱼!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荣余冷笑。

正缠斗的时候,忽然听得破空之声,一只箭穿过黑雾,刺中了荣余的右心房。

星宿台上,离珠公主再次搭弓射箭,道:心口左一寸。

公主!侍女试图将她拉走:这里太危险了!不必管我。

离珠公主面上没有半分动容。

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妇人,捡起了侍卫撤离时留下的弓箭。

她的大红礼袍太长,便干脆自己用刀斩断,再将长袖挽起,竟如在山林中身穿骑装的猎户,而她手中的那把弓,紧绷而又有力量。

这一箭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准确地射向荣余的心房左一寸。

然而箭矢没能穿过黑雾。

鲛人手握着那支对着自己的箭矢,微微一用力,长箭就从中间断为两截。

他又毫不在意地将右心房那支箭拔下,甚至一点儿伤痕也没留下。

荣余看向离珠公主,讽刺地开口:无能的凡人,又怎么能伤得了我?哦,差点忘了,四十年前,你也是这样,用一箭将那只鲛人的尾巴钉在地上,不过,我可不是当年那只鲛人。

他猛地用力,那团黑雾迅速爬上离珠公主身侧,离珠公主感到似乎有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沉闷的窒息感传来。

她挣扎道:你不是四十年前的那只鲛人,那你是谁,你不是来复仇的吗?复仇?荣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真切地笑起来,他边笑边道:为何要复仇?当年那只愚蠢的鲛人因为爱上一个女人,不惜献出妖丹也要变成凡人,可惜的是最后却死在他所爱之人的手中。

这种愚不可及之人,只会沦为全妖族的笑柄。

凭什么值得别人为他复仇?离珠公主感到自己脑子嗡地一声,似乎很多声音都离她渐渐远去了,她看向荣余,艰难地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吗?荣余欣赏着她的模样,不紧不慢道:当年明明是你的夫君杀了那些女人,可最后血债却全都落在了妖鲛身上。

公主殿下,你难道不一点儿都不奇怪,当年的王宫里,为何会出现那只鲛人?......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啊。

荣余和气地看着她:我那愚蠢的哥哥,一心想要帮你摆脱成为祭品的命运。

所以即便没有妖丹也要硬闯灭妖阵,好救你出险境。

谁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呢?离珠公主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还没到你寝宫就被灭妖阵困住了,而你,殿下,你用你手中的箭,亲手杀了他。

......甬道里,银栗扶着簪星走着。

这甬道比想象中的长,一时间竟走不到尽头。

听银栗说,这里是皇陵的一处墓道,不知怎么被簪星从灭妖阵连通了。

银栗也没有说谎,簪星体内的元力在慢慢流失。

短短的一截路,走起来都格外费力。

她道:银栗,你弟弟真是个人才,居然把妖气种在我体内。

我今日差点就死在灭妖阵里了。

对不起。

银栗赔礼道,他想了想,又有些奇怪:不过但凡只要沾了妖气之人,哪怕是凡人,一旦落入灭妖阵中,都会魂飞魄散,绝无生还可能。

可杨姑娘,你怎么能通过灭妖阵,还连通了这里的另一个甬道呢?簪星心想,或许是因为枭元珠。

这枭元珠虽然有时灵有时不灵,但每次倒是老老实实地将她的命给保住。

只是这话却不能对银栗说。

我好歹也是太焱派玄凌子的亲传弟子,簪星随口道:宗门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保命秘法,你们妖族不懂。

银栗懵懂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簪星看着他,这少年看起来纯良得很,穿着一身侍卫服的模样,就是个年少的小侍卫,当年圣宁皇帝那一帮人,究竟是如何忍心对他下狠手的。

还把人家雕刻得那么丑,多半是妒忌。

见簪星一直盯着自己,银栗脸又红了,他小声问:杨姑娘为何一直看我?簪星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我只是很奇怪。

银栗,当年残害那些少女的,是圣宁皇帝。

圣宁皇帝为了延续寿命获得永生才修此邪术。

但最后之所以能推到你身上,是因为你确实出现在了王宫里。

银栗,你怎么会出现在离耳国的王宫?她问:还是说,你是被他们在外头捉住的,只是为了顶罪,才将你拉到了这头?甬道里,半晌没有人回答。

簪星转过头,少年的侧脸在火把映照下,镀上一层茸茸暖意,他五官漂亮得挑不出一丝瑕疵,如西海深处一个瑰丽的美梦,而那双湛蓝的眼眸里,第一次涌上了忧伤的情绪。

是我主动进宫的。

他抿了抿唇,目光有些怅然。

......我想救一个人。

------题外话------太焱派风评被害(╯°□°)╯︵┻━┻第一百零六章 缘生(1)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银栗是一只鲛人。

他和别的鲛人不太一样,胆子很小,说话声音也不大,常常被别的鲛人欺负,一被欺负,眼泪就掉个不停。

孪生弟弟银罂总是骂他:别哭了别哭了,你这么能哭,被那些人族抓到,一定让你每日哭个不停。

银栗便吓得躲到礁石后,悄悄抹眼睛。

世人虽然惧怕妖魔,但鲛人性情温和,很少伤人,常有人在海上以捕猎鲛人为生,抓到了要么高价卖给富人做玩物,要么留在家中令鲛人日日流泪化珠,西海深处的鲛人已经越来越少。

银罂和银栗打算换一个地方,离开西海。

但没等他们离开,有一日,银栗被抓住了。

抓住他的是一窝海盗,海盗们将他绑在船头的桅杆上,拿刀去割他鱼尾上的鳞片,银栗吓得瑟瑟发抖,泪流不止。

他们见他能哭出珍珠,就越发高兴,有人开口:等靠了岸,把这鲛人卖给那些有钱人,咱们能大赚一笔!仔细一看,他长得还挺漂亮的。

另一人蹲在他身前,有些遗憾:就是脸上有鳞片。

他作势要用刀去割银栗的脸:要不拔了吧?银栗脸色惨白。

海盗头子骂道:拔什么拔?交货时少一片鱼鳞,你知道能少多少钱吗?没见识!他招呼手下:把他给我关起来,别让这鲛人死了!银栗便被关在了二层的舱里。

这船是货船,海盗劫了人家的货船,将船上的男人和小孩全都杀掉,将女人留下来享乐。

每到夜里,银栗都能听到头上传来女人哭泣挣扎的声音。

偶尔也会有重物坠入海中传来的扑通声,他常年在水中生活,听得清楚,那是死去的人落入水中的回响。

猎鲛者用的是特制的捆妖绳,他挣脱不开,只能呆在船上。

心中亦是恐惧,那些被富人买走的鲛人,命运各不相同。

好一些的尚能留得性命,终其一生困在院落狭小的水缸中做一个玩物,坏一些的......银栗曾见过海边有人拍卖鲛人皮下的油膏。

以鲛人膏脂做灯油,其火万年不灭。

银栗想,他大概也快死了。

然而竟有人救了他。

有一夜,银栗靠在船舱的角落,正昏昏欲睡间,听得头上传来刀剑相撞的厮杀声。

他愣了一下,睁开眼,有人从外面进来,进来的一道还有西海的海风。

将这沉闷的、令人窒息的浊气一扫而光,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手持弓箭,一眼瞧见了银栗。

为了避免上岸后被人窥见引来麻烦,海盗们给银栗罩了一件宽大的布袍,将他那条银色鱼尾给掩住了。

面上被鳞片覆盖的地方也涂了黑泥,这令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脏兮兮的普通少年。

红衣女子显然也没发现银栗的异样,还以为他是被海盗绑在此处的货船里的人,她走到银栗身边,在银栗身边半蹲下来,一边替他解开身上的捆妖绳,一边问:你是这船上的人吗?银栗紧张极了,他不敢说话,也怕被这女子发现自己鲛人的身份,待身上的绳索一除开,便迅速跳了出去。

哎?红衣女子吓了一跳,你......银栗纵身跳进了大海。

人族都是一样,看见鲛人,便想着将他们抓起来卖掉,他可不能再落到人族手中。

银栗看见那女子匆匆跑到船头,令人去寻自己的踪迹,她自己则扶着船上的栏杆低头往下看,银栗这才看清楚,她穿的,好像是一身裁短了的嫁衣,袖子也被挽了起来,有点古怪,不过并不难看,很特别。

侍卫们没有找到银栗的踪迹,又回到了船上。

银栗远远地跟着,他看见红衣女子将货船上那些女人放了出来,他听见那些人叫红衣女子:离珠公主。

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银栗想。

离珠公主是林氏国的公主,也是离耳国未来的皇后,此去离耳国,就是为了和亲。

只是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海盗劫掠船只,这位擅骑射的公主便亲自带着侍卫,杀了海盗们一个措手不及。

小鲛人趴在礁石后面,远远地看着那只船,心中惊叹,她可真勇敢啊。

那些海盗凶神恶煞,残暴可怖,她却冷静无畏,一点也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她那把牛角弓也很威风,和她格外相衬。

你要一直跟着她到什么时候?银罂从身后游过来,双手抓住他的尾巴,试图将兄长拖走,可银栗就跟长在礁石上似的,半点也不动弹。

银罂气馁:你该不会爱上他了吧?爱?银栗愣了一下。

他如今快到一百岁了,以人类的寿命来算,大概算是人类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也曾听族人说起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但他不知道什么叫爱。

他抱着礁石,抬起头看向远处。

离珠公主靠着床头的栏杆,正擦拭着手中的长弓。

船行在海上,月光照明万里,红衣的女子低头看向手中长弓,擦拭得很是仔细。

她生得秀丽又英气,一头乌黑的长发束成简单的发髻,红袍随风微微拂动,连海风都被她衬得明快起来。

可是,她的神情看起来却有些寂寞。

银栗的心里,跟着浮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低声道:我想陪着她。

怎么陪?小鲛人想了想,快乐地翻了个身,尾巴在海边上拍了朵漂亮的浪花,他憧憬地开口:人界不是常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吗?她救了我,我就要报恩。

银罂给他泼凉水:还报恩呢,你可想清楚,我们是妖,她是人,别说相恋,你要是出现在她面前,立刻就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

银栗知道他说的没错。

可是他还是想陪着离珠公主。

所以,他找到了蛇巫族的巫女,请求巫女同他做一个交易。

墙上的火把静静地燃烧着,簪星却觉得有一些冷,顿了顿,她问:你说的那个交易,不会是让巫女把你的鱼尾变成双腿吧?第一百零七章 缘生(2)银栗没有回答。

蛇巫族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族群,传说蛇巫族的巫女能沟通人界与天界,她们能满足人的任何愿望,只要能拿出合适的报酬。

银栗找到了巫女。

他听说蛇巫族的巫女喜怒无常,也并非人人的心愿都能满足,是以在见巫女之前,拿流泪草熏了一夜的眼睛,攒了满满一匣子珍珠眼泪,算作是给巫女的见面礼,请求她能满足自己的心愿。

匣子里的明珠又大又圆,纯白剔透,巫女面覆黑纱,只看了一眼,淡道:你有求于我。

小鲛人紧张道:我想变成人。

为了一个女人?蛇巫族能通过去知未来,不必银栗说,也能窥见来龙去脉,银栗抬起头看向她:我想陪着公主殿下。

你能不能和我做交易?回答他的,是冰冷的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因为,蛇巫平静垂眸:她是将死之人。

什么?银栗急得一下子抬起头,她怎么会是将死之人?她明明好好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恍悟:你是不是看到了她的未来?公主到底发生了何事?蛇巫没有说话,这是天机,自然不能为他所知。

若她有危险,我就更要陪在她身边了......银栗喃喃道,他看向巫女:我知道同你做交易是有条件的,我愿意拿出我最珍贵的东西同你交换,只求你将我变成人,陪伴在她身边。

或许是他目光中的恳切打动了对方,又或是为他那一句最珍贵的东西所惑,蛇巫终于第一次正视了他,女子的目光带着一种淡漠的怜悯,她道:人妖殊途,相恋有违天道,强行逆天改命,从不会有好下场。

我的命本就是她救的,大不了还给她。

她不会与你相恋,她也不会记得你。

你二人缘生缘灭,终只一瞬。

即便如此,你还要做人,不会后悔吗?鲛人湛蓝的眼眸里,清澈如海,他轻声道:不后悔。

蛇巫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她叹息一声:那么,用你的妖丹来换吧,银栗。

妖丹,是妖的内丹。

妖族一旦失去妖丹,多年的修行便毁于一旦,变得和普通凡人一样,无论是寿命还是身体。

他将会变得和人类一样软弱,一样没有自保的能力。

或许还能残留一些小法术,但也没什么用处了。

妖丹从银栗体内慢慢浮出来,那颗雪白的丹丸看起来没有一丝污秽瑕疵,就如他此刻的心。

蛇巫取走了他的妖丹,道:从现在起,你是个凡人了。

但你身上妖骨仍在,若遇到修道之人,仍会一眼看穿你的真身。

你须自行除去鳞片,也永远不能在离珠公主面前说话,以免泄露天机。

巫女挥手,他的体内被种入一粒晶莹的碎片。

这是锁灵晶,你我有未尽之缘,这锁灵晶,就算是回报你送来的珍珠吧。

蛇巫消失了,银栗感到自己浑身陷入剧痛之中,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的那条鱼尾,已经变成了一双人腿了。

银栗高兴极了。

银罂得知此事后,怒气冲冲地与他大吵了一架,他道: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献出自己的妖丹,还变成了凡人?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他尾巴一甩,游入西海中,再也没了踪迹。

银栗在西海边等了许久都没再看到他,决定先上岸去找离珠公主。

他知道离珠公主已经嫁进了王宫,想呆在离珠公主身边,只能想办法变成侍卫。

鲛人貌美,当他拔去自己身上的鳞片后,这美貌让所有人都惊诧。

世人对美人总是宽容的,所以他顺利进了王宫,做了宫里外殿的小侍卫。

从鲛人变成人,银栗是头一遭。

这感觉很新奇。

鱼尾不见了,人族用两条腿来走路,对小鲛人来说,却不太容易。

走路的时候,亦要忍耐脚尖的疼痛,他时常摔跟头,宫里的侍卫们见了总是笑话他:兄弟,你脚下有刀子啊,怎么走得这么慢!他赧然地笑一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往前走。

不过也有开心的事,他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人群中,人族的食物不像海里的食物冰冷,总是热腾腾的,有各种味道。

他也很喜欢风,喜欢云海园的月亮。

最开心的、最喜欢的,大概是偶尔能在外殿值守时,看见离珠公主。

离珠公主时常和圣宁皇帝一起逛花园,银栗远远地守在一边,余光瞥见圣宁皇帝给离珠公主发间插上一朵花,离珠公主对他绽开笑容,比鬓边的花还要娇艳,小鲛人看着看着,心里就难受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莫名还有些生气。

不过夜里,他看见离珠公主一个人在外殿望着月亮发呆时,那点生气就烟消云散,迅速变成了担忧和不平。

银栗猜测,离珠公主应该不喜欢白日里的花,能背着弓箭杀海盗的女子,花朵对她来说太寻常了,她应该喜欢更特别一点的,譬如说......蓝色的海螺?他上次曾在海里找到一枚,藏在了礁石后的箱子里,下一次回去把它带出来,离珠公主看见它,一定会高兴的。

但让离珠公主高兴,似乎很难。

在西海的船上时,银栗曾见过离珠公主穿着红色的嫁衣,坐在船头与侍从们一道喝酒谈笑的模样。

眉眼爽朗飞扬,笑容真切,西海没有那么鲜亮动人的红色,让人一眼就难忘。

而如今,她在宫中,穿着雪白的炮服,妆容浅淡,虽然也常常对圣宁皇帝绽开笑容,但银栗知道,离珠公主常常在夜里一个人坐在殿外的窗台上,看着远处发呆。

她不高兴。

这急坏了小鲛人,他暗中关注着,还趁休沐的时候回了西海一趟,将那枚宝贝海螺拿了出来,想着过几日偷偷放在离珠公主经过的地面。

但那天夜里,他竟然遇到了离珠公主。

她喝了点酒,神智有些不清楚,背着她的牛角弓,试图攀上外殿的墙,攀到一半又惊醒了,回头往寝殿走,银栗忍不住站出来,他怕离珠公主跌倒了。

离珠公主回头望着他,眼里竟然有泪。

银栗呆住了。

第一百零八章 缘生(3)人人都说,鲛人的眼泪是天下间最无价的东西,可银栗却觉得,纵然是他的千万眼泪,也不及离珠公主的一滴珍贵。

他张了张嘴,可惜说不出话来。

蛇巫族的巫女曾说过:你永远不能在离珠公主面前说话,以免泄露天机。

离珠公主望着他:原来,你是个哑巴。

她拉着他的袖子,在角落里坐下来,说了很多话。

说了林氏国的山风,还有猎户们的醇酒,说了春日里在林间驰骋的骏马,说能射中苍鹰的牛角弓。

他施了一个小法术,旁人看不到这里,享受着老天第一次慷慨的馈赠,最后,离珠公主叹了口气,她说:我不喜欢这儿,我想回家。

银栗在刹那间,鬼使神差地竟有一股冲动想要脱口而出,如果她想,他可以想尽一切办法达成她的心愿。

但是离珠公主很快就站起身,她笑了笑:罢了,我也是在做梦,我该回去了。

她的手从银栗的袖子上离开,银栗的心里,涌上一阵强烈的不舍。

他拿出那只蓝色的海螺,放到离珠公主的掌心。

这是海螺?颜色真漂亮。

她夸赞道,复又看向小侍卫:谢谢你了。

银栗耳根微红。

那是银栗此生以来,度过的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不过那个夜晚以后,离珠公主似乎就将他给忘了。

有时在外殿路过他身边时,目光并未有半分停留。

银栗有些失落,可巫女曾经说过她不会与你相恋,她也不会记得你,或许,能窃得片刻亲密,已经是上天待他不薄。

小鲛人想,罢了,他本就是自己追随离珠公主而来,若她不记得自己,他便在这王宫里,守着公主一辈子也好。

他是这么想的,但这个卑微的愿望竟也没有实现。

离耳国的圣宁皇帝是个病秧子,为了延续寿命,将纯阴之体的少女当作祭品炼祭,以修延阳秘术获得永生。

他在无意间得知这个阴谋,那个面容温和的皇帝对着自己的心腹商量大计,语气是旁人难以窥见的恶毒残忍:离珠公主乃皇室,体有龙气,待下月十五,她成为最后一个祭品炼祭之时,秘术方能大成。

孤,便能长生久视,寿元无量。

银栗恍然大悟。

蛇巫曾说过,离珠公主是将死之人,他原先不明白,如今却全都想通了。

离耳国的圣宁皇帝,千里迢迢求娶林氏国的公主,根本就不是什么天赐良缘,而是用心险恶。

鲛人感到出离的愤怒,他想要将这个阴谋公诸于众,可他却不能开口说话。

他想要将离珠公主带走,但失去了妖丹的银栗,除了一些简单的法术,连王宫里的侍卫都打不过。

他着急地想去寻银罂帮忙,可银罂自打生了他的气后,再也没出现过。

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在宫中施行一些障眼法,弄出闹鬼的动静,好让圣宁皇帝以为是那些枉死的少女回来复仇,让对方心虚害怕之下有所收敛,但圣宁皇帝见此情景,竟然许以重金,请了一位道士回来。

道士有几分真本领,在王宫内外贴满了驱妖的符咒,只要一靠近,那些符咒就会灼伤他的皮肤。

蛇巫的警告在银栗心中响起:你身上妖骨仍在,若遇到修道之人,仍会一眼看穿你的真身,若遇到修道之人,一定要远离。

银栗想要远离,可他又放不下离珠公主。

眼见着离炼祭之日越来越近,有一日,道士在宫中布下了灭妖阵。

灭妖阵,别说是真正的妖族,但凡只要沾了妖气,哪怕是半妖,只要落入此阵,必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他若要救下离珠公主,只能硬闯王宫,一旦落入此阵,万劫不复。

人妖殊途,相恋有违天道,强行逆天改命,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他第一次听到这话时,尚且不明白其中深意,他那时还是一只天真的小鲛人,不曾领略到人心的恶毒与命运的残酷,不知道自己应承下来的究竟是什么,欢喜地以为付出的代价足以让他得到幸福,而如今,一一明悟。

西海辽阔,鲛人在此看了一百年的日落日出,明月星辰,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不过是在那艘货船上,狼狈地与她相遇,便觉得那一抹鲜亮的红色是最难忘的风景。

他想要日日看到这风景,便甘愿为她从大海游上陆地。

那么,灭妖阵又算什么?他本就是来报恩的。

这只胆小的、爱哭的、鲛人一族里最柔弱的少年,为了恩人,勇敢地闯进了让妖族谈之色变的灭妖阵。

符阵的光如千百道利刃,顷刻间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在剧痛之中被灼伤妖骨,痛得在地上翻滚,显出了他的真身。

从人族的腿,又变回了银白的鱼尾。

只是这鱼尾,早已被灭妖阵和宫殿外的符咒刺得鲜血淋漓。

他原本是西海最美丽的一只鲛人,他的尾巴轻盈又灵动,银白的鳞片像是细碎的宝石,他从来很珍视这条尾巴,总是在有月亮的时候浮上水面用心照晒,小心呵护着,而如今,这条尾巴伤痕累累,再无过去灵动模样。

身侧的侍卫大喊着,举着刀剑朝他刺来,道士冷漠地立在一旁,开始念起咒诀,他浑身上下都要被撕裂一般,魂魄都要被扯碎。

可到离珠公主寝宫的路,怎么这么长?银栗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摆脱灭妖阵了,但或许,他能杀掉圣宁皇帝。

只要圣宁皇帝死了,离耳国皇室再无继续延阳秘术的意义。

他是这样想的,然后他听到侍从的呼喊,他看见了从寝宫中奔来的离珠公主。

她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银栗的眼里陡然有了光。

她竟然出现了!或许这是上天对他的垂怜。

圣宁皇帝叫离珠公主不要靠近,银栗感到自己神识也在逐渐涣散。

他知道来不及了,他即将死去,在这灭妖阵里,被摧毁每一道元魂。

但至少,她还能活着。

他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将体内妖骨爆开,流转出最大的妖力,银色鳞片爬满他的脸,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很狰狞,他很伤心,这么可怕的一面将会被离珠公主看到,然而......然而没有别的选择。

尖利的爪子穿透了圣宁皇帝的胸口,奇怪,这么冷血可怕的人,流出来的血也是温热的。

周围侍卫的惊慌尖叫和嘈杂声似乎离他渐渐远去,小鲛人想最后看恩人一眼,他艰难地转过头......一道银箭射中了鲛人的鱼尾,将他牢牢地钉在灭妖阵阵心。

她如当年初见的那般,拿着弓箭,热烈明亮如火,然而射向自己的箭矢没有半丝犹疑,看向自己的目光凝着刻骨寒意。

银栗心里有些委屈,他是来报恩的。

可离珠公主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魂飞魄散。

后来......后来过了很久,圣宁皇帝死了,离珠公主因为有孕,被皇室好好地呵护了起来,诞下了小皇子,也是未来的国主。

离耳国里再没有少女遇害的事情发生。

人们为了纪念勇斗妖鲛而牺牲的老国主,在皇陵里建起一座功德碑,又在西海岸边锻铸了一座‘勇士灭鲛’的金身雕像,路过的小孩子见到丑陋的鲛人像,都要上前吐一口唾沫。

至于妖鲛......妖鲛的魂魄已经被灭妖阵绞碎,道士将他仅剩的残躯炼成膏脂,倒入皇陵地宫里的长明灯内,夜夜照亮帝王安静的墓冢,万年不灭。

这便是故事的结尾。

甬道里只有人的脚步声,四周寂然无声。

簪星的眼睛有些发胀。

她看向这甬道里石壁上燃烧的火把,火苗纹丝不动,明亮又温暖。

银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道:前面就是出口,杨姑娘,你出去吧。

那你呢?簪星回头看着他。

我只是一丝元神,少年苦笑一声:当年蛇巫族的巫女赠我一道锁灵晶,所以在灭妖阵将我魂魄绞碎时,锁灵晶保了我一丝元神,藏匿在陵墓中。

但外面是人间,我一出去,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但你留在这里,迟早也会消散的。

簪星道。

银栗愣了愣,没有说话。

他已经死在了四十年前,纵然锁灵晶能保留他一丝元神,可灭妖阵无**回,这元神,终有一日,也会消散于天地之间,这是注定的结局。

他其实并不想留在这里,这里阴森潮湿,时日难耐,他渴望离开,哪怕只能获得片刻自由。

杨姑娘,我出不去。

银栗摇头:前面有符阵,我通不过那道门。

簪星想了想:我曾在宗门里的藏书阁看到过,元神无法经过符阵,但你若附在我体内......不行!银栗吓了一跳:这样会对你的修为有损。

纵然是元神,可我毕竟是妖,你是人,若附于你身,对摧残你的身体,还会令你修为倒退。

簪星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她第一次见这样傻的人,纵然因人受到伤害,被害死,在死后遭遇种种不公,他对人族,却无半点怨恨。

难道你不想再见一见离珠公主吗?簪星问:恐怕当年的真相她现在也已经知道了。

至少让她记住你,至少让她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还有你的孪生弟弟,我不认为外面那些修士能制伏得了他,就算你不在意离耳国的百姓,难道你不怕银罂将离珠公主也给杀了?闻言,银栗的神情有些动摇。

簪星笑了一下:蛇巫族的巫女既能通晓过去未来,说不定正是窥见你我会有这一面之缘,才在多年前将锁灵晶给你,保住你的一丝元神,才会有你我在此相逢。

你为何要将机缘拒之门外呢?甬道里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银栗望着簪星,有些不解地开口:杨姑娘,你为何要这样帮我?我不是帮你。

簪星叹道,我只是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将来我一定会后悔。

她看向银栗:你也会后悔。

第一百零九章 缘灭(1)宫殿外的夜,冷风飒飒。

鲛人面上的鳞片越发暗沉,呈现出一种诡谲的幽黑。

修士们与他缠斗,鲛人的妖力却强得骇人。

顾白婴倒是能与他一战,此刻两人都受了伤。

他怎么会越来越强?牧层霄眉头紧锁:妖力简直像是无穷无尽。

或许有什么古怪,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孟盈持剑再冲上去。

不好!田芳芳一扭头,见扼着离珠公主的黑雾正慢慢收紧,离珠公主面露痛苦之色,眼看就要被勒死了。

他举起斧头朝黑雾砍去,然而乾阳斧的斧刃才一碰到黑雾,就被黑雾弹了回来。

银罂朝着离珠公主笑得疯狂:既然你这么痛苦,干脆就下去一道陪他吧!黑雾陡然收紧,离珠公主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修士们想要靠近那黑雾,还没靠近,便被其中妖力腐蚀得近前不得。

住手!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就见长空之中,突兀地出现一道青芒,那青芒在夜里璀璨,直直冲向围绕在离珠公主身侧的黑雾之中,如一道闪电,将团团的黑雾直接劈开。

黑雾迅速散去,离珠公主跌倒在地,被田芳芳接住。

众人抬眼看去,就见绿衣黑发的女子手持盘花棍,落在银罂面前。

杨簪星?顾白婴目光一动,第一次叫她名气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惊喜。

你没死?银罂意外:怎么可能?侥幸罢了,簪星看着他:银罂,快住手,我见到了银栗,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银罂一愣,随即冷笑起来:宗门修士,果然巧舌如簧,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口。

银栗早就在四十年前魂飞魄散了,你如何见到他?想让我停下来,做梦!他一掌朝簪星拍来。

是真的,簪星躲避着他的攻击,他的元神此刻就附在我体内!满口胡言!这话像是激怒了银罂,他猛地挥开绣袍,从绣袍里,竟然氤氲出大团大团的妖气。

不好!快躲开!蒲萄脸色一变,爆起的妖气四处伤人,顾白婴持枪迎上,枪尖撞上黑雾,黑雾被砍碎几番,可是不消片刻,那些黑雾又重新长出来,绕上了他的绣骨枪。

顾白婴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簪星见状,心中一惊。

这鲛人强得过分了,银栗曾说过,鲛人妖力并不出众,遇到普通人尚能挣扎,遇到修士,绝不可能有一战之力。

但眼下这鲛人的妖力,只怕在场所有修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着黑雾越来越大,簪星运转元力,提棍往顾白婴身旁掠去,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甫一动作,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的修为,在去离耳国之前突破了筑基后期,离金丹只差一步之遥。

不过到了离耳国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围绕在身边,簪星也没什么心思修炼。

方才在灭妖阵里走了一遭,浑身元力流失得厉害,按理说,此刻浑身功法,发挥不出原先的三分之一。

但是......从灵脉四处流过的元力温润,如潺潺溪流,将被黑雾灼伤的地方柔和包裹,她能感到自己体内的元力在迅速上升、似潮水般起伏。

她能清楚地看到皇陵里的每一寸地方,丹田之处有一股暖意在逐渐扩大,簪星能感受得到,在自己体内,有一颗珠子正在逐渐凝成。

这珠子圆若鹅卵,散发着清翠的幽绿光芒,像是春日细柳在湖中的倒影,自有勃勃生机。

她的脑海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恍惚间看到沉沉夜色里,似乎有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巨树下,树上挂满各色的纸灯,纸灯将长野映得璀璨,远处的天幕尽头,烟火自夜空绽开,漫天华彩,美不胜收。

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调侃的笑意:华灯若乎火树银,炽白枝之煌煌。

无聊。

紧接着,人影渐渐散去,唯有天幕尽头的烟花与枝头的灯火璀璨,那些流动的光影痕迹渐渐变得模糊,模糊成一道青棍的残影。

进二步,踢一脚;退一步,打枯树盘根......背弓退出,迎转坐洞,偷步滚身,四平......女子的音调一如既往得平稳,甚至稍显冷漠,然而在这一刻,却让簪星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起来。

孟盈一剑挥开面前妖气凝结的黑雾,转过身,看向前方,目光难掩诧然:师妹?牧层霄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围绕在簪星身侧的黑雾在逐渐散去,天玑法衣湖绿的色彩在暗幕里,显得格外明亮。

女子手握盘花棍,挥棍的动作并不迅捷,然而每一棍挥出去,被打散的黑雾没有再凝结回来。

夜空被这长棍,一点一点地点亮了。

如在海边绽放的烟火,将浪潮照得银白。

银罂也注意到了这里。

他的妖气不再如方才一般,无止境地增长,而簪星打散最后一丝黑雾,朝他直冲而来。

不过是还未至金丹的修士,也敢班门弄斧。

银罂冷笑一声,双爪锋利如能将人灵魂碾碎,他朝簪星迎上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长棍与尖爪碰撞在一起。

黑雾一般的妖气张牙舞爪地扑向散发着青芒的棍尖。

簪星感到无数沼泽一样粘稠的黑雾将自己包裹起来,那些东西顺着棍尖往她身上爬,似乎要依附到她的骨头上,又像是要将她拽进无间地狱,永远葬送在黑暗中。

她双手握住长棍,狠狠劈下:青娥拈花棍第二重——火树银花!空中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星河被打散了,化作光雨降临到地上。

离耳国的长夜,一瞬间竟如白昼般光明。

那些灿烂的、燃尽的星纷纷坠落,在漆黑冷沉的人间绣上一副华锦。

让人想起皇都的新年,春宵苦短,欢愉尽夜。

怀揣着憧憬的少女,甜蜜地将头轻轻倚在良人肩头。

离耳国城里的百姓们抬头,啧啧惊叹。

天真稚子欢快拍手,声声叫好。

东风吹过楼台,白玉的栏杆显得越发冰凉,华彩和喧闹逐渐褪尽,唯剩一地冷了的火。

如在欢宴过后,零落的花。

同样的绛火银花,或许曾存在于故人的旧梦里,然而梦终归会醒,就如花总会谢。

虚妄的温暖会冷去,绚烂从来都只有一瞬。

一瞬起,一瞬灭。

烟火从来如此。

簪星低头看向眼前的人。

银罂半跪在地上,周围围绕的黑雾彻底散去,他被方才那一棍打中了胸口,吐出一大口血。

火树银花的碎片将他鳞片灼伤,他看起来有些凄惨。

我师妹竟然这般厉害......田芳芳目瞪口呆,喃喃道:竟然一招就打败了连我师叔都觉得难缠的鲛人......顾白婴看了他一眼,田芳芳便低下头检查自己的乾阳斧,假装方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你倒是很厉害,是我看走了眼。

银罂拭去唇边血迹,淡淡道。

我知道你想为银栗复仇,簪星望着他:可就算你要复仇,也要弄清楚自己该复仇的人是谁。

无辜的少女并非当年害死银栗之人,你又何必......银罂低低笑起来:复仇?你未免太高看了我。

他的目光里涌动着疯狂,银栗死了与我何干,他要找死,谁也拦不着。

簪星道:是吗?既然你不在意他,为何不肯离开西海,不是说,当年就打算离开此地?银罂一怔,抬起头看向簪星:你怎么......我说过了,我见到了银栗,顿了顿,簪星道:他也很想你。

四周安静无声。

过了片刻,鲛人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晚了。

簪星问:什么晚了?鲛人应该生活在海里,而不是陆地。

银栗的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簪星意识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远处的蒲萄喊道:不好,海水倒灌入城了!离耳国的远处,风声咆哮,狂风掀起巨浪,温柔平静如蓝宝石一般的西海,此刻如凶暴野兽狂奔而来。

大地开始震荡起来,无数海鸟群自海平线尽头飞起。

你干了什么?簪星转头看向银罂。

鲛人笑起来,他一字一顿道:我要把这里变成西海,我要都洲以南,再也没有一块陆地!簪星简直和这疯子无法交流。

海水汹涌地朝着岸边卷来,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掉离耳国的一切。

皇陵里开始吵闹起来,靠海边的渔民尖叫声远远地顺着风飘到修士们的耳中。

修士们可以想法子保全自己,可离耳国的所有百姓,难道就要在今夜一道葬送在海底?顾白婴一枪抵住银罂的喉咙,怒道:快点住手,不然我杀了你!你杀吧。

银罂微微一笑。

他已存了死志。

就在这时,天地间传来一声叹息。

这叹息声也是温柔的,像是舍不得责怪的无可奈何。

紧接着,从空中荡出一层银色的涟漪,涟漪扩大,又渐渐变成一道星河,朝着远处的西海抚去。

第一百一十章 缘灭(2)狂暴的浪头在遇到这一道银色涟漪时,戛然而止。

这是......孟盈怔了怔。

无数汹涌的潮水就在这温柔的轻抚下平静了下来,大地重新归于沉寂。

海鸟们不再四处乱飞,从簪星的身体里,渐渐浮起一个银色的影子。

他微微往前走了两步,从簪星的体内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纤细美貌的少年,生得格外妍丽,皮肤白皙得像是透明的玉色。

他穿着离耳国皇宫的侍卫衣服,头发很长,垂至腰间,看起来如十六七岁的普通少年一般。

但他有一双漂亮的、西海颜色的眼睛。

他和银罂长得一模一样,或许是因为没有那些鳞片的缘故,看起来温柔得多,还有几分少年的稚气。

银栗?银罂惊呆了:你还活着?银栗走到他面前,半跪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眸中似有歉意。

他只是一丝元神。

簪星道:我从灭妖阵出来的时候,让他的元神附在我体内,带他一起出来。

或许,你有话跟他说。

银栗看着他,过了很久,他迟疑地开口:银罂,你过得好吗?银罂低声笑起来,鲛人的眼下似有白光划过,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当年我就告诉过你,你会后悔的。

如今你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可我后悔了,他抬起头,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杀了你,也好过落到如今下场。

这么多年,他过的好吗?银罂想,他当然过得不好。

纵然告诉过自己一万次银栗这个蠢货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当他看到渔民们对着海边金身雕像吐唾沫的时候,当他看到皇陵白玉台阶旁写得满满当当的功德碑的时候,当他看到离珠公主在王宫里,怀念她早逝的夫君目露忧伤的时候......谁还记得银栗呢?只有他罢了。

西海的海水一年四季都是暖的,他们从小到大生长在这里,看渔民在清晨撒下捕鱼的巨网,看海鸟飞过红树林,在蔚蓝长空划下轻盈的痕迹。

这里日出日落明明都是一样,可他们看得乐此不疲。

百年时间一瞬而过,只有西海永远不变,银罂想,鲛人的快乐也会永远不变。

直到有一日,一只鲛人上了岸。

于是命运变得陌生起来。

其他的鲛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西海,往更南边的地方游去。

唯有他不肯,他在熟悉的地方,愤懑地、不甘心地游着,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再看到银栗,他一定要把这个笨蛋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原先的嬉戏欢闹早已远去,他独自在日光下拖着影子孤独地游着。

他成了西海里唯一一只鲛人。

银栗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望着银罂,手指不安地蜷起,他低声道:对不起,银罂。

银罂没有说话。

所有的不甘和愤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有些迷茫起来,这些年,他执着地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人们常说,鲛人是长情的妖族,或者说,是守旧不肯变通的妖族。

他骂银栗天真不识人心险恶,可他自己,何尝不是沉溺于过去的百年,不愿意醒来?他讨厌命运的安排,可连如何改变命运都不知道。

你不用对不起。

银罂别开眼:我说过很多次,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替你复仇。

我相信他的确不是为你复仇。

顾白婴朝他走来:或者说,不全是为你复仇。

银栗:我不明白。

他是为了进秘境,至于进秘境前在离耳国四处残杀无辜少女,大概是顺手为之。

顾白婴看向银罂:不过,鲛人的妖力,不会强大至此,你的弟弟,厉害得过分反常。

银罂冷笑:无能的凡人,总是将一切归咎于旁人的厉害,什么时候能证实一下自己,你们这些修士,本来就不怎么样。

簪星觉得,银罂真是个嘴巴上不肯吃亏的主。

顾白婴也是个狠角色,闻言不甚在意道:说得好,所以我打算把你带回去,剖开你的妖丹一查究竟,说不定有什么值得修士借鉴的地方。

日后门中弟子修行日行千里,也不用费力了。

银罂眼里顿生怒意。

银罂,到底是怎么回事?银栗有些担忧地开口:我在你身体里,发现了不属于你的气息。

四周的修士都注视着银罂,他们忌惮这鲛人惊人的妖力,不敢上前,只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说吧,反正最后都会知道。

簪星道:你左心房处的黑色鳞片,应该就是问题的所在。

银罂神情动了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什么秘境,我根本不在乎,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来这里,本就是受人所托。

我进秘境帮他找东西,作为他给我妖力的代价,就这样而已。

找什么东西?顾白婴问。

我怎么知道?银罂冷笑:我又不关心这个。

当年银栗被灭妖阵绞杀,灰飞烟灭后,银罂日日都在西海岸边徘徊。

这么些年,西海的鲛人除了他都走光了,只有银罂还固执地守在这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的妖力不足以复仇,大抵是觉得如果连他也离开,这世间,大概就没有人会再记得鲛人银栗是谁了。

那个蠢货付出了一切,只得到了恶名昭著,任谁都会不平。

不知过了多久,银罂遇到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神秘的男人,浑身上下都笼罩在团团的黑雾中,银罂看不到对方的脸,连他的声音也是含混不真切的。

男人对他道:鲛人的妖力,不足以复仇。

我没想复仇。

银罂反驳。

我可以给你强大的妖力,足够令你毁灭整个离耳国。

作为代价,离耳国秘境开启之时,你要进去替我找一样东西。

银罂最终和这个男人做了交易。

他果然拥有了强大无比的妖力,他甚至可以渐渐地将自己的妖力藏敛起来。

他在离耳国里杀害无辜的少女,制造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惨剧,第一百一十一章 缘灭(3)看着皇室讳莫如深的模样,银罂只感到快意。

他也没忘了男人的条件。

离耳国的秘境十年开启一次,开启秘境必须由皇室直系血脉登上星宿台,亲自打开出口,如若皇室受到胁迫而强行开启秘境,秘境入口会自行崩毁。

琉璃宗宗门人少,只有容余和师兄二人,不易被发现,所以他藏在了荣余体内,打算到时候混入其中。

不过,没料到顾白婴他们会来。

更没料到太焱派的众人,竟然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当年的真相。

他原本不是为了复仇而来,至少不全是如此,而如今,真相被发现那一刻,银罂觉得,进不进秘境也无所谓,反正,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对方要你在秘境里找什么?顾白婴问。

我不会告诉你。

看来你不想要妖丹了。

是一幅画,一幅女子的画像!他说我看到了就知道了。

银罂怒道。

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得了妖丹被剖开的痛苦的。

我还是不明白,簪星认真地看向他,无论你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进秘境,我都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敌意。

但你为何要在深夜里潜入我房间?银罂一怔,他的目光落在簪星身上,一瞬间变得有些奇异:那是因为你......才说到此处,他胸口处的那块漆黑鳞片突然闪烁了一下。

危险!顾白婴脸色一变,一把将簪星拉到身后。

从银罂的胸口处,突然升出大块大块的黑雾,与其说是黑雾,倒不如说是黑雾凝成的光束,这些黑色的光束顷刻间穿透了银罂的胸膛。

鲛人的神情变得痛苦起来,仿佛忍受了极大的摧残。

那些光束又渐渐弥漫增长,如一层雾状的沼泽,将银罂包裹在其中。

银罂!银栗惶然大喊。

可他只是一丝元神,他甚至都不能触碰到兄弟的身体。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银罂被黑雾吞噬,地上只留下一件破碎的长袍。

他这是......死了?田芳芳呆呆地问。

那块鳞片有问题。

顾白婴脸色难看得出奇,或许对方是借着给他妖力,将他的软肋拿在手中,一旦出事,就拿走鲛人的性命。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银栗......簪星看向小鲛人,他在皇陵的甬道里孤独地游荡了几十年,本以为可以摸到自由,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可刚刚与至亲见面,就要分离。

她想要成全银栗,可这漫长的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

修士们远远地看着他,天地间,这小鲛人的身影是如此的可怜。

直到女子的声音响起:银栗......银栗身子一动,慢慢地转过身。

红衣妇人怔怔地望着他,身旁是落在地上的弓箭。

她的目光穿透了多年的岁月,如第一次在海上的初遇,迷惑的、不解的,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温暖。

离珠公主慢慢地走近,走到了银栗身前。

距离当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四十年,对鲛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却足以让一个人类少女变成年迈的妇人。

她仍旧如当年一般喜爱穿红衣,就如在货船上杀海盗一般,将长袍裁短,宽大的袖子挽到手肘,英姿飒爽。

她的发髻仍然绾得很高,青丝却已经成了白发。

眼神仍旧明亮,眼角却已经爬上了皱纹。

人生已经过去了很久。

银栗......是你的名字吗?离珠公主轻声问。

他愣了一下,腼腆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里流下泪来:对不起。

鲛人却笑了:没关系。

那些真相,那些掩藏在皇陵深处、随着灭妖阵一起灰飞烟灭的真相,如地下甬道里那些明亮的长明灯,无人在意地、孤独地燃烧着。

或许有一日重见天日,或许永不会为人知晓。

皇陵白玉宫殿,一瞬间似乎变得很微渺。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大地空空荡荡。

鲛人的银色鱼尾渐渐显出,在空旷的夜空里划出一抹浓烈的光彩。

少年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妇人,忽然微微倾身,羞涩地、坚定地吻向她的额角。

时空似乎静止了。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西海上的月亮映照巨大的行船,他看见红衣墨发的女子站在船头,仔细地擦拭手中的牛角弓,他在礁石后跃跃欲试,一路随着她奔赴到陌生的国度。

在那个夜晚,公主第一次正视沉默的小侍卫,对他说:谢谢你。

他把那枚擦了无数次的蓝色海螺送给了她,希望能换她展颜。

走路其实很疼,但他心里欢喜。

人妖从来殊途,在一起没什么好结局。

可他从未奢望和对方在一起过,这个卑微的少年,喜欢一个人,可是不能说出来,只能......只能藏在心里。

鲛人道:我想变成人。

蛇巫族的巫女看着他:我要你的妖丹用来交换。

他道:好。

要一枚一枚拔掉全身的鳞片。

他道:好。

妖类做人不易,你虽拥有双腿,却日日都如走在利刃刀尖之上。

他道:好。

巫女的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像是早就看透了结局,她说:天命早已注定,容不得更改。

你与她二人,缘起缘灭,终只一瞬,何必强求?一瞬吗?银栗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像是西海尽头夏日里吹过的风,他看向眼前的妇人。

她的眼里清楚地映着自己,她也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便足够了。

簪星曾调侃地说:鱼的记忆很短暂,只有一瞬。

可是她不知道,有时候,那瞬间,就是永恒。

天幕之中,夜空变成了墨蓝色的海,从鲛人的鱼尾处,开始渐渐虚化成一粒粒璀璨的白星,那些闪烁的星辰漂浮在长阔的原野之上,黑暗之中,慢慢四散开去。

从他的尾巴,到身躯,再到双臂,直到整个人彻底化为光点消失,唯有那些惊丽的星辰,灿烂地、盛大地燃烧过,然后归于宁静。

夜空重新黯然。

世上再也没有鲛人银栗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故事结尾(1)残局就这样毫不遮掩的摆在了众人面前。

什么鲛人、黑雾全部消失了,只有冷寂的夜,和远处西海的潮声翻涌。

离珠公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侍女惊叫一声,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王宫的侍卫们从白玉殿中出来,离耳国的国主被他们护在身后。

国主迟疑道:仙长......顾白婴看了他一眼: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秘境开启之日,本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向往的夜晚,谁能想到收场竟会如此惨淡。

或许是因为银罂当着诸位修士的面说出了四十年前皇室不堪的隐秘,国主也无颜面对旁人,只匆匆嘱咐下去令人搀扶受伤的修士回去后,就由侍卫们护送回宫。

离珠公主也被送离了皇陵。

那些受伤的、不能走的修士们被同门弟子或是王宫的下人们搀扶离开,剩下的还能走的修士三三两两的离开此地。

今夜星宿台被毁,又出了如此多变故,秘境只能另换日子开启了。

田芳芳把斧头收好,他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一瘸一拐地走到簪星和顾白婴二人身边,问:师妹,咱们现在去哪儿?簪星看向顾白婴,顾白婴道:回去。

回哪儿?宫里?顾白婴瞪他一眼:‘仙寻海!’田芳芳哦了一声,另一头,孟盈和牧层霄也走过来,身后跟着拖着弥弥的门冬。

和鲛人打斗的时候,这一人一猫一直藏在星宿台的柱子后,倒是没有被伤到分毫。

孟盈看向簪星:杨师妹,你刚刚让鲛人的元神附在体内,可有不适?簪星摇头:没什么,都挺好的。

话一出口,猛然感到自己掌心一阵剧痛传来,这剧痛瞬间席卷过她的大脑,簪星眼前一黑,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风从窗缝间溜来,偷吻榻上人的脸。

簪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

她坐起身,脑袋尚有些昏沉,弥弥嗷呜一声跳上桌子,惊倒了坐在桌前打盹儿的人。

你醒了?门冬站起身,走到床榻前,小孩儿顶着两朵莲花髻,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她的脉搏,道:没事了,等晚些再喝两服药,你就能恢复从前。

簪星问:我怎么了?还好意思问,门冬教训她:就你那点修为,也敢让妖族的元神上身,万幸有我在,否则你这回肯定惨了。

记住,我以后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簪星捏一把他的脸:好的,救命恩人,谢谢你。

门冬的脸被她捏成了一滩泥,气得伸手拍掉簪星的手,气鼓鼓道:不要碰我的脸!簪星下床穿好鞋,看了看四周,问:其他人呢?师叔和田师兄去王宫里,国主让修士们重新商议开启秘境的日子。

孟师姐和牧师兄在隔壁修炼呢,昨夜他们都受了伤,赶紧恢复一下元力。

牧层霄和孟盈从来都是太焱派的优等生,相当勤奋,簪星也见怪不怪。

她摊开手,垂眸看向掌心。

女子的手白皙,修长,指腹处有经常握棍生出的薄茧。

而掌心处,那道红色的花朵状的痕迹,明显比之前加深了一些。

簪星心下一沉。

她这是又改变了剧情导致原着线对她发出了警告。

可从一踏入到离耳国,她从未主动做过什么。

难道是因为银栗?因为银栗的元神附体,令她在与银罂交手的时候,短暂的领悟到了火树银花,从而打败银罂,抢走了本该属于牧层霄的风头?可那个时候牧层霄也没有要发力的意思啊。

瞅见簪星心事重重的模样,门冬奇怪地问: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簪星收回思绪,笑了笑:没什么。

她走到窗户边,将木窗全然大打开。

仙寻海的大窗正对西海,长空万里如碧,蔚蓝大海似乎没有尽头。

日光明晃晃的,红树林温柔动人。

一切和一百年前没什么不同。

但簪星知道,那只会在晴日里歌唱的鲛人,会在月夜爬上礁石晒月亮的少年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随着四十年前夜里的那艘货船,永远消失在西海的尽头。

田芳芳的声音出现在楼下:师妹,你刚刚下床,不能吹风,小心着凉!簪星侧头一看,就见另一头院子下,田芳芳和顾白婴正往楼上走来。

顾白婴还是一副什么都瞧不上的死样子,田芳芳却跟捡了钱般,笑得几乎称得上是甜蜜。

待他们二人上了楼回到屋里,簪星问:师兄怎么高兴成这样,是有什么好事发生?田芳芳朝簪星勾了勾手,示意簪星靠近,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啪唧一下拍在簪星手中,道:见面分一半,别说师兄不大方!簪星低头一看,手里是一枚金色的箭头。

这是什么?她愣了一下: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你再好好看看。

簪星定睛一看,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不是西海边上那个国主杀鲛的金身雕像......插在鱼尾巴上的那个箭头吗?当时簪星还感慨过,离耳国真有钱,摆这么大块金子在外面,也不怕有人趁夜连雕像一起偷了。

眼下这箭头明显是被人掰下来的,簪星看向田芳芳:师兄,你该不会是把这箭头拗下来偷走了吧?胡说,怎么叫偷?这叫捡,田芳芳义正言辞道:再说了,又不是我弄碎的。

簪星:那谁弄碎的,不要命了?田芳芳朝顾白婴努了努嘴。

簪星惊讶,顾白婴可不像是个占小便宜的人。

顾白婴挑眉道:早就看这雕像不顺眼,正好砸了。

簪星:?我们从王宫回来,路过西海那座雕像。

田芳芳笑了笑:恰好看到有俩孩子跟那鲛人脑袋上吐口水,我说了他们几句,俩死孩子不听,还振振有词说什么鲛人可恶,后来......后来,顾白婴一个不耐烦,直接拿绣骨枪把那雕像砸了。

小孩子见顾白婴闯了大祸,生怕被连累,赶紧跑了。

田芳芳看那些金子可惜,全捡进了自己的乾坤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事结尾(2)不捡白不捡,田芳芳说得理直气壮:那材料都是好东西,尤其是圣宁皇帝那俩眼珠子,拿到画金楼里,起码值好几百块灵石。

话虽如此,簪星轻咳一声:国主不会怪罪下来吗?应当不会。

门外响起牧层霄的声音:皇室丑闻如今已被宗门修士知晓,虽然离耳国的平民不明白真相,但皇室之后,想必无颜再拿圣宁皇帝杀妖鲛的‘功绩’说事了。

簪星抬头,牧层霄和孟盈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们二人,什么时候出入都成双成对的了?正想着,簪星听见孟盈开口问:杨师妹,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

你太冲动了。

牧层霄责备道:妖族元神根本不是凡人之躯能承受得起的。

少则使修为受损,严重一些的甚至会丧命。

你昨夜命大,只是昏死过去。

你修为倒退了吗?门冬关心地问。

簪星运转了一下体内的元力,非但没感到难受,反而元力充沛,浑身轻盈,自己也有些意外,就道:这倒没有,昨夜之事似乎没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最好是。

一边的顾白婴没好气道:真有影响,我也不会救你。

这人今天就跟吃了火药一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田芳芳凑到簪星身边,低声道:师叔因为银栗的事情心里不舒服,师妹,你多担待些。

簪星恍然。

她岔开话头:师叔,秘境重新开启日是什么时候?今夜。

今夜?门冬问:怎么这么早?是赤华门的提议。

田芳芳道:谈天信那孙子,想趁着别的宗门弟子受伤时先进秘境寻机缘,免得被人分羹,真鸡贼。

簪星:师叔同意了?为什么不?顾白婴嗤道:反正太焱派的人没影响。

簪星默然,他们几人昨夜虽然多多少少都挂了彩,不过都是些轻伤,倒是不影响进秘境的事。

事情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因簪星还需要休息,孟盈一行人就先出去了。

待出去后,顾白婴进了自己的房间,门冬跟着溜了进去。

一进门,门冬就拉着顾白婴在屋中椅子上坐了下来,握住他的手腕。

顾白婴甩开他的手:干什么?你骗得过别人骗不了我。

门冬看着他:师叔,昨夜和鲛人交手,你的灵气滞胀得更厉害了。

顾白婴没说话。

师叔!门冬急了:此次出行,原本就是想着离耳国秘境里没什么需要你出手的地方,掌门师尊才让你跟着一道的。

谁知一来就遇到了这么厉害的妖。

你运转的元力越剧烈,灵脉中的创面就会越大。

现在还不至于出什么事,但下一次再出手,就很危险了。

你......知道了,顾白婴打断他的话,我不出手就是了。

门冬叹了口气:要不,你还是想办法和杨簪星双修吧。

他愁容满面地开口:反正当日银罂已经将你们的丑事公诸于众了,现在各大宗门的人都知道咱们太焱派门风不正,脸面都丢光了,不如破罐子破摔.....顾白婴一脚将他踹出门外:滚!门冬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少年坐在椅子上,朱色发带一如既往的艳然,他垂眸看向掌心。

灵气运转的地方,已经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疼痛。

......这之后,便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离耳国的国主不再如最初对修士们的亲切热络,变得有些疏离起来。

簪星也能理解,任谁陡然被旁人知道了自己家的丑事,都不可能自然地面对对方。

傍晚的时候,吟风宗的聂星虹来了。

这人将一个小匣子交到簪星手中,笑道:这是我门中长老特制的回元丹,昨夜多亏杨同修出手,将那鲛人打败,救我门弟子于水火之中。

昨夜听说杨同修昏死过去,在下心中也十分担忧,等下就要进秘境了,在下特意将回元丹送来,希望杨同修能早日恢复元力。

簪星客气了一下: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并非人人都如杨同修这般有魄力让妖族元神上身的。

聂星虹很真诚:这等大义,让在下汗颜。

他如此坚持,簪星也懒得推辞,便接了过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聂星虹见簪星收了丹药,还不肯走,一展扇子,风骚地道:原先知道太焱派的孟盈仙子沉鱼落雁,如今看杨同修,其实也是姿色天然,般般入画.....日后我能叫你杨师妹吗?你可以唤我师兄。

簪星:......簪星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门啪地一下打开了,顾白婴的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他一把夺过簪星手中的匣子,把簪星往门里一推,尖锐地嘲讽道:大晚上的,什么兄啊妹啊的,恶不恶心?聂星虹微笑着开口:顾同修,在下......顾白婴把匣子摔在他脸上:滚开,登徒子!啪地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聂星虹萧索的背影在门外滞留了一刻,灰溜溜地走了。

屋里,簪星回头,看着在桌前倒茶喝的顾白婴,他像是被气得不轻,又像是真切地被聂星虹恶心到了,一连喝了两杯。

簪星若有所思。

顾白婴一抬眼,就对上簪星的目光,他皱了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杨簪星,我告诉你......簪星走到他跟前,一把将他贯在墙上。

顾白婴惊呆了。

少年的脊背抵在墙上,身前是不断靠近的女子。

她的个子在宗门女弟子中,其实已经很高挑了,但因顾白婴个子高,因此仰着头,也只达他胸前。

簪星仰头看着顾白婴,顾白婴愣了一下,终于回过神,他问:你干什么?顾白婴,簪星往前凑近了一点:你没什么感觉吗?顾白婴莫名其妙:什么感觉?这人平日里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成日里脑袋都要扬到天上,似乎没什么事能让他放在心上挂念的。

然而当他垂眸看过来时,睫毛温顺地垂下,便带了几分平日里难得的温柔。

他的眼眸很清澈,眸色偏浅,便少了几分深沉,总是带着少年般的晶莹澄澈。

此刻疑惑地看来,让人无端地想起昨夜那片璀璨灿烂的星空。

如此耀眼,又实在易碎。

簪星的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在他嫣红丰润的唇,落在他形状漂亮的、轮廓分明的下巴......她抬头,微微掂起脚,唇如欲飞的蝶,要落在春日最娇艳的那朵花瓣上。

少年一惊,猛的一掌将面前人推开,厉声道:杨簪星,你干什么?簪星被他推得后退两步,站定后才疑惑道:没响啊。

什么没响?他问。

结心铃啊。

簪星望着他:你隔三差五地叮嘱我不许双修,旁人对我示好你又大发雷霆,恕我无能,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顾白婴神色微变:什么理由?你是因为心悦我,才会醋意横生,这都是占有欲作祟。

簪星疑惑,师叔,你刚刚看着我的时候,没有心动吗?屋子里足足寂静了半柱香。

半晌,顾白婴按了按额心,咬牙切齿道:谁告诉你,我心悦你了?不是吗?簪星摸了摸下巴,但你的行为,实在很可疑啊。

这种套路,她小时候看书就看过了。

当然不是!顾白婴怒道:别自作多情,谁心动了?不让你和乱七八糟的人双修是因为.....簪星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顾白婴憋着气道:杨簪星,脑子里别成日想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给我好好修炼才是正道,知道了吗?他凶巴巴地出去了,边走边道:喜欢你,想的美!簪星:......结心铃一声也没响,看来是真不喜欢她,簪星想了想,还有些遗憾。

不过仍旧也没想明白,顾白婴何以对她和旁人双修一事有如此大的意见。

虽然,她暂时也没有双修的打算就是了。

到了夜里亥时,诸位修士们重聚皇陵,因昨夜与鲛人缠斗负伤,今夜进秘境的人比之昨夜少了将近一半。

国主打开星宿台上的秘境入口。

没有了昨夜繁重的礼制,也没有热闹的颂词,没有了身穿红衣的公主,也没有了银尾的鲛人。

王室的人躲避着修士们的目光,就如躲避着那一段不堪的、企图掩埋的过去。

簪星抱着弥弥,站上了星宿台,秘境起动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离耳国的夜空。

星空华丽,银河灿烂。

一如往昔。

......王宫中,年幼的皇孙打了个呵欠,放下手中的笔,写完了今日的字帖。

侍女走到打盹儿的妇人身边,轻声将她唤醒:公主......离珠公主醒了过来。

这是平常的一日,和过去几百个日夜没什么不同,可她却觉得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侍女为她披上外赏,离珠公主道: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她刚嫁到离耳国的那一年,那时候她还年轻,总是在夜里惊醒,在修缮精美的园林里怀念故国林间粗犷的山风。

她好像遇到了一个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个人许诺可以带她回家,游回故乡。

她笑起来:怎么能‘游’回去呢?她又不是西海里的一条鱼。

那人似乎有些羞涩,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化作了漫天的星辰。

小皇孙举着一只蓝色的海螺跑了过来,道:皇祖母,这个能不能送给我?她看了一眼那只海螺,颜色蓝得极漂亮,像是少年爱慕的眼睛,离珠公主笑着点了点头。

小皇孙欢呼一声,被乳母牵着回寝宫休息去了。

妇人垂下眼睛,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拥有的这只海螺,就像记不清少年的眼眸为何会是蓝色。

她只是没来由地、突然感到一阵深不见底的孤独。

她不知道这孤独感从何而来,就像是世间最后一个陪着她的人离开了,却没有与她道别。

西海辽阔,月光铺满水面,浪潮挟裹着远处的风起伏地吹来,吹得桌上的纸卷微微翻动,吹得未干的墨痕莹莹动人。

那是一首《鲛人歌》。

鲛人潜织水底居,侧身上下随游鱼。

轻绡文彩不可识,夜夜澄波连月色......有时寄宿来城市,海岛青冥无极已。

泣珠报恩君莫辞,今年相见明年期......始知万族无不有,百尺深泉架户牖......鸟没空山谁复望,一望云涛堪白首。

鲛人篇完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冬山(1)离耳国的秘境,和簪星想象的不太一样。

虽说是充满了危险与未知的试炼之地,看起来倒更像是风景区。

或许是离耳国本身就是旅游胜地,因此连附属的秘境,都充满了迷人风情。

因秘境外与秘境里时间是相对的,甫一踏入此地,众人顿感清晨的凉意。

簪星抬眼看向四处,这里高山峡谷,山峦叠嶂。

处处都是溪流深潭。

原野远处一片苍绿,是莽莽林海,于天地中勾勒出一抹浓烈翠色。

更远处,竟有冰川皑皑。

一眼看过去,水光山色,白白朱朱。

这就是秘境?田芳芳第一次进秘境,大为惊奇:这里头景致倒是不错,都赶得上咱们姑逢山了。

难怪那些修士争破头也想去秘境,先不说寻不寻得到机缘,就看看一眼这地儿也不亏。

秘境也不仅如此。

牧层霄闻言道:我曾听过有人进去的秘境,似地狱魔窟,处处烈火,极尽艰难,不如此处宁静。

孟盈难得地为他们解释道:秘境与秘境,本就各不相同。

不过,修士进秘境,并非为了游览,觅得机缘已助修炼才是正道。

孟大美人三句离不开修炼二字,簪星已经习以为常,她问:我们现在就要分散四处去寻找机缘吗?她琢磨着这回万万不可抢走牧层霄的机缘,所以最好离牧层霄远远的。

这一行人里,牧层霄和孟盈是务必要远离的。

顾白婴......一言不合就砸这砸那的,也是个危险分子,要说,还是得和田芳芳或者门冬呆在一起不容易出纰漏。

离耳国的秘境,紫螺师姐十年前来过一次,门冬指着远处的林海,紫螺师姐说过,灵草灵果都长在无冬山中。

咱们得往前面走,过揽镜湖,爬上那座山才行。

簪星一听到爬山就头大,那座林海瞧着不远,可真要走,只怕没那么容易就到。

她问:能御剑吗?孟师姐带我一次可好?众人都盯着她。

簪星:怎么了?我被鲛人元神附体,伤还没好,御剑......捎我一程也不为过吧。

秘境里与秘境外不同,空间本就错乱,所以不能御剑,须得自己步行上山。

孟盈道。

簪星:......你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顾白婴十分瞧不上她这幅模样。

簪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孟盈看着她,微微摇头道:杨师妹,我刚出关的时候,听师叔他们说你修炼十分勤奋,常在出虹台一呆就是半日,所以才能在宗门考核中拔得头筹。

怎么被六师叔收入做亲传弟子后,反倒惫懒了起来。

我们修行之人,本需勤苦,否则宗门弟子人人都想着省事享乐,太焱派未来如何能踵事增华?簪星:我......待此次秘境试炼结束,我会向六师叔说明,叫他日后再多给你增些修炼功业,你既找得到《青娥拈花棍》,就是被青华仙子选中的有缘人,太焱派未来,一定会有你的名字,万万不可荒废。

孟盈说完这一番话后,就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簪星看向顾白婴,顾白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再看向田芳芳,田芳芳拍了拍簪星的肩:你看,多好的师姐啊,一心为你着想,师妹,你要好好努力。

簪星压力陡增。

她刚到太焱派的时候,的确是风光了一段日子,不过那时候手上还没有出现这个花朵状的痕迹,原着也没有针对她出现这么多恶意。

如今她既要避着原着的陷阱,又要跟着剧情却又不能完全随着剧情走入那个炮灰的结局,实在是很难。

只能且走且看了。

簪星他们这头说话的功夫,其余宗门的弟子们也往林海的方向走去。

离耳国的秘境也不是什么稀罕秘境,每隔十年都有人进去。

就如紫螺会提前将需要注意的事宜交代给门冬一般,其余宗门去过此处的人,也早早地画好的舆图交到了本次进秘境的弟子手中。

大家都知道机缘都在无冬山上,一时间,目的倒是相同了。

无冬山山如其名,一年四季,唯独少了冬季。

林海日日都是繁花似锦,鲜艳蓬勃。

但簪星觉得这名字也很随意,毕竟秘境十年开启一次,每次都是在这个季节,都是春季。

别的修士也没见过冬季的无冬山,万一就在秘境封存的那些年里,下了雪旁人也瞧不见。

而且,林海后头,不是还有一座冰川雪峰,这无冬二字,大约也只是个噱头。

但路还是很长的。

这里翠色漫野,将路的崎岖给掩盖了。

然而真走起来的时候,便觉得这秘境果真是十年才开一次,只因很多地方,连路也没有。

路最窄的时候,人需贴着崖壁小心挪动,有时走着走着,前面便是一条巨大的深沟裂缝,须得换一条路走动。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直走得日头从斜前方到了正头顶,走得一些修士面上已渗出些汗水,顾不得维持体面,簪星也觉得两腿发酸,突然间,眼前变得开阔了起来。

长空是动人的湛蓝色,广阔群峰怀抱中,静静卧着一湾碧色翡翠。

这是一面青湖,湖面极平,莹莹如一面镜子。

镜子中,倒映着远处的雪峰和山川,倒映着一整幅蔚蓝的天空和浓云。

清澈又明亮。

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鸟群和虫鸣,这里像是被封存于世外的一处梦境,无声地、寂静地等着误入此处的旅人来探寻。

簪星一瞬间想起某个地方的传说,传说仙女的梳妆镜落在人间,就成了湖泊,或许不完全是假的。

这就是揽镜湖了。

门冬抬头,看了看远处:他们都在湖边休息,我们也停下来休息一下吧。

修士们虽然不像普通凡人一般羸弱,但这秘境中,路实在太难走了。

这么马不蹄停地爬山,多少也想要休息一会儿补充些体力。

但每个宗门的人都不愿意因休息落于人后,被别人抢占先机,于是在此地停下来便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冬山(2)也算是上无冬山前最后一次和平相处。

簪星走近这湖边,才更发觉这里湖水清澈,如空气透明,能看得到水下的鹅卵石和白色沙粒。

在揽镜湖边,还有一头巨兽的骸骨,骸骨被湖水冲刷的雪白,一半埋在泥沙中,一半露在石滩上,背后是蓝天林海,骸骨隆起的长角将这一切衬得奇诡又瑰丽。

这是什么?簪星伸手摸了摸这幅骸骨,骸骨入手冰凉,仿佛玉的质感。

应该是雪犀。

孟盈回答。

簪星看到前面别的宗门一些弟子已经挽起衣袖,靠近湖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正迟疑着,田芳芳举着斧头兴冲冲地跑过来,道:此地灵气充裕,师妹,你看他们都在捞鱼了。

咱们也捞几尾烤来吃。

这鱼又肥又大,可比外头的好多了,吃点对咱们修行有好处!只要是对修行有好处的事,孟盈向来不反对。

不过簪星看了看四周:咱们好像也没佐料吧?我有我有!门冬从乾坤袋里,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排瓶瓶罐罐,道:从前我和五师叔七师叔一道在外游历,有时候遇到灵气充沛地方生长的食材,免不了自己动手。

随身都带着呢!他又掏出一个铜锅往地上一放:我这还有煎药的药罐子,刚好可以用来煮鱼汤!簪星:......你是来野炊的吗?正说着,那头的田芳芳已经笑道:好家伙,这鱼可真肥!这秘境毕竟十年才有人来一次,湖里的鱼长得肥美又不怕人,修士们一拥而上,各个满载而归。

田芳芳捞了满满一地,让门冬去捡些树枝来,自己就地一坐,招呼牧层霄一块儿来料理鱼。

很难说清簪星看着这二人坐在一起料理鱼是个什么心情,田芳芳还好,他那把乾阳斧本就把他衬得像个皇家帮厨,这样看着无非是回归本业,不过牧层霄也一本正经地坐在草地,用灭神刀刮鱼鳞时,有那么一瞬间,簪星能理解原着的心情。

好好的一个男主被带成这幅模样,她要是原着,她也想杀人。

小孩子大概对野炊踏青一事,天然存在一份喜爱,簪星还是第一次看到门冬如此雀跃的模样。

他跟弥弥坐在田芳芳身侧,一边认认真真清洗从旁边摘来的野草。

簪星帮着田芳芳将小一点的鱼串在树枝上,一边随口问门冬:这是什么草?能吃吗?是瑶草。

门冬道:传说是天帝的女儿死后化成的,‘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女子这个吃了,就能变漂亮。

簪星有点惊讶:这么好?那你多摘点放进去。

你别老使唤我,门冬不乐意了,小脸一板,要吃自己去摘。

不能这么说,簪星朝另一头努了努嘴:那不是还有什么都不做的人吗?她说的是顾白婴和孟盈。

这两人没有参与到野炊活动中,孟盈就算了,毕竟让这么漂亮一个仙女去杀鱼,听起来也不是人干的事。

但顾白婴这人也坐在树下什么都不干,只闭目养神,看着就让人不爽。

仿佛他是来享受度假的少爷,他们都是来伺候少爷的仆人。

我师叔的手艺,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到的。

门冬倒是很袒护顾白婴,哪能给你们干活?你师叔什么手艺啊?簪星调侃,拿枪打砸抢的手艺吗?你少看不起人了。

门冬气怒,我师叔的厨艺,三界要是做什么大厨英雄会,一定能榜上有名。

只是他只给掌门师尊做,有次我偷偷尝了一点......小孩儿舔了舔嘴唇,我以后也想做掌门师尊。

你想做掌门师尊的志向居然是因为想吃你师叔做的饭。

簪星道:你也是人才。

正说话的时候,田芳芳的鱼已经煮上了。

牧层霄和田芳芳都是普通农家出身,干活倒是很麻利。

鱼汤里也不知道丢了些什么,在药罐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想必李丹书看到这一幕大概会心梗。

剩下小一些的鱼则被串在了树枝上,被抹上一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佐料。

田芳芳一人发了几串,在地上生起火,开始烤鱼。

再看旁边宗门里的人,亦是如此。

这真是来踏青了。

烤鱼的时候,旁边还有别的宗门的人前来,送了几串烤鹑子样的东西。

大概是人家队伍中有厨艺高手,顺带打了几只鸟雀兔子的一并料理了。

反正此地的鸟兽虫鱼都是沐浴在灵气中生长的,都是上佳食材,不吃白不吃。

弥弥绕着鱼汤罐子打转,牧层霄递了一串别人送来的烤兔肉给簪星,簪星摆手:不吃野味。

都是人家心意。

田芳芳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乾坤袋里掏了掏,掏出几个大西瓜来。

这回连孟盈都惊讶了一瞬。

顾白婴扫了一眼:什么东西?之前在离耳国王宫里,我瞧着宫里送来的西瓜特别甜,想着拿几个回去留点种子,看在宗门里能不能养活。

田芳芳道:这会儿就着吃鱼刚好。

他拿斧头劈了几个瓜,还挺大方,又送了几个到隔壁宗门,算是投桃报李。

簪星看着自己手中的西瓜,再看看火堆前的烤鱼和鱼汤,总觉得有几分恍惚。

这里的鱼长得很肥,抹了佐料被火一烤,便滋滋地冒出些微微的焦香气。

门冬烤着烤着,突然开口,道:幸好鲛人不在这里,否则看到了,大概会生气吧,这算不算吃他的同类?这问题太深奥了,已经涉及到了物种,簪星回答不出,其他人也根本不想回答。

不过门冬这么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运转元力,从簪星的体内,渐渐浮起一层浅蓝的光,这光凝成一片鱼鳞的模样。

这是......孟盈一顿。

那夜银栗的元神消失前,留在我体内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师姐见过吗?簪星问。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仙歌藤(1)她将银栗的元神带出地下皇陵,并非为了什么,只是不希望那只美丽的鲛人,一生都不能被所爱之人记住名字。

修仙之人将修为看得很重,为了突破有的人甚至会不择手段,而簪星冒着可能使修为受损的风险,让银栗的元神附在自己身上。

对她来说只是顺手为之,对银栗来说,大概是唯一的机会。

在他化作光点消失的时候,簪星曾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一声谢谢,后来她在自己体内发现了这片浅色鱼鳞。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鲛人鳞坚固,可抵御攻击。

顾白婴看着她面前的鳞片:银栗的肉身已经死去多年,这是以元神凝结而成的鲛人鳞,不能阻挡攻击,不过其中蕴含水系法术。

他道:留着吧,这是他送你的谢礼。

簪星将鳞片收好,一时有些默然。

想到银栗,总让人难以开心得起来。

过了一会儿,牧层霄道:听说离珠公主醒来后,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

那一夜星宿台上,银栗亲吻了妇人,之后元神化为光点消失。

而醒来的离珠公主,记忆中却没有了银栗这么个人,连同发生的一切。

应该是银栗做的。

孟盈神情黯然。

门冬抓起烤鱼啃了一口,大约没熟,又放在火上继续烤,一边奇怪道:他为什么要消去离珠公主的记忆?付出这么大代价,最后什么都没留下,值得吗?大概是因为,真相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簪星想起那个拥有纯净眼眸的少年,低声道:他不希望所爱之人痛苦,即便自己成为被忘记的那个人。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田芳芳叹了口气:这也太伟大了,我可做不到。

真是个笨蛋。

顾白婴冷道。

簪星看向他:师叔,你不这么认为吗?当然。

顾白婴想也不想地开口: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她记住我,我死了也要记住我。

簪星:你都死了她还记住你,那得多大仇啊。

杨簪星!顾白婴怒视着她。

我说笑的。

牧层霄将烤鱼翻了个面,低声道:但有件事还是很奇怪。

当时银罂所说,是有人给了他妖力,同时要他进秘境去寻一幅画。

但到最后却被灭口,我们也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

能让银罂妖力陡增至此,此人绝不简单。

妖力大增的银罂,尚且让修士们苦恼,只怕背后之人,修为更是不低,其手段亦是狠辣。

可秘境里怎么会有画?田芳芳问门冬,紫螺师姐跟你说起过吗?门冬摇了摇头:紫螺师姐只说,无冬山上有很多难得的灵草灵果,若能寻得灵兽,就算是气运不错......没说过什么画。

对方打算落空,肯定会再做图谋,顾白婴提醒道:在秘境里都放机灵点,别着了人的道。

簪星转动着手中插着鱼的树枝,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当日她问银罂为何会潜入自己房间,银罂话没说完就消失了,可他看向自己的奇异目光,让簪星一直难以释怀。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另一头,其他几大宗门的人也正烤肉烤得欢腾。

吟风宗宗里有矿,财大气粗,弟子们佩戴的乾坤袋都比别的宗门能装,既能装,便不在乎多少,一股脑地将觉得能用得上的东西都带上了。

譬如各种佐料和食材,譬如锅碗瓢盆——比门冬的药罐子精致得多。

他们宗门里的人也很大方,别宗的人来借个筷子碗佐料什么的,便大方地给了。

一来二去,就成了颇受欢迎的那个。

此刻,聂星虹坐在一方青石上,深蓝的长袍一尘不染,发髻也梳得极飘逸,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致和讲究,似乎这不是在秘境,是在人间某处富丽堂皇的酒楼上。

他的师弟们正烤着手中的兔子肉,湘灵派的师姐将方才田芳芳送来的几个西瓜切好,分到各位修士的手中。

赤华门的何日看不惯吟风宗的人出风头,故意讽刺聂星虹道:聂同修,听说你昨日拿一匣子回元丹去太焱派献殷勤,结果被太焱派的人赶了回来?回元丹?其他修士闻言,看向聂星虹的目光登时不同。

回元丹可不便宜,一枚要好几十灵石,吟风宗居然拿整整一匣子献殷勤,果真有钱。

聂星虹闻言也不恼,摇了摇扇子,依旧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笑道:我本是一片好心,不过顾同修大概认为我对杨仙子有所图谋......他二人既是道侣,与这些事上敏感一些也无妨。

他不说道侣还好,一说,众人立刻想起那一日在皇陵中,银罂捅出来的那桩风月秘事。

修士们捧着手里的瓜,往他身边凑近了些,促狭道:聂同修,顾白婴和杨簪星真是道侣啊?我还以为那鲛人瞎说的呢。

真得不能再真了。

聂星虹微微一笑,正色开口:以在下纵横情场多年的眼光来看,他们二人,如今正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时候。

湘灵派的蒲萄看了一眼远处的顾白婴,不服气道:不可能吧?那杨簪星脸上还有那么大一块儿黑疤呢,若说是孟盈和他是道侣还有几分可能.......杨簪星......她没有说下去,瞧着是对簪星十分看不上眼。

聂星虹瞧见她的复杂神情,了然一笑:话不能这么说,杨仙子虽容颜有瑕,性情却善良大义,不是人人都愿意让鲛人的元神附身的。

况且,我观他们二人间,分明是顾同修对杨仙子在意多一点。

是吗?有别的修士就道:放着孟仙子那样的大美人看也不看,却对平平无奇的师侄另眼相待。

这顾同修,看来倒是个不爱美色的君子。

什么君子?另一人大笑道:分明是眼光有问题!蒲萄不再说话了,握着竹签的指尖微微收紧,沉默地烤着面前的獐子肉。

远处,似有飞鸟清鸣,消失在无冬山的尽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仙歌藤(2)待吃饱了瓜和烤鱼,众人就要继续上路了。

牧层霄走时,将揽镜湖旁边的美容瑶草全给薅光了装进乾坤袋,估摸着是要拿回去给柳云心做伴手礼。

簪星也搞不清楚牧层霄如今的情感状况,一面瞧着他与孟盈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一面又惦记着青梅竹马的柳云心,看样子,大抵是娶八位夫人之心不死。

从揽镜湖边继续往前,就是无冬山的山脚了。

站在无冬山的山脚往上望,此山就如一整块青碧色的玉,莹莹盛在长空之中。

林海极盛,一眼望不到尽头。

山中又多溪潭,走几步就能瞧见水瀑飞溅。

流水也很清澈,其中有青色的鹅卵石躺在溪底,发出柔和的光。

田芳芳一看就直了眼,伸手捞了两块在掌心,问:这是什么?玉吗?是石玉。

孟盈看了他掌心的石头一眼:是石头,不过生得和玉一般。

这要是拿到画金楼里,足以以假乱真啊。

田芳芳挽起手肘,敞开乾坤袋就要往里装。

孟盈摇头:没用的,石玉只能在无冬山的水里才能发光,一旦出了秘境,就和普通的石头无异。

田芳芳闻言,捞玉的动作顿住了,悻悻地收回手,道:那还真是可惜。

无冬山峰峦秀绝,看似绵延温柔,实则雄奇险峻,攀登之时,偶尔回望,能见云雾缭绕,如高千尺。

不时有拖着翠色长羽的鴖鸟飞过。

绕过一处深潭,往上行了数十里,郁郁葱葱之地中,陡然出现了一个脚印。

这脚印大如车斗,掩映在深丛之中,应当是兽类留下的痕迹。

好像是老虎的脚印。

赤华门的谈天信道。

这老虎应当不小。

蒲萄瞧着脚印的大小,嘱咐湘灵派的女弟子们:大家都注意些。

蒲同修不必担心,咱们修士,难道还会怕人间的畜生?吟风宗一名弟子笑着开口:真有危险,便将这畜生一刀杀了,剥下来虎皮做双靴子刚好。

吟风宗的人向来浮夸,旁人已经见怪不怪。

倒是门冬闻言,躲到顾白婴身后,他年纪小,对野兽叼人这种事,骨子里天然存在一份畏惧。

簪星见状,安慰他道:不用怕,就算有老虎也没关系,我们这还有狮子。

她捏着弥弥的后颈拎到空中,勉强也算个百兽之王吧。

众人望着一脸茫然、肚子鼓得仿佛怀孕的白猫,陷入了沉默。

弥弥挣扎了两下,从簪星手中跳下来,蹲在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顾白婴道:走吧,别愣着。

赤华门的人都走前面去了。

又大概走了两个时辰,或许是三个时辰,日光不如正午时候的强烈,划过山头,林中树枝茂密,一点金色透过树枝的缝隙落到土地上,给山林镀上破碎的金色。

越往上走,树林越茂密,阳光照射不进来,也越阴森。

远远地有一条蜿蜒小溪潺潺流动。

众人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得有女子唱歌的声音。

歌声轻盈悦耳,如珠落玉盘,在这深山之中,异常空灵。

光是听歌声,也觉得是一位绮年玉貌、窈窕动人的美人。

修士们先是一怔,随即紧张起来,道:什么人?没见识。

谈天信面露不屑:真是一群乡巴佬。

聂星虹则是摇了摇扇子,笑道: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仙歌藤’。

仙歌藤?簪星一怔,随着修士们的脚步往前走去,果然见面前一处石壁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青翠的藤蔓。

这些藤蔓不知道是依托什么生长,直把整整一面山壁都覆满。

在这些藤蔓上,零星地开着一些淡粉色的花,这花瓣只有上下两片,看起来形状如人的嘴唇。

此刻花朵一张一翕间,如人在说话。

歌声就是从这些花朵中发出来的。

居然真的是‘仙歌藤’。

簪星喃喃道。

师妹,‘仙歌藤’是什么?田芳芳问。

簪星:我曾在宗门藏书阁里看到过《万物:聆听花草的声音》,里面记载了一百种会发出声音的花草,其中有一种就是‘仙歌藤’。

据说这花会模仿凡人女子唱歌的声音,音色曼妙动人,引人前去。

是吗?田芳芳就要伸手去摸,这倒是挺珍奇的。

簪星:别动!田芳芳手一颤,疑惑回头:怎么了?‘仙歌藤’以食肉为生,不可靠近。

话音刚落,旁边有位别宗的弟子猛地伸手,正停在路边树枝上歇憩的一只鸟被他攫在掌心。

他将那鸟往仙歌藤边一扔——刹那间,无数根藤蔓猛地自山壁间伸出来,将那只鸟缠绕在其中,很快便看不到鸟的踪影。

而那淡粉色的、如人嘴唇一般的花朵,则发出嘎吱嘎吱贪婪咀嚼的声音,夹杂着吞咽唾沫的轻响。

众人顿时一阵恶寒。

过了片刻,藤蔓渐渐地松开了,再次覆满山壁,山壁前只有一点点鸟的碎骨和羽毛。

仙歌藤像是意犹未尽似的,发出啧啧啧回味般的咂嘴声,再然后,又重新唱起歌来。

女子的歌声依旧美妙动人,在场的修士却再也没觉得新奇有趣了。

这要是换了人,只怕刚才也早已被仙歌藤啖食干净了血肉。

或许过去这面山壁前,埋葬了无数修士的骸骨。

这歌声越是悦耳,越是令人脊背发凉。

进秘境的修士们虽然都是宗门里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可到底年纪不大,见识不算广博,第一次见这藤蔓,不免心生不适。

有修士就道:什么仙歌藤,我看是妖歌藤才对。

妖里妖气的,不如一刀砍了!说罢就要拔剑。

哎,聂星虹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仙歌藤是藤蔓,刀剑砍掉了也会再生,你想用剑除是除不尽的。

要想彻底除去此物,除非是用火烧。

可这藤蔓已经爬满山壁,要真的烧起来,这座山也没了。

那修士只得愤愤地将剑收起,道:算这妖藤走运!第一百一十八章 金花虎(1)我看,咱们已经到了无冬山。

聂星虹展了展扇子:山上自有机缘,我们也不必继续同行,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他惯会说话,就连眼高于顶的谈天信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聂星虹带着吟风宗的几个弟子往丛林深处走去,边道:在下就先祝各位得偿所愿、心想事成了。

其余修士们也纷纷四散开去,机缘这东西,有时候就是那么短短一刻,就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而这东西偏又虚无飘渺,并不因为人的身份、地位甚至是修为就对人有所青睐。

有时候平平无奇的小子,就是因为气运惊人,偶得那一份机缘,就能从此一步登天。

眼见着修士们四散离去,簪星几人也往丛林深处走去。

离耳国的秘境宗门过去也有人进去过,虽不能说格外安全,但大多野兽妖草弟子们也能应付得来。

簪星心里盘算着远离牧层霄与孟盈二人,又不想与顾白婴走得太近。

田芳芳心里惦记着多挖点值钱的灵草去画金楼买钱,早已跑到了前面,一二来去,簪星便只能走在了门冬身边。

门冬问:你老跟着我干什么?这山上丛林茂密,我怕其中有什么危险,跟着保护你。

门冬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能有什么危险?我不需要保护。

他难得好心地提醒簪星:你还是四处多走走,指不定能找到什么机缘,助你修仙。

当然,这话簪星肯定是不会听的。

她怕一个不小心,把牧层霄的机缘给找到了,原着一个暴怒,给她捅出什么没法应付的幺蛾子,那才是得不偿失。

见簪星仍然跟在自己身后,门冬也懒得理会了。

他有天生的仙灵窍,知道这山上哪些奇花奇草适合入药,此次少阳真人点他进秘境,就是为了采药草的。

因此,便召出乾坤袋,开始寻觅起来。

这山上的确开着很多花。

妍丽花朵点缀在树林中、草丛边、溪湖旁,加之远处蒸腾的霞气,确似仙境不假。

不远处的山崖边,斜斜生长着一棵巨树,这树的树根已经与崖壁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就如这山的上半部分就是树冠一般。

这树极广,枝条也极其繁密,上面结满了白色的果实。

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见,这果实如人的手掌大,并不是圆的,而是一头尖尖、像是野兽牙齿的形状,一眼看过去,如一棵树上长满了森森白齿,有些可怖。

门冬也看到了那些果实。

他面色一喜,道:龙齿果,是龙齿果!簪星虽然在太焱派的藏书阁里看过许多闲书,但来到这里的时间太短,见识到底不算多,闻言虚心求教:龙齿果是什么?是一种难得的灵果,人吃了能治愈心痛,若用此果练成丹药,则对温养灵脉极有好处。

他显得很高兴:龙齿果十年发芽,十年开花,十年结果。

果熟只一夜,若不采摘,一夜过后,树枝上的果肉即刻凋零。

咱们运气不错,今日更赶上龙齿果结果,我要多摘一些,放进乾坤袋中的冰壶里存着。

师叔......门冬正要找人帮忙,一回头见顾白婴孟盈他们都走前面去了,不得已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簪星:簪星师姐,你也帮我多摘一些,太阳快落山了。

等明日日出,这些龙齿果全部都会化成花泥的。

难得门冬有求于己,簪星点头:行。

她不打算找什么机缘,陪着门冬在此摘摘果子,应当是很安全了。

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攀上崖壁,一点点地爬到树枝上。

这龙齿树的树枝很粗,人坐在上头,倒是很安全。

待靠得近了,才发现那些果子比看起来的更大,簪星伸手拽了一个下来,她原以为是像牙齿一样的质感,没想到果子软软的,摸起来还有些温热,像是在捏有生命的东西。

弥弥好奇地拿爪子去刨龙齿果,刨了两下发现很安全,便拽住树枝晃晃悠悠地荡起来。

门冬骑在一根树枝上,正奋力地将一个龙齿果拽下来放进冰壶中,簪星见状奇道:冬冬,龙齿果很珍贵吗?你看起来很宝贝这东西。

门冬擦了擦额上的汗:当然珍贵了,能温养人血脉的丹药材料本就不多,咱们今日也是运气好才恰好碰上了。

还有,别叫我冬冬。

可是师兄们平日里似乎更青睐能提升修为的丹药。

簪星不解:咱们宗门里,有谁灵脉受损了吗?门冬摘果子的动作一顿,涨红着脸道:......当然没有!不过,这种东西有备无患,将来总会用上的。

簪星点了点头:好吧。

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知道医者父母心了,真是惭愧。

两人正摘着,这头的龙齿果几乎被摘光了,便往崖壁那头爬去。

门冬个子小,爬得快,在前头,簪星在后头。

爬着爬着,前面的门冬突然不动了,簪星瞧着他如此,还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心中一紧,忙低声问:师弟?嘘!门冬回过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你看。

簪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前陡然出现了一片金光。

这光实在太耀眼了,在黑沉沉的林间行走,陡然见到这么强烈的金光,簪星差点被光刺到了眼睛。

她拿手背挡了挡,待适应了前方的金光后,才认真地朝前看去。

这是一朵金色的、巨大的花。

这花大概有一人来高,不知是不是从山壁上长出来的,被茂密的树冠遮掩了花茎,只露出发着光的花朵。

花瓣层层叠叠,繁丽多姿,发出淡淡的金色。

一股幽幽的花香气顺着风飘了过来,带着草木的芬芳。

龙齿果阴森森的,这花却是截然不同的艳美,明亮的色彩一看就惹眼至极。

簪星低声问前面的门冬:师弟,这是什么花?门冬的小脸皱了起来,仔细思索了一番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金花虎(2)连门冬都不知道,看来这花是很珍奇了,簪星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咱们走吧。

走?门冬惊讶:为什么要走,虽然我不知道这花是什么,可它模样罕有,定是世间少有的奇花,当然要摘下来了!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簪星看了看那朵金光闪闪的花,越是颜色斑斓艳丽的东西,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这山上多野兽灵物,这么大一朵金花长着,焉能有不靠近之理?可这花还是这么好端端地长着,说明了什么?什么?要么就是陷阱,要么就是这花有自保之力。

簪星道:这种东西我见得多了,别因小失大。

这是什么道理?门冬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凡人尚且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何况是咱们修仙之人?这花出现在了你面前,就是你的机缘。

老天都把东西送到你面前了,你却疑神疑鬼,将机缘拒之门外,你这样,怎么可能气运加身?你不敢去,我去!他一转身,掏出一张疾风符贴在脚下,一阵风般的,立刻靠近了那朵金花。

簪星还没来得及拉住这死孩子,疾风符就已经生效了。

疾风符难做,一张符要好几十灵石,簪星没舍得买,眼下又不放心门冬一个人自己去摘花。

只能一边心里暗暗骂着,一边顺着树枝慢慢地往金色花那头爬去。

正爬到一半,簪星看见门冬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她定睛一看,就见通往金色花的另一只树的树枝上,正有一个熟悉的人朝花朵靠近,正是赤华门的谈天信。

先前聂星虹说了那一番话后,各大宗门的人就都分道扬镳了。

别说是不同宗门,就是同一个宗门的弟子进了秘境,除了身手不佳的,大多都会独自行事,免得宗门里为争东西引起内讧。

簪星先前以为谈天信早就已经走远,没料到他也发现了这里的金色花,估摸着是想先下手为强。

簪星本不予理会,可突然又想起谈天信在离耳国的锵锵赌坊里,将琉璃宗的那个修士打得奄奄一息的模样。

虽然荣余当时是银罂假扮,可谈天信暗藏的私心却不是假的。

后来在山洞里的赑屃精一事,包括与鲛人缠斗后第二日就要秘境照常开启,桩桩件件,都昭示着这是一个自私心机的贪婪之人。

门冬跟他抢机缘,只怕谈天信会下狠手。

果然,那头的谈天信已经看到了门冬,他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提起手中的剑,不过须臾,又很快停下手中的动作,脚步变慢了些。

簪星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这人只怕也担心金色花有蹊跷,见门冬在此,干脆故意走得慢些,好教门冬给他探路。

门冬毕竟是个孩子,虽有仙灵窍,在辨识灵草灵果上无人能及,可算计人的心理却远远及不上谈天信这样的狐狸。

本来看见有人来抢金花,门冬就有点着急,生怕被别人半道截胡,此刻看谈天信动作慢了些,更是迫不及待,干脆将冰壶直接往乾坤袋一扔,两手攀着树枝朝那花奋力爬去。

簪星这会儿叫也叫不得,只得赶紧用了张传音符给顾白婴,自己跟着门冬往那头爬去。

门冬已经爬到了距离金色花只有几步之遥了,他仰起头看着这花,这花很大,不能像摘龙齿果一样直接拽下来。

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镰刀,这刀是平日里用来割有些生刺的灵草用的。

他举着镰刀,就要往金色花的花茎砍去。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突然袭来,将门冬手中的镰刀撞飞出去,下一刻,谈天信出现在门冬面前。

簪星心中叹息一声,果然截胡了。

滚开,臭小子。

谈天信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冬。

他修为不错,不用像门冬和簪星这样攀着树枝,双脚站在树枝上也很稳。

你.....你不要脸!门冬气得脸色都青了,这花是我先看到的!你先看到的又怎么样?这男人冷笑一声,气焰十分嚣张: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再废话,我就一脚把你踢下去。

谈同修,簪星怕门冬被欺负,一边努力往那头爬一边大声道:你要摘花便摘花,你要是伤我师弟,我也不介意一嗓子将所有修士都叫来。

秘境里还有其他宗门的人,你要是觉得知道的人太少,想多与人分享一番,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谈天信当然不愿意知道此花的人太多,闻言收回拍向门冬的手,哼了一声,直接往那金色花前走去。

簪星朝门冬招手,示意他赶紧回来。

门冬扁了扁嘴,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顺着树枝又往回爬去,边爬边回头看一看那金色花。

谈天信已经走到了金色花旁边,他似乎也对这花很满意,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剑,朝花茎狠狠砍下。

簪星心中松了口气,对于这花被谈天信摘走,她倒是不怎么遗憾。

不知道为何,这朵鲜艳的花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或许是小时候自然杂志看多了,对于颜色斑斓艳丽的生物,总是天然存在一份警惕。

譬如多年以前她就看过一种蛇类,尾巴是虫子的模样,足以以假乱真,蛇将尾巴放在外面晃动,吸引鸟类来啄食,待鸟类靠近,便成了蛇的猎物。

这花艳丽得如此不正常,别说花瓣发着光,连花茎都是灿烂的淡金色,又没有叶子,掩映在龙齿树茂密的树冠中,焉知是不是什么新的陷阱?不过,连花茎都是金色,也真是少见。

花茎......簪星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门冬,快跑!远处,锋利的剑尖撞向了花茎,那看似柔软的花茎却如石铁一般,将剑尖弹了回来。

紧接着,山林的上空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弥弥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从龙齿树中,窜出一道隐隐绰绰的虚影,这虚影如一道红色流火,那只金色的花悬在它背后,是它晃动的尾巴。

这是一头火红色的斑斓巨虎。

------题外话------金花虎:我是fafa我装的(。

第一百二十章 虎穴(1)谈天信喃喃道:金花虎......这里怎么会有金花虎?金花虎?簪星心中一动,当初她为了弄清楚弥弥银琅狮的身份,便将记载珍奇灵兽的典籍都翻了一遍。

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曾看过金花虎的篇章,金花虎属火,常生活在极沸之地,顾名思义,此虎有一条漂亮的金色尾巴,尾梢是一朵发着淡金色光芒的艳丽花朵。

金花虎平日里藏匿于暗处,只将尾巴露出来,吸引别的修士或灵兽前去采食,待对方一靠近,便将对方扑杀。

从某种方面来说,它和那只虫尾蛇没什么两样。

簪星还想着弥弥好歹有银琅狮的血脉,能不能一嗓子将这金花虎吼回去,没料到这胖猫被金花虎吓呆了,一下子钻进簪星的乾坤袋,怎么着都不肯出来。

金花虎咆哮着冲向了谈天信。

谈天信手中的剑未收,见此情景顾不得其他,一剑迎了上去。

可这灵兽又岂是普通妖兽能比的厉害,金花虎一爪子便将谈天信的剑拍歪了去,谈天信忙往后撤,眼见着金花虎越靠越前,眼珠子一转,直接将正拼命往回爬的门冬丢向了金花虎。

门冬——簪星脸色大变。

门冬虽有仙灵窍,但论修为,实在是一般得不能再一般了。

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也不可能厉害到哪里去。

素日里跟着赵麻衣和顾白婴,也没有出手的地方,谁知今日偏遇到了赤华门这个不要脸的。

眼见着金花虎的虎嘴就要朝门冬张开,簪星心下一急,手中长棍挥出,棍比人先到,恶狠狠地劈向了金花虎的屁股。

金花虎登时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喝。

簪星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一把搂住门冬,门冬几近崩溃:老虎屁股摸不得,你怎么还打上了!我那不是为了救你吗?簪星道:快跑吧!她话还没说完,金花虎的目光便紧紧锁在了簪星身上,磨了磨爪子,猛地朝簪星扑来。

啊啊啊啊啊,门冬吓得脸色发白:它盯上你了,它肯定恨上你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簪星一掌将他推向龙齿树树冠深处:我引开它,你去把顾白婴他们叫来!门冬陡然被一推,落在十几米外的龙齿树茂密的树枝中。

他也不敢耽搁,当即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大把扩音符,吼道:救命啊!师叔师姐,杨簪星要被老虎吃啦,救命啊——他倒是财大气粗,扩音符用起来跟不要灵石似的,顷刻间小孩儿惊慌失措的求救声就响遍了整个无冬山。

就是这喊话的内容,簪星很难不怀疑门冬是不是故意的。

弥弥早就吓得躲进了乾坤袋,抵死也不肯出来。

那一头,金花虎仍对着簪星穷追不舍。

离得近了,簪星才看得清楚,这虎比寻常老虎要大一倍有余,浑身皮毛发亮,似是散着热气。

靠得近了,便有一股滚烫热浪袭来,这虎亦很凶狠,虎爪所经之处,石壁便留下几个石洞,看得叫人触目惊心。

想来之前上山路上看到的老虎脚印,就是这金花虎留下的。

被一只畜生追得漫山遍野地跑,对于宗门修士来说,大抵有些丢人。

簪星不是不想转身回击,可金花虎追得实在太紧了,只怕她稍一停顿,就会被这大老虎从背后扑上来咬掉脑袋。

正在心中唾骂着那临阵脱逃祸水东引的谈天信,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带着腥气的劲风,簪星忙往右一偏,撕拉——一声,半块袖子被扯掉。

金花虎硕大的脑袋已经近在眼前,凶兽嘴巴一张,簪星能闻见虎嘴中传来的腥风,似乎混杂着鲜血的味道。

虎牙对着女子狠狠咬下——哐的一声。

远处的门冬尖叫道:杨簪星!簪星的额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

她半个身子几乎已经陷于虎口,手中的盘花棍正艰难地撑在虎口中,使得金花虎无法一口咬下。

然而盘花棍又不是什么高等灵器,这样下去,终会被咬断两截,连同她自己。

难道就要在这里,葬送在老虎的肚子中?簪星一瞬间有些绝望。

正僵持着,忽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尖啸,下一刻,一道银枪穿破山风,如闪电般冲向金花虎的脑袋。

正是绣骨。

簪星一喜:师叔!金花虎的脑袋被绣骨枪打得一偏,却没有松口,只回望另一头,发出低低的咆哮。

顾白婴自龙齿树边飞掠而来,他身后跟着的还有孟盈一行人,还有湘灵派、吟风宗的弟子,想来门冬那一嗓子扩音符下去,整个参与秘境试炼的修士们都知道了。

这些修士们全都赶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友爱互助想要帮忙,还是想要分一杯羹。

毕竟金花虎的内丹,也是对修为极有帮助的。

田芳芳挥舞着斧头大步奔来:师妹莫怕,我们来救你!簪星心下稍安,这金花虎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未开灵智的兽类,又没有成妖,这么多人在,应当不会有事。

她是这般想的,但没料到金花虎在秘境中活得久了,竟也变得有些狡猾。

一见这么多修士冲来,倒不恋战,老虎金色的花尾一甩,震得龙齿树的树枝纷纷断烈。

这巨虎随即咆哮一声,也不肯丢下嘴里的簪星,直接一纵身,跃上了崖壁上的一处洞穴。

虎穴?孟盈一惊。

金花虎住在虎穴中,不过这虎穴被崖壁上茂密的野草和龙齿树的树冠给覆盖了,竟无人瞧见。

顾白婴脸色一沉:追!簪星被叼着冲进了虎穴,内心叫苦不迭。

盘花棍支撑着老虎嘴巴,她无法将盘花棍拔出,否则就会被金花虎一口咬碎。

她也没办法松手,只因一松手,盘花棍没有元力支撑,立刻就会断为两截,而她只怕还没滚出老虎嘴巴,就先被金花虎嚼碎成渣。

横竖都是死,不过是死成两截还是死得粉碎的区别。

这一刻,簪星无比后悔当初为何偏要选棍做灵器。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虎穴(2)若是当初选个狼牙棒,只怕现在就不是这么个结局了。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虎穴极深极长,里头很黑,簪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到身后顾白婴他们追随而来的声音,田芳芳道:师妹,你还在吗?簪星:......我在。

金花虎毕竟只是凶兽,终究经不住修士们这么追逐,跑到后头大抵也恼怒了,突然一甩尾巴,虎口用力,簪星感到盘花棍渐渐开始弯曲,不由得急声道:你们倒是快点,我撑不住了!话音刚落,银枪猛地窜过来,在黑暗的洞穴中划出一道银光,枪尖正对着金花虎的眼睛,紧接着,整个洞穴传来一声巨吼,簪星感到盘花棍上头一松,虎嘴松开了。

簪星冷不防被甩了出去,这洞穴里极黑,到处都是石头,她一时间被摔得晕头转向,不知道今夕何夕,黑暗中感到有一只手将自己拉了起来,顾白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快起来!师叔?她刚想说话,突然听见牧层霄喊道:不好,它要吐火了!仿佛是为了映衬他的话,一道火舌猛地窜了出来,将黑暗的洞穴照亮。

簪星这才看见,这洞穴里的两边,密密麻麻都是人类和野兽的骸骨,有些已经很陈旧了。

想来她刚刚在地上不是被石头绊倒,而是被这些骨头绊倒的。

这些大概都是金花虎的猎物,而他们身后......她回望一眼身后,登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方才太黑了,她被这大老虎叼着一通乱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而如今看得清楚,她和顾白婴所站的地方,半步之遥的身后,是一道黑色深渊。

这黑色很浓,一点儿亮光都看不到,仿佛往下几千几万里都是如此。

黑沉沉、阴森森的,如通向地底的另一处天空,又像是潜伏在暗中的巨兽,等待着将人吞噬。

金花虎长啸一声,从虎口处,蓦地吐出一道长长的火龙,这烈火与寻常的火不一样,极热极沸,靠近火苗的肌肤一瞬间像是要被炙烤成烟似的。

火茫一落地,迅速在整个洞穴里游走,于是整个穴洞都被熊熊大火炙烤,那只金色的、散发着淡淡光芒的花尾一扫,簪星猝不及防,被激起的劲风往后一推——她听到田芳芳的吼声:师妹!还有门冬惊慌失措的叫喊:师叔!脚下是万丈深渊,风在耳边咆哮,和着红色的火浪,簪星感到自己的身体沉沉下坠,却又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整个世界都倒转了过来,不知道究竟是在向上还是向下,不知道自己是停止还是奔跑。

过了很久很久。

她感到自己胸口处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拱动,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泛着一股酸胀的疼痛。

簪星摸了摸自己胸口,从胸口处摸出一张照明符来。

照明符在指尖燃烧,簪星听到自己身下传来一声呻吟,低头一看,她正伏在顾白婴身上,这人大概被她当成了人肉垫板,此刻正拧着眉头,脸色难看得出奇。

簪星吓了一跳,忙从顾白婴身上起来,问:师叔,你没事吧?顾白婴被她扶着坐起身,揉了揉胳膊,没好气地道:还没死。

没事就好。

簪星松了口气,她被金花虎给一尾巴扫到深渊下的时候,的确没想到顾白婴会跟着跳下来。

倘若是她一个人在此地,面对这样的一切,未免有些绝望。

她将照明符贴在墙上,弥弥叫了一声,叫声有些焦躁。

簪星看了一眼四周,顿时愣住了。

这是一间石室,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大概有一间小柴房那么大,什么都没有。

没有门、也没有窗、没有亮光,若是再窄一点,簪星会怀疑这是否是座棺材。

可是,她和顾白婴分明是从洞穴里坠落往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掉到这个地方,这地方既没有出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样?顾白婴问她。

簪星道:没事。

话音刚落,就见顾白婴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到她面前:穿好。

簪星低头一看,天玑法衣先前就被金花虎咬掉了半块袖子,后来又被火浪灼烧,纵然能抵御一些法力攻击,这法衣如今也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着多少有点失礼。

她便没有推辞,将顾白婴的衣裳披到身上,他的衣裳对簪星来说,到底大了一些,簪星便扯下发带当腰带,将衣裳束紧了一点。

师叔,我们怎么会在这里?簪星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金花虎不是想把我们烧死吗?金花虎是喜火的凶兽,虎口里吐出的火亦有灵智,能跟随对手而去。

他们坠落之时,这杀千刀的老虎还吐了把火,簪星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是银栗的鳞片保护了你。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鲛人属水,水克火。

簪星恍然大悟。

没料到银栗送她的银鳞竟然会在此派上用场。

她看了看头顶,头顶是平整的石壁,簪星喃喃:不知道师兄他们怎么样了......你还有心思操心别人?顾白婴哂道:先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这间石室看起来一丝缝隙也没有,严丝合缝得浑然一体,就像是将一块石头中心掏空,而他们就是困在石头里的人。

簪星站起身,走到墙壁间,四处敲了敲:不管怎么样,这地方一定有出口,否则我们也不可能进来。

此处应当藏着出去的机关,我们找找,肯定能找到。

顾白婴却不如簪星乐观,他坐在原地,声音冷淡:我已经用灵识扫过,此处没有机关。

也许是你灵识出错了。

簪星不以为然。

倒不是她盲目乐观,不过一般这种坠入崖间,找到密室,都预示着奇遇和机缘。

她低头看向掌心,掌心的红痕没有变化。

《九霄之巅》的原着里,牧层霄的确是在秘境中寻到了新的机缘,可并未有金花虎一物,这原着里本不该存在的凶兽,将她带进了这里。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本想尽力地不去改变原着的主要剧情,可剧情似乎总要推着她走向一条陌生的、危险的路。

实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哄(1)但眼下,总得先出去才行。

簪星将整座石室都走了一遍,几乎将墙上地上每一寸地方都摸遍了,甚至用照明符贴着头顶试图发现头顶的石壁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细节。

但是没有。

这座石壁什么都没有,除了他们两个活人和一只猫外,什么都没有。

她回头看向顾白婴。

顾白婴仍坐着,神情冷静得异样,他道:我说了,没有机关。

簪星想了想,将弥弥从角落里提了出来,顾白婴看着她动作,问:你干嘛?它不是有银琅狮的血脉吗?簪星道:我想着,它能不能给点提醒。

顾白婴:你看它像是能给你提醒的样子?可它是银琅狮......只是一点微薄的血脉罢了,他话说得很刻薄,几千几百年过去,被稀释的血脉就算流到现在,和普通家猫没有任何不同。

它只是一只猫而已。

簪星强调:弥弥不是猫,就算只有一点血脉,它也是银琅狮。

顾白婴挑眉看着她:你就是这样自欺欺人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年的眼睛在昏暗的石室中,明亮得锐利,他盯着簪星,像是要将眼前人看穿,他道:家猫有了银琅狮的血脉,也不能改变它是一只猫的事实。

就像你有秘宝在身,面对强大凶兽,仍然没有自保的能力。

簪星瞳孔一缩。

他身子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你在姑逢山上夜里平安无事度过一夜,宗门考核中大放异彩,甚至平阳镇选拔中修为日行千里,是因为你有秘宝在身吧。

他轻而易举地说穿簪星最大的秘密:所以你能找到青娥拈花棍,银罂也会在深夜侵入你房中,是因为你身上有吸引他的东西。

不是吗,杨簪星?簪星说不出话来。

似也察觉到石室中气氛的微妙,弥弥轻轻跳到一旁,缩回角落,将身子蜷缩起来开始装死。

过了很久,簪星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想说什么?我不想说什么。

顾白婴淡道:我只想告诉你,杨簪星,修仙之人,有秘宝在身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次次逢凶化吉,就大错特错了。

依赖外物,做不到真正的强大,就算你有一百件秘宝在身也是一样的结局。

更何况,他看了一眼簪星:你真的认为,你能承担得起这样的机缘?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簪星的心头一冷。

她承担得起这样的机缘吗?无数个夜晚,她曾这样不安地问过自己。

属于主角的光环,是否是身为普通人的自己能够承担得起的。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手心的红痕都在提醒着她,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所以有了枭元珠,但时灵时不灵,有了上古神兽血脉的灵兽,但平日里除了吃睡没有半点用处。

有了青娥拈花棍,但却拔不起兵器库的任何一把灵器。

就连刻意地远离牧层霄和孟盈,也会被从未出现过的凶兽莫名其妙地推进这黑天黑地的洞中深渊。

簪星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气馁,她失神地坐了下来,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说的没错。

顾白婴有些意外。

她的声音像是没有了生气,沉沉的与平日截然不同,轻得像是掺杂了某些复杂情绪:我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是靠着法宝才能走到这里。

不过这机缘大概也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我只是个普通人,并非天命选中之人,不该妄图逆天改命。

她闷闷地道:如今连累你一起被困在这里等死......簪星没有说完,将脸埋进了膝盖中。

石室中似乎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啜泣。

弥弥的耳朵竖了起来,顾白婴眉心一跳。

他抬起眼皮,偷偷瞄了簪星一眼,试探地问:喂,你不是哭了吧?女子穿着他的衣裳,她的发带因为被取走,随意地披散在脑后,顺着衣裳滑落在肩头,再不见平日里的神采奕奕,显得有几分萧索可怜。

顾白婴莫名有了一种负罪感。

他走到簪星眼前,半蹲下身,扯了扯簪星的袖子,试图让簪星抬起脸:杨簪星?簪星没理会他。

不是我把你弄哭的吧?我又没教训你......少年神情有些尴尬:别哭了。

弥弥睁大眼睛,好奇地瞅着石室中的两人。

见簪星仍将脸埋在膝盖中,顾白婴有些慌神,他道:好吧,刚刚是我不对,我不是要嘲笑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凡事总想着靠外物保命,要多加修炼。

你在离耳国的时候,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又老是吃凡人的食物,怎么可能进步啊?他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又理直气壮起来,随即压低了声音,看向面前人,低声哄着:......我也没说要在这里等死,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

脸埋在膝盖中的人闻言,身子似乎动了一动,不过仍然没抬头。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可能使对方开心的东西:......等回姑逢山,我教你幻术行了吧?女子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瓮声瓮气的:真的?真的!簪星一下子抬起头:那说定了,师叔,等回到宗门,你一定教我幻术!面前人目光清亮,神采奕奕,和想象中愁云密布的脸截然不同,顾白婴一愣:你没哭?还不到哭的时候。

簪星笑道:如果师叔回去食言,忘记了今日对我的承诺,到时我会哭的。

顾白婴猛地站起身,憋出两个字:阴险!不阴险的话,我也不知道师叔这么关心我?簪星笑眯眯道,一瞥眼见他胳膊处有血迹蔓延,大概是方才与金花虎打斗中受的伤。

你受伤了?簪星伸手去拉他的胳膊:给我看看。

别碰我!顾白婴恼怒地甩开她的手,挣扎间,一滴血滴在了地上。

石室里,猛然爆发出一道刺眼的青光。

这是......簪星愣住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哄(2)石室四面的墙壁上,陡然间浮起了一层青色的光,这些光漂浮在墙上,定睛看去,才发现自头顶的石壁至身侧四面的石壁,全都浮起了字迹来。

这些字迹很深,看起来是用剑尖凿刻,其中光华流转,十分动人。

簪星看向顾白婴受伤的手臂:师叔,你的血......石室的变化,是从顾白婴的血滴落在地上发生的。

他的血打开了这里的机关?顾白婴亦是意外,仔细盯着石壁上的字迹。

簪星也随之看去,这字迹并非文字,而是一道道符号,像是三岁小童随手拿树枝刻画的一般,乍一看有些潦草,横横竖竖的道道,实在瞧不出有何特别。

倒有些像密室解密了。

弥弥看到墙上会发光的字,有些好奇,绕过去蹲在墙前,拿爪子刨了两下。

他这么一刨,爪子落在石室的墙壁上,立刻显出一道发光的爪痕,吓了猫一跳。

簪星一头雾水,一时半会儿没个头绪,只好问身侧顾白婴:师叔可有什么收获?顾白婴注视着石室里的字迹,神情有些凝重,他抬手,指尖在那些光字上摩挲过,过了片刻,收回手,有些迟疑地开口:这似乎是功法心诀。

功法?簪星看向那些墙上的痕迹:这哪里像功法?不完全算功法,他道:像是招式演示,不过只有半篇。

他这么一说,簪星倒是有些明白了。

每本功法会根据主人特征自动变幻形式,她的《青娥拈花棍》是以文字记载,而这墙上的道道,就如田芳芳那本《斩蛟诀》一般,将招式直白地画了上去,当然,这主人的画技似乎也不怎么样。

这莫非是石室主人留在此地的秘籍?该不会是要我们学会这上头的招式才能离开吧?簪星有些困惑:但只有半篇,我们怎么学?牧层霄是主角,所以即便拿到的是《五行破神功》的残卷也能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将它补全。

而现在的簪星和顾白婴,只是路人甲罢了。

更何况这间石室就这么大点,纵然想要找机缘,也不是在这能找得到的。

顾白婴召出绣骨枪,枪尖对准石壁空白的地方一扫,霎时间,石壁上留下了一道发光的枪痕。

果然。

他道:看来只有将招式补齐才能离开这里。

簪星微微睁大眼睛,觉得这条件未免太令人迷惑了。

她打量着几面石壁,有些头疼:石室的主人是否过于高估了落在这里的人。

我们连这招式是什么都不清楚,如何能补全?再说了,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做好,我就会一个《青娥拈花棍》,这石室上的又不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白婴转过头:怎么了?师叔,簪星看向他,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这是《青娥拈花棍》的招式。

石室墙壁上会发光的道痕,刻画着陌生功法的招式,乍一眼看上去杂乱无章,可多看几次,却和灵识之中的那本功法对上了。

簪星抽出腰间的盘花棍。

她挥动长棍,边舞边道:你看,高四平,进步扎三枪,进步披身,唝地,安棒定膝,拖枪换阴手......定膝,推二棍......随着她每一次挥舞盘花棍,石壁上的光痕便比之前愈亮了一下,随着簪星的棍尖挥舞越快,整个石室的光华越来越大,将照明符映得暗淡无光,整个石室灿如白昼。

顾白婴目光微动。

换手打朝天一炷香,进步五花滚身打铺地锦。

搅一棍,扎一枪,退回五花滚身迎转骑马,金刚献铲。

伴随着她的最后一句话,整个石室最中间,陡然爆发出一股无比刺眼的光芒,这光芒瞬间将二人吞噬,如在虚空之中平白出现了一个入口,直接将二人粗暴地掀扯进去。

簪星只来得及抓住弥弥的尾巴,就感到自己被一阵狂风包裹。

轰隆——有什么东西的入口,被打开了。

......无冬山的深处,爆发出一阵巨响。

惊得丛林里的飞鸟簌簌地乱飞,惊得无数山兽从穴洞里倾巢而出,惊得那面总是以女子歌声唬人的仙歌藤,都停止了歌唱。

正被金花虎的烈火追逐的四处逃窜的修士们陡然闻此声响,同时回头望着虎穴的方向,道:什么动静?是不是顾白婴他们......湘灵派的蒲萄一怔。

师妹,先别管了,这些灵火沾到身上就没法扑灭,必须快点逃出无冬山才行!金花虎的修为,还不至于让修士们束手无策,然而此虎嘴里吐出的灵火,却让修士们吃了不少苦头。

那些灵火有灵智,一直对他们穷追不舍。

眼下除了太焱派的几个人,其余宗门的人都已经往无冬山外逃去。

啐!潭水中,一个湿淋淋的脑袋冒了出来,田芳芳吐掉嘴里的水草,松了口气:这处水潭里的水果然克火,娘的,总算把这火苗给掐了!孟盈几人也浮出水面。

金花虎吐出的灵火,普通河水是无法浇灭的。

靠近龙齿树的地方有一处水潭灵气充裕,还是门冬用了仙灵窍看出此水不凡,教几人跳了下去,将那一路追逐过来的灵火给熄灭了。

孟盈看了看远处,眸色一沉:其他宗门的人都走了。

那些孙子!田芳芳骂道:一把火就吓得屁滚尿流,生怕连累到他们。

我们不能走,门冬脑袋上顶着一丛水草,此刻也顾不上整理,急得都快哭了:师叔和杨簪星都还在虎穴里,一定要把他们救回来!放心,我们不会抛下他们的。

牧层霄看向虎穴的方向:只是......只是,从虎穴里的那道黑色深渊,在杨簪星和顾白婴落进去后,就闭合了,再也找不到踪迹,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们到底去了何处?......簪星做了一个梦。

梦里云蒸霞蔚,有白衣翩跹的女子,和锦袍飘逸的男子,背对着她站在花树下说话,她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就要转过身来——第一百二十四章 茅草屋(1)杨簪星。

从耳边传来的喊声令她从梦中醒来,于是那片云霞和花树,男子和女子都消失了。

顾白婴半跪在身旁,拧眉盯着她。

簪星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师叔。

他见簪星醒来,似才松了口气,问她:能站起来吗?簪星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弥弥在前面的草地上打了个滚儿,沾了一身的草屑。

这是......簪星看向远处,有一瞬间的愣怔。

没有了昏暗逼仄的石室,天地间变得辽阔起来。

这是一片广阔的原野,覆满茸茸青草,远处有淡色群山起伏绵延,一条清澈河流蜿蜒着自群山流淌而来,日光柔暖和温润,懒倦地覆在人心头。

如果说离耳国的秘境是仙气与瑰丽,这里则是宁静与温馨。

如某个与世隔绝的山村,住在这里的人被时光抛弃,于是永远的不知岁月流逝,被封存于此。

是秘境。

顾白婴走到簪星身边。

我知道是秘境,簪星道:我们从离耳国进的,不就是秘境吗?不是从前的秘境,顾白婴环顾四周:至少十年前紫螺进的,不是这个秘境。

我明白了,簪星看向他:你是说,这是秘境中的秘境?修仙长路漫漫,光怪陆离,介子纳须弥,露珠中亦有一世界。

秘境之中有未被人发现的空间境地,不算独一无二。

这么说,我们是找到了别人没找到的大机缘?簪星问:这里头是什么,功法、秘籍、灵器、还是干脆是一个隐居于此的大拿?顾白婴无言片刻,道:我说过了,有些机缘,不是人人能承担得起。

他一伸手,银枪现于掌心,顾白婴握紧绣骨,复又对簪星道:拿好你的棍子,这里头有什么谁也说不准。

簪星:好。

秘境中,平静暗流底下藏匿的危险,刚刚簪星已经见识过了。

有过金花虎的前车之鉴,她不敢掉以轻心,握着盘花棍,随着顾白婴一起往前走去。

一路上未曾发现什么危险,没有凶兽,没有奇怪的植物,也没有人。

这里仿佛无人居住的世外桃源,兀自宁静美丽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走到了靠近那座山、河流的尽头,顾白婴的脚步突然停住,簪星问:怎么了?顾白婴伸手,往前探了一探:有结界。

簪星闻言,想了想,横握盘花棍,猛地往前一挥。

滚风在前方的空中,如遇到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光罩,将她的棍风猛地弹了回来。

果然是结界。

她抬起头,望向面前这座青灰色的山:看来这里就是尽头了。

这座山和无冬山看起来不太一样,无冬山整座山都覆盖着茂密林海,这座山却显得很荒芜,一眼望过去,没什么树木鸟兽,光秃秃的,只有青灰色的大块山石。

不过倒是极高极陡,一眼望不到头。

这结界是谁设下的?簪星狐疑地看了看四周:这里似乎也没别的人。

顾白婴摇头,尝试着用绣骨枪在前方扫了一圈,发现以这座石山为线,都是结界,人在其中,过不去,旁人也进不来。

他收回枪,看向另一头:往那边试试。

簪星没有异议。

沿着山脚走了半柱香,弥弥已经累得直往簪星身上扑,试图重新回到乾坤袋中,簪星把袋子束紧了,好教这猫多运动运动减肥。

正与弥弥争夺着乾坤袋,走在前面的顾白婴突然停下脚步。

簪星顺着他的目光一看。

山脚下无边的原野中,静静生长着一颗巨树。

这树树干很粗,树冠浓盛,但又和无冬山上那棵龙齿树不同。

龙齿树的树枝杂乱,肆意生长,野蛮又粗犷。

这树虽然繁密,看起来却格外温柔,远远看去,如一团暖翠色的云雾,沉甸甸地压在梢头。

无论如何,这原野上,总算是出现了点不同的事物了。

簪星心中也高兴,与顾白婴又走近了些,一直走到那巨树跟前。

这树不知道是什么树,没有开花,树干呈现一种斑驳的深褐色,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透出来,若碎金闪烁。

簪星伸手抚上树皮,是粗糙略带湿润的质感。

弥弥突然嗷呜一声,往前方奔去。

簪星转过头,就见离这巨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有一圈栅栏。

栅栏?这里有人住?簪星与顾白婴对视一眼,两人跟了上去。

原野中,的确出现了一处栅栏,不仅如此,围在栅栏间的,还有一间茅草屋。

这茅草屋也不大,泥土夯墙,顶上覆盖了一层草泥,看起来有些破,院子里的草都被拔光了,大抵常常被人清扫,看起来很干净。

簪星站在栅栏外,先喊了一声:有人吗?无人应答。

她正要再喊,顾白婴已经直接走了进去。

簪星:......弥弥快乐地跟在了顾白婴脚后头。

推开茅草屋的门,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这茅草屋外头看起来不大,里面竟也很宽敞。

分了两间内室,一间外堂。

较大的那件内室里只摆了一处木榻样的架子。

这木榻看起来四四方方,簪星伸出手指摸了摸木榻的榻角,顿觉尖利,怀疑这是否是人直接寻了块木头用刀削出来的。

上头也没个枕头褥子,也就跟个长板凳差不多。

簪星出了内室,再看外堂,外堂的木头桌上放着一个壶,两个杯盏,还有两只碗。

不过这杯盏小碗都是用石头做的,仔细一看,上头歪歪扭扭还有一些小坑,形状实在算不得规整,像是有人用锤子硬砸出来的纯手工。

她见顾白婴去了另一间内室久久不出来,以为顾白婴有了新发现,跟着走了进去,一进去,顿觉这间内室格外不同。

方才那间屋虽然大而宽敞,但除了一方不知道是榻还是板凳的木头外,什么都没有。

这间屋子比那间屋子小一半,却要丰富得多。

靠墙的地方依旧有一方木榻,不过木榻比之前那个窄了许多,上头还有一根木头枕头。

榻上也铺了草编的褥子,至少坐下去不那么咯人屁股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茅草屋(2)靠窗的地方有一方桌椅,也是用木头削的,桌上放着一只石头做的花瓶,里头孤零零插着一株狗尾巴草,格外可怜。

顾白婴正站在桌前,翻着手中的东西。

簪星凑上去,问:这是什么?大约有数十张白纸,纸上写得满满当当的,仔细一看,都是些诗文,字迹倒是极漂亮,既潇洒又风流,一看就令人眼前一亮。

簪星拿起一张读道: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

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她又拿起另一张: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簪星再拿起一张:肌肤绰约真仙子,来伴冰霜。

洗净铅黄。

素面初无一点妆......簪星:.....顾白婴将她手里的诗夺过来,不耐烦道:别看了,都是写‘美人’的。

这美人得多美啊?写了这么多。

簪星看着顾白婴手里厚厚一叠,不觉感慨:这得有一百首了吧?顾白婴嫌弃地放下手中诗:真恶心。

簪星虽然也觉得有一点酸,但仔细一想,这人未必是痴汉。

她扒开窗户,看向窗外的那棵巨树,边对顾白婴道:我刚刚看过这屋子里了,这里有两间屋,两张榻,外头的桌上有两只碗,两只杯子,应当是两个人住在这里吧?或许是一对隐居在此的神仙眷侣,丈夫写诗夸奖妻子的美貌,这也算夫妻情趣嘛。

情趣?顾白婴微微扬眉:都出不去了还有心思在这吟诗作对的,是很有情趣。

簪星便不说话了,老实说,她也觉得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出去,不过往山的方向走有结界,往回走的路他们也看过了,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没有尽头,实在看不出出口在何处。

弥弥不知道从哪里鬼鬼祟祟地窜出来,嘴里鼓鼓囊囊包着什么东西,簪星捏着它的鼻子,弥弥脑袋往后缩了缩,一下子将含在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这是两块泥巴样的东西,上面糊满了弥弥的口水。

簪星用帕子把上头的口水擦干净后,再看向手中物,发现这是两尊泥巴偶人。

姑且算作是偶人吧,因这偶人捏得实在是太丑了,乍一眼看上去像两只猴子。

不过,其中一只偶人的脑袋上雕着一朵小花,看上去穿着裙子,应该是位女子。

另一只偶人是普通的衣裤,想来就是男子了。

簪星也不知道弥弥是从哪里刨出来的这东西。

她端详着手中的人偶,示意顾白婴看:看来我猜得没错,住在这里的,应当是一男一女,而且还是双有情人。

顾白婴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泥偶:你确定这是人?当然。

簪星望了望远处:不过我们在这里也没见着别的人,是不是要出去找找他们?不必。

顾白婴沉吟片刻:这屋里没有灰尘,看起来很干净,不像长时间无人居住。

他拿指尖擦过桌子,桌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粒尘土,遂道:就在这等他们吧。

这正合簪星意,走了这般久,她也真是累了。

二人就在屋里坐了下来。

这屋子里看起来颇有烟火气息,桌上也摆了碗筷杯盏,不过簪星并未在屋里找到柴火米面之类的食物,茅草屋的后院倒是有一方青石水缸,水缸里盛满了清水,上头飘着一个葫芦砍的木瓢。

簪星拿瓢舀了一口水尝了尝,水甘甜清凉,带着一点草木的芬芳。

再看顾白婴,他已经开始坐在屋中那道方正的木榻前,开始修炼起来。

簪星见他手臂处的伤痕,血迹已经干了,有心想提醒他包扎,又怕打扰了这位少爷用功,只得放弃。

弥弥似乎极喜爱这个世外桃源,在院子正中心四仰八叉地躺呈一个大字晒太阳,簪星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望着手中的两方泥偶,心情有些惆怅。

这屋子里的主人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她在虎穴深渊里的石室,以《青娥拈花棍》打开了石室中的秘境,来到此地,不知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只是偶然,她这算不算改变了剧情?若是有人刻意为之......为何偏偏是《青娥拈花棍》?难道这地方和青华仙子有什么干系?茅草屋的主人也不知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一般这种居住于秘境之中的,都是世外高人,世外高人都出不去,她和顾白婴一直出不去可怎么办?还有田芳芳他们,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太阳一点点向西坠去,将金光洒遍蜿蜒的河流,直到最后一丝夕阳的霞光彻底没入黑暗,宁静的世外桃源,迎来了夜晚。

茅草屋的主人还没有回来。

院子里开始凉了起来,弥弥站起身,抖了抖毛,轻轻一跃跳到了簪星身边蹭了蹭,又慢慢地往屋里踱去。

簪星揉了揉发酸的腰,跟着站起身回到了屋里。

石桌上还有一方油灯,灯油大概是用什么草枝碾碎的,上头漂浮着一点可怜的灯芯。

簪星用火折子点燃,整个茅草屋的窗户里,顿时透出一点橘色的、暖融融的灯火。

内室里,修炼的顾白婴睁开眼睛。

簪星把盛满了水的杯子放到他面前,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师叔,他们还没有回来。

他抬眼:急了?没有。

那你怎么无精打采的?簪星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把试图去乾坤袋里偷丹药吃的弥弥提起来放到一边,道:饿了。

顾白婴便露出嫌弃的神情:你怎么又饿了?什么叫‘又’?簪星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从离耳国进秘境到现在,我吃的最后一顿还是田师兄给的烤鱼。

距离现在也不知过了多久了,至少一日了。

我整整一日没吃饭,难道不该饿吗?顾白婴嗤道:你是修仙之人。

我做普通凡人做了十七年,到姑逢山正式修仙还不到一年,师叔,你不要对我太严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比翼花树(1)顾白婴看向簪星。

簪星身上还穿着他的雪白衣袍,湖绿色发带如一道春柳缠在腰间,长发披散在脑后,无精打采地趴在窗前的桌上,搬弄着手中的泥偶,叹了口气:早知道当时就让师兄多烤一些,装进乾坤袋了。

少年顿了一刻,从腰间的袋子里抽出一支红木盒,扔到了簪星面前的桌上。

木盒子啪地落在眼前,簪星愣了一下,去看顾白婴:这是什么?食物。

簪星意外多过感动,将木盒一打开,果然看见是几只精致的糕饼,这糕饼居然还有颜色,粉粉嫩嫩的,做成了花朵的形状。

她惊讶地看向顾白婴:师叔,你还随身带着点心呢,真讲究。

难怪在离耳国王宫里这不吃那不吃,原来是自带了便当。

我又不是你。

顾白婴没好气道:这是掌门塞给我的。

簪星望着大红色刻着吹笙引凤图案的木盒,沉默了一下,这个喜庆的风格,的确是少阳真人的手笔。

顾白婴见她没有动作,问:怎么不吃?师叔,簪星看向他:我听说掌门师尊擅长驻颜,对吃食极为讲究,金华殿的点心饭食都不放油和糖的,吃起来如砂纸一般。

顾白婴大约也没料到簪星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他又惯不是有耐心的,闻言哼了一声:爱吃不吃。

我只是说说,又没说不吃。

簪星捻起一块递到嘴边:没放糖和油罢了,只要没放毒就行。

她咬了一口。

这花朵状的糕饼,出人意料的好吃。

并不似砂纸,也不寡淡无味,带着一点淡淡的甜,入口即化般的细腻,如将花瓣咬碎在唇齿间,带着一种清冽的甘香。

弥弥蹭过来,企图偷吃一口,被簪星按住脑袋。

师叔,原来金华殿的食物这般特别。

簪星咽下喉间的甜意,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比离耳国王宫里的膳食好多了。

掌门师尊真疼你,难怪门冬就为了口吃的,也想当掌门。

你闭嘴吧,顾白婴听不下去了:吃你的糕。

簪星便不多说了,津津有味地啃手中的糕,给弥弥也掰了一个。

饥饿之时的口腹之欲总是特别教人难忘,一人一猫吃得迅速,待盒子里只剩一块花糕时,簪星拍掉弥弥捞糕饼的爪子,把木盒端起来问顾白婴:师叔,你也吃一块?不吃。

哦,猜你也不吃。

簪星毫无心理负担地将最后一块送进嘴里:谢谢师叔。

顾白婴凝视着坐在桌前的人。

宗门里的弟子,从来都是尽力展现出飘逸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形象,绝不会让人瞧见如此胃口大开的模样,纵然是俗世中的普通女子,也多会为了穿下窈窕的窄裙,保持婀娜的身姿而刻意少食。

但杨簪星就从来不会。

她活得粗糙、滑稽,总是莫名其妙地满足,也会毫无负担地在旁人面前露出无精打采的模样,理直气壮地说饿了。

那种自由和真实,在某个瞬间,竟会让人羡慕。

簪星边吃边道:师叔,你对我真好。

顾白婴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杨簪星,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我知道,不等他说完,簪星就打断了他的话,师叔照顾我,是长辈对晚辈的拳拳关爱之心嘛,放心,你的铃铛都没响,我不会误会的。

顾白婴便不再说话了,簪星自以为很识趣,她原先还以为这原着特意给顾白婴加了这么多戏,是因为要给自己发展命定的感情线,否则何必又是两个人单独陷入险境又是受伤什么的,不过如今看来,的确是她想多了。

但是......以顾白婴这种狗脾气,结心铃真的会响吗?她正想着,听到顾白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道:杨簪星。

怎么?那一日在皇陵,你为何要让银栗的元神上身?簪星回过头,望着他:师叔,怎么突然问这个?灯火下,少年的眼眸如深色的涟漪,他眸色是漂亮的深茶色,平日里总是清亮,而今在昏黄的灯火下,也显得深邃起来。

簪星见他问得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因为银栗太可怜了,没有人能帮他。

我如果能帮到他,也算是做好事。

妖族元神上身,于你修为有损。

簪星吃完最后一点糕,将木盒子关上,手指敲着木盒上繁复的花样,道:我少了这一点修为,会被别人打死吗?我多这一点修为,就能成为修仙界宗门第一吗?既然多这一点少这一点,也没什么区别,那何必将它看得这般重要?再说,我现在的修为也没受影响。

他不以为然道:你这是侥幸。

我这是事实。

簪星看向他:你心里不也很同情银栗吗?否则也不会拿枪砸了海边的鲛人像了。

倘若那一日是你在甬道里遇到了银栗的元神,你也会这么做的。

屋中沉寂了一会儿。

我不会。

他雪白的锦衣上,沾满了些灰尘和血迹,衣袍领上的雁纹精致整齐,朱色的发带在夜色下,如绽开的嫣红的花,将少年衬得容貌整丽、姿容明秀。

他不嚣张的时候,看起来总有几分难以接近的冷漠。

簪星问:为什么?顾白婴的声音很平静:蛇巫一开始就窥见结局,缘生缘灭,终只一瞬,纵然他用妖丹换了凡人之躯,最终也不过是应了最初的结局。

少年不知道想到什么,眸色晦暗如潮水,就算你让银栗的元神附身,见到了离珠公主,他也仍会灰飞烟灭,而离珠公主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没有改变。

衣袍上的雁翩然欲飞,他的声音在屋子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张扬和桀骜,低低的、像是含着某种涩意。

簪星瞧着顾白婴。

他仍如初见的那般,挺拔又俊俏,就如他那把银色的绣骨枪,漂亮又威风。

第一百二十七章 比翼花树(2)簪星曾一度认为,顾白婴就算哪天把天捅了个窟窿,也会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但有些时候,簪星又觉得,这少年似乎藏着无数秘密,就如她曾对门冬说起的那样,将脆弱的一面尽数藏敛。

就如此刻,他也会有对天命感到茫然的瞬间,以至于会对着她这个不算亲近的师侄发出疑问。

什么都没有改变么?她喃喃道,忽而开口,未必吧。

顾白婴一怔。

女子将椅子对着他,语气轻快:银栗的确灰飞烟灭了,但在灰飞烟灭前,他见到了离珠公主。

离珠公主是失去了记忆,可在失去记忆之前,她也叫出了银栗的名字。

就算这是个悲剧,至少我们的‘挣扎’,让悲剧里也出现了一点慰藉。

师叔,她温和地望着顾白婴,纵然再微小,一点点改变也是改变。

凡人修仙,不就是为了与天争道,不让自己被命运摆布吗?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问:你为何修仙?簪星:啊?他好整以暇,等着簪星的回答。

为了自由。

自由?簪星笑了笑:师叔,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在试图挣扎我注定的‘命运’。

顾白婴笑了一声,难得这笑里没了嘲弄,他问:你所谓的‘命运’,是指嫁给岳城少城主?这只是一个方面罢了,簪星道:还有很多,就算不嫁给王绍,按照‘既定的命运’,我也会嫁给李绍钱绍。

我不想将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中,都州修仙风气盛行,只有修仙,才能让我有摆脱天命的机会。

她站起身,走到顾白婴身前,把那只空了的木盒还给顾白婴:这很难,有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阻挠,有时候还会弄巧成拙。

其实我也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或许到最后一切回归原点,她弯腰,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但是我不后悔。

她鲜少有这般郑重其事的时候,更多的时候,都是显出一种随遇而安的坦然,不知道是无知还是自信。

只是......只是在这处辽阔原野上,孤零零的茅草屋中,昏暗柔暖的灯火下,她的随意与坚定,那句不后悔,竟会让人的心情,莫名轻松了起来。

过了很久,顾白婴哦了一声,将空了的红木盒子放到一边。

簪星望着他:就这样?你想怎么样?他拿起方才簪星倒给他的水喝了一口。

我以为你内心有什么难以对人提起的郁结,才这么耐心地说出这么一番道理好教你得到安慰。

纵然你的铃不肯响,至少我们的距离也该拉近一些吧?簪星道:接下来你不该与我分享你内心最大的秘密,比如你悲惨的过去、无法克服的弱点之类的吗?顾白婴正喝着水,闻言被呛住了,咳了好几声才恼怒地看向簪星: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有弱点?是吗?簪星望着他:但是你刚刚的表情,就像是遇到了很棘手的问题,以至于快要认命了。

顾白婴猛地将水杯往榻上一搁,发出哐的一声,好在这杯子也是用石头凿刻而成,倒也不至于碎掉。

他望着簪星,也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被戳中了心事,一字一顿地向簪星发出警告:杨簪星,我没有弱点,也没有悲惨的过去,更不可能遇到棘手的问题。

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让玄凌子把你逐出师门。

理由呢?对长辈不敬,不懂尊师重道。

他犹嫌不解气似的,补充道:妄自揣测他人!簪星:......你这是欲加之罪。

他冷笑:你最好小心点。

簪星见他又有精神吵吵了,估摸着是想通了。

顾白婴方才那模样,分明是钻了什么牛角尖,可惜的是这少年看起来虽然冲动暴躁,但对于内心的小秘密,倒是守护的滴水不漏,让人难以窥见端倪。

不过少年心向来琢磨不透,偶尔对生活茫然,也不必过于深究。

反正都会解决的。

似乎自己也察觉到方才与簪星的争执有些欲盖弥彰了,顾白婴轻咳一声:别打扰我,我要继续修炼了。

说罢,也不管簪星是什么表情,自己闭上了眼睛。

簪星耸了耸肩。

她倒是想修炼,可这野地里一丝灵气也无,她的枭元珠跟死了一般,眼下心中又挂念着外头,哪能跟顾白婴一般心无旁骛。

茅草屋的主人还没回来,这么晚了,莫不是在外留宿?可这原野上除了那座石山,连个土丘都看不到,他们这是到哪里外宿了?簪星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这一看就愣住了。

师叔,她叫顾白婴:你快来看!顾白婴不耐烦地睁开眼:又怎么了?那棵树......簪星指着窗外:那棵树动了!顾白婴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

距离茅草屋外十几米的那棵树,在漆黑的夜色下,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然而那团影子的形状却在逐渐膨胀,像是在生长似的。

顾白婴提起绣骨,往门外追去:我去看看!簪星忙招呼弥弥一道跟上。

夜里的原野有些冷,巨树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中是唯一的凸起,显得格外明显。

簪星掏出几张照明符挂到树上,一瞬间,便被眼前的画面惊了一惊。

这棵树正在开花。

那些交错的树枝不断地拉长,生长,每一段树枝上,有柔软的骨朵从其中冒起。

不是那种一夜之间层层叠叠地绽放,而是像破壳而出的蝶......不对,应该说是鸟。

先是毛茸茸的、小巧的头,接着是整个儿窜出来的躯体,长尾,再到展开的双翼。

那些绯红的羽翅上像是撒了些晶莹的月光,招摇地立在梢头。

原野上吹来冷风,将巨树的枝条吹得簌簌作响,成千上万只火红的鸾鸟在夜里如欲飞的红云,热闹着、喧哗着、艳丽着。

这花树......簪星看向身侧的顾白婴。

比翼花......顾白婴也怔住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画中景(1)先前未开花前尚未认出来,而如今才发现,这花树,和顾白婴逍遥殿中那棵会在冬天开花的树一模一样。

比翼花......比翼鸟,不比不飞,飞止饮啄,不相分离......死而复生,必在一处。

簪星只听过比翼鸟,都州有些有钱的修士,常去集市高价买来这种鸟送给结亲的道侣,以图个好兆头。

不过听说这种鸟很是娇贵,不容易被豢养,也不知那些修士买回去后若是照顾不善鸟死了,会不会嫌触霉头。

比翼花,顾名思义也知道这花大抵象征着爱情,簪星问顾白婴:师叔,你殿中的比翼花是以幻术维持,这棵树......她抬起头,望向树冠中的丛丛火色:也是障眼法吗?不是幻术。

顾白婴目光微动:这棵树是真的。

这荒郊野地的,什么树都没有,怎么会有比翼花呢?难不成是茅草屋的主人种的。

簪星摸了摸下巴:可是为何我总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顾白婴沉默,在这深夜里,茫茫原野中,他们二人就这样仰着头,站在树下,远处的石山模糊成一道虚影,天地静穆,黑暗中,唯有这棵树明亮动人,像一个华丽梦境般永无止境。

簪星不知不觉看得怔住了,只觉得满树的比翼花像是要飞起来似的,摇摇晃晃地往人脸上扑,下一刻,弥弥突然大叫一声,往树上窜去,簪星猛然惊醒,不是比翼花要飞,是树上真的有个东西在动!师叔,簪星道:那上面是什么?顾白婴猛地挥枪,绣骨如一道银光,刹那间冲向繁密的树枝中,顷刻间扫落一地落红和树叶,弥弥的爪子扑了个空,照明符却清楚地映出了在树枝中探出的那个脑袋。

一只......鸡?那鸡一低头,也瞅见了簪星二人,不知道是不是荒郊野地里平日里一个鸡呆习惯了,乍一看见两个生人也吓了一跳,掉头就往树冠深处飞。

顾白婴眼睛一眯,一用力,绣骨枪调转枪头,以枪棍捅了一下那鸡屁股。

这鸡便疯狂大叫着,落到了顾白婴手中。

弥弥从树上跳下来,看着顾白婴手中的鸡跃跃欲试。

簪星也凑过去看,那鸡眨巴着黑豆大的眼睛,昂着头一副宁死不屈的骄傲模样。

太焱派宗门里也有鸡,那只叫酉日将军的司晨鸡每日一到点就叫得地动山摇,从不晚点。

簪星还记得它漂亮的大红色羽毛,金色的羽冠。

而这只鸡看起来就很寒碜了,鸡冠只剩下一半,羽毛七零八落,沾满了不少泥点,尾巴已经秃掉了,凄惨得像是刚刚被人凌虐过一番。

因它浑身上下毛都秃得差不多了,冷风一吹,鸡身便瑟瑟的浮起一层疙瘩。

顾白婴一手握着它的两只翅膀,仿佛集市上称重肉鸡的屠夫似的,这杀气腾腾的姿势令原本不可一世的鸡渐渐乖巧起来,甚至还轻轻啄了一下顾白婴的手以示友好。

簪星心中感叹,秘境里就是不一样,连一只鸡都能屈能伸。

顾白婴提着鸡,疑惑开口:这里怎么会有只鸡?总不可能这茅草屋的主人原来是只鸡?簪星望着它秃掉的尾巴:或者是有人施了什么法术,把茅草屋的主人变成鸡了?顾白婴:......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是,这毕竟是修仙世界,而不是魔法世界,簪星正要回答,突然瞥见这鸡胸前那点可怜的羽毛下,似乎覆了个什么东西,她伸手捞了起来,发现是一只木牌。

木牌只有小手指宽,窄窄长长,用一只草绳拴在了鸡脖子上。

上头端正地写了三个字:白切鸡。

簪星:......这字迹漂亮风流,和茅草屋里,桌上那些诗的字迹一模一样,分明就是一个人。

簪星想了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鸡应当是茅草屋主人养的爱宠,不过......世上怎么会有人给爱宠取名叫白切鸡?这是宠物名吗?这是报菜名吧!簪星嘴里刚刚说出白切鸡三字,顾白婴手中的鸡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点似的,疯狂挣扎起来。

它一翅膀扇在顾白婴脸上,扇了顾白婴一脸泥点子,顾白婴猝不及防松了手,就听见白切鸡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扑腾着朝茅草屋里飞去。

弥弥眼睛一亮,赶紧追了上去。

簪星回头看向顾白婴。

这人伸手抹去脸上的泥点,似是忍无可忍,咬牙道:我一定要宰了这只鸡!待二人追进茅草屋,顿觉满屋子都是翻飞扑腾的影子。

弥弥似是十分喜欢这只秃尾巴鸡,原先在姑逢山,看也不看酉日将军一眼,如今却跟在这鸡屁股后追得不亦乐乎。

白切鸡也贱兮兮的,仗着自己会飞,一会儿飞在横梁上,一会儿跳到木榻上,弥弥毕竟身体肥胖,不如白切鸡身姿轻盈,被白切鸡耍得团团转,不一会儿就累得行动迟缓起来。

簪星:......做银琅狮做成这样,真是没眼看。

她看够了这一出鸡飞狗跳,正要出手,就见白切鸡又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内室的梁上。

悠哉悠哉地啄了一下木头,似是挑衅。

弥弥先是懒得搭理它,又或者实在是累了,一动也不动。

这鸡又啄了几下木头,弥弥尾巴翘了起来,猛地扑了上去。

簪星叹息一声,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谁知道哗啦一声,屋子里爆发出一声巨响,呛了簪星一嘴的烟尘,整个茅草屋抖了一下。

顾白婴也愣住了。

弥弥抱着鸡滚到了一边,茅草屋里,泥土夯成的红墙上,突兀地坠下一块,像是一张空了的木板被人撕开,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飞起的泥土烟尘如云雾,隐约有绝色女子站在树下,雪白裙裾被风吹得飞舞,青丝如情丝勾人心动。

她素手纤纤,弄蕊拈花,一双眼眸含情无限,一笑生光,就这么注视着画外之人。

这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美人图。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画中景(2)画中人极美。

茅草屋灯火昏暗,在这美人图的映照下,竟有些明珠生光之感。

这女子蛾眉杏眼,朱唇微笑,青丝垂肩,丽质天成。

若太阳升朝霞,似芙蓉出绿波。

站在比翼花树下,手持一朵落花,眉眼间顾盼流动,直教人看得屏住呼吸。

光是一幅画已是如此勾魂夺魄,可见若是真人在眼前,只怕要三界美人都黯然失色。

簪星心中一动。

这女子,和她每次修炼《青娥拈花棍》时,灵识中所出现的白衣女子身形格外相似,难道......画卷的右下角,还题着一行诗:灼灼青华林,灵风振琼柯。

字迹与白切鸡鸡牌上的一般无二,看来也是茅草屋的主人所书。

簪星看向顾白婴,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叔,这画上的,该不会是......青华仙子吧?顾白婴没有说话,望着画上的美人出神。

簪星抬起头,画中美人正垂眸看着指尖的比翼花,簪星看着看着,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等等,比翼花呢?她猛地惊醒,方才美人手中尚有一朵嫣红的落花,如今美人手中空空荡荡,少了一朵比翼花。

师叔.....簪星正要把这个发现告诉顾白婴,一低头,就见自己掌心里正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朵鲜艳的花朵。

画中的花,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出来,落在了自己手中。

她诧然抬头,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画中朝她涌来,簪星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师叔,就被那股陌生的力量拽进了画中。

噗通——四周陷入了混沌的黑暗,簪星揉了揉眼睛,什么都瞧不见。

她有心想要拿出一张照明符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可一摸腰间,乾坤袋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顿时心下一沉。

紧接着,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随着这脚步声的靠近,四周一点点亮了起来。

犹如在浓黑的墨中蘸上了一点透白,白色愈来愈多,如夜幕到清晨的过度,只是那光也是朦朦胧胧的,像是蒙着一层大雾,又像是宇宙混沌鸿蒙。

脚步在她的背后停了下来,簪星转过头。

簪星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人。

女子白裙似雪,长发如瀑,是只能出现在梦中的容颜,她和那幅美人图上长得一模一样,却又比图中美人更为貌美夺人。

只是那画中美人尚能对着画外人拈花浅笑,而眼下这皎如明月的神女,却是淡淡地瞧着她,冷若冰霜。

良久,簪星看着这美人道:劳驾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她是被拽进画中的,可是又和当初在姑逢山考核那次的须弥芥子图不同。

画中有美人在花树下,远方山水动人,可这里只有一片虚无。

识海。

女子的声音如当初在灵识中一般的轻灵,仍旧冷冰冰的:你的神识被拉进了画中。

这下簪星明白了,大概是说,她的肉体还在画外,神识却已经到了画里。

她望着面前的美人,沉默了一下,才问:您是青华仙子吗?女子轻轻颔首。

簪星眼睛一亮。

青华仙子当年在生下顾白婴后不久就消失,去向成谜,太焱派众人都说青华仙子大抵已经陨落。

没想到如今却能在这一处秘境中相见,簪星道:您还活着!师叔他们一直在找你,顾白婴就在画外,同我一起来的,你们......她沉默下来。

青华仙子看着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或许更应该说是空洞,并未因听到顾白婴三个字而有任何动容。

她只是冷漠地、像是完成任务一般的开口道:你既然能到达此地,说明你是找到《青娥拈花棍》的有缘人。

簪星蹙眉,这话听着,似乎有些耳熟............你若通过考验,我便将此功法全卷传承于你。

簪星悚然一惊:传承?是的。

每一处秘境中,自有未知机缘,既是你寻到此地,天命注定该你有此机缘。

功法、秘籍、丹药、灵宝,你想要吗?这话实在是很有诱惑力了,簪星后退一步:谢谢,我不想。

仙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意外的神情,她问:为何?为何?簪星低头看了一下掌心,自然是因为,她本不该是这段剧情的主人。

《九霄之颠》里,牧层霄在此秘境中,确实找到了一处机缘,虽然与青华仙子无关,但这种通过考验赢得传承的套路,分明就是主人公所有。

她来到这里已经是剧本里未曾出现的剧情,要是再一通胡搅,拿了本不属于自己的气运,原着很有可能再针对她多造些无法解决的陷阱。

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仙子,我只是路过此地,不小心看到了这幅画被拽入其中,修仙之路清苦,我不求机缘气运,只希望通过自己脚踏实地地走上仙途。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一些,您还是放我出去吧。

沉默了许久,青华仙子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

簪星松了口气,望了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又问眼前人:请问仙子,我该如何从画中出去呢?打败我。

簪星:......青华仙子淡淡开口:如果你不能打败我,通过我的试炼,就只能一直呆在画中,无法离开。

您不要说笑了,簪星蹙眉:人的神识离开身体太久,会死的。

不错。

青华仙子声音平静:所以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败我,通过考验。

簪星终于忍无可忍了,道:这不是强买强卖吗?貌美仙子用冷冰冰的神情告诉了她,这的确就是一桩强买强卖的生意。

簪星委顿在地。

她试图给青华仙子证明这是一桩不可能的事:仙子,您是差一步就飞升的大拿,我是前几天才刚刚结丹的小修士,纵然我是个天才,也不可能打得过你啊?你既找到这里,天命自有注定。

回答她的,是冷冰冰的一句。

我看天命是想弄死我。

簪星嘀咕了一句,又试图打感情牌,仙子,顾白婴就在外面,你们母子二人多年未见,他一直都很想你。

说起来,顾白婴才是应该接受你传承的人,我只是个外人,况且天分也不甚出色,你的功法给了我,实在是糟蹋了......黑暗里传来青华仙子的声音:比翼花选中的人,才是有缘人。

簪星:......她感到有些头疼。

这女子大概只是青华仙子当年封在画中的一缕神识,不具有青华仙子的意识,只知道执行通过考验接受传承的命令。

就算她说再多也不会听的。

顾白婴脾气坏,亲娘虽然不似他这般桀骜嚣张,可看这神识的性子,也真是个骄傲得听不下去旁人说话的倔脾气。

如今就算她不想接受传承,可要从这里出去,也只能将青华仙子打败。

只是,这真的不是天命给她挖的又一个坑吗?而且这坑,她就算是想跳,也未必跳得进去。

打败青华仙子,这话说出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那可是青华仙子,羽山圣人的亲传徒弟,差一步就飞升成仙的人!青华仙子说完后,就不再理会簪星了,沉默地站在虚空之地中,美貌又冰冷,像一座雕像。

簪星尝试着运转胸中的枭元珠,没有半分反应。

她的肉体在画外,乾坤袋自然也在画外,场外辅助道具一个都用不上,只有一根盘花棍挂在腰间——大概是考验中替她虚拟而成的灵器。

这一回,只能靠实力了。

不过......簪星望着腰间的盘花棍,这实力差距,真是天上地下,大得吓人。

她慢慢站起身,抽出腰间的青棍,面对着青华仙子。

青华仙子淡道:看来你想清楚了。

如果只有打败你才能从画里出去,那迟早只有这么办。

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簪星望着她:来吧!盘花棍直朝青华仙子而去!一片混沌中,盘花棍似乎变成了一道青色的闪电。

而与之相对,青华仙子手中的长棍矫若游龙。

两道青芒碰撞在一起,簪星只感到一股长风扑面而来,这风温柔却绵长,似乎挟裹着长阔的原野、天地间的星辰、所有浩大与微渺,气势汹汹地朝她冲来,几乎将她整个人彻底打散。

簪星甚至没来得及出第二棍,就被打飞了出去。

女子握住长棍,望着被跌飞出去的人,轻轻皱眉,道:不堪一击。

败得这么惨,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簪星抹了把唇间的血迹:第一棍只是试试你的实力罢了。

再来。

她站起身道。

......茅草屋中,顾白婴将簪星抱到了榻上。

弥弥蹲在簪星身侧,此刻也不追白切鸡了,有些焦躁地叫了两声。

倒是那只秃尾巴的烤鸡伸长了脖子,神气地站在桌上踱来踱去,将写着诗文的纸踩得哗啦啦的响。

方才正看着这美人图,簪星看着看着就晕了过去,怎么叫也不醒。

顾白婴伸手在她前额一探,倏尔收回手,神情微动:是灵识。

第一百三十章 画中景(3)他侧头看向挂在墙上的美人图,美人依旧拈花浅笑,在昏暗的屋子里犹如神女下凡。

他走到美人图前,指尖抚过纸卷,纸卷干燥微黄,似是过了很久的岁月,而画中人却栩栩如生。

簪星的灵识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除非......是进入画里。

他进不去这幅画,是因为这画上被施了一处禁制,下禁制的人修为比他高,要想破开禁制,要么是符合进画条件的人,很显然他不是。

要么,就以元力强行冲破。

门冬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师叔,你现在不能再强行运功了,之前与鲛人交手,已经让你灵脉中滞涨的元力不稳,要是再随意运功,灵脉中的漏洞只怕会控制不住......事实上,这一点在他追逐金花虎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

所以他才没有运转元力直接将那只金花虎碾碎,才会因此受伤。

他来离耳国,说是看着杨簪星不让她和牧层霄双修是假,抱着或许能在秘境中寻得琴虫代替品的心思是真。

而如今,琴虫的代替品没寻到,反而让灵脉中的漏洞愈发无法修补,得不偿失。

他不能再强行运功。

但是......少年回过头,榻上的女子睡容平静,盘花棍摆在身侧。

那只空了的红木盒放在木榻的角落,盒子上头身着长衫的少年正端坐吹笙,凤鸟飞舞。

原野中,唯有这一处低矮的茅草屋,在黑暗中如一簇微渺的火光般,寂静地凝固着。

......混沌中传来如瀑的花流。

花丛像是源源不断似的,将这片虚无的白层层染红,镀上了一层艳色。

从身侧漾开的水纹尚带柔软的月光,月光倒映着花海,而在这片绯色的流光中,一道青芒将繁丽撕开,那些花海倏尔散去,女子的声音清朗,似乎还有破开一切的决心。

火树银花——混沌中的光暗了下来,天地变成了一片浓重的黑,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数星光——或许是烟火从远处燃尽而来。

那些璀璨的、迷人的光落到人眼睛,几乎要将人眼睛灼伤。

而那只棍子,就像是一簇即将灿烂燃烧的烟火,挟裹着流转的火星自身后而来。

女子似乎叹息了一声。

另一只青棍掉转向前,只在前方一点,于是气势汹汹的棍风便被迅速打散了,无数星辰散做了灰烬,水波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天地吞噬,温软绵长的波纹在顷刻间似要撕开一切,簪星脸色一变,拼命运转全身元力抵挡,还是被这镜花水月给击中了胸部。

她摔飞出去,吐出一口鲜血。

青华仙子站在原地,衣袍甚至都不曾揉皱一点,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失望。

簪星捂住胸口,只觉得浑身上下散了架一般的疼。

她的《青娥拈花棍》已经练到了第二重,可火树银花在青华仙子的镜花水月下连一炷香时间都坚持不了。

她知道这棍法厉害,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有多厉害,如今在原主的手中终于领教一二,原来拈花棍,真的不是一本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棍法。

这棍法落在她手中糟蹋了,果然不是一句玩笑话。

再来?青华仙子问。

簪星摆了摆手:等等,容我歇息一下。

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仿佛是一个人形沙包,被青华仙子不知道揍了多少回。

顾白婴可知道他亲娘原来这么凶?纵然只是灵识,下手也毫不手软。

但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已经竭尽全力了,和青华仙子的修为还是天渊之别。

就算再来一百遍,结局都不可能改变。

人的神识不可以离开肉体太久,这画里的时间流逝也不知和画外是不是一样,如果再不快点打败青华仙子,她就真的只能永远困在此处,再也出不去了。

为今之计,只有主角光环能救她一命,但很可惜的是,她并非主角,连枭元珠都已经不顶用了。

仙子,这不公平。

簪星一边喘着气,一边和对方打商量:我是金丹初期,你却已经渡劫了。

你让一个婴儿与大人比试拳脚,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给个痛快。

比翼花选中人,就证明你有能通过考验的能力。

簪星眨了眨眼睛:那我到底有什么能通过考验的能力呢?青华仙子漠然道:天机不可泄露。

......簪星只觉头疼,若是主角,自然无论有什么险境试炼,最后总归会通过的。

可她不是牧层霄,她通不过,那就是通不过,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怎么能存侥幸之心?再说,她浑身上下现在什么都没有,枭元珠没动静,乾坤袋也在画外,那些小众的符纸丹药全都用不上,连猫都不在身边,唯有一根幻化出来的盘花棍,连个中级灵器都算不上,这种情况下想要逆风翻盘,简直像是痴人说梦。

我的功法您也看到了。

簪星无奈道:同样的棍法,在不同修为的人手中,威力差别实在很大。

我无法打败您,更无法用《青娥拈花棍》打败您。

将心法发挥到何种地步,与修为无关,重要的是对功法的领悟。

混沌中,青华仙子的裙裾微微飞扬,你如今只能将心法发挥出十之一二的能力,是因为你根本不曾真正的领悟它。

簪星叹了口气,说得容易,可这心法就是那么一本,横看竖看都是那些字,还能领悟出什么花来?一本棍法,照着上头的招式学会就行,难不成还要做阅读理解?她摇头,翻身站起身,一转头看见地上遗落了一朵红色。

这是美人图上,青华仙子手中拈来的那朵花,也是这朵比翼花,将她从画外的茅草屋中,拽到了画中的考验里。

这花之前在她手中,后来与青华仙子打斗途中,大概不慎掉落了。

她弯腰欲捡起那朵花,身后的青华仙子见状,忽然神情微变,声音里第一次带了急迫:别碰!簪星摸到了这朵花。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顾采玉(1)指尖触摸到柔软的花瓣,如在虚空之中,拾起了一朵梦境。

这梦境倏尔放大,簪星听到青华仙子急促的声音,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些画面,这画面杂乱无章,似是被割碎的图,在她面前飞快穿梭。

混沌的白渐渐散去了。

天光渐亮,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明朗又活泼,如四月的春阳,还带着一点调侃: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

我叫顾采玉,敢问仙子芳名?簪星看到了一个男子。

他的面容似是被云雾罩上了一层纱,模模糊糊,怎么都看不真切。

只看得到长春色的袍子,和同色的发带。

这人个子很高,倚在一棵树下,纵然看不清面容,光是听他声音,似也能看到他面上的笑意。

簪星还看到了青华仙子。

貌美的女子冷漠地从叫顾采玉的男子身边经过,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予。

顾采玉便摸了摸鼻子,有些悻悻地道:这宗门里的女弟子,虽然长得漂亮,性子可真不怎么样。

远处是荒芜的石山,原野一望无际,唯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立在旷野之中,兀自招摇着。

男子拔腿朝前面的女子追了上去,边道:喂,这位仙子,你我都被困在这里,应当互助互爱,想个办法出去才行!困在这里?簪星一愣,这难道是......此地过去发生的事情?画面倏尔一转,她看到在那座荒芜的石山前,男子坐在石头上,一边拨弄着手里的一根狗尾巴草一边对远处的人说话:仙子仙子,你有没有想到出去的办法?青华仙子坐在远处的青石上,正闭眼修炼。

仙子仙子,你这么修炼,什么时候才能打破此地的禁制?仙子仙子......啪的一声,一个果子堵在他嘴巴里,青华仙子收回手,冷冷道:闭嘴。

顾采玉便闭了嘴。

日头渐渐西移,在蜿蜒流动的河水上撒了一层粼粼的波光。

从原野上兴冲冲地跑来一个男子的身影,他手里提着一只鸡,那只鸡丑得骇人,不知是跟谁打架还是怎么的,毛都被薅得没剩几根,尾巴也秃了,正在顾采玉手中拼命挣扎。

他提着鸡翅膀,手伸到正闭眼修炼的青华仙子面前给她看自己的战利品:仙子,我抓到了一只鸡,咱们有肉吃了!他复又歪头看了看那只鸡,山鸡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他,他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下:不过这鸡瘦了点,还是养胖些再吃吧,养养再杀。

青华仙子理都不理他。

这之后,这男子便忙碌起来了。

簪星看着他撅着屁股在原野上到处捉虫,又四处拔野菜,自制鸡饲料给鸡按时喂食。

时而又抱着鸡坐着,一边看青华仙子练剑一边问:要不给它取个名字吧?取什么好呢,烤鸡,烧鸡,叫花鸡?蒸鸡,炖鸡,白切鸡?青华仙子一剑扫过去,剑风将他面前的石头劈得粉碎,天地间安静一瞬,过了一会儿,男子弱弱的声音响起:那就叫白切**,我素日里,最爱吃的就是白切鸡了。

就这么定了下来。

青华仙子每日都会去那座石山前试探,她的剑劈不开结界,有时候自己还会受伤。

顾采玉却准备开始杀鸡了。

他挽起袖子,手中巴掌长的刀在烤鸡脖子上比划了几道,终于还是抖着手放了下来,问青华仙子:要不......还是别吃了吧?青华仙子冷眼旁观。

我不是不敢杀鸡,真的。

男子的声音诚恳,我就是觉得,吃素也没什么不好。

你从一开始不就没打算杀它吗?青华仙子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她从顾采玉身边跨过,淡道:没有人会给食物取名字。

她提着剑往前去了,年轻男子手中还提着鸡,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白切鸡咋咋唬唬地叫起来。

男子回过神,望着手里的鸡骂道:别吵了,小白。

他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簪星觉得,他大概是笑了。

接着,又是一片零碎的画面。

簪星看到顾白玉开始四处捡拾干草和红泥,身后跟着那只秃尾巴的烤鸡。

他长春色的袍子上沾满了泥土,兴致勃勃地喊:仙子,我们在这里盖间茅草屋吧!青华仙子的剑尖一抖,回头望着他,这人已经热火朝天地自己干起来。

他盖得很认真,那只秃尾巴鸡就站在院子里,悠哉悠哉地啄食地上的草籽。

茅草屋很快盖了起来。

泥巴夯的墙,干草盖的顶,屋子里每一根横梁都是他用刀认真削平过。

他又去靠近石山的地方寻了一方青石,费心地打磨成了一方水缸,劈了葫芦做水瓢。

当他开始动手做石头杯盏碗筷的时候,青华仙子终于忍无可忍,走到他跟前,冷声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啊?顾采玉正坐在门槛上磨刀,这刀才劈过木头,有些钝了,他一边磨一边道:我盖了间房子,这荒郊野地的,日后咱们也有个住的地方。

要住你自己住。

青华仙子神情漠然。

别呀,顾采玉忙道:你看我盖了两间,一间给你,一间给我。

我打算在屋里再做张桌子,平日里写写字什么的......青华仙子皱眉:你是不打算出去了,一辈子住在这里?一辈子住在这里?顾采玉的声音听起来很快活,那也没什么不好呀,你看这里山明水秀,风月无涯的,再有佳人相伴......一道劲风从他头顶削过,三根青丝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青华仙子冷冷看着他,手中长剑光华摄人。

顾采玉吞了口唾沫:......我也只敢远观,不敢造次。

青华仙子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那之后,青华仙子依旧每日修炼、劈结界,然后无功而返。

顾采玉的茅草屋却越盖越完整。

木榻架了起来,桌子也削好了。

有窗有炉子,还有灶台。

青石缸里盛满了水,白切鸡常飞到葫芦水瓢上找水喝。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顾采玉(2)他把小的那间屋留给自己,大的那间屋留给青华仙子,虽然青华仙子一次也没住进去过。

这里看起来,时间流逝得缓而柔,仿佛再过千百年后,仍是如此。

有一日下起了瓢泼大雨,原野中的那棵巨树枝叶被吹落了一地。

青华仙子坐在树下,淋成了落汤鸡。

顾采玉在茅草屋里探出一个头,远远地招呼她道:仙子,进来坐呀!仿佛热心的邻居大婶。

青华仙子望着那间茅草屋,茅草屋的窗户透出暖色的光,似能遮蔽一切寒气与风雨。

她看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走向了那抹原野中唯一的光亮。

顾采玉热情接待了这位珍贵的客人。

他关上门,于是风雨都被关在了门外,又提起炉子上烧得热腾腾的水给青华仙子倒了一杯,把杯子放到青华仙子跟前,殷切地道:仙子,您看看,我这房子盖得不错吧?青华仙子沉默地喝着水,一言不发。

他又显摆似地剪了下油灯里的灯芯:就是这灯油草太少了,点出的火也不太亮。

木榻也有些硬,要是有棉花就好了,现在睡着太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白切鸡咕咕叫了两声,踱到了桌上,被顾采玉一把薅了下来:小白,别闹。

青华仙子的目光瞥见靠墙的桌上,还摆着一些纸笔,不由得一怔。

顾采玉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站起身:那是鄙人的墨宝,仙子想不想看?不等青华仙子说出不想二字,这人已经飞快地跑进屋里,端着他的墨宝出来。

平心而论,字迹倒是很漂亮,风流又潇洒,只是写的都是些美人神女仙子之类的靡靡之言。

青华仙子冷眼瞧着他。

顾采玉将写着诗文的纸对着昏暗的油灯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哎呀,字儿真好看,真潇洒。

你哪来的笔墨?青华仙子问。

顾白玉拍了拍自己腰间:乾坤袋里的呀。

青华仙子蹙眉:你乾坤袋中,不放些有用的符纸灵器,放这种无聊的东西?顾采玉闻言,将手中的墨宝放下,看向白衣女子:仙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笔墨纸砚,怎么能叫无聊的东西呢?就是因为你只会携带这些无聊的东西,才会到现在都出不去。

顾采玉啧啧了两声:请问仙子,你乾坤袋里倒是装了不少高级灵器,我们不也还是被困在这里,束手无策吗?青华仙子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你们宗门里,总是这般没劲。

他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起来啜饮一口,仿佛喝的是什么美酒佳酿一般,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才继续道:修仙修仙,有如你们这种拿命修仙、修得无甚趣味的。

也有修得如我们这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

我修仙就是为了高兴,我出不去,但我在这里有房有鸡还有热水喝,我就高兴。

你带了那么多灵器,下雨的时候,它能让你暖和起来吗?青华仙子啪地一下把杯子搁在桌上,起身要走。

顾采玉一把拉住她:哎哎哎,我随口说说嘛,你怎么还生上气了?不过我有件事情倒是真的很好奇,他问:仙子,你修仙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飞升成仙,长生不老?当然不是。

青华仙子一口否定,顿了顿,才道:苍生皆苦,若能修得圆满,护三界安平,才是修仙之人的归宿。

不错,顾采玉鼓了鼓掌:志向远大,了不起。

青华仙子没理会他这般明褒暗贬的掌声,只看向他问:你又为何修仙?我?顾采玉伸手把白切鸡抱进怀里,一边抚摸着白切鸡光秃秃的尾巴,一边道:我说了,我就是为了高兴。

有酒有诗我就高兴,至于飞升什么的,不过是顺带。

仙界嘛,人人口口相传,说得多稀罕似的,指不定还没我这破茅草屋舒坦,你说是吧?青华仙子撇过头,嘲道:多虑。

簪星也觉得多虑,这顾采玉看起来根本就是个修为低微的散修,整日除了养鸡就是盖房子,心倒是很大,如果这样也能飞升成仙的话,仙界只怕早就人满为患了。

这一夜青华仙子没有离开。

她如在野地里投宿的客人一般,住进了茅草屋里最大的那间屋。

房中只有一张木榻,四角磨得很粗糙,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

她躺在床上,另一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是顾采玉在做新的木工活,间或还有白切鸡偶尔的叨咕声,嘈嘈切切的。

外头暴雨如注,雨水顺着茅草屋的屋檐滴落下来,浸湿院子里的泥土。

明明看起来这般不牢实,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能把这屋顶吹散,可屋中却一点都不冷,很暖和。

青华仙子闭上了眼,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安然地睡着了。

这之后,画面变得更加零散了起来。

簪星看到青华仙子在这茅草屋里住了下来,每日白天都会去石山面前尝试破开结界。

顾采玉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务正业,热衷于将茅草屋装饰得更加美丽花哨,以及做饭。

原野里只有可以吃的野草和野果,难为他随身带着佐料,居然也能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来。

每每临到正午,便在院子里喊一嗓子:仙子,饭好了!青华仙子便收回剑,回屋吃饭。

她仍旧冷冷的,顾采玉依旧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恼。

他做了一只石头花瓶,采了些狗尾巴草插在里面权当装饰,要么就是写诗。

诗文写了一篇又一篇,院子里的青石缸的水没了又添,白切鸡还是没能长出来尾巴,原野上那棵巨树却开花了。

花朵如欲飞的鸾鸟,又似团团火色在枝头热烈地燃烧。

顾采玉拉着青华仙子来看,惊叹道:比翼花,居然是比翼花!比翼花?青华仙子疑惑地问。

第一百三十三章 顾采玉(3)比翼鸟,不比不飞,飞止饮啄,不相分离......死而复生,必在一处。

他侃侃而谈:比翼花,和比翼鸟差不多吧。

我听说此树百年才开一次花,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它开花的样子。

而看到它开花的人......他倏尔不肯说话。

青华仙子问:会怎么样?顾采玉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把你的头削掉,骨头炼成灵器,现在就能让你一生一世和我永不分离。

青华仙子盯着他。

顾采玉轻咳一声:传说嘛,不要当真。

青华仙子瞪了他一眼,弯腰拾起地上一朵被风吹落的比翼花,那只火色的鸾鸟栖息在她指尖,或许是被这艳丽浓烈的色彩触动了,她看着这朵花,微微笑了一下。

顾采玉看得呆住了。

这之后,日子依旧如常地过。

顾采玉却不再开始做新的木工活了,也不再写那些酸气腾腾的诗,他迷恋上了画画。

他画的是青华仙子,且不敢明目张胆地画,而是偷偷摸摸地画,只敢趁青华仙子出去练剑或是破结界的时候赶紧画上两笔。

有时候添上一只翡翠色的玉钗,有时候增上一片云雾似的裙摆。

有时描她指尖那朵艳丽的红花,有时候画她那双明亮动人、却稍显冷漠的双眸。

他画得细致,结界的裂口也越来越大,或许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出去了。

簪星看到了沉沉的夜色里,亮起了璀璨的光。

顾采玉的声音在比翼花树下响起:仙子仙子,你快出来看!身穿白衣的女子走出茅草屋。

原野上那棵巨树上挂满各色的纸灯,纸灯将长野映得明亮,远处的天幕尽头,烟火自夜空绽开,漫天华彩,美不胜收。

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调侃的笑意:华灯若乎火树银,炽白枝之煌煌。

无聊。

怎么能叫无聊呢,顾采玉的声音仍然明朗:我每日在这墙头的柱子上用刀刻上一笔,算算时间,已过了半年,今日就是除夕。

咱们在这秘境中,也不能忘了风俗嘛。

你看,烟火好不好看?青华仙子看向远处。

那些烟火吵吵闹闹地冲上夜空,在原野上洒下一片五彩的星辰。

她淡道:不过是幻术而已,有何好看的?仙子也知道幻术?顾采玉惊讶。

幻术是妖族用来蛊惑人心的招数,是没有任何攻击力的障眼法,寻常修士根本不屑修习,你如何修得?它是没有任何攻击力,可是姑娘家喜欢呀。

顾采玉笑嘻嘻道。

青华仙子转头盯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跟着看向夜空,正色道:幻术简单,可凡人偏偏最爱中招,只能说明它的确能戳中人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譬如烟火是假的,但我想看烟火这一刻的心情是真的。

幻术是假的,在那一刻渴望的心情是真的。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难受到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刻,如仙子这样活得清醒的人,说不准有朝一日,也会需要这种虚妄的幻术来获得慰藉。

胡说八道,青华仙子冷声道:我怎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那可不一定,顾采玉摸了摸怀里的鸡头:人生长得很,这才哪到哪呢。

青华仙子不说话了,只抬头看向那些远处的光,比翼花开得繁盛,像是要永远这样热烈地招摇下去。

紧接着,画面变得混乱起来,伴随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

她听到刀戈相撞的声音,看到似乎有很多人在战场上厮杀,青华仙子好像受了伤。

她看到白发的少阳真人坐在青华仙子榻前,叹道:你就当镜花水月一场,将往事忘了吧。

镜花水月一场......簪星看到青华仙子垂下眸,声音平静:不。

她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簪星看到青华仙子从灵器库中挑出一只青色的长棍,她在逍遥殿中种下一株比翼花,她用幻术幻得比翼花全部开放,如原野上那些火色的鸾鸟一样。

她在花树下舞棍,花雨与棍风交缠在一处,最后荡出一层月色的涟漪。

终成镜花水月。

那些画面在簪星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飞速流过,她看到青华仙子在逍遥殿里,用泥巴捏了两只拙劣的偶人,她将那只偶人摆在比翼花树下,青棍上的光华一日比一日更明亮。

她看见青华仙子将《青娥拈花棍》放进了武学馆的书架中。

原来如此。

簪星恍然大悟。

她曾以为《青娥拈花棍》是身为天之骄女的青华仙子自创的功法,仅此而已,如今却在这朵比翼花里,知道了诸多前缘。

顾采玉,既姓顾,多半就是顾白婴的父亲,青华仙子那个神秘的心上人。

镜花水月,是说与顾采玉度过的那些日子如镜花水月般易碎难寻,火树银花,不过是为了怀念当年原野上那一抹璀璨的假烟火。

或许还有更多,这本功法,每一招每一式都与顾采玉息息相关,是青华仙子为了怀念心上人而创造的慰藉。

既是慰藉,便处处都是柔情,处处都是真心,处处都是温柔,处处都是遗憾。

她的确从来都不曾真正地领悟到这本心法,只因为这本心法,一开始就不是给她看的。

如今青华仙子的一丝神识留在美人图中,神女已去,往事难寻,顾采玉呢?那位在原野中搭起一间茅草屋,虽然看不清脸,却似乎总能窥见他面上明朗笑意的男子呢?所有的画面倏尔收拢,混沌的白渐渐占据视野。

所有嘈杂的声音慢慢远去,斑斓的色彩褪尽,那朵红色的比翼花就在手心,却已经不是刚刚鲜艳欲滴的模样了,它变得干瘪,艳色转为深沉,欲飞的双翼无力地垂下。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凋零。

你看见了。

女子的声音冰冷而漠然。

簪星抬起头,青华仙子垂眸看着她,目光复杂,与方才的空洞截然不同。

第一百三十四章 传承(1)簪星将手中的花递给青华仙子。

青华仙子接了过来,低头看着指尖的比翼花。

这画面与当年秘境之中的场景重合了,只是当年嫣然的花朵,如今已经黯然凋零,当年雪肤花貌的绝色神女,如今只有一丝残存的神识。

到底物是人非。

簪星看着她,开口道:原来《青娥拈花棍》的出现,有如此前缘。

修仙之人,若能自创一本功法,便是宗门里万一挑一的天才,青华仙子自来灵根出众,簪星也以为,青华仙子之所以编纂《青娥拈花棍》,是为了让自己修为更上一层楼。

而如今在这朵花里看到此地往昔发生之事,才知这本功法,一开始就是为了怀念心上人而创。

青华仙子目光一动,那朵比翼花在她手中消失,她抬起头,淡淡开口:看来,你似乎已经领悟了不少。

不敢说领悟,簪星将青棍横于面前: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她道:仙子,我们再来试一次吧。

泛青的盘花棍直朝白衣女子挥去,两根长棍碰撞在一起,激起无数烟尘,连周围的混沌都被劈开了一道裂痕。

棍法还是那个棍法,挥棍的心情却已经与方才截然不同。

不是拼命想要变强,也不是迫不及待地向众人证明自己。

棍尖挥舞的每一处,都是过去的痕迹。

在荒芜的原野中互相扶持的痕迹,在石山底下缓慢地盖起一间茅草屋的痕迹。

在暴雨的夜晚走进那抹暖色的痕迹,在比翼花树下,看虚幻的烟火从远处亮起的痕迹。

踢一脚,二郎担山,偷一步,扰一棍,打一棍,拔草寻蛇出,劈山,行者肩挑......花是棍法,树是棍法,青石缸里那泓甘甜的水是棍法;灯是棍法,雨是棍法,站在院子里神气踱步的秃尾巴野鸡也是棍法。

当年的青华仙子,一个人在太焱派的出虹台修炼棍法的时候,究竟怀着何种心情?当她在逍遥殿中种下那棵并不开花的比翼花树时,是否曾有过片刻惘然?没有人知道。

青娥拈花,那一刻的美好,只有茅草屋里的画师才了解。

而这么些年,画师早已不见踪迹,唯有藏在墙后的那一幅陈色的美人图,依稀残存着神女当年的片刻风姿。

长棍如青芒,又似幻影,步步紧逼。

棍风逼得白衣女子的裙裾如翻飞的云雾,她的青丝散在风里,衬得脸庞如月姣丽。

簪星避开头顶的棍风,偷步上前,低声道:如果《青娥拈花棍》是为了回忆故人而创,当年仙子创立招式时,心里在想什么呢?一道棍影从身后窜来,簪星侧身躲开,一摊手,盘花棍握在手中,她道:如果我是你,想起当年种种,若有留恋,便必定希望一切重来,怀着失而复得的心情。

她双手握棍,朝着正前方轻轻一挥。

轻轻一挥,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镜花水月——花流源源不断地从棍尖涌了出来,在长空中化成了一面镜子。

柔软的镜子荡起层层涟漪,如一面清澈的湖水,渐渐显出无数的人影来。

那只秃尾巴的鸡,秘境中蓝得过分的天空,从石山中蜿蜒流出的溪水,那间茅草屋里总是在黄昏时分亮起暖色的灯火,下雨天雨水淅淅沥沥,有人藏在内室里,提笔写下一行又一行绮丽的诗。

顾采玉!女子的声音带着三分怒气。

桌前的人一个手抖,手忙脚乱地将未完成的画藏起来,回过头,那张脸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看得到漂亮的袍子整洁又精致,发带微微飞扬......从棍尖处的花流如剪不断的回忆,迅速将青棍层层包裹,在虚空之中爆发出巨大光柱。

啪——青棍断为两截,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花海与镜中幻相尽数消失,一切重归平静。

簪星收回灵器,看向身前的女子:你输了。

青华仙子抬眼看向簪星。

从一开始的空洞,到后来的复杂,如今仙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欣慰。

她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她道:原来那个有缘人,是你。

簪星不解。

青华仙子弯腰,从地上拾起断为两截的青棍,道:多年以前,师兄与我夜观星象,扶乩出二十年后人间有一劫将至。

唯有有缘人方可破劫。

我卜出此地为你我相见之地,便留下一缕灵识藏进画中,只待有缘人前来,接受传承,以渡天劫。

等等,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簪星一个激灵,正要婉言谢绝,青华仙子已经一掌拍向她前额。

那一掌来得凶猛,簪星猝不及防,被拍了个正着,顿时感到一阵洪流般的灵潮涌入了自己脑海。

她听到青华仙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打败了我,参悟透了《青娥拈花棍》,便是注定的有缘人。

我现在要将毕生心法传承与你。

不,簪星在心里呐喊,虽然《九霄之巅》的原着里并没有青华仙子秘境这么一段,但纵观所有的修仙小说,有缘人拯救世界,那么这个有缘人必定是主角。

她并不是主角,却无端抢走了属于主角的机缘和传承,只怕待出去秘境,就会立刻添不少莫名其妙的麻烦。

她是想要打败了青华仙子后,好好跟青华仙子说的,谁知这位仙子是个行动派,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一个,就这样强行开始了传承。

恍惚间,无数东西涌进了簪星的脑海之中,那些金色的字密密麻麻,自远而近印入她的脑海。

她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条小溪,接收着从大海源源不断涌来的浪涛,又好像变成了一方巨大的炉鼎,无数的灵草花果都盛进了自己广无边际的识海中。

那些金色的字里,偶尔还夹杂着一些回忆般琐碎的画面,又飞快化成烟雾,识海慢慢充盈起来。

簪星不知道青华仙子的功法与修为究竟有多深,但这一刻,她为自己识海中接纳的一切感到骇然。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传承(2)不知过了多久,金色的浪潮渐渐散去,充盈的感觉逐渐缓慢了起来。

最后一抹字迹从识海中抽离,簪星睁开眼睛。

青华仙子站在原地,神情仍然平静,目光中却有几分倦意。

武学馆中的《青娥拈花棍》并不完整,如今,你识海中的棍法,才是真正的《青娥拈花棍》。

青华仙子淡淡开口:日后,望你能好好修习此本棍法,天劫降临之时,护人间安平。

簪星望着眼前的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仙子,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吧?从进画中到现在,青华仙子一次也没有问过她姓甚名谁,这或许是因为传承一事,本不在意身份,可簪星却觉得,是因为这位天之骄女,本身就是高傲的性子。

仙子什么都不问就开始传承。

她道:难道不怕传承找错了人?不会。

青华仙子摇头:你能进入秘境到此地,自有天命注定。

就如这画中境,唯有你进得,谁都不行。

话音刚落,便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冲了进来,一闪身出现在簪星面前,顾白婴转头看着簪星,拧眉道:杨簪星,你没死吧?簪星看向青华仙子:你不是说,除了我谁都进不得画中吗?青华仙子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她道:怎么可能?这画上有我的灵识,除非是被比翼花选中之人,否则谁也不能......一个破禁制罢了,轻轻一冲就能冲开,顾白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银枪横指过去:弄这么多花样,你谁啊?青华仙子的目光落在顾白婴身上,怔住了。

簪星悄悄地后退一步。

画中境虚无的白混混沌沌,唯有身穿白衣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女子青丝如瀑,裙裾飞扬,貌美如明珠闪烁,她身前的俊美少年却如一柄锋利的枪,挺拔、高傲、意气琅然。

若说有什么相似的,便是他们的眼眸都如一汪清澈泉水,莹莹明朗,若星辰一般会发光。

实在是像极了。

顾白婴沉默下来。

他手中的绣骨枪不知不觉已经放下,盯着面前人的目光里,似有几分难以置信,又有些怀疑。

青华仙子道:白婴......顾白婴突然回头,盯着正欲装死的簪星:杨簪星,你搞什么,这里怎么会有幻像?又冲青华仙子冷道:妖族把戏而已,别以为我会相信你!虽然如此,他却没有如方才一般用枪指着对方,簪星甚至能窥见这少年眼底的一点无措。

大抵在这里相见,是他也没有料到的。

簪星斟酌着语句:我想这不是幻像,师叔,这是青华仙子的灵识,我刚刚还接受了她的传承......母子相认这种场合,实在不是她这个外人应该看到的。

然而此刻这画一时也出不去,簪星也只得硬着头皮站在此地。

顾白婴回头看向青华仙子,青华仙子盯着他,忽然笑了笑,簪星只在画中境里、比翼花树下见过青华仙子的笑容,眼下这女子莞尔,顿时春风无限,胜似星华。

她伸手,顾白婴腰间那只青色铃铛便飞了出去,落在了她的掌心。

结心铃会和主人结下契约,旁人无法控制,此刻她既能拿到结心铃,便说明确实是真正的青华仙子。

青华仙子拿着那只青色的铃铛,目光露出几分怀念,片刻后,她弹指,那只铃铛便又飞回了顾白婴腰间。

她看着顾白婴,微笑道:你长大了,白婴。

顾白婴看着她。

少年的面上虽竭力保持镇定,握着银枪的指尖却有些颤抖。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声音艰涩,他问:灵识......你已经,不在了吗?青华仙子消失了十几年,整个修仙界宗门,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无数人猜测青华仙子早已陨落,顾白婴也这么认为,可在心里,多少还是留了一丝念想。

而如今在这秘境中无人发现的画里发现母亲遗留的一丝灵识......真正的青华仙子,只怕已经不在了。

青华仙子叹息一声。

顾白婴的掌心慢慢握紧,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向对方: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少年的目光平静:当年你为何要不告而别,灵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离耳国的秘境中,茅草屋里的画像是谁画的......是我的父亲吗?簪星心中叹息,不管顾白婴在宗门里是如何的飞扬随性,可在他心中,大概从来都没有一刻停止过对自己身世的怀疑。

紫螺说得没错,这少年对至亲在意至今。

他问得平静,青华仙子的目光却忧伤了起来,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顾白婴,像是陷入了某个久远的回忆,顿了很久才开口:你眼睛生的很像他,白婴。

顾采玉是你的父亲。

她道。

当年我因寻一味灵草,在离耳国秘境中不小心误入此地,此地有大拿设下的禁制和功法灵器,唯有打败大拿遗留在此的灵识,才能拿到功法,打破禁制离开。

她的声音在画中,柔而和缓,像是在说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在这里遇到了你的父亲,顾采玉。

青华仙子看着顾白婴,像是透过顾白婴,看到了记忆中人的影子,唇角的微笑渐渐盛开,她道:他是一位散修,没有宗门,也没有师兄弟,修为普通,一进来,险些被落石击中丢了性命。

青华仙子生长在太焱派,那时候太焱派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自小被赞誉声围绕着长大的天之骄女,自然看不上这么一位空有其表、修为低微的散修。

所以刚到此地时,她根本对顾采玉能帮上忙不抱任何希望。

纵然顾采玉再怎么讨好她,最后的结果都是热脸贴冷屁股。

青华仙子对顾采玉不屑一顾,顾采玉却丝毫不将她的冷淡放在心上。

青华仙子也从未见过顾采玉修炼,他总是更热衷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甚至在原野中盖了间茅草屋,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他总是说:仙子,咱们能不能出去就靠您了,您一定要好好修炼。

青华仙子懒得搭理他。

她每日都去与大拿的灵识比试,时常受伤,顾采玉默默地去附近采能用的草药,末了扔在她面前就跑,看得青华仙子又好气又好笑。

秘境中的日子枯燥又乏味,多亏了顾采玉,才能让她在这无聊的生活间隙里,偶尔觅得生活的乐趣。

她看顾采玉在秘境里养鸡,给鸡取名叫白切鸡,有时候去附近打水,他每日都会做饭,明明都是一样的野菜野果,偏被他做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青华仙子想:宗门里,决不会有这般闲暇的人了。

而会费心捉虫子给鸡喂的人,这辈子都是不可能飞升成仙的。

时日一天天流逝,后来又下雨,她住进了那间茅草屋;比翼花树开花了,她和顾采玉一起在花树下说话,他们一同看过一场幻术化成的烟火......时间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它能让两个老死不相干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让瞧不起对方的女修,在心里默默地接纳对方为朋友。

朋友,当时的青华仙子是这么认为的。

顾白婴问:所以,最后你冲开了此地的禁制,带他一道离开了?既然顾采玉修为低微,那么打败那位大拿遗留下来灵识的,只会是青华仙子。

青华仙子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笑,她道:一开始,我也是那么认为的。

秘境中的顾采玉从不肯花费一点儿心思修炼,试图打破禁制的重任,便落在了青华仙子一人头上。

她每日都要修炼剑法——那时候她还用的是剑,顾采玉总是带着白切鸡坐在一边懒洋洋地指点江山:呀,仙子,你刚刚那一剑挥得不好,太用力了些,温柔点,别吓着鸡。

我觉得你的步法是不是有点乱?仙子,你这性子有点急,咱们时间多得很,不着急的。

他这么胡说八道一通,青华仙子全当他是废话,不过偶尔也能歪打正着,发现自己功法中的不足和漏洞。

她就这么修着修着,有一日就将石山附近的禁制给打开了。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青华仙子都不曾怀疑过其中有什么不对。

她将大拿的功法和灵器收好,本想赠给顾采玉一些,这人却潇洒地挥了挥手:不用,给我也没用。

您还是自己留着,好东西不能被糟蹋。

他不要,青华仙子也不能强给。

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因在秘境中同行一段时间有了点滴之谊,就此分道扬镳,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人与人的缘分,惯来如此。

不必遗憾,也不必强留。

我一直以为,顾采玉是个修为低微的散修,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的修为,已经到了大乘后期,只待渡劫,便能飞升成仙。

青华仙子敛眸:他是修仙界百年难遇的天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恨分离(1)顾采玉修为之高,当时的青华仙子是不知道的。

出了秘境后,我就同他分别,回去了姑逢山。

青华仙子道。

宗门里的弟子,时常下山历练,不是什么大事。

青华仙子为了试剑,常年不在宗门里,少阳真人也不会说什么。

她在秘境中得到了传承,回到太焱派后便闭关修炼了一阵子。

刚出来不久,就接到顾采玉的纸鹤求救,说是被魔族禁锢,逃跑无能。

那时候人魔两族还未发生大战,两族相安无事。

青华仙子考虑良久,终是去了一趟魔界,将顾采玉救了出来。

也就是在那时,青华仙子才发现顾采玉的修为已至大乘。

你明明修为高超,为何要骗我?当时的青华仙子发现被骗,怒不可遏。

顾采玉赔笑道:我对大拿留下来的传承又不感兴趣,你那么喜欢,就都给你了。

再说,他摸了摸鼻子:你也没问我修为如何呀。

青华仙子转身就走,顾采玉从后面追上来:仙子,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我一般计较了嘛。

彼时青华仙子心高气傲,以为顾采玉是故意看自己笑话,不欲与这人再往来,谁知走到哪里,顾采玉就跟到哪里。

他似乎都不会有生气的时候,仿佛世上再大的事情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

每每遇到危险,倒是从不曾临阵逃脱,费心费神地出力,时日久了,磨得青华仙子都没了脾气。

后来......青华仙子轻声道:结心铃响了。

冷漠高傲的宗门女修和活泼明朗的无名散修,在试剑的时候一路同行,曾遭遇过危机四伏的险境,也曾一起看过奇丽旷美的风景。

她没有细想从来独来独往的自己能允许顾采玉跟在身边这件事究竟有什么不对,结心铃就先告诉了她答案。

心动藏也藏不住。

她爱上了顾采玉。

混沌中的青华仙子沉默了下来。

簪星看着她,女子的神情怅惘,那双冷漠的双眸却如在春日化开了的冰泉,潺潺流动着的都是情意。

那应该是一段很甜蜜又苦恼的日子,以至于这位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这一刻充满了动人的风情。

那之后不久,魔王鬼雕棠在人间肆虐,为祸苍生。

青华仙子说到此处,声音渐渐冷了起来。

有情人在一起,日子总是过得份外快。

适逢顾采玉修炼至瓶颈,需闭关,顾采玉闭关的时候,青华仙子回到姑逢山,打算将自己的心上人名字告诉亲友,谁知人间劫难已经悄然而至。

鬼雕棠带着魔族四处残害百姓,魔煞凶暴残忍,修仙界宗门联手对抗魔族,青华仙子与少阳真人率姑逢山弟子出战。

但魔王之力,竟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修仙界宗门不敌,每个人都存了舍身取义之念。

修仙之人若为保护苍生而战死,也算遂了道心。

青华仙子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顾采玉一出关,天下已然换了番场景。

青华仙子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然后对他道:我们成亲吧。

顾采玉诧然。

我一生只你一位情人,日后也不会再有。

此生我日日修炼,一心飞升,从未想过其他,不过你是意外。

如今大战迫在眉睫,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若能与你结为夫妻,此生纵然是死,也无憾。

从不会对人说一句软话的仙子,如今看着心上人目光坚定,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修仙界一众青年才俊的心只怕都要碾碎了。

那顾采玉呢?向来总是没个正形的男人,温柔地吻了她的眼睛,他道:好。

我们......混沌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像是隔着遥远的时光,就这样成了亲。

什么都没有。

没有嫁衣、没有喜堂、也没有来观礼的亲朋好友;没有聘礼、没有盖头、也没有双双对对的花烛同心。

有的只是一双有情人。

他们在大战前夕做成了夫妻,没有人知道。

第二日天一亮,人魔两族再次交手。

修仙界宗门联手对付鬼雕棠,当时的青华仙子在一众修士中,修为最高,她将魔王逼至金门之墟,在那里,一剑刺中魔王之心。

四周沉寂了下来,青华仙子久久没有说话。

簪星看了看顾白婴,少年背对着她,不知道面上是何神情,她想了想,轻声问:魔王死了吗?过了很久,青华仙子才再次开口:没有。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他留了一线命魂,钻进了顾采玉体内。

簪星一惊。

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

人没了命魂会死,但同样,若留有命魂在,人就会有一线生机,大可卷土重来。

鬼雕棠将自己的命魂与顾采玉的命魂合为一体,青华仙子道:从此,他二人同生同死。

既是魔界之王,便也不是虚有其名。

魔王狡猾又果断,于穷途末路中,硬生生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

顾采玉是青华仙子的心上人,若要彻底除去鬼雕棠,顾采玉就必须与鬼雕棠一起灰飞烟灭,若要放弃......终有一日,魔王还是会重现人间。

此次将魔王追赶至金门之墟,是整个修仙界一起努力的结果,多少弟子因此命丧黄泉,怎能在此关头功亏一篑?金门之墟的最中心,只有他们二人。

修仙界的众人无法接近,她就算放了顾采玉,也不会有人知道。

青华仙子一生自诩无愧于天地,不曾做过一件违背良心之事。

修仙之人,惩恶扬善、除魔卫道从来天经地义。

她不曾怀疑过自己的道心不坚,但是那一刻,当她的剑指着顾采玉时,青华仙子的手在颤抖。

她犹豫了,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魔王善度人心,情与义,难两全。

她若选择苍生,必然要失去此生挚爱之人。

若为了私心隐瞒,便又会一生活在愧疚自责之中,何其煎熬?你放了他?少年轻声问。

青华仙子闭了闭眼:我亲手杀了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恨分离(2)看着所爱之人消逝在自己眼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青华仙子已经不想再去回忆了。

她只记得手中的剑刺中面前人心房的那一瞬,鲜血刹那间染红了他长春色的长袍。

顾采玉是修仙界百年难遇的天才,说是修为与她不相上下,实则更胜一筹。

与她交手,他作势要躲,却在最后一刻收回法器,任由长剑穿透他的心房。

为什么?总是冷冷淡淡、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第一次露出茫然的神情,她喃喃:为什么不躲开?嘁,顾采玉冲她笑了笑:死魔王自作聪明,以为将命魂与我合为一体,修仙界就拿他没办法,呸,我偏不让他如愿!这下傻眼了吧?你怎么能......这般待我?青华仙子泣不成声。

他怎么能待她如此残忍?让她的剑亲手杀了此生挚爱,徒留她一人在世上孤零零地活下去。

青华,顾采玉伸手拭去女子眼角的泪,温和地看着她:你曾说过,苍生皆苦,若能修得圆满,护三界安平,才是修仙之人的归宿。

那是你的心愿。

而我修仙只是为了高兴,有酒有诗我就高兴,你高兴......我就高兴。

他在青华仙子面前灰飞烟灭,连同魔王鬼雕棠的命魂,就此消失在三界之中。

那之后,金门之墟被重新封印,我回到姑逢山,不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青华仙子注视着顾白婴:或许,是上天对我的垂怜。

太焱派的众人并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毕竟她与顾采玉成亲之时,也未曾邀请任何人。

而今顾采玉死在她剑下,青华仙子痛彻心扉,更不知如何与人提起。

倒是少阳真人隐隐猜出了几分真相,勒令宗门上下不准议论此事。

但不谈论,不代表就这样过去了。

那些试剑同行的日子、在离耳国秘境里相互扶持的日子,她深深地沉溺在其中,不愿醒来。

青华仙子在逍遥殿中种下一棵比翼花树,可这树从不开花。

她便以幻术幻出满树朱色,试图在其中觅得一丝过去的痕迹。

顾采玉曾经对她说过: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难受到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刻,如仙子这样活得清醒的人,说不准有朝一日,也会需要这种虚妄的幻术来获得慰藉。

她那时不肯相信,认为对方是在胡说八道,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

原来人生真的很长,原来她也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少阳真人叹道:一味沉溺过去,并非好事。

你就当镜花水月一场,把往事忘了吧。

忘?她低声喃喃,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将与顾采玉的回忆,尽数刻画在《青娥拈花棍》中,又将此功法放于武学馆里,或许未来有一日,这功法会为有缘人找到,或许,它会永远地藏在学馆里的某个角落,沾满尘埃,永不为人知晓。

当初在金门之墟与魔王交手,我虽刺中了魔王之心,却也灵根受损,回到宗门后,虽尽力医治,仍旧一日不如一日。

掌门师兄替我隐瞒真相,但生下白婴之后,我的身体越发不好,有时会长久地陷入昏迷。

修仙之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多少心里有数,青华仙子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不过她并不悲伤,甚至感到平静,自己能快些去陪顾采玉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尚且年幼的婴孩。

掌门师兄与我观天象,卜出二十年后,人界有大劫将至,唯有有缘人方可救世,挽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卦相显示我与此人尚有一面之缘,会与此地相见。

于是我离开姑逢山,重新回到这里。

这里是她与顾采玉最初相识之地,充满过去的回忆,若在此地陨落,也算是不负这一场浅缘。

秘境无人来过,一直保留着当初的模样。

她看到了白切鸡,也看到了那间内室里,木桌厚厚一沓诗文下,藏着的美人图。

往事历历在目,似乎一回头就是从前。

她就在这里,一切开始的地方孤独地陨落了,她死后肉身消毁,化作了一道禁制,而残留的一丝神识附在了美人图中,静静地等待着有缘人的到来。

这就是一切。

青华仙子看向顾白婴:我离开时,曾无数次想过,日后的你会是何模样,没能亲眼见到你长大,是我此生之憾。

但没想到,如今竟能在此地与你相遇,女子眼中,似有晶莹闪烁:白婴,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掌门师兄对你怎么样?太焱派中,可有人欺负你?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终于褪去了所有的清傲孤冷,如一个普通母亲般,面对着骤然重逢的至亲,有些无措地讨好着。

少年后退一步,青华仙子伸向对方脸庞的手落了个空。

或许她有无数苦衷,或许就算当初她不离开,也活不了多久,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情与义,难两全,当初是,如今亦是。

他们分别得太久,顾白婴又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之人,于是便只能这般生疏的沉默着。

近情情怯,历来如此。

青华仙子讷讷地看着他,蠕动着嘴唇似是有话想说,看着竟有几分卑微。

而少年固执地站着,长睫掩住了他的神情,唯有那双背在身后、紧攥的拳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气氛僵持而沉默。

簪星终是忍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她轻声道:我们在进秘境前,曾听鲛人银罂提起,有人借给他力量,要他去秘境中寻一幅画,当时尚未想到其他,如今看来,会不会就是这幅仙子的画像?青华仙子一怔:你说,有人在寻画像?簪星点了点头:可惜当时我们还没来得及问出他背后之人是谁,银罂就被灭了口。

如果他们要寻的真是这幅画像,或许真正想要找到的,是这幅画中,仙子的传承?有谁会知道,此地藏有传承?顾白婴皱眉:莫非是魔族?第一百三十八章 恨分离(3)但魔王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簪星思忖,而且自二十年前人魔两族大战过后,魔王一死,魔煞们元气大伤,剩下的魔修群龙无首,这些年都不成气候。

三界里如今还能看到妖族的痕迹,可魔族确实极少出现,都夹着尾巴做魔了,要传承......难不成还想卷土重来?倒不是她夸大,毕竟太焱派藏书阁里,《纪念人魔两族大战20年》就是这么写的。

想东山再起,以现在的魔族实力来说,实在有些自不量力。

青华仙子闻言,神情凝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道:当初采玉与鬼雕棠同归于尽后,魔族确实元气大伤,不过,你们也知道,枭元珠却不翼而飞。

簪星:枭元珠?青华仙子有些意外:你没有听过枭元珠的名字吗?簪星按捺住狂跳的心,佯作疑惑地问:枭元珠是什么?是魔王的灵器。

顾白婴道:传说鬼雕棠就是借助这个,才有了毁灭三界的力量。

簪星:......这个设定,原着里并没有写过啊?枭元珠从头到尾,在《九霄之颠》里,就是牧层霄的指定外挂。

没有这么多来龙去脉。

簪星心中有些不安,正欲开口,听得青华仙子又道:这是一颗邪恶的珠子。

传说枭元珠是生自上古一块魔石,充满了暴戾与杀戮之气,后来被邪仙铸造成珠遗落人间。

魔王鬼雕棠侥幸得到了此珠,修为大涨,同时性情大变,才会有了后来屠戮人间的恶行。

青华仙子冷声道:当初魔王死后,修仙界曾四处寻觅枭元珠的下落,枭元珠却不翼而飞。

至今......至今也没有下落。

顾白婴道。

或许,青华仙子沉吟了一下:枭元珠是被魔族藏起来了。

不是,不是啊,簪星的身子有些僵硬,那颗上古遗留下来的邪恶魔石化成的珠子,如今就在她心口好端端地呆着。

那......会不会是有人捡到了?簪星试探地问。

不可能,青华仙子摇头:枭元珠为魔王所持许久,早已沾满血腥,况且本就是生自上古魔石。

寻常人一靠近此珠就会被吞噬,就算是修士,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唯有魔族中人方能驾驭,而一旦持有枭元珠,必生心魔,为祸人间。

簪星心道,也不止魔族中人,有主角光环的人也能驾驭。

而此珠误打误撞进入她的体内,实在是一个不怎么美丽的误会。

想来修仙界中,到如今也没放弃寻找枭元珠的下落,若遇到持有此珠之魔,你们一定要全力诛灭,不留后患。

簪星想要说出真相的打算立刻烟消云散。

你的意思是,顾白婴寒声开口:是魔族中人藏起枭元珠,这些年又试图进入秘境找到传承,以再次为祸人间?也许不是为了找到传承,而是毁掉传承。

青华仙子突然道。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当年我与师兄卜卦,算出二十年后人间有大劫将至,在此等候有缘人,若那些魔修的目的是进入此地将画毁掉,我见不到那个救世之人,也无法将心法传承与她,待二十年一至,魔族再次为祸人间,便无人可挡,人间将成炼狱。

四周沉默下来。

索性,你们找到了这里,我也将功法传承于你了。

青华仙子看向簪星,微微笑了一下:簪星,日后人界的安危就要靠你守护。

也只有你,才能破除魔族的阴谋。

簪星:......仙子,我还是觉得你找错了人。

什么有缘人,什么魔族的阴谋,青华仙子这番推理看似很有道理,实则完全沾不上边。

且不说那些魔族要来找画做什么,可枭元珠根本就不是被魔族藏起来了,而是在她身上。

可如今,也不知她是为魔族背了锅,还是魔族为她背了锅。

真是好大一个乌龙。

青华仙子摇头:你能进入此画,比翼花会选中你,你就是有缘人。

当年我离开太焱派来到此地,神识在此等候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传承,如今心愿已了,我也该离开了。

顾白婴目光一震:你......白婴。

青华仙子看向顾白婴,眸色眷恋又温柔:当年我最放不下的是你,可天命注定如此。

我没能看着你长大,也不是一个好母亲,索性......掌门师兄将你照顾得很好,我真的很高兴。

她道:我在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留这道神识在画中,不过是为了最后的使命。

如今传承已尽,禁制已破,这幅画很快会消失,此处秘境也会崩塌。

你们快些离开此地。

少年盯着她,目光一瞬间有些慌乱,他握紧手中的绣骨枪,另一只手试图拉住对方的衣袖:不......然而四周却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混沌的云雾变得浓郁,女子的身影却开始渐渐变得透明,她像是变成了一幅画卷中的水墨,一点点氤氲开去,化成了湛蓝柔软的天空,又变成了房檐下滴落的雨水,变成了书桌上那沓厚厚的诗文,被风一吹便飞得到处都是,最后依稀化成了一道明媚的倩影,站在嫣红的花树下,拈花浅笑。

簪星感到自己被一阵巨大的力量弹了出来,她昏头转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正站在茅草屋内,顾白婴也被摔了出来,那幅墙上的美人图正缓缓消失,少年冲过去,发疯一般地伸手试图挽留:不,娘,不要!终究是徒劳。

美人图消失了,墙上空空荡荡,脚下的大地像是要裂开似的,草泥从房顶不断滚落下来,天地都陷入了这一场震动,簪星看向窗外,远处的石山像是下一刻就要崩塌,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这里是被岁月遗忘的地方,但终究会消散。

弥弥惊得四处乱窜,那只白切鸡咋咋唬唬地站在书桌上扑腾着翅膀,簪星拉住顾白婴的衣袖:师叔,这里快要塌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少年猝然回头,露出一双红了的眼眶。

簪星猛地闭嘴。

第一百三十九章 雨夜(1)簪星正犹豫着要如何劝说这伤心的少年赶快离开,顾白婴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门外冲去:走!弥弥跟着一下子窜到院子里,簪星刚跑到院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顾白婴道:等一下!转身冲了回去。

杨簪星!顾白婴瞳孔一缩,想去拉她的手扑了个空,眼睁睁地见着簪星的身影消失在茅草屋中。

他赶紧追进去,才到门口,一方木梁猛地砸了下来,顾白婴伸手一挡,横梁砸到他胳膊上,屋子里传来一声巨响,茅草屋的顶塌了。

弥弥急得在门口长声叫唤,顾白婴心下一沉,绣骨枪横扫过去,劈出一条路,顾白婴正欲往里冲,簪星的影子出现在门前,她头发蓬乱,头顶蒙上了一层草屑,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看见顾白婴,便露出一个笑。

还有心思笑!顾白婴气得不轻,一把将她拽出屋,往石山的方向掠去:没见过你这样的拖油瓶!那处光秃秃的、荒芜的灰色石山,每每走到此处便被看不见的结界阻拦了脚步,如今就在大地震荡中,渐渐漾开了一层水纹般的光浪。

涟漪逐渐荡涤开去,在最中心呈现出一个漩涡似的入口,簪星道:结界开了。

她跟着顾白婴一同向前,一靠近那处漩涡,便感到一股吸力拉扯着自己往里飞去,弥弥早已钻进了乾坤袋中,电光石火间,簪星抓住白切鸡的爪子,想要将白切鸡也带出此地。

那只秃尾巴的鸡却一口啄在她手背,钻心得疼,簪星猝不及防松开手,便见那只嚣张又神气的野鸡展开翅膀,晃晃悠悠地飞向那处正在崩塌的茅草屋。

湛蓝的长空下,如一方蹩脚的风筝,飞向了暖色的归宿,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簪星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山穴内,顾白婴就在旁边。

画中秘境已经消失了,那处荒芜的石山、孤独又温暖的茅草屋、繁密又美丽的比翼花树,还有那只秃尾巴的山鸡,都永远随着禁制的消散,再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外面黑漆漆的,似乎在下雨,簪星从地上爬了起来,问:这是虎穴?真要如此,别又被金花虎一嗓子火给燎死了。

不是,顾白婴看向外面:我们应该还在无冬山上。

簪星松了口气:还好,这秘境结界没有把入口安置在什么危险的地方。

顾白婴回过头,一张俊俏的脸气得铁青,开始秋后算账,他盯着簪星斥道:杨簪星,你是不是疯了?刚才突然冲回去干什么?你想死没人拦着,别辱了太焱派的名声!簪星任他骂了两句,末了,从怀中掏出两个泥巴做的人偶来,犹豫了一下,才慢慢伸手递过去,低声道:哎,这个给你。

顾白婴怔住了。

两只做得有些粗糙的泥偶就躺在女子的手心,那掌心也是脏兮兮、灰扑扑的,上面划了一道口子,血被灰凝固住了,呈现出一种沉冷的颜色。

他忽然沉默下来。

簪星轻咳两声:本来我想把那沓诗带走的,但是靠窗太近了,全被埋在了土里,最后只找到了这个......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这是青华仙子做的,你留着,当个念想吧。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簪星,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洞穴中。

风雨声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分外明显。

冷意渐渐从外面漫了过来,洞穴中充满了山夜特有的寒气。

过了很久,簪星才听到了他的声音:你受伤了。

她把两只泥偶塞到顾白婴手中,将手背在背后,笑道:小伤,再过一炷香就痊愈了。

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从昏暗中传来:过来,我给你包扎。

真不用了......过来。

簪星老老实实地过去了。

还未来得及享受重逢的喜悦,就要接受至亲的分离。

这少年如今也不过十九岁而已,簪星想象不到他此刻的心情,但想来,那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轻松的事。

照明符就贴在洞穴中,他在靠山壁的地方坐了下来,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只药瓶,将簪星的手抓住,先用清洁术清理伤口,再敷上一层薄薄的药粉。

那药瓶也是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少阳真人的手笔。

不过药粉却很有用,刚敷上去,便有清凉熨贴的感觉传来。

少年人没有了平日的嚣张,包扎的动作柔和又细心,神情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五官俊秀明丽,侧脸精致如一幅画。

只是这画,如今却带了三分落寞,像是这山里的夜雨,又冷又孤独。

簪星绞尽脑汁地岔开话头,以免他在这孤独中逐渐沉溺,她道:我已经用了传音符给田师兄他们,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回音。

等下要出去找他们吗?不用。

顾白婴在她手上一圈一圈地缠上雪白的布条:无冬山多灵兽,夜里危险,我们留在此地,明日天亮再出去。

但我们在这里,如果金花虎再来......我已经在山穴口设下禁制。

又是一阵沉默。

他的指尖修长洁白,形状颇为好看,指腹间有常年练枪留下的薄茧,偶尔摩挲过皮肤的时候,带出些痒意。

顾白婴将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松开簪星的手。

簪星握紧拳头,又摊开手掌,看向对方:谢谢师叔,我好了。

他垂眸,起身走到另一边坐了下来:休息吧。

一副不肯再多说话的模样。

雨下得很大。

风也逐渐变得强烈,呼啸着想尽一切办法从外面钻进来。

一些细密的雨丝被风斜斜送入,落到了簪星身上,沾了一身的凉意。

她见山洞里还有些干了的枯枝草叶,便起身走过去,将这些枝叶收拢到一起,用火点燃。

雨夜里就有了火。

树枝在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外头的雨声沙沙,风把火苗吹得倾斜乱动,一簇暖意慢慢拥了过来。

第一百四十章 雨夜(2)师叔,簪星对他道:你过来坐点。

顾白婴盯着山洞外的雨:有照明符。

照明符只是有光而已,这个不一样。

簪星扒拉着树枝:太冷了,有火暖和一点。

顾白婴没有动弹。

她想了想,没话找话道:师叔,我有点饿了,掌门师尊留给你的糕点还有吗?他没有回答,弥弥小心地围着火堆绕了一圈,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卧下来,烤着它那只毛茸茸的尾巴。

山洞里只有这唯一的暖意,人影落在石壁上,微微摇曳,洞穴外是冷沉的雨天。

她听到顾白婴的声音响起,平静的、辨不出喜怒。

他道:小时候,掌门告诉我,逍遥殿院中的比翼花树是我娘亲手移种。

她用了很多灵药浇灌,比翼花树长得很快,不到半年,就已经枝繁叶茂。

但比翼花树一直没有开花。

听说我娘以幻术幻得满树花开,逍遥殿中因此热闹。

待我长大后,一直以为,如果比翼花树开花,她就会回来。

少年淡淡道:所以我学了幻术。

簪星心头一动,在离耳国的客栈院子里,顾白婴曾将幻术贬得一文不值,那时簪星曾问他:照师叔这么说,咱们修仙之人,修习幻术既没有意义,又没有优势,那为何师叔还要学呢?总不能就是为了想在冬天里看会开花的树吧?原来,他还真是为了一棵会开花的树。

掌门告诉我,我娘生在宗门,往昔最爱吃掌门做的梨花糕,所以我也学了。

我想,等她回来,亲手做给她。

我等了很多年,她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像是要凝固在夜色中。

少年靠着石壁,望着远处沉沉的山色,山洞中的火光将他的瞳孔映得像是星辰,寂静又美丽。

那条艳色的发带不如往昔飞扬,柔和地落在肩上,如暗色的花。

他道:我曾想过很多次,我的生父是什么模样,也曾猜测过,我娘见到我会是什么神情。

然后呢?命运对他来说,似乎有些残酷。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恩怨情仇,却偏偏处处都是阴差阳错。

青华仙子是个了不起的人。

簪星轻声道:顾师祖同样心怀大义,若没有他们,就没有修仙界的如今,也没有今日的百姓安平。

你该庆幸,他们不是坏人。

我知道。

他垂下眼帘,似乎数十年的伪装在这一刻、在这冷寂的雨夜里被人找到了一丝缝隙,然后倏然裂开,不堪一击。

簪星望过去,见少年的眼睫间,似有碎星般的晶莹,珍珠色的云缎锦袍上,朱色的雁展翅欲飞,光华璀璨,而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孤独,仿佛这天地间,独独留了他一人枯坐。

......师叔,她低声问:你哭了吗?顾白婴没有回答。

弥弥懒懒地翻了个身,暖橘色的火持续地燃烧,不辞辛苦地驱逐雨夜的寒气。

簪星往他身前挪了一点,轻声道:师叔,这天下间,有运气很好的人,也有运气不那么好的人。

青华仙子和顾师祖,运气是差了一点,但能重逢,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她捡了根树枝,树枝上头还残留着一点火,微薄的光将雨夜照亮了一小块,她道:你看,同样的雨夜,青华仙子和顾师祖也曾一起度过。

你我说过的话,说不定他们也曾谈起。

人和人相处,除了相遇就是分离。

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

簪星望着远处,山洞将世界分成了两块,山洞里暖意融融,山洞外冷如冬夜。

如果你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到离耳国秘境,如果门冬没有去摘那只金色花,如果谈天信不冲出来搅局,如果我没有被金花虎抓到,如果我们没有一起掉进石室,如果我没有学会《青娥拈花棍》,如果你没有为救我受伤流血......我们就不会进入密室,不会看到那幅画,不会有你和青华仙子的重逢。

簪星道:你看,这么多‘如果’,少一个都不行,可我们还是见到了你娘,可见冥冥中,注定你们会再次相见。

这样看来,运气也不算差到底。

她笑眯眯的,将手中的树枝往顾白婴身旁靠近,一点微妙的暖意传递了过来。

簪星道:逍遥殿的比翼花,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学会这个幻术,并不是件吃亏的事情。

幻术是假的。

顾白婴终于开口。

但你在那一刻渴望它开花的心情是真的。

簪星道:不是吗?他没有说话。

梨花糕也很好吃,顾白婴,相信我,如果青华仙子尝到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她碰了碰身侧人的胳膊。

山洞里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少年蹙起眉头,像是从方才那股低落的情绪中逐渐抽离出来,他转头,目光又如昔日一般明亮了,问:谁让你叫我名字的?簪星一愣。

杨簪星,我是你师叔,是你长辈,你是晚辈,以后不准这么叫我,他看一眼簪星手中燃着的树枝,往旁边一退,警告道:也别挨我这么近。

嚯,这是又活过来了?簪星瞅着他,见他冷着眉眼,颇不满地从乾坤袋中拿出传音符,大抵是在为明日一早寻人作准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从前朋友们就常说,她似乎很招小猫小狗的喜爱,楼下的野猫总是爱围在她脚边打转。

而方才顾白婴垂眸枯坐的模样,就像一只淋了雨又不愿意进屋的小狗,实在招人可怜。

于是她只能耐心地搜罗些话语来安慰这少年,也不知那些话有没有让他稍微释怀一点。

不过,能在宗门里活成那幅肆意样子的人,纵然是伪装,也不会是一个脆弱的人。

他会很快走出来,这一点簪星毫不怀疑。

她回到了火堆前,将那根树枝丢进了燃烧的火里,随口道:知道了,放心吧师叔,你哭了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如果你能给我更多梨花糕的话。

顾白婴脸色微变:你威胁我?复又反应过来:谁哭了?杨簪星,你不要信口雌黄!簪星耸了耸肩:啧啧啧,枉费我还这么真心实意地安慰你,原来宗门的长辈也不爱说真话,罢了,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也没有人看到。

杨簪星!山洞里吵吵闹闹的,弥弥抬起眼皮子瞧了吵闹的二人一眼,伸了个懒腰,复又睡去了。

火堆静静燃烧着,在冷雨夜的风里,像是下一刻就会燃尽,又像是永远不会熄灭般明亮。

......雨渐渐小了。

从瓢泼的大雨到淅淅沥沥的小雨,山夜仍然冷,却不再吹风了。

火堆里的枯枝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分明只有那么一小堆,暖意却将山洞填得满满当当。

身侧的人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小鸡啄米,终于像是没撑住,头一偏,靠在了少年肩上。

顾白婴微微侧目。

女子蹭了蹭他的肩,似乎觉得他这片衣角柔软很好偏,她脸颊上的黑痕在昏暗的火光下变得模糊,闭上眼的时候,不如白日里讨厌,看起来安静又温和。

明明她才是抢走了琴虫种子的罪魁祸首,明明修为也算不得多高,偏偏是那个能挽救世人于水火的有缘人,这话听着明明就很可笑,但是......但是......他的目光落在掌心中,那两只粗糙的泥偶身上。

但是至少今夜,她的存在,让这一刻看起来没有那么孤独。

胖猫在火堆边,迷迷糊糊地打起了呼噜。

顾白婴伸手欲将对方的脑袋拨开,手即将要触到她头发的时候,瞥见她掌心的布条。

他动作僵住,半晌,收回了手,任由女子靠在肩上熟睡。

夜色中,少年看向远处冷寂的山脉。

或许她说的没错,火苗比符纸暖和,人生分离总是多于相遇,而他,也不过是比别人运气差了一点。

活着总是如此。

......簪星一夜睡到天明。

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穿过山洞口的树丛,晃得人眼睛发酸。

她揉了揉眼,坐起身,见顾白婴从外面走了进来,锦衣整洁如新,不知道是去施清洁术还是干什么了。

簪星问:师叔,什么时候了?你说呢?经过昨夜簪星的悉心开导,这人似乎已经全然好了,又是一副嫌弃的模样:宗门里要是都是你这样贪睡的弟子,我看太焱派迟早要成为修仙界之耻。

簪星打了个呵欠,一边起身一边用清洁术给自己整理,道:我这几日又没闲着,在画中境里还被你娘揍得满地找牙,你当然没什么关系,我的腰现在都还疼......青华仙子长得可真美,下手也真狠。

顾白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外头传来激动的喊声:师妹!七师叔!是田芳芳的声音。

簪星惊喜地看过去,就见自山洞附近,田芳芳扛着他的黄金斧头正往这边奔来,身后是孟盈他们。

你们果然在这里!第一百四十一章 意外(1)一行人终于在山洞前相遇了。

门冬冲过来,先将顾白婴上下打量一番,问:师叔你没事吧?顾白婴满不在乎道:能有什么事。

门冬这才放下心来,终于舍得将目光放在簪星身上:你......他犹豫了一下,像是想问,又有些矜持,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吐出三个字:还好吗?还行吧。

簪星知道这小孩别扭得很,看向田芳芳几人:师兄,你们怎么样?她注意到牧层霄左臂上似乎挂了彩:牧师兄怎么受伤了?别说了,田芳芳满面晦气:你们掉下去后,那畜生就追着我们不放。

赤华门那帮孙子跑得比谁都快。

我们藏在虎穴旁边的一处石潭里,本想回去找你们,其他宗门的人不肯,我们只能自己回来。

路上又遇到了那只金花虎。

他几人身上都沾满了灰尘,看起来有些疲惫,就连孟盈的裙角都蹭上了一些泥泞,看来并不轻松。

不过师妹,你一定想不到,咱们牧老弟不愧是宗门考核里同你并列第一的天才,居然就拿他那把破破烂烂的刀把那金花虎斩了!金花虎其实修为算不得多高,难就难在其火具有灵智,而虎骨极硬,难以斩碎。

是以寻常修士遇到金花虎,大多躲,而不会杀。

连孟师姐都斩不动的金花虎骨,田芳芳说起来,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就被这小子一刀解决了!你说厉不厉害?簪星心想,那可不是破破烂烂的刀,那是灭神刀,连神仙看了都要忌惮。

看来牧层霄虽然阴差阳错被她抢走了枭元珠、传承也丢了,但身上的气运还是没改变。

灭神刀在如今尚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想来会随着时间流逝,待牧层霄对刀法掌握得更精妙时,此刀威力会更无穷。

虎骨和虎皮我都收起来了,回去后咱们再分。

那点虎阳火你们就别跟我争了,我是火系法术,用在火狼牙里刚好。

他满脸都是丰收的喜悦,仿佛满载而归的农人。

都给你。

簪星无言:没人跟你抢。

一边的孟盈问:杨师妹,牧师弟斩杀金花虎后,我们曾再入过虎穴,那道深渊已经消失了,也找不到你们的踪迹。

到底发生了何事?簪星看了看顾白婴,顾白婴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这事迟早也是瞒不住的,簪星就道:其实,我们找到了一幅画。

画?牧层霄神情一动:可是之前银栗说的那幅画?簪星点了点头:那幅画上......留有青华仙子的一丝灵识。

众人呆住了。

她便挑着重点将秘境中发生的事与众人说了一遍,顾白婴自始至终都没插话,走到一旁坐下,似是一切与他无关。

待说完,众人都愣了好一会儿,似在消化她方才说的话。

过了片刻,田芳芳偷偷看了一眼那头的顾白婴,才凑近低声道:这么说,师妹,你现在是有青华仙子的传承了是吗?因为是灵识,所以修为和元力都和从前一样,只是脑子里多了很多心法。

簪星叹了口气: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总得回到宗门慢慢修炼。

这就如有人强塞了一堆工具书给她,看着是很厉害,不过得先读完才行。

那你也赚大了呀!田芳芳很激动:想想那些心法,每一本都是千金难求,青华仙子这哪是给了你功法,这是给了你一堆遗产啊!哎,不对,他回过神:她为何不留给自己的儿子,偏偏留给你?就因为你是有缘人吗?说起有缘人,其余几人看向簪星的目光都有些古怪。

毕竟顾白婴看起来比她像那个救世主多了。

别这么看我。

簪星心中憋屈:我也不想。

没有主角光环的路人甲强行出头去做这个有缘人,结果就是连主角的灵宝枭元珠现在都变成邪物了,也不知道原着后续还不会给她继续挖坑,但拯救苍生四个字,一听难度就很高。

孟盈道:既然青华仙子选中了你,还亲自将心法传承与你,说明你身上必然有注定的气运机缘。

师妹切勿妄自菲薄,待回到姑逢山,我会跟掌门说明此事,就算倾尽整个宗门之力,也要保你顺遂练成拈花棍心法。

簪星听得心惊肉跳。

此事最好日后再议,牧层霄打断她的话:银栗背后之人令他进秘境找寻此画,青华仙子如今既怀疑是魔族阴谋,我们还是速速回宗门,将此事告知各位长老师叔才是。

是啊,门冬垮着一张小脸,担忧地开口:按照青华仙子卦相的结果,不就是明年吗?翻了这个年头,要是魔族真的卷土重来......如今青华仙子不在,各大宗门这些年看着还能凑合,实则连个像样的人都找不出来......连谈天信那样的混账都能代表宗门进秘境了,真要对上魔族,还不如等死呢。

师弟,孟盈不赞同地摇头:怎能还未打就先存败志?门冬小声嘀咕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说完了吗?那头的顾白婴瞥了他们一眼,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说完了就赶紧下山。

来秘境本就是为了寻找机缘,如今他们几人既拿到了青华仙子的传承,又斩获了一头金花虎,牧层霄的灭神刀还解开了第一道禁制,对太焱派来说,已经是超出预料之外的惊喜了。

而且算算时间,留在秘境的日子也差不多,回去正合适。

还是按来的方向走吧。

牧层霄道:先下山,过揽镜湖,在靠近灌木丛的地方进传送阵。

众人都没有异议。

下山路比上山路好走得多,不过众人的脚程并不快。

先前和金花虎搏斗,田芳芳一行人都多多少少挂了些彩,不如来的时候精神。

簪星在画中境里被青华仙子暴打了好几顿,虽未伤筋动骨,但身体上的疼痛是实打实的,走起路来还有点一瘸一拐。

不过顾白婴走得也不快,明明没怎么受伤。

簪星猜测这少年或许还在因为青华仙子一事消沉,想着待回到姑逢山,再寻个时机好好开导他。

拿人手短,她既受了青华仙子的传承,也就是青华仙子的半个徒弟,理应对老师的儿子多加关怀照顾。

不过这样想来,她和顾白婴的辈分还真够乱的。

这般胡思乱想着,一路走到了无冬山山脚。

揽镜湖还是如来的时候那般,在群山之间如藏着的一块美玉,晶莹又寂然。

一只飞鸟啁啾着,在蓝色长空中留下一道如烟般浅淡的痕迹。

羽翅舒展,让簪星想起那棵原野上、巨树枝头欲飞的火色。

她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听到前方田芳芳抱怨的声音:你说那些宗门是不是挺恶心的?先前在离耳国星宿台的时候,要不是簪星师妹和七师叔,他们全都得完。

好歹也有救命之恩吧,结果呢?不就遇到一头金花虎,跑得比兔子还快!我看赤华门堕落成这样,迟早要完。

门冬在一边附和:那个吟风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嘴上说得客客气气,实则也是个见风使舵的。

我看他们就是巴不得咱们宗门出什么岔子,他们吟风宗好取而代之!就是就是,他们那个聂师兄我也看不惯,田芳芳难得有人与他持同样意见,道:成日只知道显摆,有钱了不起啊?那个湘灵派倒是不错,先前还为咱们说了几句话,要不是吟风宗的人插嘴,我看她们是想留下来帮忙的。

难道湘灵派的掌门容霜仙子还对咱们师尊余情未了?门冬疑惑开口,随即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师尊这样处处留情,实非君子之道。

簪星:......她正听着门冬和田芳芳的胡说八道,见前方的顾白婴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意外(2)孟盈和牧层霄也没有再继续往前。

簪星问:怎么了?走上前去。

前方的灌木丛,就是离耳国秘境入口的地方,他们就是从此处进来的。

此刻灌木丛边的一片空地上,前方的灌木摧折了不少,地面散落着一些兵器和血迹,看起来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

这是......簪星弯腰拾起脚下的一方残剑,这剑她还记得,是赤华门那个叫黄梵的弟子的,他们赤华门都用剑,剑鞘上总是嵌着金玉宝石,格外华丽。

如今这剑已经断为两截。

簪星回头问田芳芳:师兄,你不是说金花虎已经被牧师兄斩杀了吗?是啊。

田芳芳亦是一头雾水,茫然回道,而且这帮人跑得快,金花虎都来追我们了,不应当如此。

不是金花虎。

孟盈低声道。

几人看向她。

这里没有灵火的灼痕,而且地上的痕迹都是兵器造成的。

她皱了皱眉:谁会将他们逼到如此地步?会不会是他们自己人内斗?牧层霄想得很深:我曾听说在秘境中,有时候为了争夺秘宝,宗门与宗门之间明争暗斗。

就算是内斗,赤华门也不可能吃亏。

顾白婴打断他们的话。

然而纵然他们有再多疑惑,此地除了一方残局,什么都没留下,自然也不会有人回答他们的问题。

该不会是遇到别的什么凶兽了吧?门冬问。

什么人?正当这时,顾白婴突然抬头,绣骨枪箭一般猛地朝灌木丛中飞去,只听得一声巨响,从灌木丛中冒出一股黑烟,孟盈瞪大眼睛:魔煞!几人顿时抽出兵器朝灌木丛中掠去,但见那从中,只有一只巴掌大的木头小人躺在原地。

顾白婴伸手将木头小人捡起来,撕下小人背后贴着的一张符纸,木头人瞬间化为一股青烟,他盯着符纸,目光陡然凌厉。

傀儡符,有人在监视我们。

他道。

师叔,你刚刚运枪的时候,我感到了魔气。

孟盈看向顾白婴,神情冷凝:恐怕......是魔煞。

顾白婴松手,那只傀儡符在手中燃尽:看来银罂的死,让他们很不安。

这样说来,青华仙子的推测是真的,牧层霄也道:对方一心想断掉秘境中的传承,如今计划落空,只怕会再生事端。

那还等什么?田芳芳扛起斧头:赶紧回姑逢山将此事告知掌门,说不准还能趁热拿下藏着枭元珠的魔头,粉碎他们的阴谋!他义正言辞:咱们就拿那魔头的脑袋去邀功,保管能换个大赏!簪星:......她正欲开口,就见顾白婴转身往传送阵走去,边走边道:事不宜迟,先出秘境再说。

众人点头跟上。

传送阵也如来的时候一般,出去就在皇陵的星宿台上。

眼下也不知道其他宗门的人是先出去了,还是遭了那些魔煞的毒手。

但魔煞出现在离耳国的秘境中,实在不是一件能掉以轻心之事。

想到青华仙子的预言,众人多少都有些担忧。

别人是担忧,簪星也是担忧,只是担忧的事情不一样罢了。

唯有田芳芳乐滋滋的,大约此行捡了不少灵草灵果,还有金花虎的意外之喜,满面都是春风得意,他甚至还有心情调侃:离耳国的皇帝人品不怎么样,倒是很有钱。

你看着传送阵的灵石,都是上好的蓝玉髓。

咱们要是偷偷拿一个走.....喂,你可别打歪主意!门冬急了:传送阵的灵石不对,传送的地方可就千差万别,再说了,你见过有谁偷传送阵灵石的?我随口玩笑罢了,你怎么还当了真。

田芳芳大笑:我当然知道传送灵石不能偷了。

万一给咱送到什么魔煞老巢,那可真不好笑。

我就是觉得这灵石成色不错。

他朝上头的蓝玉髓一个个摸过去:瞧瞧这颜色、这触感,冰凉入骨,晶莹剔透.....他摸到最后一颗,突然咦了一声。

簪星问:怎么了?怎么觉得这颗摸起来沙沙的,像石头。

他嘀咕了一句。

适逢这时,传送阵起动了。

蓝色的光晕陡然扩大,众人掉入了漩涡之中。

传送阵不如灵舟稳当,人在其中时,空间被折叠挤压,感觉实在算不得很好。

簪星觉得有些眩晕。

先前她通过一次传送阵,虽然晕阵,但时间不会持续太久,然而这一次比来的时候时间更长,长得她胃中翻江倒海。

再看一边的门冬,已经受不了的喊出声: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出去啊?不对,顾白婴脸色微变:这不是去离耳国的传送阵!牧层霄一愣:什么?传送阵被人改过了。

孟盈猛地看向田芳芳:师弟,你刚刚说传送灵石不一样?是、是啊。

田芳芳被传送阵晃得东倒西歪,勉强站稳身体,我的手感不会错的,最后一颗灵石,分明要粗糙得多。

顾白婴和孟盈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

簪星也明白过来:传送阵被改过了?谁能改传送阵,离耳国的那些普通人不可能,宗门修士的修为也做不到,难道是魔煞?天呐,门冬面露崩溃之色:咱们该不会真的被送到魔煞老巢去吧!一出传送阵就面对一群魔煞,对那些魔煞来说,这和自提外卖有什么区别?牧层霄是主角死不了,但每个副本死个把路人甲无关痛痒的配角可是很常见的!怎么才能让传送阵停下来?牧层霄还能保持冷静地思考,问道。

传送阵一旦起动,只有到达目的地才能停下来。

孟盈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是这回答让人更绝望了。

众人正揪心着,突然感到眩晕的感觉渐渐舒缓了起来,脚下的颠簸也逐渐停息。

周围的蓝色光晕一点点消散,直至彻底黯淡。

传送阵停了下来。

新的目的地到了。

神女篇完------题外话------明天开始万更四天哦~第一百四十三章 巫凡城(1)传送阵停了下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一步,被颠簸得昏头转向的弥弥已经率先跳了出去。

簪星叫了一声:弥弥!赶紧跟上,待一出传送阵,便愣了一下。

广阔的天地中,绵延起伏的沙丘被头顶日光晒成金色,荒漠里的风挟裹着沙子吹来,粗糙的沙粒在人脸上摩挲,刮出些粗粝的疼。

身后的人跟了出来,田芳芳呸呸呸了几声,道:怎么吃了一嘴沙子?这里是......门冬望着四周怔住。

没有魔煞老巢,也没有居心叵测的怪物,荒漠一望无际,四周杳无人烟,唯有一轮金色的烈阳炙烤大地,以及从远处吹来的干燥的长风。

这里的天倒是很蓝,蓝得像是浓郁的艳丽宝石。

长阔的蓝天下是金黄的沙丘,大抵是对比过于鲜明,竟生出一种纯净的明亮,热情又孤独。

这不是魔煞老巢吧?田芳芳挠了挠头:这是什么地方?孟盈道:传送阵没用了,我用灵鹤先将此事告知师父......她动作突然一顿。

牧层霄问:怎么了?......我乾坤袋打不开了。

孟盈看向他。

顾白婴闻言,低头探向腰间的乾坤袋,随即神情一僵。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去解腰间的乾坤袋,然而乾坤袋的开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怎么都打不开。

此地古怪。

顾白婴收回手,神情有些凝重:我元力似乎也被克制了不少。

他不说还好,一说,大家试探的运转一下周身元力,果然发现减弱了很多。

我就说了,那些魔煞没安好心,门冬气道:这地方又不让咱们用乾坤袋里的灵符和宗门通联,功法还降了这么多,定然酝酿着一个大阴谋。

难道是想趁咱们虚弱的时候将咱们一网打尽?魔煞凶残,真要对付我们,应当不会如此费力。

牧层霄沉吟了一下:既如此,要么此事另有深意,要么就是那些魔煞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强,还需借得外力来对付我们。

簪星听着他们讨论,只问:不管是谁把咱们带到这里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想办法离开此地。

她看向远处:我没看到人的脚印,这里都没有人居住么?这里看着也不像是有人住。

田芳芳摸了摸下巴:要不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眼下乾坤袋也打不开,传送阵也回不去,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他又呸呸呸地吐了几口沙子:风沙太大了,刮得脸疼。

既没有别的出路,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只是这里辨不清方向,四面八方都是荒漠,人在其中,显得格外微渺。

簪星几人顺着太阳的方向往前走,一路上别说是人影了,连一株草、一棵树的影子都没瞧见。

荒漠仿佛从未被人踏足过,一直寂静地呆在都州舆图最不起眼的地方,千百年前从来如此。

起先田芳芳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几句,簪星也听着门冬一路上的抱怨,而后渐渐的大家都沉默下来。

时间过得太长了,明明走了已经快两个时辰,或许是三个时辰,金色的日光却没有一丝减弱,荒漠仍然漫无边际。

而人却已经开始感到疲惫和口渴。

修士们对于饥饿和倦意的感知,向来比普通人要不明显一些。

然而此地让他们的元力减弱,从某种方面来说,也让他们的身体更趋近于普通人。

门冬年纪小,感觉最明显。

两条粉色的发带如今已经蔫蔫地搭在莲花髻上,前额的刘海儿也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抱怨道: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是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啊?你们渴不渴?田芳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再次打开自己的乾坤袋:我这乾坤袋里还剩了个没吃完的西瓜,可惜打不开。

他不说还好,一说,簪星便觉得更渴了,嗓子里都在冒烟。

还是离耳国好,田芳芳边走边嘀咕:饿了就去海里捞尾鱼,渴了就去树上摘几个果子。

要是能在眼下喝上一杯冰糖浆,纵然让我不修仙我也愿意。

他复又絮絮叨叨的,你说世上怎么会有沙漠这种地方,白白浪费了这么大一块地,什么都不长。

看着闹心。

弥弥在前面不肯走了,趴在沙丘里怎么也不肯动弹。

簪星叫了几声也没反应,大概是累得走不动了。

这胖猫如今跟着她出来离耳国试炼,一路上跑跑跳跳的,是比先前瘦了一圈儿。

簪星没办法,只得弯腰将它抱起来扛在肩上,此刻倒是很后悔当初去离耳国之前,信誓旦旦地对玄凌子说一定要将这猫的银琅狮血脉激发出来的蠢话。

猫是舒坦了,人却更累了。

簪星的盘花棍已经被她当成了拐棍,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艰辛。

田芳芳还在畅想:我要是有这么大块地,我就想法子让它能长出东西,在上面种菜种果树。

人修士走到这里走累了,随手掰个西瓜吃,不好吗?簪星听得感叹,田芳芳这植树造林的思想,真是先进又环保。

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恐怕再走个一天一夜,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人倒还能撑一撑,门冬一个小孩子,显然是吃不消的。

正想着,前方的牧层霄突然停了下来,遥遥指向远处的一个方向:你们看!茫茫无际的荒漠中,与蓝色长空尽头相连的地方,大块大块的云朵如白色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沙丘上空。

与人离得无尽遥远的地方,隐隐绰绰地浮出了一座城的影子。

其中似乎有人在走动,热闹而喧嚣。

门冬眼睛一亮:有人烟!簪星一愣,下意识道:不会是海市蜃楼吧?顾白婴:蜃景?对啊。

簪星答道:不是经常有那种说法,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发现前方有河流,用尽最后力气跑到河边,发现什么都没有,空中楼阁罢了。

------题外话------这卷开始进感情线了~第一百四十四章 巫凡城(2)光学幻景,在这种地理环境下,不是没有可能。

咱们走了这么久,半个人影都没看到,也没瞧见骆驼什么的,怎么会突然有一座城?簪星看向他:有点奇怪啊。

田芳芳握紧腰间乾阳斧:不会是魔煞老巢吧?没听过魔煞老巢在沙漠里,门冬疑惑:这也太偏僻了。

孟盈看向远处那座模模糊糊的城池,淡声道:不管是魔煞老巢还是海市蜃景,我们总不能一直呆在原地,不如继续向前,若是蜃景,便越过它往前走,若是魔煞老巢,则见机行事,好过在此漫无目地行走。

不错。

牧层霄立刻赞同道:要真是魔煞老巢,也不必害怕什么。

太焱派弟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正好拿那些魔煞的血来祭我的灭神刀。

他说得自信,颇有主角的风采,簪星正想在心里为他鼓掌两声,牧层霄又朝她看来,况且师妹如今已有青华仙子的传承,那些魔煞也不是她的对手。

说不定能找到指使银镜的背后之人,毁掉邪物枭元珠。

簪星:......你可真是抬举我了。

师妹切勿妄自菲薄。

孟盈也跟着道:你是当年仙子卜出的‘有缘人’,终能挽救天下苍生性命,那些魔煞最忌惮的必然是你,这是天命注定。

簪星在心里大大地叹了口气,天命注定她出场不到两千字就死了,她现在做的事是在逆天改命,天命对她可没那么友好,只是这话却不能对旁人说。

顾白婴眉头皱起: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赶紧走。

就算是蜃景,你们再多说两句,景都散了。

师叔,还要继续往前吗?田芳芳问。

顾白婴盯着远处的城池,哼道:当然,越是古怪,越要探个究竟。

再说了,他横了田芳芳一眼:你看现在还有别的出路吗?确实是没有。

他们体内的元力流失得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模一样。

这样的话,就会饥饿,会疲倦,也会口渴,还没等走出这片荒漠,就会先因断水死在这里。

堂堂的修士,其中还包括宗门里的天之骄子,因在荒漠里迷路而困死,说出去也真够丢脸的了。

众人一拍即合,决定朝城池的方向走去。

这地方看起来不远,也就几里地的地方,实则又走了个把时辰,沿途仍然杳无人烟,脚下的金色沙子柔软而干燥,和离耳国西海边洁净湿润的沙砾又有不同。

像是一汪金色的无边沼泽,说不定在某个时刻,就会拉着人往下坠入无底深渊。

离城池越来越近了。

那些走动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宽敞繁华的街道,还有被牧人牵着的牛羊。

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集市般热闹。

蜃景会有声音吗?簪星记不得了。

而门冬已经雀跃起来。

不是蜃景,是真的!小孩一蹦三尺高,粉色的发带看起来都比刚才要飞扬了一些,他道:我看到人了,这真的是一座城!也许是魔煞老巢呢。

簪星给他泼冷水:小心把你抓走。

要抓也先抓你。

门冬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盯着她:擒贼先擒王,你是有传承的人,他们当然先抓你这只肥羊。

簪星:......孟盈道:到了。

簪星抬头看向眼前。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

说是古老,是因为城墙上的墙砖都已经很斑驳了,一些生了厚厚的青苔,一些被风雨侵蚀得残缺,仿佛已经存在了几千几百年。

城门则是灰色的石头门,厚重而宽大,城门上雕刻着画像,画中女子一袭织金长纱裙,玉足赤裸。

柔软长发如海浪茂盛,随意地垂在肩头,妆容浓郁,美目盈盈。

左手握着一条青色的蛇,右手握着一条赤色的蛇。

蛇类冰冷诡谲,美人却热情又艳丽,互相缠绕间,自有旖旎风情,看的人心旌荡漾。

真好看。

田芳芳由衷地赞叹道。

簪星反问:有吗?倒是想起幼时草台班子上的美人与蛇之类的节目来。

我也觉得好看。

门冬撇嘴:你就是看人家漂亮嫉妒。

簪星:......男人的想法,总是有些令人琢磨不透。

你们看这城门上的字。

好在还有个不为美色动摇的男人牧层霄,指着前方道:与寻常不同。

石头城门再往上,亦是雕刻着一些各种各样的蛇类,最中央雕刻的黑色字像是悬浮在空中似的,整个凸显出来。

字形与寻常也不同,既扁而长,加之颜色是沉沉的黑色,越发显得诡谲神秘。

巫凡.....孟盈低声将上头的字念出来:巫凡城。

巫凡城?簪星愣了一下。

你知道巫凡城?牧层霄看向她。

之前在藏书阁里看到一本《惊!修仙界你不知道的一百个奇幻故事》里有提过。

簪星道:这座城的守护者......是蛇巫族。

蛇巫?田芳芳震惊:那不就是银栗......不错,和银栗做交易的就是蛇巫族蛇巫,传说蛇巫族的族人能沟通天界与人界,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族群。

传说她们守护的城池叫巫凡城,但从未有人见过巫凡城是什么样子,都州舆图中也从未记载过。

簪星望向城门的方向:原来这就是巫凡城。

师叔,孟盈看向一言不发的顾白婴:要进去吗?顾白婴握紧手中银枪,道:当然要进。

复又提醒:你们跟在我身后,不要掉以轻心。

荒芜的沙漠中陡然间出现了这么一座传说中的城池,是得小心为上。

毕竟那本奇幻故事里,也没具体提过巫凡城的百姓性情如何,有什么规矩禁忌,万一一不小心惹恼了他们,生出什么事端就好了。

走得近了,簪星才发现这座传说中的城池和普通城郭没什么两样。

从城门往里的方向望过去,是一条长路,路两边是各种酒店商贩,乍一眼看上去和平阳镇差不了多少。

唯一不同的是大约是风沙大的原因,这里的人都穿着较长的黑袍,黑袍上多绣着繁复鲜艳的图案,头戴各色的布头巾,胸前挂着彩色珠串,看上去有种淳朴的浪漫。

城门口站着两个佩刀的守卫,亦是穿着黑袍,头戴彩色布巾,皮肤有些黧黑,看见簪星一行人过来,立刻抽刀拦住他们,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巫凡城!顾白婴扬眉:过路人。

他这回答也没走点心,简直像是挑衅,一边的牧层霄上前道:我们是都州太焱派门中弟子,因传送阵出错,不小心误入此地。

请二位放行,荣我们进城歇一晚,明日离开。

他这态度比方才的顾白婴要好多了,只是两个守卫闻言,面色并未和缓,而是对视一眼,语气仍然生硬而警惕:什么都州太焱派,没听过!巫凡城不收留外人,你们快点走吧。

怎么可能没听过呢?门冬急了:太焱派,都州唯一飞升的那位羽山圣人就是我们的开宗掌门,羽山圣人总听过吧?不曾听过此名字,另一个守卫冷道:休要胡搅蛮缠,快点离开此地,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哦?顾白婴把绣骨枪往地上一顿,目光挑衅地看向二人:你打算怎么个不客气法?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田芳芳凑到顾白婴身边,低声道:师叔,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现在元力都流失了不少,这里又有什么劳什子蛇妖族,还是不要与他们硬碰硬。

......是蛇巫族。

簪星纠正他。

管他是蛇妖还是女妖,反正现在情况有变,咱们不能跟之前似的鼓脑争头。

正拉扯间,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田大哥?几人回头一看,就见城门不远处站着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女孩,这小女孩大概十三四岁,穿着黑色的小衫和花筒裙,衣裙上绣满了桃粉色的小花,颈上还挂着一个银项圈。

她年纪小,没有像大人一样戴着头布,而是梳了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口。

肤色虽然有些偏黑,却是杏眼修鼻,俏丽可爱,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实实在在的一个美人胚子。

田芳芳愣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小豆子?叫小豆子的小女孩闻言,顿时弯了弯眼睛,她朝这边跑过来,一口气跑到田芳芳面前,满脸都是意外的喜悦:田大哥,真的是你!师弟,孟盈蹙眉:这是......田芳芳笑道:这是我同乡,从前常给我送馒头,叫豆娘。

不过,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小姑娘:小豆子,你怎么在这儿?我如今住在这城里。

豆娘笑道:田师兄,你们是想进城吗?我.....是啊。

不等田芳芳说完,顾白婴就打断了他的话,他弯腰盯着小姑娘,嘴角一勾:可惜守卫不让进,怎么办呢?第一百四十五章 徐豆娘(1)豆娘闻言,却是笑了起来,她走到田芳芳身边,低声道:没事,田大哥,我来帮你们。

小豆子,田芳芳有些犹豫:这守卫这么凶,你怎么帮?豆娘眨了眨眼:我也有办法。

不过,田大哥,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吗?如今大家的乾坤袋到了此地都打不开了,灵石也拿不出来,闻言有些尴尬。

孟盈见状,拔下发间的白玉簪递过去:这个行吗?孟师姐,牧层霄微怔:这是月琴师叔送你的生辰礼,不比寻常首饰.....都是身外之物。

孟盈看向豆娘,再次问:这个行不行?够了够了!豆娘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接过来,又走到守卫面前,指着簪星他们笑道:两位大哥,他们是我亲戚,这是特意来寻我的。

还请大哥们行个方便,让他们进城去。

说罢,暗中将那根珍贵的玉簪塞到了对方手中。

左边的守卫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心中的玉簪,面上还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亲戚?有证据吗?当然。

豆娘讨好道:而且他们只是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我家就住在城西头,真有什么问题,我来担着就是。

那守卫闻言,又打量了田芳芳几人一番,眯了眯眼,收回腰间的刀,挥手道:快走吧!这就是放行了。

簪星几人成功越过城门,田芳芳诧异地看向豆娘:行啊小豆子,你如今长进了不少,连打点关系都学会了。

豆娘闻言,脸颊微红,一双眼睛越发亮亮的,有些忍不住骄傲道:那是自然,距离田大哥上次见到我,也过了好几年了嘛。

确实。

田芳芳在她脑袋上比划了一下:小不点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这般机灵。

簪星走在顾白婴身边,趁人不注意悄声问他:师叔,这巫凡城可有什么问题?顾白婴目光在四周逡巡一番,边走边道:暂且没察觉不对。

这里的确寻常得过分。

弥弥走在最前面开路,这是位于荒漠中唯一的城池。

街边商贩和小店很多,不曾见到什么大的酒楼,道路是红泥地,并不宽。

四面都蒙上了一些细碎的沙砾,和离耳国的繁华不同,说是城,却更像是一座乡下的小村庄。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这些酒楼和商贩的四处,都绘着一些蛇样的图腾,不知是不是蛇巫族的特点。

簪星听到牧层霄问田芳芳:师兄,豆娘是你的同乡?对!豆娘有些兴奋:当初田大哥和我,都是给钱庄家老爷做工呢!做工?簪星问田芳芳:你做过工?田芳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嗨,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从前家里穷,就得给旁人做工。

田芳芳本家也是个修仙世家,可惜他是旁支,既是旁支,便得不到什么好资源。

田家父母也是寻常种地的农人,幼时家中人口众多,连饭都吃不起,为了不被饿死,田父就把田芳芳送到了钱庄老爷家里做长工。

你们是不知道,当时那钱老爷可风光了,仗着有钱四处欺负人,下人在钱家过得狗都不如。

田芳芳如今说起这个仍旧一肚子气:饭不给人吃饱,动不动就不让睡觉,又抠又歹毒,被卖到他家的长工,在我之前都折磨死了六个,我是第七个。

他哼哼了两声:不过老子命大,没死,还活到了现在!看来这钱老爷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那豆娘.....豆娘是钱家的丫鬟,豆娘小时候被拐子拐走,转了几次手最后卖进了钱家。

钱老爷本来打算等豆娘长大了给他儿子做小妾的,他那儿子,天生痴傻,逢人只会流口水,你们说说,有没有天理,还要不要脸?簪星看向豆娘,豆娘如今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按时间算,当时在钱家当丫鬟的豆娘还是孩子,连孩子也能下得去手,和畜生确实没什么分别。

豆娘笑道:在钱家的时候,田大哥常常照顾我,偷偷帮我干了许多活。

其实也不只是干活,钱少爷是个傻子,骨子里却带着几分暴戾。

平日里经常拿东西砸打下人,下手也没个轻重。

豆娘之前的丫鬟就是生生被他拿石头砸坏了脑袋。

他每次拿石头打豆娘的时候,田芳芳撞见了,就挡在豆娘身前。

当然,这被钱老爷看见了,自然又是一番打骂。

就你这小不点,我不帮着干点活,早就累死在钱家了。

田芳芳满不在乎道:不过小豆子你也够义气,要不是你经常偷馒头给我吃,我也早就饿死了。

豆娘伺候的是钱少爷,钱少爷院子里有一条大黄狗,大黄狗每日能吃十个馒头,豆娘常悄悄揣两个在夜里去找田芳芳,两个穷鬼藏在钱家的柴房里,偷偷地说心里话。

那时候田芳芳总是一边狼吞虎咽地咬着馒头,一边咬牙切齿地发誓:老子总有一天要发大财,一天三顿吃肉,睡最软的床,顿顿白面馒头,过好日子!小豆子,你呢?豆娘就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道:我只想早点找到家人。

可他们二人,一人是家里穷得不得不卖儿子的长工,一人是被拐子拐到千里之外来做预备小妾的丫鬟,前路灰暗得看不到一点亮光,未来,就像是窗外的月亮,可望不可及。

不过老子天生运气好,田芳芳大笑道:我在钱家做长工的第六年,钱家出事了。

姓钱的仗着自己有钱在外面糟蹋良家妇,谁知踢到了铁板,那妇人的丈夫是个修为甚高的修士,一剑斩了钱有德的脑袋,还把他的儿子扔进了河里。

钱家父子死后,钱家的佣人一哄而散。

家财都被下人们瓜分了,田芳芳也分到了一点,他把分到的金银全部留给了父母,决定离开此地。

那位修士的出现给了他无限幻想,在这个世上,有钱并不能怎么样,只有强大了,才不会被旁人欺负。

钱有德平日里那么嚣张,在修士面前,还不是如案板上的鱼,他那时才十四岁,未来还很长,不愿意屈居此地,做一个一眼望得到未来的寻常农人。

他想要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徐豆娘(2)而那个时候,分到了一些金银的豆娘也打算离开此地。

当时的豆娘还是个小小姑娘,田芳芳劝她留在此地,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被豆娘拒绝了。

小姑娘眼神坚定,语气执拗:田大哥,我和你不同,你想去外头闯荡,我只想和家人团聚。

但你离家已经多年,也不记得自己家乡在何处了。

田芳芳道。

豆娘被拐走的时候年纪很小,过了很多年,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找到家人如大海捞针,怎么看都不太可能。

我记得我家乡在靠北的地方,豆娘笑道:每到秋日,有金黄色的树,我会往北走。

我知道田大哥是打算往南行,我们就在此地分别吧。

田芳芳还有些担心:可是......田大哥,我伺候少爷伺候了好些年,不是小娃娃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豆娘瘦小的身体站得笔直,笑眼弯弯:待你成了大宗门的修士,咱们再在一起吃馒头。

就此分别。

后来过了很久。

他不仅去了南边的城镇,还去过西边的雨林,见过危险的凶兽,也和宗门里的修士打过交道。

走过的路越长,过去的记忆就越模糊。

仿佛天生就是这样四处行走的旅者,自在又逍遥。

除了爱钱这一点,时时刻刻昭示着他被穷怕的过去。

他也曾在荒野的月夜下想起过去在柴房里啃馒头的心酸日子,偶尔想起那个有酒窝的小姑娘,只觉过去飘渺,如大梦一场,而未来在渐渐清晰起来。

田大哥,小姑娘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回忆,豆娘问:当初分别的时候,你说你想去修仙,去大宗门做弟子,如今是做到了吗?簪星几人都看向田芳芳。

田芳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含糊地摆了摆手:哎,也是运气,跟你分开后,我四处游历,后来侥幸撞得机缘,勉强算半个修士,再后来误打误撞,慢慢修炼,听说太焱派招新弟子,我就想着去试试,结果真瞎猫碰上死耗子,成了!太焱派?豆娘问:是很大的宗门吗?这巫凡城里的人都没听过太焱派的名字,看起来不晓外事,田芳芳道:那当然!咱们都州修仙界里的第一名。

你看,这都是我的同门,他又将手搭在顾白婴的肩上:这是我小师叔!师叔?豆娘惊讶:这位少爷看起来很年轻呀。

顾白婴眉头一皱,甩开他的手,神情不耐:干嘛?田芳芳赔笑着收回手,正色道:年龄不是问题,我们小师叔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豆娘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田大哥现在好厉害啊。

还行吧。

田芳芳盯着她道:小豆子,你呢?当年你和我分别,说是要往北走,怎么在这里?豆娘闻言,笑道:我如今和阿爹就住在这里。

你和你爹......田芳芳笑了笑,忽然反应过来:你爹?是啊,豆娘眼角一弯,颊边两个圆圆的酒窝越发可爱:田大哥,我找到我阿爹了!田芳芳愣住。

当年豆娘说要回去找家人,田芳芳并不认为她真的能找到。

豆娘被拐走的时候太小,甚至不记得家乡的名字,一路又是坐马车又是坐船,路也记不住。

而且多年过去,万一她的父母已经搬走了呢,或者父母也在寻她的路上呢?只是当时豆娘实在执拗,仿佛不去这辈子都不会甘心,田芳芳劝阻不得,只能由她。

如今豆娘却说,她已经找到了家人?豆娘没注意到田芳芳的表情,拉着他的袖子往前走:走,我带你去我家,见见我爹!田芳芳被拽着往前去了,后头的簪星几人神情古怪。

师叔,你怎么看?她问。

不对劲。

顾白婴盯着前方人的背影。

我也认为不对劲,孟盈微微蹙眉:突然在此地出现师弟的同乡,有些过于巧合了。

还有那个小女孩说的,牧层霄也开口:被拐走多年还能找到家人,这根本不可能。

你们是怎么回事?打断他们的是门冬的声音,簪星低头一看,小屁孩青着一张脸,气道:什么巧合、什么不对劲,人家找到家人不该说恭喜吗?怎么还成了怀疑对方的理由了。

我看你们就是草木皆兵,过于紧张了!他平日里虽然有时候说话阴阳怪气,让人拿不住点,不过鲜少有这般跳脚的时候。

簪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呀,小姑娘长得漂亮,师弟被迷住了。

门冬一惊,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说谁被迷住了,你不要胡说!那你干嘛这么激动?簪星看了顾白婴一眼:为了她,都反驳你最爱的七师叔了。

我才没有被她迷住,我说的都是实话。

门冬怒道:你以为我是你吗,这般容易就迷恋上一个男人。

簪星莫名其妙:我迷恋谁了?当然是牧师兄了!可惜牧师兄心有所属,早就和云心姐姐情投意合,不会跟你双修的!孟盈神情一顿。

牧层霄:......师弟,不要胡说。

正吵吵着,顾白婴一枪顿在地上,面如寒霜: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众人倏尔安静。

有精力在这吵架,不如先想好接下来怎么办。

顾白婴没好气地道:我体内元力消失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运转周身元力,这才发现灵脉中空空荡荡,一丝元力也无,顿时心下一沉。

没有了元力,他们现在就和普通人毫无差别,遇上魔煞,绝无生还可能。

牧层霄道:师叔,还要继续往前吗?当然。

顾白婴盯着豆娘的背影:不管此地有什么古怪,魔煞既没有直接出现,可见是有禁制。

既来之则安之,先随她看看。

豆娘的家住得很远,巫凡城看起来虽然不大,道路又窄,人却很多,沿着最中心的路走了不知道多久,道路两边的酒肆和商贩都渐渐少了起来,又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红泥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土房子。

这土房子整个看起来如一方倒扣的圆筒,四面都是红泥浇铸,中间有一道木头做的门,很有些特别。

房子前扫了一圈干干净净的空地,养了几只脏兮兮的鹅,一看到有人来,就凶恶的嘎嘎大叫起来。

豆娘将围过来追客人的大鹅赶走,打开门道:进来吧。

簪星一行人走了进去。

房间里看起来密不透风,只有一扇方形的窗,日光从窗外照进来,也照亮了屋子里的陈设。

桌椅都已经很破旧了,靠墙的地方搭了一张土炕,炕上也放了一个小桌子,还胡乱堆着被褥。

地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像是常常打扫。

内室与外堂间,则用了一方褐色的布帘隔开,这屋子看起来,很有几分简陋和清贫。

豆娘挽起袖子,撩开布帘往里走,不多时又抱着一口罐子出来。

她蹲下身,从旁边拖出火炉,熟练地生火,又从外面的木桶里舀了一瓢清水倒进罐子里,开始烧水。

簪星看着那方清澈的水,问:豆娘,你们这里有河吗?有啊。

豆娘将罐子放好后,拿起蒲扇在底下扇火,边回答:这沙漠里,只有这么一条河,听说是神仙赐给圣女的礼物,后来圣女便带族人在这里定居了下来,才有了巫凡城。

圣女?顾白婴目光一动:是蛇巫族的圣女?仙长也知道蛇巫族吗?豆娘站起身,走到一边的小木凳上坐了下来,一边盯着罐子里的水一边笑道:圣女是个了不得的人,咱们巫凡城的人,都很尊敬她。

你们若是见了她,也会喜欢的。

簪星不言,说实话,她倒是挺想见见那位圣女的,据银栗说,当年的蛇巫一见到他,便已看到结局,既能晓过去通未来,不知那位圣女能否帮她回到原本的世界。

罐子里的水渐渐沸腾起来,一开始是浅浅的荡出涟漪,后来逐渐冒出细小的水泡,再到后来,咕嘟咕嘟的声音不绝,蒸腾的热气在火炉上散开,蒙上一道湿润的水雾。

豆娘又从柜子里找出几只泥巴碗,碗都不够用了,她又找了个盘子,勉强将罐子里的水倒了进去。

家里碗不太够。

小姑娘赧然地揪着自己的裙子,小声开口:晚些我让阿爹再去买两只。

田芳芳满不在乎地起身,端起几只碗递给簪星他们,自己拿了那个大盘子,边嘬边道:嗨,瞎讲究什么,小豆子你忘了,咱们以前在钱家的时候,晚上渴了,都是摘片叶子去缸里舀水喝。

有盘子不错了。

豆娘闻言,似是想起过去,也跟着笑起来,她看了看门外,日头已经渐渐西沉,便道:估摸着阿爹也快回来了。

她刚说完,外头就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豆娘。

阿爹回来了!她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去,雀跃地奔向门外。

第一百四十七章 徐福(1)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这男人个子高大,穿着一身褐色袍衣,黑布靴,脖子上也挂了一串红色彩珠。

头上包着的褐色布巾洗得发白。

他肤色也如当地人一般是粗糙的黧黑色,胡子上还沾了点外头的沙粒,看起来憨厚老实得很。

豆娘帮他把背后背着的篓子卸了下来,那男人瞧见满屋子的人愣了一下:豆娘,这......阿爹,这都是我朋友!豆娘笑眯眯道,又走到田芳芳身边:他就是当初在钱家的时候,常常帮我的那个田大哥!原来是田小哥。

男人有些局促,将手在身上用力擦了擦,豆娘常跟我说起你,先前多谢你照顾豆娘了。

田芳芳笑道:不用客气,徐老爹。

我拿豆娘当亲妹子,不帮她帮谁?豆娘的父亲叫徐福,徐福看向屋中的其他人,目光落在顾白婴和孟盈身上,愣了一下:这......这二人模样气度都格外出挑,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豆娘就道:他们都是田大哥的同门。

田大哥现在可厉害了,成了宗门里的弟子!原来是各位仙长。

徐福闻言,更局促了,有些不安道:敢问各位仙长到此地,是特意为了豆娘?那倒不是。

田芳芳看出了他的紧张:徐老爹别担心,我们只是在沙漠里迷路了,路过此地,在城门口恰好撞上了豆娘罢了。

阿爹,豆娘回到徐福身边,扯了下他的衣角,仰头道:乌旦林沙漠夜里会起风暴的,就让他们在我们这歇一晚嘛。

我们只在此地借宿一晚,明日就走。

牧层霄看着他。

各位仙长误会了,徐福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们家家贫,怕怠慢了各位。

他满脸都是局促,不像是装的。

没什么,阿爹,豆娘并不在意,一派天真地开口:从前我和田大哥在钱家的时候,连床都没得睡。

咱们家虽然小了点,挤一挤还是够住下的。

仙长们要是不嫌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坐在屋中的白衣少年打断她的话,微微一笑:多谢款待。

豆娘闻言,顿时欢呼了一声,道:那说好了,今夜你们都住在这里,咱们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她又去拖地上那只装满了草的背篓:我先去把这些洗干净。

趁他们父女二人撩开帘子去厨房的时候,簪星侧过身,低声问坐在一边的顾白婴:师叔,徐老爹可有什么问题?顾白婴嘴角的笑容早已散去,道:没有妖气,不是妖族。

没有魔气,也不是魔修。

说不定是隐藏得好。

未必,牧层霄看了过来:他手上有茧子,有常年割草留下的痕迹,相貌肤质,还有穿着,的确是住在沙漠里的人。

我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孟盈摇了摇头。

田芳芳道:是不是咱们想太多了?能在这里遇到小豆子,确实是偶然?就是咱们运气好?本来就是。

一直冷眼旁观的门冬抱着弥弥道:别疑神疑鬼的,魔煞哪会住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想一想也不可能。

但我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

簪星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枭元珠也没有发出任何提示,可她就是有一种直觉。

这种沙漠里突然出现的城池、多年未见的同乡、淳朴的父女......怎么看都有一种平静之下透露出的诡异。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那一处如花的红痕没有变化,自从离耳国秘境中遇到青华仙子后,这剧情就已经歪得离谱,如今更是原先完全没写到的情节。

簪星可不相信天道有那么好心。

你怎么老针对她呀?门冬气鼓鼓道:人家又没有得罪你,你干嘛抓着她不放?簪星:我什么时候抓着她不放了?正说着,豆娘又抱着一个簸箕出来了,徐福在后院劈柴,小姑娘把她爹刚刚背回来的一篮子草摊在地上,开始分拣。

门冬问她:你在做什么?这些野草有的可以吃,有的晒干了可以用来烧火,我分开一下。

豆娘挽起袖子,动作很是熟练。

门冬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我来帮你!簪星:......她道:这就护上了?我往常可真没看出来,门冬是这么一个重色轻友的人。

你知道什么?顾白婴看了她一眼:别乱说。

簪星:那他可从未对我这般殷勤过。

师妹,田芳芳语重心长地看着她:你年纪大了点,而且门冬还是个孩子。

簪星:......孟盈终于看不下去了,道:师弟待徐豆娘热情,并非是出于爱慕。

那是为何?孟盈望着蹲在地上帮豆娘分拣草药的门冬,叹了口气:大概是同病相怜吧。

门冬当初,也是与家人失散了。

太焱派月光道人的亲传弟子门冬,虽然年纪小,门中弟子却绝不敢小看他,只因为这孩子天生拥有仙灵窍,能发掘天地间的异宝天才。

有仙灵窍的人,十万个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

宗门若得一有仙灵窍的弟子,必然好好培养。

但若这孩子出生在普通百姓家,且父母又是寻常百姓,那就不算是件幸事了。

门冬三岁的时候,被父亲背在背篓里上山砍柴,抓着一株草不放,父亲以为他是想玩,遂摘下来给他,后来被识货人发现这是一株世间罕有的灵草,出了一大笔钱买走了。

那时候,门冬的父母还以为是单纯走运。

后来门冬再大了一点,能跑能跳了,学会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每次上山的时候,总能找出各种潭水边、崖壁上、石头缝中的灵草灵果。

家中便这样富裕了起来,门冬的神力之名也渐渐流传在外。

在村庄里做小生意的普通夫妇并没有意思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一个仙灵窍的幼子,对外头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于他们这样的平凡人家来说,又是多么大的灾难。

第一百四十八章 徐福(2)有修士出大价钱,想要带走门冬,门冬的父母不肯卖儿子,断然拒绝。

后来,外头人出的价钱越来越高,买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这样一个孩子,实在是太扎眼了。

于是在一个冬夜,这对夫妇家中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凶猛,两夫妻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而他们的小儿子不翼而飞,村民们没能在余烬中发现这孩子的骸骨。

后来七师叔和五师叔在外游历时,偶然发现有修士修炼邪术,诛杀邪修时,发现被虐待的师弟,就将师弟带在了身边。

孟盈看向正帮豆娘捡拾药草的门冬,轻声道。

顾白婴遇到门冬的时候,距离门冬被那些修士抓去当作发掘灵草的工具,已经过了半载之久。

那些邪修既然能为了得到仙灵窍而杀害无辜之人,自然也不会对门冬多好。

可怜门冬一个孩子,几乎是夜以继日地为他们找寻药草,瘦得令人心惊。

簪星不知道门冬还有这么一段过去,闻言后若有所思:难怪他这么亲近七师叔。

对门冬来说,顾白婴不仅是将他带回太焱派、救他出火坑之人,只怕在他心中,还是替他父母报仇的恩人。

师弟刚被带回太焱派时,离开小师叔就哭个不停,掌门师叔便让他住进逍遥殿,和小师叔平日都在一处。

孟盈叹息一声:我想师弟之所以对徐豆娘这般亲近,也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师妹,你莫要拿此事打趣他。

簪星轻咳一声:我知道了缘由,自然不会再提起此事。

她顺着孟盈的目光看向门冬,这孩子成日里穿得粉粉嫩嫩、干干净净,偶尔有些臭毛病,没想到也是苦命之人。

那一头,门冬正蹲在地上和豆娘分捡药草。

说起来,豆娘比门冬还要大上几岁,门冬看起来像是在太焱派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豆娘却已经早早地学会干活做事。

小仙长,豆娘还有些不好意思:您还是去一边坐着歇息吧,这些活我一个人都能干完。

门冬红着一张脸:没事,我乐意。

他的手又白又嫩,手指头跟葱段一般水灵,豆娘的手却十分粗糙,豆娘笑道:你们大宗门里的人,是不是都会法术呀?能变出东西吗?当然!门冬想也没想地回答:我们宗门里的师姐师兄们,什么都会,还会飞!会飞啊?豆娘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那田大哥也会吗?能带我一起飞吗?门冬刚要说能,话到嘴边突然又想到如今他们的元力在此地都被封印了起来,别说功法,连个乾坤袋都打不开,只怕是不能给豆娘大饱眼福的。

见门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模样,豆娘善解人意道:没事,田大哥以前说过,大宗门里规矩多,你们的师父肯定不许你们在外随意施展法术的。

没关系!她越是这么说,门冬就越是气闷,本来说的是真话,现在却像是他在说大话一般,只好低着头整理药草,这一低头,就看见眼前一堆杂草中,有一棵红色的草。

他将这棵红色的草挑了出来。

这红色的草扁扁长长,不如别的草坚韧,软绵绵的,门冬喃喃道:无牙草。

无牙草是什么?豆娘看过来。

一种含有灵气的草,门冬将那棵草递给她:修士吃了可以增加修为,寻常人吃了能延年益寿,于身体多有好处。

他道:没想到这里竟然有无牙草,你将此草捣碎,和水一起煎半个时辰,服下即可。

真的吗?豆娘如获至宝,抓着无牙草冲门冬激动道:阿爹今年身体一直不好,服下这个是不是就能好起来了?门冬点了点头。

小仙长,谢谢你!豆娘热切地望着他:您能不能再帮我看看,这里头还有没有无牙草,若是没有,我明日还去河滩边割草,要是能再寻到一棵就好了。

门冬轻咳一声:可以。

您真是太好了!豆娘激动得有点说不清楚话:您帮了我家这么大的忙,我们家太穷了,都不知道怎么回报您才好。

一边瞧着这头地田芳芳咂了咂嘴:不知道的,下一句就该接以身相许了。

顾白婴翻了个白眼。

簪星提醒:咱们宗门不是不许谈情吗?谁说的?田芳芳问。

簪星朝门冬努了努嘴:先前在离耳国的时候都说了好几遍了,宗门里不许双修,是吧师叔?顾白婴被叫到,愣了一下,才不耐烦道:自然。

正闲说着,徐福从后院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摞叠得整齐的衣帽,见门冬正蹲在地上帮豆娘分拣干草,吓了一跳,忙道:豆娘,你怎么能让仙长......没关系。

门冬站起来,果如一个大人般煞有介事道:总归我也无事。

徐福不安地点了点头,豆娘看见他手中捧着的衣裳,奇道:爹,这是......你这丫头,连吉蛇会都忘了,今日是四月初七。

徐福将手中衣物往豆娘手中一塞:你也别捡草了,梳洗过后,待天黑,同我一起出门去。

豆娘一怔,一拍脑袋:天啊,我见到田大哥太高兴了,连吉蛇会都忘了!簪星闻言,就问徐福:吉蛇会是什么?徐福笑道:吉蛇会是巫凡城里的一个节日,每年四月初七的夜里,圣女都会带蛇巫族的大人们前去乌旦林沙漠祭祀神蛇。

巫凡城的百姓们也会一同前往。

说是祭祀,其实就是唱歌跳舞啦,豆娘抱着衣裳,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咱们这里的红鼓舞可好看了,而且吉蛇会上有很多好吃的,烤羊肉糯米酒什么的,还会有人比赛,田大哥,你们来得刚好,各位仙长要是不嫌弃,今夜和我们一道去吉蛇会呀!保管不会让你们失望!小姑娘热情地发出邀请。

众人看向顾白婴。

少年修长的手指在椅背上轻点了两下,看向豆娘,神情意味不明:你说,吉蛇会上,圣女也会在?豆娘点了点头:当然,圣女要主持祭祀呢。

咱们平日里也见不到大人,只能在每年的吉蛇会上见到一面。

簪星心道,这个蛇巫,倒是挺神秘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元力到了此地便被封印,和蛇巫有没有关系。

顾白婴站起身,走到徐福身边,目光落在这男人身上。

他虽年少,却比徐福个子高一些,虽嘴角噙笑,目光却很淡漠,气势逼人得很,直将徐福迫得不安地搓手,躲避着顾白婴的眼神。

顾白婴拍了拍徐福的肩,淡道:听起来很有意思,既然如此,我们几位也想去见识一番。

豆娘尚未察觉到这其中暗流,闻言高兴极了:太好了!那我赶紧去做灯,今夜一定热闹得很!她拉扯着徐福往外走去,边道:阿爹,咱们家中灯恐怕不够,得给各位仙长多做几盏。

他二人进里屋去了,孟盈看向顾白婴,迟疑了一下:师叔......顾白婴垂眸,声音平静:刚才我试探过了,他身上没有元力,确实是普通人。

顾白婴可不是什么亲切温柔的人,刚才拍徐福的肩膀,也不是为了安慰这看起来局促不安的老汉。

那个吉蛇会听着,有些不对劲。

牧层霄也道。

确实不对劲,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他们进了城就撞上了一年一度的吉蛇会,怎么听都有些守株待兔的味道。

听豆娘刚刚说,是要祭祀神蛇,簪星沉吟了一下:该不会我们到了沙漠,就会有巨蟒直接将我们全部都吞下去吧?又来了,疑心病犯了是吗?门冬冷眼瞧着他们:人家好心邀请你们一同参加节日,你们偏在背后疑神疑鬼,不想去就别去,何必糟蹋别人一片好意。

簪星:......你现在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你才是被妒忌蒙蔽了理智!吵什么吵,顾白婴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话:这城里就算有古怪,也多半是因圣女而起,既然今晚就是吉蛇会,刚好,见一见这圣女是何底细。

簪星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元力了。

杨簪星,顾白婴挑眉:你就这点出息了是吗?难道你们还有保存的实力?簪星惊讶,看向其余人,田芳芳冲她摇了摇头。

孟盈站起身: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大家今夜一定要小心行事,此地不在都州舆图之内,真有古怪的话,其中恐怕有诈。

这倒是事实,从前在姑逢山也好,离耳国也罢,总归是熟悉的地方,而这巫凡城,几十上百年间,从未有人主动提起过,前路是吉是凶,没有半分预兆。

更不妙的是,元力流逝,乾坤袋也打不开。

敌在暗,我在明,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吉蛇会......听起来就不太吉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吉蛇会(1)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土房子里点起了油灯,盛装打扮后的豆娘和徐福从里屋走了出来。

既是节日,便不能穿平日里的衣裳。

豆娘换了一件崭新的黑色花筒裙,筒裙上绣着五彩斑斓的花草,只到膝盖,黑布靴暖和又轻盈。

她脖子上戴着一串银彩珠,两条绑了绒花的辫子垂至胸口,大概是用了一点口脂,看起来娇俏动人。

徐福也洗干净了脸,换了一件黑布袍,这袍子应当穿的时候很少,上头的刺绣颜色还很新,田芳芳打量了一下他们二人的衣着,问:这是吉蛇会要穿的衣服?豆娘笑着点头:蛇巫族以黑色为尊,吉蛇会祭祀的时候,大家都要穿黑袍的。

她又摆弄着自己脖子上戴着的一串花花绿绿的彩珠:这些珠子都是我亲自串的,有钱的人家呢,胸前会戴宝石。

徐福将身后的几盏灯拿过来,递到田芳芳几人手中:吉蛇会的时候,每人手中都要有神蛇灯。

各位仙长先拿好。

簪星接过神蛇灯,提到眼前仔细打量起来。

这灯不算大,就一个蹴鞠大小,是用白布缝制的灯笼,布匹上不知是绣着还是画着图腾,正是他们刚到巫凡城时,在城门口看到的女子手持双蛇的图腾,此刻里头的灯火亮起,映得外头罩布上的蛇影微微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灯笼里游扑出来。

时候不早了。

徐福看了看天色:诸位仙长,我们现在去吉蛇会吧。

众人一同出了屋子。

沙漠里白日炎热逼人,到了夜里,没了日光的照晒,便感到冷寒起来。

从远处吹来干燥的凉风,不算宽敞的泥土小道两边,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上了暖色的灯笼。

夜空变得极矮,沉寂的天和明亮的灯将世间一分为二,广漠无垠的荒芜中,就因这点光而有了人群聚居的生气。

豆娘笑着解释:城里平日夜里都很热闹,路边有卖吃的喝的,还有杂耍的灯会,只是今日吉蛇会,大家都去乌旦林沙漠了,所以这里冷清了一些。

咱们出来得晚,等下到了吉蛇会,你们就知道有多热闹了!她说话的时候,有些得意又有些小小的自豪,仿佛这吉蛇会是多了不得的节日一般。

不过簪星几人的心中,却不如她此刻的脚步轻快。

如今连那蛇巫族的圣女面都没见到,谁知道这吉蛇会是吉是凶。

走过了长长的泥土路,越往前走,路边几乎已经看不到房屋的影子,路也变得越来越宽敞,几乎与远处的荒漠连成一片。

不过人倒是渐渐多了起来,簪星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盛装打扮的男女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去,仿佛真去赶一场难得的节日。

又走了约一炷香的时分,脚下的路已经彻底没有了,若不是徐福和豆娘在,簪星几人几乎以为自己将要迷失在沙漠中。

然而在黑沉沉的沙漠中,又渐渐的亮起了一些闪烁的星光,那些星光是火橙色,在冷寂的夜里,将荒漠变得喧嚣了起来。

豆娘跑在最前面,使劲儿朝远处挥了挥手,转头看向他们,开怀道:到了,吉蛇会到了!簪星望向远处,那些星光便变得清晰了起来。

原来不是星光,而是燃烧的火把。

大一点的星子,是簇拥在一起的篝火,小一点的星子,是插在沙土地中做成花朵模样的火枝。

无数盛装打扮的百姓簇拥在那些火把中间,正在热烈的歌舞。

有人在打鼓,鼓面被涂上了鲜艳的朱色,两侧细细雕刻了鸟兽虫鱼的图案。

鼓点激昂,有身穿黑色长裙的年轻姑娘正随着鼓点翩翩起舞,姑娘华丽的裙摆极大,上头绣着的百蝶穿花栩栩如生。

每一次旋转,上头的彩蝶便要晃一晃人的眼睛,每一次挥动双臂,那头漂亮的长发仿佛要将人的魂魄勾走。

簪星喃喃道:还真是舞会啊......这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远处一个黑衣少年看到豆娘,笑嘻嘻道:豆娘,你们来晚了,烤牛肉都吃过了!豆娘冲他撇撇嘴,扭头对簪星他们道:仙长们饿了吧?来尝尝我们吉蛇会上的盛宴!她拉着田芳芳一路往前跑去,簪星他们跟在身后,才走到一半,便闻到从风里飘来的食物香气。

荒漠篝火处摆着许多张木头长桌,豆娘带他们去的那一桌,桌上的食物还未被人动过。

竟是些瓜果糖酪,还有颜色浓郁的醇香美酒,旁侧的木架上则烤着一只小牛犊子,牛肉被烤得吱吱冒油,香气瞬间钻入了众人的鼻尖。

门冬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声,众人看过来,这孩子立刻红了脸。

说起来,簪星一行人从离耳国的秘境出来,到现在除了喝了一点徐家的水外,滴米未进。

要说修仙之人对于饥饿的忍耐程度一向很高,在宗门里的时候,弟子们动不动还要辟谷。

然而如今自打进了这沙漠,大家的元力流失得厉害,乾坤袋打不开,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自然而然的,对于饥饿的感知,也就明显了很多。

这种烤牛肉,我和阿爹平日里也很难吃到。

豆娘拿起旁边雕刻精致的小刀,挑选了一块最肥美的地方割了一块牛肉盛在盘子里,递到田芳芳面前:各位仙长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

牛肉就在碟子里,微微冒着热气,田芳芳咽了下口水,看向顾白婴。

顾白婴瞥了一眼桌上的佳肴,漫不经心道:宗门弟子,不能吃凡人的食物。

啊?豆娘讶然一瞬,露出些遗憾的神情:那真是很可惜了。

簪星也觉得很可惜,这小牛肉看起来很嫩,闻起来很香,味道应该很不错,尤其是在此刻饥肠辘辘的时候,越发显得美味。

然而这地方古怪,也不敢随便乱吃此地的食物,只得暂且将对食物的渴望按捺下来。

不远处,还有盛装的少男少女正在比赛。

第一百五十章 吉蛇会(2)地上用木头桩子铺着各种格子,木头桩子的头削得尖尖的,比赛谁能最先通过尖格。

输了的人要喝一大碗酒,赢了的人则有各种彩头,一块漂亮的绸缎手帕、一小坛昂贵的酒、或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子。

田芳芳看中了那颗珠子,提着乾阳斧跃跃欲试,眼见着参赛的人越来越多,同顾白婴几人打了个招呼便冲那处人堆而去。

簪星还有些担心,问顾白婴:师叔,师兄一个人去没什么问题吧?顾白婴盯着田芳芳的背影,懒道:随他。

正说着话,那头又传来年轻人高亢的歌声。

调子倒是很轻快,簪星起先没听清楚他们唱的是什么,后来才渐渐听明白。

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正卖力地高唱着: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做木匠,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糯米舂得香又香,打锣打鼓嫁姑娘——他大概十七八岁,生得也算俊朗,篝火将他年轻的面容映得格外明亮,歌声也飞扬,边唱边将手中的一朵艳色的绢花抛向坐着的孟盈身上,孟盈下意识地接住那朵绢花,朝他望去,那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围在少年旁边的其余人却开始起哄,推搡着那少年往这头走。

簪星问:这是在干什么?豆娘连忙解释:吉蛇会上,适龄的男女会对歌交换信物用以定情。

若是互相瞧上了,便一起跳舞,这叫‘跳月’。

那个.....仙子姐姐长得太漂亮了,这位小哥是在跟她表情呢。

簪星望了望一脸冷淡的孟盈,又望望坐在孟盈身侧的牧层霄,好家伙,这就当着面儿挖墙脚了?那群人簇拥着少年走到了孟盈身边,大抵是因为孟盈生得又美又冷傲,起先还推推搡搡的人群到了孟盈跟前,调笑的声音渐渐小了去,最后一声也不敢吭,只默默地把那少年往孟盈面前赶。

牧层霄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孟盈却平静地看向眼前人:做什么?她眉眼绝丽,篝火热烈,却不能将她的神情映暖一分,少年人被吓了一跳,顿了顿,才鼓起勇气开口:姑娘,能不能请你同我跳一支舞?这大概是他最文雅的一次邀请了。

孟盈目光不曾变化一分,声音平静无波:不能。

牧层霄微微松了口气。

那少年有些失落,勉强笑了笑,耷拉着脑袋转身离开了。

簪星看热闹不嫌事大,她还以为牧层霄要有所行动,毕竟这两人的感情线到现在也没看出什么苗头,如今剧情线已经崩得离谱,也不知会不会对他们二人的感情有所变化。

不过,虽然孟盈无情拒绝了少年人的求爱,但这似乎开了一个好头。

不多时,无数的绢花便源源不断地朝孟盈这头抛来。

巫凡城的青年男子们,争先恐后地前来邀请仙女共舞,试图让自己成为那个幸运儿。

孟盈拒绝了一茬又来一茬,巫凡城的百姓地处偏僻之地,似乎不知道矜持二字如何书写,青年男子们的热情堪比正午的太阳,有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融化冰山的决心。

簪星看得津津有味,觉得再这样下去,牧层霄和这些男子们打起来也不意外。

想来若不是他们此刻元力流失,孟盈应该已经直接出手,一剑将那篝火中心的舞帕给劈碎了。

孟师姐真是受欢迎。

簪星拿树枝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篝火,托腮望向正拍打着身上绢花的孟盈,转头对身侧人道:我们......她话语顿住了。

顾白婴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圆脸姑娘,杏眼明亮,红唇饱满如花瓣,长发斜斜梳成辫子,在这沙漠中如同一只洁白可爱的羔羊,她紧张的揪着裙子,不敢看顾白婴,红着脸道:这位小哥......不等她说完,顾白婴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行。

姑娘愕然抬头,顾白婴抬眼看向她,少年人的脸色虽然不如孟盈冰冷,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对不起!那姑娘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掉头跑远了。

簪星看向顾白婴,顾白婴注意到她的目光,问:看什么看,妒忌啊?簪星:......她道:师叔,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为什么要好好说话?不好好说话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

簪星道。

话音刚落,从一旁又走来一个身披流苏长衫的年轻姑娘,红着脸将一朵绢花塞到顾白婴手里,又害羞地离开了。

顾白婴歪头看向簪星,挑衅般地弹了弹指尖的绢花。

簪星:......好吧,讨不讨人喜欢这件事,大概和性格没什么关系。

纵然是一本男频龙傲天爽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道理还是能一概适用。

那头年轻的女孩子们叫豆娘的名字,豆娘道:仙长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打个招呼。

她朝小伙伴们走去,那些女孩子们笑嘻嘻地说话,不时地朝顾白婴这头看来。

簪星也跟着看向顾白婴,别的不说,他不说话的时候,这张脸确实很招摇。

正想着,远处的田芳芳已经加入了比赛,木头格子边已经围了满满一圈人,热闹得很。

簪星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师兄。

抬脚朝田芳芳走去。

簪星走后,门冬在篝火前坐了下来,见四下无人,突然伸手攥住顾白婴的手腕。

顾白婴微微皱眉。

门冬的神情却有些变化,他诧然一刻,目光随即变得焦急,往顾白婴身边挨近了一点,低声道:师叔,你又强行运气了?顾白婴甩开他的手,不甚在意地回答:别胡说。

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门冬更着急了,压低了声音:之前鲛人的事情后我就跟你说过,以你灵脉现在的情况,不能再强行运气,否则元力滞涨,灵脉会爆开,你会有危险。

他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盯着顾白婴:难道之前你和杨簪星掉进画中境的时候......顾白婴眸光微动。

那时候在画中境的茅草屋里,簪星的神识被拽进美人图中,他不知画中是何情况,又顾忌时间隔得太长,簪星的神识将会被永远留在画中,只能凝集元力,以自身修为强行冲破画上的禁制冲入其中。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灵脉本就有损,在进入传送阵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

不过......顾白婴瞥了面前人一眼,猛地一指头敲在小童脑袋上。

门冬嗷了一声,捂着脑袋道:师叔,你干嘛又打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眼下没什么大碍,少年顿了顿,又警告他道: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门冬放下手,叹了口气,一脸的苦大仇深:只是你现在的情况,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咱们这一趟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本来是来看着琴虫种子的,如今倒好,种子还在杨簪星身上,师叔你自己反而越来越危险了。

不过,这小鬼仍旧不死心:你真的不打算和杨簪星双修?顾白婴平静看着他:不想活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门冬闭上了嘴,看向远处的簪星。

女子站在人群外,正望着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那些少男少女身上的华衣艳丽,将冷清的沙漠映得亮亮堂堂。

激烈的鼓点像是永远不会停下,那些热烈的情绪像是感染了她,她的脸上也露出一些微笑来。

然而她又被排除在狂欢的人群之外,只是安静地、出神地望着人群,看着有情人的欢歌笑语,格格不入,又无处躲藏。

真可怜。

门冬叹息了一声。

顾白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莫名:可怜什么?你看看孟师姐。

门冬示意他看。

顾白婴侧首,见孟盈身前身后,全是散落的满地的绢花。

同样都是宗门女弟子,为何孟师姐就如此受人爱慕,而杨簪星却备受冷落?顾白婴挑眉:为何?当然是因为脸呀。

门冬仔细为他解惑:孟师姐貌美如花,在这些凡人的眼中有如天仙下凡,而杨簪星脸上却有一块黑疤。

师叔,这孩子凑近身侧的少年,老成地感慨道:你我都是男人,男人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肤浅、虚伪、贪慕美色。

杨簪星此刻一定很失落,这难道不可怜吗?顾白婴一指头给他敲过去:毛都没长齐的小鬼,说什么男人?门冬愤怒地捂着脑袋:反正她就是很失落!脸上有疤怎么了?顾白婴睨着远处的簪星,随口道:李丹书不是给了她玉容丹?而且就一块黑疤而已,很丑吗?门冬震惊:不丑吗?顾白婴漫不经心开口:好像没什么区别。

师叔,门冬顿了足足一刻才道:你的眼光真的奇特。

那一头,正看着人群发呆的簪星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回头,看见一个清秀的年轻人站在自己眼前。

他道:姑娘,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题外话------本章歌曲来自古代布依族儿歌《月亮》,服饰有一部分参考了黎族^_^但这是个架空文哈~第一百五十一章 圣女(1)姑娘,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簪星打量了一下对方,这人也穿着盛装,袍裙上绣着大块大块红绿色的刺绣,笑容倒是很真挚。

她犹豫了一瞬,问:什么事?青年轻咳一声,掏出怀里的绢花放到了簪星手上。

簪星受宠若惊。

什么,这种事她也有份的吗?她正在思忖要怎么拒绝对方的邀约才好,就听见面前的年轻人继续说道: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把这朵绢花,交给对面那位姑娘?他笑着朝孟盈看过去。

簪星:......好吧,这种事,果然没她的份。

她收起掌心,那朵绢花便被她握在手里,簪星对他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这年轻人就高兴起来,眼睛更亮了,一连道了好几声谢才往另一边走去。

簪星端详着手中的绢花,折叠绢花的手帕用的绸缎很精致,摸起来滑滑的,还有一点浅淡的香气。

她握着绢花走到了孟盈面前。

簪星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人注视着。

门冬刚看完簪星和清秀男子说话的全过程,正对顾白婴说到没想到这荒郊野地的,竟然还有这样不为美色所动、眼光奇特的男子。

不过师叔,杨簪星要是答应了对方的求爱,晚上双修了被人拿走琴虫怎么办?下一刻,就见簪星拿着绢花走到了孟盈身前,将绢花递给了孟盈。

门冬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喃喃道:这是侮辱吧?这一定是侮辱!顾白婴亦是不可置信地盯着远处:那个混账是把杨簪星当成送信人了吗?确实难以置信,门冬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边煽风点火:看不上就看不上,何必这样折辱人呢?你看杨簪星的表情......不远处,正和孟盈说话的簪星笑容满面,并未看出半分忧色。

......她一定在强颜欢笑。

门冬叹息一声:真是太可怜了,我们太焱派学院考核的第一,何以被人嫌弃到这种地步?喜欢的牧师兄如今日日黏着孟师姐,别人还将她当作送信人,杨簪星夜里一定会偷偷掉眼泪,说不准心灰意冷之下还会投河......顾白婴闻言,俊脸立刻罩上一层寒霜,怒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折辱我太焱派门中弟子?门冬义愤填膺:过分,太过分了!应该把他打一顿才好!簪星正与孟盈说话,陡然间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就见门冬和顾白婴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尤其是顾白婴,目光尤其复杂,似乎是怜悯,又像是恨铁不成钢。

她有些奇怪,回到篝火旁,弥弥躺在沙坑里打滚,簪星问顾白婴:师叔,你是有话对我说吗?顾白婴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里,先前在离耳国秘境中的山洞里,簪星为了替他拿走青华仙子留下的人偶,掌心受伤,他帮她包扎过。

如今包扎的布条已经有些脏了。

他又抬眼看向簪星,女子的目光清亮,带着点疑惑,面上的黑疤在火苗映照下模糊得不甚真切。

顾白婴收回目光,蹭得一下站起身,越过簪星往前走去,道:我过去一下。

簪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问门冬:师弟,师叔这是怎么了?门冬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深深叹息了一声:男人啊,真是肤浅。

簪星:什么?......另一头,狂欢跳舞的人群外,顾白婴静静站着。

少年人容貌风姿是一等一的出挑,人人盛装,衣袍华丽,却不及他眉眼明艳。

珍珠色的白袍在这华彩中,非但不显得冷清寡淡,反而多了份干净爽朗。

他抱着银枪,神情挑剔地打量着狂舞的人群。

俊俏少年走到哪里都是惹人注目的,不多时,身前身后便被扔了一叠的绢花,而他不为所动,清澈的瞳眸映着远处的篝火,分明是暖色,却又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又看了一会儿,顾白婴的目光,总算锁在了一人身上。

这是个年轻男子,肤色是漂亮的麦色,浓眉大眼,五官俊逸,在巫凡城中,似乎也很受欢迎,他袍子的腰带上别满了绢花,都是姑娘们送的。

他笑容也很灿烂,歌声更是动人。

顾白婴冷眼瞧了半晌,直到这年轻人中途去一边木桌取酒休息的时候才走过去。

喂。

他道。

年轻人回过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豆娘的客人?巫凡城并不大,城中年轻人互相认识也是常事。

何况他们这一行人看起来就和别人不同,想来豆娘之前已经解释过了。

顾白婴挑眉,绣骨枪头调转一个方向,指向在篝火边坐着的女子:你去邀请她跳舞。

年轻人莫名其妙:我为何要邀请她跳舞?少年冷哼一声,伸手去解腰间的乾坤袋:你请她跳舞,我给你......他动作突然僵住。

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

顾白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意识到进了巫凡城后,所有人的乾坤袋就已经打不开了。

年轻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面人的下一步动作,便放下手中的酒碗,笑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跳舞了。

他转身要走,被身后人一把抓住手臂:站住!他不得已只得转过身,望向顾白婴,有些无奈道:豆娘的客人,您究竟要做什么?顾白婴心中亦是懊恼,他在这舞群中看了好半天,好容易才挑选出这么一个尚且算是英俊的青年,勉强能看得过去,怎能半途而废。

我说了,他抬了抬下巴:去邀请那个人跳舞。

我为何要邀请她跳舞?青年人一头雾水:你要是喜欢她的话,自己去邀请不就得了?顾白婴闻言怒道:谁说我喜欢她?青年看着他:你这人真奇怪。

复又摆摆手:反正我不去。

少年的银枪唰得一下挡在他面前,拦住对方的去路,顾白婴跟个无理取闹的小鬼一般:今日你不去也得去!------题外话------顾白婴,欢乐喜剧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圣女(2)哪有你这样的!那青年本就年轻气盛,先前好言好语的,此刻也被引出了火气,将袖子一挽,做出一副要打架的姿态:你这人蛮不讲理,今日我就非不去了!怎么样?他们这头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篝火边的人都纷纷朝他们望来,正与徐福说话的豆娘见状,忙不迭地跑过来,挡在顾白婴身前,问这青年:出什么事了?晓峰哥这是做什么?叫晓峰的青年指着顾白婴控诉:豆娘,你来得正好,你这位客人不知道是疯了还是怎么了,非要我去邀请......他指尖一转,正要指向篝火边的女子,陡然间发现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他愣了一下,指向簪星,语气坚定地道:邀请她跳舞!猛然间被点名的簪星一头雾水,看向顾白婴:师叔?顾白婴冷着一张脸,盯着晓峰的脸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豆娘见状,忙出来打圆场,试图拉走晓峰,晓峰一边被豆娘拉扯着往外走,一边还嫌不够似的继续抱怨:真是奇怪,他要是喜欢这位姑娘,自己去请不就好了?干嘛绕这么大一圈子,咱们巫凡城的男人就不这样,有什么说什么,你不是说他们是修仙大宗门里的弟子么,怎么这般无聊,开始还以为要给个银珠子收买我呢,结果掏半天什么都没掏出来,是假的吧?豆娘你是不是被骗了......那喋喋不休的抱怨声好不容易才远去,簪星回头看向顾白婴,少年眉心一跳,没好气道:看什么看?门冬抱着弥弥晃了过来,叹了口气:确实有些丢脸。

你也给我闭嘴!顾白婴吃了一回瘪,正是气闷。

簪星正要说几句话打个圆场,忽然听得前面突然有人喊起来:圣女到了,圣女大人到了!她诧然朝前望去,篝火边的舞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木头格子那头激烈的比赛也没有再继续。

那些盛装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的捧起身侧那盏刻画着蛇巫图腾的神蛇灯,朝着最前方奔去。

豆娘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手里提着几只神蛇灯,提醒簪星几人道:仙长们,圣女大人来了,等下圣女祭祀的时候,举起神蛇灯跪下朝圣女许愿,神蛇会挑中有福之人满足他的心愿。

田芳芳和孟盈他们也从两边赶来,簪星闻言,心中暗道,依银栗当时在皇陵甬道中所言,蛇巫族的蛇巫与人做交易,从不平白无故地赠予,而是等价交换。

而此刻听豆娘话里的意思,这蛇巫族的圣女,倒跟个许愿锦鲤似的。

正想着,自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

这铃声非常空渺,像是从天地尽头传来,随着大漠里的风渐渐明晰起来。

簇拥的人群渐渐让开,从人群深处,出现了两头骆驼。

这是两头通体雪白的骆驼,浑身上下一根杂色的毛也没有,在夜里简直像是要发光似的。

两头白骆驼背上覆盖着鲜艳的绿色绸缎,绸缎上绣着金红色的花样,极其繁复。

骆驼身后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这马车四面没有遮蔽,车身竟是用金子打造而成,上头雕刻着各种蛇样的图纹,车栏边则镶嵌着血红色的宝石。

离耳国的皇室也很富裕,可这辆大漠中的马车,其华丽又与离耳国的装饰不同,带着一种野性张扬的美,不同于离耳国皇室中精心修缮的精巧,乍一看像是暴发户似的胡乱堆砌,仔细一瞧,又有种鬼魅艳丽之美。

巫凡城的百姓们疯狂地朝马车奔去,嘴里说着各种祷告和祝福,满怀敬慕的瞧着马车上的女子。

豆娘低声道:这就是蛇巫族的圣女大人。

簪星看向那辆马车。

马车的正中,坐着一名华服女子。

她穿着金色的纱袍,袍子上又以黑金两色绣着一条巨蟒,巨蟒栩栩如生,蛇鳞不知是用何种料子织造,在夜色下发出粼粼微光,仿佛巨蟒就在她衣裙上游走。

她有一头褐色微卷的长发,没有任何装饰,就那么随意的披散在脑后。

她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型细细长长,自有妩媚动人之意,虽然瞧不见脸,也能想象得到面纱下的容颜是何等的摄人心魄。

和簪星心中的蛇巫形象差不了多少,如果不要弄这种花里胡哨的花车巡游就更好了。

骆驼在最大的篝火堆前十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圣女坐直了身子,百姓们自发地让出道路,将神蛇灯高举过头顶,跪了下来。

徐福才找到豆娘,拉着豆娘一起跪了下来。

簪星一行人自是不会跪的,蛇巫圣女下了马车,赤着脚,背对着他们慢慢走到了篝火堆前。

簪星这才看清楚,圣女手中还有一条手杖,这手杖大概一人来高,杖身是银子铸造,歪歪扭扭的形状肖似一条蛇,杖首则是两只蛇脑袋,一只是青色的蛇,一只是赤色的蛇,正一点一点的吐着蛇信,竖瞳诡谲。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巫凡城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的陷入沉寂,只有大漠深处传来的猛烈风声,将火堆吹得微微摇曳。

那条青色的蛇似乎张了张嘴,突然之间,除了圣女面前的篝火,所有的火堆全部熄灭了。

天地间瞬间沉溺在黑暗之中。

簪星的手紧紧按着腰间的盘花棍,弥弥不安地在她脚边蹭了蹭,她能感觉到田芳芳刻意压低的呼吸,以及身侧人们藏匿在暗处的紧张。

就在这漆黑中,那些被巫凡城百姓们高举过头顶的神蛇灯却格外明亮,如在夜空中漂浮起无数的明星。

将这干燥而宽阔的沙漠,衬得仿佛古老禁地之中的明珠灯城。

那些蛇图腾顺着布灯里的火苗微微晃动,蛇巫族的圣女举起手杖,朝头顶上方挥去。

轰——的一声。

那原本就很旺盛的篝火,像是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便增长了几十倍,猛地朝天空中窜去,而在这熊熊烈火之中,隐隐显出一条巨蟒的虚影。

这影子极大,似能吞象,将人衬得渺小如蚁,先是缓缓盘踞于夜空,而后长啸一声,乘风冲入九霄,腾电策光,神鬼皆惊。

百姓们便齐齐的趴伏在地,虔诚叩首。

蛇巫族的圣女也缓缓跪倒在地,将蛇杖放置于身前,以额头轻触大地,嘴里念念有词。

不知过了多久,冲天的篝火渐渐平静了下来,盘旋在沙漠上空的蛇影也消失不见,圣女重新站起身,蛇杖的赤色舌头吐了吐蛇信,那些被熄灭的篝火全部又重新亮了起来。

簪星看向手中的神蛇灯,这蛇灯像是被耗尽了某种力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

那两头雪白的骆驼,轻轻地叫起来。

圣女收回手杖,重新走到了马车跟前,上了马车,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无人拉绳,也无人指挥,两只骆驼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似的,自己掉头,又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簪星几人并未下跪祈福,也没有出声叫住圣女,蛇巫圣女也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似的,华丽的马车与他们错身而过的瞬间,马车上的女子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微微侧头,看向了一边的顾白婴。

顾白婴淡淡地盯着她。

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距离太远,才回头收回目光,随着那辆华丽的马车消失在沙漠尽头。

不知为何,簪星的心中,突然浮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倒是一边的豆娘和徐福二人,揉了揉膝盖站起身,看向簪星他们,豆娘笑道:仙长们吓到了吧?刚才火里的就是神蛇,圣女祭祀,神蛇现身,就会保佑巫凡城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孟盈开口问道:你们蛇巫族的圣女,为何覆盖面纱?一直都是这样的,徐福解释:蛇巫们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容颜。

这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传言蛇巫族的蛇巫是沟通天界与人界的人,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族群,神秘一点也是自然。

只是.....那女人最后看顾白婴的那一眼,怎么看都觉得颇有深意。

牧层霄侧过头,低声问顾白婴:师叔,刚刚的蛇影......没有魔气,不是魔煞,也没有妖气,不是妖族。

顾白婴回答。

门冬小脸一皱:说了都是疑心病,也许我们真的遇到了蛇巫族的蛇巫,不如之后想法子见她一面,说不定还能帮我们早日回到姑逢山。

但我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灵力,顾白婴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有些深意。

没有任何灵力,就意味着刚才那番蛇影的出现和修为没有任何关系。

那它是怎么出现的,变魔术吗?豆娘不知他们这行人心中的百转千移,只笑着问道:仙长们刚刚祭祀的时候,可有对着神蛇许愿?许愿?被神蛇眷顾之人,今夜就会心想事成。

她笑眯眯地答。

第一百五十三章 许愿(1)被神蛇眷顾之人,今夜就会心想事成。

豆娘说完,见簪星几人都是不相信的样子,急道:仙长们别不相信,我就是这样找到我阿爹的!顾白婴神色一动:你爹?田芳芳也回过神,收起平日里的大大咧咧,有些严肃地问:小豆子,我还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是怎么找到你爹的?豆娘侧头,看了一眼徐福,徐福已经走到了木桌边上,和相熟的人交谈起来。

这汉子看起来憨厚又老实,切烤牛肉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浪费了一丁点,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豆娘收回目光,这才开口:当年我和田大哥你分别后,一直往北走,当时分到的一些银子,在路上被人抢走了,还差点被人卖掉。

后来我逃了出来,走了很久到了巫凡城。

豆娘看向远处:我当时一个人也不认识,有位好心的大娘将我接到了家里,给了我饭吃。

那一日刚好是巫凡城的吉蛇会,大娘见我暂且无处可去,就给了我一盏神蛇灯,叫我一起去吉蛇会看圣女祭祀。

大娘告诉我,吉蛇会上,圣女祭祀的时候,人人都可以许愿,神蛇会挑选有福之人实现他的心愿。

起先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实在是太想念我阿爹了,就许愿能早日找到我阿爹。

簪星看着她:然后呢?豆娘喃喃道:当夜我在吉蛇会上许愿后,就和大娘一起回家了。

第二日醒来,我本想继续出城往北走,结果却在城门口遇到了我阿爹。

她的神情陡然间激动起来,仿佛现在想起来仍是个梦境一般:我阿爹居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原来自打当年我被拐走后,阿娘因思念我过世了,阿爹便变卖家产,一直四处寻我。

谁知道我们竟会在巫凡城重逢!可是,你被拐走到遇到你爹,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吧,牧层霄冷静开口:这么多年不见,你爹是如何认出你的?又或者,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徐福:你爹难道一点变化也没有?他没有变老变憔悴吗?豆娘愣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迷茫起来:变老.....不知道,没有.....阿爹就是阿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这话一出,簪星心中咯噔一下,再看徐福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凡人经过这么多年,外貌必然有所变化,豆娘却说徐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莫非徐福是妖?可顾白婴不是说没有妖气么?不只是我一人,豆娘很快将这点迷茫抛之脑后,看着田芳芳认真地道:巫凡城的所有人,都被圣女眷顾过,实现过自己的心愿。

田大哥,咱们以前在柴房里啃馒头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要赚大钱,过好日子,顿顿吃肉,睡最软的床,如果你今日对着神蛇许愿的话,说不准神蛇会帮你完成。

小姑娘的眼里,满是坚信不疑,田芳芳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那倒不必了,我如今已经过上了想象中的日子,人嘛,多少得知足。

可是......豆娘还想劝。

小丫头,别白费心思了。

顾白婴打断她的话:宗门弟子修仙,从来就是与天争道。

求神得怜悯恩赐,早已背离了修炼初衷。

他看了一眼迷茫的豆娘: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门冬看看豆娘,又看看顾白婴,第一次主动站出来打圆场,对豆娘道:咳,不用在意,我师叔并非故意不领你的情,而是我们师门规定不能如此。

你们这个吉蛇会挺好的,又热闹又盛大,人也热情,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宗门的人,肯定就和你们一样对神蛇许愿了......顾白婴冷眼瞧着门冬在此大放厥词。

又说了一阵子,远处的篝火渐渐小了下去,大漠夜空里的星子一颗也找不到了,吉蛇会上的人开始慢慢往城里的方向走,这节日快要结束了。

徐福过来叫豆娘:豆娘,我们也该回去了。

豆娘将那些熄灭了的神蛇灯抱在怀里,冲徐福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身侧的那些巫凡城百姓们还在三三两两地谈论今日的趣事,有漂亮的青年得意地掏出今日收到的绢花给众人炫耀,那些美丽的姑娘则是互相赞美着对方衣裙上刺绣的精致。

这里看上去,确实和普通的节日一模一样。

可这就是份正常,和那些处处的不正常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感,更让人心中不安。

待回到屋,门前的一群大鹅被人吵醒,扑扇着翅膀开始乱叫。

徐福冲它们吆喝了几声,大鹅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这些鹅倒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又凶又恶,叫小偷见了也退避三舍。

等进到屋里,豆娘将油灯点上。

先是在炉子上烧起热水,又从厨房里拿出几块烤得焦黑的饼。

她将烤饼放在盘子里,搁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夜在吉蛇会上,仙长们也没有吃东西,我和阿爹平日里为了干活方便都吃烤饼,可能不大好吃.....仙长们要是夜里饿了,可以吃一点垫垫肚子。

簪星他们自然不敢乱吃这里的食物,不过田芳芳闻言还是笑道:太好了,还是小豆子你贴心。

豆娘的脸上便显出更加局促的表情,她揪着衣服的下摆:田大哥,我们家屋子小,平日里我住里屋,阿爹住外屋。

统共也只有两张床。

今夜我和阿爹住外面,可能要委屈你们挤一挤睡在里屋了......没关系,田芳芳道:我们修仙之人,睡不睡觉都一样,在哪里睡也一样,没那么多讲究。

有块遮雨的地就成了,我们睡地上。

这怎么能行?徐福正巧抱着被子从里屋出来,闻言摇头:你们是豆娘的客人,哪有让客人睡地上的道理?里屋我方才已经收拾过了,只不过床小.....还望仙长们不嫌弃。

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再推辞好像显得有些刻意。

顾白婴看了他一眼,懒道:不嫌弃,那就麻烦两位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许愿(2)就此决定下来。

田芳芳还有些不好意思,趁徐福二人去外面的时候偷偷问顾白婴:师叔,咱们怎么能抢小豆子的床呢?你还真想睡啊?顾白婴看傻子一般地看着他:今夜都别睡了,而且,他望向屋外,收起面上的懒散之意:我也想弄清楚,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福和豆娘把被褥送进来后,就出去了。

屋子里只留下簪星几人。

这里屋也很小,还不及离耳国秘境中那间茅草屋大,挨着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土炕,垫着的被褥有些单薄。

里屋没有窗户,是以也就没有点炉子,屋里凉得很。

红泥墙上挂着些粗线织成的流苏,一看就是豆娘的手笔,鲜艳的流苏给这简陋的屋子里添了几分生气。

里屋还有一处半旧的木头柜子,看样子是豆娘的梳妆台。

徐福这个爹,看起来对豆娘不错,虽然家里穷,考虑得倒是很周到。

田芳芳在那头喊:师叔,咱们怎么睡啊?先前徐福说得那么郑重,众人还以为这床真的能睡下六个人,如今看来,莫说是六个人,要是稍胖一点的,两个人都够呛。

顾白婴还没说话,牧层霄先开口了,他道:孟师姐、杨师妹和门冬睡床吧。

今夜我和师叔师兄就不睡了,在屋里守着,以免意外发生。

簪星瞅了瞅那窄窄的床,平日里本就是豆娘一个人睡的地方,如今也只能勉强挤下他们三人。

不过,簪星问:如今我们身上元力尽失,与普通人无异,整夜不睡觉值守恐怕不行,要不轮流值守吧。

一人一个时辰,门冬就不必了。

我同意。

孟盈也道。

从离耳国秘境出来后,他们一行人也没时间休息,若是往常自然无碍,但如今既都是普通人,便不能不考虑精力问题。

行吧。

顾白婴淡道,抱着绣骨枪在挨着床的地上坐了下来。

这里也没个可以垫的布料,好在地上被豆娘打扫得很干净,一粒尘土也没有。

簪星看了看榻上,豆娘家里果然很穷,一共就拿了两床褥子,一床红底绿色碎花,一床绿底红色碎花,里头大概塞着棉花,倒也算暖和。

这沙漠里白日里热得要命,到了夜里,冷气直往人脚底钻。

簪星把那床绿底红色碎花的被褥递给顾白婴:师叔,你们晚上守夜的时候盖上这个,免得着凉。

绿底红花的被褥看起来花样很粗糙,被子也很旧了,透出一股乡下的朴实感。

顾白婴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将它推开:谁要盖这个?话音刚落,他便打了个喷嚏。

众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顾白婴恼羞成怒:看什么看?师叔,你还是把这被子盖上吧。

门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绿被子整个儿裹在顾白婴身上: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咱们可就真别想走了。

顾白婴还要拒绝,那头的田芳芳已经撩起自己的袍子,这动作惊得牧层霄立刻挡在孟盈面前,阻挡了孟盈的视线。

这是.....门冬有些茫然。

这是师妹教我的,田芳芳得意的一拍大腿,仙气飘飘的纱袍下,棉裤看起来格外厚实:冷的时候可以在纱袍里加条裤子,反正外头也瞧不见。

此行进离耳国秘境的时候,夜里冷,我就从乾坤袋里拿了一条穿在里面,这时候用正好。

他冲簪星抱了抱拳:还是我师妹蕙心兰质!簪星:......蕙心兰质不是这么用的。

总之,田芳芳又把袍角放了下来,我有棉裤,牧师弟身上也穿着柳姑娘给做的小袄,我们都不冷,倒是师叔你,这衣裳漂亮归漂亮,就是不怎么挡风,夜里冷,你就把这被子裹住,省得咱仨还没跟魔煞打起来,先病倒一个。

他大大咧咧的,丝毫不在意顾白婴瞬间变得不爽的神情,还觉得自己说得颇有道理。

簪星看着裹着那床颇具乡土气息被子的顾白婴,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着什么?顾白婴怒视着她。

没什么,簪星乐不可支道,只是想到刚进宗门的时候我就说过,太焱派只顾着仙气却不保暖的风气,实在要不得。

她两手一摊:你看,现在不就应验了?顾白婴闻言,更生气了,正要脱掉那床被褥,门冬已经凑近他耳边,飞快地低声道:师叔,灵脉,注意!他去掀被子的动作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孟盈到底是太焱派的门面,这个时候还想着要保全小师叔可怜的自尊心,道:那便这样吧,门冬睡里头,我和师妹睡外头,每隔一个时辰轮流换人值守。

簪星问:睡过头了怎么办?这里可没有司晨鸡,眼睛一闭一睁,醒来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当谁都跟你一样?顾白婴没好气道:我先来。

他既然已经这般说了,旁人自然没有异议,就这么说定了。

门冬睡在靠墙的最里面,孟盈睡在中间,簪星睡在床的最外头,地上田芳芳和牧层霄已经躺下,顾白婴背靠床榻坐着,绣骨枪就放在身边。

屋子里的油灯灯芯剪得很短,火苗微弱像是下一刻就要熄灭。

隔壁传来外屋徐福轻微的鼾声,还有外头院子里偶尔的鹅叫。

被褥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簪星翻了个身,桌上的油灯在墙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少年人的背影挺拔。

如在离耳国的那个夜里,她被深夜闯入的怪物惊吓,顾白婴不得已留下来的那日一般。

莫名让人安心起来。

她悄悄撑起身体,低声问:师叔,你睡着了吗?四周静悄悄的,其余人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假寐,无一人说话,顾白婴没有理会,只盯着油灯里的火苗出神。

簪星又往他身边挪了一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朱色的发带在灯火下艳丽多情,让簪星无端想起吉蛇会上,这人差点被姑娘们抛来的绢花淹没。

师叔,她小声道:我还是觉得豆娘他爹不对劲。

傻子都知道他不对劲。

顾白婴总算是开口了,大概是怕吵到了睡觉的同伴,他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

簪星怔了一下,冲他的后脑勺笑了笑:你现在也开始变得有人情味了嘛。

刚到姑逢山的时候,她只觉得这少年自负傲慢、盛气凌人,如今从离耳国秘境里这么走了一遭,同甘共苦了一回,虽然仍然别扭,偶尔也能窥见他冷酷外表下笨拙的关心。

其实也不只是他如此,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一开始进入这陌生的世界,处处都是不真实,时时想着回去,那些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于她而言不过是不够熟悉的纸片人。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朝夕相处,一路同行,她早已将自己当作了其中的一员。

譬如这个夜里,这样诡异的城池,因这屋子里其余的人在,她竟没有多少害怕的感觉。

你如果不想睡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值守。

顾白婴拥着那床碎花被子,冷言道。

簪星闻言,立刻躺倒,钻进那床红底绿花的被褥之中闭上眼睛:我现在就睡。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不多时,田芳芳的鼾声渐渐响起,弥弥卧在床脚,将身子蜷缩成球,睡得香甜。

屋中微弱的灯火摇曳,唯有少年的背影投在墙上,氤氲出暖色的暗影。

......这一觉睡得很沉。

没有司晨鸡的提醒,也没有旁人来催促,半夜,簪星是被冷醒的。

盖好的被子原本是暖和的棉花被,如今却像是一块寒铁似的,沉沉地压在身上,全身上下都笼罩在寒气里面。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才反应过来,桌上的油灯怎么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簪星呆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她睡着之前,隔壁的徐福还在打呼,田芳芳的鼾声也渐渐响起,院子里还有大鹅扑扇翅膀,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周围是死一般的安静。

仿佛这化不开的浓厚黑暗中,再也没有任何活物。

顾白婴呢?周围的其他人呢?他们不是在值夜吗?簪星心里一瞬间掠过无数个猜想,这破剧情发展到现在,居然已经有了一点惊悚的影子。

她偷偷伸手摸向床头,放盘花棍的地方。

下一刻,有人压低的声音响起:别动!簪星惊喜:师叔?你还在!这里不对劲,师妹,你小心一点。

孟盈在她身侧低声道。

簪星愣了一下:你们都在?当然都在。

顾白婴哧道:连你的猫都冷醒了,你居然还能毫无察觉地继续酣睡,杨簪星,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你这样心大的人。

簪星正要辩解几句,就听见房顶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

紧接着,身前有劲风闪过。

顾白婴追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空城(1)孟盈是第二个追出去的,田芳芳掏出胸口的火狼牙,屋子里就有了一点光亮。

火狼牙本是火系灵宝,被田芳芳串在红绳上当作项链,平日里塞在衣服里看不出来,眼下恰好可以用来照明。

如今大家的元力都丢失,功法也使不出来,簪星的照明符又都在乾坤袋里,也就只能靠这个勉强当作油灯了。

在火狼牙的照明下,其余几人也冲出屋子。

出去外堂的时候,簪星注意到,外面那间堂屋里,没有豆娘和徐福的影子。

待出了门外,顾白婴和孟盈走了回来,牧层霄问:怎么样?没有发现其他人。

孟盈摇了摇头,你们看。

她朝院子里望去。

院子里原先还养着一群白鹅,这鹅长得高叫声又凶悍,而今地上还有笼子、给鹅喂水的土碗、散落的菜叶,那些鹅却不翼而飞了。

怎么回事?簪星问顾白婴:师叔值夜的时候,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顾白婴沉默一下,才道:没有,我睡着了。

簪星有些惊讶。

不是师叔的问题,牧层霄跟着开口:起初我也没睡,到中途的时候,突然感到很困,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已经灭了,变化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田芳芳从后面出来:屋子里外都找过了,没有看到小豆子和徐老爹,这......这就显得更不正常了。

喂,门冬扯了扯顾白婴的衣角:你们不觉得这里有点太安静了吗?簪星抬眼看向远处。

泥土路还是原来的泥土路,道路两边的房子门口,都挂着灯笼,灯笼的光照亮院子里的一小块土地,夜空浓如墨色,这原本是很静谧的一幅画面,然而当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时,这温馨与宁静,就显出几分诡异和恐怖来。

没有犬吠,没有睡梦中的人打呼噜的声音,没有虫鸣,没有栅栏里的马匹踱步的响动,甚至连风声也停住了。

这里像是一潭死水,仿佛他们是无意间闯入了一处早已荒废了千百年的鬼域。

然而偏偏在不久前,他们才参加了一场盛大又隆重的节日。

那些房屋看起来整齐又寻常,簪星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顿了顿,她才继续开口:这些屋子里,不会都没有人吧?牧层霄和孟盈对视一眼:我们去看看。

他们二人搜寻了附近几间房,很快又回来,脸色有些沉肃。

孟盈看向簪星:师妹说的没错,屋子里都空了。

没有月亮,夜空像是一张漆黑巨大的网,将沙漠中的城池牢牢裹住。

那些热闹的歌舞和人群像是一个短暂的幻影,幻影散去后,只剩冷寂空城。

簪星不由得全身发麻,低声道:这里......不会有鬼吧?《九霄之巅》毕竟只是一本升级流爽文,其中虽有奇花异草,动辄珍奇灵兽,但到底不是一本惊悚小说。

如今这剧情发展已经没人控制得住,纵然她看过全文,也难以窥见未来的走向。

顾白婴正要说话,弥弥突然尖叫一声,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猛地朝前一窜。

弥弥!簪星一惊。

这胖猫却难得有这般矫捷的姿态,夜色里那头雪白的皮毛像是会发光似的,迅速的朝一个方向奔去。

跟上它!顾白婴提枪追了上去。

弥弥跑得很快。

这猫平日里走多了都要在地上躺倒耍赖,今夜却分外精神。

一路从泥土路不停歇地跑过。

簪星看到那些房屋,有的大门紧闭,有的店铺门是敞开的,隔着窗户能看到屋子里的桌上还摆着吃剩了一半的烤饼和肉汤。

人却不见了,仿佛在匆匆忙忙间,这座城里的活物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去,留下来的,只是某一个夜晚的当时。

这更让人毛骨悚然。

一行人撵着一只猫在空城里穿梭,在诡异中倒是生出了一点滑稽之感。

也不知跑了多久,弥弥停了下来。

路边的卖酒的铺子门还未关,黄底红字的酒旗挂在屋檐,那些空了的酒坛在店门口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酒碗是漂亮的青瓷色,随意的摆在桌上。

一切热闹又荒谬。

而在弥弥停步的地方,则是一处残破的城门。

这是巫凡城的城门。

簪星还记得自己刚到巫凡城的时候,她记得这城门虽然古旧,但尚且算完整,城墙上还刻画有蛇巫族蛇巫的图腾。

而眼下的城门,却已经破败腐朽不堪,半块城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影子,被埋在了沙子里。

那些图腾更是被风腐蚀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只有囫囵的一团。

这怎么和之前我们看到的不一样?田芳芳指着城门:这是一个地方吗?是我们来的地方。

孟盈淡声道,或许,这才是巫凡城真正的样子。

牧层霄往前走了两步:那是什么?从城门往前延伸的地方,出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

这大殿看起来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荒漠中一样,殿顶是漂亮的金色拱形,四面都是雕满了花纹的圆柱,看起来像是一处祭坛,又像是宗庙一类的建筑。

来的时候没有这个吧?门冬疑惑:这是一夜之间凭空长出来的吗?夜幕下,沙漠中的殿宇华丽幽美,其中似有光影摇曳,仿佛无声邀请。

师叔,要不要进去?孟盈问。

进。

顾白婴握紧绣骨,径自往长殿的方向走去。

众人随即跟上。

这殿宇很宽也很高,乍一眼看上去金灿灿的,最中间有一道圆形的殿门,门把手铸成了盘绕成团的蛇状。

顾白婴将手覆在了门把手之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道:你们离远点。

等下门开了,跟在我身后。

师叔,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门冬急急开口:你现在.....他倏尔住嘴,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些着凉,元力不比寻常。

顾白婴冷道:少废话,叫你在后面就在后面呆着。

第一百五十六章 空城(2)簪星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一转,心中若有所思。

紧接着,顾白婴一手覆上了殿门把手,猛地将门一推。

众人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灵器,以免这门里突然窜出来什么妖魔鬼怪。

门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后,被缓缓推开了。

一开始只是一条小缝,紧接着,黑色的缝隙越来越大,从门后传出一股陈旧的灰尘味道。

仿佛这华丽殿宇的大门,经年未有人推动。

从里透出些昏暗的亮光,弥弥嗷呜叫了一声,身子一跃,从门缝间溜了进去。

半晌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响起。

簪星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顾白婴已经握着绣骨枪,走进了殿宇中。

她赶忙也跟了上去。

这地方有些像太焱派宗门前殿,却又比太焱派要华丽气派得多。

整个殿宇非常空荡,似乎有好几层。

墙上地上放着一些装饰绮丽的灯盏,里头冒出些幽幽亮光,将这殿宇衬得更加森丽。

最中间的地方,用石块堆放着一圈圆形,乍一看有点像传送阵,但大概不是传送阵,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药草和发光的晶块,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何物的符纸。

顾白婴弯腰捡起一张符纸捻了捻,目光一怔:是祭坛。

这里就是蛇巫族的祭坛吗?簪星看向四面:这壁画上画的又是什么?殿宇的四面墙上,全都画着彩色的壁画,色调非常鲜艳大胆。

仔细一瞧,正和他们来时在城门墙上看到的图腾一般无二。

上头仔细地描绘着美艳非凡的女子手持青赤二蛇,在沙漠中望向远方的模样。

这还有跳舞的。

门冬指着墙上:这画的是吉蛇会吧?果然,这壁画上还绘有在沙漠中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两头通体雪白的骆驼拉着华丽车辇,蒙着面纱的女子回眸,人群热烈地将手中神蛇灯举过头顶,虔诚匍匐的画面。

除此之外,还有女子坐在高座上,底下的百姓跪在地上同她祈福、或是在火光中巨蛇的虚影。

整幅壁画,确实都在描绘关于蛇巫族的传说。

不过,簪星总觉得有些奇怪。

蛇巫族真的这般高调吗?似乎和银栗嘴里的那个蛇巫族,行事风格有些不同。

这壁画好像是用金粉涂的。

田芳芳咂了咂嘴,开始上手摸了:不知道能不能刮一点带走。

我还以为除了离耳国皇室外没人这么大手笔了,看来不是别人太富。

是咱们宗门太穷啊。

簪星默然片刻:你对蛇巫族的壁画不敬,小心神蛇等下就从壁画里出来把你带走。

带去哪儿?田芳芳喜滋滋地问:是去这种遍地金银的地方吗?阿弥陀佛,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弥弥跳到了壁画跟前,好奇的拿爪子去挠壁画的一角。

簪星抬眼看去,平心而论,描绘这壁画的画师技艺实在很高超。

且不说那些市井街道栩栩如生,就连每一个微小人物的衣裳褶皱都格外细致,看得久了,人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不是壁画,而是将活生生的人缩小成掌心大小,直接放进了这面墙中。

她刚想到这一点,突然看见壁画上的圣女,面纱外的眼睛轻轻转动了一下。

簪星一愣,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正要回头问身侧的田芳芳,就看见田芳芳一只手正伸向那副壁画中的圣女,神情是诡异的痴迷。

师兄!簪星抓住他后衣领,试图将他唤醒,方才还和簪星调侃说笑的田芳芳却跟没听见一般,目光直直地盯着壁画往前走去,似乎要一直走进画里面。

簪星心道不妙,正要挥动盘花棍,下一刻,一股银光猛地从面前刺来,只听哗啦一声,绣骨枪将面前的壁画从中间一分为二,圣女的头和身体被银色枪锋分裂成了两段,一道裂痕突兀地出现在画墙之上。

像是从梦中惊醒,田芳芳目光逐渐清明起来,待看清楚面前的画墙时吓了一跳,他指着墙嚷嚷道:谁?谁把这墙上的画给刮花了!是我。

顾白婴冷着一张脸收起绣骨枪,目光余怒未消:说了要小心,居然被这种低微的幻术迷惑了,回宗门罚抄功法一千遍。

什么幻术?田芳芳迷茫地看向簪星: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被迷惑了吗?簪星叹了口气:师兄,你刚刚看这画看得着迷了,我怎么叫你都没听见。

到底怎么了?不知道啊。

田芳芳闻言,连忙离那壁画远了些:这玩意儿这么邪门的吗?孟盈和牧层霄走过来,孟盈望着被毁了一半的壁画:师叔,这不是普通幻术。

顾白婴方才是被田芳芳的大意给气着了,所以说出低微幻术几个字,但显然这幻术并非普通人能做到。

修仙之人大多不愿修习幻术,是因为幻术这东西,太容易被人看穿。

每个人心中的东西不同,看到的幻景便会不一样,如果很多人在一起面对同一个幻境,施行幻术的人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

而至少眼下,他们所有人看到的东西都是一致的。

这是不是魔煞弄出来的?门冬躲在孟盈身后:师叔,我们不会有危险吧?你不是说说豆娘一定不会是坏人,都是我们多心吗?簪星故意逗他:怎么,现在知道怕了?谁怕了?门冬涨红着脸:我是怕你现在又没什么元力,等下魔煞出来,被魔煞抓走,师叔还要劳神救你!这孩子就是嘴硬得不可爱,簪星懒得跟他计较。

牧层霄走到壁画跟前,蹲下身抚过壁画最底下的一角,喃喃道:这里好像有东西。

众人都是一怔。

牧层霄说话的功夫,已经伸手将壁画的角落给揭开了,起先只揭开了一个小角,渐渐地,被揭开的一角越来越大,露出地下焦黑的石壁来。

这是......孟盈握紧手中长剑。

原先的殿宇四壁,看起来非常平整,墙面大抵是以织造物包裹,在织造物上以混着金银的颜料描绘。

而方才顾白婴那一枪将整幅墙面一分为二,墙面上包裹得格外严实的织造物此刻卷起一个角,恰被牧层霄发现了端倪。

那层金灿灿的、无比祥和热闹的壁画被撕开后,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焦壁来。

这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石壁,仿佛被一场大火烧过,透出些黑漆漆的色彩。

这上面似乎有画。

簪星注意到底下的石壁处,也有一点白色画出的花纹。

牧层霄动作很快,不过须臾,便将上面覆盖的那层织造物给除去,于是底下的石壁彻底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像是被除去了华丽的外衣,这殿宇没有了鲜艳的壁画,瞬间就变得阴诡可怖了起来。

墙上涂着一些潦草的图案,显然不如外层的彩绘精致,好似涂抹之人是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匆忙涂抹,只能依稀窥得大致的形状。

最靠里的一副图画,应当是画着一个女子。

因她有一头长发,手中还握有两条长蛇。

孟盈开口:这应该画的是蛇巫族的圣女。

这位圣女站在一处高坡上的地方,展臂将那两条长蛇挥舞出去,不远处,有一头青面獠牙的妖兽匍匐在地,似为圣女所伤。

远处的城墙内,许多百姓正双手合十祈祷着。

这......簪星斟酌着语句:似乎是圣女在保护巫凡城百姓的画面。

再往前一点的第二幅画,妖兽被打败了,躲在城里的百姓们将妖兽的尸体抬起来扛回去,一些人簇拥着圣女,看样子对她很是感激。

这妖兽看起来不怎么样,田芳芳摸着下巴,不过圣女倒是很见义勇为。

再然后的第三幅画,画面开始变了。

这位圣女似乎在此地定居了下来,她坐在高座上,一个平民模样的女子跪在她面前,好像是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婴孩双目紧闭,面前则放着一堆金子。

这个我好像明白,门冬指着画道:应该是这女人的孩子生病了,她请求圣女帮忙治病。

门冬说着说着又疑惑起来:蛇巫族的圣女难道还懂医术?这不是该找大夫的事吗?簪星心中一动,看向第四幅画,果然,第四幅画上,女人抱着睁开双眼的婴孩离开了,金子则留在了圣女脚下。

恐怕不是治病。

证实了心中猜想,簪星才开口:是交易。

孟盈蹙眉:交易?之前在离耳国的时候,银栗曾经告诉我,他与蛇巫族的蛇巫做了一个交易。

蛇巫帮鲛人将鱼尾化作人的双腿,代价是拿走了他的妖丹。

蛇巫族的蛇巫只做等价交易。

簪星望向壁画中的女子:她不是在治病,她只是和这个妇人做了交易。

她让这妇人的孩子痊愈,而作为交易的代价,妇人付出了金子。

用金子,换孩子病情的痊愈。

这就是交易。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公主抱(1)有了簪星的这番话,接下来的壁画就很好理解了。

这之后的几幅画,像是为了映证簪星的说法似的。

蛇巫圣女在此地居住下来后,拿着各种东西来同她做交易的人越来越多。

比如有献上家中母牛生下的一只小牛犊,来交换第二年庄稼长势喜人。

也有年轻的女儿家送给蛇巫自己珍贵的手镯,祈求来年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

蛇巫似乎来者不拒,交换的东西从贫民家的鸡蛋,到富贵子弟的金银,什么都有。

凡事等价交易,两边皆大欢喜。

田芳芳摸着下巴:这蛇巫族的圣女看起来有几分本事。

簪星道:未必是好事。

什么意思?门冬问。

顾白婴盯着墙上的壁画,淡淡开口:人心贪婪,如此行事,恐怕引祸。

牧层霄指着面前的画道:你们看后面。

这样各种各样的交易画了几幅后,画面又有了变化。

一个富商模样的人站在蛇巫面前,面前的箱子里是各种珍贵的珠宝,他指着远处的另一个人,十分气怒的模样,手里还握着一把刀。

这是......孟盈迟疑地开口:要蛇巫替他收割人命?簪星心下一沉。

果然,等价交换到最后,总会给一些恶人可趁之机。

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一开始只是想要家人的病好起来,想要庄稼长得更好,想要嫁一个如意郎君,到后来,或许变成了要一个人的命,要他全家倒霉,要比他更好的人尽数消失......人性有善有恶,贪婪之心从来经不起考验。

蛇巫好像拒绝了。

田芳芳道。

簪星继续朝壁画上看去,果然,这幅图中,蛇巫似乎没有答应此人的请求。

这人抱着金银不甘心地回去了。

蛇巫并不是什么交易都会答应,一些同意了,另一些拒绝了。

似乎同她做交易的,只能是交易人本身,譬如我要如何。

而要以别人的改变作为交易代价的,譬如我希望他如何,她都不予理会。

这蛇巫心中倒是挺清楚。

田芳芳赞叹。

簪星摇头:已经晚了。

接下来的壁画,就画得很是潦草,仿佛是在十分匆忙的情况下随手画完。

蛇巫似乎变得很虚弱,坐在高座上,有人捧着金银来找她。

当蛇巫转身的时候,那个人就从背后扑上来,用刀捅进了她的后心。

簪星瞪大眼睛。

蛇巫倒了下去,很多人涌了进来,他们拿走了蛇巫手中的蛇杖,画面画到这里,已经胡乱得几乎要看不清楚,再然后就没有了。

所有的壁画看完了,众人沉默下来。

这故事并不难猜,蛇巫族的圣女保护着巫凡城的平民,平民们供奉瓜果,蛇巫则保护平民的安危,帮他们驱逐作恶的妖兽。

蛇巫有一根蛇杖,似乎蕴含灵力,可以帮助人们心想事成。

蛇巫与平民们就利用这根蛇杖做交易,可人心贪婪,平民们已经不满足于小小的心愿,要的越来越多,到最后,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人们一同杀了蛇巫,抢走了她的蛇杖。

难道这就是此地之前发生的事?孟盈沉吟了一会儿:可照壁画上记载,蛇巫早就在当年就死于巫凡城的平民手中。

那我们之前看到的圣女又是怎么回事?有两个可能,顾白婴手指拂过壁画,垂眸道:巫凡城不只一位圣女,还有一种可能,当年的蛇巫,已经成为了魔煞。

说得对啊!田芳芳一拍巴掌:死在被保护的平民手中,我要是这蛇巫,我也不甘心,说不定她就这样留下诅咒,把整个巫凡城都变成魔气凝结的妖物。

所以咱们白日里看到的巫凡城和夜里看到的巫凡城才会不一样。

魔气凝结的妖物?牧层霄疑惑。

田芳芳看向簪星:先前师妹在须弥芥子图中遇到的那个魔冢不就是这样?簪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说得怎么这样吓人?田芳芳还要说话,陡然听得角落里的弥弥突然发出一声尖啸,簪星吓了一跳,朝弥弥看去,弥弥一下子跳上她的肩膀,如今乾坤袋打不开,这胖猫也不可能回乾坤袋里偷懒了。

牧层霄面色一凝:地上怎么多了这么多沙子?殿宇的地上原本是用打磨得格外平滑的石头铺就,上头还细细雕刻了繁密的花纹,如今不知何时,已经覆盖上一层细细的黄沙。

刚才来的时候都没有,门冬拽着顾白婴的衣角:这沙子该不会自己往上漫吧?顾白婴怔了一怔,脸色突然一变,道:不对,不是沙子往上漫,是这座祭坛在往下沉!他这话刚一说完,整个殿宇就猛地往左边倾斜了一下,仿佛这殿宇变成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被人抛进了干燥的沼泽地中,正在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姿态缓慢下沉。

孟盈跑到殿宇的大门前,用力推了推,回头道:师叔,门被锁住了,打不开!他们进殿宇后,并未感觉到任何人的气息,也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人前来,大殿的门却在悄无声息中被关上了。

这祭坛有问题。

顾白婴冷声道:地陷得越来越快了,往上面跑!整座大殿似乎都要全然的倾覆过来,正一点点地往死心深处沉没下去,殿宇有一道往上的台阶,若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这里是唯一的生路。

簪星跟在顾白婴身后,才跑了两步,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剧烈的摇晃,轰得一声,殿宇中间那根高大的石柱一下子从中间砸了下来,将整个百玉台阶砸做两段。

孟盈、田芳芳、牧层霄和门冬在台阶上头,见此景情眼疾手快跳进了楼上的甬道,簪星跑得慢,顾白婴垫后,他们二人便被生生隔在了台阶的另一头。

往上爬是不可能的了。

师叔!门冬叫了一声。

继续往上,别管我。

顾白婴冷道,又转身一把拽住簪星的胳膊:走这边!第一百五十八章 公主抱(2)脚下的沙子漫得越来越快了,没过人的脚背继续往上,且地面整个倾斜过来,跑起来摇摇晃晃。

若是寻常,这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他们的元力尽失,不仅如此,似乎连体力都在飞快地被消耗,跑起来便有些艰难。

顾白婴反应极快,台阶是上不去了,便走另一条小道。

这殿宇看起来四四方方,然而却有许多狭窄的长廊和甬道,顾白婴尽量往地势高的地方躲去,簪星跟在后面,往后一望,就见幽幽火把映照下,从甬道深处不断地涌进来金色的沙子,分明是干燥的、甚至是鲜艳的色彩,却显得格外鬼魅。

仿佛那些沙子是活的一般,像对他们穷追不舍的蛇。

想到此处,簪星脚下一顿,她低头一看,那些黄沙不知不觉已经淹到了小腿,她想要拔出腿,脚下却像是被粘稠的液体黏住了一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把她往这黄沙中心拉去。

师叔,她下意识地冲前方喊道:我好像出不去了。

顾白婴猛地回头,下一刻,簪星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用力一拽,整个身体一轻,顾白婴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前方跑去。

脚下的路依旧颠簸,摇摇晃晃的,他的衣襟冰冷,怀抱却温暖。

明明是生死关头,十万火急的时候,但少年冷着一张脸脚步不停,眉眼间并未见半分慌乱,竟会让人生出异样的安心感。

簪星:我......闭嘴。

他看也不看怀中人一眼,朝着暗色的甬道冲去。

身后传来沉闷的风声,似乎还夹杂着某种古怪的轻响,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簪星感觉到地面的倾斜渐渐停了下来,回头望去,身后没有涌上来的黄沙。

顾白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下了脚步。

簪星道:师叔.....顾白婴突然松手,她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弥弥叫了一声,舔了舔爪子上的沙粒,这猫颇会耍聪明,簪星被沙子困住小腿的时候,它就顺势爬到了顾白婴肩上,将顾白婴当作人形灵舟。

也难为顾白婴带着两个拖油瓶,还没被那些古怪的沙潮追上。

思及此,簪星也就没有计较他这无礼的举动。

待从地上爬起来后,簪星看向四周。

他们方才这么一通胡跑,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在哪个地方。

蛇巫放置祭坛的殿宇看起来方正,实则内部有很多狭窄的甬道,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处甬道的尽头,正对着的方向是一间小殿,或者说是一间密室。

其中墙上雕刻图腾,地上则随意摞放着金银珠宝,仿佛藏宝图中某一处秘境。

前面没路了。

簪星喃喃:师叔,我们怎么找到师兄他们?这尽头就只有这么一间密室,再无别的出路,若要与田芳芳他们会和,须得往来的方向走。

可这整座殿宇都是往一方倾斜的,他们此刻站在高点,若往回走,假如遇到卷土重来的沙潮,只怕还没找到田芳芳他们,自己就先被活埋在这鬼地方了。

这地方有问题。

顾白婴拧眉道,刚说完这话,他突然捂住左边肩膀,疼得吸了口冷气。

簪星一惊:师叔,你的伤!她还记得顾白婴这伤口,是在离耳国秘境中和金花虎僵持的时候留下来的,不过当时在茅草屋的时候,顾白婴已经自己处理过伤口,看着也好了很多,怎么到了这会儿,偏偏旧伤复发了?簪星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果然,先前在秘境茅草屋中,她掌心的擦伤已经快好了,夜里睡觉前便将顾白婴给她包扎的绷带拆开,眼下,那处快痊愈的疤痕却不知在什么时候重新变得狰狞了起来,火辣辣的痛感提醒她,这伤口又复发了。

这地方确实有些不对劲。

难道真是蛇巫族留下的诅咒,整个巫凡城都变成了魔煞的产物?簪星不解:那豆娘又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不是魔煞。

顾白婴扶着绣骨枪,背靠墙坐了下来。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簪星跟着蹲了下来:师叔,你怎么样?伤口要不要紧?顾白婴拂开她伸过来的手,不耐烦地开口:少管闲事,这点小伤我还不放在眼里,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簪星望着被他拂开的手,叹了口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别扭?什么别扭?明明关心人,却要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簪星道:方才我差点被沙子卷走,你不是没有抛下我自己逃走吗?顾白婴哼了一声:你是玄凌子的亲传弟子,太焱派的人,好歹叫我一声师叔。

我总不能看着晚辈眼睁睁死在自己眼前。

他强调:杨簪星,我劝你不要多想,更不要自作多情。

那吉蛇会上逼人跟我跳舞的事呢?簪星平静地看着他:也是长辈看不下去所以出手吗?顾白婴一愣,一时没有说话。

簪星低下头:师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所以才私下里逼着人来邀请我跳舞?胡说八道,谁觉得你可怜了?少年立刻反驳。

簪星笑了笑,没有搭话。

她不说话,气氛就沉默下来。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你脸上的疤......听说你那个未婚夫就是因为这个才退婚的?是,簪星承认得坦荡:不仅如此,当时还同新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嘲讽我。

顾白婴俊眉一拧:什么东西,我告诉你,脸上有疤不算什么,你就该好好修炼,以后谁要是再对着你的脸指指点点,你就直接把他打趴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打抱不平,簪星觉得有趣,故意把脸往他跟前凑了凑,佯作忧伤道:真的很丑吗?女子突然凑近,幽暗的火光映照下,将她脸颊上那块黑疤照的模糊,像是一朵黑色的奇丽的花,而她眼眸像清泉,深深浅浅,带着一股明亮的生机。

他顿了顿,一把将簪星推开了,警告道:别离我这么近!簪星心中失笑,越发觉得这位小师叔真是只纸老虎,她怕顾白婴窥见自己的笑意恼羞成怒,只得低着头。

不曾想这落在对方眼中,反倒更像是为他方才的动作所伤。

少年不自在的偏过头去,放缓了语气,若无其事地开口:就那点疤,不仔细看谁看得出来。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也没觉得丑。

簪星一愣,抬眼朝他看去。

他就靠墙坐着,语气虽然不甚在意,目光却认真得很。

明明在幽暗的密室里,明明受了伤满身狼狈,但就在他说话的这一刻,这人就如他身旁放着的绣骨枪一般,光华璀璨,艳无可挡。

簪星感到自己的心头小小的跃动了一下,而那绝不是枭元珠带起的反应。

她在心里自问:是吊桥效应吧?是吊桥效应吧!虽然顾白婴长相性情确实都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这种下一刻就会有魔煞暴起伤人的时刻,根本不适合想这种风花雪月啊?她真是昏头了。

见簪星兀自垂目不语,顾白婴蹙眉,问:你怎么了?没怎么。

簪星回过神,岔开话头: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和师兄他们会和。

她揉了揉发酸的膝盖,站起身来,往密室外的甬道望去,边道:这回头路也不太平......簪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来的时候,是顺着甬道的方向逃离到了这里,来路就是一条甬道,也没有岔路,簪星记得很清楚。

然而眼下的面前,那条漆黑的、只有火把照明的甬道不见了,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像是某个宅子里的堂厅,最靠前的地方挂着字画,还有两把红木椅子。

师叔,你看......簪星回头,随即再次愣住。

身后空空荡荡,没有了顾白婴的影子,不过一刹的时间,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变化还不止于此。

那间随意堆放着金银的密室,则变成了一处闺房,应当是女子的闺房。

这房间里还挂着鹅黄色的纱帐,被褥上头的刺绣精致,梳妆镜前的木桌上,随意放着一些胭脂水粉,椅子上放着绣了一半的香囊。

这是什么意思,任意门吗?顾白婴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弥弥。

这个处处充斥着诡异的地方,一瞬间就只剩下簪星一人。

心口处的枭元珠没有半分动静,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握紧了手中的盘花棍,打量着四处。

莫非是幻术?她心中思量着,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盘花棍去拨弄了一下那椅子上,没绣完的半个香囊。

棍尖碰到香囊,软软的,香囊的感觉是真实的,并不像是幻觉。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簪星往前走了两步,就在这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人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分外清晰,有人在唤:簪星。

她心中一惊,立刻回头,随即怔在原地:怎么是你?------题外话------万更活动结束啦~第一百五十九章 蜃女(1)风吹过,殿外的比翼花树发出簌簌轻响,如数千只火色鸾鸟即将展翅,将冷清的院落装点出一两分明艳的色彩。

顾白婴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小桥之上。

这里是逍遥殿。

外面在下雪,小雪将地面覆盖上一层银霜,小桥之上,有人正在舞棍。

青色的棍,雪白的裙,身姿如雁般矫捷又轻灵,她有一头如黑缎般柔软又茂密的青丝,舞棍的时候,乌发散在风里,一点雪粒落在她头上,就成了一朵会融化的绢花。

红的花,白的雪,美人的棍尖漾出层层花瀑,将姑逢山的逍遥殿衬得如九天仙境。

少年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微微蹙了蹙眉。

靴子踩过雪地,发出细碎的响声,这响声似是惊动了舞棍的人。

女子倏尔收棍,抬眸看来。

秀靥艳比花娇,如蛇巫洛神。

竟是青华仙子。

顾白婴一怔,尚未说话,青华仙子也看到了他,她凝眸看了他片刻,便朝他走来。

她在顾白婴面前停下脚步,少年个子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青华仙子微微仰着头,看着他,微笑道:白婴。

顾白婴不言。

风卷起地上的雪,外面似乎变得更冷了一些。

青华仙子便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拉着他往逍遥殿中走,边道:外面变冷了,进去暖暖身子吧。

他没有动弹,任由青华仙子将他拉进了殿中。

逍遥殿中,还是他临走之时的模样,殿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靠长几不远处的地方,放了一个小小的铜质的火炉,亮着一点红色的暖意。

顾白婴有些出神。

他的殿里,从来都不放暖炉。

修仙之人并不畏冷,若是冷,正好可以修炼道心。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青华仙子温声道:我见殿中实在很冷,所以让丹书打了这方铜炉。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放到小炉上温热:现在是不是暖和一点儿了?殿中的确是比从前暖和了。

平日里不曾觉得的冷意,有了这铜炉,反倒变得真切了起来。

那点微小的红色像是在顷刻间灌满了整个大殿,犹如动物的幼崽渴望母亲皮毛的温暖,不自觉地就想要簇拥过去。

铜炉上的茶壶里,很快冒出了热气。

青华仙子提起茶壶,将热茶倒进茶盏,递给了顾白婴一盏。

他伸手接了过来,手心的覆盖处,暖意从底下一层层递过来。

青华仙子想了想,拿起桌上碟子里的点心。

点心做成了小小的花朵形状,她咬了一口,冲顾白婴轻轻笑道:你做的梨花糕,比掌门师兄做的甜多了。

一句话,少年原本防备的抗拒突然像是被人扯出了一道缝隙,神情一瞬间变得迷茫了起来。

这几日我同掌门师兄说起了你灵脉的事。

她吃完了手中点心,又喝了一点茶,才淡淡开口:当年我和鬼雕棠交手,被他魔气侵蚀,连你也受到了影响。

出生时尚不明显,如今灵脉中的漏洞倒是越来越厉害,掌门师兄曾在黑沼泽下种下一粒琴虫种子,琴虫种子可以修补你灵脉中的漏洞,如今正是成熟的时候。

顾白婴垂眸:琴虫种子已经不在了。

青华仙子笑了笑,伸出握拳的右手,然后摊开掌心,一瞬间,一股明亮的绿意顿时照亮了整个殿中。

一颗绿色的种子躺在她掌心,从其中似乎源源不断地流淌出勃勃生机,光是在一旁看着,也能感觉到自己灵脉中的力量在一点点充沛起来。

这是......我知道你的琴虫种子,被簪星误打误撞地拿走了。

不过,别忘了在离耳国秘境时,我曾将毕生心法功力传承与她,也就在那时,我将琴虫从她体内分离了出来。

青华仙子看着掌心的种子:回到姑逢山后,我和师兄以元力温养此种子,如今正好是成熟的时候,白婴,你将它服下,日后便不必再受灵气滞胀之苦。

离耳国秘境一事是秘密,除了簪星一行人外,无人知晓。

他抬眸看向面前的青华仙子,她就坐在自己面前,容颜和在秘境时一模一样。

清冷平静、还有一点不太熟练的关怀。

这大殿像是和从前一样,又像是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顾白婴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只觉得逍遥殿迎来了这么多年来最暖和的一个冬日,让人不忍离开。

青华仙子轻声催促他:愣着做什么,快拿走呀。

他便伸手将琴虫接了过来。

琴虫种子已经快要发芽了,从种子的前端,窜出了一点绿色的虫芽,那股绿意似乎也是带着草木的芬芳,散发出一股香甜的味道。

顾白婴捏着种子,就要服下。

青华仙子温和地看着他。

铜炉里柔暖的火似乎停滞了一下,他猛地捏碎了手中的琴虫。

青华仙子一惊,诧然道:你做什么......一道银芒从她面前掠过,绣骨枪没有一点儿犹豫,容色绝美的女子像是被打散的、泥塑的人偶,那张脸还保持着惊诧的神情,身体却渐渐开始消散。

少年站起身,一改方才昏昏欲睡的茫然,眼神明亮,平静地看着眼前。

四周开始迅速褪色。

什么逍遥殿、比翼花树、被积雪覆盖的小桥都像是市井间用油彩画上去的面具,一盆清水泼过去,油彩尽数褪色,露出面具下真正的脸来。

石壁上幽暗的火把摇曳,黑色的甬道长长似乎看不到尽头,这里仍然是刚才那间密室,弥弥在脚下,像是被吓晕了过去,簪星已经不知所踪。

黑暗里传来鼓掌的声音,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似真似假地赞叹道:许久没见到这么出色的猎物了,竟然能破开我的幻境。

顾白婴冷眼看着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女子。

这是一个撩人心怀的美艳女人,她有一头褐色的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脑后,眼睛细细长长,眉目间自有勾人魅意。

第一百六十章 蜃女(2)那张面纱已经取了下来,露出小巧的鼻和饱满如花瓣的红唇,这女子身披金色薄纱裙,薄薄的纱裙贴着身体,勾勒出窈窕动人的身线,玉足赤裸,雪白的脚踝处刺着一条青蛇,自有姣丽蛊媚之意。

她身上也带着一种绮丽的芬芳,如某种珍贵的花朵,愈美愈危险。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在巫凡城的吉蛇会上,那位手持蛇杖,乘坐华丽马车而来的蛇巫族圣女。

顾白婴盯着她,冷冷开口:你不是蛇巫。

她伸手,将垂在眼前的长发别到耳后,嫣然一笑:我当然不是。

那你是什么?少年挑眉,语带嘲讽,蛇妖?此话一出,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似是被他的话激怒,立刻回道:满口胡言,蛇妖那种低贱的东西,怎能配得上我的身份?她瞧着顾白婴,下巴一抬:我的名字,叫做蜃女。

顾白婴眸光微动。

蜃女,古籍上所言的大妖,常出现在汪洋与荒漠之中,擅长幻术,顾白婴曾对簪星说过,有厉害的大妖,能以幻术幻出整座城池,城中人畜与活人一般无二,说的正是蜃女。

蜃女常出现在荒漠中,给濒死之人幻出海市蜃景,或是一片绿洲,或是热闹的坊市。

旅人得见希望,就会拼尽所有,竭尽全力地试图到达,但蜃景就是蜃景,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绿洲也是看得见摸不着,那些旅人自此便死在虚幻的希望中,再无痕迹。

巫凡城是你编织的幻境?顾白婴问。

蜃女一笑:那你可真小看我了,事实上,从你们踏进乌旦林沙漠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中了我的幻术。

不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白婴,目光有些奇异:我倒是没想到,你们竟是修仙之人,吉蛇会上,也没有对着神蛇灯许愿。

害我不得不亲自跑一趟。

她有些娇嗔地抱怨了一声。

顾白婴神色不变,只问:你既不是巫凡城的主人,何以留在此地。

他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眸:是你杀了蛇巫?呀,这话可不能乱说。

蜃女摆了摆手,无辜地眨了眨眼:想来你们也看清了殿中的壁画,蛇巫是死在她保护的人族手中,和我有什么关系?顾白婴漠然盯着她。

这女子就笑起来,娇声道:好吧,我做了一点儿手脚,不过,只是一点儿而已。

谁教她要先来招惹我。

当年蛇巫还没到巫凡城,我自住在此地,我是妖族,要想增长修为,自然得以幻术迷惑过路的人,取他们的性命。

就如你们人族要宰杀鸡鸭牛羊烹饪果腹一般,我也是为了活下去,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她说到此处,神情变得轻蔑:偏偏那个臭女人要斤斤计较。

原来,自打蛇巫在此地定居下来后,接受巫凡城百姓的供奉,也帮他们驱逐这附近的妖物野兽,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蜃女。

蜃女虽是大妖,却只能通过幻术来迷惑人心,而蛇巫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族群,一眼就能破开蜃女的幻境,她灵力又在蜃女之上,轻而易举地就将蜃女逐出乌旦林沙漠的边缘。

我不过是想活下去,又没碍着她什么?你说,她何故做到此种地步?一副清高的样子,好似什么都能掌握在手心。

她把玩着自己的一束长发,将那束微卷的头发绕在指尖上:砸了我的饭碗,我岂能就这么算了。

蜃女想到了什么,开心地笑起来:不过老天爷也是眷顾我,后来我听说她在巫凡城中,得了一个圣女的名头,常常与人做交易,真是笑死人了。

顾白婴盯着她:笑什么?难道不好笑吗?神女吃惊地看着他:她与谁做交易不好,是妖是魔都行,偏偏要与人做交易。

人族是最狡诈无耻的,人心又贪婪。

我想蛇巫大概过去极少生活在有人的地方,还不清楚人族的本性。

我当时就知道,这交易到后头,一定会出事的。

顾白婴面如寒霜:你挑唆了他们?都不用我挑唆,蜃女不屑地开口:我不过是编织了一个幻境,幻境里,他们想要的心愿都能满足。

而要满足他们心愿,就得拿到那根蛇杖。

她注意到顾白婴微冷的目光,咯咯笑了两声:你不必这样看着我,若他们本身没有恶念,无论如何,蛇巫都不会丢掉性命。

要怪,就怪他们太容易被迷惑。

要怪,就怪那女人定下一个什么‘公平交易’的规矩。

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当然可以做到‘公平’。

可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公平’二字,就成了一个笑话。

就算如此,巫凡城的人也不可能杀得了蛇巫。

顾白婴提醒。

蛇巫既是能驱走妖物凶兽之人,修为就不可能浅薄。

这样的人死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手中,怎么看都不像会发生的事。

寻常时候自然是不可能,不过每次与人‘交易’过后,蛇巫都会变得很虚弱。

被我选中的那几个人,轮流与她‘交易’,不过数次,她就虚弱不堪,这时候再有人出手。

她双手一摊:杀掉一个蛇巫,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她就这么随意地说了出来,尽管这故事听起来,让人只感到荒谬。

其实我也很奇怪,听说蛇巫族是能沟通天界与下界的族群,只要能拿到她的蛇杖,就能窥见世间的一切秘密。

她与这么多人做交易,难道就没有窥见过自己的结局,难道就不知道,完成的最后一个交易,赌上的是自己的命?蜃女说到此处,神情亦有些好奇,仿佛这是困扰她许久的一个谜题。

密室里一时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顾白婴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蛇杖上:你偷了她的灵器?怎么能说‘偷’呢?蜃女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凡人是无法驾驭灵器的,那些人抢走了灵器也没用,还不如交给我。

不过我也没亏待他们,我给他们每个人编织了一个幻境,在那个幻境里,他们想要的都会有。

巫凡城的人都死了?顾白婴问。

与其说是死了,不如说他们在我的幻境中永远地活了下来。

蜃女轻描淡写地一笑:只要他们想,他们能拥有在现实中永远摸不到的一切。

我明白了。

顾白婴抬眸:这里都是你的幻境,那个破败的城门,才是巫凡城真正的样子。

真相永远都是不美丽的,蜃女微微一笑: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宁愿躲在虚幻的梦境里。

就如那个小姑娘。

徐豆娘?那个小女孩很可怜的,蜃女叹了口气,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身为赌徒的父亲还不起赌债,便将女儿卖给了拐子,从此流落他乡。

她顿了顿:徐豆娘应该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一切,索性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个慈爱的父亲,编造了一个苦情的故事,同人说得久了,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不过,好在她来到了巫凡城,我发现了她的秘密,知道这可怜的孩子唯一的心愿就是与父亲团聚,索性帮她一把。

蜃女笑起来:你看,现在她有了疼爱自己的父亲,父女其乐融融,岂不是很圆满?顾白婴冷冷地开口:那不过是你的谎言。

只能在幻境中才能得到的亲情和圆满,听起来反倒更让人觉得可悲。

谎言的目的在于慰藉,就如你刚刚一样,虽然你看穿了我的幻术,可在那时候,难道你没有片刻的沉迷吗?少年闻言,脸色陡然冷厉,银色长枪若游龙,刹那间朝前扑去。

枪尖却扑了个空。

女子柔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说了,这是我的幻境,在我的幻境里,要风得风的人是我,不是你。

她轻佻地挑起一缕顾白婴的长发,美丽的面容似是想将人的魂魄勾走:你又何必,垂死挣扎?其余人到哪里去了?顾白婴长枪朝她指去。

她被迫后退了几步,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哼道:还能去哪里,当然都是去了我的幻境了。

顾白婴握着长枪的手指顿时用力。

人心都是有弱点的。

恐惧和欲望,贪婪和野心。

只要抓住了这一点,为他们编织幻境,他们就会永远沉迷其中。

蜃女脚踝上的青蛇图腾发出粼粼的光,像是勾人的诱惑,声音亦是柔软:那个带把破刀的小子,一心只想变强,保护他的妹妹。

那个带剑女人脑子里,只有如何担负起一个门派。

壮汉贪财,小鬼胆小。

而那个刚刚结丹的丑女,她轻蔑地一笑:精神力柔弱得连我最初的幻境都看不出,不堪一击。

你说,她挑衅地看向顾白婴:就这么几个人,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话音刚落,黑暗的甬道里,火苗似乎摇晃了一下,从密室门口,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你说谁不堪一击?------题外话------蜃女:而那个刚刚结丹的丑女......星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你他妈说谁是丑女!!)第一百六十一章 蜃景(1)簪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蜃女的面前停了下来。

蜃女盯着她,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是怎么出来的?就那样出来了啊,这很难吗?蜃女的目光就带了几分狐疑:我的幻境是靠人的欲望维持。

幻境能窥见你心底最想要的东西,不过才刚刚结丹的修士,不可能看穿我的幻境。

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簪星笑笑:可能是你给的不够多?什么意思?你真的确定,幻境里是我最想要的东西?簪星不以为然地开口:我不这么认为,你的幻境也不过如此,连我心里在想什么都看不清。

这话瞬间惹恼了蜃女,她目光一暗,蛇杖猛地刺来,顾白婴叫了一声危险,绣骨枪迎了上去。

只听得密室里传来一声巨响,顾白婴的后背撞到坚硬的石壁,跌倒在地,差点压到了弥弥的尾巴。

师叔!簪星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

真是不自量力。

蜃女收回蛇杖,玉手抚摸着蛇杖的首端,两条蛇在她的轻抚下嘶嘶吐着蛇信,她看向顾白婴:难道你以为,在这里还可以用你的元力么?簪星蹙眉:既是你的幻境,一切都是假的,为何我们的元力都被限制?蜃女轻笑一声,神情显出几分得意来:告诉你们也没关系。

从你们一进乌旦林沙漠开始,就入了我的幻术。

所以一开始,你们的元力应当只是被削弱,随着你们越来越靠近巫凡城,进入幻境越深,元力的限制会越来越强。

到现在,进入巫凡城中,你们已经彻底沉入了我的幻境,自然要按我的‘道’行事。

在我的幻境里,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只有我一人。

所以,她看着簪星二人,仿佛戏耍老鼠的猫般玩味:你们现在只是两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而已。

你未免过于自信。

顾白婴一手撑着绣骨枪半跪在地,盯着她冷冷开口。

说起来,你倒是真的令我意外。

蜃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么年轻,已经是分神的修为。

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看穿我的幻术,魂力又是世间少有的坚定,要不是灵脉受损,我还真没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你呢。

簪星一怔:灵脉受损?看来你还不知道。

蜃女有些意外:小丫头,我来告诉你,你这位师叔天生灵脉有损,元力本就滞涨,不过之前似乎又胡乱运功,导致体内元力流窜。

就算不来巫凡城,处境也十分危险。

我猜,他活不了多久了。

师叔,簪星猛地看向他:这是真的吗?顾白婴盯着蜃女怒道:妖女,你少胡说八道!他没有回答簪星的话,簪星心里却明白了过来。

一瞬间,之前门冬每每对顾白婴的格外保护,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

她一直奇怪,顾白婴修为高于大部分修士,门冬何以总是像对一尊易碎瓷瓶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

原来如此。

我可没有说谎,在你的幻境中,不也是对此耿耿于怀?蜃女微微一笑:想活下去,是每个人的本能,不必掩饰。

而且,也并非全无希望呀。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顾白婴握紧了绣骨。

蛇巫当年,与巫凡城的平民做交易,全凭这根蛇杖。

蛇杖能满足人的心愿。

她狡黠地一笑:看在你长得这么俊俏的份上,我可以同你做个交易,交易完成后,你灵脉中的漏洞会被修复,你也能活下去。

顾白婴冷笑:代价呢?蜃女面色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开口:哎呀,你这么可爱,我也不想为难你,这样吧,你只要杀了你面前这个女人,这桩交易就算完成。

簪星:......蜃女这话说的,仿佛是看你长得这么漂亮给你打个七折似的。

不等顾白婴开口,簪星就抢先说道:你们这种交易加了别人进来,难道不用征得别人同意?再说了,蛇巫当年的规矩,谋财害命的事可不干。

她又对顾白婴道:师叔,别听这女妖蛊惑人心,她是骗你的,就算你杀了我,她也不会帮你修补灵脉的。

顾白婴深吸了口气:我知道。

你闭嘴。

用一个女人换活下去的机会,这交易很划算。

机会不是日日都有。

蜃女轻笑道:仙长,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顾白婴平静地看着她:你就是这样蛊惑那些迷路的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吗?他银枪一拨,从角落里,滴溜溜地滚出一截白骨来。

簪星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楚,原先的密室角落,胡乱堆着些珠宝金银,眼下那些珠宝金银已经消失不见,定睛一看,分明是累累白骨。

蜃女面上的笑容滞了一刻,红唇微微扬起:看来,你发现了。

蜃女夺走了蛇巫的蛇杖,将整个巫凡城变成了她的幻境,只要进入巫凡城的人,就会被幻境吞噬,永远留在虚幻的蜃景之中。

但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修为不凡的修士误入此地,蜃女的幻术,也并非无人揭穿。

而到那个时候,修士即便揭穿了幻境,也会发现自己元力尽失。

蜃女便会看似好心地为他们指出一条生路,这交易,十有八九都是同伴的性命。

要他们自相残杀,互相为敌,先前携手共进的友人为了一线生机,反手就将刀捅入同伴的心脏。

这趣味当真恶劣。

不必做出一副恶心的样子。

蜃女弯腰,捡起地上一截白骨,如爱抚情人一般地轻柔抚摸着,她道:你们猜,过去那些年,在此地愿意与我做交易的修士有多少?她细长的眸底,藏着淡淡讽意:不管是大宗门的弟子,还是百年难出的修仙天才,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丑态一样百出。

前一刻还你侬我侬的有情男女,嘴上说着患难与共、连枝共冢,下一刻就拔刀相向、反目成仇。

少年人,我见的,可比你们多得多。

簪星皱眉:你就是这样玩弄人心?怎么能叫玩弄人心呢?蜃女弯了弯眸:是人心本就经不起考验。

她看了一眼顾白婴,突然一笑,下一刻,金色纱裙已经出现在了顾白婴身侧,蜃女纤长冰凉的手指轻佻的划过少年的下巴,语气暧昧粘稠: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心里就在想,好俊俏的少年,我可舍不得让你死了。

看在你长得这么美貌的份上,我可以不杀你,你就留在这里,一直陪着我吧。

顾白婴长枪一指,绣骨枪猛地朝她身上劈下。

蜃女一旋身闪开,金色的纱裙在黑暗中绽开如一朵金色华丽的花。

女人嗔道:你真是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

顾白婴黑着一张脸:不要用你肮脏的身体碰我!为什么呢?蜃女的指尖划过红唇,看了一眼簪星,语气不甚在意:这个女人对你来说,也不是很重要吧。

怎么不重要了?簪星被她眼中的轻蔑刺痛,站起身冷笑道:我们也是一双患难与共、连枝共冢的有情人。

我们情比金坚,当然不能做出卖道侣的事了!蜃女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大笑起来,她边笑边道:且不说你们一个是师叔,一个是师侄,就算你们不是这种关系,他生得这么英俊可爱,何故要找你这样的丑女?还有情人,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簪星:......她就不明白了,不就脸上多了一块黑疤,自己五官也是明艳娇俏,何以走到哪里都被强调丑女这个属性,这就是《九霄之巅》的背景设定吗?真是太没有道理。

难道你以为你自己长得很美?簪星索性平静下来: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人族,而你,是用见不得人手段偷走别人灵器的老妖怪。

不说老字还好,一说老,蜃女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她握紧手中蛇杖,直冲簪星而来:贱人,今日必要你求生不得!杨簪星!顾白婴脸色一变。

簪星手持盘花棍,迎了上去。

......这是一间宽敞的宅子。

宅子大门漆着漂亮的红漆,门把手是铜做的。

正抬头的地方,放着一块金色的匾,上头写着田府两个字。

田芳芳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

犹豫了一下,他推开宅子的大门,跨过门槛,向里走去。

这宅院占地很大,长廊曲折,有宽敞的院子和池塘,池塘附近的草木被精心修建过,十分精巧。

靠后院屋子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杏子结满了枝头,沉甸甸的。

田芳芳脚步在这棵树下顿了顿,才接着往里走去。

堂厅里挂着各种漂亮的字画,桌上摆着各中瓜果点心,还有一只烧鸡。

有小厮和丫鬟从旁经过,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少爷。

田芳芳一愣,指了指自己:我是少爷?第一百六十二章 蜃景(2)是呀,少爷,您怎么了?小丫鬟问。

田芳芳想了想,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丫鬟又去忙活了,田芳芳继续往里走。

这宅子很大,进了堂厅往里走,又是一处院子,他随意挑了一个方向走,进了小院,走进了屋里。

屋子也很宽敞,摆着桌椅,还有一张床榻。

床榻上的褥子看起来就很软,还挂着软烟罗帐。

桌上点着熏香,也放了菜肴。

菜肴很丰盛,有炸鱼、烤鸡、烧鸭,各种各样的酒菜,香气顺着风往人鼻子里钻。

他有些醺醺然。

田芳芳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这床榻果如他想的一般柔软,还带着点暖暖的香气,人坐上去,如坐在棉花上,他不自觉地喟叹一声,忽然觉得全身都很累,便仰头倒了下来。

香炉里,青烟静静地升起。

他睡着了。

......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长阔的青空中,有大雁南飞。

夕日红霞,秋景瑰艳。

少年站在树下,猛地收回手中的长刀。

刀锋带起的劲风将地上的落叶吹得四处飘飞,有姑娘的声音响起:牧大哥,歇会儿吧。

牧层霄回头,柳云心走了过来,掏出手帕,轻轻替他拭去额上汗水。

没事,云心,我不累。

他宽慰道。

柳云心心疼地望着他:你如今都结丹了,不必日日这样辛苦,总归让自己歇一歇。

我结丹了?牧层霄愣了一下。

是呀。

柳云心回答:牧大哥忘了吗?一个月前你成功结丹,已经超过了少城主,整个岳城都以你为荣。

老城主说了,要倾尽整个岳城的灵石,也要助你修炼变强。

她笑得开心: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了。

牧层霄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了?牧大哥?柳云心疑惑地看着他。

牧层霄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咱们先回去休息,我今日做了你爱吃的清炖肥鸭。

她拉着牧层霄往前走,牧层霄的目光落在她身后,他觉得今日的柳云心与往日的不太一样,可细细看去,又分明是那个柳云心没错。

许是自己修炼的时间太久了,他收起刀,随着柳云心往前走去。

......后院中,女子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女修佩剑,要么小巧灵动光华剔透,要么剑锋锐利英姿飒爽,孟盈的这把剑却不同,虽名月魄,却一点都不皎洁清冷,剑身是深沉的黑色,极钝极重,同她纤细轻盈的身姿相比,实在是不大相称。

有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是月琴。

孟盈停下擦拭的动作,站起身,冲月琴道:师父。

月琴微笑着看着她,这位师父在整个太焱派中,是最严厉的一个,鲜少有见到她像今日这般高兴的时候。

孟盈问:师父,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再过三日,你就该登任太焱派掌门的位置,为师当然高兴。

我?孟盈一惊:登任掌门之位?怎么,莫非是修炼糊涂了?月琴奇怪地看着她:当年《青娥拈花棍》被你在武学馆找到后,你接受了青华仙子的传承,那时候掌门就有意要将位置传给你了。

若不是掌门要有意考验你,也不会等到今日。

不过,她欣慰地看着孟盈:这几次历练,你都完成得很好。

素日里处理太焱派内外的事物,也有了点掌门人的样子。

我们也总算都放心了。

孟盈蹙了蹙眉。

《青娥拈花棍》是被她找到了吗?她怎么记得是被别人找到了......是被谁来着?她仔细在脑子里搜寻一圈,竟找不出那个名字。

晚些我让人将衣服给你送来,此次你登任,各大宗门都要派人前来观礼,万不可出差错。

月琴嘱咐道。

孟盈:是。

她有些恍惚,自小就被称作是太焱派未来的掌门人,她也一直朝着这个终点努力。

然而如今,当一切都成为现实,近在咫尺的时候,孟盈却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种不真实之感,如做梦一般。

她垂眸望向月魄,月魄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剑身幽黑,沉默地注视着她。

......山谷里传来野鸟的清鸣。

鸟叫也是带着几分雀跃的,灰色的山雀不怕人,飞到枝头上,歪头瞅着树下砍柴的人。

小孩子呆呆地望着山雀。

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有人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冬冬,你看什么呢?山雀受了惊,扑扇着翅膀飞走了,门冬回过头,一个中年汉子背着背篓走到他面前。

这汉子很有力气,单手将他抱起来。

门冬望着他,过了半晌,他道:......爹?汉子应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看向他:怎么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不会是着凉了吧?我就说了,上山别带他一起,就让隔壁陈婶帮忙照顾下怎么了?一个头上缠着花布巾的年轻妇人走了过来,轻声责备道:山上这么冷,冬冬还小,怎么能让孩子吹风?我想着老麻烦陈婶也不好,再来要是能在山上给他逮个雀儿什么的,他也高兴。

汉子悻悻地答,转而又低头看向怀中的小孩:冬冬没怪爹吧?门冬眼睛眨了眨,不知为何,胸腔里突然涌出了阵阵涩意,他也不知道那酸楚从何而来,只是那种感情太过强烈,以至于立刻就红了眼眶。

这下可把年轻妇人吓着了,妇人忙伸手将他抱过来,哄着他道:冬冬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娘。

这怀抱是如此的温暖,令他心中那股难抑的酸楚倏尔化作了渴望,于是他伸手搂住了妇人的胳膊,将脸埋在妇人的脖颈中。

妇人和汉子面面相觑。

要不先回去吧。

汉子道:今日砍的柴也差不多了,我瞧着冬冬不大舒服。

妇人点了点头,拍了拍怀中小孩的背,哄道:没事,娘带你回家了。

------题外话------朋友们假期快乐!第一百六十三章 结心铃响(1)密室里,银色的枪芒和青碧的棍风交织在一处,迸溅出灿烂的色彩。

女子飞身上前,手中青棍一搅,层层花瀑从其中绽放开来,激得蜃女倒退两步。

蜃女看向簪星簪星,目光里满是狐疑:你是什么人,竟不受我幻境控制?此处祭坛,已经是幻境的最中心,任何人、哪怕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到了此地,修为都会受损。

簪星不过是金丹修为,若按以往来看,此刻她应当元力尽失,连普通人都不如。

而不是眼前这样,随着时间推移,元力仿佛在慢慢恢复。

多出去走动走动,你就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

簪星道:整日缩在这里,就别妄想只手遮天了!说罢,棍尖一挑,朝前刺去。

那棍尖却刺中了另一样坚硬的东西。

从蛇杖前段,那两只青赤蛇首间,猛地窜出两道巨蟒的影子,亦是一青一红,约有水桶粗细,几乎是立刻就将密室挤得满满当当。

蛇首自天上俯视着簪星,冰冷的蛇瞳是森然血色。

簪星还未来得及收回盘花棍,那条青色的蛇就猛地朝她窜来。

危险!身后有劲风闪过,顾白婴拉着她后退,绣骨枪撞上那青蛇巨大的蛇躯,如落在坚硬的铠甲上,发出铛的一声。

蜃女却扑哧一声笑起来。

簪星心中一紧,下一刻,只听得一声闷哼,顾白婴从身侧飞了出去,那条朱红的巨蟒从背后游走,蛇信仿佛尖刺,顾白婴雪白的袍子胸前,一朵血花慢慢氤氲开来。

他跌坐在地,一时没能爬起来,簪星冲过去将他扶起。

小仙长,你不会真以为你现在还能对付得了我吧?蜃女掩嘴笑道:且不说因为灵脉的关系,你身上元力已经紊乱的不成样子。

就算没有灵脉的原因,你喝了巫凡城的水,也不可能走得出巫凡城。

簪星:水?大宗门出来的弟子,不随意吃不明不白的食物,谨慎倒是挺谨慎的。

蜃女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不过没用,只要你们用了巫凡城的东西,喝了巫凡城的一口水,就会变成幻境的一员,自然也要接受我的‘道’。

簪星恍然。

在徐豆娘家中时,豆娘曾烧水给他们喝。

那时候出了传送阵一直长途跋涉,他们干渴饥饿至极,也就喝了此地的水。

看来,那些关于饥渴、寒冷、疲惫的感知,未必不是蜃女的幻术,一切只为了将他们引入巫凡城。

而饥渴、寒冷、疲惫的迷路人,乍然见到繁华的城池,就会降低戒心,使得他们在此地吃喝、休息、过夜,这样一来,用过此地的东西,便接受了此地的规则,彻底地失去元力。

小仙长,你的修为确实很高,不过,蜃女看向顾白婴,眼波流转:灵脉受损、中入幻术,元力尽失,你现在只是一个凡人,不是我的对手。

她微微一笑,语气又暧昧起来:不如留在此地,与我做一对神仙眷侣,如何?少做梦了。

簪星冷笑:我师叔玉洁冰清的人,岂能与你这样污秽可耻的妖物沦为一谈?她挡在顾白婴面前:和你朝夕相对,还不如死了,是吧,师叔?顾白婴:......屡次被簪星打断,蜃女看向簪星的目光已经十分阴鹜,她冰冷地打量簪星:你倒是出人意料,竟能在我的幻境里也发挥元力。

不过,她眯了眯眼:似乎也没有完全恢复,乾坤袋还打不开,本就是一个三脚猫的功夫,才恢复五成,也不足为惧。

说到最后,尾音陡然转厉:我要砍掉你的头,挂在巫凡城门口的旗杆上!蛇杖的前端,两条巨蟒猛地窜了出来,凶狠地扑向密室中站着的女子。

顾白婴想要起来帮忙,但刚刚被那蛇首咬过,全身上下似被麻痹,僵直不堪,竟动弹不得。

心念闪动间,他朝簪星喝道:小心,有蛇毒!巨蟒尖厉的獠牙近在眼前,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簪星错身踩着蛇头险险避过,眼见着另一条红色的巨蟒朝顾白婴身边游去,看样子是想将他卷走。

卑鄙!簪星手握盘花棍猛地朝巨蟒劈去,那蛇被棍风激得偏了个方向,差点砸到一边的弥弥,弥弥尖叫一声,僵着尾巴跳开了。

簪星赶到顾白婴身边:师叔,你没事吧?蜃女见状,怒道:放开我的猎物!簪星猛地回头,不甘示弱:他才不是你的,他是我的,人也是,心也是!顾白婴咬牙:......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蜃女死死盯着簪星,猛地收拢蛇杖,两条巨蟒尽数消失,她手持蛇杖,朝簪星直扑而来:贱人,今日定要你永生永世,求死不能!那根华丽诡谲的蛇杖,挟裹着巨大的灵力直扫而来,毫不怀疑,这一杖落在人身上,定会灰飞烟灭。

蛇杖带来的风似也有形状,从前段陡然生出巨蟒的虚影,如在吉蛇会那天夜晚,篝火前冲出的庞然大物一般,尖啸着朝簪星扑来,要将她撕成碎片!眼见着那道巨影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簪星整个人吞下!一道深蓝色的柔光却从簪星手中发散出来。

那点柔和的、蔚蓝的光轻柔地托住扑面而来的劲风,于是那腾腾的煞气就在顷刻间消失无踪,蓝色的光渐渐漾开,整间密室里顿时被细碎的光影充盈,就如微风拂过海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水雾将整间密室包裹,簪星听到那头蜃女气急败坏的怒骂,她回过头,看向顾白婴。

顾白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簪星走到他身边蹲下,摊开掌心,一枚银色的鳞片渐渐浮了起来,浮至半空,将蔚蓝的光遍洒周围。

顾白婴:鲛人鳞?师叔,你可还记得蜃女的传说?簪星顿了一下,才问。

顾白婴没说话。

蜃女,常与鲛人一道出没与沙漠汪洋之中。

半空中的鳞片,不断散发出柔软的清凉,如夏日的西海,她道:鲛人也是会幻术的。

虽比不过蜃女的蜃景,却也能抵挡一阵子。

第一百六十四章 结心铃响(2)顾白婴微微蹙眉: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受到幻术的影响?我猜是这样。

簪星道:刚才我和蜃女对峙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鲛人鳞的异动,但我不知道以我的修为,能不能催动鲛人鳞,所以刻意激怒蜃女来拖延时间。

她望向身后。

蔚蓝的光影环绕在密室里,将他们二人安全地包裹,这里就像一个结界。

你怎么样?簪星将他扶起来靠在墙上:刚才你说有蛇毒......我动不了了,顾白婴打断她的话。

被妖蛇咬中的人,浑身麻痹,别说修为了,能保持清醒已是不易。

簪星注意到他额上渗出汗水,胸前的伤口处,血迹蔓延开来,看着教人惊心。

她伸手去解乾坤袋,乾坤袋仍然打不开,试了几次,只得放弃。

簪星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宽慰顾白婴道:没事,蟒蛇一般都是无毒的。

真有毒,那么大一口,你肯定活不到现在。

我们再等等,等蛇毒过去,我们再想办法出去和师兄他们会和。

鲛人鳞抵挡不了多久。

他声音平静。

那也没关系,我可以保护你。

簪星拨弄着他的衣袍。

少年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我什么时候需要别人保护?簪星手中动作顿了一下,看着他开口:需要人帮助不是丢脸的事,师叔。

顾白婴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又注意到簪星的动作又怒道:杨簪星,你在干什么?簪星的手伸到了他衣袍内,顾白婴的衣裳和太焱派的袍服不大一样,他似乎不大喜欢穿宗门薄薄的纱袍,更偏爱劲装锦袍。

外裳是雪白的,里衣也是雪白的,缎子精致柔软,看起来干干净净。

女子手一扬,只听撕拉一声,里衣被她撕开了一道,顾白婴面色涨得通红,还没说话,簪星就道:乾坤袋打不开,用这个先处理伤口吧。

说罢,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一下子将他的衣袍扯开来。

......杨簪星!我听得见,不用喊那么大声。

簪星继续拉着他的衣服,雪白的衣袍被拉至腰间,露出少年劲瘦的身体:只是处理伤口,你也不必叫的跟贞洁烈男一般。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就凝住了。

顾白婴肤色白,衣袍下的皮肤也白皙,但这种白皙又不是女子肌肤的细嫩,应当是因为常年用功修炼的原因,看起来结实又蕴藏力量。

如今衣袍褪下,方才看见胸前有两处血肉模糊的窟窿,伤口极深,像是被蛇牙洞穿一般。

簪星一时没能继续下去。

她知道顾白婴的情况不会很好,否则也不至于被蜃女逼到如此地步,但没想到伤口竟这般严重。

你......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好问:疼吗?顾白婴目光动了动,撇过头去,满不在乎道:废话,蛇牙有毒,我失去知觉,没什么感觉。

簪星点一点头,将手中撕下来的白帛缠上他胸前,干净利落地一拉——嘶——的一声,顾白婴倒吸一口冷气,怒道:杨簪星,你谋杀啊!簪星斜眼看着他:你不是不疼吗?这人就立刻噤了声,过了一会儿,他怀疑地盯着对方:你是不是在蓄意报复?簪星没理会他,低头替他一圈一圈的缠绕绷带,她动作很轻,伸手绕过对方后背的时候,仿佛若有若无的拥抱。

距离挨得近,于是呼吸便也近了,少年微蹙着眉,似乎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的接触,然而此刻他动弹不得,也只能如此任人宰割。

簪星替他打好最后一个结,抬起头来,对上的就是顾白婴审视的目光。

他眼眸生得很漂亮,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里,也依旧清澈如一汪湖水。

见簪星不语,顾白婴问:喂,你干嘛那副晦气的表情?你灵脉的问题,很严重么?簪星轻声问。

顾白婴愣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听蜃女的意思,你身体不适,之前就有征兆了,为什么不说?不等顾白婴回答,她又接着道:有什么解决的办法?都州这么大,难道没有什么可以修复灵脉的奇花异草,灵果丹药吗?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顾白婴的神情顿时显出了几分烦躁,他语气不善:你当灵果丹药是路边大白菜啊,随便找找都有。

他打量一下簪星,再说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簪星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刻薄,只认真道:你有危险的话,我当然会担心。

他没料到簪星回答得竟如此坦荡,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平日里对你也算不得多好,你现在嘴上说担心,骗谁啊。

话虽如此,语气却又比方才柔和了一些。

簪星有些头疼,她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一边伸手,要将顾白婴的衣袍给他拉上去。

手才一动,就被人按住了。

她讶然抬头。

顾白婴按着她的手,这简单的动作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问:杨簪星,你的元力还剩多少?不多,虽然我不受蜃女幻境的影响,但我也喝了巫凡城的水,元力被这里的规则压制了。

密室里一片静寂,弥弥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他松开按住簪星的手,伸手取下了自己朱色的发带,慢慢地将它递到簪星掌心。

簪星不解:这是......它叫‘朱颜’,是掌门师尊送我的礼物,上面刻有遁逃咒。

只要以我魂力催动,无论什么样的险境,都可助人逃离,算是一个保命灵器。

顾白婴垂眸看向簪星的掌心:还好,它不在乾坤袋里。

你不会是想......你是得了我娘传承之人,也是将来能挽救三界苍生之人,虽然到现在我也看不出来,你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过,你不能死在这里。

顿了顿,他才继续开口:在离耳国秘境中,你也曾替我拿回我娘的遗物,我把朱颜给你,就算两清。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结心铃响(3)簪星皱眉:你要我逃走?鲛人鳞支持不了多久,顾白婴自顾自地开口:我没有元力,也无法离开此地,朱颜上有我的气息,你逃离后,掌门他们会很快找到你,带人救出门冬他们。

簪星一把将发带塞回他手里:我不会走的。

别任性。

顾白婴斥道。

簪星回望着他:用魂力催动,刚才蜃女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你灵脉严重受损,一旦运功,元力会更加紊乱。

她看向那条朱色的发带,在昏暗的密室里,艳丽如美梦:这是上品灵器,以你现在的情况,想要催动它,之后就是死路一条。

我走了,你怎么办?顾白婴不甚在意地一笑:那死妖怪要我当她情人,我便暂时虚以委蛇,待你找到人后,再救我也不迟。

簪星闻言,低头笑了。

你笑什么?密室里柔缓的蓝色光影,将这里的冷寒似乎也暂时驱走了一些。

簪星道:师叔,好歹我在姑逢山呆了一段日子,我们也同行了不短的时间。

你不擅长说谎,也不擅长安慰人。

更不是会虚以委蛇的性子。

以你的性格,宁死也不会在她面前说一句软话,只怕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和蜃女同归于尽了。

顾白婴没有说话。

弥弥望了望簪星,又望了望靠墙坐着的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蹭到了簪星的脚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白婴才哼了一声:你倒是了解我。

簪星心中叹了口气,顾白婴这人,格外要强,从不轻易将脆弱示之于人。

他在离耳国的时候,因为不满皇室的虚伪,就一枪将海边的雕像劈碎,那么,在这里,结局也是一样。

你不用可怜我。

少年静静地坐在密室的角落,雪白的袍子绽开的血花,竟将暗室给照亮了一些。

他的发带被取下,捏在掌心,黑亮的头发垂直腰间,看起来柔软如黑缎,脸色比寻常要苍白,唇色也不如过去嫣红,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

我生来灵脉就有损。

他声音平静:本就活不过二十岁。

天命如此。

纵然少阳真人寻遍都州,为他找来琴虫的种子,在他十九岁的这一年,阴差阳错的,种子也会被人拿走。

天道,是很玄乎的东西,修道者一生都在与天命抗衡,可真正能逆天改命的,寥寥无几。

就算不救你,我也活不了多久。

你不是曾经说过,人的一生,除了相遇就是别离,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

他微微扬眉:难道你舍不得离开我?簪星沉默地注视着他。

拿着吧。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朱色发带:待你出去,尽快找掌门他们......他的声音顿住了。

簪星接过他手中的朱颜,那条发带冰凉而柔软,红色鲜艳明朗,像是比翼花树的色彩。

她抬手,抓住顾白婴的头发,将发带重新绕了上去。

顾白婴一怔:你做什么?我说的分离,是缘分已尽,所以从容面对的那种分离,不是被人追得跟丧家犬一样,还不得不牺牲一个给另一个逃命的分离。

发带被重新扎了起来,她扎得不好,发束不如顾白婴先前那么高,令这少年神情看起来柔软温和了许多。

而她自己也是温柔的。

簪星道:我是不会走的。

顾白婴蹙起眉:滥好心。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高尚。

簪星绕好最后一圈,松开手,柔软的发丝从手中滑过,像水一样冰凉,她道:因为是你我才留下的。

她和顾白婴,在原着里看似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阴阳差错的,一路同行。

顾白婴曾在她坠入黑暗深渊中时,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手,她也曾为了顾白婴,重新回返即将崩塌的屋宇,只为拿到他生母留下的遗物。

他们在离耳国的皇宫、在天禄阁里忙忙碌碌地查一个真相,在秘境里、茅草屋里一起撞见过比翼树开花,他们在无冬山的山洞里看过夜雨,也在巫凡城的大漠中听过人唱歌。

他见过她狼狈的模样,她也见过他脆弱的时刻。

但正如当初的顾白婴没有丢下她一样,簪星也不会独自一人离开。

《九霄之巅》的剧情,已经崩坏得不知结局往哪一个方向发展。

或许牧层霄身为主角,到现在也有气运加身,他会活到最后,但配角未必不会中途离开。

簪星看向顾白婴,低声喃喃:你是配角,我是炮灰,你我的命运,一开始就被写好。

可是我偏不愿意。

你说什么?我说,簪星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顾白婴,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也想改变你的。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那枚银色的鲛人鳞,像是再也支持不住,在空中化为齑粉,彻底消失。

一股狂暴的劲风朝他们直冲而来,簪星抓住盘花棍,奋力抵挡,只听一声脆响,她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石壁上,那根坚硬的盘花棍断为两截,落在地上,可笑又可怜。

扬起的灰尘中,蜃女的脸有种诡谲的艳美,她红唇一勾,不屑地开口:早说了,强弩之末,不过是自讨苦吃。

她朝顾白婴伸过手,下一刻,一道青芒冲向她眼前,逼得蜃女后退一步。

形容狼狈的女子重新站了起来,她手中还拿着两截断了的盘花棍,挡在了身后人的面前,神情平静,对身后人道:那也要试试才知道。

顾白婴一怔。

女子的身影并不高大,甚至称得上柔弱,不过站立的姿态却很挺拔,乌色的长发被一路以来的折腾弄得不够柔顺了,蓬乱又生机勃勃,湖绿色的发带偏如新发的柳枝,明亮地映在春阳里。

一道轻微的响声从身侧发了出来。

这声音很微渺,清灵又悦耳,如积攒了一个冬日的雪被暖日照融,滴落在姑逢山出虹台清冽的泥土中;又像是万籁俱静中,一颗石子投入了千百年未曾有人到过的冰潭,激起动人水花,然后一层层、温柔地荡漾开去。

低低切切,惊天动地。

少年下意识地低下头。

那枚从不发出声响、似乎会一直这样沉默到天荒地老的青色铃铛,就这样,突兀地响了。

------题外话------星妹:拿到主角剧本的我就是坠吊的!结心铃:这谁顶得住鸭!第一百六十六章 惊南柯(1)屋里的炉子上,正烧着热水。

汉子从外面走进来,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红糖糕是才蒸出来的,热气腾腾,香甜的味道顿时充盈在整个屋子里。

他拿出一个,用油纸包住底下递到小童手中:冬冬,你爱吃的红糖糕。

门冬望着手中的红糖糕。

这是他爱吃的东西,他好像很久没吃了。

怎么不吃啊?身侧正在做活计的妇人笑着看他: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门冬便又沉溺在这种温柔的关怀中,他大大的咬了一口,随即脸色变了变。

和这糕点香甜柔软的外表截然不同,入口时,仿佛在吃一团用泥水捏成的沙子,泛着泥土的腥气,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粗粝的小石子和干瘪的枯草,这东西简直难以下咽。

他呸地一口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妇人见状,吓了一跳,忙走过来问: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伸出手去摸门冬的额头,靠得近了,从她的衣袖间也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土腥气。

门冬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不小心碰到了身侧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一个布老虎在他手边,胡子被揪掉了几根。

想要这个?妇人见状,把那布老虎塞到他怀中:拿着玩吧。

门冬死死盯着这只布老虎。

这只老虎做的很漂亮,应当是手巧的妇人一针一线的缝的,眼睛是两个圆圆的黑扣子,胡子是白色的渔线,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摸起来柔软又暖和,精致极了。

但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却想起了另一只布老虎,缝得歪歪扭扭,活像是凶兽,眼睛形状古怪,尾巴僵硬像根木棒。

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只丑老虎?那只丑老虎又是谁送给他的?记忆里,似乎有个少年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哭哭哭,就知道哭,这玩意儿给你,以后别哭了,知道吗!他抽抽噎噎地接过来,看见那只老虎那么丑,哭得更伤心了。

给我闭嘴,你还有脸哭,我堂堂顾白婴,大晚上不睡觉就为了给你缝这么个玩意儿,臭小鬼,别不识好歹。

少年没什么底气地警告。

顾白婴......那是谁?他的眼前似乎浮现起一张脸,眉眼英俊,似有不耐,他喃喃道:七师叔......什么?妇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笑着问道。

门冬低头看着手中的布偶。

他的确有一只这样漂亮的布老虎,是他的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他很喜欢,睡觉也要抱着,可是在那个夜晚,大火蔓延将整个屋子包裹,所有一切付之一炬,那只布老虎也在其中。

后来兜兜转转,他被人带走,又被人救出,他去了姑逢山,和救他的少年睡在一起。

他没有了爹娘,也没有了布老虎,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哭个不停。

那位年少的七师叔从榻上坐起身,看着在黑暗里抽泣的自己,没好气地问:小鬼,要怎么样你才能好好睡觉?他含着眼泪,怯懦地开口:师叔,我、我想要一只布老虎,有尾巴,眼睛黑黑的布老虎。

少年一掀被子,走了。

后来顾白婴消失了好几日,再次见到这位小师叔时,这人手中拿着一只布老虎,往他手里一塞:拿着吧。

门冬从未见过这么丑的老虎。

丑到如果不说是老虎,实在没有人能看出这到底是什么。

这老虎缝得歪歪扭扭,眼睛倒是用了上好的乌金石,乌金石是方形,夜里还会发光,这东西放在枕头边,夜里醒来瞧见,只怕会以为是来索命的妖兽。

门冬就哭得更伤心了:怎么这么丑......还嫌丑?少年怒道:这可是我亲手缝的!他把那只布老虎搂在怀中,在这陌生的宗门里,第一次安心地、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手中精致的布老虎似乎有些冰凉。

那些隐隐约约的画面,终于将他的一切回忆勾起,像是从一场陌生的梦中惊醒,门冬抬眼看向四周,惊讶地察觉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温暖的味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腥苦、潮湿。

像是水草摞在一起腐烂,他再看向身侧的妇人和汉子,熟悉的面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模糊了。

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很多年前,就在那场大火中消失了。

他的爹娘和布老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门冬一把推开面前的妇人,跳下床朝门口跑去,大喊道:救命啊——那扇看起来坚固的木头门,像是幻境一般,被他一头扎了进去,门外是阴冷漆黑的甬道,挂在墙上的火把在地上投出一道浅淡的光影,冷风刮在他脸上像刀子一般,那点温暖被残酷地驱逐出去,他彻底地从梦中醒来。

这里是......巫凡城的甬道。

是的,他们在巫凡城的祭坛里,被沙潮追赶,顾白婴和杨簪星被掉下来的横梁阻拦,而他跟着孟盈他们冲上了阶梯,再然后.....再然后他一转身,发现自己和已经去世的爹娘正在山中砍柴。

门冬猛地回头望去,那扇木头门已经不翼而飞,前后都是甬道,没有什么温暖的屋子。

幻境?他恍然大悟。

可是孟盈呢,孟盈他们在哪里?门冬抬脚刚要走,脚边绊到了一个东西,差点将他绊倒,他低头一看,一只腿从黑暗里伸了出来,斜斜地挡在自己面前。

这里又黑又暗,若不是方才那一下,门冬也没注意到。

他吓了一跳,顺着这条腿看去,就见有人的半个身子睡在密室里,两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路边,正是田芳芳。

田师兄!在这里陡然发现一个同伴,门冬激动极了。

他跑到田芳芳身边,发现田芳芳一动也不动,心下一沉,想着该不会是死了吧?再仔细一看,发现田芳芳胸口起伏,尚有呼吸,应当还没死。

此地古怪,他既沉入幻境,田芳芳多半也是着了幻境的道。

门冬推了推田芳芳,在他耳边大喊:田师兄!第一百六十七章 惊南柯(2)田芳芳一动不动。

他推了半晌也没反应,末了,门冬鼓起勇气,一巴掌扇在田芳芳脸上,吼道:田师兄!田芳芳睡得香甜。

门冬揪着他的头发往外拔,宛如拔一只陷在地里的大萝卜:田——师——兄——田师兄没有半分回应,甚至嘴角微微扬起,满脸幸福,仿佛深陷美梦。

门冬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感到一阵无助,他修为本就一般,何况现在元力尽失,乾坤袋也打不开,田芳芳怎么都叫不醒。

田芳芳不醒,他一个人怎么去找别人?门冬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抹了把眼角。

方才那么一通折腾,田芳芳被他从密室里拖到了密室外,那条横出来的腿被扯得鞋子都掉了,露出破了一个洞的袜子。

姑逢山上宗门里,衣物都有份例,袜子是用特别的白帛缝制而成。

而田芳芳的袜子却是红色,铁定是他把发下来的袜子给卖了,用廉价货代替。

如今那袜子破了个洞,露出这人的一个脚趾头在外面,门冬看着看着,心中突然一动。

要不,换个法子试试?......桌上的菜都是他爱吃、且以前吃不着的。

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金丝酥、奶汁鱼片、五彩牛柳......田芳芳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急了,就拿起一边的花雕坛子灌上一口。

钱家倒了,原先的下人各自散去,他没要银子也没要古玩,要了村东口一块地,本想拿这地种点红薯什么的,吃不上饭的时候还能充充饥,没想到开荒第一天,一锄头挖下去,竟挖出一箱金疙瘩。

他就用这箱金疙瘩置了田置了地,修了漂亮的大宅子,将爹娘都接了进来。

有了银子后,每日都能吃得饱饱的,也不必如从前一般被动辄打骂,田芳芳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变好了起来。

不对,还有一样不好,就是他的记性变差了。

譬如这如何发家、如何拥有的这一栋宅子的来龙去脉,还是宅子里的侍女告诉他的。

侍女这么一提醒,他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也是常事。

原先在钱府做长工的时候,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吃饱馒头,顿顿有肉,睡顶软的床,没料到如今全都变成真的了。

好运来得太过突然,就像一场梦。

他夹了一筷子雪白的鱼肉放进嘴里,鱼肉清甜细腻,田芳芳舒服地咂了咂嘴,忽而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痒痒的,低头一看,险些魂飞魄散。

一只灰色的老鼠正围在他脚边,两只爪子似乎要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而他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两只脚正赤裸着踩在地上,能明显地感觉到老鼠爬过脚背上酥酥麻麻的感觉。

娘啊,这里怎么会有老鼠?田芳芳骇然大叫起来。

小时候家贫,屋里连床都没有,只用泥土摞一张矮榻,因为家中吃得不够,连老鼠都饿疯了,有时候睡到半夜,老鼠就会爬到床上咬人。

田芳芳八岁的时候,隔壁的刚出生的小婴儿就在夜里被老鼠啃掉了鼻子。

他仍记得当时那血淋淋的画面,在田芳芳心里,没有比老鼠更可怕的东西。

如今,他这修得精致豪奢的府邸中,竟然也会有老鼠?来人——来人——他喊道。

那脚下的老鼠却越来越多,不知道从何而来,只瞧见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灰色潮水,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拂过他脚背,他爬上凳子,老鼠也跟着爬了上来,爬上桌,老鼠穷追不舍,酥麻的感觉漫过他身体,一股难耐的奇痒迫使他大喊出声:滚开!一边伸手去摸腰间的斧头。

他的手摸了个空。

斧头呢?他的乾阳斧呢?可是,乾阳斧又是什么?田芳芳感到自己的脑海里突然变得混乱了起来,记忆似乎出现了差错。

那些灰色的喧嚣浪潮在面前停滞了下来,宅院渐渐变得模糊,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脚心的痒意:田师兄!田——师——兄——田芳芳猛地睁开眼睛。

面前的小童正抱着他的脚搂在怀里,小脸憋得通红。

田芳芳怔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一把将自己的脚夺回来,看着门冬的表情格外复杂:师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种爱好?门冬冷不防被他蹬了一脚,半晌从地上爬起来,气得脸色铁青:谁有这种爱好?要不是看你一直沉在幻境怎么都醒不过来,谁要去脱你袜子?他捏着鼻子:臭死了!那时候田芳芳没有要醒的迹象,门冬也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干脆将田芳芳的袜子脱了下来,挠他脚心痒痒。

没想到这方法竟如此好使,田芳芳果真醒了过来。

幻境?田芳芳愣了一下,一边穿袜子一边道:刚刚那是幻境?你梦见什么了?门冬凑近他问。

田芳芳没说话,在那幻境里,的确有他想得到的一切,如果不是门冬将他从其中唤醒,要沉迷多久,还真说不定。

不过师弟,他穿好两只袜子,又开始穿鞋:你是如何醒来的?门冬犹豫了一下:我有仙灵窍,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有仙灵窍,所以他的嗅觉和味觉也别人都不一样。

幻境里的红糖糕,纵然竭力模仿出他记忆中的香气,可当他一口咬下去的时候,还是会尝出沙土的腥气。

当他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幻境就会露出破绽,比如那只老虎,他也就会顺着那个破绽,找到真相。

田芳芳穿好鞋,在地上踏了踏,忽而又呸呸呸地吐了几声,狐疑道:怎么一嘴沙子?你是不是吃里面的东西了?门冬问。

是啊!幻境里的食物,多半是用沙土幻化而成。

门冬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算了,我们先去找孟师姐他们吧。

这甬道很长,然而田芳芳和门冬没走两步,就看到了牧层霄。

他靠墙半坐着,低着头,怀里抱着灭神刀,乍一看还以为他还醒着,田芳芳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师弟——牧层霄双目紧闭,没有反应。

看来他也是沉入幻境了。

门冬皱眉看了一会儿,蹲下来扛起牧层霄的一条腿,招呼一边的田芳芳:快点,你也来帮忙。

田芳芳跟着蹲了下来,对门冬道:我来吧,你在一边呆着就行。

......秋日的长空似乎也是金色的。

落叶铺了满地,远处的雁群在云上划过灰色的影子,遥遥地消失了。

牧层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

这剑是岳城城主送他的,祝贺他结丹。

如今他是整个岳城中,第一个十八岁以前结丹的天才,人人敬他怕他,他和柳云心不必再看别人眼色过日子,就连岳城少城主王绍,看见他也要恭恭敬敬。

柳云心坐在树林里的青石上,绣着手中一面扇子。

明明天气日渐转凉,她却偏偏要绣什么扇子。

牧层霄的目光掠过她脸上,又重新回到了手中的长剑上。

这把剑很漂亮,剑鞘上镶着一块血色的宝石,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把中级灵器。

这样华丽又威风的兵器,是过去他想也不敢想的。

他本应为拥有这把剑自豪,而不知为何,每每他看到这把剑,他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这不是他的剑一样。

他摇了摇头,将心中那点异样的感觉抛开,拔剑开始修炼,然而甫一动作,便听到四周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柳云心慌张地看向他,朝他不顾一切地跑过来,他喝了一声云心,就要冲过去救她。

然而就在他与柳云心之间,地面突兀地裂开一道口子,紧接着,从那道口子里漫出水来,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冲出来,缠上了他的双腿。

他心头一震:是‘域’!云心,快跑!不要被它的沙子射中!牧层霄冲柳云心喊道。

话一出口,他突然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这般熟悉,眼前的画面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那只黑色、面膜模糊的妖兽却像是不肯放过他似的,牢牢地缠着他的腿,将他往地底的裂缝中拽去。

他奋力地挣扎,抬起头却看见柳云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那只绣了一半的扇子丢在地上,刺绣拙劣又粗糙。

柳云心不可能丢下他独自一人逃走,柳云心也不可能绣出这样丑绝人寰的扇面。

犹如一张漂亮的墨画,被滴落的雨水渐渐冲开了纸上的油彩,那些精致的图案开始变得混乱不堪,分辨不清最初的样子。

雁群消失了,光也消失了,金色的长空变得错乱。

他看到暗色的火在面前摇曳,有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急促地、一声又一声的。

师弟!牧师弟!牧——师——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越过了无数虚假的嘈杂,清楚地响彻在耳边。

一股凉意从脚下升起,似乎有人在摆弄他的身体,这动静令他清醒。

牧层霄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最后一个考验(1)腥气钻进鼻尖,带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潮湿霉味。

牧层霄握紧身畔的灭神刀,看向拿着一截断枝正冲他乐的田芳芳。

嘿,师弟的办法还真有效,挠痒痒果然能把你挠醒。

田芳芳拍了拍手,问牧层霄:牧师弟,你没事吧?牧层霄只愣了一瞬,立刻就明白过来,只问面前的两人:幻境?可不是么?田芳芳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看向甬道远处:咱们仨全着了道,多亏小师弟清醒过来,挠痒痒把我给挠醒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在这折腾多久。

方才他们二人找到沉入幻境的牧层霄,拿地上的枯枝挠他脚板心挠了好半天,总算是将人挠醒了。

这里的幻境真厉害,连七师叔和孟师姐都看不出来,恐怕对手力量很强。

门冬一张小脸绷得很紧:乾坤袋打不开,还有元力流失,多半都是幻境主人搞的鬼。

此事......没那么简单。

门冬年纪虽小,但常年陪着赵麻衣和顾白婴在外寻找能修补灵脉漏洞的灵宝,走的地方不少,见的世面也多,寻常的妖物,纵然是要创造幻境,也很难造出这样大阵仗的,一座城就罢了,太焱派两位天之骄子都没察觉出不对劲,可见对手要比往日难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这么多人,怕他一个妖怪不成?田芳芳很是乐观:再说了,他要真那么厉害,何必鬼鬼祟祟造个幻境出来害人,既然不敢光明正大地和咱们一较高低,十有八九就是个故弄玄虚的家伙。

是不是,牧师弟?牧层霄微一思忖,点头道:田师兄说得不错。

况且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师叔师姐他们。

此话一出,门冬和田芳芳神情古怪了一瞬。

牧层霄问:怎么了?那个......田芳芳迟疑了一下,师弟啊,其实......他让开半边身子,示意牧层霄看自己身后。

那里,靠洞穴的石壁边,一袭白裙如幽谷云烟——孟盈伏倒在地。

孟盈和牧层霄离的地方并不远,田芳芳挠牧层霄之前就发现了。

牧层霄一愣:孟师姐?他上前两步,见果然是孟盈,转头问田芳芳和门冬:怎么不叫醒她?田芳芳和门冬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田芳芳把刚刚挠过牧层霄的树枝往他那边一扔,轻咳两声道:师弟,我这大老粗一个,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伤着了孟师姐就完了,还是你来吧。

牧层霄看向门冬。

门冬连连摆手:我也不行,我不会。

开什么玩笑,孟盈是月琴师叔的亲传弟子,月琴师叔那个老古板知道他脱了孟盈的鞋,还挠她脚板心,一定会清理门户的。

再说了,就算月琴师叔不晓得,对着孟师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谁能下得了手?孟师姐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万一心中不悦,将他砍了也说不定。

他不过是月光道人的一个小徒弟,虽有仙灵窍,修为却普普通通,孟盈可是未来的太焱派掌门人,师父到时候就算想保他,也无能为力。

门冬想着想着,越发恻然,更坚定了不去接这个烫手山芋的决心,只对牧层霄诚恳开口:师兄,我们刚才试过其他办法,叫不醒,至于挠师姐这件事,你的修为高,还是你来。

牧层霄微微皱眉,弯腰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小树枝,走到孟盈身边半跪下来。

他心中本坦坦荡荡,待一手握起孟盈的脚,要替她除去鞋袜时,却突然踟蹰了一下。

说起来,柳云心小时候常与他光脚在地里踩泥巴,他二人虽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从未在意过这方面。

可孟盈与他却还没有熟稔到这个地步,且宗门里的女子,心高气傲,万一嫌他这个举动唐突了怎么办?万一等会儿孟盈醒了,一怒之下将他砍了怎么办?牧层霄突然有些心中惴惴。

他现在这个修为,还打不过孟盈。

只是此刻骑虎难下,看样子田芳芳和门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去挠孟盈的,总不能就这么耽误下去。

思及此,牧层霄心一横,闭上眼一把扯下孟盈的鞋袜,抓起小树枝就乱挠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

寂静的穴窟中,巴掌声突兀地响起。

沉重的黑色长剑横在他脖颈,女子面色愠怒,声如寒冰:登徒子——......啪——人影被粗暴地扔出去,后背撞到坚硬的穴壁,滑下来的时候,血迹在身后蜿蜒,如一道朱色长虫。

杨簪星!顾白婴目光一凛,一边努力撑起身子想要站起身,奈何灵脉滞涨已经让他难以再挪动一寸,何况,他还元力尽失。

放开她。

少年竭力冷静地开口:我留下来陪你,对你来说是笔不错的交易。

蜃女走到簪星身侧,伸出一只手握住簪星的脖颈,将她提货物一般的提起,一边欣赏着手中猎物挣扎的模样,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小仙长,那可不行,她得死,你......我也要。

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咳咳......簪星笑起来:我师叔......怎么会和你这种老妖怪在一起,少做梦。

很好,死到临头还嘴硬。

蜃女不怒反笑:要是我把你扔到你最恐惧的幻境里,不知道你的骨头是不是和嘴一样硬。

顾白婴怒道:你想干什么?我不喜欢直接杀人,蜃女的声音温柔:那样太粗暴,也太无趣。

我喜欢让他们在我的幻境里沉沦,在那里,我就是天道。

至于你,她看向簪星,臭女人,让我看看你内心最怕的是什么,我便让你永生永世沉沦在恐惧中。

天道?簪星不置可否:你可能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在我看来,你不过就是个玩弄人心的老妖怪罢了。

贱人——蜃女美艳的脸似乎因簪星这句话变得扭曲起来,她猛地张开五指,纤细雪白的手指头忽而化作五条狰狞的毒蛇,朝着簪星面前扑来。

下一刻,蜃女的动作一顿。

断为两截的盘花棍,一只被握在簪星手中,另一只没入蜃女的腰间,尚未全部没入,只有前端的一小截,从其中流下一丛血迹。

她微微侧头,脸上显出一点迷惑的神情,而后,那神情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愤怒:你竟敢——你话真的很多。

簪星话一出口,就被蜃女猛地掼倒在地。

她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只一扬手,盘花棍便从她腰间拔出来。

你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幻境是什么,我说过,蜃女冷冷道:你会后悔——盘花棍在眼前突然绽开,从棍子的前端,飞出一条红色小蛇,这小蛇细如人指,全身上下被血色覆盖,偏又如镜子般亮得骇人,像一道细细的丝线,飞快窜入簪星前额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最后一个考验(2)杨簪星!顾白婴惊怒交加。

晚了。

蜃女望着委顿在地的簪星,微微一笑:这是‘镜影’,能窥见人心底最恐惧的东西,并借此编织出幻境。

她用脚尖踢了踢地上动也不动的簪星:小仙长,你知道吗?有时候,活在恐惧中,其实比死更可怕。

......四周变成了沙漠。

日头就在人头顶,不知疲倦地炙烤大地。

沙漠里除了金黄看不到别的颜色,看得久了,连天空也成了沙粒的荒色。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簪星猝然睁眼,就见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涌出红色的小蛇。

这些小龙通体血红,鳞片光滑得很,宛如破碎的镜子,可以清晰地映出人脸。

细细一看,并非幻觉。

那些如镜子般明亮的鳞片中,竟都困着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人面还在挣扎,目光中尽是恐惧。

仿佛被困在其中的人,正遭受着巨大痛苦。

簪星心中一凛,下一刻,那些血蛇似乎察觉到有人,猛地昂起头齐刷刷地盯着她。

被那些冰冷的竖瞳盯着,簪星心里发毛,一股不适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

本能察觉到不妙,她正欲掉头,一转身,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挤满了那些红色小蛇。

它们将她包围,并且慢慢靠近。

若是被它们抓住,若是被他们抓住......簪星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就会像那些鳞片中的人脸一般,永远被困在这里!她想跑,可这个念头刚刚才出现,脚步就像是被定在原地,无论簪星怎么努力,都无法挪动一步。

腰间的盘花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身体无法动弹,簪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血蛇朝她逼过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随着距离的缩短,血蛇原本冰冷的竖瞳竟然开始有了一丝宛如人类的情绪,簪星甚至能看到其中的贪婪与兴奋。

蛇信发出嘶嘶的响声,扰得人心乱如麻。

第一只血蛇已经游到了她的脚边,扬起半个身子,似乎要顺着她的腿往上爬。

簪星闭了闭眼。

紧接着,耳边响起一声尖啸,簪星低头一看,那只血蛇被弹了出去,远远落在地上,摔为两截。

簪星一愣。

攒动的群蛇同时停止了前进,沙漠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石室中,蜃女咦了一声。

从伏倒在地的女子身上,猛地暴涨出一阵光芒。

嗖的一声,那条细如丝线的血蛇猛地钻出,像是触到了什么看不到的东西被反弹了回来,掉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弹了。

蜃女大惊:你......簪星睁开了眼。

顾白婴愣住了。

簪星心中亦是惊疑,在方才的幻境中,那些血蛇朝她涌来的时候,身上的枭元珠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从枭元珠身上发出的光罩将她笼在其中,而那些血蛇一碰到光罩,就化成飞烟消失了。

这珠子......在保护她。

蜃女提起她的衣领,怀疑的目光在簪星面上逡巡,语气阴沉可怖:一个失去元力的、不过金丹期的女人,竟能抵挡住我的‘镜影’。

你到底有什么古怪......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兴奋:莫非你身上有什么灵宝?若有灵宝,一开始你就发现了。

顾白婴怒视着蜃女,挣扎着想站起来:别白费力气了,放开她。

嘘,蜃女的蛇杖朝顾白婴一指,顾白婴蓦地吐出一口鲜血,她不疾不徐地开口:别着急,小仙长,你经脉快要爆裂,很快就轮到你了。

她复又看向簪星,虽然这贱人身上看似没有灵宝,可她体内一定有什么古怪,否则我的幻术不可能对她没用。

我要剖开她的五脏六腑看看清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话毕,语气倏尔狠厉,指尖不知何时已然变成刀锋,就要朝簪星的脖颈划下——师妹!小师叔!一把金色的斧头猛地飞来,蜃女躲避不及,只得松开手侧过身去。

乾阳斧掉在地上,没有往日令人目眩的光芒,看起来就是一把普通的金斧头。

田芳芳朝簪星跑来,将簪星从地上扶起,问道:你没事吧,师妹?簪星摇了摇头。

门冬跑到了顾白婴身边,孟盈和牧层霄拔剑对着蜃女,牧层霄怒道:妖女,还不束手就擒!蜃女眨了眨眼:真叫人意外,看来这次的猎物比往日更让人有兴趣。

怎么,她笑盈盈地讽刺面前二人:怎么,你们也是一双情比金坚的有情人吗?孟盈一言不发,直接拔剑朝她冲去:不必多说。

黑色的月魄往日锋利,连最微小的发丝也能精准无比的削断,孟盈的剑术又是太焱派数一数二,可今日却无法近蜃女的身。

牧层霄想要加入战局,可是灭神刀甫一出,就变成了金色的流沙,从他手中潺潺流过,什么都不剩了。

再看周围,俱是如此,所有人手中的灵器都化作了沙砾,脚下的石砖成了荒漠,一切都归于虚无,像是蜃景被戳穿后的荒芜。

这是怎么回事?门冬躲避不及,半个身子陷在流沙中,惊慌失措地大喊出声。

蜃女嫣然一笑,语气温柔:我早说过了,这里是我的幻境。

纵然你们能打破一次,可我立刻就能编织新的幻境,你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别开玩笑了,顾白婴冷冷盯着她:没有打破不了的幻境,只要破坏其中的规则。

规则?簪星看向他:那是什么?大妖编织幻境,引诱人进入,一旦接受了幻境中的‘物品’,就会被规则约束,譬如眼前这个幻境,编织幻境的人从开始就制定规则为元力全部消失。

一旦我们进入,元力就不能恢复。

顿了顿,他接着道:但只要找出幻境的源头,破坏真正的幻境,所有规则就会自动消失,元力不受约束。

不愧是大宗门的弟子,这么快就找到办法啦。

蜃女笑眯眯道:说得一分不错。

源头?簪星疑惑:源头的话,是指豆娘吗?徐豆娘,一开始,他们就是因为遇见豆娘,才会进入巫凡城,也正是因为豆娘和田芳芳的重逢,他们才会喝下徐家的水,接受了此地的规则。

豆娘......田芳芳一愣。

蜃女狡黠一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呢。

刹那间,风沙顿起,沙砾逐渐朝一个方向聚集,渐渐凝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徐福,一个正是徐豆娘。

他二人乍然出现在此地,待看清周遭情景,吓了一跳,豆娘啊呀一声,徐福赶忙将豆娘护在怀里,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有些惶恐地看向众人,迷惑地开口:各位仙长,这......看见了吗?蜃女纤长的指尖划过唇瓣,看也不看这父女二人,只道:你们猜的没错,这里是徐豆娘的幻境。

只要打破徐豆娘的幻境,你们就可以恢复元力了。

打破幻境?田芳芳不解:什么意思,怎么打破?女妖容颜如花,红唇吐出的字句却冰冷:杀了她的父亲,幻境自然就破了。

豆娘一惊,浑身上下发起抖来,不安地看向田芳芳:田大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杀死我爹,幻境又是什么?徐豆娘的一切执念,都是因她父亲而生。

只要杀了徐福,幻境之眼一破,所有的规则全都作废。

蜃女笑盈盈道。

沉默片刻,簪星问:杀了他的话,豆娘会怎么样?幻境的一切,对于幻境的主人来说,都与真实世间一般无二。

呆在幻境越久,就越是沉溺其中,你杀了她的父亲,打碎了她的幻境,她自然痛不欲生,永远沉浸在痛苦中。

迷失在巫凡城幻境中的人,有些人,是我引诱进来的,可有些人,是主动沉溺其中的。

徐豆娘就是后者。

蜃女笑道:但其实,这个小姑娘早已死去了,你若打碎她的幻境,至少能恢复一些元力,能有与我一较高低的资格。

蜃女饶有兴致地看向顾白婴:一个永远痛苦的灵魂,换你们的生机,对你们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交易。

小仙长,你要怎么选呢?簪星心头一震,被众人目光围住的徐豆娘,此刻不安地躲在徐福怀中发抖,紧紧拉住徐福的手,老汉一手护住豆娘的头,一边安慰她道:豆娘不怕,不怕啊。

簪星的目光冷下去,这是徐豆娘的幻境,这个被生父卖掉换赌债的小姑娘,在巫凡城沉溺于一个美好的幻境,被虚幻的亲情牵绊住脚步,永远迷失在这里。

徐福是她幻想出来的父亲,慈爱、温和、永远不会抛下她离开。

杀了徐福,摧毁了她的幻境,就是摧毁了她的希望。

梦总归会醒,但不应该是在这里,也不应该是这种方式。

她正想说话,就听见顾白婴嗤笑一声: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是你的交易方式?赝品,你听好了。

他冷冷道:我们宗门的弟子,从不靠欺凌弱小苟活。

第一百七十章 枯树生花(1)风吹过,空气中只有豆娘低微的啜泣声。

蜃女的指甲轻轻划过蛇杖上镶嵌的宝石,发出刺耳的刮搔声。

倒也有几分骨气。

沉默一瞬,她讥讽地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死在这里好了。

话毕,手中蛇杖猛地暴涨,其中巨蛇蜿蜒,粗暴地扑向在场众人。

所有人的灵器都已化作沙子,元力尽数消失。

巨蛇的头在空中张开大口,簪星往后一退,背后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沙丘,还未反应过来,又觉身上一沉,巨蛇缠上了她的身体,像蠕动的泥潭,将她牢牢卷住,一股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从胸口涌来。

再看周围,俱是如此。

失去了元力的众人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而修为最高的顾白婴,因为灵脉受损的关系全无还手之力,只怕就算没有遇上蜃女,他的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师叔!门冬惊惶的声音忽而响起:这女妖、这女妖在吸收你们的元力!簪星猝然抬眼。

他们落入此地,元力在规则的制约下消失了,却不是真正的消失,只是发挥不出来而已。

而这女妖的蛇杖,似乎有着某种能吸收旁人元力的能力,眼见着缠在自己身上的巨蛇身躯愈来愈庞大,簪星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

牧师兄.......簪星艰难地转了转头,看向一边的牧层霄:快想想办法!被巨蛇缠在其中的牧层霄身体亦是不能动弹,闻言有些不解:......什么办法?你的刀呢?咳咳咳——不是......跟你的一样......都化沙了么......说完这句话,他身上的巨蛇猛地缩紧,牧层霄脸色一白,一下子没了声音。

该不会是死了?簪星吓了一跳。

《九霄之巅》中,是没有巫凡城这个情节的。

可牧层霄是主角,只要是主角,就没听说过在中途就死了的,这也是簪星为何到现在都如此淡定的原因。

但现在牧层霄都被勒的脸色青紫,看着下一刻都要断气了,怎么看也不像是还能绝处逢生的样子,这可怎么办?难道他们一行人出去一趟,什么也没捞着,就要折在这么个幻境里?这也太糟心了!或许是枭元珠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簪星的元力在这一行人中本就是最低微的,蜃女的蛇杖对她的影响反而是最小,她还能有精力思考。

而周围的师姐师兄们,都已经被蛇杖缠得像是没有知觉,奄奄一息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就在这时,她突然瞥见一边的顾白婴,准确的说,是顾白婴头上的发带。

鲜红的朱颜在少年发间,如点缀在雪地中的一枝红梅。

这条发带曾被顾白婴取下来递给簪星,让她先行离开,不过被簪星拒绝了,她失去了这个逃生机会。

但事实上,修士们遇到比自己修为更高的对手,不止逃走一个办法。

在离耳国的秘境中,青华仙子将传承给了她,只是那些功法心诀晦涩难懂,又多如牛毛,簪星还没来得及翻阅整理,但她依稀记得看到过那么一行。

若弟子遇到危险,无法逃走,对方修为又高于自己多矣,可以燃烧自己的元力,短暂提高修为与之一战。

燃烧自己的元力,从某种方面来说,就如燃烧自己的寿元。

失去的元力不会回来,好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提升修为,有与对手一战的能力。

如今她也在此地,被幻境中的规则制约,元力尽数消失,但,她还有枭元珠。

那颗无所不能的枭元珠,在她心头微微跳动,簪星甚至能察觉到它的渴望与战栗。

她是可以燃烧枭元珠中的元力的。

只是......掌心开始隐隐作痛,不必想,也知道那块花朵状的红印在给她提醒了。

若她挺身而出,剧情自会发生变化。

抢夺了牧层霄气运和风头的自己,必然要被天道所惩罚。

就如枭元珠从至宝变成了魔物,就如她自己阴差阳错进入太焱派,一步步陷得更深。

蜃女放肆的大笑回荡在空旷的荒漠里,而周围的伙伴已经没了声响。

簪星的目光暗了下来。

打破天道的确会带来新的惩罚,但不打破,眼下就会失去性命。

既然如此,还不如破罐子破摔,现在就放手一搏。

思及此,簪星闭上眼,从胸口处温热的珠子里,骤然爆发出白光,那道白光与往日不同,不再热烫,反而如溪水静流,缓慢地流过人的心头。

蜃女觉察到不对,再看簪星,目光已有不同,喃喃道:你果然有古怪。

一手朝簪星抓来。

簪星眉头一皱,下一刻,自己的手突然被握住,她愕然垂眼,就见那扎辫子的小姑娘——豆娘正握着她的手,仰着脸看她。

从掌心处传来汗津津的濡湿感,眼前一花,所有的一切都尽数消失。

她看到了自己的脚,布鞋的底子已经被磨破,脚背被晒得黝黑,从嘴巴里传出沙砾粗糙的质感。

四周是荒芜的沙漠,一根草也没有,簪星看到了自己的手,小小的,辫子从胸口垂下来——她变成了徐豆娘。

簪星——或者说徐豆娘在沙漠里慢慢地走着,她似乎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记不清日子,久到包袱中已经没有了食物和清水,她还在走,是因为她想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的这片沙漠,也不知道走出这片沙漠还要多久,她感到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一到夜里,她就躲在沙丘后面睡觉,等昼日一出,又背着包袱出发。

像一只迷失在荒漠中的动物。

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又一个黄昏来临,她又饿又渴,和衣躺在沙丘后,看着暗下来的长空中出现无数闪耀的星辰。

一望无际孤独又荒芜的大漠,却拥有世间最热闹的银河。

她闭上眼,隐隐约约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她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徐豆娘想,她想要回到很多年前,她还没被卖到富户家做丫头前,那时候阿爹还没有迷恋上赌钱,那时候阿娘还在,如这样的夏日,她在院子里踢完毽子,一头汗地跨进小屋,阿爹一手给她擦汗,一手从桌上端冰镇过的酸梅汤给她。

酸梅汤又酸又甜,一气儿饮下去,舌头都甜津津的。

阿爹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举得很高。

她听到那耳边那个声音变得更温柔了,她说:睡吧,睡吧,醒来就好了。

徐豆娘放心地睡过去了。

第一缕日光冲破云层,落在女孩子的脸上,毛茸茸,暖呼呼的。

她睁开眼,看见徐福坐在她身边,温和地看着她。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父亲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我们豆娘,都长这么大啦。

徐豆娘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眼泪流了下来。

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向了那座沙漠中的城池。

那座城池温暖富饶,人人友善,是荒漠中的绿洲。

他们定居下来,在这里盖了房子,有了家。

美好得像一个幻梦。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同她幻想中的一切般般无二。

只是,只是......她真的不知道那是梦吗?她离家这样久,徐福已经老了,怎还会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他总是给她做毽子,可她早已不是踢毽子的小姑娘。

那些不对劲,那些生活中的不合时宜,像是鞋底里的沙砾,用尖锐时时刻刻提醒着人真实与虚幻,所有的蛛丝马迹,她统统忽略。

幻境,是大妖编织的美梦,有些人是沉醉不知归路,有些人,是清醒地沉沦。

靠着沙丘后的一条小溪,已经干涸了。

干涸的痕迹留在地上,提醒着旅人很久之前,这里曾有过一汪清泉。

背靠沙丘的女孩子躺着,再也没有醒来。

簪星猛地睁开眼。

盘花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手里,沙砾全部消失,触手是坚硬的石壁。

幻境破了。

蜃女面色大变,尖声道:这不可能——簪星面色复杂地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姑娘,叹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徐豆娘早就知道了。

她知道那是假的,她知道一切只是幻梦。

她知道破败的沙漠里不可能有绿洲,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不可能突然出现在身边。

她知道徐福是假的,巫凡城是假的,父女间温情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还没见到父亲就迷失在沙漠里,她到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真实是多么残酷,而梦境是多么美好。

所以纵然发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徐豆娘也心甘情愿地活在编织的假象中。

直到遇到了田芳芳。

我不想伤害田大哥。

徐豆娘苦笑着看着簪星,身体渐渐化为虚无:既然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就从我这里结束吧。

混账,蜃女勃然大怒,你竟然骗我——她一杖朝徐豆娘劈过去,却在横刺被人拦住。

簪星断为两截的盘花棍挡在她面前。

现在换我了。

她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枯树生花(2)盘花棍之前就被劈开,断为两截,一截已经化为齑粉,另一截握在簪星手中。

那本是一根铁铸的棍子,漆黑的棍身上面雕刻了驱邪的符咒,而如今又有不同,它看起来像一截干瘪的枯枝,失去所有水分,以至于被面前的蛇杖衬的暗淡无光。

可就是这样干枯如树枝的棍子,冒出了一枝绿芽。

这朵绿芽微小,柔弱,颤巍巍地立在枝头,就这么一点,就让一切陡然焕发新的生机。

生机,就是希望。

蜃女的蛇杖气势汹汹朝自己扑来,簪星握紧手中的盘花棍,仿佛看到沙漠中女孩子孤独地前行。

所有的一切即将干涸,在沙漠中的旅人见到美好的蜃景,其实是看到了绝境中的希望。

蜃女吞吐蜃景,使人迷失,贪婪之人心生欲念,迷失在自己无穷无尽的欲望中,可更多无辜的平凡人,却是死于自己的希望。

蜃女要湮灭一切希望,她就偏偏要让这里焕发生机。

青娥拈花棍第三重——枯树生花。

刹那间,那株柔弱得可怜的绿芽,迅速抽枝吐叶,它变得茁壮,变得茂盛,从其中不断的绽放出流花,将荒芜大地迅速铺满。

那根枯败的棍子像是有了生命,簪星能感到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手中跳动,她看到巨大的地图中,荒漠倏尔变大至眼前,她看到无数在荒漠中踽踽独行的灵魂,他们怀揣着美好的愿景,被风沙迷失,在原地徘徊。

那些徘徊的轨迹迅速缩小,又在她脑海里迅速放大,直到与棍风融为一体。

一声尖啸声传来,巨蛇撞上她的棍子,猛地被反弹回去。

蜃女躲避不及,砰地一声被撞上石壁。

下一刻,孟盈的长剑从身后飞来,牧层霄握紧灭神刀,从上至下狠狠的砍向蜃女的头顶。

万籁俱静。

先是死一般的沉寂,而后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水流一点点流过,蜃女美艳的脸庞还保持着惊惧的神情,精致华丽的衣衫却开始渐渐化作黑色的泥沙,接着是身体,最后是眼睛,直到完全消失。

什么都没留下。

......灰飞烟灭了。

簪星喃喃。

牧层霄的灭神刀,本就连鬼神都能斩灭,蜃女实力并非雄厚,不过是仗着幻境有恃无恐,幻境一破,若论修为,并不能与众人相提并论。

师叔!门冬带着哭腔的喊声从一旁传来,簪星回头,就见顾白婴白衣几乎已被鲜血染红,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仍然不耐,只道:小点声,大惊小怪什么。

你的灵脉,你的灵脉......门冬急得都快哭了:怎么伤得如此严重!孟盈诧然回头,顾白婴灵脉有损一事,宗门里并无人告诉过她,眼下看顾白婴的脸色,恐怕状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正在这时,弥弥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簪星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蜃女消失了,那根华丽的蛇杖却没有一同消失,从它的前端,那颗镶嵌的宝石中逐渐氤氲出一层白雾,田芳芳后退两步,疑惑问道:这是......应当是禁锢在此地中的灵魂。

那一头,顾白婴开口。

灵魂?蜃女一死,编织的所有幻境全部打碎,这些被幻境迷失的灵魂自由了。

顾白婴擦去唇角血迹,就此解脱。

是吗?田芳芳挠了挠头:那咱们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算是好事吗?簪星心中惘然,对于有些灵魂来说,清醒着接受残酷的真相,或是沉醉于虚假的美好,究竟哪一个更幸福,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咦?她听见门冬的声音:这是......从白雾中,渐渐显出一个人的身影,她和那些化为光点的灵魂不同,有完整的身形。

起初因为被光雾笼罩,看不分明,雾气渐散,她的身姿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个瘦弱的女人,穿着漆黑的斗篷,斗篷很长,垂至脚边,上面绣着暗银色的咒文。

她面上带着薄薄的黑纱,将面容笼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和蜃女那双风情无限、顾盼生辉的眼睛不同,这双眼睛平淡普通,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像是能透过这双眼猜到面纱下的脸庞,亦是平平无奇。

可当被她凝视的时候,仿佛从里到外被人看穿,令人生出敬畏。

姑娘,你是谁啊?田芳芳问。

黑衣女子没有回答他的话,看向簪星,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像是早已相见过的故人,声音平淡地开口:终于见面了。

簪星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是蛇巫,巫凡城的蛇巫!女子点了点头。

簪星恍然。

这才是蛇杖真正的主人,曾经守护了巫凡城百姓、却又死于自己所守护百姓之手的巫女。

原来蛇巫被蜃女设计抢走蛇杖后,蜃女将她的灵魂禁锢在这灵器中,利用她的灵力为自己作乱。

您见过我?簪星迟疑地问。

她和蛇巫是第一次相见,何以她的神情与语句,都像是等待她多时?你身上有鲛人鳞。

蛇巫淡淡开口:多年前有一鲛人与我交易,曾窥见你我今日一面之缘。

您就是与银栗做交易的那位蛇巫?簪星惊讶。

多年前银栗与蛇巫见面的时候,她还没有来到这里,甚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到此地,可对方却说早已窥见今日之缘。

这蛇巫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居然连她这个天道以外的意外都能未卜先知?刚想到这里,她就听见蛇巫开口道:可有一事我不明白,你是因何而生的变数?变数?簪星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冰凉的手指已经点上了自己的前额。

她抬眼,正与蛇巫那双平淡的双眼对视。

一瞬间,她好像从对方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好像她的一切、她的命运变成了书册中的扁平的字句,被人一字一句的审阅。

那根手指离开了她的额头。

蛇巫收出手,神情古怪地看向她,吐出两个字:奇怪。

她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第一百七十二章 蛇巫的回答我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田芳芳懵然开口:要看见什么?蛇巫静静地望着簪星,许久,她才慢慢开口:你的过去,看不清楚,未来,亦是一片模糊。

你不是你,所以就连蜃女的幻境,也看不穿你心底的渴望。

簪星没有说话。

事实上,蜃女为她编织的幻境里,其实是有东西的。

当时她与顾白婴被困在石室,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竟然是王绍。

王绍穿着喜服,而她自己的衣裙则变成了嫁衣,同心花烛,喜字红绸,那是为他们成亲备好的新房。

她与王绍正在成亲。

杨大小姐是渴望成为少城主夫人的,从某种方面来说,蜃女编织的这个幻境并没有错。

可惜的是,她是杨簪星,并非杨大小姐,所以看见王绍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沉迷,而是警惕。

也正因如此,幻境试图迷惑她,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蜃女能窥见的过去,是属于杨大小姐的过去,而蛇巫却说,看不到她的过去。

超脱三界以外的这个族群,并不能小觑。

那是否说明,我师妹的精神力强悍,旁人无法找出她的弱点加以攻击,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孟盈问。

蛇巫垂眸:天地万物都有命途,鱼居水底,鸟翔长空。

四时轮转,福祸自有天定。

而你,没有命书。

她看向簪星:没有命书的人,会被天道抹杀。

不该存在这世上的人,迟早被抹去痕迹。

对你来说,并非幸事。

簪星说不出话来。

被天道追杀,在这之前她已经领教过了。

而从这通慧天地的先知者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有些害怕。

正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

回头一看,少年撑着银枪,嘲讽地开口:照你这么说,人按命书写的活着,是不是到了年纪就该去死啊?可是师叔,天道无情......门冬怯怯地开口。

闭嘴!天道算个屁,顾白婴不耐烦地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她要真这么能耐,就不会被人夺了灵器还成了阶下囚。

修仙修仙,修到认命,你脑子被狗吃了?蛇巫,你听着,他盯着蛇巫,冷冷开口:没有命书,就说明连天道都做不了她的主。

她要活着,天也管不了她。

明白吗?簪星诧异地看向顾白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

良久,蛇巫淡淡颔首:好。

她对着簪星,目光有些奇异:既然你出现在这里,机缘也因你出现变数,或许,你能改变天命也说不定。

蛇巫伸出手,掌心出现一道黑色光芒,一枚漆黑的戒指躺在她掌心,戒指像条盘着的小蛇。

这上面有我的一丝灵力,有读心之力,不过,只能用一次。

簪星伸手接过来。

走一条未有人走的路很艰难,天命诡谲,与之相争既需大勇,也需气运。

若你没有在离耳国因一念之仁救下鲛人元灵,也不会有你我今日相逢之缘。

冥冥自有注定。

不知是不是簪星错觉,说这句话时,蛇巫的神情似乎柔和了许多。

劳驾问一句,仙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田芳芳犹豫了一下,豆娘又去了什么地方?徐豆娘自打幻境破了后就消失了,而这里的一切,正逐渐化成沙粒流走。

你的朋友早已不在人世。

蜃女将她们的灵魂困在幻境中,维持着整座城池。

巫凡城早已消失,现在的巫凡城,是用无数灵魂的梦境编织而成的幻影。

灵魂沉溺得越深,幻境的能力就越大。

所幸,你们通过了最后一个考验。

牧层霄:最后一个考验?若你们听信蜃女之言,杀了徐豆娘的父亲,徐豆娘的幻境之眼被抹灭,你们也会永远留在幻境中。

到那时,纵然是我,也无法破解。

田芳芳恍然:她骗我们?人心难测,穷途末路之时更考验人性。

曾有修士为脱身,杀死幻境中手无寸铁的平民,以至自己永远迷失此地。

幻境在此地,亦在人心中。

蛇巫道:蜃女正是利用这一点,才会铸造幻境之城,以图长久。

那豆娘......她早已从幻梦中醒来,如今,自然也去了她的归处。

所有幻境被打碎,此地即将消解。

我也该离开了。

簪星好奇地问:你去哪儿?她的目光落在蛇巫手中的蛇杖上,日后还会与人做交易吗?蛇巫族世世代代守护人族,又为人族所杀,这是蛇巫族的宿命。

巫女淡淡道:我是蛇巫族最后一位巫女,日后,仍然会重复我的宿命。

人心易变,纵然是能窥见命数的巫女,也看不穿复杂的人心。

等到这里一切消失,就会恢复真正的样子,你们也就能离开了。

她看向簪星:你于我有恩,我欠你恩债,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问题?蛇巫族沟通天界与人界,世上万事万物都有答案。

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告诉你答案。

任何问题都可以吗?可以。

田芳芳道:师妹,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想......簪星想也没想地开口:听蜃女说,我师叔天生灵脉有损,活不了多久了,可有什么办法能修补他的灵脉?田芳芳:.....清楚。

顾白婴愕然看向她,而后气急败坏道:杨簪星,你问我的问题干什么?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你赶紧换......我就想知道我师叔的灵脉要怎么才能修补完好。

簪星这一遍说得流畅多了。

都州以东有一处藏宝地,蛇巫回答:此地生长着一颗圣树,用此树结的果实炼丹服下,他的灵脉即可恢复。

藏宝地......簪星的眼前出现一道白光,白光之上漂浮着一张舆图,她朝舆图伸出手,舆图自动落进了乾坤袋中。

我已将藏宝图赠你。

蛇巫望了望远处,这里快要消失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众人就察觉出脚下的大地一震,无数雪白的光点涌了出来,那些光点由小而大,慢慢变得透明,从其中可以瞧见无数人的影子,原来都是困在此地灵魂的幻境。

山中华木,四时荣枯,都如茫茫大梦一场。

不过须臾,昙花一现中,慢慢碎裂,消失殆尽。

什么都没有留下。

存在于传说中的城池,最后一块城砖化成风沙飘走。

刻在石壁上神秘的巫女画像,随着各种瑰丽的美梦碎成了烟尘。

那些繁华的街道,热闹的酒馆,红泥浇筑的小屋倏尔不见,还有那个美丽的、希望早日回家的姑娘。

幻境消失了。

夕阳从荒野尽头斜射过来,照在绵延的沙丘上,戈壁空旷,黄昏似人影,孤独而漫长。

看来是出去了。

牧层霄看了看四周,道。

田芳芳一言不发地在沙丘上坐了下来,神情有些沮丧。

当年在困境中互相扶持的小姑娘,最终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他乡遇故知,却已物是人非。

弥弥舔了舔爪子,目光在前方凝住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叔,找到了!是紫螺的声音。

幻境消失了,看来师叔他们找到了我之前留下的传音符。

孟盈看向前方,那里,玄凌子和紫螺正朝这边赶来,我们可以离开了。

离开吗?簪星回头,望向身后金色的大漠,曾经的巫凡城已经被风沙掩埋,而今以后,除了他们,再无人知道这里曾埋葬过无数人灿烂的美梦。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会重新出现这样一座华丽的城池,那些在寂静荒野里扎根的梦境种子,等待有朝一日旅人经过,将它们唤醒,重新凝结楼台海蜃。

杨簪星。

她听见顾白婴叫她的名字,正欲回答,忽而感觉掌心一痛,低头一看,掌心花朵般的红色印记正疯狂滋长,从其中蔓延的疼一瞬间攫住她所有的感官,痛得她忍不住伏下身去。

杨簪星!她最后听到的,是顾白婴焦急的喊声。

幻梦篇完第一百七十三章 藏宝图(1)宛如睡了很沉的一觉,簪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身下是柔软的桃粉色褥子,屋子里是熟悉的玉兰香,这是太焱派的寝屋。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这动作惊醒了正打盹的身畔人,红酥一个激灵站起身,瞧见簪星的模样惊喜开口:大小姐,您醒了!不等簪星说话,红酥一行眼泪就掉了下来,握着簪星的手泪眼朦胧道:大小姐晕了七天七夜,吓死奴婢了!呜呜,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七天七夜?簪星诧然。

红酥猛地点头。

簪星有些奇怪,当日她和顾白婴他们打破蜃女幻境后,乌旦林沙漠恢复到原本的模样,玄凌子和紫螺来接人,那时候她掌心传来剧痛,然后就晕了过去。

感觉不过是睡了短短一觉,竟已过了七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心中咯噔一下。

掌心的花朵状红痕,如今形状已经很完整了,颜色亦是鲜艳欲滴。

每当她违反既定的天道,改变剧情的发展时,这朵花印便会更完整一些。

她在巫凡城不得已燃烧枭元珠,本不该出风头的时刻出手,果然又被天道给记了一笔。

不是什么好事。

红酥瞧见她动作,好奇道:大小姐盯着手看什么?是不是手疼?簪星缩回手,换了个话头:其他人呢?大小姐你们回来后,真人就将他们召进了法殿,说了很久的话。

这几日好像他们都挺忙的,昨夜里几位仙长来看过你,瞧你还未醒就又走了。

簪星问:七师叔怎么样了?顾白婴伤势最重,如蜃女所说,他先前灵脉有损,在巫凡城时,又强行催动元力与蜃女交手,恐有性命之忧。

蛇巫虽然赠给了她藏宝图,但如今圣树还未寻到,没有果实,顾白婴的灵脉漏洞仍在,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顾小仙长?红酥想了想:前几日没瞧见他,昨夜里他和田公子一起来过的,看模样好似与寻常没什么两样。

与寻常没什么两样,应当就是暂无大碍了,闻言,簪星放心了几分。

她起身下床,红酥问:大小姐这是要干嘛?七日没下床了,簪星道:我出去走走。

才刚出院子,就看见玄凌子匆匆从外赶来,差点被趴在门口的弥弥绊了一跤,簪星扶了他一把,玄凌子顺势握住她的手,感叹道:簪星啊,为师听说你醒了,马上就赶来看你。

怎么样,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多谢师父,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此次你们去离耳国试炼,是我大意了。

没料到传送阵会被人动手脚,将你们送到了巫凡城。

本以为有七师弟在就万无一失,哪曾想七师弟灵脉出了问题。

听孟盈说,这回多亏了你。

不过,你也太险了,居然燃烧自己的元力,回来时师尊给你瞧过,好在元力看着没有大损。

他忧心忡忡地瞅着簪星:也不知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遗症。

簪星心中一顿,那一日众人为蜃女的幻境所困,表面上看,唯有她一人尚有元力可以燃烧本元,但事实上是她燃烧了枭元珠其中蕴含的力量。

少阳真人修为甚高,不知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早知道七师弟有伤,我就不让他去了,还不如叫紫螺一起去......玄凌子还在喋喋不休。

簪星打断他的话:师父,七师叔现在如何?玄凌子回过神:他刚回来师尊就为他疗伤了,如今能跑能跳能骂人,比你还精神。

他就在逍遥殿里,怎么,你要去看看他吗?簪星想了想:好。

......逍遥殿后,寝屋中。

院落中的比翼花树开得比往日灿然,火红鸾鸟展翅欲飞,将冷清的法殿点缀得华艳。

少年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花树,手中的青色铃铛小巧精致。

一朵红色从树上落下来,悠悠晃晃地飘到地上,如绯红的雪,将他的思绪打乱。

顾白婴低头看向手中的铃铛,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铃铛还是往日的铃铛,晶莹,古旧,握在手中冷冰冰的。

但在巫凡城的那一夜,就在那间石室,结心铃响了。

铃响细微又轻柔,如少年人羞涩的情话,偏听在他耳中动地惊天。

结心铃响,怦然心动。

他心动了?因为谁?杨簪星?他的脑海中,陡然间浮现起女子的身影。

石室里幽幽暗暗,穷途末路中,她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自己身前。

顾白婴的心砰砰跳起来。

外头传来熟悉的喊声:七师叔!少年一个激灵回神,如扔烫手山芋一般的将铃铛扔出去。

正巧被外头的人接了个正着,簪星的脸出现在窗前,手里握着结心铃,奇道:师叔,你居然乱扔东西?顾白婴定了定神,一把将簪星手中的结心铃夺过来,掩饰般的往桌屉里一送,顺手关上屉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簪星:师叔,你怎么......它坏了。

顾白婴打断她的话。

可是我刚刚好像听到铃响.......不可能。

簪星:......她道:我开个玩笑而已,师叔这么紧张干什么。

少年恼羞成怒,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外推,边道:谁让你进我法殿的?簪星被他推着往外走,一边玩笑道:师叔,你这一大早火气是不是大了点。

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一点都不尊重我。

你给我闭嘴!两人吵吵嚷嚷着,外头又有人进来,田芳芳的大嗓门响彻整个院子:师妹你醒了!二人一齐停下动作,田芳芳走到簪星身边,欣慰地拍了拍簪星的肩:师妹,我刚回殿,师父就说你醒了,太好了!我就说师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顾白婴不耐道:说完了吗,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田芳芳一把拉住他:师叔,先别走,刚好你在,师尊让你去金华殿。

干什么?你不知道吗?田芳芳奇道:湘灵派来人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藏宝图(2)离耳国妖鲛案过后,秘境开启,各宗们弟子一同进入秘境。

因为簪星一行人惊动了金花虎,被困在无冬山内,阴差阳错见到了青华仙子留在画中的一丝神识。

待顾白婴他们救回簪星,从秘境中出来时,曾在传送阵附近瞧见其余宗门弟子散落的兵器和血迹。

当时众人猜测这些弟子可能遭遇了魔煞的伏击,本想赶快回到太焱派将此事告知少阳真人,却被动了手脚的传送阵送到了巫凡城,以至于耽误了些时辰。

听师父说,咱们在巫凡城的那几日,湘灵派的弟子曾给掌门传音,告知掌门我们被困在无冬山了。

田芳芳道:湘灵派的同修们倒比赤华门那些混账要讲些义气。

簪星好奇:那她们此次来太焱派是做什么?师妹有所不知,就咱们被困在无冬山那一夜,他们的确在秘境里遭遇了魔煞伏击。

赤华门死了好几个弟子,吟风宗和湘灵派也死伤惨重,此次湘灵派掌门带弟子亲自登门,估计说的就是这件事。

魔煞?簪星脚步一顿。

田芳芳道:可不是么,他凑近簪星,声音压低了些:当日在离耳国时,那鲛人曾说,背后之人在寻画像,画像里有青华仙子的传承。

而且二十年前人魔大战后,枭元珠不翼而飞,保不准就是捡了枭元珠的魔族想卷土重来。

咱们早做打算也好。

枭元珠......簪星握紧了掌心。

说话的功夫,三人已来到金华殿门。

往日的金华殿,除了月光道人常来此喝茶,都是冷冷清清。

今日却热闹得很,老早就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那些魔族实在可恶,现在就敢如此嚣张,日后岂还得了?当年就该将他们斩草除根,谁知道还会不会出现第二个鬼雕棠?住口,蒲萄。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簪星随着顾白婴一同进去,顾白婴道:师尊。

众人朝他们看来。

金华殿中站着一行人,有几个人眼熟的很,是当初在离耳国里遇到的湘灵派的几个弟子,站在蒲萄身侧的,则是一名黄衣女子。

这女子芳容丽质,眼角眉梢自有一股傲气,手中一柄长剑,衣袂飘飘,是位风姿卓越的美人,就是姿态神情倨傲了一些。

这是湘灵派的掌门人,容霜姑姑。

田芳芳小声道。

李丹书正与少阳真人说话,见簪星也到了,眉开眼笑道:簪星师侄,看你这精神奕奕的模样,想必是没事了。

那位容霜姑姑闻言,转过头来,挑剔的目光在簪星身上审视一圈,才开口:就是她受了青华的传承?顿了顿,又道:不过金丹期的修为,没什么特别,青华的眼光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不济。

我娘的选择,无需他人置喙。

顾白婴哼了一声:太焱派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别的宗门来插手了?蒲萄气不过:顾白婴,你怎么能这么和掌门说话?顾白婴语气不屑:你也知道,是你们掌门,与我何干?容霜看向少阳真人:少阳,这就是你教徒弟的规矩?少阳真人神情平静,仿佛没有听到殿上的争执,只道:容霜,不必与小辈计较。

关于魔煞,我会派人与你们一道进入离耳国,追查背后之人。

容霜冷道:如此是最好。

赵麻衣适时地从角落跳出来,他常年在外,说话带几分市井的圆滑,笑眯眯道:几位同修,容霜掌门,我先带你们下去休息,待掌门师尊商量好去离耳国的人,咱们就立即启程。

如今魔族虎视眈眈,咱们几大宗门更要同心协力,粉碎魔族阴谋才是。

容霜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他的示好,带着几位弟子和赵麻衣一起离开了法殿。

李丹书拍了拍胸口:总算是送走了。

他摇摇头,喃喃自语:明明也是个美人,为何我就这么害怕呢?崔玉符从外面走进来,闻言嘲笑他道:看你没出息的样子。

你能耐,李丹书斜眼看他:你能耐有本事别躲在外面去呀。

都别吵了。

月琴打断了他们二人的争执,还是听掌门师尊怎么说罢。

顾白婴抬眼看向少阳真人:师尊,刚才你说重进离耳国秘境,是怎么回事?月琴叹了一声:几大宗门弟子在离耳国秘境中同时遭到魔族伏击,死伤惨重。

我们怀疑魔族是想卷土重来,鲛人说是在离耳国遇到背后之人,赤华门的长老决心派人重探离耳国,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顾白婴开口:我也去。

师弟,你可别凑这热闹了。

李丹书连连摇头:你身上灵脉都未修补,如今不过是靠着我的丹药暂且将暴涨的元力压制住了,危险得很呐。

簪星看了顾白婴一眼:你没把藏宝图的事告诉师叔们啊?少阳真人神情微微一动。

什么藏宝图?崔玉符一头雾水。

簪星一扬手,从乾坤袋中飘出一张舆图,她道:在巫凡城的时候,蛇巫送了我一张藏宝图,说藏宝地中有一棵圣树,果实练成的丹药可以让七师叔的灵脉恢复如初。

她还以为顾白婴早就告诉他们了,没想到顾白婴居然没说。

舆图漂浮在半空中,顾白婴一把夺走,塞回簪星的乾坤袋中,斥道:收好,拿出来做什么!李丹书不乐意了:师弟,你那是什么动作,难道我们还会觊觎师侄的藏宝图吗?下一刻,他腆着脸凑上前:簪星师侄,好姑娘,能不能借师叔你的藏宝图看一小会儿?顾白婴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冷笑道:师兄,能不能要点脸?七师弟,我管簪星师侄要,你这发的哪门子火,李丹书吹吹手,有些不满:管这么宽,你俩什么关系?簪星:......少阳真人看向簪星:簪星。

弟子在。

你打算如何?我?簪星道:这藏宝图留着与我也无用,就送给七师叔了。

杨簪星,顾白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可是藏宝图!簪星点头:我知道啊,本来就是为你求的嘛。

他语塞,半晌挤出来一句:......你这个笨蛋。

白婴的灵脉,的确需要修补,蛇巫赠你藏宝图,也是你的机缘。

如此,你就与白婴一道前往藏宝地寻找圣树吧。

少阳真人垂眸。

顾白婴一愣:师尊......就这样吧。

少阳真人起身,过几日就出发。

他离开了法殿,徒留其余几人在殿中。

崔玉符和李丹书拥上来,七嘴八舌地围在簪星身边吵闹。

簪星师侄,你这藏宝图借我看看,就一会儿,半个时辰,一盏茶功夫怎么样?我给你十颗上品丹药作为报酬。

拉倒吧你,师侄,别听这个奸商的,他想誊抄一份。

你四师叔不弄那些虚的,你去藏宝地的时候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符咒秘籍,带回来,崔师叔跟你换。

那符咒有什么用,还是丹药好,不如多找找炼丹的材料。

六师弟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你可别跟我客气,师侄......师侄?簪星早已被顾白婴拽着出去了。

待离开了金华殿,顾白婴才松开手,没好气地斥责道:杨簪星,你是不是疯了?簪星不明所以:怎么了?那可是藏宝图,你居然就在大殿上当着别人面拿出来。

是不是缺心眼儿?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点着簪星的额头凶巴巴教训: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为了争一点灵宝,修道之人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

可师叔们不都是自己人吗?簪星打断他的话: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

可你的灵脉需要修补一事,如今整个太焱派都传遍了。

你素日里嚣张跋扈,仇人众多,我将藏宝图拿出来,至少也可以平息一些流言吧。

你......再说了,那藏宝图本就是为你求的,难道要我自己藏着不肯拿出来?簪星现在明白了,难怪顾白婴一直都没将藏宝图一事告诉少阳真人他们,想来他是怕引来旁人觊觎,连玄凌子他们都提防上了。

藏宝图中不止有圣树,或许有别的灵宝功法。

过了半晌,他才艰难开口:将这东西如此不放在眼里的人,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簪星冲他一笑:这算夸奖吗?似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眼,顾白婴别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问:杨簪星,在巫凡城的时候,蛇巫允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将那个问题用在我身上。

你知不知道,那个机会有多珍贵,只要你开口,任何问题都会有答案......如果你的灵脉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不是会死吗?顾白婴一怔。

簪星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我说过,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也想改变你的。

------题外话------小师叔:陷进去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二次铃响(1)顾白婴是落荒而逃的。

他匆匆离开的样子让簪星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然而眼下首先要操心的绝不是顾白婴的心情,胸口那颗枭元珠总让她惴惴不安。

少阳真人让她与顾白婴一同前去藏宝地寻找圣树,如顾白婴所说,藏宝地中不止生长着圣树,或许还有大拿残留的机缘。

既是机缘,若说天命所归,自然全该牧层霄收入囊中。

要是被自己夺去......簪星看向掌心,那里,红色花朵妖娆,散发着诡谲的艳丽。

她已经改变诸多既定线路,于是天道为了惩罚她,连枭元珠这样的宝物都变成了不祥的魔物。

于是怀揣至宝的天才少年,刹那间就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魔族余孽,可想而知,下场也会截然不同。

这样下去可不行,簪星慢慢攥紧掌心。

人魔两族势不两立,与其被他人发现硬生生地背上一口黑锅,还不如早些主动坦白。

只是要如何委婉地说明,还需要先提前打好腹稿,最好是有人商量一下。

簪星立刻就想到了顾白婴。

从同行的这些日子看来,这个少年嘴硬心软、口是心非,虽自负轻狂,倒也善良颇有责任感,算是个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

更重要的是,顾白婴在太焱派中地位高,而他们二人交情也不错,就算是看在藏宝图和青华仙子的份上,顾白婴应该也不会对她赶尽杀绝,说不准能找出将枭元珠逼出体内的办法,皆大欢喜。

看来,得找个时间与顾白婴摊牌,簪星暗暗地想。

这天夜里,妙空殿簪星的院子里,挤满了来看望她的同修们。

孟盈在离耳国秘境试炼中,修为有所增长,这些日子一直在闭关修炼。

在巫凡城中,牧层霄的灭神刀给了蜃女致命一击,那把已经残破的神刀居然有了一丝灵气,崔玉符忙着给神刀刺刻新的符咒。

至于门冬,他受了不少惊吓,好在离耳国秘境里,依靠仙灵窍,他也寻得了不少灵草放在乾坤袋。

李丹书喜不自胜,日日去月光道人身边讨要灵草炼丹。

如今几人听闻簪星醒了,都来簪星的院子里探望。

顾白婴也被田芳芳拽着来了,满脸不情愿地在离簪星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仿佛簪星身上有刺。

我带了些灵丹和灵药,利于淬体增加元力。

孟盈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你与蜃女交手时,燃烧元力,虽然掌门看过,说元力受损不大,不过你身子本就孱弱,应当注意温养。

这大概是簪星认识孟盈以来听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有了同生共死的交情后,众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而说起巫凡城一行,大家都是心有余悸。

妖女狡猾,连蛇巫都中了她的计,还好师妹心思纯净,一点未曾被幻术污染,才能得以燃烧元力,救了我们大家。

田芳芳感叹。

门冬翻了个白眼:这和心思纯不纯净没有关系吧。

蛇巫明明说,是因为看不穿杨簪星过去未来,蜃女编不出幻境才这样的。

他这么一提醒,其余人才记起,之前在巫凡城里,蛇巫说过关于簪星的那些话来。

奇怪,孟盈看着簪星:不是精神力的原因,那会是什么原因,而且,蛇巫说师妹是不该存在这世上之人,这是何意?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蛇巫的话犹在耳边,不该存在这世上之人,注定被天道抹杀,天命无常,世间多少修士与天相争,最后却不得不接受残酷的命运。

天命,对修士来说,有时候意味着一生。

咳咳,我猜是这样,簪星清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初我与少城主一同前往平阳镇参加选拔大赛,途中不小心掉进了水涧,遇到了妖兽‘域’,本来以我当时的修为,应该是死路一条,谁知道我求生意志太强烈,杀了妖兽,回到岸上。

本来我是该死的,谁知道却活了下来。

她揉了一把膝盖上弥弥的屁股,又道:因为脸上被‘域’所伤,不得已我只能进太焱派,这就超出了我的计划,所以天命被改写了。

牧层霄沉吟道:确实是这样。

簪星落入水涧,复又生还进入太焱派,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他点头附和:这么说也没错。

原来如此,田芳芳道:不过这么说来,是不是师妹你得回去岳城和那个岳城少城主成亲,才算是回到正经‘天道’路上?话音刚落,砰得一声,众人回头,顾白婴将手中的瓷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脸色铁青地开口:什么天道如此不入流,还要管人成亲生子?他这莫名其妙的火气一下子令众人不敢吱声了。

簪星试图打个圆场:师叔,我......顾白婴嘲讽地看着她:怎么,你还想回去当城主夫人?这人怎么又突然阴阳怪气了?簪星道:......我暂且没有这个打算。

暂且?少年脸一沉。

......我日后也没有这个打算。

他哼了一声,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田芳芳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片刻,默默端起茶来灌了一口。

簪星不知道顾白婴为何又操心起自己的终生大事了,不过这位小师叔喜怒无常也不是第一次,习惯就好。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天色不早了才各自散去。

顾白婴走在后面,正要出门,冷不丁被簪星一把拽住。

师叔。

簪星凑近他。

他躲瘟神般后退两步,一脸警惕地盯着簪星:干什么?先前在离耳国秘境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我,回到宗门就要教我幻术的吗?簪星提醒他:说话算话,你可不能忘了。

那时候他们被困在结界中出不去,顾白婴为了安慰假哭的簪星,确实曾提了这么一嘴。

没料到簪星居然还记着。

你......左右现在无事,去藏宝地还要些日子,明日一早咱们在出虹台会和,你教我幻术怎么样?簪星抓住他的手臂。

女孩子目光清亮亮坦荡荡,越发衬的他心虚,顾白婴一把拂开她的手,抛下一句知道了,快步离开了院子。

簪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叹了口气。

明日他们二人单独相处,这样,应该就可以说出枭元珠的事了吧。

但愿他听完来龙去脉还能如眼下这般心平气和。

第一百七十六章 第二次铃响(2)第二日,是个晴日。

姑逢山四季分明,一到初春,好似漫山大雪一夜间同时融化,再看时,便成了深深浅浅的绿。

出虹台的虹色比往日活泼了些,五色交映云气缭绕,浓桃艳李,飞瀑边上,有人正在舞枪。

荼白锦衣上,红色的牡丹纹样鲜艳欲滴,衬得少年人越发丰神俊朗,银色长枪舞过,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来,与胭脂色的发带混在一起,树上黄莺歌笑,远处岚光掩映,连光阴都变得可爱。

听见脚步声,顾白婴手中动作一顿,回过头来。

簪星朝他挥手:师叔!他的目光落在簪星腰间的盘花棍上,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用这棍子?盘花棍在与蜃女交手的时候断为两截,后来回到太焱派后,善于铸造灵器的月琴师叔帮忙加以修补,虽然用是可以用了,但看起来却破破烂烂,实在算不得美观。

不过灵器库的灵器簪星一把都拔不起来,她又是用棍的,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趁手的灵器,只能将就着用了。

师父说会为我寻更合适的棍子,不过棍子本来就少,簪星道:还是先别提这个了,你想好怎么教我用幻术了吗?顾白婴看了她一眼:你学幻术做什么?簪星想,会魔术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只是这话不能对顾白婴说。

她想了想才回答:人生在世,多门技术饿不死。

那蜃女会幻术,连宗门里的修士都能解决,我要是将幻术修炼得炉火纯青,日后说不定打架的时候也能派上用场,搞不好还能成为杀手锏呢?这世上高手如云,还有一个天道对自己虎视眈眈,生死关头要是硬碰硬不行,说不定还能借幻术逃跑。

用幻术做杀手锏,顾白婴鄙夷:你出去不要说你是太焱派弟子。

幻术怎么了?簪星振振有词,生死关头智取比蛮干更有用。

顾白婴懒得跟她争执,示意她跟过来,走到出虹台边上的飞瀑下:幻术需要修炼精神力,大多修炼精神力的修士都是符咒师,像三师兄就是如此。

很少有人用精神力来修习幻术。

修士与大妖不同,精神力有限,无法幻化大物,更不用说城池。

那修士修炼幻术,至高能修炼到什么程度?师叔你殿中那棵花树,又需要多强的精神力?簪星诚心发问。

修习幻术的修士,大多能幻出花鸟虫鱼,至多能幻化出活人,这也看精神力强弱。

幻化逍遥殿中的比翼花树并不难,难得是长时间维持花树的形貌。

顾白婴认真回答:精神力比元力更难修炼,而回报并不等于付出心血。

你要用修炼的精神力来修习幻术,无异于暴殄天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簪星很执着:我不认为这是暴殄天物。

顾白婴无言以对,过了片刻,他道:闭眼凝息,集中精力,在脑子里想需要幻化之物,不必想别的事,不要分心,自可感到脑海中有元力一般的波流经过。

簪星虽觉得他这教法委实有点粗略,却还是老老实实照他所说的闭上眼睛,用力在心中想象。

不要分心,他斥责:待元神凝静,你会在脑海中进入神元境。

簪星用力地忽略身边人。

可有感觉?簪星:有。

什么感觉?像便秘。

顾白婴:......他按了按额心,头疼道:精神力实在很弱,连神元境都无法进入,真不知道巫凡城里你是怎么打碎幻境的。

簪星睁开眼,不服气道:师叔,哪有你这样教学的?不如你先做一个给我演示一下?顾白婴看了她一眼,神情颇为自傲:那你看清楚了。

他走到出虹台边,闭上眼,飞瀑如珍珠,丛丛飞溅在水涧上,裂成丝丝缕缕的线。

簪星倏尔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时光静止了一刻。

刹那间,潺潺流动的飞瀑一株株变得晶莹,从下至上,雪白寸寸蔓延,凝结成冰。

乱啼的莺鸟扑棱着翅膀飞走。

水涧边花开得热闹的桃树,胭脂色迅速消褪,黯淡,变得干瘪而枯黄。

浓艳的彩被雪白覆盖,从春到冬,从闹到静,似乎只是一息之变。

簪星怔住。

这就是幻术?他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幻术需以精神力维持,此次变幻,可维持一至两个时辰。

你眼下连神元境都摸不到,就先不要想维持长久了。

没听见簪星回答,顾白婴微微蹙眉:杨簪星?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伴随着指尖落在前额微凉的触感。

师叔,看来这幻术,很是神奇啊。

顾白婴猛地睁眼。

簪星的脸近在咫尺,正倾身仰头望着他,手点着他的前额。

她盯着顾白婴的眼睛,似要将他从里到外都看穿,似乎有些迷惑,又有些感叹:为何你的精神力就如此强大,到底和我究竟有什么不同?少年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眼神清澈,比出虹台的水还要晶莹,靠近的时候,身上有淡淡的玉兰花香气,宗门中的女弟子们爱用画金楼出的长香丸,他惯来不喜这些香气,而第一次,觉得这气息芬芳起来。

女子的脸上,从前被域所伤的黑疤似乎淡了一些,能看得见原本雪白的肌肤。

她就像是这寒冰季节里唯一的鲜活,连被幻术维持的冰潭都要为这眼神所融化。

叮——一声低微的轻响,从某个地方溢出来。

他心中大震,下意识地屈手按住腰间的铃铛,簪星浑然不觉,却因他的动作微微一晃,上前一步站定,于是二人的距离,呼吸相闻。

簪星怔了一怔。

冰雪开始消融了。

那冻成晶莹的白霜像是终于忍不住,来势汹汹地由水涧横冲直撞下来。

刹那间,静止的一切变得喧闹,东风将树枝上堆积的雪云吹散,一瞬间化成娇艳的桃色,万紫千红,细草微风。

少年眉眼干净,清眸中似有狼狈一闪而过,满树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他朱色的发带上,随着朱颜一同飞舞。

灿烂春景,晴光潋滟,不可名状。

------题外话------结心铃:就疯狂乱他妈心动?(???ω???)?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二次铃响(3)簪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声声急促而有力。

她喃喃开口:......你不是说,幻术可以维持一到两个时辰吗?顾白婴一怔,喉结滚了一下,随即猛地撇过头去,眼中恼怒一闪而过:你......离我远点!师妹!师妹!簪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田芳芳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神情有些尴尬:......师妹,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和师叔在......在......你俩在干什么?!顾白婴回过神,一把将身前的簪星推开,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还不忘加重语气冲田芳芳强调:我在教杨簪星幻术。

对对对,簪星赶忙点头附和:师叔在教我幻术。

话音刚落,心中又暗暗唾骂自己,本就是教幻术而已,怎么说得这般心虚?这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他们在这里怎么了呢。

噢,田芳芳了然点了点头,故作爽朗地大笑道:学幻术好,学幻术挺好。

簪星问:师兄你找我吗?岳城那边来人了,田芳芳记起自己的来意,忙道:师父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你要不要回去看看?簪星看了看顾白婴。

顾白婴挥了挥手,像是巴不得她赶紧离开。

那我先走了,簪星走出两步,复又突然转身,吓了顾白婴一跳,她朝顾白婴眨眨眼:师叔,我们明日再练,你可别忘了。

待她走后,顾白婴长松了口气。

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青色铃铛,眉心慢慢蹙起。

这铃铛,又一次响了。

不是错觉。

......妙空殿的院子里,老牛正被红酥拉着四处观赏,满眼都是惊奇。

大小姐院子里这棵柿子树,是整个太焱派里最大的一棵,足以见宗门对大小姐的看重。

不仅如此,牧公子也住在咱们殿里,是大小姐的师兄。

还有,咱们隔壁殿中,有一位顾小仙长,别看人家年少,生得可是一表人才,比牧公子还要俊美得多。

大小姐已经答应我,日后会让顾小仙长做我的姑爷,牛叔,你想想,日后咱们家说不准就有两位姑爷了,这事要是传回岳城,还不羡慕死别人家?簪星刚一跨进院子里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心中不由沉思,原来在红酥心中,姑爷是越多越好,没瞧出来小姑娘平日里看着乖巧可爱,路子倒是很野。

她进了屋,唤了一声牛叔。

牛叔回过头,看到簪星,先是呆了一瞬,似乎有些不敢相认,过了一会儿,才老泪纵横地开口:大小姐?老奴老眼昏花了,一开始差点没认出来。

这宗门里果真养人,大小姐看着,和过去真是不一样!许是因为修仙界充溢着灵气的瓜果果真养人,又或许是因为修炼本就会让人的眼界见识变得广阔,容貌还是过去的容貌,气质却迥然不同。

簪星看起来,比之从前少了几分柔弱娇媚,多了几分温和明朗。

娇媚会惹人怜爱,明朗却会招人喜欢。

您过来受了不少累吧?家中一切可还好?簪星问。

红酥上了姑逢山不久后,老牛就回岳城了。

对于杨家,簪星从红酥的嘴里了解到,都州大陆寻常人家多重男轻女,杨家也不例外。

杨老爷儿女不少,养着簪星,就如养一只宠物,只等时日到了将簪星嫁出去,好做岳城少城主的岳家。

不受累,不受累,托大小姐的福,家中一切都好。

如今咱们杨家在岳城可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城中许多养女儿的人家也开始让女儿修炼了,说听了大小姐的事迹,大家都觉得,女儿家也能进宗门修炼,替家里争光。

果真?簪星心想,这倒是意外之喜。

真的,此次老奴过来,除了看看大小姐外,还拿了一些大小姐平日里爱吃爱穿的衣物用品。

老爷说,宗门里虽然什么都有,但弟子多,不一定会照顾到每一个人。

这些都是老爷和夫人的心意。

簪星看着满满当当的一屋箱子,有些头疼,不过是家人的心意,也只得收下。

又与老牛说了些话,红酥带老牛回房间休息。

簪星将屋子里的箱子打开,一箱零嘴儿,一箱胭脂水粉,一箱绫罗绸缎和成衣,还有一箱居然是话本册子。

簪星:真行。

难道杨老爷认为自己来太焱派是来度假的吗?最高兴的要属弥弥了,银琅狮与家猫一样,看见箱子就喜欢得紧,一下子来了四个,立马轮流进去打滚。

簪星将胭脂水粉箱子先收好,这些估摸着是用不上了,在宗门每日睡足四个时辰都很难,哪来的时间梳妆打扮?她将在衣服里打滚的弥弥拎出来,拿起一匹绸缎看,绸缎上金线亮闪闪的,如意刺绣比少阳真人衣袍上的还要复杂,在宗门里穿太扎眼了,不实用,也得收起来。

吃的可以留下,至于书么......太焱派的藏书阁里,书籍已经很丰富了。

簪星坐到装书的箱子旁,从里面随手捡起一本,见封皮上头写着《魔界奇闻异事录》。

这杨大小姐,看来也是个喜欢看闲书的主。

簪星又拿起一本,这本标题更劲爆了,《魔后自述:大婚当夜,我发现夫君的私生子》。

修仙界的闲书,倒是深谙取名之艺术。

再来一本,《魔族方言趣读入门》。

簪星:......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杨大小姐纵然涉猎广泛,是不是也有点过于关注魔族了?而且这些不是都州大陆修仙界的禁书吗?簪星又拿起一本。

甫一看到这本书,簪星就愣了一下,这书她曾在藏书阁里看过,叫《铭记历史:纪念人魔族战败20周年》。

战败?不是胜利吗?犹豫了一下,簪星翻开第一页。

所有魔族都应铭记这一日,这是我们所有魔族耻辱的一日。

哐的一声,簪星一把关上箱门,难掩心中震惊。

出大事了!------题外话------星妹:魔族竟是我自己第一百七十八章 失恋的小师叔(1)日光透过窗,照在木箱雕刻着花纹的箱盖上。

弥弥舔了舔爪子,卧在绫罗绸缎里眯着眼睛看坐在地上的人。

簪星按住箱门的手指微微颤抖,纵然她再怎么对杨大小姐的过去一无所知,此刻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那本《铭记历史》,分明就是从魔族的角度来书写,而杨大小姐将这些有关魔族的禁书悉心保存,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时兴起。

她和魔族,绝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九霄之巅》里的杨大小姐,戏份也不过两千字而已,一路走来,簪星将属于杨大小姐的命运改写,有违天道,所以天道一路挖坑,先是让枭元珠从灵宝变成魔物,如今,连她的身份都给篡改,难道天道追杀她不成,干脆让她升级做反派了?什么《魔后自述:大婚当夜,我发现了夫君的私生子》,难道,自己就是那个私生子?簪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暂且不能将枭元珠的事告诉顾白婴了。

据老牛说,这些书都是平日里杨大小姐爱看的书,平日里也没人翻动,好好地存在屋里,此次上山,干脆就将这些书给簪星送来,闲暇时候可以解闷。

可谁知道杨大小姐是否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或是岳城杨家里还有与魔族有关之人。

倘若她刚告诉顾白婴枭元珠在自己身上,另一头就搜出杨大小姐魔族私生子的身份,那么说她上太焱派没有别的居心,连簪星自己都不相信。

此事只能暂且搁置。

簪星望着弥弥,胖猫对这须臾之间发生的巨大变化并无所知,冲她咪咪叫了两声,暗示该开饭了。

簪星思考良久,将那书箱收进乾坤袋中,而后快步出了门。

情况有变,太焱派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做打算罢。

......第二日,依旧是个晴日。

顾白婴在出虹台等了许久,没等到杨簪星。

少年人在原地坐了两个时辰后,终于按捺不住,前去妙空殿兴师问罪。

红酥正在给弥弥做灵丹拌饭,用灵气滋养的米粮,放上切成碎粒的灵丹一同蒸好拌匀,是银琅狮最爱的口味,还要注意荤素搭配,旁边有用胡萝卜雕刻好的小花充作点缀。

弥弥的毛色就在这样的滋养下愈发丰盈亮泽起来。

杨簪星呢?顾白婴问。

红酥一边削胡萝卜花一边答:大小姐吗?一大早就去藏书阁了。

顾白婴一愣,脸色顿时黑了:连约定都忘了,什么人啊。

老牛正从外面进来,手里抓着一把绿油油的东西,见到院子里有人一怔,看向红酥。

牛叔,这是太焱派的顾小仙长。

老牛眼睛亮了亮:这就是顾姑爷?果真一表人才,俊朗非凡!顾白婴正欲离开,闻言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脚步一停,看向老牛:你叫我什么?顾姑爷啊!老牛一脸理所当然,问红酥:这就是大小姐说的,将来要当我们顾姑爷的那位?大小姐眼光一贯的好。

红酥呵呵笑了两声,没否认。

顾白婴见了鬼似的看着他:别乱叫!老牛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

气氛顿时凝滞,顾白婴有些不自在,目光落在老牛手中那把葱绿的植物上,怔了一下:你怎么把洗骨叶全摘了?门冬辛辛苦苦种了好几年,素日里宝贝得不得了,如今被人像薅杂草一样地薅了一大把,回头不崩溃才怪。

洗骨叶?牛叔紧张回道:我看这小葱长得绿油油的,就想着摘回来给大小姐做她最爱吃的葱油拌面......这不是葱啊?这当然不是葱,顾白婴无言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看向老牛:杨簪星不是不爱吃葱吗?怎么会?老牛哑然失笑:大小姐最爱吃的就是葱油面了。

顾白婴看向红酥,红酥点了点头,表示老牛说得对。

顾白婴眉心微微蹙起,想了想,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簪星并不知道顾白婴去妙空殿找自己了。

事实上,自从发现了自己有可能是魔王私生子后,簪星已经将与顾白婴约定学幻术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白日里在藏书阁里试图发现有没有解决枭元珠的办法。

可惜的是,都州修仙界中,许多关于魔族秘事的书籍都是禁书,而杨大小姐的那一箱子有关魔界的手册,看起来都像是八卦娱乐的杂书。

没一样有用的。

簪星出了藏书阁,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

长空万星闪烁,她走了两步,望向远处,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早知如此,当初在巫凡城,蛇巫许她可以提出一个问题时,她应当问如何才能回家或者怎样才能避祸诸如此类的问题,虽然蛇巫也不一定能回答。

但总好过如今这样跟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碰,也不知未来会不会又有什么冒出来的陷阱。

正惆怅着,迎面走来一人,见她如此,喊道:师妹?簪星抬眼一看,来人是牧层霄。

这位原本气运加身的天之骄子,如今主角光环被她抢走一半,好多次该他大出风头的场面他都没能发挥实力。

纵然如此,牧层霄还是十分勤奋,回到太焱派这些日子,不是在藏书馆看书就是在出虹台修炼,功课一天没落下。

簪星有气无力地冲他点了点头:牧师兄。

师妹这是怎么了?牧层霄问: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大约是因为在巫凡城的时候,大家曾一起同甘共苦过,牧层霄倒也没有像从前一般对她警惕疏离,今夜还难得关心了她一番。

没有。

簪星摆了摆手:就是压力有些大而已。

牧层霄了然:是因为要陪小师叔去藏宝地吧?无需担心,师父说,介时五师叔和月琴师叔也会跟着一道前去,就算有魔煞心怀鬼胎,有他们二人保护,也可保你们安全无虞。

簪星道:我哪是为了这个......忽而心中一动。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失恋的小师叔(2)要按说,牧层霄从进入太焱派到现在,去过离耳国,进过秘境,见到巫凡城蛇巫,每走一个地方,按他原本的气运,早已收获满满。

而如今,簪星自己算是满载而归,而牧层霄除了拿到一把灭神刀之外,并无所获。

是否正是因为如此,天道才会对自己穷追不舍?毕竟,出来抢人家机缘,迟早是要还的。

但如果她现在就开始还了呢?簪星向牧层霄靠近了一步,低声问:牧师兄,你想不想去藏宝地?牧层霄愕然看向她。

蛇巫给的藏宝图中,所谓生长着圣树的废墟中,或许还有别的机缘,不如藏宝图交给你,你去碰碰运气如何?簪星诚恳建议。

要是牧层霄在藏宝地中找到机缘,走上天道为他设计的原本该走的路,或许对于她所造成的影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妹。

牧层霄轻轻皱眉:藏宝图是蛇巫赠予你的,本就是属于你的机缘。

纵然你......他看了簪星一眼,有些不自在道:我不去。

你怎么能不去呢?簪星急了:这本来就该是你的啊!不说此话还好,一说此话,牧层霄如临大敌,只闷头道了一句师妹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不必再提,随即匆匆溜走。

簪星看着他的背影,十分疑惑,原本在《九霄之颠》中,牧层霄可是一个沉迷修炼、一心只想变强的事业型啊,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他面前,他居然不为所动。

这下,不仅剧情线变了,连人物性格都变了。

......接下来的几日,簪星本着亡羊补牢的想法,日日去找牧层霄,试图让牧层霄接受藏宝图。

然而牧层霄却坚持拒绝了,以至于后来为了躲避簪星,干脆日日不在院中,只剩下一个柳云心不好意思地对她道歉:杨姑娘,牧大哥又出去了。

有好事之人将此事传开,于是关于簪星与牧层霄之间的流言,一夜间卷土重来,再次席卷了整个太焱派。

旁人不知藏宝图内容一事,只道簪星日日去找牧层霄,而牧层霄避而不见,便自动在脑海里编造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情戏码。

看来杨师妹还是对牧师弟余情未了,这痴情我看了都感天动地。

要说牧层霄那小子还真是好艳福,一个义妹对他情深义重,一个师妹对他痴心不改,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呢?来来来,下注了下注了!是沉鱼落雁的柳姑娘,还是脸上有疤的杨师妹,一赔一百,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一赔一百,你怎么不去抢?我押柳姑娘!男人嘛,从来都是初恋香,白月光谁不想要?没眼光!我押杨师妹,你看六师叔对杨师妹如此宠溺,要是选了杨师妹,前程一片大好,哪个男人不想少奋斗十年?肤浅,支持白月光!我是初恋派!迂腐,等你为灵石所累的时候就知道了!我选杨师妹!嗨,都别吵,男人是什么货色大家还不清楚,指不定牧师兄也和那些臭男人一样,嘴上不说,心里想着齐人之福呢。

这些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过殿外,传到院子里,少年寒着一张脸,啪地一声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一片吵闹。

门冬正翘着小短腿坐在长榻上吃酥饼,见此情景长叹了口气:如今每个大殿都在下注赌牧师兄的心上人究竟是谁,连我们殿里都有了,我还去下了一注,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本。

顾白婴转身,盯着他道:你押了谁?本来想押柳云心的。

门冬吃的满嘴都是酥饼渣:毕竟柳云心性情温柔,长得也好,和牧师兄又是幼时情谊,怎么看杨簪星都没有胜算。

不过,他话锋一转,先前在巫凡城里时,杨簪星救了我们,我觉得她人挺好的,所谓肥水不留外人田,我自然要押她一押,好歹给她撑撑面子,不至于被人笑话。

顾白婴咬牙切齿道:难为你想得长远。

那是自然。

门冬想了想:杨簪星对牧师兄这么深情,师叔,要不咱们从中撮合一下吧?怎么撮合?那办法就多了去了,我记得藏书阁里有本书叫《没有我搞不定的男人》,要不借来给杨簪星看看,指不定有什么灵感,办法总比困难多,是不是.....他说完,待看清顾白婴的脸色,吓得一下子坐直身子:师叔?顾白婴盯着他足足一刻,才平静开口:原来,你在藏书阁里,看的是这种书。

门冬打了个冷战,从长榻上跳下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师叔,我也只是偶尔看一看!他见顾白婴火冒三丈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气:师叔,你怎么看着不大高兴?其实现在咱们有藏宝图,圣树果实可以修补灵脉,那琴虫种子也没什么用了,杨簪星和牧师兄双不双修,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影响,何不成人之美......顾白婴目光如刀,冷笑道:门冬,我看你不要在太焱派修仙了,干脆去平阳镇当个冰人更好。

门冬满头雾水,实在不能理解顾白婴何以发这么大的火,苦苦思索半天,忽然心念一动,看向对面的少年:我知道了师叔,你是担心圣树果实有什么意外,万一咱们没能找到果实,那头琴虫种子又没了,得不偿失,所以才这样严防死守他们俩双修的?还是师叔想的周到,门冬佩服地点头:不错,那就再等些日子,等师叔找到圣树果实,为了以表答谢,等他们二人成婚之时,再亲自送上一份厚礼,也显得咱们礼数周到。

顾白婴怒道:你再给我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踢出太焱派!门冬立刻噤声,不敢再说什么,顾白婴抓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口,犹觉心中不忿,又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门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低声喃喃:这火发的,莫名其妙呀。

第一百八十章 失恋的小师叔(3)再说那头顾白婴,气势汹汹地冲进妙空殿,玄凌子找月光道人下棋去了,妙空殿里没人,待到了后院,刚一跨进院门,就瞧见正要出去的簪星。

簪星见了顾白婴,道了一声师叔,就要错身离开。

顾白婴厉声喝道:站住。

簪星转过头来看着他。

少年恶狠狠地开口: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什么事?簪星疑惑地看着他。

顾白婴顿时语塞。

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他本来想要理直气壮地发一通火,至少斥责她几句,可临到头了,却只能憋出一句:你不是说,要去出虹台学幻术吗?簪星闻言,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一拍脑袋:哎呀,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都忘了这茬。

没事师叔,幻术嘛,随时都能学,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待过些日子得了空闲再同你讨教。

说罢,也不看顾白婴是什么表情,匆匆走了。

妙空殿的柿子树,枝繁叶茂,一只黄鹂停在树梢上,喳喳叫个不停。

少年立在原地,珍珠色的缎袍上,朱红的如意纹艳丽夺目,却将他衬得孤零零的可怜。

老牛走过来,宽慰道:大小姐她最近是挺忙的,好像是要与牧姑爷商量什么事,成日早出晚归,一定不是有意忘了与您的约定,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牧姑爷?顾白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就是隔壁的牧层霄牧公子呀。

红酥拉了一把老牛,对顾白婴赔了一个笑脸,道:没有,顾仙长,您听错了。

顾白婴站在原地,过了片刻,自嘲地笑了一声:原来,想要齐人之福的,另有其人。

说罢,脸色冷下来,转身走了。

带妙空殿里再看不到那位小师叔的影子,红酥才推了一把老牛,埋怨地开口:牛叔,好端端的你提牧姑爷干什么?看吧,给顾姑爷气的。

我这说的不是实话吗?老牛茫然。

什么实话。

红酥抱起弥弥,摇摇头:难怪一把年纪了都打光棍,这都看不明白。

......平阳镇到了夜里,总是分外热闹。

因太焱派就在姑逢山上,连带着山脚的平阳镇也比寻常坊市繁华。

到了夜里,千灯万火,将天色映得亮如白昼,喝酒的、吃席的、听歌的唱曲的,把个平阳镇装点的月明花满。

画金楼里,气氛热烈。

一到夜里,修士们换好了所需要的灵石丹药,常在此地休憩。

老板娘金翡翠眼光极好,当初买地特意买在漓秀江畔,如这样的春夜,月光流满江面,春风入柳,笙歌不绝,再来一坛浓酒,实在令人心醉。

金翡翠站在柜台前,一边轻摇团扇,一边打着算盘。

团扇是用金丝做的,薄如蝉翼,上面绣着玉堂富贵图,算盘是金算盘,拨动的时候,声音清脆,声声悦耳。

美人风情万种,拨算盘的动作却麻利又娴熟,世人刻薄,但凡女子表现的爱财些,总与拜金铜臭脱不了几分关系。

寻常女子总是耻于行商,不肯开口谈钱,金翡翠却不同,就差没将视财如命写在脸上了。

她这样大方,男人们反而不敢说她什么。

今日亦是一样,她盘点完昨日的入账,一个小伙计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地上说了两句,金翡翠愣了愣,随即摆了摆手,合上账本,道:我去看看。

二楼靠窗的位置,珠帘遮蔽堂厅的欢歌笑语,一片热闹里,少年半个身子陷在铺着狼皮的软榻中,桌上一壶新开的绿酒,正抬眼看向江面。

两岸晚山,一江春水,少年心事。

婴婴啊——珠帘被人撩起,美人和香风一同扑了进来。

顾白婴嫌恶地抖了抖:别这么叫我。

我与你娘是好友,按理说,你该叫我一声姨,我这样叫你有何不对?金翡翠在他对面坐下,不以为然道:再说了,没旁人的时候,我不是一贯这么叫你嘛?少年以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抗拒。

金翡翠的目光在桌上那壶开了的绿酒上顿了顿,好奇地看向对面人:怎么还学会借酒浇愁了,难得见你有心事,跟姐姐说说,让姐姐开心开心。

顾白婴:我没有心事。

得了吧,连我们楼里新来的那位十二岁的小伙计都看出你心情不好了,你和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快和我说说。

不说。

金翡翠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固执。

她换了个话头:对了,我听闻这次你们去离耳国秘境,十分凶险,多亏玄凌子新收入的那位小弟子,诺,就是上回来画金楼里挑灵器的那位。

当时我就觉得女修士用棍的极少,小姑娘很特别,如今看来,我果然很有眼光,此等灵根气运,若是你们太焱派好好栽培,说不准日后成就不可小觑。

你们宗门里,孟盈被月琴看得紧,极少下山,我看小杨姑娘性情要活泼多了。

要是日后打好关系,做我这里的活招牌正好。

我要不再送她一件什么东西吧,她平日里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顾白婴闻言,烦躁地抓起桌上的酒盏喝了一口:她喜欢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也是。

金翡翠点了点头,随即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们好歹也同处了这么多日,纵然先前陌生,如今也相熟了。

怎么不知道关心关心人家?顾白婴轻哼一声:她哪里需要我关心?怎么不需要你关心了?金翡翠摇了摇团扇:我听说她之前在平阳镇被未婚夫当着大庭广众退婚了,一个女孩子,多伤自尊心呀。

如今你们太焱派下山的弟子又说,她苦恋玄凌子的另一位姓牧的弟子,你这个做师叔的,平日里也要多帮着撮合撮合......啪地一声,桌上的酒盏被人重重一搁。

金翡翠吓了一跳。

撮合撮合撮合,怎么走到哪都让我撮合?少年忍无可忍,我是她管家还是她媒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四周静寂。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月色悬空,将江水映得皎皎明明。

金翡翠静静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粲然一笑。

原来如此。

------题外话------老牛:牧姑爷......小师叔:淦,被养鱼了!给今天的小顾点播一首《孤单心事》(T_T)\(^-^)第一百八十一章 修罗场(1)画金楼里的绿酒,甘甜清冽。

酒色是漂亮的浅碧色,盛在瓷白的酒盏里,青碧莹莹,如饮下一湾春日。

溅几滴在桌上,着实可惜。

金翡翠笑盈盈地伸手拿过酒壶,将面前少年的空酒盏斟满,再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低头浅酌一口,才道:我这几百灵石一壶的绿酒,旁人想喝还喝不着,你倒好,白白糟蹋了人家的好东西。

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对面人:酒又没招你,你拿它撒什么气?我又不会不付钱。

我又不缺钱。

金翡翠不以为然:说罢,我们那位小师妹,究竟是如何惹得你不高兴了?少年不说话,寒着一张脸看向窗外。

我瞧她性情活泼大方,又懂规矩礼仪,做事亦是周全,听玄凌子说为人也很勤奋刻苦,怎么着,都不至于将你气成这样。

规矩礼仪?勤奋刻苦?顾白婴气笑了:自己说要学幻术,缠着我约好每日在出虹台见面,回头就把自己说的话忘了,日日往别人殿中跑,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你说她规矩礼仪,勤奋刻苦?我好心提醒她别忘了,她居然说日后有的是时间。

金翡翠看着他:你对她生气了?她连我生气都看不出来!顾白婴说完,神情剧烈起伏。

或许,这才是最令人生气的。

好啦,金翡翠托腮望着他:瞧把我们婴婴委屈的。

你若喜欢她,直接告诉她就是,何必躲在这里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喜欢她?少年见了鬼似地盯着对面人:谁喜欢杨簪星了?这还不明显吗?金翡翠失笑:你的每一句生气,每一句讨厌,都在说喜欢啊。

顾白婴一愣,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结心铃响了没?......金翡翠了然一笑:有没有动心,你自己心中清楚,你执意要不认,我也没办法。

不过婴婴啊,你娘送你的结心铃比你自己的嘴巴还好使呢,你下次见了她,仔细听听结心铃会不会响。

要是响了......老板娘两手一摊:那你就别嘴硬喽。

顾白婴恼怒地别过头:这还用说,怎么可能响?金翡翠眨了眨眼:既然没响,你心虚什么?顾白婴:......真是令人感叹呐,金翡翠转头看向窗外,漓秀江上,夜里渔船亮出三两点星火,她声音轻轻地开口:我们婴婴,也到了为情所困的年纪了。

喂,你不要乱说话......顾白婴恼羞成怒。

为情所困又不丢人。

金翡翠笑着举起酒盏:不过小杨师妹苦恋自己师兄的事,连我们画金楼都传开了。

婴婴你还得再多努力努力,小心人家名花有主哦。

都说了我不喜欢......那既然不喜欢,就别生气了,或者换一个人喜欢,何必自己为难自己?美人老板娘循循善诱:人活得久了,所有感情都如露水朝花,颜色淡了,就会有下一个。

没什么了不起,你如今喜欢她得很,以后,也会喜欢上别人。

那还不如现在就喜欢别人,省得为情所伤。

顾白婴忍了忍,放下一袋灵石:我懒得跟你说。

起身离席了。

不喝啦?不喝了!金翡翠也不恼,望向窗外的江水,江水滔滔如练,缠着月光一同流向远方。

她摇了摇折扇,喃喃道:究竟响没响呢............结心铃以前响没响,旁人不知道,不过,估摸着以后是不会响了,因为顾白婴施了一个缚音诀在铃铛上。

这铃铛三天两头出意外,要是被别人听到,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施了缚音诀就安心多了,至于金翡翠说的话,顾白婴全当她是胡说八道。

毕竟他与杨簪星,一个是师叔,一个是师侄,若他对晚辈有非分之想,这与禽兽又有何异?当然,他本来也不喜欢杨簪星。

然而操心他终生大事的竟不止金翡翠一人,金华殿外的小院里,玄凌子正与赵麻衣说话。

你说七师弟还真是长大了,玄凌子感叹:七师弟性子惯来争强好胜,傲气得很,此次他们一同前去离耳国,小簪星得了青华仙子的传承,师弟居然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事,非但如此,还主动跑来询问簪星要不要修习幻术。

你说,七师弟是不是长大了?赵麻衣神秘地捋一把小胡子:你怎么不想想别的原因呢?什么原因?毕竟我们七师弟,也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纪......玄凌子先是怔住,随即恍然:你说的是湘灵派的蒲萄?赵麻衣:啊?就是湘灵派那个最小的女弟子啊!容霜掌门最爱的那个。

玄凌子低声道:我听紫螺说,湘灵派有意与咱们派交好,蒲萄是容霜掌门最爱的小弟子,又是容霜掌门的亲戚,那头有心想和咱们七师弟结个道侣。

他们二人年纪容貌身份都相当,说起来也是般配。

七师弟脾气不好,较起真来,算是咱们高攀了。

什么高攀,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那湘灵派的女弟子脾气也不见得多好,我看比我们孟盈要差得远了。

还有,湘灵派这是什么意思,当初师父和容霜的婚约毁了,就要咱们赔她们一个婚约?父债子偿也不是这么偿的!小点声师姐!玄凌子急得剁脚:等下被别人听到了。

你还知道怕?月琴冷眼瞧着他:怕你还在这嚼舌根!我还不是好奇嘛,师父和容霜掌门见面,他二人都没什么反应,当年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而今如此平静,怎么不叫人猜想?你有那个闲工夫猜掌门的事,不如多管管你自己的徒弟。

眼下整个太焱派都知道杨簪星苦恋牧层霄了,成何体统?怎么就成何体统了?少年人,纠结于情情爱爱很正常。

玄凌子护短,闻言立刻反驳:你们孟盈还不是一样?第一百八十二章 修罗场(2)听闻爱徒的名字,月琴柳眉倒竖:你说孟盈怎么了?哼,玄凌子哼哼了一声:你自己平日里板着个脸,估摸着你们殿中弟子不敢当着你面儿议论,我们殿中可有风声传来,说孟盈和层霄之间,铁定有事。

......出去一趟离耳国,绯闻传得越来越离谱。

然而这些离谱的话都没有传到簪星耳中,大概是因为这些日子她早出晚归,不是在找牧层霄,就是在去找牧层霄的路上。

就连晚上回到妙空殿,梳洗完上了榻,也躲在被子里偷偷翻看那些魔界的闲书。

如此一来,自然也无心观察周围的流言蜚语。

老牛在一边道:大小姐,都收拾妥当了。

在太焱派待了几日,老牛也该回去了。

他年纪大了,在姑逢山上住着不习惯,还是回岳城过得自在。

走之前,簪星让红酥准备了一些特产吃食带回去,也好回去风光风光。

一头骡子在旁边哞哞叫了两声,老牛便将收拾好的行李在骡背上拴好。

这骡子是玄凌子送给老牛的,姑逢山上的骡子,吃喝都是孕育着灵气的粮食和水,与普通骡子自然大不一样,至少脚程要快得多,听说别的骡子走三日的路程,这骡子一日就到了。

老牛问簪星:大小姐,临走之前,您给这骡子取个名吧,回头老爷问起来也好说。

簪星:......她道:那就叫顺丰吧。

顺风?顺风顺水,这名字吉利。

老牛欢欢喜喜地牵起绳子,同簪星道别:大小姐安心在山上修炼,老奴会照顾好顺风和老爷的。

待送走老牛,簪星回到妙空殿,红酥正抱着弥弥从里面出来,见到她道:大小姐,刚刚紫螺仙子来找过您,说今夜赏莲,怕您忘了,特意来提醒一句。

簪星点头:我知道了。

太焱派山上,种了一池红莲。

红莲是羽山圣人年少时偶然路过一仙境,见盛开莲花似红玉光华璀璨,便挖了莲花种子带回宗门。

如今还未入夏,姑逢山上花开却比山下早一些。

年年这个时候,红莲开得正好时,几位师叔都要设席赏莲。

修行本就枯燥,偶得一息闲暇,看看莲花,吹吹晚风,喝喝小酒,吃吃点心,不仅有助于联络弟子们间的感情,放松放松心情,也有助于那些爱在心中口难开的有情人增加勇气。

簪星第一次听紫螺说起此事的时候,还很是奇怪,这不就是公司组织的部门联谊嘛,可顾白婴曾说过,太焱派中弟子不许谈情。

怎么,如今规则有变?但无论有没有变,与她都没有太大干系,毕竟她现在是个怀揣魔物的魔界私生女,一不小心就会被正道就地正法。

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好。

红酥将老牛带来的箱子打开,将里面最闪的几件裙子挑出来放到床上:大小姐,挑一件吧。

你要我穿这个?簪星看着红酥手里缀着晶石的墨色纱衣,未免太闪了些。

这看着像是去逛夜店的。

自然要越闪越好!红酥认真点头:介时夜里,一片昏暗,灯火微茫,而大小姐你衣裳上的晶石却闪闪发光,他们宗门里的衣裳都灰扑扑的,咱们不好独树一帜,过于艳丽,所以墨色挺好,有了这些晶石点缀,却也不显得乏味。

您再将口脂涂得艳丽一些,头发不必梳得太整齐,那一晚上,那些弟子不看你还看谁?红酥果然深谙逛夜店之精髓,连氛围感都懂。

簪星道:我要那么多人看干什么?随手拿起平日里穿的宗门灰纱衣:我就穿这个。

这可不行!红酥急了:今夜柳姑娘、孟仙子、还有那个湘灵派的果子都要去。

柳姑娘柔弱纤纤,孟仙子风华绝代,那果子艳比花娇,咱们可不能输!簪星长叹一声:红酥,没想到你的好胜心如此之强。

咱们从前在岳城的时候,论漂亮,大小姐你何时输过?如今虽然脸上有疤了,可绝不能破罐子破摔。

人一旦懈怠,日后就会越来越惫懒,大小姐,你原先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簪星心中一个激灵。

对啊,原先的杨大小姐可不是这样的,她这样成天灰头土脸的,与杨大小姐相悖甚远,这是不是也催促了天道对她的追杀?况且她也不忍拂了红酥一片好意,便道:好吧,不过我们还是另选一件颜色为好............夜里,姑逢山上难得的热闹起来。

内门弟子们成日忙于修炼与考核,难得有这样闲暇放松的时候。

各个打扮的光鲜亮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多罗台上,摆满了长席。

长席上铺了编成花状的芭蕉叶,席单是玄凌子亲自拟好——太焱派中,没有人比他更懂吃喝玩乐。

不远处的凉亭里,缀着流萤灯,以灵力幻出流萤残影置于琉璃灯内,夜里无需灯火,自有荧荧光辉。

再往下,是长春池,长春池池水四季如春,莲叶铺满整个清池,抬眼望去,初夏时分一片碧色摇滟,莲叶中又点缀有淡红花朵,红莲花瓣细长,卷舒开合,盈盈浮香。

这样的夜,纵然没有酒,也令人心醉。

相熟的弟子自发坐在一起,田芳芳正与门冬认真地对比哪一桌的糕点比较大,在两桌中犹豫不决,有人走了过来,看也不看,径自坐了下来。

师叔,你怎么来了?田芳芳愣了一下。

顾白婴没好气道:怎么,我不能来?不是,师弟说你不来了,我还遗憾着。

那咱们就坐这桌吧。

他拉着门冬在顾白婴的那桌坐了下来。

门冬看了看顾白婴,凑到他身边低声问:师叔,你不是从不参加赏莲嘛?今日怎么又想起来了?关你什么事。

顾白婴看着心情不大好,顿了顿,又低声气道:要不是掌门叫我,鬼才要来。

原来是少阳真人叫他来的。

门冬恍然,轻咳一声:掌门师尊叫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撮合你和湘灵派的蒲萄师姐?最近宗门里到处在传这事,说掌门师尊毁了和容霜姑姑的婚约,就要把你赔给人家当赔罪礼呢。

顾白婴骂道:你都听谁胡说八道的?哎,不怪小师弟,我们殿里也在传。

田芳芳嚼着嘴里的杏花饼,边道:你不觉得咱们宗门里,最近这些风言风语很多吗?比如.....顾白婴神情一顿,顷身过去正要仔细听听,就见田芳芳朝他身后挥手:牧师弟,柳姑娘,这里!原是牧层霄来了。

他身侧跟着柳云心,柳云心穿着鹅黄的长锦衣,眉梢眼角都是温婉秀气,一眼看去,清丽淡雅无双。

牧层霄如今在太焱派也是小有名气,一来是他那把破铜烂铁灭神刀如今摇身一变,居然成了能斩灭大妖的上等灵器。

二来嘛,这人一会儿和青梅情深义重,一会儿和孟盈暧昧不清,还有一个簪星痴心相随,怎么看,都实在像是一个传奇。

牧层霄一来,周围的弟子们立刻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实在无法理解,不就是长得稍微好看了一点么,何以连孟师姐都瞧上他了?就是,要说长得好看,咱们七师叔不是更胜一筹?可七师叔至今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可不兴胡说,咱们七师叔马上就要被当成赔罪礼送到湘灵派了,日后好歹也是有道侣的人。

哎,掌门师尊也真是狠心,怎么能让弟子去赔自己欠的情债呢?修行之人耳力本就出众,这些私语立刻就传到桌上几人耳中,顾白婴脸色顿时黑了,牧层霄也有些尴尬,倒是牧层霄身边的柳云心满脸坦然。

他们二人坐了下来。

甫一坐下,旁侧有人喊道:孟师姐!孟盈这会儿也出来了。

孟盈没有特意装扮过,仍是一身白衣,腰间一柄黑色长剑。

不过她这样的姿容,若多增脂粉,反而污了原本颜色。

门冬朝她招了招手,喊道:师姐,坐这里!孟盈脚步一顿,看到人群中的他们,随即走了过来。

待走近了,门冬笑着指向牧层霄身边的空位,笑道:师姐,坐呀!桌子是圆桌,牧层霄一侧坐着柳云心,若是另一侧坐着孟盈......田芳芳忍不住捂脸。

牧层霄有些不自在。

孟盈的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眼,没说什么,在田芳芳身边坐下了。

田芳芳大大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簪星的声音就从众人身后传来,她道:找了好久,原来你们在这。

众人回头一看,簪星今日穿了一件翡翠色的绢花长裙,上面缀着银色的星星,灯火昏暗中,走起路来泛着粼粼波光。

萤火将她面上的黑疤也模糊得不甚真切,于是那张脸便显出几分惊艳的动人来。

田芳芳招呼:师妹......下一刻,这人自然而然地在牧层霄身侧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她笑道。

------题外话------本土狗最爱的修罗场要来了!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心话与大冒险(1)桌上的气氛有几分凝滞。

确切说,不止是桌上,周围弟子们的目光已经朝这头聚集过来。

而始作俑者毫无察觉,只问田芳芳:你们怎么来得这样早?又瞧见一边的孟盈,颇为稀奇:孟师姐也来了。

倒不是簪星多嘴,毕竟这种相亲局,孟盈从来不参与的。

何况月琴看孟盈看得极紧,生怕孟盈被宗门里那些花言巧语的小子给骗了,这样的场合,从来都让孟盈敬而远之。

难得今日在这里看到她的身影。

孟盈眸中亦是浮起疑惑,道:是师父让我来的。

竟是月琴让她来的,果真奇怪。

簪星的目光又落在顾白婴身上,还没等发问,顾白婴看了她一眼,冷冷开口:看什么看。

簪星到嘴的话就咽了下去,看来顾白婴今日心情不怎么好,罢了,这位师叔喜怒无常,谁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又想来参加这种场合了呢?正想着,又有熟人的声音传来:各位。

抬眼一看,原来是紫螺,她身侧还跟着一位粉衣少女,这女孩子穿着粉色的绢罗纱裙,粗看简单,却又在裙摆处绣了杨桃色的蝶纹,于是便显出几分娇艳来。

许是怕夜晚风大,外头罩了件云丝披风,披风也做得精致,走过来的时候,笑颜如花,极尽天真。

太焱派中,自然也不缺美人。

可大抵是因为宗门内弟子们都爱用灰扑扑的色彩,虽耐看,到底不惊艳。

而像孟盈这样的倾城美人,又被月琴师叔教得清心寡欲,长年累月一身白裙。

于是乍然见着装扮精致、粉粉嫩嫩的小姑娘,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紫螺拉着小姑娘在众人面前站定,笑道:这是湘灵派的同修蒲萄姑娘,师叔们让我带她过来同坐,你们之前在离耳国试炼的时候已经见过面了,就不用多介绍了吧。

无人说话,田芳芳便打圆场笑道:那是,都是老熟人了。

听说他们被金花虎追杀至画中秘境时,还是湘灵派的几人给太焱派传的消息。

何况如今魔族中人对修仙各派不怀好意,大敌当前,有什么梁子都要日后再说,眼前总得维持表面关系。

蒲萄倒是不怕生,目光在桌上人身上扫了一圈,便径自走到顾白婴身侧坐了下来。

于是顾白婴身边,一侧是蒲萄,一侧是簪星,而簪星挨着牧层霄,牧层霄另一头又是柳云心。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

田芳芳:......他想了想,看向牧层霄:牧师弟,要不咱俩换个位置?哎哎哎,干什么?门冬打断他的话,警惕地盯着他:你想挨着杨簪星坐,你喜欢杨簪星啊?还是喜欢柳姑娘?牧层霄和顾白婴一同朝田芳芳看来。

迎着两道锐利的目光,田芳芳道:.....当我没说。

位置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这位置毕竟十分微妙,不仅让门中弟子们议论纷纷,也让远处看戏的玄凌子几人充满期待。

你为何要让紫螺将蒲萄带过去?玄凌子问赵麻衣:这么坐着,我们小簪星岂不尴尬?簪星身侧,一侧是牧层霄,一侧是顾白婴,这二人都有未来道侣在身侧,那么剩下簪星一个孤零零的,看着有些可怜。

我看你那弟子并不尴尬。

赵麻衣一派悠然:我看这一桌里,除了门冬外,就属她最坦荡。

那都是装的。

玄凌子痛心疾首:我们簪星,惯来都是默默隐忍的性子。

你看她喜欢层霄都喜欢成那样了,可也从来没为难过柳姑娘,甚至对柳姑娘照顾有加。

如今这么坐着,这不是往人家心上扎刀吗?这扎的是谁还说不定呢。

赵麻衣哼哼了一声。

月琴冷声开口:玄凌子,别岔开话头,你不是说我们孟盈和牧层霄之间不清不楚吗,你看清楚了,我们孟盈才不掺合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破事。

以后管好你殿中弟子的嘴,要是再让我听到有人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念及同门情谊。

这话说得十分严厉,玄凌子不敢搭话,只支支吾吾应了一声。

月琴松了口气,天知道刚刚孟盈走过去的时候,她有多么紧张。

情爱,那就是修仙路上的绊脚石,她就这么一个得意弟子,怎么能被男人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光!何况这男人还有个不清不楚的小青梅。

还好孟盈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否则光是如何找孟盈谈心这件事,都能烦得她几夜睡不着觉。

师父们这头是看好戏,那一头被看戏的人心情却是不怎么轻松。

天色渐晚,多罗台上的弟子们热闹也看够了,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簪星他们这边,各自回桌上喝酒吃菜。

弟子们本就是相熟的坐一桌,谈心的谈心,赌酒的赌酒,气氛热烈无比。

而在一片热闹中,有一桌却是静悄悄、冷黢黢的。

桌上坐着的人更像是木偶,碗筷酒盏,原封不动,并无一人去碰。

簪星:......她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气氛怎会如此紧张。

顾白婴冷着一张脸不说话,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孟盈惯来沉默,众人都已经习惯,可柳云心和牧层霄也不说话,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不说话,平日里话唠的田芳芳也不开口,门冬更是正襟危坐,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众人身上逡巡。

簪星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正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紫螺开口了。

这位温柔和蔼的师姐笑着拍了拍手,道:今日赏莲,我瞧着诸位许是最近修炼勤勉,有些困乏,不大精神,不如来做个游戏如何?谢天谢地,总算有人说话了,簪星感激地望着她:什么游戏?紫螺微微一笑,一摊手,手上出现一把银色的勺子,这把勺子有手掌大小,银光璀璨,她将勺子放在桌上:诺,就是这个。

勺子?等下我会转动这把勺子,勺子停住的时候指到谁,谁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第一百八十四章 真心话与大冒险(2)紫螺笑盈盈地看向众人,又道:如果勺子转到的人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她叩了叩指,桌上的酒坛摇摇晃晃地漂浮起来,倾斜着倒进白瓷碗中,满当得快要溢出来,那就要喝掉一碗酒以示惩罚。

回答完问题的人呢,接着转动这把勺子,等勺子指向下一个人。

簪星恍然,这不就是修仙界中的真心话大冒险嘛。

回答问题的人,不可以说谎哦。

紫螺笑笑,否则这把勺子,会转不动的。

田芳芳奇道:这游戏听着怪新鲜的。

如此,那紫螺师姐快点来吧!门冬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正好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呢!好啊。

紫螺笑笑,伸手覆住那把勺子,顿了顿,微微一按,而后松开手。

银色勺子像一朵小小的迎风转动的风车,先是迅速飞驰,晃得人眼睛发花,接着又逐渐放慢,直至最后停了下来。

勺子的银柄端端正正地指向门冬。

门冬愕然:我?啊,竟然是师弟。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来问你,你可不要回答不上来啊。

门冬自信地拍了拍胸,头上两朵粉色的莲花发髻跟着颤了颤,他道:知无不言,我有什么答不上来的。

紫螺狡黠一笑:是吗?在座各位,师弟你说说你最讨厌谁?我最讨厌......门冬一下子语塞了。

他最讨厌谁,这说谁出来都是要得罪人的啊!同门且不说了,都是一个山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何好说人坏话。

那唯一一个外人,还是顾白婴的未来道侣,他要尊称一声婶婶的主儿,他前头说人坏话,后头只怕就要被穿小鞋。

这个问题好阴险!思来想去,小孩儿一拍桌子,那碗盛满的浮梦酒就落在他面前,他两手捧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

太焱派毕竟是正经修仙门派,给弟子们准备赏莲的浮梦酒,是李丹书殿里酿造出来的。

不像凡间酒般伤身,其中添加了各味灵草药材,说是药酒,不如说是大补之物。

是以,门冬这样的小孩儿喝也没关系,只是味道对他来说苦了些,不如糖水甜蜜。

一口气喝完,门冬苦得皱了皱鼻子,缓了口气,报复性地按住那把银勺:现在轮到我了!咕噜噜——银勺指向了牧层霄。

门冬两眼放光,不等牧层霄开口,立刻发问:请问牧师兄,你喜欢怎样的女子?是温柔如水型,还是冷若冰霜型,亦或是心比人美型?咳咳咳——簪星本来正看戏般的咬着一块玫瑰酥,闻言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门冬真是胆大包天,也不怕尴尬就问这种问题,指代性未免也太明显了一些?而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个心比人美指的是她?心比人美......心比人美?难道她生得很丑么?顾白婴冷冷看了簪星一眼,表情平静得有些反常。

柳云心有些意外门冬会这么问,微微睁大了眼睛。

孟盈仿佛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冷淡地喝茶,牧层霄则有几分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径自拿了酒坛倒了一碗浮梦酒默默饮下。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

门冬顿时失望:怎么不答呢。

簪星也有些失望,毕竟她也想知道,红白玫瑰都喜欢的牧层霄究竟如何才能将一碗水端平。

勺子继续转了起来。

咕噜噜,这一回,指到的是蒲萄。

小姑娘先是一怔,随即大方地笑道:到我了,问吧!随便问。

田芳芳长松了口气,簪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同门日后还要在一起修炼,秘密八卦得多了,再见面时难免尴尬。

外人就不同了,反正他们也不会常常去湘灵派,而且以牧层霄的性格,也问不出什么惊世骇俗、让人难以回答的佳问。

簪星这么想着,就听见那一头牧层霄开口道:请问蒲同修,当年掌门师尊和容霜掌门的婚约,究竟是因何而毁?簪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牧层霄。

牧层霄这个问题,问的可算是全场最佳了,掌门师尊和容霜姑姑之间的那点事,是每个太焱派弟子心中的困惑。

世上之事,本就是越不让提就越让人心中痒痒,何况少阳真人俊美脱俗,容霜姑姑丽质无双,怎么看,都让人很有茶余饭后的谈论欲。

众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蒲萄,就连一贯不爱掺合这些俗事的孟盈,都停下了喝茶的动作。

蒲萄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片刻后,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我还是喝酒吧。

又一碗浮梦酒空了。

勺子继续转起来,到现在,一个问题都没问出来,尽喝酒了。

簪星想,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问点简单的问题吗?意思意思也好啊。

正想着,门冬的声音响了起来:轮到师叔了!蒲师姐,你要好好问!簪星抬眼一看,银勺子果然转到了顾白婴。

他似是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在游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拂袖而去,强忍着不耐道:问吧。

蒲萄却没有立刻发问,她踌躇了一会儿,才看向顾白婴,假装不在意地问:顾同修,你有心上人吗?簪星一愣。

夜风拂来,暗香浮动,貌美少女巧笑倩兮,目光盈盈望向身侧英俊少年,傻子都能看出来其中的情意。

簪星突然想起来,在离耳国的时候,蒲萄虽时常与顾白婴针锋相对,却也总是喜欢关注着顾白婴。

毕竟顾白婴表面上瞧着脾气不怎么样,实则嘴硬心软,颇有责任感。

讲义气、修为高,人又长得俊俏,寻常少女看了,罕有不喜欢的。

这不就是旁人嘴里常说的欢喜冤家吗?她本来也该是以一个旁观者轻松的姿态看待这一切,甚至起哄两句,只是......只是不知为何,心情有些低落起来。

那一头门冬早已唯恐天下不不乱地喊了起来:蒲师姐,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我师叔能有心上人吗?你这问题问得很好,下次不要问了。

------题外话------就很刺激。

第一百八十五章 真心话与大冒险(3)簪星闻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道也是,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实在是浪费机会。

毕竟顾白婴如今年少气盛,仿佛没有开窍,就差把谢绝谈情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然而顾白婴竟没有立刻回答蒲萄的问题。

,一刻,两刻,三刻。

无数刻时光如萤火一般,无声地从亭台水榭中流走,化成晚风,吻上长春池中的绯红花朵。

少年低垂着眼帘,眸色如潮水汹涌。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答案无非是有或者没有。

倘若顾白婴没有心上人,自然不必遮掩,大大方方地说没有就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

门冬按捺不住,夸张地叫起来:师叔,不是吧,你真有心上人了?下一刻,顾白婴拿起桌上浮梦酒,仰头灌了下去。

他一口气吞完,将空碗搁在桌上,瞪了门冬一眼,冷冷道:闭嘴。

门冬不敢再多问了,可面色难掩诧然。

惊讶的自然不止门冬,桌上所有人都意外,蒲萄更是脸色极不好看。

紫螺嘀咕了一句:既有心上人,怎么从未听过结心铃响......簪星心中一动,顾白婴有青华仙子的法器结心铃在身,若动心,结心铃会发出响声。

如今顾白婴身上的结心铃纹丝未动,可见这桌上并没有让他心动的人。

顾白婴的心上人不在这里,那他喜欢的,究竟是谁?簪星恍恍惚惚地想着,未曾察觉勺子已经重新开始转动,直到柳云心提醒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杨姑娘,到你了。

银色的勺柄指向了自己。

该顾白婴向自己提问了。

簪星抬头,看向顾白婴。

少年在灯火里,眉眼干净又清澈,眼神明亮地盯着她,似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待仔细一看,却又与平常好像没什么不同。

簪星莫名的紧张起来。

一片安静中,顾白婴开口了,他问:杨簪星,你喜不喜欢吃小葱?簪星:啊?不等他回答,门冬就已经聒噪地喊起来:师叔,这是什么问题,想不出问题来可以不问,也不必如此敷衍!要不把这个机会给我,我来帮你问也好啊!簪星也感到无法理解,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最讨厌吃小葱了。

顾白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了。

这个问题问得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再看顾白婴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簪星就更猜测不到他这个问题的用意了。

勺子继续转了起来。

这一次,转到了孟盈。

孟盈看向簪星,示意她可以问了。

簪星一时有些犹豫,她虽对太焱派宗门弟子们之间的八卦很有兴趣,可孟盈的日常实在没什么可八卦的。

至多也就是和牧层霄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她本来想问问孟盈和牧层霄之间发展到哪一步了,可柳云心就在牧层霄身边坐着,只怕这个问题一出来,好不容易融洽的气氛又要再次开始尴尬。

她是成年人,又不能像门冬那样童言无忌。

思考良久,簪星才看向孟盈,郑重其事地问:师姐,你会介意未来道侣脚踏两只船吗?田芳芳倒吸一口凉气。

顾白婴脸色顿时铁青。

簪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挺好,不好直接问与牧层霄之间的关系,那就问问孟盈的恋爱观。

原着《九霄之颠》里,牧层霄最后娶了八位夫人,而身为天之骄女的孟盈居然接受了,是做为读者的簪星十分不解的一件事。

而如今,剧情早已被打乱,牧层霄的第三位夫人还没有出现,剩下的红白玫瑰,目前与牧层霄的关系也尚未清晰,万一孟盈的选择与原着里并不相同呢?孟盈怔怔地看着簪星,似乎没料到簪星会问这么一个问题,直到簪星又问了一遍,她才回过神,点点头道:当然。

当然,这两个字说得无比自然。

门冬气急败坏道:杨簪星,你这问得是什么问题,根本就是明知故问嘛,世上哪有女子不介意道侣脚踏两只船的,别说是女子,男子也是一样,就算是再心胸宽大之人,对这种事也不可能不介意!簪星反驳:那可不一定。

至少原着里,就有八位不介意。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见顾白婴腾地一下站起身,吓了她一跳。

少年漠然看了一眼众人,道:无聊,我回去了。

那火气,隔着八百里都能闻见。

他这火发的实在莫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起身离开,蒲萄犹豫了一下,跟着站起身,道:我也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说罢,三两步跟上顾白婴的步伐,消失在多罗台上。

人一下子少了两个。

簪星懵然开口:他怎么了?田芳芳干笑了两声,紫螺叹了口气:罢了,别管他们,我们继续吧。

......热闹渐渐被抛在身后了。

初夏的夜风微凉,将浮梦酒的热烈吹散了一些,远处荷影在灯火下轻轻摇曳,本是宁静画面,却无端让人心情更加烦躁。

而他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

顾同修......顾同修.......顾白婴!少女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少年不耐烦地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干什么?蒲萄一时语塞。

他的眉毛微皱,昭示着这人此刻的心情着实不爽利,而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半分耐心,这令蒲萄感到有些委屈,又有几分沮丧。

她是湘灵派中最受宠的小师妹,性情天真烂漫,姑姑将她保护得很好。

同门师兄弟们都待她亲切温柔,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在离耳国的时候毫不客气地与她针锋相对,丝毫不将她看在眼里。

她本来应该很讨厌这个人的,本来应该将他当作死对头的,但当知道顾白婴可能会折损在秘境中时,看到顾白婴陷入危险时,她居然会忍不住为她担忧。

蒲萄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这代表什么,她喜欢顾白婴。

我喜欢你。

她仰起头,看向身前的少年。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吻(1)夜色是如此安静。

远处的热闹被风声模糊成了背景,姑逢山上,野鸟藏在密林,发出低声梦呓。

没有月亮的时候,长空落满星辰。

少女的肩头单薄柔弱,似被这夜晚的凉风吹得发冷,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然而看着对方的目光却坚定,她再次重复了一遍:顾白婴,我喜欢你。

少女的表白,羞怯又热烈,直接又大胆,像是宣誓,又像是肯定,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自己的勇气,和心意。

她的脸像初春里绽开的花,细润如脂,粉光若腻,但不合时宜的,顾白婴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另一张脸来。

那张脸不像眼前这张脸毫无瑕疵,比起鲜妍的花,她更像是挺拔的树,迎风傲雪,生机勃勃。

不够烂漫,不够娇媚,偏偏活得千姿百态,峥嵘青翠。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蒲萄有些着恼:顾白婴,我说我喜欢你!他垂眸,目光落在面前人身上,平静道:我听到了。

那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蒲萄眼圈微微发红。

被人娇宠着长大的姑娘,不曾被人如此无礼地对待过,更不曾像这样捧着一颗心送上,却得不到半分珍重。

我有喜欢的人了。

少年回答得很无情。

我知道。

她自然知道,刚刚在多罗台上,那一个简单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他没有回答,却比回答了还让人心碎。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

她是谁?小姑娘不甘心地凑近,誓要从他的神情中发现蛛丝马迹,她是你们宗门里的人吗?少年沉默。

那个人,那个人从不会这样咄咄逼人地发问,当然,她总是很狡猾,有时候他倒宁愿对方问问自己,可她偏偏不这样,或许是因为不关心。

她明明很讨厌,明明总是令他生气,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生气。

最后,还是他自己将自己说服,自己将自己哄好,又巴巴地跑来多罗台,生怕她又瞧上了别人,成了无数有情人中的一个。

金翡翠说:我们婴婴,也到了为情所困的年纪了啊。

他的确是为情所困了。

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患得患失,辗转难眠。

这滋味也令人讨厌。

蒲萄红着眼睛,马上都要哭出来了,偏偏字字句句都是倔强,她道:你们宗门里的人既然都不知道此事,你方才又不肯言明,可见你们并没有在一起。

既如此,我总有机会。

她握紧拳头:姑姑当初和少阳真人有婚约在身,最后都没有在一起,何况你们现在还什么都不是,我偏要缠着你,总有一日,你也会喜欢我......你总会是我的!湘灵派的小师妹,是个倔脾气,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可情之一事,和修仙大不一样,并不是努力就会有收获。

无法勉强,阴差阳错。

晚风吹起少年朱红的发带,将夜衬得缠绵又温柔。

而他眼神明亮,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他道:我劝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不会喜欢上你,更不是你的。

可我不会放弃!你最好放弃。

顾白婴淡淡道:因为我已经放弃了。

......多罗台上,热闹没有半分减少。

萤火到了夜里,发出细小的光。

一只纸鹤摇摇晃晃地飞到紫螺面前,紫螺一愣,纸鹤一张嘴,李丹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紫螺,我昨日炼丹用的瓶瓶草放哪了?殿里弟子四处找都没找着,你快回来帮我瞧瞧。

那赏莲留给新入门的弟子们去热闹嘛,你都看了多少次了也不腻,还是赶紧回来吧!紫螺:......她站起身,抱歉地冲众人笑了笑:对不起,我得去三师叔殿里一趟。

她看了看银勺子:这勺子就留在这里,你们继续。

唯一尚能圆些气氛的紫螺也跟着纸鹤走了,桌上瞬间有些沉默下来。

田芳芳试探地问:诸位,我们......还继续吗?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这气氛委实微妙了些,簪星也不敢搭腔。

倒是一边的门冬很是扫兴:怎么说走就走了。

簪星瞅了他一眼,如今她与门冬之间的人都已经走光了,便将凳子往门冬那头拖了拖,凑近门冬。

门冬警惕地盯着她:你想干什么?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什么事?冬冬,我们在巫凡城的时候,你......是不是喜欢上豆娘了?此话一出,周围人的目光顿时都朝门冬看来。

门冬万万没想到簪星居然会问这个,愣了足足一刻,随即脸色迅速涨红,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当时我瞧你对她颇为照顾,言语又很是体贴温柔,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簪星奇怪:没有吗?当然没有!我就是......我就是正常的关心!一向伶牙俐齿的门冬难得结巴了一下:你不要乱说!簪星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声,促狭地看着他。

门冬撇过头去,握紧拳头努力争辩:修仙之人,本就有济世之心,我是看她可怜,你不要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想!你应当多听点师父的《清心咒》!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忽而低落下去:她已经死了。

徐豆娘已经死了。

早在他们进入巫凡城之前,她就已经死在了沙漠中的幻境之中。

不管门冬是不是因为身世相同对豆娘存在一份特别的照顾和关心,豆娘都已经死了。

这就是命运的残酷。

命运不会因为任何人过得悲惨,就会对他格外慈悲温柔一些。

它残酷,也不公正。

田芳芳沉默着,端起面前的浮梦酒灌了一大碗。

徐豆娘与他一同在徐家村中长大,那些最难的岁月,在柴房里咬牙切齿的赌咒发誓,一边啃馒头一边做着发达美梦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离乡已经太久,最后一个在少年时代与他扶持的伙伴,也渐渐消失在沙漠之中。

她会往生。

孟盈突然开口。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吻(2)世上万物,皆有灵魂。

她既已经打碎幻境,灵魂得以自由,转世轮回,说不定有一日,你们还会再遇。

......再遇?门冬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孟盈点头,那双漂亮的、总是冷冰冰的眸子,在萤火微弱的亮光下,显得柔和而温淳,她轻声道:日后等你长大了,有朝一日走在路上,路过的花、吹过的风、塘中红鲤、庭中飞鸟也许就是她。

或许她会再世为人,生得跟此生一模一样,待那时,你在路上遇见了,一眼就能认出来。

田芳芳握着酒碗的动作一顿。

她是在安慰门冬。

孟盈惯来不爱管这些闲事,事实上,除了修炼,她对任何事都不怎么上心,如今,倒是有耐心来安慰这位难过的小师弟。

有些事,到底也是变了。

牧层霄低头,微微笑了笑,柳云心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那僵持如冰的气氛,仿佛被柔风吹过,渐渐地融开了。

......夜色深了。

萤火虫的光逐渐微渺,山中星辰闪烁,赏荷的弟子们醉的醉,睡的睡,陆陆续续散去。

只剩下一桌人。

田芳芳推了推伏倒在桌的牧层霄:师弟,醒醒?牧层霄迷迷瞪瞪地分出一只手臂,扒拉了一下田芳芳的手,又缩了回去,没动静了。

牧大哥醉了。

柳云心有些不知所措。

簪星放下碗埋怨田芳芳:都怪你,你老灌他干什么?田芳芳大声喊冤:师妹,你听听你说的这话,我灌他了?他统共就喝了两碗就醉成这样,门冬师弟好歹也还喝了三碗!簪星语塞,这倒是实话,谁能想到牧层霄居然如此不能喝呢?那浮梦酒虽说是酒,实则跟补药差不多,牧层霄如今修炼上的主角光环被人夺去,感情上的主角光环也不再明显,难道连喝酒这上面也不行了?真是罪过。

门冬仰着一张小脸,脸蛋红扑扑的,问:师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该吃午饭了吧?簪星:......孟盈淡道:现在时候不早了,还是将他们各自送回殿里,早些休息吧。

田芳芳点头:对对对,总不能晾在这吹冷风,容易着凉。

簪星站起身:我送门冬回去。

甫一起身,便觉得头晕眼花。

浮梦酒可以说是酒味的补药,也可以说是补药味的酒。

虽喝着苦涩,多了到底有几分醉意。

桌上的糕点太甜,难免多喝了几碗去去甜腻,方才没觉得,这会儿一站起来,才觉得这酒后劲颇大,让人连路也走不稳。

簪星踉跄了几步,才扶着桌子站稳,田芳芳见状问:师妹,你还好吧?簪星摆了摆手:没事。

田芳芳又看向醉倒的牧层霄,有些犯难。

门冬和牧层霄都醉的走不动路了,必然要人送回去。

柳云心人瞧着瘦弱,身体又不好,要将牧层霄弄回去也不容易,而孟盈......如今大家这样的关系,真要孟盈帮忙,指不定明日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孟师姐,你送师弟回去吧。

田芳芳道:我带牧师弟先回去。

孟盈看了一眼牧层霄,没说什么,走到门冬身边,一扬手,轻轻松松提起门冬的后衣领,离开了多罗台。

田芳芳将牧层霄的一个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柳云心扶着牧层霄的另一头,对簪星道:师妹,你稍等我片刻,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回来接你。

簪星点头:你放心吧,我可以自己走。

别逞强,田芳芳叮嘱:听紫螺师姐说,这长春池里每年不知道多少喝醉的师兄弟们栽下去淹个半死。

这黑灯瞎火的,你小心别摔着。

咱妙空殿离得又不远,等着我。

说罢,才和柳云心架着牧层霄离开。

四面霎时间只剩下簪星一人。

她安静坐着,看向掌心里生长的红色花朵,花朵妖妖娆娆,藤枝交错,如诡谲命运无常。

半晌,阿嚏——簪星打了个喷嚏:真冷啊。

......最后一只萤虫从流萤灯中飞走,飘飘荡荡的,成为荷影中一个璀璨的绿点儿,消失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本该坐在这里的人。

顾白婴眉头蹙起:人呢?他在回殿的路上遇到田芳芳,田芳芳正扶着牧层霄往回走,看见他喜出望外:师叔,你来的正好,簪星师妹喝醉了,还在多罗台,你帮我接一下她。

省的她多吹几刻冷风。

他当时横眉冷对:我为何要接?一副打死也不愿上赶着的模样,而最后,还是妥协了。

毕竟簪星叫他一声师叔,身为长辈,照顾晚辈也是自然,顾白婴这样说服自己。

然而眼下到了多罗台,却扑了个空。

玄凌子过去的话浮现在耳边。

每年赏莲,多少喝醉了的弟子走不稳栽长春池里了,万一有弟子喝得太醉没反应过来死了怎么办?师弟,要不今年咱们问掌门要点钱,给多罗台上加点栅栏什么的,以防出事。

顾白婴按了按额心,自语道:这个笨蛋......须臾,他伸出手,蓦地握紧,再摊开手时,四只发着光的绿色纸鹤出现在掌心,纸鹤摇摇晃晃各自飞向远处,他转身,走向了长春池。

清风疏朗,拂过长春池满池的荷叶,夜色澄澈似水,花影零乱。

池边堆积着各色奇形怪状的石头,这些石头都是羽山圣人当年在各处游历时,从各种秘境中搬回来的,他酷爱搜集这些人间之物,有时候是一粒树种,有时候是一块石头,甚至是一抔土,一捧沙。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让如今冷冷沉沉的太焱派,总带有几分人间的丰美鲜活。

他走着,一只纸鹤在远处,遥遥对他叫了一声,声音清脆,少年脚步一停,随即朝纸鹤的方向走去。

荷花初红,晚风吹过,满殿浮香。

水池边,青石上,有人和衣醉倒,醉得醺醺。

女子的绿色衣裙上,缀满了银色星星,越是昏暗,越是璀璨。

她头枕着手臂,裙摆将青石覆满,粗粗一看,恍若灵精。

顾白婴在她身侧停下脚步,居高临下道:杨簪星。

簪星毫无察觉。

他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喂,杨簪星,醒醒!簪星依旧没有回答。

顿了片刻,他无奈地半蹲下身,将睡着的人扶起来,试图将她抱起。

她素日里,叽叽喳喳,很是活泼,虽不说像门冬那样聒噪,却也没有一刻是停着的,难得见到这般安静的时刻。

而她安静起来的时候,像是另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却会让他的心像是有蚂蚁爬过,蝴蝶飞过,痒痒的,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人。

他这么想着,冷不丁怀里人突然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向他:顾白婴......顾白婴吓了一跳,差点撒开手,不过片刻,他就稳了稳心神,不怎么有底气地斥道:谁让你在这睡觉的?真是不省心,喝醉了还到处乱跑......簪星皱了皱眉,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梦里都还如此多事.....多事?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我多事?簪星冲他一笑,下一刻,没等顾白婴反应过来,她已经往前一扑,捧住了他的脸。

四目相对。

顾白婴僵住了。

远处有蝉鸣的声音,或许还有蛙叫,姑逢山的夏夜安静又热闹,这里是无人察觉的角落。

而她揪着他的脸,还在靠近。

簪星道:顾白婴......她凑得很近,可以感受到女子带着酒气的呼吸,温热的,亲昵的,过分危险的距离。

始作俑者一无所觉,几乎要贴上他的,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你不应该叫顾白婴,应该叫顾白雪。

顾白婴气息不稳,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试图往后拉开与她的距离:什么?她好整以暇地开口:你看,你的皮肤像雪一样白。

她的手指摹过少年的脸,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立刻变得灼烫起来。

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她的手若即若离地穿过他的头发,穿过他的发带,朱色的丝绸发带如月光微凉,从她指尖溜过。

而她还在继续。

嘴巴像血一样红......指尖来到了他的嘴唇。

少年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她还在凑近,眼神清澈,像秘境中那汪清可见底的湖水,安静、温和,倒映着世间万物,和自己的身影。

夜风吹来,能闻到女子身上传来的玉兰香气,清淡的、柔软的,像是春日永恒的芬芳。

身后是巨大的青石,他退无可退。

星空沉沉,坠在人头顶,清光遍照荷叶,晚风吹斜人衣。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脆铃响。

那只被贴了缚音咒的结心铃,本不该再响起的结心铃,挣脱了繁复的咒文,在这满池的夏夜中,突兀地响了起来。

什么声音.....簪星喃喃。

少年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覆住女子的耳朵。

下一刻,嘴唇覆上一点温热。

手还维持着捂人耳朵的姿势,铃声还在漫山遍野地回响,风还在吹,花还在开,萤火飞舞,夜色醉人。

而他们的影子,在青石上,重叠。

她吻了顾白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行(1)一夜好眠。

簪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红酥正在门口喂弥弥,听见簪星的动静,回头一看,忙端了杯热茶走到床边。

簪星接过茶,才喝了一口,就听见红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小姐,你已经拿下顾姑爷的芳心了吗?簪星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抬头问:什么?没有吗?红酥有些失望:昨夜牧姑爷被柳姑娘送回了隔壁妙空殿,大小姐是被顾姑爷送回来的,我还以为大小姐已经决心在他们二人中选顾姑爷了,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吗?簪星将她的脑袋支开,一边下床一边道:当然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时候都轮到她来二选一了,这又不是什么恶俗话本,她也不是选妃的皇帝。

忽然想起了什么,簪星叮嘱红酥:还有,你别在顾白婴面前一口一个‘姑爷’,他是连脱衣服都不让别人看的贞节烈男,古板得要命,男德背得比心经还要烂熟,要是听见你背后胡乱坏他清誉,不把你打死才怪。

可是......可是什么?红酥咽下到嘴的话:......没什么。

见簪星起身穿衣,红酥问:大小姐这是要出去?我要去大师伯殿里一趟,簪星拍了拍她的头:你在屋里和弥弥玩儿吧。

红酥乖乖应了。

簪星穿好衣裳,梳洗过后,随便抓了块米糕就往月光道人殿中去。

路过逍遥殿时,恰好看见顾白婴站在殿外那棵比翼花树下出神。

丰神俊朗的白袍少年,在明艳盛开的比翼花下,实在是干净又热烈,当得起姑逢山十大美景之一。

簪星欣赏了一会儿美色,心中有些奇怪,顾白婴修为高,素日里有人经过,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今日她在此处看了半晌,顾白婴却毫无察觉,也不知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思及此,簪星主动与他打招呼:七师叔。

顾白婴回过头来。

风吹过,一朵比翼花从树上落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他发间。

簪星走过去,伸手向他头顶摸去。

顾白婴下意识往后一退,背后抵着比翼花树的树干上,紧张地盯着簪星:你干什么?......你头上落了朵花。

簪星拿下那朵火色鸾鸟,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叔这么紧张做什么?顾白婴恼怒:谁紧张了?簪星叹了口气:我紧张行了吧。

她转身要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顾白婴道:对了,红酥说昨晚是你将我送回来的,多谢师叔啦。

少年愣了愣:就这个?簪星疑惑地看着他:还有别的什么吗?你没有其他的话要对我说?我该说什么?簪星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白婴盯着她足足一刻,神情很是复杂,又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没什么。

簪星觉得,这人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完,然而眼下她还要赶去月光道人殿中,时候耽误不得。

便道:昨日我喝得多了,什么都不记得,要是我做的有什么不对,你可别放在心上。

说罢,再看顾白婴也没什么反应,便想有什么日后再说也不迟,于是没多问,先行离开了。

待簪星走后,顾白婴回到殿中,在殿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逍遥殿中,平日除了扫洒的小童罕有人来过,与妙空殿的热闹不同,时常觉得寂寞而冷清。

而今他一人坐在长椅上,沉默地望着手中的青色铃铛。

他曾以为结心铃永不会响,这铃铛跟随在他身边这么些年,沉默得像是一个摆设,他不曾知道这铃铛会有如此热烈的铃声,连缚音咒都困不住的心动。

很难自欺欺人,前一刻才硬起心肠说放弃,下一刻就在对方手中弃甲投降。

门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叔,师叔!顾白婴抬眼,心不在焉地问:干什么?师父让我叫你去他殿中,说是商谈去藏宝地一事......咦,你拿着结心铃做什么?顾白婴将结心铃收好:没什么。

穿着粉色纱衣的小童眨巴着眼睛,试探地问:昨日咱们在多罗台的时候,紫螺师姐的勺子转到你,那个湘灵派的师姐问你有没有心上人......师叔,你是不是真的有心上人了,可是我日日与你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也没听见那铃铛响过啊。

聒噪,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顾白婴此刻心情糟透,不欲与他多说。

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问问我。

门冬自信满满:虽然我年纪小,可宗门中,帮那些师姐师兄传的情书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师叔,不是我自夸,情之一事上,我懂得颇多。

若你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时跟我说,我指点指点你,比你一个人瞎琢磨来得好。

你指点我?顾白婴没好气道: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你别瞧不起人,门冬振振有词,咱们宗门里的小明师兄和阿娟师姐,就是我为他们二人传的情书,说起来,还是我撮合有功呢。

等他们结为道侣的那一日,说好了给我一个大大的谢礼。

顾白婴闻言,眼皮轻抬:果真?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门冬拍胸脯保证。

思考良久,顾白婴凑近他,低声道:那好,我问你,一个女子头天亲了一个男子,隔天再见面时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既没有提起头天之事,也没有说清日后如何相处,这是为什么?门冬想也没想地回答:这还能为什么,不想负责呗!顾白婴一愣。

我跟你说师叔,世上就有这种人,占了旁人的便宜,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吃干抹净后回头两手一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种人就是典型的一肚子坏水。

门冬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这种人一般都是借着酒后乱性,霸占别人清白,到了第二日,就对对方说:对不住,昨日我喝得多了,什么都不记得,要是我做的有什么不对,你可别放在心上。

何其鸡贼?遇到这种,不必说,那就是人品极差的烂人,不过......他疑惑地看向顾白婴:咱们宗门里有这种人吗?顾白婴黑着一张脸道:不知道!师叔,门冬面露怀疑之色:你说的那个男子,难道是你自己?当然不是!顾白婴飞快否认,强调道:是我一位朋友!那就好,门冬心有余悸,我还以为是你呢。

师叔,告诉你那位朋友,可千万别被骗了。

这根本就是拿他当消遣,可别一头陷进去出不来。

顾白婴面色微变,过了片刻,生硬地岔开话头:你刚刚说,大师兄叫我过去干什么?哦,门冬适才记起自己的来意:师叔说要商量一下去藏宝地的人选。

藏宝地的人选,不是说好月琴、赵麻衣和簪星同他一起去?顾白婴狐疑地看向门冬。

门冬耸了耸肩:好像情况有变。

.....月光道人的殿中,赵麻衣、玄凌子和月琴都在。

少阳真人又闭关去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大概有三百日都在闭关,露面的时间极少。

其余的人,李丹书和崔玉符一个忙着炼丹,一个忙着画符,也鲜少出自己的法殿。

月琴忙着考察弟子剑术,月光时常整理心经,赵麻衣大部分时间都陪着顾白婴四处寻找修补灵脉的草药,于是剩下一个玄凌子,总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四处游窜。

不过这闲人,最近也忙了起来。

田芳芳和牧层霄已经先到了,那一头,孟盈走了进来,甫一看到簪星三人,微微一怔。

七师弟和门冬怎么还未到?玄凌子看了看殿门的方向。

话音刚落,门冬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来了来了!他拉着顾白婴跑进大殿,喘了口气才站定:到齐了!顾白婴被门冬带得踉跄,待对上簪星的目光,立刻转过头去。

簪星愣了一愣。

另一边,玄凌子轻咳一声,开口道:既然人齐了,就来说说去藏宝地一事吧。

你们都知道白婴灵脉一事,也就无需隐瞒。

先前说好,此次白婴去藏宝地寻找圣树,月琴师姐和五师兄一路陪同,再加上藏宝图本身是蛇巫赠给簪星,簪星也同去,四个人刚刚好,只是......顾白婴问:只是什么?月琴接过玄凌子的话继续道:只是先前在离耳国,魔煞袭击各大宗门弟子,不仅如此,近来还在百姓中作乱。

修仙界各宗门决定再赴离耳国,彻查魔煞踪迹。

事关魔族,兹事体大,我和五师弟也要一同前去离耳国,就不能陪你们去了。

不是还有三师叔和四师叔吗?再不济还有月光师叔,虽然年纪大了点。

田芳芳提醒。

宗门里不可无人,万一是魔族调虎离山之计。

他们三人得留在宗门。

所以?此次去藏宝地寻找圣树,就由你们去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同行(2)月琴看向众人:先前你们在离耳国和巫凡城历练中,相处得很是不错,颇有收获,此次仍旧一道,也算是熟悉。

哎?田芳芳疑惑:我们也能去吗?藏宝地中除了圣树,势必有别的机缘,旁人得了一张藏宝图,大多藏着掖着,就怕别人发现。

谁还会如簪星这般主动带着顾白婴一道,如今更是分享给这么多人。

玄凌子看着簪星,神情很是慈爱:这就是我们簪星的过人之处了,这么多年,像这样乐于分享的弟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就是簪星主动跟我说,想要你们一起去的。

田芳芳闻言,大为感动,抓着簪星的手赌咒发誓:好师妹,师兄果然没白疼你一场!日后等我发达了,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牧层霄的神情却有些别扭起来。

顾白婴的目光落在牧层霄身上,眸光暗了两分。

殿中涌动的暗流被赵麻衣看在眼里,他捋了捋胡子,微微一笑:那么,你们就各自回去休息,两日后就出发吧。

这么快?孟盈问。

七师弟的灵脉滞涨如今虽被压住,可撑不了多久,随时都会有危险,还是早日出发为好。

师弟,月琴问顾白婴:你觉得这样怎么样?顾白婴看了簪星一眼,顿了顿,道:可以。

就此尘埃落定。

商量好之后,众人就各自回去收拾东西了。

毕竟藏宝地中,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往乾坤袋里多装些总没有坏处。

门冬跟在顾白婴身后,叹了口气:果然。

顾白婴莫名其妙:果然什么?果然,杨簪星对牧师兄还是没死心。

门冬指了指远处,那里,簪星正站在牧层霄身边,笑盈盈地与他说着什么。

门冬道:她哪是想将藏宝图分享给咱们,分明是只想分享给牧师兄一人。

只是人言可畏,牧师兄怎么也不肯接受,杨簪星才跟六师叔说要咱们一起去。

这是为了送给一个人,就送给了所有人。

她果然对牧师兄爱得深沉。

门冬点头:师叔,还是你想得长远,杨簪星既然如此喜欢牧层霄,可见他们二人还是可能双修的,如今圣树果实还未到,你的灵脉还没修补好之前,还是防着点他们为好......师叔?他一转头,面前早已没有了顾白婴的身影。

师叔......你等等我呀!他赶紧跟了上去。

......夜里,姑逢山上起了风。

红酥将箱子里厚实的衣物全都收拾出来,比比划划地挑选几件,再仔细叠好。

簪星正往盒里放练好的丹药,一边道:不必麻烦,随便收拾几件就好。

那可不行,红酥很是认真:大小姐此去地方极冷,终年下雪,白雪配红衣才好看,可惜牛叔送来的衣裳里没有大红色,只有玫瑰红,还是少了两分艳丽。

簪星看着她抖开一件玫瑰色撒银花披风,叹了口气。

蛇巫送给她的那张藏宝图中,圣树所在的位置位于都州以北的寒荒之地,是一大片雪原。

传说此地曾有过一小国,后来因为天气寒冷,实在不宜于人居住,百姓搬迁往南,渐渐的成了一座空国。

后来常年下雪,积雪将人迹掩盖,就再也没有人居住的遗痕。

红酥还在絮叨:大小姐既然已经决定让顾姑爷和牧姑爷一道同行,可见是要在这二人中选择一位,若穿得深刻艳丽,无论选择哪一位,求而不得,都会叫另一位心中永远牵挂,也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以后后悔了,还有人在痴心等着。

簪星:......实在没想到,红酥竟是一把养鱼的好手。

她道:红色也太扎眼了些。

扎眼才好,就是要扎眼。

红酥很坚持:咱们可不能被别人抢了风头。

她说的别人,自然是指孟盈。

簪星心中叹息,她如今最怕的就是抢人风头,尤其是牧层霄的风头。

先前她主动要将藏宝图交给牧层霄,牧层霄死活不肯要,不得已只得将藏宝图交给玄凌子,提议让大家一起历练。

只有牧层霄去了,才可能获得他本该有的机缘,而她自己.....簪星垂眸,看向自己掌心的红痕。

红色花朵果然没有再继续生长了,果然,如果主线剧情不崩,至少情况不会太恶化。

只是......谁知道这一趟去藏宝地,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此去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出风头,簪星心中暗暗地想。

......这一夜,许是即将远行,簪星睡得不甚安稳。

到了第二日,众人到出虹台会和的时候。

田芳芳惊讶地指着簪星眼圈下的两团乌青:师妹,你昨天夜里去杀人了?没睡好。

簪星有气无力道。

不必紧张,田芳芳拍了拍簪星的肩宽慰道:我问过师父了,那藏宝地地方偏僻,罕有人去,也没听过有什么凶兽恶物出没,就算是有也没关系,有师兄在,保管不让你受一点伤。

顾白婴面无表情地从他们二人中间穿过,拨开田芳芳搭在簪星肩上的手:让让。

牧层霄和孟盈也走了过来,簪星问:咦,怎么不见柳姑娘?他们每次出行,柳云心对牧层霄都恨不得十八相送,今日连人影都没看到。

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牧层霄艰难道:她今日......身体有些不舒服,我让她不必送了。

门冬从他身后绕出来,一脸了然:你们不会是吵架了吧?又老气横秋地教训他:年轻道侣间,吵架很寻常,此去藏宝地,你若遇到珍贵的花花草草,记得带回去,算作赔罪礼,想来柳姑娘不会和你计较的。

不......牧层霄看了一眼孟盈,我们不是道侣。

门冬俨然不信的模样。

说完了没有?顾白婴不耐烦地抬眼:说完了就赶紧走。

仍旧是熟悉的老地方,传送阵已经准备好。

灵石散发璀璨光辉,众人挨个走了进去,簪星抱着弥弥跟在最后,冲着泪眼婆娑的红酥挥了挥手。

再一次出发了。

与此同时,姑逢山深处,水涧溪前,有白发男子微微凝眸,看向眼前空无一子的棋局。

他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百九十章 与你的约定(1)雪原一望无际。

风雪从远处吹来,刮在人脸上,如刀割般疼。

门冬的两朵粉色莲花发髻被吹得东倒西歪,忍不住双手捂着头道:这也太冷了!处在寒荒之地的藏宝处,的确很冷,风雪像是没有尽头,入眼处是茫茫一片雪白。

簪星裹紧了自己身上的玫瑰色大氅,这是红酥特意为她挑选的,然而好巧不巧,偏偏顾白婴也穿了一身绛红锦衣。

他素日里爱穿一身白,此次来藏宝地,却换了一身格外鲜艳的赤色,上头用墨色绣了精致的燕纹,马尾束得又高,更像是人间富贵人家的少爷,热烈鲜活。

两人看着,很有几分道侣装的意思。

门冬捂着头,目光犀利地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一番,簪星被看得心中惴惴,就听见他道:哼,还是我师叔穿得好看。

簪星:......顾白婴扔给他一个斗笠,嫌弃道:戴上吧你,头发都能做鸟窝了。

门冬赶紧戴上。

孟盈看了看远处:这里什么都没有。

藏宝图中,画的尚且有树有石头,有小溪有桥梁,但这幅藏宝图已经是许多年前绘制,传说中的国度早已被积雪掩埋,如今这里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那怎么找啊?田芳芳挠头:连个方向都没有。

也不是全无方向。

牧层霄指着孟盈手中的舆图:图上所示,圣树生长在雪谷之中,一直往北走就能看见雪谷。

只是这里风雪太大容易迷路,需走走再看,待到夜里,看看星宿方向,就知有没有走错。

师叔......田芳芳探询地看向顾白婴。

就这么办吧。

顾白婴道。

众人便继续往前走,因风雪太大,门冬如今还不会御剑,脚程慢了些,走了半日,前面雪原渐渐有了变化。

只见雪原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道口子,往下看,是一道深谷,将平原分成南北两界。

从深谷中的崖缝中,传来溪水声音,簪星看了看藏宝图:照图上画的,圣树就长在这雪谷中的崖缝里。

那也有点太险了吧。

田芳芳自语。

雪崖的确很险,往下看,雪渊似乎深不见底,山谷中生长了些杂树,上头被覆满沉甸甸的冰雪,一望如玉。

若往下走,雪深路险,有些地方仅容一人侧身而过,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摔进万丈深渊。

簪星正踌躇着,那一头,门冬已经戴好斗笠,率先走了上去,催促道:快走呀,此地多灵草灵果,我已经感受到了!门冬拥有仙灵窍,他说此地有灵果,必然就有。

孟盈看了看雪谷:说不定圣树就在下面,我们快些下去,速速采完离开。

顾白婴把门冬拎到身后,嘱咐众人:我走前面。

他修为最高,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一路跟随着小心翼翼地下谷。

这里罕无人迹,并无道路,要往下走,有时候根本没有落脚之处,只能用刀剑劈砍,暂时砍出一条路。

雪越来越深,路越来越滑,看着短短的路程,走起来格外费力。

待走到半山腰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夜里凶兽出没。

顾白婴停下脚步,用绣骨枪拨开面前一簇杂木,树上的积雪被他簌簌的抖落下来,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他道:先在此地歇一晚,明日继续。

这山洞藏在崖壁之上,上头下头都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除非是会飞的凶兽,否则还是安全的。

田芳芳摸了摸身上:哎呀,我忘了拿照明符,你们谁带了?孟盈摇了摇头,牧层霄翻了翻乾坤袋:我也没有。

门冬转开脸:别看我,我乾坤袋空得很,要用来装灵草的。

倒是顾白婴,闻言不甚在意道:门口不是有树枝吗,捡点生火。

门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生火?师叔,我们是修仙之人,怎么还跟凡人一样生火?你能跟凡人一样吃饭,为什么不能跟凡人一样生火?顾白婴显然不惯着他:少废话,捡树枝去。

门冬心不甘情不愿地捡树枝去了。

簪星陪着他一道捡树枝,边捡边道:照明符是用来照明的,可生柴火不仅能用来照明,还能用来暖和身子,不是比符咒更好?你说的不错,但我要是冷了,可以用驱寒符。

簪星:那你带驱寒符了吗?......没有。

簪星拍了拍手:那不就得了。

雪崖多树,枯枝很快就捡了一大摞,摆在山洞里,牧层霄捏了一个火诀,柴火便燃了起来。

雪地里霎时间多了一抹暖意。

这山洞靠近洞口的地方也有积雪,柴火堆生得往里靠了些,北风进不来,到了夜里,风更大了,只听得外头风声呜咽,如凶兽哭嚎。

门冬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顾白婴看他一眼:怕了?怎么可能,门冬梗着脖子辩解:咱们这么多人呢,不过......他犹豫着问:这里曾经真的有小国存在过吗?怎么看,此地都像是荒无人烟的鬼地方。

藏书阁里的《游遍都州:消失的城池》中曾经写过,此地确实曾有一国,叫月支国。

孟盈淡声开口:但因为气候寒冷,百姓已经迁移至别处,城池渐渐被雪覆盖,舆图中就找不到月支国的位置了。

可我看的可不是这样。

簪星道。

众人的目光朝她看来。

我来之前特意去藏书阁找了有关此地的书籍,书籍记载,月支国其实不是因为气候寒冷,百姓迁移消失的。

一百多年前,月支国就存在了,听说月支国十分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后来......她顿了顿:月支国的国主发疯了,将所有百姓杀了个精光,那些百姓死之后,都变成了干尸,城池变成了一座死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国家的人了。

孟盈怔住:果真?倒是不曾听过此事。

顾白婴怀疑地看着她:你看的书叫什么名字?第一百九十一章 与你的约定(2)簪星回答:《五十个真实诡异都州恐怖传说》。

众人:......门冬怒道:不要在这里讲鬼故事!簪星耸了耸肩:气氛这么好,我以为你们很想听呢。

门冬还欲说话,被顾白婴打断了,他拿着藏宝图走到山洞口看了看远处,风雪太大,今夜没有星辰,看不出来方向如何。

他道:今夜都好好休息,我守夜,等明日一早出发。

不如我和师叔你轮着来,牧层霄开口:这样节省体力。

顾白婴略一思忖:也好。

就这么定了下来。

簪星并非自小修炼,底子比不上孟盈他们,体力也比不上牧层霄和田芳芳,便心安理得地寻了个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许是白日里下崖太累,抱着弥弥坐下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簪星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正抱着弥弥去往月琴的殿中,今日是孟盈的生辰,田芳芳他们都在。

簪星与他们一道吃饭热闹,酒酣耳热之际,她打了个盹儿,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尖叫,睁开眼,便见屋中血色横飞,所有人都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而她手上的盘花棍上面还残留着温热的猩红,有人的声音吵吵嚷嚷从远而近传来:魔煞,是魔煞!杀了那个魔煞!她惶然转身,发现自己被弟子们包围,为首的正是顾白婴,他手中绣骨枪指着簪星的脖颈,憎恶地看向她,目光冰冷得像是陌生人,一字一顿道:魔族。

魔族!簪星猛地从梦中惊醒。

胸口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悸,她喘了好几口气才反应过来,方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少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做噩梦了?簪星抬眼。

火堆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周围的人已经各自靠着石壁睡去。

弥弥将身子团成一个球卧在她脚下,而顾白婴就坐在火堆边,神情平静。

他的声音也是冷淡的,似乎还带一点不耐烦的关切,和梦里那种带着深刻憎恶的冰冷截然不同。

原来是梦。

还好只是梦。

她往火堆前蹭了蹭,试图用暖意驱散一点噩梦带来的寒冷和惊悸。

顾白婴瞥她一眼:冷了?簪星没有说话。

这梦可真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不过才将那本《魔后自述:大婚当夜,我发现了夫君的私生子》看完,这样的噩梦已经做过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那本错别字横飞、不知是真是假的杂书里,以魔后的口吻记载了这一荒唐的八卦。

说是魔后不姜在同魔王鬼雕棠成亲当日,发现了魔王鬼雕棠竟然早已有了一位私生子。

这位私生子的母亲是人族,也就是说,这位私生子是半魔之身。

魔王鬼雕棠是一个血统至上者,他将这个私生子视为自己留在世上的耻辱,于是狠心将其除去——故事到这里就结尾了。

或者说,与私生子有关的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剩下的,都是魔王鬼雕棠与魔后不姜的几十万字先婚后爱。

簪星也不知道这书上写的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很大可能,她就是那个倒霉的私生子。

否则,如何解释在岳城生活的杨大小姐会有这么一箱子魔界的禁书,又如何解释在须弥芥子图中,那位战力颇强的魔煞见了她会下跪行礼?除非,她本身就和魔界渊源不浅。

至于那原本该死了的私生子是如何逃出生天躲过一劫的,无非就是因为主角光环。

她因为拿走了枭元珠,抢走了牧层霄的机缘,改写了天道,天道见她已经不可能再做一个小小的炮灰,干脆换了一种办法惩罚她,从某种方面来说,簪星仍然是主角,只是成了反派。

簪星呆呆地看着火光,下一刻,一件披风兜头扔来,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

做什么梦了,脸色这么难看?顾白婴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若无其事地发问。

珊瑚红色的披风上,镶了一圈茸茸的白毛,看起来漂亮又暖和,簪星问:师叔......你怎么还随身带着披风?不知道,门冬塞的。

噢。

簪星将披风紧了紧,想了一会儿,走到顾白婴身边坐下。

少年身子微僵,只盯着火苗冷道:干什么?没什么。

簪星将手放在火堆上烤了烤,从手心处传来的暖意慢慢蔓延至全身,她稍微暖和了些,突然开口:师叔,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顾白婴狐疑:什么意思?换句话说,簪星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觉得我特别吗?柴火静静地燃烧,发出暖色的红光,女子的脸近在咫尺,和某个夏夜里,荷花池边的脸重合了。

他猛地转过头去,神情有几分狼狈,急道:臭美,你有什么特别的?是吧,我看起来很普通吧。

簪星叹了口气:你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有朝一日被发现有一个凄惨的身世,一个罪大恶极的背景,一个逼不得已的苦衷,你说,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就比如,她覆在火苗上空的手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有朝一日你我身份对立,但我并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对我出手吗?火苗映在她的眼睛里,将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眸子模糊出几分迷茫来。

她是很认真地在提问。

山洞里,只有弥弥的呼噜声回响,被纷纷风雪吹拂成朦胧背景。

过了一会儿,有人声音响起。

别做梦了,顾白婴哼了一声:我看你平时还是少看些藏书阁里乱七八糟的闲书,你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凄惨的身世背景。

再说,你是太焱派的人,是我的师侄,就算你站在天下人的对立面,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他道。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浅茶色,素日里就很明亮,夜里在火边,如琥珀色的宝石,璀璨似珍宝。

平日里飞扬骄傲的人,在某个夜里,竟也有如此温柔的眼神。

簪星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丝光从裂缝溜了进来。

下一刻,顾白婴匆匆撇过头去,补上一句:也是太焱派的立场。

簪星;......好吧,现在这种时候,委实也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好时机。

何况顾白婴这个人,谢绝谈情四个字已经写在了他脸上,记在了他心里。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雪,簪星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里写了几个字。

顾白婴瞥一眼,见上头写着杨簪星三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如狗爬,不由得嗤笑一声:真丑。

簪星不为所觉,继续写,这一回,写的是顾白婴三个字。

顾白婴一愣。

杨簪星与顾白婴三个字并排列着,丑归丑,莫名其妙的,看起来竟很和谐。

簪星打了个圈,将两个名字圈在一起。

顾白婴指尖微微蜷缩,涩然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咱俩立场一致吗?簪星扔下枯枝,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两个名字在这里,谁也不许擦,留作证明,万一有一天你不认账了,还有白雪黑字的字据。

幼稚。

顾白婴闻言,不以为然:风一吹,雪就把字埋了,上哪找证据?所以啊,簪星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约定不仅要留在雪上,更重要的是留在心里。

师叔,你要将我的话记在心上。

被她手指拍过的地方,渐渐变得灼烫起来。

更灼烫的是她的眼神,含着热切的期盼,好似与他此刻约定的这件事,就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顾白婴不自在道:......知道了。

簪星满意地收回手,打了个呵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有些困了,那你继续守,我再睡一会儿。

她背靠着石壁,阖上眼,不久就呼吸均匀,很快睡着了。

火堆还在继续燃烧,少年出神地看着雪地上的名字,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簇北风从外头冲进来,携卷着雪粒横冲直撞地扑向火堆,将地上的名字打散了一小块,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护住面前的雪地,忽而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动作突然僵住。

雪还在下,山洞里各人有各人的美梦。

他垂眸盯着雪地片刻,终于伸出手,捏了一个避风诀小心翼翼地覆在那两个名字之上,然后低下头,无奈地笑了。

......簪星是被吵醒的。

从耳畔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让人想忽略也难,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到的就是田芳芳惊喜的喊声:那就是圣树吧,这么亮,肯定就是圣树,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咱们找到了!圣树?簪星一骨碌坐起身,看见田芳芳他们聚集在山洞口,正往下看着什么。

师妹,你醒了?田芳芳一回头,看见簪星,忙招呼道:快来看,我们找到圣树了!第一百九十二章 丑角的自我修养(1)快来看,我们找到圣树了!簪星走到他们身边,站在崖壁口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同往下看。

正是清晨,太阳从两崖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地挣脱出来。

雪谷中竟无晨雾,赤日流金中,玉海翻腾,而在一片泠泠雪风里,有一棵巨树拔地而起。

白茫茫一片雪原中,这棵巨树便格外鲜艳,遍生翠寒。

而在一片幽绿中,又有熠熠光辉,仿佛树上结满珍珠宝石,闪耀得令人目眩。

这看起来,的确是圣树无疑。

但为何昨日我们没有见到这棵树?孟盈怀疑:会不会是像巫凡城那样的幻境?障眼法而已。

有这个可能,牧层霄看了看脚下:不过我们昨日到此地时,天色已经全黑了,看不到这棵树也是自然。

今日清晨天色大亮,或许才能看到。

师叔,有不对劲的地方吗?田芳芳问。

顾白婴摇头:我没有感受到魔煞之气。

簪星一转头,看见门冬站在崖壁口,小脸绷得很紧,就问:师弟,可是有什么不妥?奇怪,我的仙灵窍感觉不到有灵草。

门冬有些不安:既然是圣树,这个距离,我应当能感觉到才对,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拉了拉顾白婴的衣角:师叔,会不会是个陷阱?嗨,管他什么陷阱,咱们现在也没别的路可走,只能往下。

再说了,就算是幻境,能幻出圣树,说明对方也知道圣树的下落,咱们还得下去。

找不到圣树,师叔的灵脉就没办法修补,我看咱们在这里畏首畏尾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先下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呗!田芳芳大大咧咧地开口。

他一心想找到圣树多收获些机缘,危险什么的都在其次。

众人一合计,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毕竟这里也没第二条路可走,便决定继续往下深入雪涧。

许是昨夜大家都休息得不错,今日下谷,倒是比昨日轻松一些。

越往下,那棵巨树的影子越是清晰,而上头缀着的光华也越是闪耀,随着日头一照,简直要迷花人的眼睛。

这圣树上结的真是可以修补灵脉的果实吗?田芳芳纳闷。

怎么?我记得游历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传说中有一种宝树,树上结的不是果实,而是珍宝,就像画金楼里的那些珍珠金块一般。

我看这树上绚丽夺目、溢彩流光,看着不像是果实,倒像是宝石。

说到此处,田芳芳有些期待:要真这样,咱们把这棵树挖回去种在姑逢山,岂不是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那吟风宗不过挖了条灵石矿就能在修仙界横行霸道,如果宝树到了咱们宗门,一年四季收获,咱们也算是立了一大功!醒醒,簪星提醒他:还一年四季收获,这又不是韭菜,再说了,你看这树,你确定能把它挖起来?随着他们越往下,看得越清楚,此树几乎占了半个山头,绿云茂密看不到尽头,要说挖,还真是有点痴人说梦。

那不然砍一枝回去种下,看看能不能活?田芳芳退而求其次。

这种嫁接技术可能有点困难。

先别说这个了,门冬脸都被冻得发紫:难道你们没有觉得这里越来越冷了吗?天确实是越来越冷了。

众人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太焱派中特制的衣料,能驱赶寒意。

特别是簪星,不仅穿得多,内里也贴了好几层驱寒符。

纵然如此,还是如进入冰窖般令人瑟瑟。

尤其是风刮来时,冷意渗透骨髓,手足都忍不住发僵。

这里这么冷,该不会是极冰之渊吧?田芳芳打了个冷战。

簪星虚心求教:极冰之渊是什么?是魔界的牢狱,一整座山脉都被冰雪尘封。

听说当年魔王在世时,将有罪的魔族封入极冰之渊,魔族无法破冰而出,天长日久,极冰之渊里,冻下的都是死去的魔族。

没有一个魔族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孟盈解释。

簪星道:听起来像个储存物资的冰窖......这里......不会。

孟盈打断她的话:极冰之渊在魔界,不在这里,况且此地是雪原非冰峰。

若真是极冰之渊,纵然是我们也无力逃出,何况还能在此走动。

簪星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正说着,前面顾白婴的脚步停了,牧层霄喊道:你们看!这里已经下到谷底了,从谷底可以窥见巨树的全貌。

这棵树十分广袤,树干深深扎根于地下,难以分辨哪里是树根,再往上,一大团绿雾笼罩整个山头。

最让人震撼的不止于此,在这巨树的树枝上,竟然大大小小挂着不少的兵器。

从刀剑,到斧戟,再到勾棍,甚至还有绫缎。

然而奇怪的是,这么多兵器,却没有一个人影。

仿佛这些兵器是从树上凭空长出来的一般。

这不是棵珍宝树,是棵灵器树啊!田芳芳示意簪星往前:师妹,你的盘花棍不是断了嘛?快上去挑一把。

簪星一时也信了他的鬼话,往前走了两步,顾白婴还没来得及阻拦,簪星已经走到了他前面,然而下一刻,仿佛撞上了什么无形的东西,砰地一声,簪星被弹了回来。

什么东西?!顾白婴眉头一皱:是封印。

他将簪星往身后一拉,小心点,此地有修士留下的封印。

封印,大多是用来制约有危险的凶兽或是魔煞,而此地有封印......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面前的这棵树上,巨树除了树枝上挂着的灵器外,看起来并无异常,难道......这里有什么看不到的危险?四周风声寂静,茫茫大雪无声,唯有这棵流光溢彩的宝树迎风挺立。

师叔,这里恐怕有古怪。

牧层霄指着树上的灵器:只见兵器,不见修士,那些修士去哪儿了?会不会是已经遇害了?此话一出,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丑角的自我修养(2)从眼前看上去,这棵树树冠巨大,上面挂着的灵器少说也有几百,有破的,也有精致的,可见应当不是同一批人。

这么多人全军覆没,究竟是怎样的危险才会导致?那要不还是算了?田芳芳试探地问:咱们就这几个人,就这么进去是不是草率了点?话音刚落,门冬开口了,他道:不对。

簪星:什么不对?小童抿着唇看着那棵树的树干,准确的说,他是在看着那棵树的树根,他自己的脚下。

门冬低声道:我的仙灵窍感受到了此地有灵气充裕的灵果,不过......他喃喃开口:是在地下。

地下?蛇巫说,藏宝地中生长着一棵圣树,圣树上结有果实,自然而然的,树都是长在地上的,长在地下的,那叫红薯。

师弟,你没有感觉错吗?孟盈问。

没有。

门冬很肯定,指着地下道:就在这地下。

这下事情可就难办了。

且不论地上地下,要想找到圣树的果实,必须要靠近这棵树,但这棵树前不知被谁留下一道封印,一旦解开封印,可能会有未知的危险。

师叔......田芳芳问:咱们进还是不进啊?都已经到这里了,怎么能不进?门冬向来操心顾白婴的灵脉一事,生怕众人打退堂鼓,只要打开封印,想办法进到地下,我敢肯定,一定能找到圣树果实。

现在如果不去,万一被别人摘走果实怎么办?我也赞同师弟说的。

孟盈点头:七师叔的灵脉已经拖不得了,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我也赞同。

牧层霄跟着道:修仙之人,若无迎难而上的勇气,是失却道心之为。

田芳芳左右看了看,一咬牙:富贵险中求,拼了!这么多人都表态了,簪星也不好特立独行,只道:我可以。

剩下一个顾白婴看了看那棵树,他自己倒无所谓,并无太多担忧,只是如今身后跟着一群晚辈,甚至还有修为颇低的小孩,难免多思量几分。

然而架不住其余人在周围催促,只得勉强答应:既然如此,我先打开封印,你们跟在我身后,一旦有不对,立刻远离。

众人答应下来。

这封印不知是哪位前辈留下来的,上面蕴含的元力颇高,想来封印此地之人应该也是位大拿。

顾白婴握着绣骨枪走到那棵巨树前,突然提枪刺进封印中,刹那间,平地掠起无数狂风,将众人吹得东倒西歪。

封印的力量在减弱。

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在慢慢地散开,变得稀薄,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了。

就在这时,簪星心口一痛,那颗沉寂许久的枭元珠内,里头原本星点大的火苗猛地燃烧起来,眼前巨树的封印内,仿佛对她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感觉来势汹汹,无可抵挡,与之同时,蔓延的窒息感牢牢攫住她的一切感官,簪星疼得忍不住弯下腰去。

师妹?孟盈率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忙搀住她:你的脸色怎么白成这样?簪星没办法回答她。

顾白婴见状,猛地收回绣骨枪,转身赶到簪星身前: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之前在巫凡城的时候,师妹的元力受到影响?牧层霄道:刚刚封印解开,此地元力有波动,师妹如今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波动才会如此。

门冬惶然:那......顾白婴打断他的话:杨簪星要紧,先不管封印的事。

众人便搀着簪星到了离树不远的崖壁下歇息。

奇怪的是,离那棵树越远,难受的感觉便越来越轻,虽还有点虚弱,但到底不像刚刚那般痛苦,簪星勉强能喘口气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顾白婴问。

我没事,簪星靠着崖壁,看向那棵树:师叔,我感觉那棵树......不对劲。

枭元珠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动弹。

诚然,如今这颗至宝已经变成了魔物,可在过去的那些日子,这颗珠子总是在关键时候帮簪星逃过一劫。

如今封印还未完全解开,枭元珠就有这么大反应,可见其中的东西不简单。

顾白婴闻言,目光一顿:你发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簪星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安,越靠近那棵树,元力越不受控制。

那咱们还继续吗?田芳芳小心翼翼地问。

封印解开了一半就中止了,如今瞧簪星的样子,也不像是立马就能活蹦乱跳的模样。

你先在此地休息,顾白婴沉吟片刻,我去周围转转,看能不能有别的发现。

孟盈,他嘱咐道:你们照顾好杨簪星。

牧层霄道:师叔,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必。

顾白婴提着绣骨枪:若真有危险,你们也不是他的对手。

簪星心道,那可不一定,毕竟牧层霄是有天道庇护的人。

顾白婴独自一人离开了,其余人在崖壁下等着他。

簪星远远望着那棵树,不知为何,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总觉得这棵树下,似乎有什么极危险的东西。

希望是她的错觉。

顾白婴这一趟去了很久,等他回来的时候,簪星已经睡着了。

孟盈见他回来,问:师叔,可有什么发现?顾白婴摇头:谷底都是雪,除了这棵树什么也没有。

没有发现人的踪迹。

看来,想要找到圣树果实,还是得从这道封印入手。

他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簪星,孟盈低声解释:师妹刚刚元力波动过,消耗有些大,我让她先休息一会儿。

顾白婴点头,道:我去封印前守着,以免出什么意外。

等簪星醒了,再商量接下来的事。

孟盈自然没有异议。

顾白婴走到巨树的封印前坐了下来,将绣骨枪插在一边的雪地里。

他一身红衣落入雪间,格外鲜艳。

门冬想了想,小跑着跟了过去,在顾白婴身边坐了下来。

雪还在下,顾白婴问:你出来干什么?顺便捏了个避雨诀在他头顶。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丑角的自我修养(3)我来陪陪你。

师叔,门冬望着巨树上的灵器:我能感觉到树根底下有很充足的灵气,可是......这里这么多修士的灵器,真的有危险吗?怕什么?少年看了他一眼:就算有危险我也会保护你,大师兄就你这么一个独苗徒弟,日后老死了还指望你帮忙收尸,放心,我不会让你折在这里。

门冬:......这话说得委实不怎么好听。

小孩儿叹了口气,干脆不再继续这个忧郁的问题,换了个话头:对了,师叔,你那个朋友最近怎么样了?顾白婴莫名:什么朋友?就那个被人强吻了,人家又不想负责,成日自艾自怨伤心欲绝,注定要被人抛弃的可怜虫朋友啊?顾白婴:......他脸色难看无比:谁告诉你他成日自艾自怨伤心欲绝了?你怎么知道他就注定要被抛弃?这不是明摆着吗?门冬小手一摊。

滚。

师叔,你不要生气嘛。

我知道作为朋友,你肯定不希望他过得这么悲惨。

师叔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特意为你的朋友精心准备了法宝,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派得上用场。

顾白婴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法宝?门冬贼眉鼠眼地四处望了望,见四下没人,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书来:你看这个!这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看封皮已经很旧了,仿佛已经被人翻阅过几千几百次,上书标题:《丑角的自我修养》。

顾白婴扬眉:丑角?你看,咱们素日里四处游历的时候,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动不动就说什么英雄救美的话戏,都老掉牙了,还那么多人爱听。

这种说书里,一般有个英雄,有个美人,还有个恶霸。

顾白婴:嗯。

除了英雄美人恶霸外,大多时候还有一位重要人物,这位要么是美人的表哥,要么是美人的竹马,与美人有天然的关系,看似近水楼台,最后却什么都没捞着。

师叔,你猜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是丑角啊!一开始,就是要衬托出那位英雄的!你想想,咱们听过的那些戏,那些丑角是不是对美人百般殷勤,千般关怀,可最后美人却还是芳心另投?顾白婴忍了忍:你到底想说什么?师叔,如今你那位朋友,就相当于咱们这个戏里的丑角。

本来呢,这种时候,最好是劝他早日看开早日解脱为妙,不过我听师叔的意思,您那位朋友对美人爱得深沉,一时半会儿也不想放手,既如此,就看看这本书,能助他一臂之力。

顾白婴很怀疑:就这?你可莫要小看它,此书在藏书阁里,不知道多少为情所困的师兄们都看过它。

此书会教人如何细水长流,从细节之处做到极致,譬如在什么时候默默关心,又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去,在什么时候雪中送炭,又在什么时候绝不打扰。

咱们宗门有师兄就是看这个,照着上头写的熬了十年,终于打动师姐芳心的。

门冬把书往顾白婴手里塞:你拿着,给那位朋友看看,多有裨益。

少年一扬手,语气不耐: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看!师叔,你不要不相信,此书在咱们太焱派里颇受关注,就连六师叔以前都偷偷看过呢。

门冬还要劝。

两人争执间,一只手从其中插了进来,将那本书拿走,牧层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师叔不看的话,就借我看看吧。

顾白婴:......牧层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二人身后,他倒是很不客气,将那本书往乾坤袋一装,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要这个干什么?门冬诧然瞪大眼睛:杨簪星和柳姑娘都对你痴心不改,你又不是丑角,你是英雄中的英雄,要这个纯粹多此一举了吧!师弟不要乱说,牧层霄急忙辩解:我与师妹是同门情谊,云心,我也只是拿她当妹妹而已。

门冬冷笑:呵,你这话说得跟负心汉有什么区别,那你要这本书干什么,你想关心谁?孟师姐?牧层霄脸红了,没有反驳。

门冬大惊:你果然觊觎孟师姐!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点声!门冬挣扎着要拨开顾白婴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师叔你也不管管,他一个人就和三位姑娘不清不楚着,咱们宗门里怎么能容得下这等用情不专之人!师叔你还护着他!闭嘴!顾白婴压低了声音:封印动了!门冬一愣:咦?牧层霄的脸色微变,握紧了手中的灭神刀。

平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

这风和下山时候的风不同,仿佛是从地底下一点点生长出来的,吹在脸上并不冷,却将满树的灵器吹得哗啦啦作响,仿佛下一刻这些灵器就要从树上坠落一般。

而那道先前被顾白婴解开一般的封印,一直都没有任何异样,而现在,金色的元力从封印上渐渐流失,禁锢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弱,没有人去动它,但是封印就快解开了。

靠崖壁的那头,孟盈和田芳芳已经觉察到不对,二人同时握紧了手中兵器,看向了巨树的方向。

奇怪,孟盈喃喃道:师叔并没有继续解开封印,为何封印自己动了?这妖风刮的有点邪门,田芳芳将斧头扛在肩上,师叔那边没事吧?要不要把师妹叫醒?簪星还在睡,于睡梦中,她似乎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雌雄莫辨,忽远忽近,像是清脆童声,又如耄耋老人般沙哑。

她无法听清这声音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里头仿佛含着无尽蛊惑,诱她往前。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簪星猛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巨树周围的风骤然停住,满树挂着的灵器不再摇摆,覆满白雪的大地中,绿树昂扬挺拔,生机勃勃。

所有元力的痕迹消失殆尽,封印解开了。

------题外话------《丑角的自我修养》=《备胎的自我修养》第一百九十五章 剑冢(1)封印自己解开了。

众人都走到封印前,目光凝重地看向这棵巨树。

从表面上看来,这棵树没有任何问题。

即便解开封印,暂时也没瞧见异常的地方。

顾白婴道:你们跟在我身后。

随即提着绣骨枪慢慢靠近这棵树。

宝树静静地立在原地,仿佛千百年间都是如此。

他走到那棵树旁,走得近了,才发现有些不对。

之前他们一行人到此,看见巨树树枝上挂满灵器,原本以为是修士们的灵器因为某种原因,落在这树上的。

而眼下看来,这些灵器并不是挂上去的,而是从树枝梢头长出来的。

一棵结满了灵器的树,这可能吗?他顿了顿,绣骨枪划过一道银光,离他最近的一根树枝上,一把长剑落了下来。

这是......众人都围了过来。

这是一把华丽的长剑,剑鞘上镶了宝石,剑柄处有磨损过的痕迹。

顾白婴抽出长剑,那剑尖上甚至还有划痕——这是一把被人用过的剑。

如果将灵器比做果实,这些灵器从树枝上生长出来,就是这棵树结好的果实,那么果实不应该是崭新的么?为何这把剑还有被人使用过的痕迹?再看其余结在树上的灵器,皆有旧痕。

这到底是什么?牧层霄皱起眉:莫非这不是圣树?我们找错了地方?不,这肯定就是圣树。

门冬肃然开口,他道:至少圣树就在这附近,我能感觉到它的位置。

他目光一动:你们看!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巨树的树根处,有一道巨大的裂缝,差不多能容一人通过。

那道黑漆漆的裂缝像是雪原张开的一张大口,幽幽地等着有人经过,然后将其一口吞食下去。

孟盈走到了裂缝旁边,看了看里头:不知道底下是什么?簪星自告奋勇地上前:让我来!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探音符,符咒只有巴掌大,上头画着一个唱歌的小人儿,簪星将这张符扔进裂缝,画上的小人儿便张嘴唱着春风吹暖洋洋阿哥带我去放羊摇摇晃晃地往下飞去。

这歌声虽然有些走调,不过清脆又嘹亮,扔进裂缝里许久,仍然能传到众人的耳中。

顾白婴默了默,一言难尽地看向簪星:你这画的都是些什么符?旁人画符,大多画的都是增强元力或是能抵御攻击的符咒,簪星画的这些......委实不太正经。

我头一次知道符咒还能这么画呢。

门冬像是被打开了新的世界,回头我也让三师叔教教我。

正说着,那小人儿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得微弱,不如方才响亮,又过了一会儿,声音彻底消失了。

底下有东西,空间也很大。

簪星道:而且这裂缝听起来很深,师叔,要下去吗?她望着幽深的裂缝,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安。

当然要下去。

门冬指着底下道:这里面一定有东西,也许不止圣树的果实,我感觉里头有很充裕的灵气,可能有别的机缘也说不定。

如果能找到一些新的灵草灵果,让四师叔练成丹药,对咱们宗门弟子的修炼一定大有帮助。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下去也是不行了。

孟盈垂眸:那就一起进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吧。

决定好的事,再踟蹰不前也没有意义。

顾白婴掏出一张照明符贴在绣骨枪尖上,霎时间如多了一个灯笼,照亮了眼前的雪地。

门冬愣了一愣:师叔,你有照明符啊?那你昨天夜里为啥要我去捡柴火?顾白婴没搭理他,嘱咐其他人:小心点,跟在我背后。

裂缝被照明符照亮了。

众人跟在顾白婴身后,一点点地往下探去。

甫一落脚,簪星就察觉出有些许不对。

她原以为这地方像是离耳国秘境中无冬山的那处山洞一样,黑色深渊深不见底,而这道地底的裂缝一走进去,却发现如走入了一个洞穴,脚下踩到的是结实的土地。

一开始裂缝很小,一行人得侧身勉强挤进去,走了几步后,里头的空间逐渐开阔起来。

如平直细颈圆肚瓶,走过了长长的甬道,就到了宽阔的肚腹了。

簪星抱着弥弥,伸出手,抚过洞穴的穴壁,这里的泥土潮湿,其中渗出一些植物的根须,而那棵巨树的树根,还在往下,似乎没有尽头。

不知道一直往下走会走到哪里,簪星暗暗地想。

因谁也不知道地底有没有危险的凶兽,顾白婴走得并不快,一边注意周围的动静。

众人都很沉默,只有门冬,越走神情越是激动,低声道:这里面的灵气越来越充裕了,师叔,我敢肯定,这里面一定有大量的灵草灵果。

我怎么没感觉到?田芳芳怀疑:师弟,你是不是感觉错了?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自己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那是一把追魂爪。

田芳芳站定,弯腰将追魂爪从地上捡了起来,自语道:莫非这就是藏宝地的机缘?不过这追魂爪好像只是个低级灵器,这机缘是不是有点太小了?这应当不是机缘吧。

牧层霄走上来看了看那追魂爪:看起来像是哪个修士遗落的灵器。

不止这一把。

孟盈抬眼看向前面:这里还有很多。

果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地上开始散落着一些灵器,玄武棒、凤头斧、金瓜锤......随着众人越往下走,灵器散落得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是零零散散的几把,后来渐渐密集,再后来,满地都是,几乎没有人下脚的地方。

这些灵器中,有低级灵器,也有中级灵器,甚至还有高级灵器。

田芳芳起先还挑了几把装进乾坤袋里,打算回去后送到画金楼里卖掉换灵石,到最后,灵器将洞穴铺满,他反倒心中惴惴,不敢再往里装了。

师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灵器?田芳芳问。

第一百九十六章 剑冢(2)应该是进入此地的修士留下的。

顾白婴凝眸,望向四面的穴壁。

修士?门冬转头看了看:这哪里有修士的影子?顾白婴调转绣骨枪,指向面前的穴壁:这里。

绣骨枪上的照明符将穴壁映亮,于是,众人便清清楚楚地看到,洞穴的四壁上横七竖八的留下了许多道残影,刀剑枪尖,全都是灵器在石壁上留下的痕迹,仿佛不久之前,这里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混战。

密密麻麻,令人胆寒。

先前没有留意,眼下在照明符的映照下,一切无所遁形。

那些痕迹毫无章法,像是情急之下随便挥舞造成,光看一眼,也能看得出来当时的情况凶险可怖。

门冬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这里......之前到底有什么?到底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簪星心口的枭元珠突然跳动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般的往前走了几步,顾白婴喝道:小心!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制止她往前的动作,簪星指了指前面:你看。

满地铺落的灵器中,在最前方,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山。

这座小山是用堆积的灵器铺成,准确的说来,是一座剑山,那些或残破或崭新的剑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在昏暗灯火照耀下,闪着冷而寒的剑光。

剑冢。

顾白婴眉头皱了起来。

都州修仙界中,的确有几大剑冢,但不曾听过在地下有这么一座。

难道刚刚我们一路下来看到的那些灵器,都是因为剑冢召唤的原因?失去主人的灵器,会自动选择沉睡的地方,这便是剑冢。

可真是如此,这洞穴里四处的划痕又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突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顾白婴喝道:谁?从剑冢底下的阴影处,一柄剑斜着倒落下来,方才就是这柄剑闹出的动静。

牧层霄走过去,目光突然一滞:有人!这么个黑灯瞎火的鬼地方,怎么会有人?众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就见在剑冢旁边的阴影里,果真坐着个人。

不过这个人,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

这是一具白骨,不知道在此已经沉睡了多久,穿着修士的衣裳,大概因为衣裳是特制的料子缘故,衣物并没有腐烂。

他垂头背靠穴壁坐着,看上去姿态安详。

这是别的宗门的弟子?牧层霄疑惑。

顾白婴沉默一下,上前摸向这白骨的衣裳。

门冬害怕,抱着弥弥躲在簪星的背后不敢出来,簪星靠着田芳芳站着,望着那具干枯的白骨,心中亦是不安。

顾白婴在这具白骨身上摸索,试图找出能证明此人身份的证据,不过摸了半晌,别的信物没有,倒是摸出了一卷书简。

这是......孟盈目光凝住:此人留下的?先看看再说。

顾白婴翻开书简。

簪星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看。

我叫郑擎,是都州桓阳派弟子,今年十八岁,偶然得一藏宝图,与师兄们来此地找寻神剑......刚打开,入眼的就是这么一句。

神剑?簪星怔了怔,蛇巫赠与她藏宝图,不是说藏宝地中有的是圣树,怎么现在又成了神剑?桓阳派?孟盈思索了片刻:这名字听着似乎有点耳熟。

都州修仙界中门派众多,孟盈大多数时间都在御剑修炼,记不清楚也正常。

顾白婴还在继续翻看那册书简。

此地曾有一国,名叫月支国,听闻月支国以冶炼兵器为盛,有一位叫柴桑的铸剑师,他铸了一柄剑,名叫‘无忧’。

无忧剑是以铸剑师毕生心血所铸,神力无穷,且已生出剑灵。

传说此剑堪称极品灵器,柴桑将此剑献给月支国国主,后月支国国主离世,此剑作为陪葬品,一同埋在月支国皇陵之中。

......我们决定去取回无忧剑。

看到这里,顾白婴皱了皱眉。

这桓阳派的弟子胆子还真大,虽然说修士不用怕普通人,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他就这么去把别人墓掘了,也太丧德了些吧!门冬义愤填膺。

师弟迂腐,田芳芳不以为然:一柄极品灵器就这么深埋于地,到底有几分可惜,还不如重见天日造福百姓,多杀几个魔煞不好么。

簪星:......真是躺着也中枪。

那书简上继续写道:师父让门派中修为最高的师兄们一起出发,来到了藏宝地。

因为要下地,于是我们把最小的小师弟留在地上,以做接应。

我和师兄们一道进入巨树下的洞穴。

这洞穴很深、很长,我们走了很久。

......我们找到了那柄剑。

书简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牧层霄问:然后呢?顾白婴往后翻了几页,全是空白,这位叫郑擎的弟子似乎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再继续往下写。

依郑擎所说,他们找到了无忧剑,簪星想了想:可是现在剑在哪儿?他的其他师兄去哪了?还有他自己,他为什么没出去,还死在了这里?死去的人是不会回答的,郑擎静静地垂首坐在原地,无声无息。

会不会他的其他师兄已经拿到那柄剑出去了?田芳芳大胆猜测:但是这位同修素日里和师兄们有龃龉,所以那些人将他留在这里,故意不放他出去?不可能。

顾白婴一口否定:洞穴有出口,他完全可以自己出去,而且......他顿了一下:他是自尽而死。

自尽?顾白婴拨开白骨的衣裳,就见这白骨的胸口处,果然留下一道长剑穿刺后的洞痕。

这应当就是他的致命伤了。

可好端端的,他干嘛要自尽?门冬不解:而且他自尽了,他的师兄们为何不将他的尸首带走呢?任由他一人留在这里。

田芳芳道:我早说了,他们师兄弟间有龃龉,肯定关系不好,内讧了!簪星望着枯坐的白骨,心中有些异样。

一位年轻的修士,来到藏宝地寻找神剑,字里行间都是期待与激动,怎么会一时兴起自尽了?第一百九十七章 剑冢(3)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如此绝望,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正想着,孟盈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众人的目光朝前望去。

这座剑山的最顶端,插着一把长剑。

或许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四周穴壁和郑擎身上,又或者这柄剑方才和现在的模样不同,以至于并未引起人的关注,总之,眼下这柄剑突兀地出现,立刻就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一把很耀眼的长剑。

剑身是漂亮的银白色,修士们所用长剑,大多剑气锋利冷锐,而面前的长剑,通体闪着温润的光。

像是包裹在蚌壳中的珍珠,幽丽动人。

它没有剑鞘,只在剑柄处,雕刻了一朵小小的霜花,大约是以白水晶铸成,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剑山之上,这柄剑斜斜插着,诸剑匍伏于其下,而它漫不经心地竖在那里,像是任性小女孩般天真。

倒很符合无忧两个字。

几乎是立刻,簪星就想,这柄剑,应当就是铸剑师柴桑所铸的那柄无忧剑了。

这么想的不只她一人,孟盈轻轻开口:这是无忧剑。

你怎么知道?牧层霄看了她一眼。

孟盈握紧了手中的月魄:我是剑修,我能感觉得到。

这柄剑......是极品灵器。

一行人中,簪星用棍,顾白婴用枪,田芳芳是乾阳斧,牧层霄是灭神刀,门冬没有灵器,只有孟盈用的是剑。

剑修对剑的感觉最是敏锐,自然一眼就能感觉出来。

看来那些桓阳派的弟子并没有拔出这把剑,无忧剑没有认他们当主人,所以这剑还留在这里。

田芳芳咋舌:我就说嘛,随随便便就能带走一柄极品灵器,这灵器也太不值钱了。

那咱们现在要去拔这柄剑吗?门冬小心翼翼地问。

弥弥轻轻叫了一声,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最好不要。

顾白婴拧眉看向银色长剑:我总觉得这剑不对劲。

然而一向不怎么开口的孟盈却难得的反驳了,她道:师叔,我想取走这柄剑。

你不是有一把极品灵器么?牧层霄意外地看着她:你已经有本命灵器,就算拔出这柄剑,也不能再将它当作本命灵器了。

一位修士只能有一把本命灵器,顾白婴的本命灵器是绣骨枪,孟盈的本命灵器是月魄剑,他们都不可能再有第二把本命灵器。

我知道,但‘月魄’没有剑灵,如果郑擎写的是真的,无忧剑有剑灵,就算不做本命灵器,我也想要这把剑。

孟盈转头看向顾白婴,坚持道:师叔,让我试一试,如果不行,我会立刻松手。

生出剑灵的剑,相当于已经有了灵智,会自己选择合适的主人。

如果孟盈得不到无忧剑的认可,就不可能拔出这把剑,反正,如果无忧剑答应孟盈做它的主人,孟盈就能轻轻松松地将它拔起来。

想来郑擎和他的师兄们,都没能得到剑灵的认可。

师叔,让我去试一试。

孟盈再一次坚持道。

师叔,就让她去试试吧。

牧层霄犹豫一下,也帮着孟盈开口:自来收服剑灵,无非也就是成与不成的结果,没听说有什么危险的。

师姐是剑修,遇到神剑,自然不想错过,整个都州大陆,这样的神剑屈指可数,失去这个机会,师姐说不定会后悔一辈子。

孟盈看了一眼牧层霄,没有说话。

就让孟师姐试一试嘛,田芳芳也来帮腔:咱们修炼的,遇到机缘不容易,看似错过的是一柄剑,谁知道错过的什么样的造化。

就拔一拔剑,难不成这剑还会吃人啊?簪星看着他们接二连三地相劝,原本想要阻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和弥弥默默地站在原地。

说的也有道理,有时候错了一步,日后的机缘就大不相同,万一就坏了人家的前程呢,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孟盈素日里极少提出要求,在太焱派下一代弟子中,也是当作未来掌门人培养的。

顾白婴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一旦有不对,立刻松手。

孟盈眼中浮现起一丝喜意,道:多谢师叔!转身朝着剑山走了过去。

顾白婴将照明符虚置于半空,亮光充盈了整个洞穴,于是剑山似乎变得巍峨了起来。

孟盈握紧了手中的月魄,脚尖轻点,飞向了剑山。

簪星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枭元珠经过方才的跃动,已经平静了下来,但不知为何,簪星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停止。

她死死盯着孟盈的动作,生怕出什么变故。

孟盈已经来到了剑山的顶端,离无忧剑只有一步之遥。

身穿白衣的美人,因行动间衣角微微飘起,在灯火下犹如神女,而她面前的银白长剑温润幽丽,看上去竟似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没有犹豫,孟盈直接伸手握住了剑柄。

簪星紧张地呼吸都要停止了。

没有任何异样,照明符的照耀下,一切平静依旧。

孟盈深吸一口气,运转元力,缓慢地将手中长剑提起。

一寸、两寸、三寸。

长剑被从剑山中缓慢地提起,像是埋藏于地的珍宝一点点重见天日,那一瞬间,光华耀眼夺目。

无忧剑......被拔起来了。

它承认了孟盈做它的主人。

簪星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暗暗地松了口气。

方才她紧张的差点气都没提上来,如今见孟盈安然无恙地拔起神剑,心中大慰,想着果然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确实没听过拔剑还能拔出危险的。

她只顾着看孟盈,没留意弥弥在脚下徘徊,一不小心踩着弥弥的尾巴,差点绊了一跤,一把扶住面前的穴壁才没摔倒下去。

她刚扒着穴壁想要站稳身体,手指却触摸到穴壁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和灵器留下的划痕不同,似乎是有人写的字。

簪星愣了愣,凑近一看,就见在那无人注意的角落,穴壁上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

我们被骗了。

那不是神剑,那是一把凶剑。

别拔剑!别拔剑!别拔剑!第一百九十八章 凶剑(1)别拔剑!穴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极度恐惧之下用力刻画而成,簪星心中一寒,下意识抬头看向孟盈,喊道:师姐!孟盈诧然回头,突然间,她手中的那把剑剧烈抖动起来,从剑尖处开始四处漫出暗色的波流。

元力?顾白婴神情一顿。

师姐,你怎么了?牧层霄见状不对,急忙问道。

孟盈手里握着无忧剑,目光惊疑不定:奇怪,这剑......在向我注入元力。

寻常灵器,纵然生出剑灵,也不过是配合主人的兵器,从未听过兵器会助人吸收元力的。

簪星冲着孟盈道:师姐,这剑有问题!她指着穴壁上的刻字:快把剑丢掉!照明符下,穴壁上的字迹触目惊心。

孟盈目光一凝,想要松手,不过很快,她就怔道:不行,我扔不掉这剑。

从剑尖弥漫出来的元力如蜘蛛吐丝,将她整个人与长剑牢牢包裹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挣开。

顾白婴冷道:糟糕。

一提绣骨枪就朝剑山上冲去,可还未等他近前,孟盈却突然调转剑尖,猛地刺向离她最近的牧层霄。

牧层霄万万没想到孟盈会突然朝自己出手,匆匆躲避之下手握灭神刀迎上。

刀剑相撞,砰的一声,灭神刀的刀身之上,竟出现一道裂口,而剑气锋锐,将牧层霄的手臂划伤了一道口子。

你.....牧层霄望着孟盈。

我控制不了手中的剑,孟盈冷静地开口:它有自己的意识,我们想错了,这剑恐怕比极品灵器还厉害,都闪开!簪星心中清楚,灭神刀虽然看似是把残破的刀,实则是一把能斩灭鬼神的凶刀,而这柄看似华丽精致的长剑,却能轻而易举地在灭神刀上留下刀痕,足以说明这柄剑的恐怖之处。

顾白婴眉眼一冷,不再犹豫,提着枪冲上,田芳芳也意识到了不对,抓着乾阳斧冲进战局。

顾白婴对孟盈道:别动,我想办法斩断你和这柄剑之间的连接。

说话间,那把银色的绣骨枪,从枪尖处流出一道细腻的朱色暗影,朱色暗影在光华中,迅速勾勒出元力流动的模样,而他双手握枪,毫不犹豫地劈向前方。

霎时间,洞穴中光华大亮,无数道元力被刺的四处流散,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

穴壁处簌簌落下泥沙,震得弥弥到处乱窜。

簪星护着门冬,就见尘嚣之中,那些光华迅速四敛,又重新流转进银白长剑。

而握着长剑的手指纤纤,并未有半分不同。

连接并没有被斩断。

孟盈仍然没有摆脱这把剑。

这剑到底想做什么?门冬瑟缩了一下,他刚说完这句话,孟盈已经持剑朝田芳芳扑去。

田芳芳哎呀一声,抡起乾阳斧就往无忧剑上砍,边道:对不住了神剑大爷,为了咱们的安危,还是先把你砍成两半再说!住手,别动!顾白婴厉声喝道。

可惜他的这声阻止还是晚了些,田芳芳的斧头已经砍中了无忧剑,剑尖处的元力如丝缕般爬上乾阳斧,似乎只在一瞬,乾阳斧就黯淡了下来。

咦?怎么回事?田芳芳陡然察觉到不对。

顾白婴的脸色难看的出奇:灵器的元力全都被这把剑吸收了,这是......元力压制。

上等灵器是可以压制住下等灵器的,顾白婴的绣骨枪和孟盈的月魄都是极品灵器,就算在修仙界中也罕有敌手,却在这里被无忧剑压制,可见无忧剑绝对不止极品灵器那般简单。

更可怕的是,这柄无忧剑能够吸收别的灵器中的元力。

不过短短时间,牧层霄的灭神刀、顾白婴的绣骨枪,田芳芳的乾阳斧,都成了普通灵器,再无半分元力于身。

而孟盈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牧层霄问:师姐,你怎么样?这剑在不断朝我涌入元力,但是这些元力似乎在影响我的心神,孟盈咬了咬牙:我控制不了它。

它想干什么?顾白婴问。

杀光所有人。

这句话的语气阴沉,似乎带着一种深深的邪恶,仿佛说话的不是孟盈,而是无忧剑中那个诡异的剑灵。

她猛地持剑冲向门冬,顾白婴飞身挡在门冬身前,提着绣骨枪迎了上去。

簪星,你先带着门冬离开!顾白婴道:我留在这里,想办法控制这柄剑。

不行师叔,门冬喊道:你身上的灵脉滞涨本就到了极致,再滥用元力,等不到圣树果实就会先出事的!我心里有数。

顾白婴冷道,横枪挡住孟盈刺来的长剑,然而绣骨枪如今已经成了一把普通的兵器,要阻止孟盈,只得依靠自身元力。

虽然在场众人中只有他的修为最高,可这样抵挡下去,一样是个死字。

孟盈冷笑一声:一个都别想走。

那张美丽的脸上,向来都是冷漠平静的,而如今,却带了几分诡谲的戾气,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孟盈!牧层霄焦急喊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砰地一声,孟盈面无表情地掀开挡在面前的绣骨枪,一字一顿道:无、忧、剑。

无忧剑?正拉着门冬迅速后退的簪星刹那间恍然大悟。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郑擎留在此地的真相,关于神剑的谎言。

这把传言中的神剑,确实有其神奇之处,连极品灵器都能轻松压制。

然而这柄剑还隐藏着一个致命的恐怖之处,它能夺取持剑人的神智。

自古以来灵器生出器灵,就相当于有了神智,这样的灵器相当于元婴期的修士。

但灵器就是灵器,它自身只是一把兵器,并不会夺取人的灵智。

而这把剑却会吞噬人的心神,不对,应该说是它会让持剑人变成剑灵的一部分,与神剑合二为一。

倘若这其中的剑灵是一个热衷于修炼、兢兢业业做剑的普通剑灵还好,可偏偏这剑有反社会剑格,极其邪恶,动不动就大开杀戒,所以拔出这柄剑的人会遭遇到什么可想而知。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凶剑(2)想来桓阳派的弟子们来到此地,这位叫郑擎的修士拔出了此剑,从而元力大涨,却也被吞噬心神,杀光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待之后清醒过来无法面对自己造下的孽业,才会在此地自尽,并且在墙上留下提醒。

虽然这提醒得不甚明显。

而如郑擎书简上所说,那位留在地上的小师弟恐怕是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地下发生的一切,仓促之下连同巨树一同封印此地,避免无忧剑再现于世。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门冬大喊:桓阳派,我记得师父从前曾经说过,那个宗门原本很有几位修仙界看好的才俊的,后来在一次试炼中失踪了,七个人去只回来了一个小师弟。

再后来宗门就没落了。

原来他们不是失踪了,是折在了这里!何止!顾白婴沉着一张脸:恐怕外面那些灵器的主人,都是死在这剑下。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不管是圣树上结满的灵器,还是在洞穴里路遇的散落在地的灵器,亦或是眼下面前这座高高的剑山,恐怕这些灵器的主人,都跟桓阳派弟子的遭遇一样。

要么被无忧剑吞噬心神,与这凶剑合为一体,要么就被这凶剑杀害,连尸首都看不到。

这到底是谁铸的这么一柄剑?田芳芳一边躲避孟盈的剑招,一边抱怨:修仙界这么多年,从未听过有夺取人灵智还大开杀戒的剑,那个铸剑师不会是魔族吧?正经人谁铸得出来这种剑!还‘无忧’,我看叫‘无情’‘无知’‘无法无天’!魔族真该死!簪星:......真是锅从天上来。

师叔,我有些撑不住了。

牧层霄艰难道。

他的灭神刀已经被压制,无法发挥原本的力量,而孟盈本就是太焱派最出色的剑修,在都州修仙界中御剑的佼佼者,再加上无忧剑在手,牧层霄哪里是她的对手。

这剑还在朝孟盈灌注元力,等灌注得足够多,孟盈就会完全沦为剑灵的一部分。

她会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顾白婴喝道:斩断她和剑的连接!然而那剑中的元力像是无穷无尽,无论众人怎么劈砍,也无法截断和孟盈的连接。

田芳芳额上的汗水都滴了下来:师叔,不行,这剑吸收了太多人了,咱们根本打不过!不仅如此,孟盈受到无忧剑的影响越来越厉害,先前还能勉强控制自己,到眼下,剑招已经越来越凶残,下手毫不留情,直取同门命门。

可他们却不能不对孟盈手下留情。

一方心有顾忌,另一面却招招狠辣,情势十分不妙。

簪星一边要护着门冬,一边要阻止孟盈突然朝这边扑来,亦是被动。

心中忍不住想:这剑简直像是为了杀人而生,连剑鞘都没有,似乎在昭示着一旦出现,必然要杀光最后一人方可停止。

可铸剑之人是否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所以故意不做剑鞘。

那月支国的铸剑师柴桑,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吗?若真是普通人,怎么能铸成这么一把邪剑?她这么想着,心口处的枭元珠突然动了一下。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跃动,接着像是沉睡的野兽被唤醒,慢慢地变得活跃起来。

其中燃烧的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盛,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从心口散发出来。

这是......渴望。

簪星猛地看向孟盈。

从无忧剑的剑尖出,丝丝缕缕的剑光散发着美丽的银白光芒,那不是剑气,也不是剑意,那是源源不断的元力,或许在元力之中,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东西,吸引着枭元珠靠近。

不会吧......簪星喃喃。

枭元珠是为力量而生的珠子,它可以吸收元力,也可以释放元力,至于它的极限是多少,簪星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自从得知这珠子是魔界之物后,不到万不得已,簪星并不愿意用它。

因为不知道使用它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听说魔王鬼雕棠就是有了这颗枭元珠之后性情大变,她修为当然比不上魔王,谁知道能不能驾驭。

但这颗枭元珠却有自己的主张。

譬如此刻,簪星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朝着孟盈一步一步地走去。

门冬率先发现她的不对劲,一把拉住簪星的手:你干什么?簪星的盘花棍本来就在与蜃女对峙的时候裂为两半,后来回到宗门虽然暂时黏好了,可到底不如从前。

这一行人中她的修为最低,硬要往上撞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簪星嘴上道:我知道。

一边甩开他的手。

门冬没能拉住他,下一刻,孟盈目光一转,似乎发现了簪星的靠近,握剑朝簪星刺来。

顾白婴目光巨震,调转绣骨枪朝她扑去,吼道:杨簪星!孟盈是太焱派未来掌门人,和美丽冷傲的外表不同,她的剑招凶厉、杀意凛冽。

就连太焱派的几位师叔与她对上,都要吃一番苦头,要对付一个簪星,实在是太容易了。

偏偏簪星是自己往上撞的,怎么看都是一个找死的动作。

师妹!田芳芳惊道。

距离太近了,要救下簪星已经来不及,孟盈的剑尖近在眼前,离得近了,簪星才能感觉到那柄漂亮的无忧剑,剑气与温润的外表截然不同,冰冷、僵硬、邪气冲天。

弥弥尖叫了一声。

洞穴中顿时发出冲天的光华。

预想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那些流转的元力萦绕在剑尖,如同蝴蝶留恋春日的野花,缠绵着不肯离去,丝丝缕缕地从一双手飞舞到了另一双手。

簪星的手握住了剑柄。

她与孟盈同时握住了这柄剑。

簪星!顾白婴握紧绣骨枪,狠狠朝剑柄处劈下,砰得一声,枪尖被反弹回来。

无忧剑......重新选择主人了。

牧层霄喃喃。

无忧剑的元力原本是与孟盈连接在一起的,如今,那些元力却转而飞向了簪星手中。

那些银白光华源源不断地钻进簪星体内,不对,不应该说是钻进簪星体内,简直像是簪星主动去吸收这些元力一般。

孟盈原本僵硬茫然的眼神,渐渐开始恢复了神采。

她被迫吸收的元力被收走,被吞噬的神智逐渐找了回来,直至手中那柄长剑完全脱离。

孟盈躲过一劫。

无忧剑选择了簪星做它的主人,准确说来,是它的宿主。

门冬见状,突然嚎啕起来,他大哭道:这个笨蛋,就算想要救孟师姐,也大可不必用这种办法。

杨簪星一定是想着孟师姐修为太高,一旦与无忧剑沦为一体,咱们与师姐交手,未必能打得过她。

可是杨簪星就不一样了,她本来修为就低,就算有无忧剑在手,也不可能一步登天,咱们轻而易举就能杀了她......呜呜,杨簪星这是要咱们杀了她,牺牲自己好成全咱们!真是愚蠢!就算她来太焱派的时间不长,素日里也不怎么讨喜,还抢走了师叔你的琴虫种子害得师叔灵脉现在都没修补完整,可是她要是真的死了,我们还是会伤心的啊,呜呜......簪星:......你可闭嘴吧。

谁想要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了?谁想要求死了?她如今这是被枭元珠控制了根本没办法脱手。

这枭元珠见到无忧剑,简直跟嗅了腥味的猫一样,簪星和这珠子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珠子这般兴奋。

杨簪星,顾白婴凑近,少年眸中似有隐忍情绪,哑声道:谁让你自作主张了?他猛地收回绣骨枪,抓住簪星的手:把它交给我!他想要用自己来替换簪星。

可下一刻,从无忧剑的剑身身上,猛地暴涨白色光芒,元力瞬间形成一道光罩,将簪星笼罩其中,将顾白婴弹了出去。

他后退几步站稳,惊怒交加地看向前方,那柄剑将簪星罩入其中,将众人隔绝在外。

怎么回事?簪星心中亦是惊疑。

从无忧剑中的元力不断地涌向自己体内,那些元力似乎带着一些特别的情绪,慌张、恐惧、冰冷、杀意、憎恨,若是普通人,无数种情绪刹那间涌入脑中,纵然不灵脉爆裂,也会心神崩溃。

然而枭元珠却消化了这一切。

它主动吸收着这些元力,如一个无底洞般贪婪吞噬,将元力和其中蕴含的情绪照单全收。

簪星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浸泡在元力湖海中,未有半分不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眼前这柄剑似乎有些悲伤。

悲伤?指尖突然传来异动,簪星低头,就见那枚蛇巫送给她的漆黑戒指,不知何时开始轻轻蠕动,它变成了一尾小指长的黑色小蛇,吐着蛇信,滋溜一下,游进了无忧剑的剑柄之中。

这是蛇巫赠给她的戒指,上头附有蛇巫的一丝灵识,有读心之力。

簪星从未使用过这枚戒指,实在是觉得偷窥别人内心是一件不怎么礼貌的事,却没想到它自己在这里动了。

不过,一柄剑,也有记忆?它看到了什么?第二百章 无忧(1)照明符暖色的光渐渐散去,四周变得清晰起来。

清晨的白雾挟裹着夜里的寒露徐徐铺开于天与地,院子里,有清脆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着。

这是一个雪后的清晨。

柴桑,这么早就起来铸剑了?有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善意的调侃:想多铸几把剑给闺女存嫁妆啊?嘿嘿。

被调侃的人也不恼,只是憨厚地一笑。

柴桑?簪星心中微怔,那不就是无忧剑的铸剑师吗?这是无忧剑的记忆?院子的最中间,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比起高深莫测、总是沉默古怪的铸剑师来说,这个男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普通匠人。

他身材矮小,皮肤粗糙黧黑,容貌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佝偻着背,正在火炉边叮叮当当地打铁。

院子里堆满了积雪,寒冬腊月,他却光着膀子,打得满头是汗。

洗得发白的裤子上布满了补丁,看上去家境并不是很好。

簪星走到他身边,柴桑毫无所觉,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这里是无忧剑的记忆,存在于记忆中的人,看不到簪星。

他正打着,冷不丁从屋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啼哭声,柴桑一愣,丢下铁钳就往屋里跑,簪星好奇地跟过去,就见那间破败的、摇摇欲坠的红泥屋内,柴桑站在榻边,正手忙脚乱地给婴孩换尿片。

哎哟,不哭不哭,爹在这里,爹爹保护你。

男人笨拙地安慰怀中的婴孩:我们无忧最乖了。

无忧?簪星看向襁褓中的孩子,这应当是个女婴,不过三四个月大小,裹着件花襁褓,正对着扮鬼脸的柴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无忧是柴桑的女儿,他用女儿的名字为剑命名?匠人不会回答簪星的疑惑,她只能顺着无忧剑的回忆看下去。

接下来,是柴桑照顾年幼女儿的一段日子。

匠人柴桑是月支国的一位铸剑师,听闻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铸剑师,祖上还曾是专为皇室权贵铸剑的高人。

不过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到了柴桑这一代,日子更是过得捉襟见肘,连饭都吃不饱。

至于所谓的铸剑世家,邻人听了也只是付之一笑。

柴桑父母早亡,妻子也在女儿出世后不久病逝,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柴无忧。

柴桑很宠爱这个女儿。

他每天努力地做活,多赚些工钱,全拿来给无忧买吃食衣料。

白日的时候他一边打铁一边照顾无忧,晚上的时候就点起油灯,在灯下给无忧做鞋做袜,缝补小衣裳。

起先他并不会做,握铁钳的手拈起绣花针,总有几分蹩脚与笨拙,如同女儿白嫩的小手落在他粗糙的掌心,总是令他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待后来,慢慢地就熟练了。

他的衣裳针脚做得比邻居家婶子还细腻,辫子扎得比城里最爱俏的姑娘还要好。

人人都夸他有一双巧手,无忧虽然没有娘,却仍然无忧无虑,漂漂亮亮。

牙牙学语的婴孩很快就长大了,长成了唇红齿白的小姑娘,长成了袅袅婷婷的豆蔻少女,长成了明眸皓齿的二八佳人。

柴桑在院子里打铁,邻人经过,笑着问门口绣花的姑娘:无忧,日后可要找你一个像你爹一样对你好的夫君啊。

女孩子不服气道:我才不要找一个像我爹那样的夫君呢,我要找,就要找一个才华横溢,会读书会写字的公子!什么读书写字,你就是想找个俊俏的。

邻居家的小虎对她扮了个鬼脸:你就是嫌你爹丑!无忧气得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追着要打小虎:胡说,我爹才不丑,我爹一点儿也不丑!柴桑一边打铁一边看着他们打闹,笑得眉眼舒展。

他本就长得矮小,容貌也粗陋,偏偏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年轻与衰老,美丽与丑陋,像春苗与枯木,鲜花与朽泥。

无忧十七岁的时候,许了一户人家。

对方是书香门第的少爷,生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容貌果如邻人说得那般俊俏。

最重要的是为人谦逊温和,才华横溢,还会偷偷买杏花糕给无忧。

人人都说柴桑得了一位好女婿,匠人私心里却犯了难。

对方虽然称不上高官厚禄之家,却也吃穿不愁,说起来,是他们家高攀。

对方的彩礼不低,作为父亲,自然要为女儿准备丰厚的嫁妆,以免到了婆家被人瞧不起。

夜里无忧睡着后,匠人披着衣服点起灯,在桌前盘算着家中还能拿出来多少银钱。

房屋庄子什么的,他实在负担不起,除却一点银钱,他还想给无忧置办一件最美的嫁衣。

一颗脑袋从门口探出来:爹,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嘛呢?柴桑将记账的本子藏到身后,笑道:盘算给你做嫁妆呢。

什么嫁妆?无忧脸一红:咱们家哪有钱做嫁妆?就算没钱也不能少了咱闺女的嫁妆,柴桑难得与女儿玩笑:要不爹给你打把剑带到婆家去,日后婆家要是有人欺负你,它来保护你。

无忧嘲笑道:爹打的剑,用来砍柴还差不多,还保护我。

我才不要。

咱们家可是铸剑世家,柴桑佯怒:说说,想要把什么样的剑?嘿嘿,那我要把漂亮的,最好是银白色,如果剑柄处能刻一朵霜花就好了,我不喜欢太沉太重的,如果能轻巧一些那就更好,要一眼看上去就很不凡......爹你干嘛走了,我还没说完呢!声音渐渐地小去。

院子里打铁的声音却越来越频繁。

为了给无忧置办嫁妆,柴桑开始接更多的活,他其实已经不再年轻,体力比不上从前。

每日这样不停歇地打铁,原先陈旧的宿疾便逐渐显露出来,一到下雨天,膝盖疼得厉害。

无忧也察觉到这一点,拉着柴桑回屋,气道:这样下去不行,爹你又不是年轻人,这种天气就不要打铁了,回屋休息!柴桑表面上应了,待无忧出门的时候,背着无忧又偷偷打上了。

城里布庄里的水罗缎要三两银子,用来裁做嫁衣最好。

他快要凑齐钱了,等拿到缎子交给无忧,无忧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新年在即,年一过,女儿就要出嫁。

他这一生虽无甚本事,却已十分知足。

一直到这里为止,所有的记忆都很从容。

那些柴桑与无忧相处的日子似乎填满了记忆的每一个空隙。

零碎而又温暖,它不厌其烦地重复琐碎的日常,似乎对这段记忆恋恋不舍,以至于时间流逝得十分缓慢。

簪星不知道外面现在如何了,她无法从这段记忆中脱离出去,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这或许是无忧剑想要她看到的。

她想,这可能不只是无忧剑的记忆,也是少女无忧的记忆。

记忆的画面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了,流逝的时间变得不稳定,似乎对于记忆的主人来说,接下来的这段回忆十分痛苦,使他内心饱受巨大的煎熬。

月支国的新年,大地被积雪覆盖,家家户户檐下挂起了灯笼,大门贴了春联喜字。

无忧将屋门前最后一朵窗花贴得整整齐齐,听见外面经过的路人说话。

天香楼又开始卖春酒了。

路人催促:快点去,少二十个铜板呢,晚点就买不到了。

无忧望了望天色,已经是傍晚了。

明日就是新年,月支国的商贩都不会开张,本着想要早些卖完回家的心,许多小贩都会将东西卖的很便宜。

春酒到了这个时候买比平日里少二十个铜板,最是划算。

柴桑好酒,素日里却舍不得酒钱很少喝。

他还在屋子里张罗明日的年夜饭,无忧将铜板揣到荷包里,自己出了门。

记忆到了这个就停止了。

周围变得漆黑,时光不再流逝,月支国的雪虽然厚重,可那只是存在于记忆中的假象,并不会对人有任何知觉,可簪星竟却会觉得冷。

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似乎要钻入人心底的冷。

从脚心生起,一点点蔓延侵噬,爬上人的四肢,爬上人的五脏六腑,冷到骨头缝中。

无忧没有回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轰隆——一声,雷声炸响在耳边,似乎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

簪星看到柴桑拖着生病的躯体,四处寻找女儿的下落,卖酒的商贩告诉他,无忧在傍晚的时候买过酒,之后就离开了。

可她没有回家。

那个矮小的不起眼的男人疯了一般在新年的前夜找寻女儿的踪迹,直到第二日,有人在坊市的街头看到了一具横陈在地的女尸。

女孩子神情惊恐,衣衫不整,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她死在了新年的第一天。

那些暖色的光芒潮水一般的褪去,记忆开始变得苍白、晦暗。

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伤瞬间席卷了整个小院,簪星看到柴桑伏在女儿身上失声痛哭。

活了半辈子沉默寡言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绝望又无助。

那种极度的悲伤几乎要透过记忆传递给每一个人,簪星也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有经过的路人告诉柴桑,昨日夜里经过酒楼时,看见一个女孩子被几个醉汉拉拉扯扯地上了马车,看模样,是月支国将军家的马车。

第二百零一章 无忧(2)柴桑跌跌撞撞地找上了将军府,将军家的公子却嚣张不已,指着他嗤道:我杀了你的女儿?谁看见了?有证据吗?别随随便便污蔑人,你自己女儿不清不白地死了,还想赖在本公子头上,做梦吧你!他忽而低下头,目光中尽是恶意,在柴桑耳边低声道:真是我杀的又如何?还不是怪她自己不识趣,本公子不过是看她长得漂亮,想跟她玩玩,她非要反抗,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匠人,言谈语气间仿佛踩死一只蚂蚁般微不足道,没有半分愧疚,戏谑道:她死的时候,还一直喊着爹来救我呐。

柴桑猛地发出一声悲鸣。

他被将军府的家仆打得奄奄一息,像条死狗一般地被拖出去,那些看热闹的人围着他,或同情或怜悯,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最后还是相熟的邻人看不过去,将他搀回了自己家。

新年日,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唯有他家冷冷清清,一片死寂。

柴桑躺在床上,将脸埋在掌心,痛苦地呜咽出声来。

他不是没有试过告官,可那些官老爷一听是将军府的事,吓得连案子都不敢接,那个看到将军府马车的人证,干脆直接躲了起来。

他鸣过冤鼓,拦过马车,甚至闹上将军门前,可这统统无效。

将军府的人没有杀他,似乎很乐于看到他求助无门的窘迫模样,如他这样卑微平民的愤怒,就像微小的沙粒投进大海,连水花都掀不起来。

何其可悲。

更可怕的是流言开始传播起来。

他们说无忧是与男子不清不楚,从而为奸夫所杀。

又猜测无忧在死前一夜究竟遭遇了什么,她从一个可怜的被害者,迅速变成一个津津乐道的话头,成为人们嘴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被尊重,不被同情,反而一遍遍地被反复践踏。

与无忧定亲的人家,已经迅速声明和柴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未婚夫再也没有登门,从前的情谊像是雪地上的痕迹,不过一夜,杳无踪迹。

也是,为一个失了清白的死去未婚妻,得罪权可倾国的将军府,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只是......只是那件城里最美的嫁衣,还没有绣成。

他为了凑齐彩礼,日日忙着打铁铸剑,哪怕拖着病体也要多赶出些活计,如今水罗缎已经买了回来,就放在女儿闺房的案头,可是会帮自己揉膝盖、会一边数落他又不顾惜身体的姑娘已经没有了。

她死在恐惧之中。

记忆是这样的晦暗,总是茫茫一片灰雾罩在头顶。

柴桑将女儿葬在后山妻子的墓旁,买了几十坛春酒坐在坟前。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似乎希望能够醉死在这里。

这个矮小丑陋的男人已经一无所有,亦没有勇气再活下去。

他无法复仇,也无法为女儿求得一个公平,他是如此的无能,就像一个废物。

眼前似乎浮现起幼时陪女儿上街逛庙会,看见庙会上有人扮鬼神,小姑娘吓得躲在父亲怀里,惊叫连连。

无忧莫怕,这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没关系,爹会保护你。

他笨拙地安慰怀中的女儿。

骗人!爹只会铸剑,又不会武功,怎么保护我嘛!爹爹的祖上可是月支国最有名的铸剑师,爹日后为你铸一把能赶走坏人的剑,你有了这把剑,就什么都不怕啦。

爹当我是三岁小孩呀,世上哪有能把坏人赶走的剑?小姑娘撇嘴不信:爹又糊弄我。

有的,唔,爹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说过,只要生出剑灵的剑,就可以保护主人。

剑灵?那是什么?剑灵呢,就是剑有了自己的意识,就像咱们人一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声音渐渐小去了,坐在墓前的男人神情浑浑噩噩,将空了的酒坛一脚踢开。

他食言了,他并没有做出一把能保护女儿的神剑。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铸剑师,容貌丑陋,天资普通,丧父丧母丧妻后,唯有一个女儿掌上明珠,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光也被人粗暴夺去。

他想要报仇,但他甚至摸不到仇人家的大门,就被人拖了出来。

他做不成世间最伟大的铸剑师,也做不成世间最平凡的父亲。

命运无常,半点不由人做主。

风冷漠地吹过远处,将坟前的花草吹得飘摇,如生出幻灵,懵懂着有了自己的神智。

醺醺的匠人看着看着,神情突然有了变化。

剑灵......剑灵,那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灵器。

凡人是无法铸造出有剑灵的宝剑的。

有剑灵的灵器,大多都是天生地养,从宝剑的原料开始就不同寻常。

别说他天资普通,就算他天资卓绝,也不可能用普通的铁去锻造这样的神剑。

但是,或许也有例外。

似乎浑身的酒意在霎时间都清醒过来,簪星看见柴桑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家跑去。

屋子里到处还张贴着新年的桃符,可桌椅地面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自从无忧死后,这里就失去了生机。

簪星跟在他身后,见他像是疯了一般的奔回屋,从床底拖出几口箱子。

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柴桑父亲留下来的书简,据说是从他们祖上传下来的铸剑图谱。

无忧小时候常常钻进去翻看,后来就逐渐失了兴趣。

这里头的图谱有些已经很陈旧了,放到现在根本用不了。

有些甚至都是残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如一团废纸。

柴桑几乎将整个身体埋在这些书简中,不知道在找什么。

簪星好奇地看着他。

他翻完一本扔到一边,又翻开另一册,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从白日变成漆黑,又从夜晚迎来日出。

晨曦的光透过小院的窗,照到了屋子里的地面上。

找到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屋中响起。

簪星浑身一震,回头看向屋中。

柴桑跪在地上,一小株日光照在他脸上,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照得清楚,那双眼睛里,此刻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狂热。

匠人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封书简,喃喃道:找到了。

第二百零二章 悲泣的剑灵(1)灰雾蒙蒙的记忆里,陡然出现了一束光。

这束光照在柴桑的脸上,如同走投无路中的一丝生机,使得匠人长时间以来死气沉沉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簪星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封发黄的、残破的书卷上来。

柴桑年少的时候,曾试图做过月支国最伟大的铸剑师,如同他的祖上一般。

所以他时常花费很多的时间四处搜寻一些特别的铸剑图谱。

有些是从农人家中不要的杂物里捡回来的,有的是游侠随手赠与他换做兵器钱的,那些陈旧的书卷存放着他年少时候的梦想。

不过随着时日流逝,陈旧的书简都被收起来,和无数父辈留下的图谱堆在一起,不见天日。

毕竟养家糊口更重要。

那些图谱里,有些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有的看起来更像是信手涂画胡编乱写,根本不可能实现。

他少年时候将这些颠来倒去地看,已经许多年不曾打开这口箱子了。

而如今,他捧着手中的书简,像是捧着世间所有的希望。

匠人跪在地上,颤抖着翻开书简。

簪星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

书简被翻开,或许是因为被遗落了许多年,甫一翻开,立刻传来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

而在那腐朽之中,又蕴藏着一种耐人寻味的芳香,十分特别。

字迹是鲜红色的,在书简上如留下的血迹,让人见之战栗。

簪星微微一愣,这并不是一本铸剑图谱。

她顺着柴桑翻书的动作看下去,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是一本铸剑的书,可与普通的图谱不同,这是一本告诉世人如何能孕育出剑灵的图谱。

剑灵,是灵器有了神智后形成。

大多器灵都是天生地养出现,或是跟随主人出行,偶得机缘所成。

但绝不可能会由凡人普通的工匠所铸,尘世普通的铸剑材料,孕育不出宝剑的灵魂。

这书简里却记载着一种办法,只要铸剑之人用自己的鲜血浇灌温养所铸之剑,持续三百六十五日,就可能孕育出不凡的宝剑。

当然了,仅仅这样也是不够的。

因为没有经过修为淬炼,没有开启灵智,普通的宝剑纵然有鲜血浇灌,也只是一具空壳。

柴桑翻到书简的最后一页,簪星的呼吸一窒,忍不住开口:不行!凡人不可能孕育出剑灵,只有一个办法。

淬炼剑灵的最后一步,是献祭铸剑人的灵魂,将自己献祭给所铸之剑,自己成为那个剑灵。

这不是铸剑,从某种方面来说,这是一种交易。

用自己的灵魂,来换取一柄拥有剑灵的神剑。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图谱?这书简上所记载的铸剑方法,诡异、邪恶,一看就知是个陷阱。

铸剑师献祭自己的灵魂、浇灌自己鲜血所生出的神剑,十有八九可能是柄邪剑。

待柴桑真的成为了剑灵,谁知道他是否能保留自己原先的记忆和意识,亦或是全身上下,从身到心都被吞噬,彻底被这柄剑利用了个干净。

如今看起来,也的确是这样。

簪星想要阻止这匠人接下来的动作,可伸出的手划过对方的肩,如同触到虚妄的空气,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改变不了已发生的过去。

身为铸剑师的柴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知道这图谱的诡异,记录的方法不祥,与虎谋皮的下场很可能是他要付出灵魂的代价。

可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灵魂不灵魂的又有什么关系,或者从无忧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一具空壳了。

院子里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可这一次,没有了坐在门前看他干活的小姑娘。

那叮叮当当铸剑的声音,原本是很饱满清脆的,可如今却变得混沌、沉闷,一声声敲在人心头,令人心悸。

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邻人从旁经过,惊讶地开口:柴桑,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原本只是矮小丑陋,而如今日日用自己的鲜血温养浇灌剑身,身体迅速消瘦下去,皮肤枯黄,脸颊瘦得只有皮包骨头,一眼掠过去,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街坊见他如此,小孩害怕,纷纷避着他行走。

好事之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女儿死了又如何,他一介平民,看来是放弃了。

将军府的少爷依旧锦衣玉食,害死一个年轻姑娘的事对他们这样的权贵来说,无足轻重。

偶尔听人提起,也不过是不屑地嘲笑一声:噢,还没死啊,那个废物。

这些声音落在匠人耳中,他无动于衷。

他只是专心致志地想要锻造一把世间最凶厉的剑。

这柄剑能帮他报仇,为他女儿讨回公道。

柴桑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孤僻,他不再外出,将大门紧闭,不与人交往,人们只能听到他院子里夜以继日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来猜测他还活着,他们都认为他是疯了。

簪星觉得,柴桑离疯也不远了。

他很用心地锻造那把剑。

剑身是漂亮的银白色,形状做得小巧,一看就很轻灵,他在剑柄处仔细地雕刻了一小朵霜花,是白水晶铸成,为了这块白水晶,他变卖了家中所有能卖的东西。

簪星坐在院子里,看着他捧着那块白水晶,一点点用心雕琢,那块透亮的石头在他指尖慢慢绽放成一朵易碎的晶莹,美丽又脆弱。

这柄剑和无忧想要的那柄剑一模一样。

而他对着这柄剑也生出了感情。

柴桑有时候对着这柄剑自言自语,不知道在低声喃喃什么,有时候会对着这柄剑默默流泪,有时候对对着剑大声说笑,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剑身,目光温柔而眷恋,像是透过这柄剑在看别的东西。

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干瘪。

簪星有时候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让人惊讶这样一副躯体,究竟是如何活动着每日做着自己未做完的事。

第二百零三章 悲泣的剑灵(2)回忆像是停在这里,没有变化,白色的雪,红色的火,匠人与白铁,飞溅的火星里,鲜血一碗碗浇灌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永无尽头。

簪星无法离开这里。

她试图中止回忆,可无论怎么走,都回到了这个冷寂的小院。

于是她只能坐下来,如当年的无忧一般,看着匠人继续以血供养这柄不知道是福是祸的神剑。

和那些暖色的回忆不同,这种重复的日子过得很快,似乎一眨眼,最后一碗鲜血就已经浇铸完毕。

火苗在雪地里疯狂滋长,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那个矮小的男人几乎已经成了一副干枯的骨架,他站在火堆前,望着炉火,眼神热烈而疯狂。

快要成功了......他喃喃道:还没有为你取好名字。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他温柔地看向火堆:你的名字,就叫无忧。

说完这句话,他开始慢慢地脱掉外衣,露出伶仃的躯体。

簪星明白,他将要献祭自己的灵魂,让自己成为那个剑灵了。

柴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火堆。

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

从烈火中发出压抑地惨叫,伴随着皮肉焦灼的味道。

簪星不忍再看下去。

与魔鬼做交易,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献祭自己的灵魂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过程,是要将人的灵魂一点点从身体中剥离,反复锤炼,而这痛苦并不是只是一瞬,只要他的灵魂没有摆脱这把剑,就要日日重复这煎熬之苦。

那些悲鸣、惨叫、呜咽、哭嚎慢慢地低了下去,被烈火炼了个一干二净,连同欢笑与珍爱,眼泪与回忆。

最后一丝火苗熄灭,无数流转的光华萦绕在燃尽的灰烬里,那是一把银白的宝剑,剑身极其美丽,剑锋温润如明珠,而在剑柄处,篆刻着一颗小小的霜花。

他于这柄剑中重生。

柴桑临死前,曾告诉邻人来取走这柄剑。

时间一到,邻人敲开这冷寂多时的小院,发现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把美丽的长剑落在燃尽的火堆之中。

他弯腰拾起这柄剑,接着,如同受了蛊惑般,将剑装进盒子,送去了将军府。

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猜到了。

将军府的将军老爷,喜爱收集各种兵器。

听闻有人进献神剑,欣然接受,可神剑一入手,心智便被蛊惑。

将军拿着这柄剑,杀光了府中所有人。

这是一柄邪恶的剑,从柴桑决定要献祭自己的灵魂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这样养出的剑灵,必然十分危险。

就算他是因想为女儿复仇而始,就算他自己成为了剑灵,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

这柄剑后来辗转流转过许多人手中,有时候是不名一文的贫穷书生,有时候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有时候是农人,有时候是权贵。

他们在得到这柄剑的同时,也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但同样的,他们丧失了自己的心智,变成了杀人为乐的魔鬼。

月支国因此剑开始动荡不安,最出名的术士也无法收服此剑。

最后百姓们纷纷离开国土,城池衰微,国主在死前亲自带着剑进了陵墓,将无忧剑尘封于世,免得再生祸端。

直到有一群偶得神剑消息的修士,怀着侥幸之心,想着收服剑灵来到此地,这柄沉寂多年的无忧剑,才重出于世。

灰色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

那柄银白的剑就立在簪星面前,剑身微微颤抖,仿佛在哭泣。

她能感觉到无忧剑上传来的悲伤,那种浓重的悲哀似乎能迅速入侵人心中的每一个角落,让人跟着哀伤起来。

簪星沉默。

她原以为,这柄看起来温润幽丽的长剑,既叫无忧,或许是柴桑的女儿所化,但却没想到事实比想象还要令人遗憾,这柄剑中的剑灵,是柴桑自己。

他献祭了自己的灵魂,但无法控制住这柄剑。

邪剑不止会吞噬持剑人的心智,也会慢慢地将他彻底吸收,连同他所有的回忆。

待到那时,他与无忧剑合二为一,将会真正成为杀人的怪物。

顾白婴也好,孟盈也好,他们收服不了这柄剑。

是因为除了剑灵的压制外,这柄剑本身是柴桑用血浇灌出来、用邪术铸成的邪剑。

修仙界中没有这样的禁术,簪星猜测那本记录图谱的书简,或许是魔界所有。

这柄剑中蕴藏的邪恶之力源源不断,修仙之人一旦吸收,会被逐渐吞噬神智。

可枭元珠本就是魔界至宝,它不受影响,并且能主动吸收其中扰乱人心神的力量。

所以无忧剑才会短暂地清醒过来,所以它才会主动让簪星看到自己的回忆。

我看到那些回忆了,簪星看着它,轻声道: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枭元珠压制住了这柄剑中涌动的邪气,所以她能停下来与剑灵对话。

无忧剑,不,应该说是柴桑静静地望着簪星,忽而,从剑身上发出一声铮鸣,这声音凄怆惨淡,像是恳切的哀求。

簪星目光微动:你想解脱。

与魔鬼做交易的代价,凡人如何能负担得起。

他为女儿复了仇,可诅咒还没有结束。

铸剑师与剑一直在一起,这么些年,他身为剑灵,却蛊惑着无数的人大开杀戒,早已双手沾满鲜血。

他彻底沦为了工具。

难道他不想解脱吗?日日饱受烈火烧灼的煎熬之苦,灵魂无法往生,死在无忧剑中的人越多,这柄剑的邪性就越大,要不是簪星的枭元珠压制了其中的邪气,让剑灵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他连无忧都要忘记了。

剑身颤抖着,从剑尖处,流出大滴大滴清澈的液体,它在悲泣。

簪星心中叹息。

这柄剑,源自身为父亲的柴桑对女儿的保护与爱,他痛苦自己的无能,憎恨仇家的嚣张,最后不惜铤而走险,献祭了灵魂得到了一柄邪剑。

他报了仇,也杀了不少无辜的人,是否有过后悔,旁人无法知晓。

簪星无法怪责他,因为换做是她自己,也未必不会和柴桑作出同样的选择。

有时候不是人走向绝路,而是因为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我可以抹杀剑灵的存在。

簪星望着他:你真的,决定好了吗?顾白婴他们的元力会被无忧剑吸收,成为邪恶的一分,但来自于枭元珠中的元力却不会。

簪星猜测或许是因为魔气的缘故。

她能够杀死剑灵,这样一来,无忧剑就成了一柄普通的极品灵器,没有器灵,自然无法蛊惑人心。

但,柴桑也会消失在这个世上。

无忧剑立在簪星跟前,轻轻地点了点头。

簪星道:好。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双手催动心口的枭元珠,运转元力包裹住银白的剑身。

刹那间,无忧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般,疯狂挣扎起来。

仿佛除柴桑外,还有另一股力量,它意识到了危险,想要挣扎开去,却在枭元珠的压制下动弹不得。

簪星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于自己对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往她的脑海里钻,似乎含着许多不同人的情绪,一张张陌生的脸从她脑海里掠过,她知道,这是死于无忧剑下的人。

无忧剑在试图反扑,想要扰乱她的心智。

有好几次,簪星都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她的身体支持不了这么长久的消耗。

但是她答应了柴桑的事情,就要做到。

枭元珠一直不停地剧烈运转,强硬而霸道地消磨神剑中的某种力量,不知过了多久,那柄挣扎的剑渐渐开始平静。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起来。

覆满白雪的院子里,矮小的匠人正在往火炉里夹铁块,许是快到新年,屋檐下挂了红彤彤的灯笼。

穿着花棉袄的小姑娘蝴蝶一样地飞进院子,声音清脆地控诉:爹,隔壁小虎说最近晚上会有大狗熊下山来吃人!有大狗熊啊,匠人抹了把额上的汗,笑着给女儿擦去脸上的一小块煤灰:不怕,爹是铸剑师,爹保护你。

小姑娘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爹你又来了,你是铸剑师又不会武功,怎么保护我嘛!怎么不能保护了?等爹为你铸成一把有剑灵的神剑,就可以保护我们的小主人啦。

骗人,世上才没有剑灵呢!世上是没有剑灵,但是有爹爹呀!你等着,总有一天,爹爹要送你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剑!院子里的笑声渐渐远去,唯有簌簌落雪无声,那些干净的雪一层层覆盖地面,熄灭火炉,将院落掩埋,杳无踪迹。

无忧剑的剑身处,无数璀璨的光从其中散发出来,他们在空中散开,飘飘摇摇地飞向远处,凝成一小朵霜花的模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成为无数朵晶莹,归于沉寂。

哐当一声。

银白的剑落在了地上,它温柔而冷硬,再不复方才诡谲邪恶。

剑灵消失了。

它成为了一把普通的神剑。

第二百零四章 圣树的果实(1)笼罩在无忧剑上的光芒黯淡下去,封印解开了。

顾白婴冲进来,田芳芳喊道:师妹!你怎么样?簪星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剑,孟盈诧然:这上面的剑灵......消失了。

簪星低声道。

无忧剑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世上,那个渴望为女儿复仇的父亲,终于在这么多年后从炼狱中解脱。

被当作剑灵抹杀掉的人会不会有往生呢?谁也不知道。

或许是有的,他还能与女儿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重逢。

顾白婴一把攥住簪星的手臂:你是怎么做的?簪星一愣。

少年的目光锐利,以至于其中蕴含的关切也被人忽略掉了,他问:无忧剑剑灵邪恶,孟盈尚不能制伏,你是如何制伏的?门冬点点头:对,杨簪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他恍然,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努力了?众人探究地望着她,簪星指尖不由得蜷缩一下,不过很快,她就叹了口气:你们没发现我手上少了个东西吗?她摊开手,见众人不解地盯着自己,才不紧不慢道:蛇巫送给我的那枚可以窥见人心记忆的戒指不见了。

方才我一时情急,从孟师姐手中夺剑。

那枚蛇戒自己游进了剑身里,然后我就看见了无忧剑的记忆......她沉默一下:无忧剑的剑灵,是柴桑献祭自己的灵魂所生。

簪星将自己在剑灵记忆里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末了才半真半假地开口:我看见了柴桑的记忆之后,无忧剑短暂地清醒过来,柴桑压制住了邪剑的元力,并恳求我将他抹杀以求解脱。

所以我用元力将剑灵抹杀了。

那将军府家的少爷也太欺负人了吧!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己犯了罪还如此嚣张!若不是走投无路,柴桑怎么可能献祭灵魂,他太可怜了!门冬年幼,听完来龙去脉立刻义愤填膺,边抹眼泪边恨声道: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了那将军府的人!可是,世上真有能孕育出剑灵的图谱吗?牧层霄的重点并不在此,如果这图谱一个不小心流到修仙界手中,人人都效仿柴桑,恐怕要乱套了。

从前不曾听过有此种铸剑方法,孟盈眉头微皱:我怀疑此图谱是魔界中物。

待回到宗门,还是要将此时告知掌门,以免遗祸。

众人点头称是,顾白婴没说话,只盯着簪星,仿佛已经看穿她的假话。

簪星有些心虚,镇定地与他对视,如今她自己身份微妙,枭元珠又在身上,瓜田李下的,不是坦白的好时机。

过了片刻,顾白婴移开目光,道:算了,下次小心点。

就是,门冬没好气道:刚才你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我还以为你死定了,真是吓死我了。

就算你要舍己为人,也不能不顾后果。

你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和六师叔交代?簪星无言以对。

她实在不能告诉众人,方才可不是她要上前逞英雄的,谁知道枭元珠会突然对无忧剑里的元力感兴趣了?诸位,我打断一下,田芳芳挥了挥斧头,眉开眼笑道:无忧剑上的剑灵已经消失了,不过就算没有剑灵,这剑也是一把极品灵器,要不咱们把它卖到画金楼里,灵石平分了怎么样?簪星:......这不好吧。

田芳芳狠狠心道:那要不你占六成,其余的咱们平分?见簪星没反应,他一咬牙:那你七?七总行了吧?剑灵是杨簪星抹掉的,就是属于她的机缘,无忧剑归杨簪星。

不等田芳芳继续说,顾白婴就打断了他的话。

师叔,师妹是用棍的,要把剑也不合适啊!田芳芳犹自不甘心。

顾白婴看了他一眼,冷道:有什么不合适的,溶掉再铸成棍就行了。

竟是非要将此剑交给簪星的模样。

孟盈想了想,也点头赞同:无忧剑既是主动要求师妹抹去剑灵的存在,可见是认可了师妹,是和师妹有缘。

况且师妹的盘花棍已经不能用了,宗门里灵器库里的灵器也没找到合适的,将此剑溶铸成棍,或许更合师妹心意。

师弟,你可有意见?她问牧层霄。

牧层霄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

门冬赶紧接上。

我有,田芳芳小声嘀咕:但是没用。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簪星想了想,也没有推辞,毕竟她自己那把勉强黏起来的盘花棍平日挂着确实有碍观瞻,整个平阳镇合适的棍器也不多,倒不如就用手中的这把。

她刚将无忧剑收进乾坤袋,还未说话,陡然间觉得掌心一痛。

那朵红色的印迹近来没有要生长的迹象,就在此刻突然蠕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从掌心破土而出。

簪星忍不住嘶了一声。

顾白婴脚步一顿,看向她问:怎么了?簪星脸色疼得发白,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灵器堆积的剑山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头猛地划开,整座剑冢开始从里到外地崩塌。

小心!顾白婴一手拽着簪星,一手拎着门冬往后退。

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剑冢表面上覆盖的是修士们丢弃的灵器,底下却是堆积的白骨。

大概全都是死于无忧剑下的修士遗骸,此刻如垮塌的城墙,全都轰然倒下。

这里有东西!门冬突然指向那堆骸骨的底下。

话音刚落,他脚下站着的地方陡然出现一条裂缝,簪星目光一凛,抓住他的手道:小心!门冬方才站稳,簪星感到自己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身边最近的人,看也没看,只觉得身子往下一坠,耳边有风声传来,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剑冢停止了垮塌。

那些流动的骸骨缓缓凝住,不再继续往下。

原地却少了个人。

簪星师妹不见了!田芳芳急道:从这里掉下去了!第二百零五章 圣树的果实(2)方才剑冢垮塌时,曾短暂地出现了一道裂缝,那道裂缝出现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莫名其妙。

顾白婴快步上前,绣骨枪猛地轰向地面,那些骸骨被枪风激得分开两行,可地面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到。

底下有很多灵气,门冬喃喃道:我能感觉到,圣树的果实就在这里。

可到底从哪下去啊?田芳芳半个身体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又听,随即拿乾阳斧敲了敲,连个痕迹都没在地面留下,他问:为何只有师妹一人下去了,难道是因为师妹被圣树承认了?师妹才是圣树的有缘人,所以师妹可以进去?的确有这个可能。

门冬绷着一张脸,两朵发髻在刚刚的危急情况中早已散开,他道:修仙界有些灵木灵草,本身由天地灵气孕育,又生长多年,并不轻易为人找到,会释放一种灵域,与封印差不多,旁人无法进去,也找不到入口。

所谓机缘正在于此。

和一株灵草有缘,被灵草认可而能进入灵域中的人,才算是真正的有缘人。

是吗?孟盈的声音从一边传来,她平静开口:但似乎有缘人不止一位。

牧师弟和弥弥也不见了。

方才众人心思都在簪星身上,竟没发现,牧层霄和弥弥也消失了。

师叔,现在怎么办?田芳芳不知所措地看向顾白婴:那个劳什子灵域咱们连入口都摸不到。

师妹和师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顾白婴将手中绣骨枪往地上一顿,刹那间,无数元力从枪尖迸裂开来,迅速游进地面的每一个角落。

少年咬牙道:找,不找到杨簪星,我拆了这里。

......四周黑漆漆的。

但在黑漆漆中,又有一点微小的光亮莹莹闪烁着。

这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将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

簪星揉了揉摔疼的屁股,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脸上扫过,弥弥嘴里叼着照明符,轻轻挠了挠她的手背,将她从愣怔中拉回了神。

这是一处洞穴,和方才剑冢所在的洞穴一模一样,但又有所不同。

有潺潺水声流过,簪星坐起身,望着眼前。

面前生长着一棵树。

不,或许说是树也不太准确,因为这棵树是倒着生长的。

树根扎根于头顶的洞穴中,再往上是一片黑色深渊看不到底,不知道有多高。

树冠却是垂在了人的头顶,这树生长着黑色的叶子,黑沉沉的一大片中,却有金色的果实沉甸甸地垂在枝头,十分耀眼。

这是......圣树?身侧有人的声音传来。

簪星吓了一跳,一转眼,看见牧层霄站在自己身边,目光亦是惊讶。

牧师兄?你怎么也掉下来了?簪星意外。

刚刚剑冢崩塌,我没站稳,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牧层霄看了看周围:不过,师叔他们没有掉下来吗?簪星四处瞅了瞅,摇了摇头:看样子,只有我们两个被困在这里了。

说是困,实在再准确不过了,这里四面都是穴壁,用元力一探便被弹了回来,可见四面都出不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簪星自语。

我听门冬师弟说过,有些灵草灵木会自动形成灵域,旁人无法进入,来保护自身。

或许我们是进入圣树的灵域之内。

只是......牧层霄面露疑惑:为何只有我们两人进来了?簪星:......为何,还能为何,当然是因为牧层霄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了,这世上的机缘独他一份别人就是没有。

至于自己,大概是个意外,要不是刚刚拉了一把门冬移开了位置,估计掉下来的就是孟盈了。

想到这里,簪星更觉得掌心隐隐作疼。

她抬手看向掌心,那里,一朵花的形状已经很完整了,如今更显得像是要冲破掌心生长出来一般。

每当她改变剧情,改写自己的命运时,这多花的生长速度便会更快一些,带来的痛感也会更强一点。

簪星毫不怀疑,当这朵花完全脱离掌心,从手心中生长出来的时候,大概就是天道为她安排好的死期。

师妹,你一直低着头看什么,手受伤了吗?牧层霄见簪星看着掌心不语,随口问了一句。

簪星收回手,看向前方:我在想,这个是不是就是圣树的果实?眼前这棵巨树看起来实在是过于特别,而树梢上只零星地结着几颗金色的果子。

这些果子如野果大小,形状圆润,上面金灿灿的,光是闻着便觉得灵气芬芳。

多半就是了。

牧层霄看了看头顶,沉思片刻,突然道:原来如此,这圣树的树根在地上,树冠却在地下,看来是倒着生长的。

他这么一说,簪星恍然。

先前他们在雪谷外看到的那棵挂满灵器的树,其实是这树的树根。

而他们一路走到地下看到的藤蔓,原来是树根的一部分。

而真正结果的树冠树梢,却在这地底下。

这样就算有人寻到藏宝图,要么止步于外头那棵挂满灵器的树,要么走到地下,却为无忧剑所杀,就算侥幸没有死于无忧剑下,可圣树的领域又使得他们永远找不到入口。

难怪这么些年,也不曾听到修仙界中有什么人找到过圣树果实。

看来这树很聪明,簪星看向牧层霄:师兄,要摘果实了吗?闻言,牧层霄却赧然了起来,顿了顿,他道:那藏宝图本就是蛇巫赠予你的,圣树果实也理应归你。

簪星有些诧异地盯着他。

《九霄之颠》中的牧层霄,实在不是一个会对人客气礼貌的朋友。

什么灵果灵草,心法机缘,碰上了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也要抢,强势又霸道。

如今这剧情被她扭得七歪八拐,连牧层霄都变成了友好讲原则的师兄,谁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发展。

福至心灵,簪星突然问: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日后要找八位夫人?怎么可能?牧层霄惊讶的望着她:你为何这么说?簪星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牧层霄似乎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才道:师妹,从前的事是误会,过去就不必再提。

你我如今为同门,我就会将你当作亲妹妹看待,你......不用为我做得太多。

他这是觉得自己对他心怀不轨,有负担了?簪星拍了拍他的肩:师兄,你大可不必误会,不管你喜欢的是孟师姐还是柳姑娘,我都支持你。

只是如今这圣树果实也不知道能不能贸然摘下,我的修为尚不及你,先前与蜃女交手燃烧元力,现在都没补回来。

实在不宜上手。

那果子就算摘下来,还不是给师叔修补灵脉用的。

所以你千万不要有负担。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簪星一口气说完,目光恳切地望着他:所以,还是你去摘吧。

开什么玩笑,掌心里的花半朵都快要露在外面了,谁知道她这一摘,会不会又摘下什么本该属于别人的机缘。

牧层霄就不同了,就算摘果子的过程中也许有什么陷阱危险,可他身为主角,一定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这种出风头的事还是留给牧层霄自己吧。

牧层霄并不知道簪星心中思虑的如此之多,只想着簪星如今元力受损也是事实,便没有多想,飞身跃向枝头。

离得近了,才看见那颗果子竟然像是活的,仿佛有呼吸起伏,果皮上流转的金色光芒灵气浓郁。

牧层霄斟酌片刻,才试探地伸出手,握住那颗果子,甫一入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觉得那果子似乎颤抖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将果子往下一拽,树枝微微晃动了一下,果子便被摘了下来。

站在一边的簪星这才松了口气。

四周仍然安静,没有任何危险发生。

洞穴里缓缓流淌的水流依旧潺潺,不过......簪星呼吸一窒:师兄,有点不对。

地下的水流边,原本生长着一堆藤蔓杂草,并不引人注意。

然而这颗金色果实一被摘下,从杂草中,竟然不知不觉中开出了许多会发光的花。

这些花层层叠叠,如被点亮的萤火,一点点的从黑暗中亮起,舒展着花瓣,慢慢绽开。

这是什么?牧层霄飞身赶回簪星身侧,目光肃然地望着这些花朵。

一股甜蜜的味道从花瓣中散发出来。

好香啊,簪星鼻尖一动:师兄,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地面上,众人正试图找到灵域的入口。

趴在地上听动静的门冬突然目光一动:留欢蚁?几只发着幽幽绿光的蚂蚁从地面上跑过。

田芳芳好奇地看了一眼,问:留欢蚁是什么?这小蚂蚁长得挺别致的,能换灵石吗?有留欢蚁的地方,就有留欢草,从无例外。

门冬喃喃:留欢草的香气,一旦吸入,男女尽欢,直至心脉破裂,魂断身殒。

不好,他站起身,神情惶然地看向地底:他们有危险!第二百零六章 留欢草(1)几只绿色的蚂蚁被斧头捞了起来。

陡然被带离地面,几只蚂蚁茫然了一瞬,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就顺着斧刃继续忙碌起来。

田芳芳盯着斧刃上的小家伙,转头问门冬:师弟,你刚刚说的留欢蚁是什么东西,我看这小东西除了会发光外,和普通蚂蚁没什么区别嘛。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门冬大喝一声,总算将周围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望着乾阳斧上的几只蚂蚁,目光流露出几分恐惧:这是留欢蚁,以食用留欢草为生。

留欢蚁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留欢草,一旦留欢草开花,会散发出一种致命的香气,修为低的人若闻到这种香气,欲念无穷,便会......便会......田芳芳好奇地看着他:便会怎么?便会筋脉爆裂,魂断身亡。

这么可怕?田芳芳吓了一跳:就没有什么解药吗?有是有,除非......门冬咬了咬唇,似乎很难以启齿。

顾白婴目光如刀,冷飕飕地盯着他:除非什么?除非闻到花香的两个人修为不低,且是一男一女,男女双修,阴阳相合,可抑制筋脉爆裂,但这也只是暂时的。

一旦男女双修,毒性会蔓延更深,到最后,二人无法停下,忘情尽欢,直至双双毙命。

闻言,田芳芳倒吸一口凉气:好下流的毒草!这毒草一旦开花,闻到的人必死无疑。

要么一个人被自己的欲望憋死,要么两个人一起双修累死,总归是没有一条活路。

如今簪星师妹和牧师弟二人一起消失,要是被他们遇到了留欢草开花,田芳芳大惊失色:不是要出大事了吗!你才想起来啊!门冬骂道:我刚刚担心的不就是这事吗!他刚说完这话,就听见轰的一声,回头一看,孟盈手里举着黑色月魄,狠狠的一剑劈向地面。

见众人盯着自己,孟盈皱了皱眉: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救人?不是,师姐,田芳芳无奈:就算你举着剑能把这里劈碎,咱们也不知道灵域从何而进,又如何进去的去啊!正说着,一道雪亮的光刺向眼前,田芳芳下意识拿乾阳斧挡住,却见顾白婴长枪在手中一转,乾阳斧上的几只留欢蚁便落到了地上。

不是有留欢草的地方就有留欢蚁吗?少年一枪顿在地上,一边堆积的灵器被震得哗啦啦往下掉。

他眼底带着微不可见的怒意,寒声开口:这几只蚂蚁一定能想办法进入灵域,跟着它,我就不信找不到杨簪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蜜的香味。

这香味很难形容,不像是花香,也不像是果香,那种甜意萦绕在鼻尖,像是能渗透到每一寸骨头中去,连心头都变得酥酥麻麻的。

簪星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来。

牧层霄才刚刚摘下了圣树果实,这四周的花就开了,看那碧光莹莹的样子,怎么都有几分诡异。

她一扭头问身侧的牧层霄:师兄,你有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刚说完就愣住了。

牧层霄脸色有些发红。

他素日里一心沉迷修炼,不修炼的时候虽然说不至于不合群,但比起聒噪的门冬,嚣张的顾白婴,絮絮叨叨的玄凌子,总显得有几分寡言,看起来是个闷声做大事的模样。

进入太焱派以来,虽然绯闻满天飞,仍然不为所动。

极少看见他不沉静的时候。

但他现在就有些不沉静。

牧层霄将衣襟上的扣子解开两粒,面上显出几分烦躁之意,而他自己还未察觉,只回答簪星道:不对劲?我只是觉得有些热。

热?簪星一个激灵,脑中立刻浮现起一个不太好的念头。

《九霄之颠》是一本男频爽文,以牧层霄为主角,成日不是打架斗殴就是被美人追求,因为成书的时间太早,那时候审核并不如现在严苛,作者在里头变着法的打擦边球,隔几章就搞点暧昧缠绵的戏码。

什么被妖女勾引莫名其妙一夜欢愉啦,什么遇到脾气古怪的大拿被迫假成亲加洞房啦,什么误服花花草草不双修就要筋脉爆裂七窍流血而亡啦......诸如此类。

而眼下,以她阅文多年的经验,这花草十有八九有点问题,指不定就是为了促成她和牧层霄共成好事的生硬桥段。

问题是,她并不是牧层霄的八位夫人之一啊,这剧情无论如何也不该发生在她身上才对!或许这就是她为何到现在除了闻到花香之外,并无特别反应的原因了。

思及此,簪星果断看向牧层霄:师兄,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潮热?心情激动?牧层霄点了点头。

肾阳上盛,浮扰清窍?牧层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点了点头。

欲壑难填,精虫上脑?牧层霄:嗯?簪星一指那盛开的发光花朵:那花有问题!你吸入花香才会有这些反应,恐怕再多吸点只会更不清醒。

牧层霄神色骤然一寒,不等簪星多说,直接握紧灭神刀一刀扫过去。

灭神刀刀锋凛冽,那些娇艳的花朵触到刀锋,瞬间被斩得粉碎,化成无数发光的碎片,散落在四周。

弥弥突然尖叫了一声,爪子一刨,一个白色的东西滴溜溜滚到簪星面前。

那是一只玉镯,玉色温润,看起来是女子所戴。

簪星心中一动,这里怎么会有女子的玉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握紧盘花棍走到那缠绕的藤蔓间,用棍子猛地插进去。

这里的泥土很是松软,不过略略一撬,便立刻翻了起来。

从里面露出许多些金光闪闪的器物,或是珠钗花钿,或是戒指腰带,甚至还有许多乾坤袋。

在这些器物的下面,全都是森森骸骨。

这花丛底下,竟全是死人。

簪星忍不住后退两步。

这地方有问题。

牧层霄脸色骤变,拉着簪星往后退去:这里死过这么多人,恐怕没那么简单。

第二百零七章 留欢草(2)乾坤袋多半为修士所有,如此多的修士都折在这里,足以可见此地凶险。

单单只将这些花砍碎恐怕并不是解决办法。

簪星刚想到此处,便觉得空气中的甜蜜香气越发浓烈起来。

不好!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看来毁掉这花并不会让那种诱人甜香消失,反而会加剧香气的发散。

那些花瓣的碎片只有毫厘大,熠熠发着光铺满在地面上。

于是整个洞穴都充斥着香甜的气息。

噗通——牧层霄似是无法抵挡这阵甜香,捂着心口半跪在地上。

额上的汗一滴滴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没入脖颈,再消失在胸前。

簪星看得心惊肉跳,这气氛,很危险呐。

她握紧手中的盘花棍,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你现在还好吗?牧层霄没说话。

这花香对簪星没有太大影响,但对牧层霄就不一样了。

此刻这少年半跪在地,脖子上青筋浮起,似乎在用力对抗体内的躁动不安。

簪星又忍不住后退两步。

这花出现得实在是过于牵强了,她扭头看向弥弥,弥弥已经躺平在地上露出肚皮,四肢舒展,表情放松,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花的影响。

簪星觉得很不对劲。

倘若说这花是让人生出欲望,从而想有尽欢的冲动,那些人为何还是死了呢?死后成为花泥,骸骨继续供养着这些花茁壮成长。

除非修士在这花的影响下双修,并不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该死的还是会死。

牧层霄是主角,自然不会死,倘若今日一同掉下来的是孟盈,孟盈一定也不会死。

或许这花草还能促成他们感情进展一大步,双修过后双双升级什么的。

但如今落在此地的是自己,谁知道自己会不会落得和这些花丛中的骸骨一般下场。

更重要的是......簪星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牧层霄的八位夫人中,可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要是她和牧层霄双修了,占了本不该占的名额,这花朵只怕就要从她手中钻出来了,说不定当场就能迎来九天雷劈。

绝对不能和牧层霄双修!簪星刚刚下定决心,就听见那头闷哼一声。

簪星回头一看,牧层霄一手握住灭神刀,手臂正在流血。

他自己刺了自己一刀。

鲜血从手臂上不断流淌下来,没入身下的泥土,牧层霄脸色潮红,呼吸起伏间带着喘息,似乎很难压抑心底的冲动。

簪星握紧盘花棍,躲得远远的,神色凝重地开口:师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牧层霄面上浮起一层羞恼之意,哑着嗓子艰难道:师妹,你躲远点......这花香,比想象中的厉害。

我已经躲得很远了。

簪星的后背贴着穴壁,退无可退,盯着他的动静道:听我说,师兄,你一定要冷静。

想想柳姑娘和孟师姐,你也不想大好的清白就这么赔在我身上吧,所以师兄,克制你自己。

我知道......牧层霄的眼睛都已经发红了,他问:可是这花为何会对你没作用?簪星欲哭无泪:我也不知道啊!或许是因为传男不传女?她掉入此地实在是个意外,和牧层霄之间既没有缠缠绵绵就差捅破一张纸的情意,也没有被大拿逼迫甩也甩不掉的姻缘,唯有一个心口的枭元珠时灵时不灵。

这花香对她无效,也许是因为枭元珠能吸收这花香带来的毒性,也许是因为她本就是剧情以外的错误,缘由谁也说不清,但结果却仍然危险。

尤其是现在,孤男寡女,柴干不干不知道,烈火却马上就要绷不住了。

正想着,猛然间一道劲风掠至眼前,簪星一惊,手腕已经被人握住。

刚刚还在那里自己砍了自己一刀试图找回理智的牧层霄,不知何时已经近至眼前。

他眼眶发红,眼神迷离,像是下一刻就要兽性大发的醉汉。

簪星颤抖着声音问:师兄?孟师姐......他喃喃道。

......师姐!上头的洞穴里,田芳芳喊道:师叔,留欢蚁有动作了!方才被顾白婴放在地下的留欢蚁,仿佛失去了方向般在地上徘徊了许久,终于开始回过神,往一个方向爬去。

蹲在角落里玩了半天的蚂蚁田芳芳见状精神一振,感叹功夫到底没有白费。

孟盈和顾白婴都聚了过来。

方才他们试图在簪星和牧层霄消失的地方以灵器劈开灵域的口子,但始终没找到入口。

眼下这几只留欢蚁慢吞吞地往一个地方爬去,或许目的地就是圣树所在的灵域。

都已经这么久了,门冬焦急地揪着自己的发髻,他们二人不会已经双修了吧?留欢草的毒性霸道,哪怕是师父那样的修为都无力招架。

杨簪星倒是得偿所愿了,反正她对牧师兄觊觎已久,可琴虫种子还在她身上。

如今圣树果实还没见到影,要是琴虫种子丢了,师叔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琴虫?孟盈和田芳芳同时开口。

田芳芳疑惑地问:琴虫是什么?下一刻,轰的一声,顾白婴一枪劈向留欢蚁消失的角落,冷冷道:找到入口了。

......轰的一声,盘花棍对上灭神刀,刀锋劈砍到棍身上,本就破破烂烂的棍子,立刻出现了一道旧痕。

簪星被刀气劈得倒退两步,忙不迭地看向前方。

黑暗里,牧层霄一手握着灭神刀,发红的眸子狼一般地盯着簪星,仿佛攫住无处挣扎的猎物。

弥弥翻了个身,睡得人事不省。

簪星急道:师兄,冷静点。

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还要说到一刻钟前。

当时的牧层霄在发光花朵的花香蛊惑下,眼圈发红,一边叫着孟盈的名字一边兽性大发,簪星情急之下给了他一棍,谁知道这像是更刺激了牧层霄一般,以至于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簪星在此地打了起来。

倘若这是素日里在宗门师兄妹之间演练也没什么,可如今的牧层霄,像是只剩下狩猎的本能,下手毫不手软,簪星先前还怕伤着他,毕竟这心口还有个枭元珠,如今节节败退,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

砰地一声,灭神刀落在了地上。

簪星一愣。

少年像是觉得手中灵器碍事,干脆丢掉灭神刀,直直扑向簪星,簪星一个不察,差点被他扑倒在地。

情急之下手握盘花棍用力劈下,层层叠叠的花朵瞬间从棍间流淌出来,将牧层霄淹没,又在花海中,生出璀璨的光华。

《青娥拈花棍》的前两重,她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虽然盘花棍不怎么样,但在这地底下,对付没有了理智只有本能的牧层霄还是绰绰有余。

牧层霄瞬间飞了出去,落到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盘花棍的威力,还是有些大的。

簪星看向圣树,一片黑暗中,圣树的果实金光灿灿。

想来就算有人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地,找到圣树,一旦摘下果实,那些发光的花朵就会盛开,吸入花香的人失去理智,最后成了花泥供养这些毒草。

一种绝佳的共生关系。

好在她如今还能制伏牧层霄,不至于让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簪星复握紧盘花棍,陡然间觉得掌心一痛,低头一看,手上的花朵印迹又变得更深了些,一股钻心的疼痛从掌心蔓延开来。

这疼痛比往日更剧烈,疼得她差点晕过去。

是因为她不仅改变了剧情,还打伤了身为主角的牧层霄才会如此吗?这该死的天道!簪星心中恨恨地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陡然间,一股巨大的冲力朝自己扑来,牧层霄一把抓住她,将她掼倒在地,欺身逼上,簪星的盘花棍落在一边,而她被掌心的剧痛所累,根本无力动弹,只得仰头尽量躲避着牧层霄。

然而牧层霄竟没有继续动作。

少年的手撑在她四周,关键时候似乎找回了一些理智,他低头看着簪星,眸中神色变幻,似乎正竭力与身体的本能作斗争。

师兄,想想孟师姐,簪星试图唤醒他:你喜欢的,咱们宗门的未来掌门人,白裙黑剑,容颜倾城。

你看看我,我不是孟师姐,我是你不喜欢的那个师妹。

她微微偏头,让牧层霄看清自己脸颊上的黑疤。

为域所伤的黑疤,如今颜色已经很浅淡了,若擦上脂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牧层霄看着看着,目光渐渐有了变化,眼中的潮热有些许散去。

二人对峙着,正失神间,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银色的流光窜了进来。

簪星甚至没看清,那道银光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无数流雪在四处飞舞,枪锋冷寒,带着凛冽的怒意,将牧层霄一枪轰开。

顾白婴的脸出现在眼前。

少年抿着唇,向来满不在乎的脸色看着有些煞白,他垂眸看向怀里的簪星,目光森寒,又有几分关切,开口道:杨簪星。

簪星被他叫的心头一颤,莫名其妙的,心中涌出一阵自责和愧疚来。

不好,让小师叔担心了。

------题外话------祝大家今天节日快乐噢~第二百零八章 怀疑(1)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

顾白婴一手扶着簪星的后背,将她护在怀里,手中银枪一颤,发出微微铮鸣。

牧层霄被方才的一枪拍得重重摔倒在地,这还是顾白婴稍微收敛了些元力,若无克制,他这半条命也没了。

门冬几人匆匆跟着跑进来,一进来便看到簪星被顾白婴护在怀中,牧层霄倒地不醒的模样。

门冬惨叫一声:你们做了什么?方才和不清醒的牧层霄交手,衣衫被刀锋砍碎几截,虽不至于衣不蔽体的地步,却也有些破烂不堪,招人猜测。

师妹,田芳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师弟强迫你了?此话一出,顾白婴脸色骤然一寒,手中绣骨枪陡然爆出一股磅礴杀意,簪星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制止了这人即将清理门户的动作,有气无力道:没有,别误会,我们什么都没干,还没来得及呢。

牧层霄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那花香要是被旁人吸入体内,早已发狂理智全无,牧层霄却还能支撑到现在,勉力维持清醒,实在是很不容易。

怎么听你说这话还有点遗憾的样子。

门冬狐疑地看着她:你该不是怨我们出现的不是时候,故意打断了你们吧?对啊,田芳芳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师妹,按理说,你和师弟的修为差不多,就算之前元力受损,也不至于被压制的地步,怎么会毫无还手之力,还是你......他没有说下去,意味深长地看着簪星。

簪星差点一口气没提过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怀疑自己故意装作柔弱不堪好让牧层霄得手吗?她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的同门:没想到在你们心中我是这种人。

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田芳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都闭嘴。

寒暄被顾白婴打断了,他握住簪星的手腕,像是在试探她的元力,随即一怔,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你没有受到留欢草的影响?原来那种会发光的花叫留欢草。

簪星自语:那花香对我无效。

不可能,门冬一下子跳起来,十分不信的模样:留欢草这种东西,无论男女,只要吸入,都会被欲念控制。

就连我师父那样的修为都躲不过。

你不过金丹期,留欢草怎么会对你无效?还有牧师兄,门冬有些奇怪:他看起来虽有些不理智,但居然还好,这难道是假的留欢草?簪星不言,牧层霄与她,一个是主角,一个有枭元珠在身,自然没那么容易中招,不过......簪星抓住他话语中的关键:月光师伯?他从前也遇到过留欢草吗?当然,门冬想也没想的开口道:师父年轻时候进入秘境试炼,恰好碰上留欢草开花,当时还有另一名合欢宗的女修,结果他们二人在秘境中双修了七天七夜,还好那女修体质特殊,双修时尚能为师父渡些元力,否则我师父一定会因为阳/精/泄尽暴毙当场的。

哦?田芳芳神色一动:没想到月光师伯还有这么一段不同寻常的过往,不过那位女修后来与师伯怎么样了?师父因为那一次试炼后身体受损,那女修嫌弃他不行了,日后于修炼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将他给甩了。

师父因为留香草吃了大亏,才会将这花草记录在灵草薄上,嘱咐我们一定要认清此草,万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门冬顿了顿,又道:这是我师父的秘密,你们可不要说出去。

众人嗯嗯了两声,保证绝不说出去。

师父说过,留欢草这种东西一旦开花,就算斩灭也没用,只能等时间过去花朵枯萎方能结束。

咱们一直在这也不是办法,还是先离开此地为妙。

门冬道。

他这说的也是,牧层霄吸了一点花香就险些酿成大错,他们这一行人有男有女,真要一起中了招,太焱派就要出一件大丑闻了。

顾白婴将簪星打横抱起,冷道:先上去再说。

牧师弟怎么办?田芳芳问。

牧层霄被顾白婴那一枪打趴,绣骨枪里有元力,压得他现在都没爬起来。

孟盈走了过去,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大麻袋,二话没说就将牧层霄兜头套了进去,再一把提起麻袋,如同提一件货物般,平静道:走吧。

簪星:......她喊道:等等!圣树的果实......牧层霄只摘了一颗果子留香草就开花了,但一颗果实也不知够不够修补顾白婴受损的灵脉,这上面零零散散大概有四五颗果实,正幽幽散发金色光芒。

顾白婴一挥绣骨枪,上头的果实应声而落,门冬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将那些金色果子收进乾坤袋,顺便将还在地上酣睡的弥弥捡了起来。

留香草却没有再开花了。

簪星心中松了口气。

看来这花只会在第一次摘果子的时候盛放,对于普通人来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吸入花香,一刻钟都捱不过,留香草自然也没必要第二次盛放了。

接着眼前白光一闪,他们回到了先前的洞穴里,遇到剑冢的地方。

孟盈手一松,装着牧层霄的麻袋应声而落,没有了留香草令人燥闷的花香,众人心中都舒畅了很多。

麻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田芳芳赶紧过去解开麻袋,将牧层霄从里头拉出来。

孟盈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放一只破麻袋装在乾坤袋里,这麻袋可以用来关押凶兽。

有时候遇到厉害的凶兽到处作恶,直接斩杀未免可惜,便装入麻袋中带回宗门,有的调教好了,可以用来保护平阳镇的百姓。

不过如今这凶兽没抓到,倒是用来套自己人了。

牧层霄甫被放出来,神情还未完全清醒,目光迷离脸色泛红,喃喃道:孟师姐。

众人的目光嗖嗖落在孟盈身上。

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一个是初入宗门尚且青涩的新弟子,一个是修为高绝被当作未来掌门人培养的天之骄女,牧层霄看起来是对孟盈情有独钟,就是不知道孟盈对牧层霄是否也有那么一两丝别样情愫。

刚想到这里,簪星就见孟盈神情平静地走过去,毫不犹豫地甩了牧层霄一巴掌。

牧层霄被打得懵了一瞬。

孟盈冷淡地看着他:清醒了吗?第二百零九章 怀疑(2)簪星眼睁睁地看着牧层霄眼里的炙热瞬间褪去,神情逐渐变得清明,只是从脸到脖子仍旧红得可怕——这次倒不是被热的,是被羞的。

毫无疑问,倘若此地现在有一个地缝,牧层霄应该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了。

田芳芳和门冬见状,立刻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去看别的地方。

田芳芳轻咳两声:这藏宝地说是藏宝地,除了一棵会给人埋坑的树啥也没有。

我看叫藏尸地差不多,咱们也不能白来一趟,这剑冢附近有不少修士遗落的东西,咱翻翻,有什么乾坤袋的都收走,万一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呢?他惯来不爱走空,说到此处,立刻就行动起来。

也不顾那剑冢中骸骨的可怕,兀自在其中翻找起来,边翻边道:诸位同修,可不是我老田不厚道,实在是你们这些宝贝留在这里也是浪费,倒不如让我带回去物尽其用。

你放心,我们太焱派也不是不干人事之人,我们走之前,一定将你们尸骨入土为安。

簪星:......这还不叫不干人事?他这么一找,门冬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些修士遗落的乾坤袋中,或许有罕见的灵草一类,一行人出来历练,总要有些收获。

孟盈没有动弹,当然,对于她来说,也没有必要做出在骸骨中翻乾坤袋的事。

而她的身侧,牧层霄坐得僵硬,虽然努力装作平静的模样,但隔着老远簪星也能感觉到他的尴尬。

这位原来风光无限的主角,本该是此行最大的收获者,如今却如犯了错的小孩,老老实实靠墙坐着,羞愧得连脸都不敢抬起来。

簪星正看牧层霄有些好笑,冷不防耳边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有这么好看?要不要我放你下来看?簪星猛地回神。

她因掌心的花朵印记剧痛,刚又与牧层霄对峙,身体着实虚弱,此刻被顾白婴横抱起来。

只不过虽是怜香惜玉的动作,由他做起来总有几分简单粗暴。

这少年脸色并不好看,一张俊脸绷得很紧,活像谁欠了他的灵石没还。

弥弥在这吵闹声中醒了,银琅狮翻了个身,慢悠悠地甩了甩尾巴,下一刻,双眼放光地冲向骸骨堆,并在里面欢欢喜喜地打了一个滚。

簪星倒吸一口凉气,这猫不能要了。

她艰难地移开目光,不想看那糟心的画面,转头问顾白婴:师叔,你不去里面翻翻吗?她本意是委婉地暗示顾白婴将自己放下来,这么抱着她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想来顾白婴应当不怎么高兴。

谁知顾白婴瞥了她一眼,反问她道:那你怎么不去?簪星语塞。

她怎么能去?如今她将无忧剑也拔出来了,和牧层霄一同掉进了圣树的灵域,不仅没受留欢草的影响,还打伤了牧层霄。

这种种行为,对天道而言,可谓是叛逆至极。

想想,将一个呼风唤雨站在九霄之颠的男人变成了坐在角落里认真认错的师弟,这剧情恐怕是看完原着的人来了都无法剧透,可想而知天道对她的愤怒了。

要是再在这骸骨堆中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机缘,簪星毫不怀疑手中那朵花会立刻破土而出。

思来想去,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为好。

我最大的收获已经有了呀。

簪星一脸诚恳地望着他:什么灵宝不灵宝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圣树果实,师叔,你的灵脉有救了。

这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她目光盈盈,言辞认真,仿佛真如她说的那样,将顾白婴的灵脉问题看作是世间最要紧的事。

少年耳朵微红,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杨簪星。

嗯?留欢草对大师兄有用,对牧层霄有用,为何对你偏偏没用。

你之所以能降服无忧剑,真的是因为蛇巫送给你的戒指吗?少年的声音冷淡,如叙述一件平常事般随意,然而几乎立刻让簪星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可以用这些随随便便的话糊弄过孟盈、糊弄过田芳芳、糊弄过牧层霄和门冬,但顾白婴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

田芳芳和门冬还在骸骨堆中翻找,四周无人留意他们这里。

过了片刻,簪星踟蹰地开口:师叔,我有一件秘宝,这件秘宝是我偶然所得,是它救了......好了。

顾白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簪星下意识地抬起头。

沉默了一下,少年道:修行途中,各人有各人的机缘,你有秘宝在身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跟我报备。

况且你如今修为不够,冒冒失失将自己秘宝在身的事说出去,难免引人觊觎。

日后不要随便对人提起。

簪星愣了一下,她原本因为枭元珠的事踌躇已久,方才一时冲动,想要趁着顾白婴质问的时候干脆坦诚,偏偏他又拦住了自己。

勇气一旦丧失,再想回来就有些困难了。

她轻声问:对你也不能提起吗?顾白婴神情一顿,盯着她的眼睛:你想说的话,自然会说,何必吞吞吐吐一副为难模样。

既然有苦衷不方便说,也没必要勉强。

我又没有逼迫晚辈的习惯。

他又将师叔的架子端起来了。

簪星还想再说,那头田芳芳的声音传来:好了,全部清理干净。

虽然品质不怎么样,好在数量管够。

师叔,咱们把这些骸骨带上去,埋在外面的树下吧。

田芳芳与门冬二人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就将这骸骨堆搜寻一空。

能用的统统装进了乾坤袋,剩下的骸骨,留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全被孟盈的麻袋带走。

众人打算回地上立个坟冢,也算是让他们入土为安。

一行人离开地下的洞穴,回到了地上。

巨树前的封印已经完全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剑灵消失的原因,这树上挂着的满树灵器,全都自树梢脱落下来,落在地上,堆积成一座小小的墓冢。

倒是真的成了一座剑冢。

几人将地底带出来的骸骨埋在树下,寻来山石充作墓碑,长谷中大雪无声,很快将地面覆满一片银白。

或许再过不了多久,这座剑冢也会被积雪覆盖,整个藏宝地中,再也寻不到这处圣树的遗迹。

如同当年的月支国,彻底消失在都州的舆图之中。

簪星手心的剧痛渐渐平息下来,由顾白婴搀着站在树下,她问:弥弥怎么不见了?方才出来的时候还在,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叫,白猫从地底中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雪粒,亲昵地蹭了蹭簪星的衣角。

簪星弯腰将它抱起来,那一头,孟盈已经开启传送阵。

众人一一走了进去,簪星走在后面。

怀中灵兽皮毛温暖,她回头,望向藏宝地遥远尽头。

万山载雪,四下皆白。

如来时,罕无人迹。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走吧。

神剑篇完------题外话------今天也祝大家节日快乐吼!下卷比较刺激~第二百一十章 绝世心经(1)自藏宝地归来后,已经十日了。

十日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簪星一行人此去寻找圣树果实,门中弟子都以为他们会耽误许久,没料到回来的比预计的要早得多。

少阳真人与月琴几人都去离耳国秘境查看魔煞遗留的踪迹了,同行的还有容霜掌门与湘灵派的几位弟子。

姑逢山上一时有些冷清。

带回来的圣树果实全交给了李丹书,李丹书要用这些果实来炼取丹药,再给顾白婴服下,他殿中的小童特意来嘱咐众人,近来没事不要去打扰他炼丹。

即便他不说,簪星如今也没这个心思去他的法殿串门。

自藏宝地回来后,她便格外关注自己掌心中的花朵印迹。

这花朵如今看起来已经很完整了,且也变得越来越生动,形状看上去像朵海棠。

簪星尝试给别人看过,后来发现,除了她自己外,旁人似乎看不到海棠花的存在,想来确实蕴含深意。

不过再这样下去,定不是一件好事。

簪星总有些心神不宁。

大小姐,你怎么又开始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了?红酥从一旁走过来,手里端着给弥弥的灵丹拌饭,语重心长地开口:自打这一次回来后,你便将自己关在屋里,极少出门。

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呢?如今牧姑爷本就在柳姑娘和孟仙子间左右摇摆,顾姑爷那头还有一个湘灵派的弟子虎视眈眈。

大小姐且不说左拥右抱,好歹先抓一个在手中放着,总不能将鱼儿都放跑了呀!簪星:......她叹了口气:红酥,如果你去养鱼,一定是把好手。

小姑娘先是疑惑,随即有些得意:那可不,听我娘说,我家祖上原本就是江里捕鱼的呢。

簪星沉默一下,正想告诉她这个想法很危险,冷不防听见红酥啊呀一声,手里的饭盆差点摔了。

怎么了?簪星躺在椅子上,探出半个身子问。

弥弥又从外头乱叼东西回来了。

红酥跺了跺脚,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残局。

始作俑者却一个扭身跃到椅子上,被簪星一把逮住尾巴。

簪星捏着弥弥的下巴,将它嘴里的东西给拔了出来,道:什么东西?乍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这是一本残破的书,被弥弥的口水弄得湿答答的,又被揉得皱皱巴巴,不仔细看,恐怕会以为是几张废纸。

这书卷不厚,只有薄薄十来张,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绝世心经》。

绝世心经?这名字会不会太直接了一点?簪星将书简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夹杂着某种熟悉的花香扑面而来,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弥弥:你该不会是从留欢草下那堆骸骨里挖出来的吧?弥弥矜持地伸了伸爪子。

簪星:......这上头还残留着留欢草上甜蜜的花香,虽然已经很淡了,但仔细嗅嗅还能闻到一点。

簪星记得自己当时用盘花棍撬了一下留欢草下的藤蔓,翻出许多修士的遗骸,当然还有一些遗留的物品。

她怕自己无意间又抢夺了什么不该拥有的机缘,刻意没有去触碰那些东西。

没料到被弥弥顺手牵羊叼回来一本。

弥弥细细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她赶紧打开。

簪星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书简,枭元珠并没有任何反应,这书应当没有危险。

不过这封皮上的四个字既不遒劲有力,也不仙风道骨,字迹极丑,看着像是初学字的小孩儿捏着笔歪歪扭扭写成。

真的是绝世心经吗?要是真的是什么绝世心经,她是自然不敢留在身边的,且不说别的,就如枭元珠从灵宝变成邪物一般,谁知道天杀的天道会不会又给她埋下一个陷阱,万一这绝世心经又变成了什么歪门邪道呢?簪星打定主意,真要是什么秘笈之类,她就干脆转交给牧层霄好了,既能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也能顺便卖牧层霄一个人情。

再怎么,这心经也不至于在主角身上发生什么异变。

这样想着,簪星就打开了眼前的破书。

甫一打开,入眼的就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此功法特别,不适合普通修士修炼,若要炼此功法,需先废掉自己全身修为,从头开始。

簪星:......红酥奇怪地看了簪星一眼:大小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奇怪?簪星砰地一下合上书简。

开什么玩笑,这和欲练神功必先自宫有什么区别?正经人谁会为了修炼一本来路不明的心法而废掉自己全身的修为?万一上面写的是假的不是就赔大了吗?该不会那骸骨里的人就是因为听信了这里头写的胡言乱语所以自废修为,结果连留欢草的花香都抵挡不住才会变成花泥一抔吧?簪星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又重新打开书,翻开第二页,上面仍旧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此心经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大可一试,保管不亏。

炼此心经,称霸三界,神魔无惧,飞升在即。

簪星面无表情地合上书,不必看了,这就是一本闹着玩的假书,谁信谁是傻子。

看看这夸张的笔调,宛如传销的说辞,还有这歪歪扭扭的字迹,弥弥爪子上沾点墨踩在纸上都比这写得好。

她随手将这本《绝世心经》扔进乾坤袋,决定还是把这书自己留着,也不必给牧层霄了,真要给了牧层霄,指不定人家心里怎么想。

要是被顾白婴看到,定又要摆出师叔的架子,说她脑子不好使,连这种偏门都信。

不过说起顾白婴,簪星这才想起,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他先前在藏宝地为了进灵域,擅自动用元力,本就灵脉滞胀还未修补,这下又雪上加霜,回到宗门以来,便一边闭关修复一边等着李丹书炼好丹药,没怎么出过逍遥殿,也没和簪星碰上面。

应当关心一下他的。

簪星站起身,对红酥道:我出去一趟。

第二百一十一章 绝世心经(2)藏书阁今日依旧冷冷清清。

和武学馆成日人满为患不同,藏书阁沉寂得像是一座废馆。

也勿怪此地冷清,武学馆中放置的都是功法心经,对于修士来说多有裨益。

而藏书阁表面上看着像模像样,其实放置其中的书籍,大多是些游记杂书。

年幼的弟子们常在此寻找打发时间的话本,年长些的弟子,每日光背功法都没空,哪里有这个功夫到这里来挥霍时间。

因此,守门的小童整天清闲得要命,连整座楼一共有八千六百四十八快地砖都能数得清楚。

自打簪星来后,藏书阁总算是有了点人气,而今日,一反常态的,藏书阁里竟来了两个人。

门冬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出藏书阁,身后跟着的牧层霄神情踟蹰,路过守门的小童身边时,尚有些紧张。

待走出了好一段路,牧层霄才叫住门冬,迟疑了一下,问:师弟,你说的这些书,真的有用吗?他手里的一摞书封皮花花绿绿,尽是些《修仙界一百个约会胜地》《情话金句大全》《手把手教你如何追道侣》《修炼后我成了仙子的白月光》诸如此类的杂书。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小孩儿板着一张脸,摆出一副老大人的姿势,教训他道:追求道侣,是要讲究方法的,怎么能像那些毛头小子一般莽撞出手?我是看在你我好几次同行的交情上才主动教你的。

整个太焱派中,如果我不能做你的军师,就没人能做你的军师了。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拎起他的耳朵,哂道:什么军师,狗头军师?少年站在他身后,神情是忍无可忍:倒是自信,一刻没见你就又在大放厥词。

门冬捂着耳朵挣开他的手,义正严辞地反驳:师叔,这怎么能叫大放厥词呢?咱们宗门谁不知道我门冬‘真爱信使’之名,那些师兄师姐们的情诗我传了没有八百也有一千首,如何追道侣,我再清楚不过了。

顾白婴冷眼睨着他:哦,那你背两首来听听。

背就背。

门冬轻咳两声,你们听好了。

‘我肯定是盐吃多了。

’‘啊?’‘不然怎么总是闲的想你啊!’你知道喝什么酒最容易醉吗?——你的天长地久。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神吗?——你的眼神。

遇到你之后我只想变成一种人。

——你的人。

你知道吗?咱俩都挺过分的。

怎么过分了?——你过分美丽,我过分着迷。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句,末了,得意洋洋地看向两人:怎么样,是不是字字珠玑?顾白婴面无表情地开口:想吐。

这样吗,牧层霄有些迟疑,犹豫地开口:原来宗门里大家情诗都是这样写的。

确实与外头的那些不太一样。

笨蛋,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了这小子的鬼话吧?顾白婴难以置信地看向牧层霄:你确定你要给孟盈写这个?孟师姐与别的姑娘不同,那些文邹邹的诗句我也不会写,反倒惹人笑话。

不过这样的诗......牧层霄有些为难:我也未必写得来。

你确定这个叫诗?顾白婴按了按额心:算了,又不是我送,随便你。

对了,牧师兄,门冬仰着脸问他:虽然我答应了做你的军师,可你和你那个青梅之间还是要说清楚。

师姐心性清高,绝不会做出与别的女子争宠的事。

你要是希望师姐为你争风吃醋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若你和柳云心之间还是不清不楚,都不用写什么诗,师姐瞧都不会再瞧你一眼。

没有没有,牧层霄连忙摆手,脸色有些发红:我与云心自幼一起长大,本就只有兄妹之情。

当年爹娘去世后,我也想过要娶云心照顾她下半辈子,毕竟她身体不好,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后来进入太焱派,我遇到了师姐......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与云心二人之间,只有扶持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去藏宝地之前我已经与云心说清楚,云心早已明白我的心意。

我牧层霄绝不是三心二意之徒,更从未想过要享齐人之福。

我可以发誓!顾白婴双手抱胸,冷不防开口:那杨簪星呢?啊?少年眉间微有不耐:杨簪星不是对你有意思吗,你怎么想的?牧层霄莫名其妙:簪星师妹对我有意思?先前我也这样想,不过......我想多半是个误会吧。

在藏宝地圣树灵域中,他们二人同时中了留欢草之毒,纵然簪星不受花香影响,但她当时的表现,实在不像是对自己有意的模样。

简直像是遇着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顾白婴轻哼一声,没有说话,显然不相信他所说。

门冬见状,想了想,拽住牧层霄的胳膊往前走:好吧,牧师兄,你既有这个决心,我就送佛送到西,再帮你一帮。

走,先将今日选的这些书诵读一遍,我找些重点给你。

他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顾白婴望着他们的背影正出神间,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窜了出来:看什么看这么认真呢。

顾白婴吓了一跳,簪星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咦,师兄和门冬怎么在一起?顾白婴后退两步,拉开与她的距离,顿了顿才生硬地开口:你找牧层霄?没有啊,簪星回答得很快:我找你,刚刚从逍遥殿那头过来,你没在殿里。

我以为你还在闭关修复呢,师叔,你最近感觉如何?她一脸关切地盯着自己。

顾白婴撇过头,道:马马虎虎吧,死不了。

没事别说不吉利的话。

簪星想也没想地就来捂他的嘴:四师叔不是已经用圣树果实来给炼丹药了吗。

蛇巫的答案从来没有假的,她说圣树的果实能帮你修补灵脉,就一定能成功。

介时你灵脉的问题就能被彻底解决,再没有什么后患啦。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连串,末了,才反应过自己姿态的微妙。

掌心刚好覆在顾白婴的唇上,微凉,柔软,而少年的眼眸清澈幽深,令她的掌心也变得潮热起来。

簪星迅速缩回手,又觉得自己这动作似乎有些此地无银了,忙岔开话头:对了师叔,我的棍子呢?从藏宝地中带回来的无忧剑,剑灵虽被抹去了,但还是一把极品灵器。

他们这一行人中,各自有各自合心意的灵器,唯有簪星一人还用着那把修修补补的盘花棍。

顾白婴便将簪星那把无忧剑带去了画金楼,画金楼交易甚广,有技艺高超的铸器师,可以将无忧剑锻造成适合簪星的棍器。

过两日做好了给你拿回来。

顾白婴道。

气氛再一次沉默下来。

顾白婴没有如从前一般打击数落她几句,簪星竟也找不到什么调侃的话来对付他。

然而就这么并肩站着未免尴尬,她的目光落在顾白婴腰间,本想绞尽脑汁找个什么新话头,这时候却意外的有了新发现,她问:对了,师叔,你的结心铃去哪了?顾白婴神情一僵。

偏那人还不知死活地凑上来,双眼紧紧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眼神中发现蛛丝马迹,簪星问:上次去藏宝地的时候好像也没见着......师叔,你结心铃呢?怎么不带在身上?坏了。

少年平静开口,藏在背后的手却微微握紧。

不信,那结心铃好歹是个灵器,哪有那么容易坏的。

而且它本来就不响,你是怎么知道它坏了的?她步步紧逼,逼得顾白婴步步后退,末了,突然恍然看向他:难道它响过了!顾白婴咳咳咳地呛起来。

簪星站在原地,仿佛发现了真相般自语:上次多罗台上转勺子的时候,蒲桃问你有没有心上人,你没有回答,如今看来,你是真的有了。

她低声喃喃:可是不对呀,这么久以来,我们都没听结心铃响起过。

或许不是咱们宗门的人,但你要真的有什么情况,门冬成日都跟在你身边,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

莫非......她抬头看向顾白婴,目光炯炯,似有深意。

顾白婴被她看得心烦意乱,下意识地抿唇道:难道什么?之前我们在巫凡城的时候,蜃女曾调戏于你,让你留下来做她的男宠。

你当时义正严辞地拒绝,难道内心是欢喜的?也对,她那么漂亮又颇有风情,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吧?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你动心也是自然。

少年面上的羞恼迅速褪去,变得沉静,变得面无表情。

他盯着簪星足足一刻,半晌才道:杨簪星。

怎么?我真是有病。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理会簪星,转身而去了。

原地只剩下了簪星一个人。

簪星望着他的背影,先前调侃的神色渐渐消失。

过了片刻,她才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离开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魔王印(1)妙空殿院子里的柿子树开花了。

花朵是小小的一点嫩黄色,不如梨花清新,也不如桃花娇艳,缀在枝叶中星星点点,有种零星的暖意。

山下的柳树上,却缠了一束又一束彩色的灯笼,灯笼只有拳头大,将两岸的江水映得明明灭灭,比白昼还要热闹。

画金楼的生意依旧如往日一般兴隆,堂厅里座无虚席,今日金掌柜又得了一批新宝贝,正在大厅里竞价拍卖,气氛热闹得很。

有提着银枪的俊俏少年心不在焉地从旁走过,朱色的发带在夜里划出一道艳色,直到撞上一股香风,打扮得妖娆动人的老板娘摇着扇子匆匆赶来,笑道:婴婴啊,你可真准时。

顾白婴不理会她这寒暄,直截了当地开口:棍子呢。

许久不见,你也不知道关心几句,就知道惦记你那棍子。

金翡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果然是男生外向——见顾白婴要炸毛的模样,女掌柜忙又收敛了笑意:你先去二楼坐坐,等我片刻,我去给你取来。

引路的小童将顾白婴带去了二楼临靠江边的雅座,今日没有上酒,只上了一壶清茶,盛在雪色的白瓷盏中,青碧盈盈。

茶喝到第二杯的时候,珠帘被人撩开了,金翡翠捧着一个长长的木盒走了进来。

美人将木盒往桌上一放,笑着冲顾白婴努了努嘴:诺,就在这里了。

这匠人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托人请来的,就为了将剑熔铸成棍,工艺钱可不少,算来算去,我金翡翠也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顾白婴一言不发,将木盒打开了。

木盒的底下铺着一层雪白丝绸,白绸上躺着一把青色的长棍。

这棍子翠色欲滴,如青竹般灵动。

甫一入手,微微发凉,如晚风拂过竹林,潺潺流动的都是生机。

棍子铸造的工艺十分出众,弧度恰到好处,光滑剔透,而在棍柄处,有一朵小小的晶莹霜花。

铸造师傅说,原本剑上的霜花雕刻精巧,熔铸了未免可惜,就保留了下来。

我想着小杨姑娘是个女子,随身灵器做得漂亮些也没什么坏处,就同意了。

这棍子做得浑然天成,既精致又自然,上头或许重新刻画了一些符咒,元力澎湃,即便在太焱派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一把极品灵器。

确实找不出来什么挑剔的地方。

顾白婴将盒盖一合,看向金翡翠:你赔了多少灵石,我来补。

算了算了。

金翡翠按住他想要拿乾坤袋的手,嗔怪道:你难得求我办一回事,还跟我客气什么。

不过我瞧着你气色比上次好了许多,怎么,最近有什么开心事?顾白婴灵脉有损一事,金翡翠并不知晓。

自然也无从知道,自打藏宝地回来后,李丹书先以圣树果实炼出的丹药已经给顾白婴服下一颗,多少有些好处。

灵脉在逐渐被修补,他原先藏敛的元力不必再拘束,自然看起来比先前又上了一层楼。

就那样,没什么好事。

顾白婴看了看外面: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才来了就要走啊,金翡翠问:不看点什么?我这今日才收了几件宝贝......不看,少年毫不客气地拒绝: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没什么新鲜的。

闻言,金翡翠柳眉倒竖,冷笑开口:顾白婴,你要脸不要,小时候是谁在我画金楼仓库里打滚不愿意走,玄凌子叫回宗门的时候还哭了,如今反倒嫌弃我这里小了?我告诉你,画金楼就是在修仙界中也是颇有名气的。

你们宗门里那些鸡零狗碎,我金翡翠还看不上呢。

金掌柜,顾白婴受不了她的絮叨,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不是你楼里的东西不好,是我,是我的问题行了吧?我没什么可买的。

下回再来捧场行不行?什么没什么可买的,金翡翠瞪了他一眼:你就把这棍子直接给小杨姑娘啊?不然?长了一张风流脸,怎会如此不开窍。

金翡翠骂他:你就不能再买点别的东西一道送给她吗?旁人送姑娘礼物,怎会直接送灵器的,你这又不是孝敬师父。

送东西?少年莫名其妙:非亲非故的,送什么?送花送灯送星星,买玉买金买珠钗啊!金翡翠恨铁不成钢地点着他的额头:你要是什么都不做,我看你这辈子真就只能跟她非亲非故了。

顾白婴脸黑了下来,站起身放了一把灵石在桌上:莫名其妙送东西才更奇怪。

他提起银枪抱起桌上的木盒:先走了,下回再来捧场。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画金楼外,金翡翠逮人都晚了,只得一手撑着下巴,望着璀璨的江流,长长叹了口气。

母子俩都一个德行,真叫旁人看得心急。

......顾白婴从画金楼离开,回到宗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去妙空殿,只将青棍收好,决定第二日再拿给簪星。

第二日是个晴日,姑逢山进入夏日了,山上虽不及山下炎热,但昼日变长,日头出来时,有隐隐潮热。

殿外的花草到了午后被晒得蔫头巴脑,但在清晨,却格外有生机。

门冬一大早去逍遥殿,在门口遇到了端着一盒花生酥的田芳芳。

师弟,师弟!田芳芳在背后叫他。

门冬脚步一停,不满地掏了掏耳朵:师兄,你声音那么大干嘛,我听得见。

田芳芳将手中包裹精致的花生酥往门冬手里一塞:牧师弟让我给你拿来的,他早上去出虹台去的早,托我将这个给你。

我估摸着你要来师叔殿里,在这守了半柱香了。

门冬将盒子接过来瞅了瞅,打开一看,这花生酥做得很漂亮,小小的一颗,乍一眼看上去,和真的花生一般无二。

门冬满意地点头道:品相斋的花生酥,不错,年轻人很有诚意,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第二百一十三章 魔王印(2)月光道人年纪大了,秉持着养生的观念,口味与少阳真人差不离,殿中吃食清淡得很,连糖果都是无糖的。

这口味对于年长的人来说还好,对于小孩子来说,委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牧师弟让我跟你说声多谢,小师弟,你帮他什么了?他还特意给你买糕饼道谢?门冬抓起一块花生酥塞进嘴里,边吃边道:还能为什么?他喜欢孟师姐,我帮他追求孟师姐,他自然要讨好我了。

追求孟师姐?田芳芳愣了愣:靠你?门冬嚼糕饼的动作一顿,斜眼看田芳芳:不靠我难道靠你吗?你去问问整个宗门里,多少师兄师姐都是我亲自促成的道侣。

他转过身,一边往殿里走,一边教训田芳芳道:你可别瞧不起人,说不准日后你要追求道侣,还要排队请我出马。

田芳芳无言一刻,跟着他往逍遥殿里走,随口问:那牧师弟现在成功了?暂时没有。

门冬在殿中寻了一处长榻,轻车熟路地爬了上去。

旁边小几上有茶壶,他也不见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也顺手给田芳芳倒了一杯,末了,喝一口茶,咽下嘴里的残屑,才道:咱们太焱派未来的掌门夫君,本就是要精挑细选的。

这牧层霄虽说年少有为,脾性也还不错,可终究出身一般,家族中也是普通,还有一个不清不楚的青梅。

我虽看在同门情谊上帮他一把,可最后结果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

说句不好听的,孟师姐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真有心找,整个修仙界的才俊都要匍匐在她脚下,牧师兄平平无奇,实在没什么胜算。

田芳芳听不下去了,到底是一个殿中的师兄弟,忍不住为牧层霄辩解:谁说牧师弟平平无奇,别的不说,咱们在藏宝地的圣树灵域里遇到了留欢草,大师伯在花香下都没能保住贞\\操,因此伤了根本,牧师弟却硬生生地扛了下来,最后关头还能保持清明。

难道不厉害吗?我敢说,就这一点上,那些修仙界的才俊都做不到。

他这另辟蹊径,角度奇特,门冬一时竟无法反驳,噎了片刻才开口: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他每日雷打不动,天不亮就去出虹台修炼,偏生每日精神奕奕的,留欢草一事过后,我摸过他的灵脉,竟也十分通透。

现在的年轻人身体亏空得厉害......双修这方面,或许还真没人比他做得更好。

一个嘲讽的声音从殿后传来:你们在我殿里光明正大地谈论这种问题,难道觉得很光荣?要不要我画个传音符让整个宗门都听到你们的闲聊内容?顾白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此刻时间还早,他应当也是刚刚舞枪回来,额上微微冒汗,穿着一身雪白劲装,马尾扎起来,十分清爽的模样。

显然,方才门冬和田芳芳闲谈,全被他听在耳中了。

门冬讪笑两声:师叔,我们也是为太焱派未来着想。

要是牧师兄真有什么养护肾精的妙方,拿出来加以研究,让整个太焱派的弟子们都服下,也有利于宗门将来发展对不对。

对对对。

田芳芳赶紧附和。

你怎么知道他肾元通透?顾白婴面上浮现起一个刻薄的神情:你试过?这还用问,柳云心和杨簪星都对他情根深种,孟师姐虽未表现出喜欢他,可看样子也不讨厌。

想来他双修起来,一定有其过人之处。

门冬开始胡言乱语。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顾白婴哼了一声,想也不想地开口:谁说的?我双修起来当然比他更好。

他这胜负欲上来得莫名其妙,门冬还没弄明白,那头的田芳芳已经笑道:那当然了,毕竟师叔你是用枪的。

......你们聊得真深入。

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来,簪星立在殿门口,神情难得有几分尴尬。

谁知道一大早会在逍遥殿听到这种对话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杨簪星,顾白婴脸上迅速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轻咳一声,镇定开口:你来干什么?掌门他们回来了。

簪星道:紫螺师姐让你去金华殿一趟。

......金华殿中,今日比往日热闹。

少阳真人一行人在离开宗门去往离耳国秘境大半月后,终于回来了。

这次回来静悄悄的,没有大张旗鼓,以至于顾白婴也不知道。

然而一同前去的人却折损了一些。

湘灵派的容霜姑姑站在殿中,神情冷肃,她身侧的蒲桃手臂像是受了伤,被布条包扎起来。

修仙之人体质特殊,纵然受伤,也不会像凡人一般包扎养护,眼下这般,只能说明她受伤不浅。

除此之外,众人的神情倦怠憔悴,仿佛此行很不顺利。

顾白婴刚到殿中,瞧见的就是如此情景。

掌门。

他走到少阳真人身边,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番,微微皱了皱眉。

师弟。

月琴道:你来了。

怎么回事?顾白婴问:人少了许多,出了何事?此行的还有一些太焱派的弟子,眼下却没看见他们的身影。

离耳国秘境有了变化,无冬山几乎垮塌了。

月琴道:我们在秘境中发现了魔煞的痕迹,在秘境中,我们遭到魔族的袭击,魔王......复生了。

顾白婴一惊:怎么可能?当年鬼雕棠是他母亲青华仙子亲自斩杀,神元消殒于金门之墟,这么多年,魔族式微也正是因为魔王不在,世上没有死而复生之术,死了就是死了,哪怕是妖魔也不行。

是真的。

蒲桃开口道,她见顾白婴还是不信的模样,一咬牙,伸出胳膊,将手臂上包扎的布条撕掉,那条白嫩的手臂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灼伤过,皮肉狰狞。

而在血肉模糊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朵海棠花的印迹。

魔王印?顾白婴目光一变。

蒲桃收回手臂,将伤口重新包好,愤然道:在秘境的时候我们被魔煞伏击,我与一个魔煞交手受了伤......你也知道,魔王死后,魔族衰微,魔煞是无法留下魔王印的,除非觉醒魔王之力的人,供给整个魔族元力,魔煞才能打出魔王印......鬼雕棠复活了!鬼雕棠复活了!当年魔王鬼雕棠在整个人间作乱,修仙界搭上多少人的性命最后才将魔王斩杀,这其中陨落了不少大拿。

二十年前的人魔两族大战,修仙界元气大伤,如今新一辈还未完全养成,魔王要是真的复活,魔族卷土重来的话,修仙界能否再扛下一次?结果实在不容乐观。

不仅如此,月光道人神情忧虑:近来修仙界中许多小宗门都遭到魔族突袭,一些底子薄弱的整个宗门都被覆灭,无人生还。

他一伸手,掌心多了一叠发光的信件,信件朝顾白婴飞去,顾白婴接过来打开,一行行字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些魔族出现得突然,小宗门没有还手之力,被灭门时尚无人逃出,于是消息传不出去。

直到后来被灭的宗门越来越多,此事才为修仙界知晓。

吟风宗的人在外出历练中也被魔煞伏击了,损伤了一些弟子。

赵麻衣捋了捋胡子:没猜错的话,等这些小宗门被灭干净后,就该轮到我们了。

先是小宗门,然后再是大宗门,这些魔煞都是有备而来,如今正一步步地蚕食整个修仙界。

青华仙子已经陨落了,鬼雕棠要是复生的话,咱们修仙界的人就是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玄凌子满脸愁苦:这下可要出大麻烦了。

魔王已经死了,一直沉默的少阳真人突然开口,他神情平静,仿佛这样的危机也不能使他惊慌一分:死去的人不会复生。

那魔王印......说到底,当年就该斩草除根,容霜突然开口,她冷冷盯着少阳真人:鬼雕棠是死了,魔后不姜还活着。

说不准她用了什么办法继承了魔王之力,带着魔族又想效仿当年的鬼雕棠了。

可是魔后不姜不是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了吗?玄凌子疑惑:况且她并非魔王,身上没有魔王之力,所以鬼雕棠死后,整个魔族没有供给的元力来源,魔族才会衰败得那么快。

消失不代表死了。

容霜语气不善:再说,枭元珠还没找到,多半是重新落于魔族之手了。

闻言,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枭元珠中蕴含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要真是魔王复生,再来个枭元珠,真是够所有人吃一壶的。

传令下去,所有弟子即日起不准下山。

少阳真人坐在高坐上,金红色的袍子垂泻在地,上头的花纹繁复,仔细一看,哪里是花纹,分明是刻得密密麻麻的符咒。

白发男子俊美的脸上半点情绪也无,淡声道:立刻在姑逢山入口布下龙焱阵。

魔煞也许会上宗门试探一次。

太焱派有危险。

第二百一十四章 生辰(1)夜里姑逢山上起了风。

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柿子树的枝叶映在地上,月光都变得斑斓起来。

弥弥在门口寻了个箱子,钻进去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红酥找隔壁柳云心讨教刺绣去了。

簪星和牧层霄隔三差五就下山,殿中人少,两个姑娘家渐渐熟稔了起来。

柳云心一手绣活出神入化,红酥常去讨教,学会了手艺就给弥弥缝小衣服。

簪星坐在屋前的门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少阳真人带着去离耳国秘境的一行人回宗门了,此去秘境,弟子多有折损。

不仅如此,月琴师叔还带回来一个十分糟糕的消息。

魔王印现世,魔王鬼雕棠疑似复活,已经灭了好几个小宗门,指不定明日就会打上姑逢山。

掌门少阳真人严禁弟子下山,又在姑逢山下布好了龙焱阵,即便如此,宗门里还是人心惶惶。

毕竟那是魔王鬼雕棠,当年凭借一己之力险些覆灭都州,真要卷土重来,修仙界纵然联手,也未必是对手。

在这一片对魔族重来的担忧中,簪星也思虑重重。

只不过她所思虑的又有不同,簪星低头看向掌心那朵完整的海棠花,现在她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了,原来这是魔王印。

如今她掌心的魔王印只能自己看到,但倘若触发了什么禁制,这魔王印落在众人眼中,她就是有嘴也说不清。

一个枭元珠,一个魔王印,若是先前还好,偏偏又适逢魔族作乱,修仙界对魔族深恶痛绝的时候......簪星长长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可不是自己将自己送上门来。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长吁短叹的做什么?一个声音从院子里响了起来。

簪星抬眼,顾白婴从柿子树后走来,看着她教训道:连我来了都没发现。

这要来的是魔族,你早就魂飞魄散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簪星心情不好,回嘴道:那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来逍遥殿做什么?顾白婴噎了一噎,蓦地,扔给簪星一只青色的棍子。

棍子入手,微凉光滑,像握住了一束青青翠竹,又像是融化的月光。

无忧剑?簪星的目光落在棍柄处的一朵晶莹霜花上。

这霜花很熟悉,是柴桑所铸。

画金楼请来的匠人替你铸剑为棍,觉得霜花溶掉可惜,就保留至此。

顾白婴扬眉:怎么样?试试?这棍子很漂亮,虽用铁铸成,却很轻盈,许是曾经孕育出剑灵的原因,甫一入手,棍与人便似浑然一体,心意相通。

好似天生这棍子就该握在她手上,簪星站起身,握紧长棍,对准院中的柿子树轻轻一挥,平地顿起狂风,这风带着克制的锋利,将一簇枝叶刷刷切断,一剖为二。

这棍子......簪星目露惊异之色。

这棍竟比剑还要锋利。

棍尖是圆润的,乍一看上去,十分无害,但挥动时,青芒凝成虚影,棍尖就成了剑锋。

这是一把青棍,也是一把长剑。

无忧剑并没有消失,它溶在了这根长棍中,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

还不错吧?顾白婴的脸上掠过一丝得色,似对新铸成的灵器很满意:你原先的盘花棍修修补补已经不能用了,外人看了,还以为太焱派苛待于你。

这棍子勉强配得上你亲传弟子的身份,待日后有了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这话说完,簪星却迟迟没有做声。

顾白婴侧头,就见簪星垂眸看着手中的青棍,目光复杂。

过了半晌,簪星抬起头,望向顾白婴,踌躇了一下道:师叔,要不这棍子......还是算了吧。

少年好看的眉心渐渐蹙起,他问:你又在发什么疯?我在想,簪星慢慢开口:这棍子到底是把极品灵器,我一个刚进宗门不久的新弟子,受此机缘,会不会不太好......刚来此地,她心比天高,无所畏惧,该出风头出风头,该得宝物得宝物,如今天道的棋局渐渐展露,她这下棋人却不敢继续下去了。

起初以为自己是个过客,什么修仙,什么魔族,终究不真实,而今日日与同门呆在一起,走过那么多地方,不知不觉已成了局中人,便有诸多顾忌。

收下这根青棍,焉知又会不会犯了什么忌讳?倘若下一刻她的身份被揭穿呢?她又该如何自处?既是一个故事,发展总是蛮横,起承转合,都由执笔人决断。

顾白婴静静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问:杨簪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簪星:什么?说要改变命运的是你,现在畏畏缩缩连把棍子都不敢接受的也是你。

他语气带着淡淡嘲意,目光却锐如枪锋:什么时候,你变得这般胆小了?簪星一愣。

她在离耳国秘境的时候,确实曾经说过要挣扎自己注定的命运,可那个时候,枭元珠还不是魔界至宝,她也没有窥见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有些事情,做起来总比说起来难得多。

她叹了口气,抱着棍子复又在门槛上坐下来,望着被方才棍锋削得伶仃的柿子树枝叶,怅然开口:师叔,我当初上姑逢山,是因为脸上中了‘域’的妖毒,我本无意进宗门,一开始,也因为治好了脸上的伤就会离开。

怎么?现在后悔了?顾白婴道,一边在簪星身侧的门槛上坐下。

我不是这里的人,簪星轻轻道:所以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你脑子出问题了?少年毫不客气地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如今是玄凌子的亲传弟子,是太焱派的人,怎么就不属于这里了。

早知道就不让你学什么幻术,还没学会就分不清真假了。

他难得有这般絮叨的时候,很奇怪的是,这种絮叨竟让簪星心中的惆怅冲淡了许多,仿佛一些飘渺的虚无感,就因为他这些细碎的唠叨声变得真实了起来。

师叔,她突然问:你讨厌魔族吗?第二百一十五章 生辰(2)顾白婴愣了一下,随即莫名其妙道:废话,难道你喜欢?如果你遇到了魔煞,你会直接将其擒杀吗?簪星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

她脸上没有寻常的调侃,收敛起笑意,顾白婴这才意识到了她是很认真地在问自己。

于是他便也比任何时候都认真地回答:当然。

当然。

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有犹豫,仿佛这是一件不容考虑的事。

少年人的眼睛漂亮又清澈,目光坦坦荡荡,清亮无遮掩。

也是,他自己的父亲顾采玉若不是为了制衡鬼雕棠,何须付出性命。

青华仙子后来陨落,也和魔族有关,他因魔族变成孤儿,难道还指望他喜欢魔族?未免强人所难。

杨簪星......顾白婴有些狐疑。

簪星一下子笑起来,声音又变得如寻常一般轻快:那就好,如今魔族可能卷土重来,我还担心你遇到魔族应付不来。

不过现在看来你决心坚定,估计能把咱们宗门守得很好,这我就放心了。

喂,顾白婴不满地掐了一把她的脸:你还担心我,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就你那点修为,遇到魔煞别吓得尿裤子。

他这是下意识的动作,等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捏到簪星的脸颊了。

女子的肌肤柔软,入手温热,那道黑疤有一点点凸起,让他的指尖忽而变得灼热起来。

四目相对,少年忽而词穷,全身僵住。

簪星看着他,像是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

柿子树上,有夏蝉吱吱叫几声,将山上的夜添了几分动人。

女孩子欢快的声音传来:大小姐,大小姐,你看我新学会的双面绣,给弥弥做个斗篷正好——红酥的声音在看到顾白婴时戛然而止:顾姑爷?姑爷?簪星猛地回神,她怔了一下,问:你为何叫他姑爷?红酥猛地捂住嘴,先瞅了一下顾白婴,才小心翼翼地道:上次牛叔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喊的。

簪星轻咳一声:日后别这么乱喊了,要是被外人听见要出大事的。

天可怜见,她跟顾白婴之间清清白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把顾白婴怎么了呢。

红酥闻言不乐意了,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和牛叔一直都是这么喊的,也没见顾姑爷生气呀,大小姐又何必在意。

簪星看向顾白婴,匪夷所思地问:你不生气吗?少年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羞恼,而后气道:你自己的丫鬟难道要我来管教?我气有什么用。

簪星忙道:是是是,是我的错,我不该让红酥到处乱说。

她瞪了红酥一眼:红酥,赶紧回屋去。

小姑娘嘴巴一扁,满脸都是委屈:大小姐别生红酥的气,先前这么喊顾姑爷,顾姑爷没说什么,我还以为顾姑爷很乐意当咱们杨家的姑爷呢。

没想到顾姑爷心里不愿意。

哎,大小姐从小被家里宠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姑逢山却没人关心,没人照顾,连生辰都忘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可心的姑爷,姑爷还不乐意......红酥越说越伤心:咱们大小姐可不就要孤苦终生了吗?簪星听得心里纳闷,这怎么了她就孤苦终生了,还有,这小姑娘的眼泪怎么说来就来,让人始料未及。

顾白婴抬眼看向簪星:你生辰?簪星:啊?《九霄之颠》里可没有写‘杨大小姐’一个小小配角的生辰,就算写了,那么多字,她能记住才怪。

红酥贴心地给出提示:大小姐的生辰,就是下月初一呀。

六月初一?顾白婴神情一动:那也没多久了。

原先在岳城的时候,大小姐的生辰可热闹了,光是宴席都要摆八桌,各门亲戚好友送的贺礼屋子里堆不下。

红酥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今年在宗门,也不知能否收到一件生辰礼。

肯定没戏,毕竟大小姐自个儿都将自个儿的生辰给忘了。

簪星看得叹为观止,红酥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这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顾白婴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显然招架不了红酥这样的暗示,顿了顿,便站起身,道:罢了,天色已晚,杨簪星,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他匆匆离开逍遥殿的院子,红酥将嘴凑近簪星的耳朵,悄声开口:大小姐,我敢保证,他准是给你准备生辰贺礼去了。

簪星瞅着她:你就差把‘快来给我送礼’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他能不送吗?那也是为了大小姐你着想啊。

红酥语重心长地握住簪星的手:今日我去柳姑娘那里打探了,牧姑爷与柳姑娘先前已经说清楚,他的心上人是孟仙子。

大小姐与孟仙子相比,您的赢面不大,既然牧姑爷那边无法争取,咱们退而求其次,先将顾姑爷抓在手中,骑驴找马呗,日后有了好的再换。

簪星莫名想到了顾白婴的那句这棍子勉强配得上你亲传弟子的身份,待日后有了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也不知顾白婴知道自己成为了那个次,心中作何感想。

她从门槛上站起身,拍了拍红酥的肩,迈步进了屋里,喃喃自语道:日后日后,那也得先有日后才行。

骑驴找马,别这马还没找到,她这骑驴的人先栽了。

......顾白婴刚回到逍遥殿,就听见门冬在殿中正对着牧层霄大放厥词:很好,你这就做得很好,将这些小诗熟记于心,日后与孟师姐闲聊的时候,时不时说上一两句,定会令她对你刮目相看。

顾白婴忍不住按了按额心。

月光道人平日里忙着给弟子们讲课,门冬天生仙灵窍,体质特殊,不必勤勉修炼,一天天无所事事,从早到晚都赖在逍遥殿。

牧层霄找人,都不必去月光道人的法殿,直接来逍遥殿里就是。

顾白婴从殿外走了进来,将绣骨枪放下,抱胸倚在柱子上冷眼旁观这两位小辈的悉心讨论。

牧层霄很是虚心:但如今师姐待我,并无特别的地方......你也并没有表现出对孟师姐特别的地方啊,你得让她感受到在你心里,她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是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门冬揪着自己粉色的发带,说得头头是道。

牧层霄脸一红:那要如何表现?那可就多了。

门冬拿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接着开口:下雨的时候给她送伞啦,来葵水的时候提醒她多喝热水啦,看见一首好词与她分享啦......这就是女子要的细节。

可......孟师姐看起来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牧层霄有些犹豫。

错,那是你以为。

门冬道:听我的,过几日你去挑一件礼物送给她,不然你们这跟普通的同门有什么区别?一起修炼一起进步,过着过着就成兄弟了。

顾白婴微微挑眉。

那......不知道孟师姐喜欢什么?牧层霄踌躇一刻:我本想送她一把剑,可极品灵器难得,恐怕找来的也不如她自己的月魄。

那些丹药灵草,孟师姐见得多,我也拿不出手。

送灵器,你也真想得出来,就你这样,还是趁早放弃孟师姐好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我告诉你......顾白婴耳朵悄悄竖了起来,下一刻,门冬发现柱子后的他,奇道: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顾白婴走了出来,神情冷淡道:刚刚。

顿了顿,他又开口: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在说牧师兄居然想送孟师姐灵器灵丹灵草,门冬叹了口气:我要是孟师姐,我都气死了。

顾白婴神情微动:那应该送什么?胭脂首饰小灯笼呀!门冬毫不犹豫道:咱们山上没什么好东西,可山下女子的玩意儿多得很。

大到首饰金银,小到胭脂水粉,还有什么糖人灯笼、香囊花草,别说是师姐们,就连我看了都心动。

师姐们在宗门,日日看到的都是与修炼有关的事物,你要送,好歹送些不一样的嘛。

首饰金银?画金楼里就有。

门冬对这些显然十分精通:金掌柜自己都那么漂亮,她楼里的首饰还是很不错的。

可画金楼里的东西很贵吧?牧层霄有些迟疑,他虽如今成了玄凌子的亲传弟子,在宗门中,药品灵草可以用,但不可以下山卖掉。

而太焱派比不上有矿的吟风宗,每月发给弟子的灵石也只能算还好。

孟盈从小什么都不缺,真要买个品相一般的首饰,反倒不好。

那你就买些胭脂水粉小玩意儿嘛。

门冬叹了口气:你这么笨,也不知道杨簪星和柳云心究竟喜欢你什么。

是不是,师叔......师叔?门冬想寻顾白婴的意见,一转头,就见顾白婴已经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去。

师叔都听不下去了。

他长叹一声,拍了拍牧层霄的肩: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牧层霄懵懂点头:......哦。

------题外话------太焱派女弟子们都在搞事业,男弟子们都是恋爱脑=_=第二百一十六章 礼物(1)门冬对牧层霄的一通胡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牧层霄听没听进去不知道,反正顾白婴是听进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下山去了。

如今因为魔族原因,少阳真人禁止太焱派弟子下山,怕弟子们修为不敌魔煞,下山途中被魔煞伏击。

不过恰好近几日宗门里需去画金楼领一些先前买好的药材,便让顾白婴前去,下山前月光道人嘱咐顾白婴,注意平阳镇可有魔煞动静。

平阳镇还跟往日一般平静,不过最近修仙界不太平,魔族可能卷土重来的消息传了出去,出门在外的修士少了很多。

白日的小镇就比从前显得要冷清了一些。

不过再如何冷清,画金楼里还是永远那么热闹。

金翡翠晃着她的金纱扇靠在柜前,瞧着顾白婴笑盈盈道:不过一日,你怎么又来了?虽然咱们走动得勤是好事,可你来得太频繁,反倒叫我心慌慌的。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少年没说话,闷着头往里走。

金翡翠见状,笑容一收: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她跟着顾白婴往里走,声音不复往日的轻佻,有些凝重:是不是魔族的事?我听楼里的客人说,魔族打算重新对付修仙界了,你这突然下山,是不是已经有了魔族的消息?婴婴,看在你娘和我的交情上,你可不能骗我,魔族要是真来了,我可得提前做打算,赶紧关铺子走人。

你也知道小本生意不容易,真要打起来涨价也不是,不涨价这么一直亏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得让人过日子呀!画金楼的金掌柜,一心爱财,天塌了也别耽误她赚钱。

别人瞧魔族来了是担心会不会天下大乱,她担心的是铺子能不能继续开下去。

顾白婴毫不怀疑,要是魔族真的覆灭修仙界,画金楼也不会垮,大不了开到魔界去,金掌柜照样还是金掌柜。

顾白婴忍了忍,道:不是魔族的事,我来买东西。

买东西?金翡翠一愣:买东西你这么严肃干嘛?她拿扇子轻轻拍了拍胸口,抱怨了一声:吓死老娘了。

此刻已经走到了画金楼二楼,白日里来二楼欣赏江景的客人寥寥无几,少年轻咳一声,神情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我有一位朋友.......金翡翠盯着他。

他有一位朋友快到生辰了,我的这位朋友,打算给他的这位朋友送一份贺礼。

他一口气说完。

金翡翠眨了眨眼,似乎被他这一连串的朋友给绕晕了,过了半晌,她品过味儿来,一双细长的眼睛睨着顾白婴,拖长了语调道:朋友啊——顾白婴强调:嗯,朋友!美人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笑意,漫不经心地问:那你的那位朋友,是不是喜欢他的那位朋友呀?顾白婴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否认:没有的事。

像是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金翡翠推了一把少年的胳膊,调笑道:不就是给心上人送礼嘛,你说得那般委婉干什么。

那我问你,你朋友的那位心上人年方几何?容貌性情如何?素日里又喜欢什么颜色?顾白婴警惕地盯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自然要知道姑娘家大概什么模样爱好,才能给你......你朋友出主意究竟送什么呀。

这送生辰贺礼,也是有技巧的。

送得好嘛,促成连理,有送得不好的,好好一双有情人翻脸分道扬镳也不是没有。

还有这种事?顾白婴诧然。

那当然了,所以你赶紧跟我说说,那姑娘什么模样。

少年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开口:二九,姿容出色,性情开朗,素日里喜欢......他迟疑了一下:绿色?金翡翠眼珠子转了一转,佯作惊讶:哎呀,我怎么听着,有些像小杨姑娘?胡说!顾白婴一口否定,这和杨簪星有什么关系?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金翡翠摇了摇扇子:年轻姑娘家,送些首饰也不错,我画金楼里的首饰是平阳镇里最好的,这样,你跟我去楼上,本掌柜给你看几样镇店之宝,若有你喜欢的,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给你便宜些。

我朋友。

顾白婴强调。

好好好,你朋友。

金翡翠一扭身:来吧。

顾白婴跟着金翡翠来了三楼。

画金楼一楼是拍卖竞价的堂厅,二楼是喝茶小憩看江景的雅座,三楼则是存放贵重商品的地方,只有身份贵重的客人才能前去挑选。

寻常客人是不接待的。

待到了三楼,金翡翠拉着顾白婴到了里头的一间小屋,这小屋装饰的很清简,一张长椅一张桌,屋里其他的地方全都从地上到头顶做满了红木柜子。

金翡翠让顾白婴在长椅上坐下,走到一扇柜子前,手心突然多了一把金钥匙。

她用金钥匙打开木屉,用手帕盖着拣出几样首饰,放在丝绸垫上走了过来。

金翡翠将一个金色的扁盘放到桌上:婴婴啊,别说我有了好东西不给你看,这些,可都是稀罕的物件。

顾白婴皱着眉头捡起一根项链。

这是珍珠雪贝链,是海底的金丝蚌吞吐月光所孕,千只金丝蚌只能做一条雪贝链,当年我收这雪贝链的时候,足足用了一万灵石。

顾白婴挑剔地看了一眼,手一松,道:一股腥味。

他又拿起另一只玉镯。

这是鬼月红莲血玉镯,金翡翠摇了摇扇子:你瞧瞧这玉镯,红得跟美人血一般,待到夜里,将此玉镯放到月光下,会有美人像浮起,盈盈浅笑,很是神奇。

顾白婴跟避瘟神一般,忙不迭地将镯子扔回盘子里去:你想让她被吓死?金翡翠忍了忍,又笑着拿起一只步摇:这个呢?这是仙宫夜游金步摇。

与我头上的步摇是一位师傅所出的一对,这师傅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世间只剩下这一只,我本想自己留着,因为是你才拿出来的。

她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那只金步摇:你瞧我这只,是不是很惊艳?第二百一十七章 礼物(2)顾白婴的目光在她发间停留一刻:太俗。

金翡翠:......咽下到嘴的粗话,美人微微一笑,又将金盘上的好几只钗环给他看:那这几个呢?嵌宝石仙人骑凤翡翠钗金累丝百余鱼篮观音蝴蝶簪、赤金镶祖母绿红宝石猫眼石莲子米大珍珠凤钗、瑶池清供边珠花......就没有一样能看得上的?顾白婴不满道:难道你是觉得名字越长就越好吗?啪的一声,金翡翠将扇子往桌上一顿,脸色也不好看了,她道:这也看不上,哪也看不上,我画金楼里的首饰,就是在都州说起来都有名。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少年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才问:这些首饰的材料都很普通,并非上等灵器......那是首饰,首饰啊!这位客人,金翡翠微笑着切齿道:给女孩子送首饰,难道你还要看能不能涨多少元力吗?当然是漂亮第一!但我也没觉得多好看。

顾白婴目光挑剔:花里胡哨的。

是你自己眼光不行,少来怪我的首饰。

金翡翠一把将金盘子夺过去,没好气地开口:你在我画金楼里都挑不出好的,也不必去其他地方瞧了。

你眼光这么高,有本事自己做一个,我们画金楼里招待不了你这种找茬的客人。

顾白婴神情一动。

他没有继续说话,兀自垂眸沉思什么,金翡翠还在抱怨,冷不防见顾白婴站起身,她缓了缓,问:怎么,决定好选哪个了吗?顾白婴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绣骨枪:算了,这里的首饰都不怎么样,我先回去了。

他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画金楼,只留给了金翡翠一个潇洒的背影。

金翡翠坐在椅子上愕然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看向金盘里乱七八糟的首饰,拿扇子在心口拍了拍,纾解了点胸中郁气,才开口道:按我以前的脾气,刚才该发火了。

伙计过来收拾残局,那些精致的首饰被重新收回了柜子里,金翡翠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金簪,对方才顾白婴的那句太俗耿耿于怀了片刻,才哼哼道:有了心上人的少年郎,果真是最让人讨厌的。

......下山一趟,无功而返,但也不算是全然没有收获。

顾白婴刚回到山上,就见着李丹书殿里的小童在逍遥殿门口徘徊,一问,那小童便道:七师叔,师父让我来同你说一声,第二颗丹药已经炼好,请你去法殿中取回。

从藏宝地带回来的圣树果实一共有四颗,先前已经炼了一颗丹药给顾白婴服下,这是第二枚。

顾白婴跟随小童去了李丹书的法殿,一进门,李丹书就扶着帽子迎了上来。

近来他日日忙着炼丹,不怎么出门,身材瘦了一圈,人却越发精神。

他拉着顾白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看得顾白婴有些不耐烦时才欣喜道:看来炼的药果真有效,师弟你瞧着气色好了不少,我刚刚摸你灵脉,比起之前要通畅许多。

顾白婴扫了他一眼:你拿我试丹?你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李丹书斥责他道:你和五师弟一起瞒我灵脉有损这件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要是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说不准早就给你炼成了能通灵脉的丹药了,怎么会耽误这么长时间?少来。

顾白婴在他殿中寻了个位置坐下,掌门都没办法的事,跟你说了也没用。

别看不起人,你先前吃我一颗圣树丹,是不是好多了?那好像是圣树果实的功劳。

顾白婴提醒。

你说得不错,那果实确实奇妙......师弟,你看啊,果实一共有四颗,咱们只需要炼三枚丹药就能修补好你的灵脉,要不......没门。

顾白婴冷酷地打断他的话:最后一颗果实,你给我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李丹书:......小老头儿的脸拉下来,从丹炉旁的柜子里摸出个瓶子来,头也不回的扔到顾白婴怀里:拿着丹药赶紧滚,少来烦我。

顾白婴将瓶子上下一抛,道:行。

走了两步,快到殿外时又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多谢,师兄。

滚!顾白婴走出李丹书法殿,没有立刻回逍遥殿,想了想,先去月光道人的殿里。

此刻时间还早,未至中午,月光道人还在给弟子上心经课,整个殿里没几个人,顾白婴越过外院,一眼就看见门冬站在殿中的凳子上,正对牧层霄高谈阔论。

很好,你现在已经买了礼物,下一步就是要将东西送给孟师姐。

这送东西也是需要窍门的。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送?我先听听。

牧层霄一脸懵懂,下意识地回道:孟师姐,我想送你一样东西......错!你这么送实在是太朴实了。

我如果是你,就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与孟师姐约好在多罗台,望着漫天的繁星,问她:‘师姐,你想要什么吗?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拼了命也要给你弄来’。

然后孟师姐就会回答:‘胡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能弄来?’然后你就说‘当然,你先闭眼’。

等孟师姐再睁开眼的时候,你把你的礼物放到她面前。

门冬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这个时候,你再说几句我让你背的小诗,她一定会很感动的。

顾白婴听不下去了,从门后走出来,嗤道:你似乎对孟盈有什么误解。

如果你问孟盈想要什么,她只会回答你:希望太焱派蒸蒸日上,成为都州修仙界第一大门派。

什么情啊爱啊,对于孟盈来说,就像是胭脂水粉一样华而不实,也没有用武之地的东西。

好心提醒你一句,顾白婴面无表情地看向牧层霄:如果你不想被孟盈认为你脑子有病,最好不要听信这小子的鬼话。

师叔!门冬不干了:你对我真的很不信任,我这些都是经过无数事实验证过的。

百试百灵,咱们宗门的师兄师姐......你给我闭嘴。

顾白婴打断他的话,拎起他就往院子里走去:我有事问你。

门冬被顾白婴拖到了院子里,末了,绷着一张小脸将纱袍掸了掸,撇嘴道: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我还得去给牧师兄上课呢。

你师父在学厅给人上课,你在殿里给人上课。

顾白婴低头看着他,扯了下唇角,语气揶揄:怎么,想子承父业?别得意,门冬愤愤不平地望着他:说不定日后你想追求道侣,也要求我出马。

行了,顾白婴捏了一下他鼓鼓囊囊的发髻:我问你,后山里是不是有天魂木?天魂木?门冬愣了一下:有是有,不过那玩意儿常年都由银犀守着,连我师父都不敢轻易踏足,怎么突然问起天魂木了?我想砍一枝木头带回去。

顾白婴言简意赅。

你疯了?门冬吓了一跳:银犀是几大凶兽之一,生性凶残,当年在山下吃人,月琴师叔和崔师叔好不容易才联手将它制伏带回山上。

听说本想将它斩杀的,可银犀的口水可以用来养灵草花木,于是掌门特意留在山上用来守护姑逢山。

这凶兽喜欢吃天魂木树叶,别说你去砍一枝木头了,你要是靠近天魂木,那银犀肯定得把你吃了。

师叔,你现在灵脉还未修补好,暂时最好不要冒险。

要是进了山有个三长两短,缺胳膊少腿的,岂不是得不偿失?顾白婴不甚在意道:我没说现在去,李丹书给了我第二枚灵丹,服下后灵脉也修补大半,介时我再进后山。

他看向门冬:天魂木真的能养护精魂?当然啦。

门冬整理好被顾白婴捏乱的发髻,才开口道:天魂木本身是养护精魄的灵木,不管是它的果实还是树枝,用来做成的灵器日日佩戴,都有利于养护精魂,尤其是对于元力受损,魂魄有伤之人。

以前吟风宗有个弟子有一把天魂木做的长弓,可威风了,宗门大会的时候日日都在别人面前显摆。

不过那东西很珍贵,如吟风宗般大手笔的人不多,大多人得到都是用来入药炼丹的。

那么大一块用来做灵器很浪费。

门冬说完,奇怪地看了一眼顾白婴:师叔,你不是有绣骨枪了吗?怎么还要别的灵器?这样看来,勉强能够做材料。

顾白婴喃喃,并未在意门冬的话,他又顺手捏了一把门冬的发髻,小孩儿刚刚扎好的莲花头霎时间又乱成一团,门冬气道:师叔,不要再捏我的头发了!那你继续上课吧。

顾白婴像是心情很好,转身朝殿外走去,多谢。

风吹起地上的叶子,将小孩儿粉色的发带吹得飘飘摇摇。

多谢?门冬站在原地,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多谢什么啊?第二百一十八章 刻簪(1)自打那一晚顾白婴过来送无忧棍之后,一连许久,簪星都没见着顾白婴的影子。

红酥坐在凳子上,一脸忧愁地帮弥弥梳毛,边自语道:好几日都没见顾姑爷人影了,不会是打算等大小姐生辰的时候躲起来,等生辰过了再出现,故意躲开这个日子省得送礼吧。

不是说太焱派中很是宠爱他吗?应当不缺这点灵石呀,原先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样小气的男人?小气的男人可不能要。

簪星:......别胡说。

顾白婴在画金楼里一掷千金也没见他眉头皱一下,灵石对他来说不过是数字而已。

簪星几日前去逍遥殿找过他,听说他已经服下第二枚圣树果实炼成的丹药,正在闭关。

李丹书要用圣树果实炼三枚丹药,一味比一味猛。

服下第一枚丹药后,顾白婴的灵脉已经修复好一半,想来这一枚服完,他的灵脉已经能好转七七八八。

对于顾白婴的灵脉,簪星比任何人都要关心,或许是因为这少年与她一路同行,交情匪浅,又或许是因为顾白婴像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修仙世界,他像是另一种希望。

如果顾白婴能将灵脉彻底修补,摆脱自己早亡的命运,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同样能走出一条新的结局?因为魔族可能卷土重来的原因,姑逢山上上下下都严阵以待,越是如此,簪星心中越是不安,一颗心常常惴惴,总觉得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之事。

她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近日簪星常去出虹台,不过修为至此并无太多长进。

枭元珠在前期帮她缩短进益时间,可越到后头,于修为上的好处并不常常显现出来,甚至多有桎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魔界至宝,在修仙界里受限制了。

但她现在也不知如何将枭元珠取出来。

她心事重重地往藏书阁那头走去,正巧看见孟盈从另一头走过来。

此刻是上午,这个时间孟盈大多都在修炼,难得见她这个时候出来。

女子一身雪白留仙裙,青丝松松半挽,正垂眸看着手中一样东西,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簪星与她打招呼道:孟师姐。

孟盈回神,颔首道:师妹。

你手上拿的这是什么?看得如此认真,连我走过来都没发现。

簪星好奇地往她掌心看去,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圆盒子,盒子是木头制成,刷了大红的漆,上头雕刻着牛郎织女画,很是精巧。

簪星迟疑地开口问:这是......胭脂?孟盈摇头:我也不知。

说罢,直接打开圆木盒。

盒子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香味便涌了出来,熏得簪星打了个喷嚏,再看那盒子里,果然是一盒胭脂。

胭脂是十分艳丽的洋红色,这种洋红色,簪星只在老式的瓷器上看到过。

怎么说呢,娇艳是娇艳,但若用在人脸上,但凡这个人肤色不是细腻如白雪,擦上去十有八九像个傻瓜。

簪星一言难尽地看着孟盈,虽然孟盈人是长得漂亮,可这挑的胭脂颜色,是不是也太任性了点?她委婉地开口:孟师姐,你怎么会喜欢这种颜色?是牧师弟送我的。

孟盈有些不解地看向簪星:这颜色很难看么?孟盈素日里从不用脂粉,如她这般姿容的人,脂粉对她来说反倒是一种累赘。

是以什么胭脂的颜色,香粉的色泽完全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簪星干笑了两声:也不是不好看,只能说,这个颜色很大胆。

牧层霄和孟盈这两个人还真是绝了,一个敢送,一个敢要。

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

孟盈想了想:很特别。

簪星:......这位总是冷冰冰的师姐,如今相处得久了,便也觉得不如最开始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是性子比旁人更沉静了一些。

簪星能瞧见孟盈眉梢的柔和,心中不由思忖:莫非,孟盈还是喜欢上了牧层霄?那这剧情,到底算是改变了,还是没有改变?与此同时的明镜殿中,牧层霄一改往日的果断,有些踌躇地问门冬:师弟,孟师姐,真的会喜欢我送的胭脂么?当然。

门冬想也没想地回答:你还信不过我?可是......牧层霄还是有些不放心:胭脂的颜色有许多,我也不知道孟师姐喜欢哪种,她平日里也不用这些,如果我送的她不喜欢......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门冬不耐烦了,数落他道:你素日里修炼和打架的时候那般果断,怎么到了孟师姐面前如此不济?这女子的胭脂那么多种,可来来去去就那些,不过是些深红浅红桃红粉红而已,大同小异,只要你不送那种特别诡异的颜色就行了。

我想你的眼光还不至于那么差吧?牧层霄犹疑地看了门冬一会儿,似乎在回想自己挑的颜色到底算不算诡异,过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般的点了点头:我觉得我挑的颜色很好。

那不就行了。

门冬拿起桌上一块山楂饼咬了一口,看着窗外叹了口气:好几日了,不知师叔找到了天魂木没有?他说这话的时候,姑逢山后山的一处密林中,忽有猛兽咆哮声起,声如惊雷,洪亮刺耳。

青木覆盖山壁,流水湍急,一只巨大的野兽从密林中缓缓站起身来。

这巨兽像座小山般雄武,四足、兽身、牛目,头顶一只银色长角。

长角并不圆润,锋利似刀尖,让人毫不怀疑落在人身上,定能将人身体戳穿一个大洞,令人望之生畏。

一只银枪顿在地上。

银犀低低地嚎叫起来,咧开的巨嘴旁边,两弯獠牙森森,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涎水。

这涎水带着一种奇特的芳香,迅速没入土地,而在这银犀的身后,一株无叶古木茂盛生长。

少年朱色的发带被日光照得散发微微光泽,他挑眉,握紧手中的绣骨枪,看着眼前的巨兽,勾唇道:找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刻簪(2)夜里下起了雨。

这雨下得急,簪星从出虹台回妙空殿的路上,衣裳被雨淋湿了大半。

才修炼完,元力尚未恢复,便没有用避雨诀。

雨水绵密,天与地如同被丝线细细密密地缝在一起,姑逢山变成混沌的一团,夜色与雨水混在一处,将群峰一层层染湿。

一道身影从前方掠过。

簪星脚步一顿,望向逍遥殿的方向,刚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看见有人进去了?她疑心自己看见的是顾白婴,好些时日没见着他出门了,不知顾白婴第二枚丹药服下灵脉有没有好一点。

簪星脚步停顿间,红酥从殿里跑出来,手里撑着把纸伞,喊她道:大小姐,你站在那儿淋雨做什么?赶紧回去吧,衣裳都湿了!簪星便收回目光,随红酥一起踏入妙空殿的大门。

屋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有被雨淋湿的少年匆匆闪身进了屋,他的衣裳被雨淋得几乎湿透,雪白的袍子上沾染了大块的鲜血,原本总是飞扬的发带如今也湿淋淋地贴在脑后,看上去十分狼狈。

那双漂亮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亮,脸色却有些苍白。

绣骨枪被放在角落,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巴掌长的树枝来。

这树枝只有人的拇指粗,通体散发青翠幽幽光泽,若用手触碰,似有温润元力顺着指尖流入体内。

天魂木并不能增加人的元力,却能养护精魂。

吟风宗的人财大气粗,砸下几十甚至几百万灵石买回一根做灵器,便有人在背后骂他们暴殄天物,足以见此木稀罕。

整座姑逢山,也就这么一棵天魂木,要在天魂木上砍下一截树枝带走,更是难如登天。

纵然顾白婴如今已经服下第二枚丹药,灵脉也恢复了大半,可对上那只银犀,仍旧受了不轻的伤。

不过,好在有所收获。

那根翠绿色的树枝颜色鲜嫩欲滴,仿佛才从树上摘下。

顾白婴没有多等,在桌前坐下,从木屉里抽出一把短匕首来。

天魂木材质难得,若无元力封锁,魂力四溢,很快会枯萎。

若有人得到一截天魂木,最好在最短时间里加工铸造,方可保留最大功效。

他在银犀眼皮子底下砍走一截天魂木,没有停留,立刻出山回到宗门,为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天魂木带回来。

雨水和着风拍打着窗外,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垂眸端详手中的树枝,这个,要做什么才好?......雨下了一整夜。

天色微亮的时候,司晨鸡飞上树枝,神气地来回踱步,发出一声声高亢的啼叫。

姑逢山的夜被叫醒了。

啪的一声。

匕首被放到桌上,有人微微往后仰身,舒展着有些僵硬的身体。

少年身上淋湿的衣裳早已被风吹干,受伤的血迹遇水干涸后,像白袍上绽开浓浓淡淡的花。

而他指尖擒着一只木簪。

簪子细而精巧,通体被刀尖打磨得圆润,应当是很细心的打磨,看起来不比画金楼的匠人手工活差。

簪子的头顶处,还细细雕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鸾,整根簪子青碧幽幽,有淡淡芳香传来。

顾白婴凝眸看了这簪子片刻,又微微蹙眉:还是素了点。

画金楼里那些钗啊环啊的,名字一个赛一个长,这簪子上既没有什么红宝石也没有雪贝,更没有什么凤凰口中衔珊瑚,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可若是随便添点珠宝首饰,又反倒配不上这天魂木簪。

他思索间,有人在外头拍门:师叔,师叔!顾白婴收起木簪,起身开了门,门冬一见他就吓了一跳:天哪,师叔,你这是去杀人了?他昨夜匆匆赶回,未免耽误得久了天魂木枯萎,立刻开始制簪,以至于连弄脏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

别胡说八道,顾白婴一拍他脑袋:找我何事?我过来看看你,你好几日都没影了,四师叔怕你是服了丹药出了什么问题。

我没问题。

顾白婴脱下弄脏的外袍,打算去梳洗一下,一转身就被门冬拽住了袍角,小孩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师叔,你是不是去后山找天魂木了?对啊。

顾白婴回答得很爽快。

门冬瞪大眼睛:你真的去找天魂木了?你也太冲动了!那银犀连月琴师叔和三师叔都要联手才能制伏,你一个人,灵脉又没修补完全......那你拿到天魂木了吗?废话。

你真拿到了?门冬眼睛一亮,仰头盯着顾白婴:师叔,你给我看看天魂木长什么样?我上次看到天魂木还是在宗门大会的时候呢。

你让我瞧瞧,这天魂木是好东西,用来炼丹入药都不错,你刚刚修补好灵脉,再温养一下神元,对你日后修炼也大有进益......顾白婴伸手盖住他的脸,不耐烦道:啰嗦,我去沐浴了。

师叔,你给我看看,你给我看看嘛!门冬犹自不甘心地跟在他背后。

门冬最后也没能看到那天魂木长什么样子,他在顾白婴屋中搜寻一番,最后仍旧无果。

盯着顾白婴半晌,终究还是没胆子搜顾白婴的身,悻悻地离去了。

临走之时还嘱咐顾白婴道:对了,杨簪星之前问过我几次你怎么样了。

师叔,你要是没事,去妙空殿看看,免得她见了我又得问我一回。

......山上下雨的夜,睡起觉来总是分外甘甜。

簪星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红酥叫她来吃饭的时候才醒。

她揉了揉眼睛,最近总是爱犯困,睡觉的时间和弥弥有得一拼,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妙空殿里没人了,牧层霄天不亮就去出虹台修炼,田芳芳赶着吃午饭,饭堂那边去得晚一点,肉菜都被别的弟子抢光了。

簪星梳洗完后,腹中尚不觉得饥饿,便不慌不忙地往饭堂走。

许是下过一夜雨,山上空气格外清新,日头从树枝空隙中流泻下来,落在人身上有种干净的暖意。

路上不时有弟子捧着各种木箱或是器物匆匆走过,因为魔王可能复生一事,各宗门都开始做准备。

太焱派也是一样,不仅在山下列下法阵,山上也开始布阵。

各法殿中开始布置,早些年与魔族交手的灵器符咒也重新令弟子翻洗,一一盘点。

簪星见此情景,原本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光。

这魔王一事实在恼人厌,要么干脆点,直接上山给个痛快,要么就干脆消停点不要出现。

就这么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小宗门,让各大宗门严阵以待,偏又迟迟不现身,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

何况她的身份......简直就是一把刀悬在头顶,每日都要担心什么时候才落下来。

偏眼下又不让下山。

她心事重重地走着,直到耳边传来一个不满的声音:杨簪星。

簪星猛地回神,就见顾白婴站在自己身前,她愣了一愣:师叔?我叫你几声了都没听见。

他狐疑地凑近,盯着簪星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瞒着你的事可多了,你说的是哪件?簪星问。

顾白婴语塞一刻,哼道:你现在胆子倒是挺大,也敢和长辈顶嘴了。

他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每每自称长辈的模样,实在是别扭。

簪星笑笑:师叔,你最近闭关得如何?门冬说你已经服下第二颗丹药,怎么样,灵脉修复的还好吧?马马虎虎吧。

簪星叹了口气:那就好,不然琴虫没了,圣树果实也没用,我可要自责一辈子了。

咳咳咳!顾白婴险些被自己呛住,他见了鬼似地看着簪星:你怎么知道琴虫的事?上次从藏宝地回来的时候,田师兄跟我说的啊。

簪星认真地看着他:难怪你之前一直那么反对我双修,是因为一旦双修,琴虫种子就不在我身上了。

顾白婴恍然,在藏宝地时,簪星曾与牧层霄一同跌进圣树的灵域,门冬情急之下说出琴虫的事,没料到门冬这个大嘴巴,后来还对田芳芳细心解释了一番。

正想着,顾白婴就见簪星往前迈了一步,微微凑近,语气诚恳:你那时候对我周围的人严防死守的模样,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风吹过,将女子的发丝吹得微微飞扬,有那么一两丝拂过他的脸,勾得人心痒痒。

少年耳根迅速发红,目光躲闪间,竟有些此地无银的模样。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无言,直到有人经过,打断这日光下的凝固。

那是两个外门弟子,其中一个捧着个木箱,另一个手里捧着一个花盆。

花盆里种着一株蓝色的花,这花很漂亮,花瓣大而艳丽,颜色是漂亮的孔雀蓝。

簪星的目光被这花吸引,随口问身侧的顾白婴:师叔,那是什么花?颜色真漂亮。

此话一出,少年原本羞赧的神情迅速褪去,他猛地看向一旁的簪星:你说什么?第二百二十章 鬼首花(1)捧着花盆的弟子从旁走过去了,顺着看过去,能看得见摇曳的花枝。

花瓣幽丽鲜妍,颜色艳丽得有些不真实。

簪星回过头:我说,那花很漂亮,不知是什么花。

身边一片死寂。

顾白婴死死盯着簪星,目光中净是惊骇,过了很久,才艰难开口:你说......你看到了花?那不是花吗?簪星奇怪:难道是盆假花?或者是长得很像花的灵草或者灵兽一类?修仙界什么灵宝法器都有,保不准只是外观有些特别而已。

少年眸色如潮水汹涌,并未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过了许久,他才涩然道:那不是花。

那是什么?没什么。

顾白婴突然打断她的话,急道:不要告诉别人你看到刚刚的花,也不要对别人提起花的事!簪星鲜少看见他有如此严厉的时刻,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还想要说话,另一头,田芳芳的声音传来:师妹!他大概是刚刚修炼完,从出虹台回来,满头都是汗,招呼簪星道:走,一起吃饭去!簪星应了,看向顾白婴:师叔,你去吗?顾白婴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先走一步。

田芳芳拽着簪星往食堂的方向去了。

顾白婴在原地驻足了片刻,没有回逍遥殿,转而大步走向另一个方向。

明镜殿里,弟子们正在将翻找出来的一些法器一一归类放置。

魔族有可能卷土重来,这是太焱派的大事,各个殿里的弟子们都要有些法器符咒阵法在手以免发生突然情况。

正收拾着,有白衣少年匆匆踏入殿门。

七师叔。

两位弟子忙起身行礼。

顾白婴应了,一眼就看到摆在殿门口的一个白瓷花盆。

他走到花盆旁边停下,目光落在花盆之中。

师叔,这鬼首花......其中一个弟子道。

顾白婴伸手,那方花盆倏尔落入他手中,他将花盆收进乾坤袋,对二人道:回头大师兄问起来,就说是我拿走了。

两个弟子道:是。

待顾白婴离开后,其中一个弟子不解道:师叔刚刚拿走的那个花盆,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怪可怕的。

另一个弟子停下擦拭灰尘的动作,想了想:早些年魔王鬼雕棠在人间作乱的时候,魔族为了对付修仙界,有的魔煞会伪装成宗门弟子的模样混进宗门。

后来修仙界中寻到了一种花,这花在魔族眼里,是漂亮的鲜花,在人族眼里,就如眼下你我看见的那般,是一颗白骨骷髅头。

宗门里常用此花来验证对方是否是魔族身份,若弟子回答说看到了花,必然是伪装的魔族。

原来如此!提问的弟子满脸诧然,难怪,我刚刚就在想,为何要将一颗骷髅头放在花盆中,实在可怕。

不过师叔拿走这东西做什么?不知道,这玩意儿后来满修仙界都在用,魔族早已知晓,就算看见了花也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想来应当是没什么用处,拿去销毁了吧。

销毁了好。

摆一颗头放这儿也瘆得慌。

小弟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对了,师兄,那花叫什么名字?和先前选拔赛的鬼手花相似,这个,叫鬼首花。

......簪星并不知道自己白日里看见的那朵花有这么一个惊悚的名字。

夜里山上起了风的时候,她坐在窗前看着自己的手。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手上的海棠印记似乎又往外延伸了一点,现在那朵形状完整的海棠摸起来有种轻微的凸出感,像是会从手心里生长出来似的。

可这些日子,她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啊。

难道现在连活着都算犯规了?簪星伸出手,对着窗外的月光仔细瞧着掌心。

红酥这些日子已经对她这种行径见怪不怪,只委婉地提醒她:大小姐,听说这宗门里的赵仙长很会卜卦,说不准会看手相呢。

手相.....她心中叹息一声,可别说赵麻衣了,她这个命道,连蛇巫都看不清未来。

正惆怅着,簪星瞧见院子里走来一个人,少年身材高挑,看影子就能辨认,他似有些迟疑,在院子中间停下,徘徊在柿子树下,没有继续往这边走。

那不是顾姑爷吗?红酥正和弥弥玩绒团,间隙往那头瞅了一眼:怎么不往里走了?犹犹豫豫的,该不会是来表白的吧?簪星:......她站起身:我出去看看。

妙空殿簪星的院子,被红酥日日打扫,又种了许多花花草草,看着比田芳芳和牧层霄的院子要活泼许多。

夏日山上星河低垂,山风拂过院落,葡萄爬满藤架,有瓜果甘甜清新的芳香弥漫出来。

蝉鸣令这夜晚显得更寂静了。

他站在树下,影子与树影几乎要融为一体。

朱色的发带飘扬间,一如他此刻混乱的心事。

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有人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顾白婴转过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簪星。

女子一身绿色纱衣,宗门里弟子衣裳样式单一,而无论男女,除了个别总是爱俏,更勿提这样年轻的姑娘。

素日里衣裳没什么可打扮的,便用发簪发带时时更换好换个心情。

而簪星从来不换,是因为她根本不会。

所以她总是胡乱将长发随便扎起,再敷衍地绑一个同色发带,但看久了,竟觉得明媚清爽。

她脸上被域所伤的黑疤如今已经淡去了七成,肌肤渐渐显出原本的模样,似乎可以想象,当伤痕彻底从她脸上离开的那一刻,恢复了原本颜貌的女子是该如何的俏丽聘婷。

她从来也不为容貌自苦,被退婚了也不恼,每日高高兴兴认认真真地做该做的事。

从离耳国到巫凡城,再到藏宝地,不曾见她气馁哀愁,同她在一起呆得久了,便觉得世上有些难过也不过如此。

他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将全数信任托付,所以在窥见真相的一角时,才会如此心绪难平。

簪星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叔?第二百二十一章 鬼首花(2)顾白婴回过神,将她盖在自己面前的手拨开:别动。

你大晚上的过来我院子里,不会就是为了在这里盯着这棵树发呆吧?簪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树丛:我这棵和你殿里那棵可不一样,我这是真的,你就算想吃柿子,也得再等几个月。

她神情调侃,与往常似乎没什么两样。

今日那盆花......他慢慢地开口。

你不是不让我提了吗?怎么自己又提了?簪星奇道。

你看到的花,是什么样子?蓝色的,很大,颜色很艳,看着就很不凡。

簪星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说得坦坦荡荡,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却让少年的目光一瞬间复杂起来。

能看见花而非白骨,确是魔族无疑,但若真是魔族,又为何会毫不掩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难道她不知道一旦被修仙界的人知道她是魔族,如今这个时段,没人能保得了她,她的下场只会比鬼雕棠更惨。

修仙界对魔族的畏惧和痛恨,不会让她有任何生路。

一瞬间,过去很多个时刻陡然浮现在他眼前。

从岳城来的家仆老牛说,簪星没有忌口,可多罗台上的银勺子转到的问题里,簪星明明白白地回答她从不吃葱。

在离耳国秘境中,她说她想摆脱既定的那个命运,那个所谓的命运到底又是什么?她在藏宝地的那个雪夜里对他支支吾吾,对他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有朝一日被发现有一个凄惨的身世,一个罪大恶极的背景,一个逼不得已的苦衷,你说,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那句话里隐秘的含义,他竟然到现在才听懂。

那天夜里,她突然的发问,你讨厌魔族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或许,才是错过了她某一刻真心的暗示。

少年沉默着望向眼前的女子,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复杂,簪星犹豫一刻,突然问:师叔,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顾白婴这个人,脾气直来直去,有什么事情全写在脸上了,难得见他有这般踟蹰的时刻,簪星好心宽慰他: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想办法。

她神情诚挚,丝毫没有半分掩饰,以至于令他心里的怀疑都变得不堪起来。

顾白婴别过脸,他如何问,问你身为魔族,苦心孤诣潜入太焱派究竟想做什么?还是问她为何要瞒着所有人。

当初在须弥芥子图中,簪星能顷刻之间打败魔煞,又在藏宝地中,连孟盈都对无忧剑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她却能轻松抹去剑灵。

看来,都与她魔族的身份分不开关系。

或许......还有枭元珠。

他正想着,突然见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簪星的手攥成拳头,就放在眼前,轻声道:你看。

他便顺着看过去。

拳头慢慢地松开了,从手心里,蓦然生长出一朵花来,这花颜色鲜亮如火,展翅欲飞如红色鸾鸟,在这个夏日的深夜,灼灼燃烧于她掌心。

一朵盛开的比翼花。

他微微怔住。

女子轻快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前些日子我日日苦练幻术,免得你又觉得我不求上进。

我练了很久,虽然不能像你一样变化出整棵比翼花树嘛,能变出一朵花也是好的。

诺,她把花往顾白婴面前一凑:这个送给你,别不高兴了。

比翼花是假的,由幻术而成的花,不过是欺瞒眼睛的障眼法,不值得心动。

可这一刻,他却仿佛闻到这花朵的芬芳,潋滟的红色,像是一直要飞到他心里去。

簪星还在拿着那朵比翼花兀自逗他,冷不防被顾白婴攥住手臂。

少年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眸色清亮又深沉。

夏夜的风停止了。

她的手里捧着一朵花,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年。

而对方抓着她手臂的掌心微微用力,目光如离耳国秘境中翡翠似的清泉,冷静而幽深。

睫毛掩住了他眸中情绪,簪星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口:师叔......蓦地,顾白婴突然松开手,簪星踉跄了一下,少年移开目光,声音是如从前一般的不耐:学了这么久才会变一朵花,还舍得炫耀。

我......这朵花没收了。

他又一把夺过簪星手中的比翼花:过几日再来考你。

他转身欲走,簪星在身后叫他:师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顾白婴脚步微滞一瞬,下一刻,语气与从前一般无二:没有!你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去出虹台修炼。

说罢,快步离开了院中。

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簪星安静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红酥抱着弥弥从身后走来,疑惑开口:顾姑爷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簪星没有说话,半晌,她才收回目光,伸手抚过心口。

顾白婴很奇怪,他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自己。

一种隐约的不安从心底蔓延出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接下来的几日,太焱派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起来。

藏在暗处的魔煞开始不满足于去小宗门作乱,都州各地渐渐出现惨剧。

虽然平阳镇还没有魔煞作乱的事情发生,可别地已经开始民不聊生。

魔煞在人间广造杀孽,与二十年前鬼雕棠在世时一般无二,甚至比之二十年前更加凶残。

如吟风宗赤华门这样的大宗门派出弟子下山剿灭魔煞,死伤惨重,回来的弟子透露消息,这些魔煞似有魔王元力,魔元修为深厚,普通一点的弟子根本不是这些魔煞的对手。

一时间,修仙界各大宗门人心惶惶。

此时的金华殿中,玄凌子正满脸愁容地问身侧的人:魔王元力?鬼雕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哪来的魔王元力?莫不是有新任魔王了?谁知道?月琴厌恶地开口:魔族性情放荡,说不定鬼雕棠处处留情,十个八个私生子中有一个继承了魔王元力也不足为奇。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崔玉符摸了把光光的脑袋,冷声道:当务之急是在宗门大会的时候商议除魔军人选,宗门大会就在下个月,各大宗门都要出人,如今年轻一辈不顶用,也不知道凑的凑得齐人选。

因如今魔煞一事紧急,这种重要关头,各大宗门都暂时放下先前的龃龉,携手并肩作战。

下个月的宗门大会表面上看是各大门派弟子选拔,实则是商量共同对付魔煞一事。

当年鬼雕棠作乱的时候,各大宗门联手,以青华仙子为首的除魔军最后平定魔族作乱。

如今青华仙子不再,世事变迁,各个宗门各有各的考量与私心,想来要凑齐一支上下一心的除魔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咱们这些老家伙肯定是要上的。

李丹书捻了捻胡子,新收的弟子里,六师弟那三个小弟子应当也算上。

七师弟之前和他们一同去秘境历练过,对他们的修为应当清楚,七师弟,你觉得他们三个如何?顾白婴没有回答。

赵麻衣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顾白婴,他正看着桌上竹篮里的果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麻衣问:师弟?顾白婴回神:你说什么?你最近很奇怪,赵麻衣疑惑地看向顾白婴:怎么总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是不是李丹书给你的丹药有问题?你少来污蔑我!李丹书一激动,差点把自己胡子扯下来一绺,他瞪大眼睛指着顾白婴:你看看他如今的气色和精神,我那丹药又纯又烈,他灵脉都修复得七七八八了,再有一颗就能全好,你说我丹药有问题,你眼睛瞎了?别吵。

顾白婴蹙了蹙眉:我在想,为何这些魔煞要先围攻小宗门?这还用问?玄凌子想也没想地回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魔头心里门儿清,大宗门不是好惹的,不好贸然行动,只敢欺负那些小宗门和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未必。

月光道人摇了摇头:说不定是故意这样,好让宗门人心不稳,魔族狡诈,最好不要掉以轻心。

月琴叹了口气:掌门还没有出关。

少阳真人又闭关去了,他如今已到修炼瓶颈,一个不小心容易走火入魔,可偏偏又在眼下这个时候。

少阳真人虽然身为太焱派掌门,可并不多管门中事宜,要论起来,还是当年青华仙子在世的时候更让众人有主心骨。

你们说,这么多年咱们一直没找到枭元珠的下落,枭元珠会不会已经落到魔族手中了?月琴突然问。

众人一下子沉默下来。

枭元珠,当年鬼雕棠就是靠着此魔珠修为大涨,几乎到达天下无敌的地步,要真是再落入魔族之手......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对于修仙界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顾白婴眸光微微一闪,握紧了手中的灵果,过了半晌,低下头去,终究是沉默下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贺礼(1)魔族在人间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姑逢山上开始忙碌起来,弟子们加紧修炼提升修为,师叔们更是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鬼雕棠复生一事搞得人心惶惶,簪星好几次下定决心打算将真相和盘托出都被打断,时日耽误得越久,越发没有了底气。

这天傍晚,她坐在屋中,盘点着自己乾坤袋中的宝物。

如今她有无忧棍一根,绝世心经一本,各种小众符纸若干,元气丹药大把,再有就是青华仙子的传承了。

这其中,青华仙子的传承最为珍贵,可青华仙子修为太高,许多功法她现在还不能练,只能慢慢琢磨,是以反倒将修炼的进度给拖慢了。

正想着,红酥捧着一套衣裙走了进来,笑道:大小姐,快换衣裳吧。

簪星疑惑:还没到晚上,我又没有沐浴,换什么衣裳?红酥瞪大眼睛:今日是您的生辰呀,您是不是又忘记了?玄凌子仙长说好要在多罗台上设宴为你庆祝的。

簪星一怔,她确实忘记了晚上还有应酬。

这些日子门中上上下下都忙着魔族的事,她一面修炼一面又要注意自己掌心的海棠花朵印记,心思还真没在上头。

红酥将衣裙放在簪星身侧:今日人多,顾姑爷牧姑爷他们都在呢,您穿漂亮些,不能像平日里那般随意了。

簪星叹了口气,认命地提起面前的衣裙,事实上,她如今可真没这个心思。

红酥手巧,待簪星换好衣裳后,又为她梳了个头,末了,感叹地看向镜中,道:大小姐脸上的伤疤已经很淡了,想来再过个一两月,就能完全消失。

那李仙长嘴里说着要两年才能养好伤,实则并不用那么久。

也算是庆幸。

簪星看向镜中的年轻女子,恍然有种不真实之感。

她刚到此地时,被域伤脸毁容,为保性命来到太焱派,之后一步一步,不知不觉竟已这般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姑逢山上的日子,脸上的黑疤虽然淡去,但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却被留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得了多久。

红酥替她簪上一根翡翠玉钗,满意地合掌:好了,这样就完美了,大小姐,咱们出发吧。

......多罗台的风一如既往得清凉,长春池的荷花却不如昔日热闹了。

魔王印出现后,弟子们整日匆匆忙忙修炼,上下盘点着可抵挡魔族的符咒法器,哪有什么心思风花雪月。

不过,总有一些意外。

靠长春池的一边,有一方青色的巨石,石台又宽又长,石面平整,上头铺着一整张黄金芭蕉叶。

这芭蕉叶是玄凌子多年珍藏的宝贝,当年他下山游历时,一个大户人家送他的。

芭蕉叶用金丝绣成,手艺做得天衣无缝,铺在石台上,恰好如一方漂亮的桌布,将上头雪白的瓷盘都衬得昂贵了些。

瓷盘里的菜肴也很丰富,红豆膳粥、龙井竹荪、蜜饯仙桃、桂炉山鸡、金丝酥雀......因着如今掌门下令封山,弟子们不能下山买酒菜,只能从姑逢山上就地取材。

虽然鸡鸭鱼肉是不缺,不过山上的烹饪方式,到底比山上清淡养生许多,乍一眼看上去,不如山下酒菜诱人。

玄凌子坐在桌前,看了看远处,狐疑道:已经过了时辰了,簪星怎么还没来?坐在下首的紫螺笑笑:女子赴宴,总要悉心打扮一番,六师叔,师妹来得晚一些也是常事。

那可不一定。

门冬立刻反驳:孟师姐每次赴宴都来得很早,也从不打扮。

田芳芳大笑起来:那当然,咱们孟师姐的颜貌,要什么脂粉......咦,他笑声忽而凝住,仔仔细细地盯着孟盈看了半晌,直看得牧层霄都开始皱眉时才不确定地开口:孟师姐,你是不是涂胭脂了?孟盈的肤色若雪,细腻又通透,今日却有些粉霞浮在脸上,粗一看还以为她是热着了,仔细一看,那洋红晕开,像是胭脂的痕迹。

紫螺怔了一怔,也朝着孟盈看过去,整个太焱派都知道孟盈丽质天成,对胭脂水粉一类向来不沾,今日破天荒地上妆,她迟疑道:确实是用了胭脂,就是这颜色......她还未说完,就听见那头簪星的声音传来:师叔!师父!顾白婴抬眼看去,就见簪星并着红酥一道走来,身后还跟着弥弥。

她今日穿了一件梅子青色的羽纱锦裙,裙摆不大,袖子也窄,看着苗条又精神,长发在脑后扎起一小束,却没如往日一般绑上同色发带,换上了一只翡翠玉钗,水灵灵的。

她在顾白婴身边坐下,招呼红酥找个位置,对众人道:路上耽误了些时候,对不住。

今日杨姑娘是寿星,柳云心弯了弯眼眸:来得多晚都没关系。

簪星瞧她与牧层霄相处之间神色坦然,想来牧层霄是与她说清楚了。

柳云心面上也不见伤心之色,来太焱派后养护心脉的丹药一直用着,气色好些,人看着便不如从前柔弱,多了几分活泼。

咳咳,玄凌子清了清嗓子:好徒儿,这是你在咱们太焱派过的第一个生辰,为师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在多罗台为你设宴,宴席简单,饭菜粗糙,你可不要嫌弃啊。

顾白婴闻言,没好气地开口:说得饭菜跟你做的一样。

簪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意外看向他:师叔,你做的宴席啊?玄凌子尴尬笑了两声:咱们这师门里,就属七师弟手艺最好,连掌门都爱吃他做的菜。

我不是怕饭菜不合你胃口嘛。

簪星先前在离耳国里吃过顾白婴的酥饼,知道这人手艺出众,这么大一桌菜,想来要费不少心思,不由得心中感动,遂凑上前小声道:谢谢师叔。

顾白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飞快移开,哼道:算是你帮我找到圣树果实的谢礼。

第二百二十三章 贺礼(2)他向来口是心非,簪星早已了解,并不在意。

那头红酥笑眯眯道:这宴席看着真精致,从前大小姐过生辰,家中也要设宴。

不过岳城是个小地方,不像太焱派,许多东西都没有。

老爷每次送大小姐生辰贺礼,都要从外头托人搜寻。

嗯,她不经意地提起:大宗门里,送贺礼应当不用这般麻烦吧。

簪星:......她这么一说,田芳芳首先回过味儿来,他哈哈大笑着从乾坤袋中掏出一物,对簪星道:师妹,差点忘了你的生辰贺礼。

从他乾坤袋中拿出来的,是一只巴掌大的竹编篮子,竹篮涂了红色的漆,里头却什么都没有。

簪星接过这红竹篮,疑惑问道:这是什么?这可是好东西。

田芳芳道:所谓竹篮打水一场空,咱们这竹篮打不出水,却能生火,我叫它天火篮。

他拍了拍自己:我修炼火系术法,先前在秘境中得到此竹篮,发现这竹篮能承接火精。

所以我练了三颗火精放入竹篮,师妹,日后你需要用火的时候,只要催动此竹篮,就有源源不断的火从其中生出。

保守能烧三年,是不是很实用?簪星:......多谢。

说得这么花里胡哨,和火折子有什么区别?她又不生火做饭烧水沐浴,田芳芳一向吝啬,难为他挑挑选选为自己挑了这么个便宜的法器。

牧层霄顿了一下,摊开手心,手心中突兀地出现一道黄色符咒。

这符咒上画着一个五官模糊的小人儿,似乎还会动。

簪星:这是......这是替身符。

牧层霄道:之前在藏宝地时,我见你用探音符,回宗门后便想做个替身符出来。

我已经试用过一次,替身符能代替你挡住敌人一击。

若遇到危险,此符能救你一命。

他一说这话,在座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已是不同,玄凌子更是激动开口:好徒儿,那你能不能多做几张,给咱们太焱派每个人发个百八十张,到时候就算魔族来袭也无需害怕!牧层霄面露无奈之色:师父,这符咒制作复杂,需要很多极品材料,我也只做出三张而已。

簪星心中感叹,只做出三张,抬手就送了自己一张,牧层霄真够大方的,不过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的能力,不过是看了一眼探音符,他就能自己做一张替身符,这天赋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可怕了?柳云心也拿出一个包袱,有些赧然地开口:杨姑娘,我......我做了一双鞋给你,比不上牧大哥他们的珍贵,不过也是我一番心意。

柳云心手艺向来很好,鞋子做得又软又轻,上头绣着青色鸾鸟,鸾鸟的眼睛用了极小的黑晶石,粼粼生光。

簪星伸手接过来,真心实意地赞道:好漂亮的鞋子,我很喜欢,山上夏日日日下雨,我都快没鞋穿了,谢谢柳姑娘!才一谢完,门冬就跳起来,将一个木盒子往桌上一拍:来看看我的,杨簪星,看我送你的生辰贺礼,你一定喜欢!簪星瞅过去,心里一时间有些激动起来。

谁知道门冬拥有仙灵窍,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他又在月光道人的殿里,手下素日里材料都不缺。

她的乾坤袋里如今尚且瘪瘪的,不知道门冬会送什么好东西,是极品灵药?还是上品法器,亦或者是四海难寻的珍贵功法?簪星一面打开盒子,一面冲门冬笑道:谢谢师弟,你真是有心了......嗯?木盒盖子被打开,红色的绒布上躺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籍,乍一眼看起来簪星还以为是什么心法,待拿起来才看清,封皮上写着一行巨大的黑字——《如何征服英俊少侠》。

顾白婴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门冬雀跃地拍手:怎么样?杨簪星,厉害不厉害?喜欢不喜欢?簪星定定地凝视了手中的书册半晌,才看向门冬,微笑开口:师弟,我想问问,是什么让你选择送我这本书作为生辰贺礼?怎么,你还不满意?小孩儿眉毛一拧:我跑遍了整个藏书阁里,才找到了这本秘籍。

咳咳,你别看这书不厚,里面的内容保管令你获益匪浅。

你有了这本书,日后整个姑逢山上的英俊少年任你挑选,保管手到擒来。

顾白婴闻言,凉凉瞥了他一眼,道:你可真操心。

簪星:......我真是谢谢你了。

你呢?门冬转而看向孟盈:孟师姐打算送杨簪星什么?孟盈垂眸,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件长毛狐裘来,这狐裘黑白相间,毛色顺滑如丝绸,她递给簪星:这是花狐裘,若在严寒之地,穿上它可抵御风寒。

簪星伸手接过来,甫一入手,顿觉所触肌肤温热熨贴。

这狐裘似乎是可以自行变暖的,想来虽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这狐裘也必不简单。

我看师妹你似乎畏寒得很。

孟盈道:冬日里总在纱袍里穿棉裤,到底不爽利,日后冷了,只在外披这件狐裘就行。

簪星欢欢喜喜地接过来:谢谢师姐!大家送的都这么好,我可有点拿不出手了。

紫螺笑盈盈地捧出一个盒子:先前七师叔的丹药已经炼好,还剩下一颗圣树果实,四师叔让我还给你。

簪星有些诧异,李丹书这人一向雁过拔毛,居然还会主动把圣树果实送还回来,实在出乎人意料。

紫螺又掏出一个小瓶放到簪星手中:你丹药一向练得好,听田师弟说连喂猫都是元力丹,我就送你一瓶养颜丹吧。

她伸手抚过簪星的脸,感叹道: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这道疤痕迹颇深,如今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

待过段时间完全好转,宗门大会上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别派弟子。

那可不行,簪星可不能跟别的宗门弟子跑了,玄凌子急急开口:咱们宗门有才有貌的年轻弟子那么多,簪星要真有心找个道侣,也能在咱们宗门里找,是不是七师弟?顾白婴没搭理他。

玄凌子又将一个大大的乾坤袋拍在桌上:乖徒儿,为师也不跟你客气,这包里有五千灵石,你拿去,爱买什么买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也算是为师的一片心意。

顾白婴淡淡开口:你真是把五千灵石说出了五十万的气势。

玄凌子不满意了,道:师弟,你说得这么厉害,那你给我的乖徒儿准备了什么生辰贺礼?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啊!顾白婴一转头,对上簪星期待的眼神。

他神情微动,片刻后撇过头去,哂笑一声,懒道:别得寸进尺啊,给你做顿饭就不错了,还要什么生辰贺礼。

红酥闻言有些失望,道:原来顾姑爷没有准备贺礼啊。

门冬蓦地转头:你叫他什么?咳咳咳,簪星适时地咳嗽起来,将话头岔开:不必那么客气,师叔这顿饭比贺礼珍贵多了。

她端起面前的酒盏:感谢各位特意来为我庆祝生辰,我今日特别高兴。

众人便都将酒盏举起来,玄凌子感叹道:要不是近日来宗门上下忙着魔族一事,你这生辰应该更热闹的。

太焱派十年没在山下招过新弟子,起先他们说要在新弟子中挑选我的亲传弟子,我还不抱希望,如今看来,是我玄凌子运气好,为师有你们几个弟子,真是深感荣幸。

好徒弟,他率先举杯朝簪星碰去:你是有大造化之人,得了仙子传承,又屡有奇遇,运道一定不匪,为师祝你,不必仰云梯,自能成羽翼!轰的一声,山下平阳镇有人放烟花,隔得太远,回望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零星的光彩,将姑逢山广阔的长夜照得如昼日动人。

几只酒盏碰在一起,夏夜的风也变得清脆。

宴席热热闹闹地开始了,顾白婴手艺果真很好,菜肴虽清淡却并不寡味,紫螺搬来的丹心酒甘甜醇烈,入喉如情丝绵长。

门冬不过抿了一小口就醉了,立刻站在凳子上开始上课,嘴里嚷嚷着要教在座众人写情诗,说什么我得了一种病叫相思病,看得玄凌子目瞪口呆,指着小孩儿问紫螺:大师兄也不管管?紫螺叹气: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牧层霄偷偷睨一眼孟盈,不想被孟盈逮了个正着,孟盈皱眉看向他: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牧层霄一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边的柳云心见状,捏了一把牧层霄的胳膊,笑着对孟盈道:我哥说孟师姐今日擦的胭脂真好看。

是么?孟盈垂眸,不再言语。

长夜喧嚣,顾白婴手指摩挲着面前的酒盏,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侧过头去,倾身朝簪星探来。

簪星看向他。

一片热闹中,少年的气息带着丹心的清冽和冰冷,低声道:酒宴结束,我在出虹台等你。

第二百二十四章 星簪(1)这个夜晚比往日要热闹一些。

姑逢山上月余来的紧张肃然,似乎也被多罗台上的这场酒宴给冲散了许多,没有魔族,没有枭元珠,没有各地传来的坏消息,仿佛这样平静的好日子会这么一直天荒地久下去。

晚风吹亮长春池边的萤火,牧层霄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去去就来。

上茅房啊,田芳芳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快回,等你呢。

牧层霄起身离了席,簪星见状,想了想,道:我也出去一趟。

很快跟了上去。

此刻席间众人喝得热闹,并未太过在意。

倒是门冬捧着酒盏凑到顾白婴身边,捅了捅顾白婴的胳膊:师叔,你怎么不跟上去?顾白婴侧头,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为何跟上去?看来杨簪星对牧层霄还是余情未了啊。

门冬感叹道:虽然如今你已经有了圣树果实,不必再依仗琴虫种子,按理说,杨簪星和谁双修都与你没有关系,可是,他话锋一转:你看这黑灯瞎火的,孤男寡女,万一一个不小心犯了错,不就不好收拾了吗?我答应了要帮牧师兄追孟师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他们犯下大错?你去,阻止他们。

与我何干?顾白婴冷眼瞧着他:你自己去。

藏在桌下的手却忍不住微微握紧。

我毕竟是个小孩子嘛,门冬一本正经道:万一去的时间不对,撞破了什么不好的场面岂不是很尴尬,而且我去太过刻意了。

难道我去就不刻意?当然,你是长辈,大家都不会相信你有私心的。

门冬推一把顾白婴:师叔,你去吧,快去吧,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顾白婴不耐烦地站起身,扔下一句:啰嗦。

终是跟了上去。

门冬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顾白婴的背影,叹道:还好有我。

田芳芳意味深长地看了门冬一眼:师弟,你可真行。

......牧层霄出茅房净了手,正要往多罗台那头走,就见眼前的树上靠着一人,见他出来,冲他打了个招呼:师兄。

稳了稳自己差点跌倒的步伐,牧层霄看向面前的女子:师妹,你想做什么?簪星看着他:你不必对我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这个给你。

不等他说完,簪星就将手中一个盒子抛到他怀中。

牧层霄一愣,打开盒子,一颗金灿灿的果子躺在其中,正是紫螺送还回来的那颗圣树果实。

师妹这是何意?牧层霄不解。

我想了想,这颗果子我用不着,所以送你了。

簪星答得爽快。

牧层霄没料到簪星会这么说,迟疑一刻,摇了摇头,将盒子往簪星那头推: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他们一行人去藏宝地,统共只得了四枚果实,三枚都给顾白婴炼了丹,剩下的这颗不能说不珍贵。

顾白婴那样严重的灵脉漏洞,也不过三颗灵丹就能修补完全,足以可见此灵丹的功效,可簪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给了旁人,就算大方也不是这么个大方法。

有什么可贵重的,不过是颗果子罢了,簪星又将盒子给他推回去:对我而言,还没有你送我的那张替身符珍贵。

她之前盘点了一番乾坤袋中的物品,除了那本看起来宛如玩笑的《绝世心经》,还真没发现什么了不得的机缘。

可掌心的海棠越来越生动,这让簪星感到很不安。

今日紫螺送回来这颗金色的果实,簪星万万可不敢收下了,谁知道这一收下,明日那花朵会不会直接从掌心里生长出来。

这花朵生长的条件实在莫名,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将这机缘先还给牧层霄,总归在天道眼中,牧层霄才是那个有大造化之人,无论什么样的灵宝都能消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刚走到此地的顾白婴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圣树果实是他们一行人深入藏宝地,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拿到的,可在簪星眼中,却不如牧层霄送她的一张替身符珍贵,或许对于她而言,只要是牧层霄送她的东西,总归比旁人给的特别。

她应当很喜欢很喜欢牧层霄,所以才会三番两次的将世人眼中的珍贵之物欣然送出,当初的仙玉灵芝如此,如今的圣树果实亦是如此。

人只会对喜欢的人大方,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对方面前。

如杨簪星,如他自己。

少年的眸光黯淡下来,沉默片刻,转身离开了。

那头,簪星还在劝慰牧层霄:你不用有什么心里头的负担,更不用担心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也知道,从前我在岳城的时候,前头十几年都没好好修炼,后来也是误打误撞进了太焱派,底子没炼好,所谓虚不受补,这果子我吃了万一走火入魔了也不好。

还是送你吧,你要是真的觉得拿人手软,等日后再炼出那种替身符,多送我几张呗。

牧层霄闻言,被她逗笑了:原来你是想要替身符,不过师妹,替身符只有遇到危险时才会用。

你在姑逢山上很安全,有一张防身即可,不必那么多。

簪星摆了摆手,一面往回走一面道:谁知道呢,世上之事千变万化,我怕死,多藏几张总没坏处。

她送完东西,回到多罗台,一到长春池边,门冬眼睛一亮,道:你回来了!又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方才松了口气:还好。

簪星莫名其妙,一转眼见身侧的座位没人了,不由得奇道:师叔呢?他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吗?门冬纳闷。

他为何跟我们一起回来?簪星更奇怪了。

门冬轻咳两声:没什么,我胡说的。

牧层霄重新在孟盈身边坐了下来,簪星琢磨着方才门冬的话,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出虹台边,晴朗的夜,夜幕低垂,星空像是要坠落人头顶。

越高的山上看星星,总是最明亮。

少年安静坐于峰顶,脚下是朦胧的云雾,聚拢又散开。

而他朱色的发带散落在风里,像是长夜里悄悄盛放的花朵,又像是忽远忽近的心事。

李丹书酿的酒,从来烈性不大,酒气只含三分,而他明明清醒,却不由自主地沉沦。

过去那些年,他虽明白自己活不过二十岁,却从不因此自苦,生死自有定数,何必为难自己。

整个宗门里旁人看他最潇洒,最嚣张,最洒脱,喜怒随心所欲,可不过短短一载,他也尝尽了纠结忧愁的滋味。

他们宗门里,混入了一个魔族。

这魔族不害人,不怕人,笑容坦荡,为人至诚,同他们一路并肩作战,嬉笑打闹。

在危险的时候挡在他面前,天真地想要改变他的命运。

于是他的命运也就真的被改变了。

这样的人,为何偏偏是魔族?他总觉得其中或许有隐情,她似有别的苦衷,可每每话到嘴边,都问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倾慕牧层霄,所以跟到太焱派,隐藏身份也要陪伴在心上人身边?少年怅然地想,若真是如此,虽然真相令人难过,到底是最好的结果了。

月色流过他珍珠色的衣袍,风将袍角吹得窸窣作响,远处的一颗星星闪烁着,像是要朝他俯冲过来,带着满身的星光。

啊呀——那颗冲过来的星星在靠近他几步远的地方跌落下来,顾白婴眉眼一动,下一刻,身形一闪,已经冲过去扶住面前的人。

你干什么?他怒道。

吓死我了,簪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把无忧棍当剑来御飞,果真是勉强了些。

还是孟师姐的月魄好,又宽又长,踩在上头也稳当。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顾白婴:是不是,师叔?少年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扶住她的腰,微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像是被灼烫般匆匆避开,猛地松开手侧过身:御剑术学成这样,玄凌子是怎么教徒弟的。

主要是我稍微有一点恐高。

簪星站稳了身子,将无忧棍从脚下捡起来。

你怎么来了?沉默了一阵,顾白婴问。

不是你让我来出虹台的吗?他语塞,半晌憋出来一句:我以为你忘了。

我忘性也没有大到那种地步吧,簪星眨了眨眼睛:说罢,师叔,你找我来做什么?顾白婴一怔。

他找簪星来,自然是为了送礼,可方才一番打乱,簪星出现得又突然,一时间竟让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好在簪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仰头看向墨色夜空,叹道:我常夜里来出虹台修炼,从前都没注意,出虹台的夜景真美。

这星星比山下的还要好看,风也凉爽。

她笑了笑:姑逢山真是个好地方。

顾白婴一怔,片刻后,他侧头看向簪星,低声问:你喜欢太焱派吗?第二百二十五章 星簪(2)当然,簪星想也没想地回答:师叔们对我很好,师兄师姐们也友善,门冬很可爱,这里的饭菜也好吃,床褥也好睡,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顾白婴沉默。

簪星转头看向他:师叔,你最近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有些心事。

簪星想了想:是不是临近要吃第三颗丹药了,心情复杂,百感交集?这又开始胡说八道了,顾白婴没好气道:看你的星星吧。

夜色皎洁,山风从远处吹来,将银河吹散,满空长星被吹落下来,落在人头顶。

少年握紧手心,踌躇一刻,正要说话,冷不防身侧有人开口:送我的东西呢?顾白婴一愣:什么东西?簪星朝他摊开一只手:你不是要送我东西吗?他怔了一怔,下意识回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送你东西?咱们也算同行了这么久,对你这点了解我还是有的。

簪星忍笑:门冬都送了我一本没什么用的杂书,你这个做师叔的,肯定不会只用一顿饭来打发我。

非要背着旁人将我叫到此地,说罢,要送我什么好东西?她看着顾白婴,目光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少年噎了一噎,别开脸,生硬地岔开话头:你别看我。

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看星星。

门冬对牧层霄的教导又浮响在耳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望着漫天的繁星,问她:‘你想要什么吗?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拼了命也要给你弄来’。

然后对方就会回答:‘胡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能弄来?’然后你就说‘当然,你先闭眼’。

等对方再睁开眼的时候,你把你的礼物放到她面前,她一定会很感动的。

顾白婴正沉思着拿出贺礼的时机,簪星那头已经说话了,她道:你该不会是想要问我想不想摘星星,趁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拿出贺礼来吧?顾白婴的动作一滞,半晌,他冷静地开口:白日做梦。

那就好。

杨簪星,顾白婴迟疑一下:你不想摘星星吗?当然。

簪星费解地看着他:这么说你很难理解,但星星事实上比你眼睛看到的大得多,别说我没有那个本事把它摘下来,就算它从天上掉下来,不小心砸到人,也是要出人命的。

顾白婴蹙眉:胡言乱语。

就知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簪星叹了口气:不过你要是心情不好,倒是可以多到这里来看看星星。

看得多了,就觉得宇宙廖阔,人生短促,你那些纠结的爱恨情仇,也不过如此。

你这口气,和大师兄差不多。

簪星没有说话,她安慰旁人可以,却安慰不了自己。

她刚到此地时,总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一切,自然从容,如今陷得太深,成为其中角色,挣扎在自己诡谲莫测的命运里,才知晓世事无常。

哎,身侧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提醒她:有星星朝你砸过来了。

簪星:......真的。

簪星抬眼一瞧,果然见一道流光朝自己涌来,她下意识地往旁侧一躲,被身边人拉住,少年朱色的袖口拂过她眉间,带着湿润的青草香气,如夜里的蝶,轻盈地在她发间停留一瞬,又匆匆离开。

她诧然睁大双眼。

顾白婴垂眸看向怀中女子,忽而站定松开手,他道:砸你头上了。

簪星拧眉,伸手朝头上摸去,边道:师叔,你什么时候如此幼稚......她动作忽而顿住,手指所及处,是冰凉而纤细的触感。

今日出门前,红酥给她戴了一根扁形翡翠玉簪,她握紧手中之物,用力从发间拔了下来。

手心里躺着一根青色的簪子。

这簪子通体翠绿,像是春日新生的柳树枝苗,鲜嫩又富有生机,仿佛是活的一般。

摸起来像是植物枝茎所铸,工艺做得很精致,虽然没有雕刻花纹,却一丝杂丝也无。

最耀眼的是簪子顶部,镶嵌了一块耀眼晶石。

这晶石十分闪亮而纯净,落在簪子顶部,如嵌入一线星光,夜色中熠熠生辉。

这是.....簪星握紧了手中簪子,看向顾白婴:你送我的生辰贺礼?顾白婴抬了抬下巴:做长辈的本来该如此,免得你说我小气。

簪星忍笑道:这簪子真漂亮,画金楼里值不少灵石吧?他一愣,片刻后才回答:是不少。

师叔,多谢你了。

簪星真心实意地冲他道谢,将那根漂亮的簪子插在发间:我特别喜欢。

顾白婴这人想来是不关注女子所用配饰的,却为她挑了一只如此华丽的星簪,可见是十分用心了。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师叔,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簪星愣了一愣,半晌,她问:什么事?你想说什么?簪星低下头:听门冬说,你明日要服下第三颗丹药,待闭关回来后,灵脉就修补完全,日后修炼再无后顾之忧。

她道:等你出关时,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隐瞒下去不是个办法,田芳芳他们到底是弟子,做不了主,顾白婴身份地位高,或许能庇护她一时,不至于让她被宗门里的弟子们不由分说打死。

可顾白婴明日闭关,此时说出万一扰乱他心神走火入魔就不好了。

还是等他出关后告诉他来龙去脉得好。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眸中情绪隐晦不明,片刻后,他才开口:好,正好,待闭关出来,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他难得语气有这般严肃的时候,簪星上前一步,仰头盯着他。

顾白婴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干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事,不会是对我表白吧?她问。

他神情骤然一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狼狈躲闪着她的质问,呼吸有些不稳。

女孩子咄咄逼人,少年下意识后退。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顾白婴,竟被堵得哑口无言,毫无招架之力。

倏尔,簪星脚步一停,又放过他了,只遗憾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若真要对我表白,结心铃自会出声。

可惜今日你没带。

她眼中似有促狭笑意一闪而过:那你下次记得带上结心铃,我听听,是不是对我有意?他面上冷静,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哼了一声,没什么底气地开口:......想得美。

第二百二十六章 屠杀(1)夜已经很深了。

簪星刚回到院子,红酥就从里屋冲了出来,满怀期待地追问:怎么样怎么样?大小姐,顾姑爷可有对你表明心意?簪星将小丫头伸过来的脑袋轻轻拍开:你怎么知道我和顾白婴出去了?田公子说的。

红酥道:他说顾姑爷同大小姐单独庆生去了。

簪星进屋的脚步一停,面露意外之色:田芳芳可以呀,这也能猜到。

那顾姑爷有没有......没有。

簪星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红酥的绮思。

红酥闻言有些失望,跟着簪星回到屋里,灯火下,又瞧见了簪星头上的那根发簪,先是一愣:咦,这不是大小姐今日佩戴的那根......随即又惊喜地叫出声来:是顾姑爷送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在这些事情上倒是比谁都敏锐。

簪星在桌前坐下来,逗了逗正在舔毛的弥弥,心不在焉地答:是啊。

这簪子看起来真漂亮,红酥细细端详了一番:瞧着比孟仙子平日里戴的还要华贵些,原先还以为顾姑爷小气,如今看来他比旁人要大方多了,这簪子至少得上万灵石吧。

大小姐你看,这上头缀着的石头简直像星星一样,还会发光呢。

簪星将发簪拔了下来,拿在手中,红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原先在岳城的时候,我听府里的婆婆说过,男子的甜言蜜语,听听就过了,当不得真,得看他怎么做。

他灵石在哪,心就在哪。

嘴上说得再漂亮,一个钱也不愿意掏,就是骗子。

这顾姑爷送大小姐这么昂贵的一根发簪,总归对大小姐是特别的。

不然,怎么不见他对旁人这样大方。

簪星嗯了一声。

那大小姐你呢?红酥问。

簪星:我什么?你对顾姑爷的心思是怎样的?红酥迫不及待地追问:大小姐喜欢他吗?我......簪星看着指尖的发簪,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说实话,顾白婴不太擅长说谎,或许少年人还没有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心意,举手投足之间,眼神总会泄露分毫,她早早就察觉到了。

她就算再迟钝,这一点总归是能瞧得出来的。

那些相处的瞬间,他匆忙的躲避,青涩的掩饰,夜色下某个时刻的眼神,比直接说出来的更加动人。

而她自己呢?年少英俊,天赋秉异,嘴硬心软......他是这样一个人,并肩同行的那些日子,朝夕相处间,很难不对他生出好感。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安心,最轻松,也最自在。

那些暧昧的情愫,像离耳国秘境中原野上的那棵比翼花树,不知不觉中,早已满丛芬芳。

她......自然是喜欢顾白婴的。

因为喜欢,所以顾虑重重,无法在对方知晓真相之前坦然接受对方的心意,有些无所畏惧的勇气,只适合局外人,一旦身处局中,总有诸多考虑。

如今她是魔族,还身负枭元珠,未来如何发展谁也说不定。

她与顾白婴立场相反,或许有朝一日还会走到刀剑相见的地步,有些事情,终归不能随心所欲。

大小姐,红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在岳城的时候,你喜欢少城主,就明明白白告诉全城人你喜欢少城主。

你会给他送香囊,给他写信,会在逛庙会的时候牵少城主的手。

如今我瞧着您对顾姑爷也不差,蛇巫圣女可遇不可求的一个问题,你问的是如何让顾姑爷灵脉修复,旁人眼里求也求不来的藏宝图,您转眼就给了顾姑爷。

您不惜深入险境,也要为他找到圣树果实,您为他做了这么多,可怎么就不说喜欢他呢?簪星垂眸,看向手里的发簪,片刻后,摸了摸红酥的脑袋:那你觉得,我喜不喜欢他?应当......是喜欢的吧。

红酥迟疑了一下,虽然顾姑爷脾气不怎么样,可瑕不掩瑜,而且您要是真的和顾姑爷成亲了,那田公子牧公子他们还得叫你一声婶婶呢。

簪星:......她缩回手:你觉得是就是吧。

红酥叹了口气,目光又落在簪星手中的发簪上:不过大小姐,这发簪叫什么名字啊?我瞧上头的晶石不是珍珠也不是月光石,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铸成,顾姑爷没告诉你吗?簪星摇了摇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半夜四天开,星河烂人目......出虹台的晚星最美,干脆就叫晚星簪吧。

......风越过窗,将桌上的书页翻得窸窣乱响。

有人走进了屋,灯火被点亮了。

各个大殿中,常用照明符方便,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习惯了点灯——火苗总比符纸温暖得多。

顾白婴在桌前坐了下来。

角落里的绣骨枪在夜色下,流转银色的光芒,而在枪柄处,却突兀地挂上了一朵红色的比翼花。

这比翼花开得艳丽,从树上摘下来的比翼花,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日,便会枯萎。

而这花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仍旧鲜妍烂漫,灿烂如往昔。

这是簪星以幻术幻化出来的比翼花,送给他以后,他思量许久,终是将此花挂在绣骨枪上。

枪身雪亮锋锐,却因为有了这一点朱色,变得柔软浪漫起来。

顾白婴向来看不上幻术,修仙界中幻术不过自欺欺人的障眼法,而如今,竟也会将一朵假的虚妄的花挂在自己本命灵器上,丝毫不觉得有碍。

明日就是服下第三颗丹药的日子。

服下丹药之后,他会闭关一段日子,灵脉被完全修复,自此以后,他将会彻底脱离早夭的命运,开始全新的人生。

若是从前,顾白婴的心情自然飞扬。

而如今,因为簪星的身份,他总有几分不安。

今日在出虹台前,簪星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真相。

不过......待他出关,此事应当有一个了结。

魔族虎视眈眈在前,若她真的将实情和盘托出,至少,他们能一起想想办法。

少年看着窗外,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

不管结果如何,反正他是相信她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屠杀(2)平阳镇的夜,一如往昔得平静。

都州广袤平原,晴雨四时不一。

漆黑的丛林里,雨水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洞窟灯火摇曳,高座上,有身穿金袍的人坐着,面目隐于石壁的阴影中,模糊看不真切。

魔尊,有人走了进来,声音恭敬而畏惧:小宗门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各大宗门十几日后将开始宗门大会,介时......不急。

男子打断了手下的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含混,像是少年的清脆与老者的沙哑合在一起,朦朦胧胧,摄人心魄。

他开口:有个地方,我们得先去一趟。

手下诧然。

太焱派。

他慢慢道。

......簪星的生辰夜过后,顾白婴服下第三颗圣树果实炼成的丹药,开始闭关。

他这一闭关,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都州越发的不太平,那些小宗门被魔煞给覆灭得差不多了,前几天起,不再有魔煞作乱的消息传来。

那些魔煞们一夜之间像是从都州大陆销声匿迹了一般,不过没有人会因此感到轻松。

魔族定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一时间,山下的阵法加固了一次又一次。

先前魔煞曾经骚扰过赤华门、吟风宗一众大宗门,独独没有上过姑逢山。

此次宗门大会在即,各大宗门便派弟子前来太焱派先行商量除魔军一事,门派掌门们齐聚于此,姑逢山上一时间比过年还热闹。

人多了便容易出问题,吟风宗的弟子们成日炫富,赤华门的弟子们走路恨不得将眼睛横在天上,湘灵派们的师姐师妹们倒是通情达理,可惜有容霜姑姑和少阳真人之前的事情在前,大家见面总有几分尴尬。

簪星走到哪里都能瞧见有人吵架,出虹台也不清净,索性干脆日日去藏书阁里躲清闲。

当然,在藏书阁里也不只是为了躲清闲。

她想要找找关于二十年前那场修仙界与魔族大战的只言片语,试图发现一些与自己身世有关的秘密,可惜藏书阁里书籍众多,关于魔族的却寥寥无几,几日下来,罕有收获。

这天夜里,簪星又在藏书阁里呆到夜深。

月亮从天上升起来,一隙月光顺着窗缝爬到了她的书页上,簪星才惊觉时候已经不早。

腹中有些饥饿,簪星站起身,将手中的书卷放回木架,下楼走出了藏书阁。

赤华门的人成天找麻烦,田芳芳和牧层霄作为太焱派新收弟子的代表,隔三差五就被人挑衅,簪星有时候一天都见不到他们人。

而孟盈被月琴日日带在身边,同各大掌门人商谈魔族之事——太焱派未来掌门人理应慢慢开始出席这种场合了。

门冬忙着帮李丹书准备炼丹材料,魔族不知哪一日会袭上姑逢山,在此之前,应当多备用一些丹药以防不时之需。

伙伴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顾白婴又已经闭关,虽然姑逢山上瞧着比往日热闹,簪星却觉得比平日里更孤单了。

她顺着夜色里的小路,慢慢地往妙空殿的方向回去,山上雾浓,云层渐渐将月光包裹,只余山风的静寂。

迎面走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两个木箱,木箱上下重合在一起,以至于来人走得有些勉强。

簪星一怔:紫螺师姐?师妹,紫螺从箱子后探出个头,笑道:我要去给赤华门的弟子送些东西,你随我一道去吧。

簪星便走过去,将她手里的木箱拿起一个,这木箱很沉,也不知装的是什么,簪星随她一道走着,边问:这么晚了,你不会还去给赤华门那群人送吃的吧?怎么会?紫螺失笑:如今各个宗门都在姑逢山内,除魔军的事迫在眉睫,这个时候,总不能将关系弄得太僵。

就他们厉害,簪星耸了耸肩:整个姑逢山上最好的几处院子都给吟风宗和赤华门的人了,掌门还真是大方。

这些宗门里的弟子们刚来此地时,言语间对太焱派的起居处所颇为挑剔。

月琴后来实在烦不胜烦,便将整个姑逢山上景致最好、同时也是地方最远的几处院子给他们住着。

穿过长长的一片湖,山峰尽头便出现了一处小院。

这院子坐落的地方高,是以群峰风光自能尽收眼底。

就是离各大殿太远,夜里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太焱派的弟子们显然不怕冷清,老远的就见那小院灯火通明,大约是将所有的灯火照明符都用上了。

你看他们,簪星同紫螺道:用别人家的东西一点也不手软。

都这么晚了,谁睡觉点这么多灯?紫螺扑哧一笑:说不定人家尚未休息呢。

簪星不置可否,与紫螺一同走近那小院。

小院门没关,院子里静悄悄的,四周被打扫得很干净,紫螺敲了敲院门:同修?半晌无人回答,簪星与紫螺对视一眼,紫螺道:进去看看。

甫一走入小院,簪星立刻感到一股不同寻常,这院子四周种有花树草木,正是夏日,一到夜晚,蝉鸣鸟叫不绝,今日却一片死寂。

一丝风从厅中吹了出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簪星正想要告诉紫螺,一转头,紫螺已经走进了厅中,紧接着,一声尖叫声响起。

师姐!簪星连忙冲进去。

门口处躺着一个死人,这人穿着赤华门弟子的衣裳,心口处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他双眼瞪得很大,也不知临死之前究竟是看到了何种可怖的画面,而他的前额处,一朵漆黑海棠灿然盛开,仿佛要从他的头骨中破土而出,诡谲森然。

魔王印......紫螺看向厅中,颤声开口。

簪星顺着她的目光往里看去,不由得心下一沉。

整个大厅都是死人。

灯火明净,一一照清整个厅中的惨状。

那些赤华门的弟子全部横尸于厅中,死状惨烈,整个堂厅里都是四溅的鲜血,墙上更是层层叠叠布满了血掌印,仿佛能瞧见这些弟子被关在此地遭受一场屠杀,穷途末路的地狱景象。

怎么回事?簪星的嗓子有些发紧。

她来此地这样久,本以为自己不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般胆小惊惶,但当看到眼前一幕时,仍觉得遍体生寒。

是魔王印,紫螺道:他们身上都有魔王印!这些死去的弟子前额上,都有一株漆黑的海棠花印,这印痕栩栩如生,诡谲妖丽,仿佛吸取了死去之人的精魂,盛开的灿然繁盛。

簪星甚至看到了谈天信。

那个在离耳国的赌坊里曾与她针锋相对的赤华门弟子,脖颈不知被什么东西咬断般,整个头颅都偏倒在肩上。

簪星忍不住后退一步。

赤华门的掌门呢?她看向紫螺。

紫螺摇头:几位掌门人都在灵池修炼......若真赤华门的掌门在此,或许他们也不至于无一生还。

此次上姑逢山的弟子,都是赤华门的青年才俊,却偏偏死在此处,纵然此地离大殿有些距离,可若真的遇到危险,也不至于听不到赤华门的呼救。

这些弟子没有一个跑出来的,魔族当真如此恐怖......而今魔族已经混入山上,山上的所有弟子都会有危险!师妹,你留在此地,我去叫人过来!紫螺起身要走。

师姐!簪星叫住她:我害怕。

无碍,紫螺宽慰道:魔族想来已经离开此地,我去将此事告知师叔他们,你在这里等我。

师姐,簪星急道:我还是害怕,我们一道去吧!紫螺转身看向簪星,簪星盯着她,目光里尽是惶然与无助。

厅中灯火摇曳,大块大块的血色被夜冻得微微凝固。

须臾,女子面上的温和耐心之色渐渐收起,过了半晌,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簪星,开口道:师妹,倒是很聪明。

簪星的神情重新变得平静:你是谁?哦?紫螺微笑:我不是你的师姐吗?师姐细心稳妥,山上混入魔煞,自然不会将我一人留在此地,自己独自离开。

簪星的手指微微蜷缩,她方才看到厅中惨状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想用传音符将此事告知玄凌子。

可怀中一探,却发现随身带着的传音符竟不翼而飞。

明明才藏书阁的时候,她还用过此符告知红酥不必等她吃晚饭。

从藏书阁到这里,她也只遇到了一个紫螺而已。

而紫螺见到此景,第一反应居然是要她留在此地,而不是符咒传音,破绽未免太大了些。

传言那些魔族能改换自己的容貌混入宗门,不被旁人发现。

想来面前此人应当就是如此。

可簪星仍有一事不明白,纵然能改换形貌,可山下有阵法,魔族入侵立刻就会为人知晓,她究竟是如何混入太焱派的。

簪星握紧了手中的无忧棍,若她没猜错,这里的声音传不到大殿中去,此地已被隔绝。

这魔族既能杀遍赤华门,其凶残狠辣,可见一斑。

瞧见了簪星的动作,紫螺扑哧一笑: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杀你吗?她面上笑盈盈的,然而下一刻,面前剑锋雪亮,竟朝簪星直扑而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为敌(1)厅中的灯火被激起的阵风扑得摇摇欲坠,青棍却如新生的冰雪,带着凛冽的寒气与生机撞上迎面剑锋。

砰的一声。

紫螺用剑,她的剑招与孟盈不同,没有孟盈凶悍,却轻灵温柔。

如今这剑意却带了几分森然色彩,不如往昔明亮,而她面上虽带有笑意,可与从前的柔和竟是截然不同的妖丽。

甫一交手,簪星就心中震惊,对方身上的元力——或者说魔力与她实在不是一个层面上,换做是太焱派弟子,至少也是分神后期。

这样的人,她如何是对手?从棍间涌出的花流不过瞬间便席卷至紫螺的长剑,然而下一刻,花流被轻而易举地劈开,那股黑色的剑气朝着簪星当头刺来。

簪星猛地飞身避开,反手持棍横档于身前,剑尖扑了个空,尽数落在地上。

剑气如厉兽,凶悍地将地面化开一道深痕,那两只木箱也被激起的剑气劈为两截,里头的东西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这是.......簪星目光一凝:命牌!这两只箱子里装的,竟是满满当当的碎裂的命牌!一张命牌代表一个弟子,这两箱碎裂的命牌,就是几百甚至上千条宗门弟子的性命!你!她怒视着紫螺。

紫螺不以为然地笑道: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别心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说罢,提剑朝簪星扑来。

自打来到都州以来,在离耳国面对鲛人也好,在秘境中接受青华仙子的考验也好,或者是巫凡城中与蜃女交手,虽修为不敌,到底凭借几分运气能勉力支撑。

而眼前的紫螺却比先前的对手还要强悍,她毫无章法,不过提剑朝自己砍来,那股强大的剑气竟逼的无忧棍半点招法也使不出来。

怎么回事?簪星心中悚然,为何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体内的元力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住了。

而那黑色的剑尖已经近至眼前,剑锋割破了她的皮肉,下一刻就要没入她的脖颈。

轰——一道强烈的亮光从簪星心口猛地迸发出来,将逼入眼前的剑尖强硬弹开,粗暴劈散了萦绕在身前的黑色浓雾。

簪星被这巨大的冲击力猛地贯在墙上,来不及管身上的伤,她发现枭元珠起了变化。

那颗剔透的珠子中,从前总是燃烧着一簇红色的、跳动的火苗,每每她陷入危险,枭元珠总能在关键时候救她一命。

今日也是一样,可这珠子中燃烧的火苗,颜色却在一点点变成漆黑。

黑色的火苗。

紫螺的目光蓦然幽深,语气突然生出几分兴奋:枭元珠......果真在你身上!她为何知道枭元珠在自己身上?来了。

紫螺突然道,下一刻,她突然持剑朝簪星冲来。

这人的元力有多深厚簪星已经领教过,不敢轻敌,用尽全力朝她迎上:火树银花——浓重的黑云从四面笼罩过来,青色的长棍却如黑夜里唯一的光,棍与剑交错的瞬间,紫螺却突然收回所有元力。

一刹那,青棍没有了阻挡,挟裹着强悍的杀气朝对方直冲而去。

噗嗤——无忧棍没入紫螺的心口,将她整个人贯穿。

簪星心神一震,那总是和和气气的师姐面上却浮起一个诡谲的笑容,紫螺用力抓住没入心口的长棍,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冒出黑色的浓雾,这些黑雾与当初银栗身死后出现的一样,如有生命般,顺着无忧棍涌进簪星的身体。

不对!簪星意识到不对,想要抽出无忧棍,可那奄奄一息的紫螺却像是有无穷巨力,无忧棍竟不能从她体内拔出。

那些黑雾丝丝缕缕飞快窜进簪星身体,朝着簪星心口的枭元珠掠去,原先指头大小的火苗仿佛得了养分,猛地滋长起来。

黑色的火苗熊熊燃烧,从簪星的体内慢慢涌动出一股陌生的力量,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而她即将失控。

你做了什么?簪星又惊又怒,看向紫螺。

妹妹,紫螺朝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原先纹丝不动的寂静顷刻间被人打破,有嘈杂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伴随着弟子们的惊呼——怎么回事?山上怎么会有魔气?一定是魔煞混入宗门来了!糟了,有血腥气!不会是出事了吧?天啊——尖叫声在迈入大厅时响了起来,血海尸丛中,簪星从紫螺身上拔回青棍,青棍上血迹滴落,而地上的紫螺,已经没有了生息。

一片寂静中,有个太焱派的弟子颤声开口:簪星师姐,你在干什么?厅中的灯火被吹灭大半,只看得见满地的血迹和碎裂的命牌,朦胧的昏暗里,青棍上的血迹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女子的半张脸隐于黑暗,而她握棍的手在微微颤抖。

师姐?小弟子试探地问,想要靠近簪星。

别动!身侧一位湘灵派的女弟子猛地拉住他:你看——从簪星的身体内,渐渐渗出一缕缕黑色丝雾,她神情挣扎,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然而从额上慢慢显现出一道道漆黑痕迹,交缠错落,直到形成一朵完整的海棠花。

魔王印......是魔王印,魔王印,有弟子惶然开口:她是魔族!她是魔族!簪星猛地转头看向众人。

从心口处蔓延出尖锐的疼痛,这疼痛比过去每一次都要强烈,仿佛在她身体里沉睡的一颗种子终于破芽,于是横冲直撞的撕开她的五脏六腑,从血肉中重获新生。

那朵漆黑的海棠花,和死去弟子们额上的不同,它的花瓣浓如黑墨,却在花蕊处点上一抹血色。

它是活的,鲜活的,跳动的,渴望每一滴活人的热血。

似乎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吟风宗弟子喊道:她是魔族,她杀了赤华门的人,快去!快去将此事告知掌门!魔煞来了!第二百二十九章 为敌(2)顷刻间,漫山遍野响起了惊叫。

簪星痛苦地捂住头,有那么一刻,一股深重的暴戾感从心口处传来,那颗还算乖巧的枭元珠像是有某种操纵人心的能力,蛊惑着她将在场的人全部杀光。

再这样下去不行,紫螺不知动了什么手脚,枭元珠不受控制,她会真的把这里的人杀光的。

簪星握紧双手,握住无忧棍猛地冲出小院。

然而甫一出小院,立刻撞上一道强劲剑气,有人一剑拦住了她的去路。

竟然是你!来人冷冷道。

簪星抬眼,容霜姑姑站在她眼前,目光冷若冰霜。

掌门!身后的湘灵派弟子赶紧道:这魔头杀了赤华门的同修们,此刻还想逃走!刚赶来的赤华门掌门灵心道人闻言,面色一变,立刻掠进堂厅,待再出来时,已然眼睛发红,二话不说,提着手中的降魔杵就朝簪星扑来。

而那攻击却被人挡住了。

少阳,你这是什么意思!灵心道人气得不轻:我赤华门的弟子在你们山上被魔煞灭口,这魔煞是你门中弟子,难道你们太焱派与魔族同流合污,要与整个修仙界做对吗?死老头,你少来胡说八道!闻讯赶来的田芳芳不等少阳真人回话,立刻道: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凭什么断定我师妹是魔煞?是与不是还用问?容霜冷笑道:你看清楚了,她额上的魔王印可有半分作假。

田芳芳目光一凝,这才看清楚簪星的前额。

他语塞:那......那也不能说明什么!语气却没什么底气。

杨簪星,门冬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真是你杀了紫螺师姐吗?他与紫螺常去李丹书殿中帮忙,与紫螺感情甚好,一时间无法接受。

不是,簪星竭力压制自己体内混乱的元力,勉力回道:我从藏书阁出来,遇到紫螺师姐,师姐让我同她一起给赤华门的同修送东西,我便去了,待我到达此地,赤华门的弟子已经全部遇难。

我发现师姐言语间破绽,知晓她魔族身份,与她交手这才......这魔王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我身上,我若真是魔族,真要害死师姐,怎么可能用如此拙劣的办法,等着你们发现,将我逮着个正着?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吟风宗的掌门富荣华沉吟一下,吩咐身边小辈:去,瞧瞧那个叫紫螺的弟子究竟是不是魔族。

簪星喘了口气,一到外面来,枭元珠中那股嗜血的杀意似乎散了许多,仿佛只要不被那些尸血刺激,便会稍稍安稳一些。

然而体内涌动的元力却不曾消失,仿佛在她的身体里,有两股气正在疯狂的斗争,而她这个容器,既要承受交缠的痛苦,也要负担随时崩裂的风险。

太焱派的同门们都望向她,目光或畏惧或担忧,簪星暗暗咬牙,今日若不能说个清楚,想要全身而退,恐怕很难。

那吟风宗的弟子很快出来,朝众人道:瞧过了,叫紫螺的弟子体内一丝魔气也无,并非魔族。

簪星一怔:怎么可能?那样与平日判若两人的紫螺,魔气森森的紫螺,与素日里温和言笑的紫螺分明是两个人。

若她不是魔族,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陷害自己,难道紫螺一开始就是藏在太焱派的内奸吗?她心念闪动间,有人的灵器已经猝不及防从身后刺来,灵心道人眸色深深,语气间是刻骨的寒意:魔族都该死!簪星体内尚有元力紊乱,躲避不及,然而斜刺里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在她身后将那降魔杵挡住了。

沉重的黑色长剑如坚硬盾甲,护在簪星身前。

孟盈裙角飞舞,望向灵心道人的目光没有半分畏惧。

师姐......簪星喃喃。

孟盈,你给我滚开!灵心掌门,孟盈的声音平静:杨簪星是我太焱派的人,就算要清理门户,也由不得别宗的人动手。

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还没当上掌门呢,就跟我摆架子?灵心道人冷笑一声:太焱派的小辈如此没规矩,今日老夫就替少阳好好管教你!说罢,灵心道人猛地灌注元力,朝孟盈重重拍去。

孟师姐!簪星忍不住叫道。

孟盈纵然是天焱派小辈中的天才,可灵心道人比孟盈长了几百岁,元力自然深厚,真要打起来,孟盈哪里是他的对手。

簪星气急:难道赤华门都是这么以大欺小之徒吗?对付魔族,不必讲什么手段。

一个冷漠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魔族如此嚣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一道秋色的剑影从身后刺来,还未靠近,簪星就感到从背后传来汹涌的元力,她正与前面的人交手,不曾想容霜会从身后偷袭,此时此刻已经躲避不及。

砰的一声,飞霜剑的剑影却被人挑开了。

黑色的长刀从中间横插过来,粗暴的将剑影斩为两截,向来寡言的少年挡在簪星背后,神情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他道:湘灵派好歹也是大宗门,怎么连掌门人都喜欢偷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无耻!牧师兄......簪星眼眶一热。

她未曾想到都这个时候了,牧层霄和孟盈居然还会挡在自己身前。

师父,门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抓住月光道人的袖子:他们这样对杨簪星,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吗?掌门师祖为何不出手?这里可是太焱派!门冬,你也看到了看到她额上的魔王印了,月光道人神情复杂,若她真是魔族,掌门也救不了她。

何况赤华门的弟子都死在此地,瓜田李下,除非杨簪星证明自己并非魔族,否则如何给其余宗门弟子一个交代。

可是......月光道人的声音冷下去:杨簪星不肯承认赤华门弟子是她所害,你可见她否认她自己并非魔族?门冬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啊,从头到尾,杨簪星都没有否认过自己是魔族。

可......若她是魔族,那她处心积虑来到太焱派的目的,就很可疑了。

月光道人垂眸:如今太焱派日渐式微,就算掌门有心想保簪星,恐怕也保不住。

魔族来势汹汹,若太焱派此刻与修仙界为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门冬咬了咬唇:难道真要这么看着他们打死杨簪星吗?田芳芳一斧头挥走朝簪星扑去的弟子,冲到簪星身边。

他尚且毫无局势紧张的担忧,甚至有心情对簪星露出个笑:师妹别怕,有师兄保护你!师兄,簪星咬了咬牙:你最好离我远点。

如今看修仙界这架势,是不可能放过她了。

原先她还觉得,魔族的身份虽然会致人偏见,可也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毕竟她什么都没做。

可如今才知道,自己终究是想得太简单了,修仙界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仇视魔族,哪怕这魔族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可只要是魔族,一旦出现在修士面前,等待他的就只有一个死字。

大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簪星抬眼一看,红酥抱着弥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边跑边愤怒地哭喊道:胡说!你们胡说,我们大小姐怎么可能是魔族!我自小照顾她,她要是魔族,早把你们吃光了,你们休想诬赖我大小姐!红酥......簪星心中一紧。

孟盈牧层霄他们如何帮自己,就算灵心道人他们不满,可到底是太焱派的弟子,少阳真人再怎么也能保证他们的性命。

可红酥不同,红酥是自己从岳城带上山的丫鬟,无依无靠,在旁人眼中,又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

若是自己死了,红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严刑拷打她,或者干脆将她赶出宗门,红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要真是被扔下山,该如何活下去?大小姐,红酥想要冲到簪星身侧,可被一旁弟子阻拦,无法近前,只得强忍着惊惶,张牙舞爪地恐慌身侧人:你们要是动了大小姐一根汗毛,我一定跟你们拼命!她一个小姑娘,这点恐吓根本算不得什么。

倒是弥弥感觉到气氛的不同,从她身上跳下来,呲牙冲周围人尖叫了几声。

一片吵嚷中,吟风宗的掌门富荣华看向少阳真人:少阳,你门中弟子出了这等事,你难道不打算给我们一个交代吗?不错。

容霜姑姑冷漠开口:看来太焱派的弟子很喜欢与魔族为伍,一个个的,都争着替那魔女送命,我是不是该说,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今日我非杀了那混账不可!少阳,灵心道人的语气阴测测的: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上,我到现在还没对你动手,但你若要包庇魔族,与整个修仙界为伍,那今日你门中弟子,一个都出不了太焱派的大门!语气毫不掩饰威胁之意。

要为了一个杨簪星奉上所有太焱派弟子的性命吗?弟子们殷殷望着少阳真人,等待着掌门发话。

良久,少阳真人垂下眼睛,终于说话了。

他道:祭万杀阵。

第二百三十章 万杀阵(1)祭万杀阵。

掌门!孟盈猛地看向少阳真人。

玄凌子脸色一变,跟着喊道:师尊三思!红酥察觉到不对劲,问一边的门冬:万杀阵是什么?门冬声音有些颤抖:......是专门针对魔族的阵法,只要是魔族,陷入此阵,必然飞灰湮灭。

当年鬼雕棠死于青华仙子之手,神魂俱灭,修仙界人中取其心头血,以创此阵。

此阵不伤人,不伤凶兽,唯伤魔族,只要是魔族,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此阵法。

当初鬼雕棠身死后,剩下遗祸人间的魔族,大多死于此阵法中。

若簪星真是魔族......今日断无生还可能。

好!不等玄凌子继续求情,灵心道人就冷声道:祭万杀阵!师尊。

月琴有些不忍:万杀阵非同小可,一旦开阵,不到万杀结束阵法无法关闭......可以说,不到阵中魔族死亡,阵法关闭不了。

是啊是啊。

李丹书和崔玉符也道:掌门,今日事还没到这个地步......什么没到这个地步?灵心道人目光一闪,看向李丹书的目光隐露杀机:感情死的不是你太焱派的弟子。

要不要我今日屠了你太焱派满门,再来与你说没到这个地步!容霜站在少阳真人对面,美丽的脸上满是寒霜,语气亦是冷冰冰的:唯今这个法子,已经是最公平的了。

她瞥一眼簪星,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若我们真的冤枉了她,进入万杀阵也死不了,我容霜亲自跟她道歉。

若她是魔族.....她讥诮道:那你们就要反省反省,为何一个魔族能混入宗门之中,还与你们师徒相称了如此之久?吟风宗的富荣华一身金缕衣艳光闪闪,他惯来做老好人的模样,如今也是如此,只笑道:不错,那就让杨姑娘进万杀阵试一试嘛,反正若不是魔族,也不会少块肉。

日后就算说出去,旁人也不会说咱们这些老家伙欺负了一个小姑娘。

他笑眯眯地看向簪星:如何,杨姑娘?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是不由人做主的霸道。

簪星没有回答。

银河如瀑,华丽地铺开在人的头顶,洒下万顷星光。

姑逢山上风声静谧,杀机四伏。

少阳真人一挥袖,刹那间,广阔的山巅,拔地而起无数根火红的光柱。

这些光柱让夜色亮如白昼,如一道道牢笼的栅栏,最中心的那一根正熊熊燃烧,像是一根要捅破天际的长柱,眨眼间能将天地万物焚灭。

神火柱。

牧层霄眉头微皱。

万杀阵本就是以七七四十九根神火柱为阵,师妹有危险。

孟盈握紧手中月魄,一旦入此阵,必死无疑。

那阵法离簪星尚且还有些距离,然而出现的一瞬间,簪星立刻感到一阵寒意。

火柱明明离自己还有些距离,可她全身上下都仿佛被炙烤一般,让她不由自主想要远离。

她转身欲逃,下一刻,一道黑色的长钉突然从天而降,这钉子原本只有巴掌大,在落向簪星的时候突然迅速变得巨大,如一道厉刺,自上而下将簪星脊骨贯穿,钉在地上。

噗的一声,簪星吐出一口鲜血,从脊背处传来的疼痛几乎要令她昏厥过去。

哼,灵心道人冷哼一声,收回方才动作的手:这可是我赤华门的至宝缚龙钉,当初你门中青华对付魔王鬼雕棠时,本尊将缚龙钉借给了她,没想到二十年后,你也有这个荣幸能尝尝缚龙钉的滋味,就算是死也不亏了。

这个混账!崔玉符气得脑袋上青筋浮起:缚龙钉可不是专伤魔族,他这根本就是故意的!万杀阵凡人进去并不会受伤害,可缚龙钉却不是,它只是一件灵器,只要被钉子贯穿,至少也要废去半身修为,何况簪星如今只是金丹期。

这缚龙钉连鬼雕棠都能束缚,何况是你?灵心道人猛地朝簪星掠去,一把抓住簪星的衣领,如提一件货物般将她扔进了万杀阵中。

轰——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四十九根神火柱猛地向上生长,如有了生命般,最中间的那簇火柱火苗仿佛流水,迅速铺满地面,和其余火柱形成牢笼,将阵中人牢牢锁在其中。

啊——的惨叫声从阵中传来,饶是不相关的弟子们听见也忍不住浑身发颤。

大小姐——被身边人拉住的红酥目眦欲裂。

簪星师妹!田芳芳猛地挥舞乾阳斧,想要冲进阵法中,然而还未靠近,便被阵法弹了回来。

没有用的。

孟盈喃喃道:以我们的修为,无法进入此阵。

牧层霄的灭神刀能斩灭鬼神,如今却斩不断一根阵法的火柱,他甫一靠近阵法,那些火柱上的火苗就缠上灭神刀,让他半点元力都发挥不出来。

门冬抱着月光道人的大腿苦苦哀求:师父,你求求掌门师祖吧,她真的会死,她真的会死啊!惨叫声还在继续,簪星疼得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这些神火柱围绕着她,令她无法走出去一步。

而那颗从来都能护住她性命的枭元珠正疯狂运转,试图以其中元力抵抗。

然而这些黑色的元力仿佛火上浇油,一旦混入,只会让那些神火柱的火光更大。

她有反应。

富荣华目光一动。

容霜看向少阳真人,目光平静:看来,她果真是魔族。

是魔族又怎么样?灵心道人看着在阵法中不断挣扎的簪星,神情逐渐变得疯狂,发狠道:是魔族正好!万杀阵招招杀机,从一到万,万杀结束阵法方可关闭。

这其中有鬼雕棠的心头血,专克魔族,从前那些魔族,好的熬不过百杀,弱的一杀必死,这妖女不知能熬的过几杀?她能以魔族之身在太焱派不为人发现,比你我想的要厉害许多,魔族狡诈,切勿轻敌。

容霜淡淡道。

簪星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仿佛被放在烈火中炙烤,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银栗,那位在离耳国为了心上人勇敢冲进灭妖阵的小鲛人,是否当时也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可这样的滋味实在难熬,他是如何忍下来的?皮肉焦灼的味道渐渐从阵法中溢出来。

大小姐......红酥已经哭得全身瘫软,望着阵法的目光满是绝望。

一杀皮肉二杀骨。

李丹书向来调侃的笑意已然不见,咬牙道:万杀阵的威力,她根本撑不到最后。

簪星在阵法中翻滚,她试图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好让自己被焚烧的地方少一些,可那些火流像是无孔不入,它们顺着她的呼吸钻入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无法摆脱。

先是皮肉,她感觉到自己皮肤被烈火炙烤,有血渐渐从其中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可想而知一定比域的伤疤要厉害千遍、万遍。

紧接着她感到自己的骨头正被慢慢融化,她感受不到自己骨骼的气力,连换个动作也不行,只能像一摊死水般的留在地上,任由火苗在身上炙烤。

三杀灵元四杀魂......元力在逐渐流失,簪星感到自己的身体好似变成了一方空了的袋子,一具空壳。

那些火苗又钻进了更深的体内,灵魂像是被粗暴地撕裂,然后焚烧成烬。

这深刻的疼痛似乎也蔓延到了身侧的无忧棍身上,那根翠绿色的棍子微微颤抖着,像是被唤起了往日的记忆,发出清脆的铮鸣。

是了,无忧棍曾经是一把剑,一把拥有剑灵的剑,那位一心想为女儿复仇的匠人用自己的灵魂做交易,淬炼出了剑灵。

当初柴桑跳入巨大的火炉,被烈火炼化灵魂,想来就是此种滋味。

簪星痛苦地发出嘶吼,可她的嗓子被灼伤,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五杀神感六杀丹。

那火苗熊熊炙烤着,像是永远也不会熄灭,簪星渐渐地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除了一次又一次的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原本已经凝结的丹,那颗青翠的、生机勃勃的丹在神火柱下,慢慢地变得枯萎,变得凋零,最后完全融成水,被烈火蒸干,什么都没剩下。

牧层霄目光微微发紧:师妹......同为逍遥殿的人,牧层霄比任何人都知道簪星的努力,酉日将军还未啼鸣的时候,他去出虹台修炼,夜里月亮隐于云层的时候,他去出虹台修炼。

修行之路寂寞清苦,无数个清晨与夜晚,他总能在修炼的时候看到簪星。

那个岳城里骄纵跋扈的大小姐,在姑逢山上总是一副随性自在的模样,可只有牧层霄知道,簪星背地里有多努力。

他知道簪星因为年少时不曾打好底子,所以拼命地想要补回来。

她将青娥拈花棍钻研了一次又一次,浑身上下被棍子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为了更快地理解青华仙子的传承,她总是很努力。

如今,神火柱下,过去的努力化作乌有,成为无数根火柱中火星的一簇,于夜空中灿烂一瞬,便消失殆尽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万杀阵(2)何其残忍。

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野兽尖厉的嘶叫,一只白色的大猫窜进了神火柱中。

那是什么?富荣华目光一凝。

是那魔女的灵兽,容霜道:倒是忠心。

哼,找死,灵心道人冷笑一声:待杨簪星死了,我就送这畜生去陪葬!弥弥!门冬紧张地喊道。

月光道人叹息地摇头:它是灵兽,万杀阵不杀魔族以外的生物。

放心,它不会死,只是......只是杨簪星,恐怕活不成了。

弥弥窜进了万杀阵中,这只向来只知道吃饭睡觉玩绒团、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儿银琅狮影子的大猫,舒展了身体,试图将簪星护在身下。

可惜,万杀阵的神火杀不死银琅狮,却也不能为银琅狮所拦。

仍旧从缝隙中溜进了簪星的身体。

似是为主人着急,银琅狮长啸一声,这声音与素日里懒洋洋的叫声不同,如兽鸣般浑厚,玄凌子心中一喜,道:难道银琅狮觉醒了?若弥弥这个时候觉醒,或许能带簪星逃离此地。

他这般隐秘地期盼着,可弥弥并没有如他所愿。

大猫身形尚未改变,忽而转头,扑向簪星身侧的一团火焰,张嘴将那火焰吞了下去。

什么?灵心道人目光一顿:那畜生在干什么?!弥弥在吞吃神火。

这只雪白的大猫弓起身子,正努力地吞噬簪星身边的神火,每吞吃一朵,大猫的皮毛便要焦灼一分,似乎承担了神火带来的伤害。

那大概是只有几分厉害的灵兽,容霜不以为然道:不过,神火的威力,不是它一个畜生能承担得起的。

万杀阵还未结束,这畜生只怕就要死了。

似乎为了证实她的话,随着杀招越来越多,大猫的动作越来越慢,原先矫捷的身影变得迟钝起来,那身雪白的毛皮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再也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尽管如此,它还是努力地吞吃簪星身边的神火,每吞吃一朵,便要气喘吁吁地歇息一阵。

簪星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可与灵兽之间那点心灵缔结的契约,似乎让她能够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她很想要看一看弥弥如何了,可如今浑身上下,一丝一毫都无法动弹。

唯有永恒的烈火与疼痛没有尽头。

或许是因为实在太难受了,以至于到了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沙漠中的那个巫凡城。

蜃女利用人心的恐惧与欲望幻化编织一个美梦,当时她毫不犹豫地打碎幻境,若是换做现在的自己,应当就会立刻选择接受吧。

不知道幻术能不能骗过自己,簪星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她应当好好跟顾白婴学幻术的。

顾白婴......簪星的脑海里浮现起少年不耐烦的神情,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待顾白婴出关后,修仙界的人会如何添油加醋将自己的身份与他说明。

潜入太焱派的魔族奸细,残忍杀害紫螺的恶人,城府深重、心机叵测......她那时候许多次想要同顾白婴说明真相,临到关头却胆小退缩,如今终于自作自受。

他会如何看待自己?是用梦里那般憎恶厌弃的眼神吗?簪星魂浑浑噩噩地想,那少年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处心积虑地欺骗,应当不会容忍一个作恶多端的魔族同门。

星辰越发灿烂了,姑逢山的这个夏夜,比往日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晴朗。

神火柱的光芒,逐渐熄灭了一大半,阵中不断挣扎的身影,也慢慢地平息下来。

如一块烧焦的顽石,一截枯萎的木头,生机被渐渐剥离。

快到三千杀了。

富荣华看向万杀阵中。

魔女果然不容小觑,灵心道人冷冷开口:寻常魔族至多也捱不过数百杀,可她却扛过万杀阵千道杀机,幸而今夜斩草除根,否则留在宗门,迟早酿成大祸。

容霜看了一眼少阳真人,少阳真人双眼微阖,不知道是不忍,还是根本不在意。

她转头看向阵中人,良久,开口道:神散丹流,五感皆失,她已经到强弩之末了,熬不过接下来的一杀。

一杀二杀至万杀,杀机一道比一道重,阵中人却一道比一道更虚弱。

簪星能勉力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她的生命就像灯火中余留的灰烬,只需要再一毫,就彻底熄零。

弥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努力挣扎着想要翻身站起来,那最中间的神火柱猛地光芒暴涨,无数根火柱的光芒化为一根,由云层中炸开,朝着阵中人杀去。

轰——一股巨大的元力从中心暴开,阵法周围的弟子躲避不及,被四处掀翻撞倒。

大小姐——山里响起红酥撕心裂肺的哭声。

死了?富荣华摇扇子的动作一顿。

远处的万杀阵中,火柱仍旧燃烧着,未曾熄灭。

在广阔无垠的夜空中,如颠倒生出的火色劫云。

神火柱还在烧,容霜眉头一皱:她没死。

没死?怎么可能?万杀阵有鬼雕棠的心头血,除非鬼雕棠死而复生,否则不可能有魔族捱过杀阵而活着。

她究竟是何修为?如此厉害?周围有弟子大惊失色。

看,那是什么?容霜身边的蒲萄目光一顿,伸手指向阵中人。

簪星,那已经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簪星了,她的皮肤被烈火炙烤,已经面目全非,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辨不出原本的面目。

一头乌黑的秀发被神火柱烤得焦黄蓬乱,而在她的发间,点缀着一颗明亮星辰。

神火柱的烈火也不能将那星辰的明光磨灭一分。

倏尔,那星辰从她发间坠落,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断为两截。

是发簪。

容霜眉头一皱。

星辰落在地上,很快消失了,却又在四周浮起无数银白的光团。

那些光团如发光的雪,一点点飘进簪星的心口,原本在阵中已经无法动弹的女子,轻轻地屈动了一根手指。

她醒了过来。

------题外话------让我们祝星妹今天生日快乐(阳历也算)也祝各位大小朋友儿童节快乐,永远童心不改~第二百三十二章 他至(1)醒过来了?富荣华一愣。

是寄魂术......容霜脸色大变,猛地看向少阳真人,目光难掩愤怒:竟然有人为她用了寄魂术!田芳芳懵然问道:寄魂术是什么?寄魂术是修仙界的一种法术,分出自己的元魂寄于某物之上,唯有分神以上修为方可完成,可元魂珍重,修行之人罕有将元魂寄于他处。

簪星师妹的这根簪子......孟盈向来平静的目光也忍不住流出几分惊骇:寄有旁人元魂,替她挡住了方才的杀招。

如果说先前牧层霄送给簪星的那张替身符能替她抵挡一击已是十分珍贵,那么眼下这根簪子,除非寄于元魂之人身死,否则那最重的一击,永远会有人替簪星承担。

它以自己的元魂,保护着簪子的主人。

混账!灵心道人脸色铁青,猛地扛起降魔杵:万杀阵杀不死她,老夫就亲自动手!一介魔族妖女凭何嚣张!话音未落,就见万杀阵中的神火柱猛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酝酿破土而出,紧接着,轰的一声,最中央的神火蓦然蔓延,而在夜空里,猛地出现一道银芒。

那银芒气势汹汹,以破千军万马之态,冲进了神火柱中。

什么人!容霜姑姑怒道。

无数银白的雪花从阵心流散出来。

月光是冷的、雪花是凉的、那些风雪将神火柱的神火噗噗地覆灭,而银色的破碎的月光却温柔地抚上了阵中人的眉眼。

万籁俱静。

九道流雪?玄凌子一怔:七师弟?冰与火渐渐散去,站在阵中的少年珍珠色衣袍在夜色下熠熠生光,朱色的发带竟比火更灼热。

他眉眼如画,冷凝地一一掠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阵中人身上,倏尔温柔。

......顾白婴?蒲萄喃喃:他不是在闭关吗?旁人不知道顾白婴灵脉一事,只知道他修炼至了突**,正闭关修炼,不曾想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此,还闯进了阵法中。

簪星只觉得烈焰般的炙烤似乎停了下来,有人将自己扶了起来,一股冰凉的气息从眼前传了过来。

像是沙漠中濒临死亡的旅人得到的第一滴甘霖,那些凉丝丝的雪化成春日的雨水,漫过干枯的泥土,将枯萎的树苗滋润。

绝处逢生。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睛模模糊糊地睁开了,耳朵似乎也能听见一点声音,于是她嗫嚅着嘴唇,试探地喊了一声:师叔?少年垂眸看向怀中人。

她总是笑着的。

高兴也笑,不高兴的很快想明白,也笑一笑。

就是这点从容的笑意总令她看起来生机勃勃,有别于宗门里枯燥同门的鲜活。

在离耳国的时候,在巫凡城的时候,在藏宝地的时候,每一次看似绝境,她也很狼狈了,可那双眼睛总是明亮的,像是漆黑夜空里的星辰,永恒的闪烁。

而如今,她浑身都是被烧灼的痕迹,一双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看不清楚其中蕴含的神情。

她的脊骨处被缚龙钉钉过留下的血洞正往外汩汩冒着血水,将他的双手打湿。

她身上还穿着生辰日那天穿的翠绿衣裙,如今已经被炙烤到破烂模样,再不复往日光彩。

她根本变成了另一个人。

少年抱着她,低垂了眼帘,良久,开口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这笨蛋,只会挨揍,死也不知道还手。

师叔?簪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怀抱丝丝凉凉,令她这被焚烧的躯体忍不住想要靠过去。

顾白婴!灵心道人终于回过神,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是要与这魔族同流合污吗?他提着降魔杵想要冲进万杀阵,可刚一靠近,便被杀阵弹了回来。

万道杀招还未结束,阵法并未关闭,他无法进入。

混账!灵心道人怒不可遏。

富荣华沉吟一下,问:为何灵心进不去万杀阵,而顾白婴却可以进去?你别忘了,他是青华的儿子,容霜道:当年魔王是由青华亲自斩杀,心头血也是青华亲自取下,他既是青华的血脉,自该有几分不凡本领。

想来那寄魂的簪子,也是他送给这妖女的。

她上前一步,看向阵中人,目光迫人:顾白婴,你以寄魂术救下这魔女性命,莫非早就知道她魔族身份?顾白婴冷冷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若不知道,念你年少,不知内情,便不追究你包庇魔族一罪。

抹去寄魂术,等万杀阵结束,此事就此揭过。

容霜盯着他。

如今进不去万杀阵,只能先解决了簪星的事再论别的。

少年轻笑一声,目光十分轻蔑:若我说不呢?你!容霜大怒。

顾白婴将怀中的簪星放下,提起绣骨枪,如当初在离耳国时簪星挡在他面前一般,挡在了簪星身前。

绣骨枪银白的枪身上,倏尔流转朱色的痕迹,如同绣在骨头上的精致刺绣,针针入骨,寸寸嫣红。

而其中散发的元力,令在场所有人骇然。

他们都知道青华仙子的儿子修为必定不差,却也没有料到会如此出众,不过是刚刚提枪,便可感到元力磅礴,不输这些所谓掌门的老家伙。

师弟......玄凌子也心中诧然。

顾白婴因为灵脉滞胀,从未在别人面前流露出真实的修为,如今灵脉完全恢复,闭关之后的他,比想象中的更加可怕。

杨簪星,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微微昂高下巴,看向众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轻狂,朱色的发带在风中微微飘扬,如炽热烈火,灼灼燎人,这世道,谁要欺负了你,你就打回去。

否则说出去丢人,也不要说是我顾白婴的师侄。

顾白婴!灵心道人怒道:你是要造反吗?你竟然为了这妖女与我修仙界公然为敌!这话可不对,顾白婴哂笑一声,看向他的目光半丝温度也无:长辈照顾小辈,不是应该的么?第二百三十三章 他至(2)少阳,容霜转而看向少阳真人,语气似有深意:你当真要作壁上观?少阳真人看向顾白婴,半晌,才平静开口:他撑不了多久。

什么?强行破关,虽此刻竭力装作无事,不过到底是强撑。

又因寄魂术损失一隙元魂,万杀阵此刻杀阵落于他身,身为人族,不受杀阵伤害。

只要等万杀结束,阵法关闭,仍可了结因果,尘埃落定。

他目光转向容霜:必死之人,何必急于一时?被那双平静的眸子一看,容霜竟一时语塞。

顾白婴先前在闭关,因为寄魂术的原因知晓杨簪星有危险,强行破关本就损耗元力。

如今万杀阵接下来的杀招都落在他身上,但因为顾白婴是人族,杀阵对他毫无影响。

乍一看他是嚣张至极,可一旦万道杀招结束,阵法关闭,他二人还是要面对修仙界如此多的仇敌,失去一隙元魂的顾白婴,就算再如何修为深厚,都护不住他身后的杨簪星。

容霜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却没有再继续阻拦了。

顾白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杨簪星终究是必死之人。

却在这时,她身侧的蒲萄忍不住冲到阵法跟前,望着阵法中的顾白婴喊道:顾白婴,你是被这魔族迷惑了!她可不是你的师侄,她杀了同门师姐,还杀了赤华门的弟子,费尽心机混入姑逢山,欺骗你的信任,实则包藏祸心。

你何必识人不清,为了这种人与修仙界为敌?她言辞恳切,却听得一边的田芳芳心头火起:这丫头什么意思,都是劝和不劝分,她怎么还来挑拨离间?顾白婴转头,看向蒲萄。

少年双眸清澈,目光明亮又锐利,如他手中的银色枪锋,带着凛冽的寒意,令蒲萄心中一滞。

他平静开口:你亲眼看到她残杀同门了?我......你说得这般信誓旦旦,我还以为你亲眼看到了。

既没有看到便四处传播,和那些长舌伥鬼有何区别?蒲萄到底是个小姑娘,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数落,还是自己心仪的少年,不由得眼圈一红。

我不相信别人的话,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顾白婴一字一句道:我比你们所有人,更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

风吹得银河飘散,吹得火星飞舞,吹得他衣袍作响,发带飞舞,可少年的眼神,坚定胜于磐石。

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对身后人的信任。

因为信任,所以即便知道她是魔族,还是毫无保留地将后背留给对方,挡在那姑娘身前。

蒲萄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你......顾白婴却不再搭理她,转身朝簪星走去。

簪星被扶起来,方才被炙烤过的皮肉,已经慢慢开始恢复,虽恢复不到从前,到底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也逐渐有了些气力,被熔铸的骨头慢慢开始重新凝聚,这滋味很痛苦,仿佛有人将她的四肢活生生打碎又重新溶捏。

顾白婴的元魂在帮她修复刚刚被万杀阵摧毁的身体。

只是,丹田处的那颗翠绿色的金丹,却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顾白婴抱着她,簪星身体软绵绵的,她侧过头,终于看清楚了顾白婴的脸,于是勉力地牵起嘴角,试图朝顾白婴露出一个笑容。

别笑了,顾白婴忍了忍,终是轻声道:比哭还难看。

你怎么来了?她问。

我若不来,你早见阎王了。

顾白婴蹙眉盯着她:你不是魔族吗?既然费心上了姑逢山,怎么连保命的底牌都没有?先前试炼的时候不是总称自己逢凶化吉,怎么如今跟只病猫似的。

你的秘宝怎么不用?一个魔族混到如此地步,被揍得跟丧家犬一般,真是没出息。

他嘴上说着数落的话,语气却很温和。

弥弥在哪?在你身边,没死。

顾白婴瞥一眼银琅狮,胖猫原先雪白雪白的,也算憨态可掬,如今浑身焦黑,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也不知能活多久。

簪星松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双手在旁边摸索:簪子呢?顾白婴捡起地上断为两截的簪子,塞到她手中。

簪子经过神火柱炙烤,仍旧翠色欲滴,如初生枝苗。

天魂木是最好养魂的神木,用来当作盛放元魂的容器再好不过。

门冬说天魂木珍贵,财大气粗如吟风宗,得了一根天魂木也只舍得用来做灵器。

他比吟风宗的人还要暴殄天物,用了一根天魂木做装饰的簪子,而比天魂木更珍贵的,是他的元魂。

普通修士的元魂珍贵,若真是分出一隙元魂,便当做隐藏的命门,恨不得挖地三尺藏得无人知晓。

怎会像他一般做成发簪点缀,送到旁人手中,招摇地戴在姑娘头上。

寂寂山夜,凉风夜霜。

簪星握紧手中冰凉的发簪,过了很久,慢慢地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魔族的?既然那根簪子能替她扛住万杀阵的伤害,那么送她晚星簪的顾白婴,或许早就料到了如今这一幕。

很早。

很早?那是什么时候,是他在生辰日出虹台将簪子插入她发间的时候,是在某个夜晚站在她院子柿子树下徘徊踟蹰的时候,他那些古怪的行径,藏着心事的眼神,终于在这个时候,一一揭晓。

原来,在她自己纠结忐忑的时候,顾白婴早就知道了。

早知如此,她该不那么犹豫,早些对顾白婴坦白的,好过如今将局面弄得乱七八糟。

簪星低下头,似乎想笑一下,可最后,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谢谢你。

知晓自己是魔族,他没有怀疑、厌恶、避之不及,反而一如既往地信任,从来坏脾气不会等人的家伙,也会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她开口。

我早说过了,顾白婴平静道:你是我的师侄,就算你站在天下人的对立面,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你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藏宝地白雪黑字立过字据的,我顾白婴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簪星一怔,一瞬间,似乎回到了藏宝地的那个夜里,外头风大雪寒,山洞篝火融融,她扒拉着树枝,在雪地里东倒西歪地写下他的名字,近乎无赖地对他约定。

约定不仅要留在雪上,更重要的是留在心里。

师叔,你要将我的话记在心上。

他居然......真的记住了。

其实我本就是个意外,簪星慢慢开口:我的存在是意外,出现在这里也是个意外,不存在于天道中的人,迟早都会被抹杀,不论以何种方式。

顾白婴,为我如此,不值得。

天道要致她于死地,顾白婴一人抵挡不了。

当初她为了改变既定命运,一步步努力向前走,却更快地将自己送入死路。

倘若这世上没有自己,顾白婴的琴虫种子不会被人夺走,他会逐渐修复灵脉中的漏洞,仍是太焱派嚣张轻狂的小师叔,那个天赋卓绝的俊俏少年,一生安平,无忧无虑。

不会与天下人为敌。

杨簪星,顾白婴拧眉看着她:不是你自己说,要改变你的命运,也要改变我的命运吗。

如今你我命运连在一处,你好好拿着,别浪费了。

神火柱中,那些燃烧的火苗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似乎有什么异变将要产生。

快结束了。

容霜看向万杀阵,目光蓦然发寒,召来飞霜剑掠至阵前。

灵心道人冷笑一声:说了不过是苟延残喘。

不过这样也好,抓活的。

说罢,带着降魔杵紧随容霜而后。

吟风宗及其余弟子见状,纷纷手持灵器逼近万杀阵,只待最后万杀落下,阵法关闭,生擒魔女。

师叔......少年似乎并未看到周围人的动作,他只是伸手取下了自己头上朱色的发带。

这动作似曾相识,簪星蓦然一惊,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干什么?你知道它的名字,巫凡城的时候没能用上,这次总算用上了。

少年动作温柔,将朱颜绕在她腕间,细心地打了个结,一边道:你生辰那一日,玄凌子摆的丹心酒是我送的,我选了整整三日,不过你还是没明白。

算了,他系好发带,又顺势握紧了簪星的手,忽而笑了笑:你一向迟钝,本来就不该对你抱什么指望,这样也好。

他在干什么?容霜注意到顾白婴的动作,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她道:快,拦住他身后!顾白婴,你别乱来。

簪星挣扎了一下。

他用力按住簪星,语气却很温和,少年抬眸的瞬间,长睫掩住眸中情意,只叫她的名字:杨簪星。

轰隆——姑逢山上传来巨响。

万杀阵最中间的神火柱火光冲天而起,周围火柱却顷刻熄灭,只余零星火光四散飞舞,如燃烧的蝴蝶,于夜色中盛开。

簪星只感到有柔软雪白的衣袍拂过自己面庞,像是破碎的飞雪,紧接着,整个身体变得如鸦羽一般轻盈,眼前变得模糊。

她最后听到的,是顾白婴平静的声音。

保重。

第二百三十四章 鬼厌生(1)神火柱的光明亮得刺眼,只一瞬,四周又变得黑暗起来。

姑逢山上那些嘈杂的人声,刀剑相撞的铮鸣,四周混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模糊,簪星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人拉扯向很远的地方,又在拉扯中归于虚无。

都州某处山上,茂密的丛林里,有绵绵密密的夜雨落下来,润湿泛着腥气的土地。

半空中陡然出现一个金色的光点,紧接着,光点越来越大,如水波一般层层漾开,将空气都翻动得扭曲。

噗通一声,有人从里头跌落出来。

簪星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顾白婴替她抚平的伤口也就到此为止了,离开了姑逢山,被神火燎过的伤口这才开始蔓延出真正的疼。

仿佛她骨头缝隙里都被那些烈火填满,每动一步,锥心刺骨。

身侧传来弥弥的一声呜咽。

簪星低头看去,弥弥躺在她身旁,吃力地睁着眼睛看她,一身漂亮雪白的皮毛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簪星弯下身,将弥弥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的手里还攥着晚星簪,腕间还系着顾白婴给她绑上的红色发带。

当初在巫凡城的时候,众人元力尽失,蜃女步步紧逼,穷途末路之时,顾白婴也曾将这发带送给自己。

它叫‘朱颜’,是掌门师尊送我的礼物,上面刻有遁逃咒。

只要以我魂力催动,无论什么样的险境,都可助人逃离,算是一个保命灵器。

少年的话又浮现在耳边。

顾白婴果真没有说谎,万杀阵前,修仙界那么多弟子虎视眈眈,她居然也能逃出生天。

只是她尚且能在这角落里苟活,留下来的顾白婴又该怎么办?等待他的,是与魔族勾结的罪名,少阳真人真的能保得住她?她心中起伏,怀中弥弥伸出爪子,轻轻挠了她一下,簪星低头,弥弥张开嘴,吐出一个青色的袋子来。

乾坤袋?簪星伸手将乾坤袋接了过来。

她出事之前,将乾坤袋放在屋里,红酥后来抱着弥弥跑来万杀阵,弥弥冲进来,没想到银琅狮将乾坤袋也带过来了。

她赶紧打开袋子,将里头的符纸一股脑儿地拿出来揣进怀里。

如今簪星金丹被毁,全身上下元力尽失,那些心法丹药不如符纸管用。

若真遇到了危险,这些符纸还能抵挡一二。

见簪星将有用的东西揣好,弥弥又一仰脖子,将乾坤袋吞了下去。

簪星抱着银琅狮,只觉得两只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她望了望远处,荒山野岭,夜雨蒙蒙,想来此刻整个修仙界都在搜寻她的下落,天大地大,竟找不找她的容身之所。

先找个地方避雨。

簪星强忍住身上的疼痛,抱着弥弥往前走去,试图找到一个山洞。

山中夜雨不绝,风吹来,吹得人浑身寒意。

雨天路滑,处处是泥泞,簪星走得急了,一个不小心没踩稳,半个膝头没入泥水中,摔了个结结实实。

她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正欲重新站起身,突然听得一边的弥弥尖叫一声,脊背弓起,目光死死盯着前处。

簪星顺着看过去,就见交缠的林木深枝中,似乎出现了一道人影。

这人影由远而近,似乎正朝这边走来。

雨声淅淅沥沥,却并不能掩饰对方的脚步声。

起初这脚步声不紧不慢,慢慢地,开始变得轻快起来。

单单听脚步声,似乎也能窥见来者面上的愉悦。

此刻要躲开也已经来不及了,簪星忍不住抱紧了一边的弥弥。

来者手里提着一盏灯,风雨中,这灯火纹丝不动,火苗丝毫没有摇曳。

随着这人的走近,渐渐照清簪星面前的泥泞,也照清了来人的脸。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或许年纪要更小。

他长了一张活泼可亲的脸,容貌显得很有几分稚气的天真,长发在脑后松松的梳成一束,又显出几分乖巧和温顺。

他穿着一身金驼色绣金莲花的袍子,寻常人穿这样艳丽的色彩,稍不留神便显轻浮蠢笨,而他却不然,那身金驼长袍极衬他的瞳色。

他生了一双金色的瞳孔。

这少年一手提灯,一手持着一把白纸伞,在簪星面前站定,好奇地俯视着她。

簪星微微握紧拳头,尽量平静地开口:你是谁?那少年一怔,似乎没想到簪星会这么问,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响指,悄无声息的,四周突然多了几个黑色身影。

簪星在看清那些黑衣人的脸时,脊背蓦地发寒:魔煞!这些黑衣人都长了一双红色的瞳孔,她曾在须弥芥子图中见过。

如今簪星元力全失,金丹化流,与普通人无异,并不能分辨魔气。

若非曾见过魔煞面目,还真不能认出来。

这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少年竟是魔族!少年见簪星警惕的模样,似乎很是高兴,突然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颊边生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很是可爱。

他开口,声音似蜜般清甜:终于找到你了。

如一道惊雷落在头顶,电光石火间,簪星猛地醒悟过来,她看向面前的少年,道:是你?是你杀了赤华门弟子,陷害于我!是我啊。

少年愉悦地点头:就是我。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一瞬间,很多个画面掠过簪星眼前,可到最后,她第一句问出来的竟是:紫螺师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既不是魔族,为何会替你卖命?既替你卖命,你又为何要杀了她!她被紫螺引入赤华门弟子们修炼的小院,诚然,就算没有那一出,魔族也会想办法令她暴露身份。

可簪星想不明白的是,吟风宗的弟子查探过,紫螺并非魔族之身。

紫螺自小在姑逢山上长大的,宗门弟子,为何会为魔族做事?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少年闻言,神情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他就弯下腰,将手中白纸伞往前一探,遮住簪星头顶细细密密的雨水。

他道:我没有杀了她啊,她不是还活着嘛,就在你眼前。

簪星有些疑惑,待看清楚了头顶上那张雪白纸伞时,忍不住头皮一麻。

这伞远看时隐约能瞧见伞面上的花纹,似乎是水墨描画,待凑近了才看得清楚,这上头哪里是水墨画,分明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影。

这些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伞面,有的墨痕深,有的墨痕浅。

墨痕最新、颜色最鲜艳的是位紫衣女子,英气勃勃,面容秀美,只是没了从前温和飒爽的笑容,神情僵硬灰败。

紫螺师姐!簪星又惊又怒,看向那少年:你对她做了什么!我没什么都没做啊。

少年无辜地看着她。

放下手中的灯,很爱惜地抚过面前的伞面,他道:这叫修罗伞,是我的本命灵器,它有个本领,叫摄魂。

簪星死死盯着他。

修仙界有一种法术,叫神行术,人可分出自己的元神入别的躯体。

他认真地对簪星解释:我用修罗伞摄了她的魂,又以自己的元神填补进她的体内。

你在姑逢山上见到的那个人,其实应该是我的分身。

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簪星心头阵阵发凉。

紫螺早就死了,这些日子在姑逢山里与人相处的,都是此人的分身。

紫螺就像是一个傀儡,但因为并非魔族之身,所以未被人察觉。

他们是从藏宝地回来后,少阳真人下令弟子不许下山的。

紫螺既在那之前就遭了毒手,想来他们与这魔族同住已经很有些时日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少年微微俯身,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簪星握紧身边的无忧棍,问:你是谁?你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少年道:我叫鬼厌生。

鬼?簪星皱了皱眉:你和魔王鬼雕棠是什么关系?勿怪她多想,这个名字,实在让人很难不与魔王联想到一起。

不知是不是簪星的错觉,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的眸光阴鹜一瞬,不过片刻,他又笑起来:你发现啦。

所以你是......魔王之子。

他笑道,只是那双金色的瞳孔里,一点笑意也无。

有那么一瞬间,簪星感到很茫然,她在那本《魔后自诉:大婚当夜,我发现了夫君的私生子》中,猜测出魔王鬼雕棠或许有一位私生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藏在人间的私生子,但没料到竟然是面前的鬼厌生。

既然如此,杨大小姐为何又要收集那么多的魔族籍载,为何会身现魔王印,被发现魔族之身?簪星抬头看向鬼厌生:你为何要陷害我?鬼厌生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总算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我要想想怎么回答你,该从哪里说起得好?对了,他歪了歪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我是什么身份。

他笑着望着簪星,颊边两个酒窝浅浅,笑了许久,才慢慢道:你是魔王之女,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第二百三十五章 鬼厌生(2)天边陡然炸开一朵惊雷,闪电将雨夜照得亮如白昼。

夜雨变急,砸在地上的泥坑里,溅出一朵朵水花。

簪星脑子一懵,下意识地回道:你说什么?看来你在人间呆得很久,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也难怪,一开始,连我都没有发现你是魔族,要不是在离耳国的时候你我相遇,魔王血脉有了感应,我也不能确定你就是我那高贵的妹妹。

簪星脑中掠过一个念头,猛然抬头:在离耳国夜里偷窥我的是你!那时候她以为是鲛人的试探,可后来瞧着又不像,银罂还无法自如地收敛自己的妖气。

簪星道:是你让银罂假扮荣余,你想让他混入秘境,找到青华仙子的画像,找到她的传承。

是你在传送阵动了手脚,让我们误至了巫凡城。

也是你在秘境中埋伏湘灵派他们,杀了他们的弟子。

那个背后之人神秘莫测,修仙界怀疑一开始就与魔族有关系,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簪星怒视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做什么?鬼厌生面上的笑容慢慢冷下来,夜雨冷而急,风斜斜吹过,他的伞面不大,金驼色的衣袍却无法被雨淋湿一分一毫。

少年居高临下地盯着簪星,慢慢道:人族住凡间,魔族居魔界,那半魔呢?簪星怔住。

既不属于人族,也不属于魔族,难道就活该被欺凌、被驱逐、被当作异类处死、比蝼蚁还下贱?簪星问:你是半魔?他眼神轻蔑地掠过地上的簪星:你是魔后之子,纯正的天魔血脉,你自然不懂。

这世间,就是如此不公平。

凭何我生来低人一等,而他们就高贵呢?天道不公,我不服。

鬼厌生伸出一只手,雨丝温柔地落进他掌心,被他一把抓住。

少年闭上眼,陶醉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末了,才睁开眼睛,淡声道:这个世间很美,我很喜欢,但我不喜欢现在的规则。

他们总说,天行万物,自有自己规则,不可强行打破。

那是因为规则对他们有利,所以他们遵守。

我不愿意,所以我要打破。

少年低下头,看向簪星,慢慢地、一字一顿道:我要改写这个规则。

簪星恍然明白了什么,沉默了一下,她问:你想逆天?有何不可?他金色的瞳眸在黑夜里泛着奇异的色彩:你也知道,我们是魔族,魔族嘛,生来就是要兴风作浪,遗祸苍生的。

何为天道?他低低笑起来:我就是天道。

这人简直就是个疯子!他想要做世界的主宰,让所有人都照他说的做。

若是掌控欲强一点也就罢了,可他不由分说就杀了赤华门数百弟子,连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也不放过,实在可怕。

身体的剧痛还没有消失,簪星强忍着虚弱,问:那你为何要陷害我?闻言,鬼厌生沉默下来。

妹妹,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过了许久,鬼厌生开口了,这么多年,魔王都已经死了,我也以为你早死了。

可没料到在离耳国时,居然会再遇到你。

你我都有魔王血脉,到底是流着相同的血,我一眼就将你认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是感叹:后来你进了秘境,找到了那幅画像,我才知道,原来你上了姑逢山,成了宗门的弟子。

说到这里,他忽而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简直要笑出了眼泪,一个魔族,居然上了宗门,成了修仙界的一员。

被杀父仇人挑中成了传承之人,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簪星冷冷看着他。

我当时便觉得,命运这玩意儿,有时候也不那么无趣。

山上的风更大了,放在地上的灯笼光却丝毫没有晃动。

更有趣的是,我发现枭元珠竟然在你身上。

此话一出,簪星心中一紧,她抬头,对上的就是一双漂亮的金瞳,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一切,他的声音意味深长:妹妹,你藏得,可真是很深哪。

魔王至宝,修仙界和魔界用了数十年都没找到的东西,居然在你身上。

看来魔王果真很怜惜自己的血脉,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就这么交到了你的手中。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簪星得到枭元珠,本就是个意外,只是这话她却不能对鬼厌生说。

你想干什么?还能做什么,他叹息道:当然是取走枭元珠了。

话音刚落,手中雪白纸伞忽而化作一道雪白光芒,朝着簪星直刺而来。

簪星猛地握紧无忧棍横挡于身前,可如今她身上元力尽失,根本无法驾驭极品灵器,更无法抗拒魔族的袭击。

那把伞在簪星面前猛地张开,一只手直插进簪星的心口,将火红的珠子从其中掏走,紧接着,雪白的伞面忽而变成了一道漆黑的深渊,从其中传来嘈杂的男女老少哭嚎惨叫的声音,仿佛无间地狱中伸出无数双手臂,要将簪星一起拖拽下去。

她感觉自己的魂魄似乎正控制不住地脱离身体,往这漆黑的深渊中坠去,身体逐渐变得冰凉。

噗通一声。

泥泞中的女子仰面栽倒下去,脸色苍白如纸,再无半点活气。

伞面又恢复到原本的模样,被人轻握着,撑在了头顶。

金袍少年面上的笑容已经全部消失,只是安静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水砸在地上,溅起的泥水似乎要将这山林都掩埋。

良久,身侧的手下小声开口:魔尊,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

少年皱了皱眉,目光又在簪星面上停留一刻,想了想,道:把她扔进极冰之渊。

说完这句话,他就提起放在地上的灯,撑起那把伞走进雨幕中。

这只灵兽要怎么办?手下看着簪星身侧的那只黑猫,黑猫已经很虚弱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正紧紧靠在主人身上发出低声的呜咽。

少年的脚步微顿,随即道:也扔进极冰之渊。

------题外话------祝大家端午安康!第二百三十六章 极冰之渊(1)冰雪凝固,将整座山脉尘封。

极冰之渊深而长,山巅如一柄晶莹的剑,捅上苍穹,而山脚的深渊无底,没有人知道尽头在何处,只因进入极冰之渊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故又名:地狱山。

寂静的洞窟里,忽然冒出一丝兽鸣。

起先是细细弱弱的,比蚊子叫声大不了多少,而后过了一段时间,开始变得明亮了些。

这声音孜孜不倦,一声又一声,声声不折,直到地上之人的手指微微屈动了一下。

簪星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弥弥顶着个焦黑的脑袋凑在自己面前尖叫,惊得她差点一巴掌把胖猫扇飞出去。

我......还活着?簪星揉了揉眼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坐起来,弥弥叫了一声,跳进她怀里,亲热地拿头去蹭簪星的脸,蹭了簪星一脸焦灰。

簪星还记得鬼厌生用那把修罗伞对付自己,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仿佛神魂都不属于自己,生气被一点点剥离身体,而原来的身体渐渐成为一具空壳。

那把修罗伞果然厉害......只是,她为何还活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簪星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这是牧层霄送给簪星的替身符,原先上头画着一个小人儿,如今这符纸上空空如也,小人儿也不见了,在簪星拿出来的瞬间,这符纸就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消失了。

替身符......簪星恍然,想来是牧层霄送她的这张替身符替自己挡住了修罗伞的攻击,使得她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活下来。

牧层霄手中的东西,果然每一样都是有用的。

簪星心里想着,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阿嚏——这里怎么这么冷?她看向四周。

这是一处冰窟。

冰窟不大,却很高,抬眼往上望去,一眼望不到头,最上面是一片黑暗。

而在洞窟四处,开着一种会发出青色光芒的花,将洞窟四处都照亮。

千丈白雪,万寸寒冰,此地比藏宝地的雪国还要寒冷,仿佛再多呆一刻就会变冻成冰雕。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簪星想了想,朝着周围试探地喊了两声,除了空旷的回音,没有人回答她的话,这里似乎是一处死地。

鬼厌生为何要将她带来这个地方?簪星想不明白,弥弥似乎觉得太冷,又往她怀里钻了钻。

她的眼睛比先前看得要清楚一些,弥弥这胖猫原本在太焱派被红酥养得白白胖胖,一身毛皮油光水滑,谁看了都要说一声这猪养得俊。

如今一身毛皮被神火燎地东一块西一块,身体平白瘦了一圈儿,脸都看着有几分可怜。

要是红酥见了,不知道得多心疼。

想到红酥,簪星心里又叹了口气,如今她成了修仙界的罪人,自己逃了,留下一个红酥和顾白婴面对天下人之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弥弥伸爪子挠了挠她,簪星低头看过去,这猫便张开嘴,呕出一只青色袋子来,那是簪星的乾坤袋。

还好,这个还在。

簪星喜出望外,立刻提溜着袋子的底端倒出一大摊东西来。

元力丹,这个可以。

簪星掏出一把喂给弥弥,又自己塞了几颗进嘴里嚼嚼。

弥弥是灵兽,灵力未损,吃元力丹可以恢复体力。

她如今与普通人无异,其实吃元力丹对修为不会再有半分好处,不过架不住腹中饥饿,拿几颗填填肚子也好。

花狐裘。

簪星又从地上捡起一件雪白的狐裘,想也没想地立刻披在身上,顿时,一股融融的暖意从身上传来,她一把捞起正吃元力丹的弥弥抱在怀里,这下子,一人一猫都暖和了不少。

这狐裘还是孟盈在她生辰日的那晚送给她的,操心簪星冬日里纱袍底下穿棉裤的行径不雅,特意送了这件狐裘。

虽孟盈当时说得轻描淡写,但如今一穿在身上,才知这狐裘是件了不得的宝贝,譬如在这种时候,就是能救命的。

还有柳云心送的鞋子,这鞋子不沾水,底子虽厚却软,簪星赶紧换上,这下脚踩在冰面上便不如方才那么冰冷。

还有什么?还有一本《绝世心经》,田芳芳送的天火篮。

簪星捧着那只天火篮,心中有些犹豫。

田芳芳说在这篮子里放了三颗火精,保守可以烧三年,也不知道这火究竟有多大。

如今这地方满是冰雪,什么也没有,或许必要时候这东西能用来取暖。

想到此处,簪星将天火篮收好,乾坤袋重新让弥弥吞了进去。

多收点生辰贺礼果真有好处,簪星自语: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了。

日后每年应当多编几个节日收礼。

说到这里,簪星忽然一愣,眸光又黯然下来。

如生辰礼那般伙伴聚在一起玩笑的日子,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有,而她甚至可能都出不了这个鬼地方。

胸口处还有些残留的剧痛,鬼厌生生生将枭元珠从她体内掏了出来,虽然替身符能替她挡住致命一击,可身体的疼痛并不能消失。

丹田处原本是充盈的,随时有元力脉脉流过金丹,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如干涸的河床,只余残遗的枯痕。

她不再是一个修士了,也失去了赖以为生的金手指,如今,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要更加虚弱。

弥弥似乎察觉到簪星低落的情绪,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

簪星摸了摸它的头,目光突然一顿,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心。

掌心中那株交错生长的海棠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这是......她有些震惊。

那红痕在她进入太焱派不久后就出现了,之后簪星发现,每当她违反天道,改变本应该发生的剧情时,这红痕就会变得更深一点。

到最后,手心中的海棠花已经很完整了,乍一看,像是要从手掌中生长出来。

她一直怀疑,当这朵海棠花完全地脱离手心,应当就是天道要她丧命之时。

第二百三十七章 极冰之渊(2)而如今,这朵花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残痕。

是因为枭元珠的原因?簪星怔怔地想。

她因为枭元珠得到了一切,使得《九霄之巅》出现了这么多不该发生的剧情,最后被鬼厌生夺走至宝,险些丧命。

如今她金丹化流、元力全失,因枭元珠也失去一切。

对于天道来说,她这个意外被抹去了,从此以后,她不受剧情制约,真真正正地成为了杨簪星,能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大陆尽情驰骋。

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

簪星叹了口气。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拖着个病怏怏的身子,还有一只病猫,别说如从前一般御剑修行满世界驰骋撒欢了,现在连走一步都累。

弥弥甩了甩尾巴,挠了挠她的手背。

簪星低头看了它一眼,忽而又无奈地笑了:算了,都已经这样了,也只能从头再来一遍。

首先,她看了看头顶:我们得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这地方也不知道是哪里,冷得出奇,虽然有花狐裘御寒,不至于被冻死,可坐得久了,还是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四面围拢过来。

人人都说无底深渊,这地方往上看,才是看不到顶,四面都是晶莹的冰窟,冰窟与冰窟之间,有一些凸起的冰石。

她如今在这冰渊的底部,四面没有出路,想要出去,大概只能往上爬了。

簪星望着头顶,冰雪像是往上生长,一直没有尽头,或许爬到猴年马月都爬不出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拄着无忧棍站起身来,拍拍衣裳上的雪粒,摸了摸怀中弥弥的头,感叹了一声:我突然间很后悔,当初选灵兽的时候,没有选一个会飞的。

弥弥不满地叫了两声。

簪星笑了笑,拍了拍它的脑袋:走吧。

......黑暗的大殿里,金袍少年在高座上坐着,双眼微阖,似在假寐。

他身侧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粉衣少女,模样清丽秀美,正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地上斟茶。

黑衣魔煞走进来,在这人面前站定,似乎有些忌惮般不敢近前,恭声开口:魔尊,姑逢山上众人正四处搜寻杨簪星的下落。

少年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如今枭元至宝在手,魔尊何不就此杀上修仙界?将他们一网打尽?少年慢慢睁开双眼。

他长了一双金色的眸子,形状却很漂亮,看人的时候,似乎总藏了点天真的稚态。

他笑着扫了一眼面前的黑衣魔煞,黑衣魔煞忍不住心中一寒。

这少年修为深厚,就连天魔血脉的杨簪星在他手中也不过一招就命丧黄泉,更何况此人手段残酷,心性无常,也不知哪一句就惹得他不高兴......说得有理。

少年笑眯眯地答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魔煞心下一松,正要开口,突然觉得自己胸口一凉,他低下头,就见自己胸口处正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他张了张嘴,只来得及望向高座上的少年,就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鬼厌生仍旧笑嘻嘻地盯着他,道:你说得这么好,就先赏你一条命好了。

周围几个黑衣魔煞万万没料到这少年竟会在这时候动杀手,其中一个与那死去的魔煞大概交好,怔忪一瞬立刻拔出灵器对准高座上的少年,怒道:魔尊!流风为您如此卖命,不过一句话不对,你竟然下此杀手!那又如何?鬼厌生不甚在意道:这里我说了算。

兄弟们!那魔煞似是忍无可忍:他根本就是个疯子!这些日子死了多少自己人在他手上。

杀了他!否则我们迟早和流风是一样的下场!说罢,同其余魔煞杀气腾腾地朝鬼厌生冲来。

鬼厌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轻轻挥了挥袖,他袖中飞出一柄白色的油纸伞,刷啦——一声,溅出的血花落在纸伞上,顺着雪白的伞面一一滴落。

不过一瞬间,地上便多了几具断肢残骸。

那少年叹息了一声,修罗伞又回到他手中,他慢条斯理地将纸伞收好,才摇头道:魔族的人,真是不堪一击。

想了想,又有些好奇地自语:枭元珠如此厉害,不过用了一日修为便大为增长,为何在杨簪星的手中却如同废物,莫非......纯正的天魔血脉也不过如此?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结果,又很遗憾地开口:可惜杨簪星已经死了,我也不能去问一个死人。

他的目光掠过殿中的一地血色,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半晌,似乎觉得有些乏味,懒道:没劲。

遂站起身来。

站在一旁跪地斟茶的少女早已被眼前一幕吓得失了颜色,面色僵硬地跪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鬼厌生扫了她一眼:容椿,把这里收拾一下。

是。

叫容椿的少女颤声答道。

我要闭关一段日子,没有重要的事,就不要打扰我修炼了。

他离开了大殿。

容椿抖着手将桌上的茶具收拾干净,走到了那些残尸身边,闭了闭眼,终是心一横,快速收拾了起来。

......冰面似乎越来越滑了。

簪星怀里揣着弥弥,艰难地顺着冰窟凸起的石头往上爬。

这冰窟爬起来,比眼睛瞧见的要累多了。

最下面的冰面要比上头的好走些,越往上爬,冰面越滑。

簪星简直怀疑这是不是故意的,或许从前此地也有人为了逃出去爬上冰面,不过因为冰面太滑摔下去,多摔几次,想来也没那个力气再继续了。

不过簪星还能勉强继续往上走。

一来是因为无忧棍能做根拐杖,撑着点身体,二来是柳云心送她的那双鞋,实在是很适合在冰面上行走。

柳云心绣活本就出色,总爱在鞋底做些花花草草的纹样,这样踩在雪地里的时候,就能留下花纹的样子,颇有意趣。

而簪星生辰日那天,柳云心送的鞋子簪星也没注意看底下是什么图案,想来应当很繁复,因为就连这样的冰面踩上去,还能勉强行走。

四面开有会发光的小花,这些小花只有两片花瓣,一开一合如会活动的小灯,光芒是青色的。

而在簪星往上爬的途中,发现这些冰雪洞窟里,似乎铸造着一些雕像。

这些雕像被封在冰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人的囫囵模样。

簪星心中掠过一个猜想,这些或许并非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不过这样一来,这冰渊里至少有成千上万个雪窟,如果每一个雪窟里都封着一具尸体,想象一下,几千几万具尸体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一个人攀爬,未免太过惊悚。

应当就是雕像。

簪星对自己道:一定就是雕像。

冰窟的壁面上,似乎雕刻了很多字,这些字有的已经很模糊了,有的还很新,簪星凑近一点去看,似乎是一些人的名字。

这些名字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想:不会是死在这里的人的名字吧?想到这里,心中不觉一寒,往上爬的脚步更快了。

越往上爬,四周越是寒冷,花狐裘的暖意似乎也被这寒气渐渐湮没,皮毛里开始有些冷意渗进来。

簪星望了望头顶,爬了这么久,上面还是一眼望不到头,遥远得令人心生绝望。

可是......这里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她停了下来,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把元力丹和弥弥分着吃了,歇了片刻,又继续往上爬去。

一日、两日、三日......也不知爬了多久,簪星的五个手指头都已经冻得僵硬,指甲已经全部裂开。

她的鞋被融化的冰水弄得潮湿,而披在身上的花狐裘吸收了寒气,变得冰冷如石头,又沉重又僵硬......当她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快要握不紧无忧棍,正在考虑要不要拿出田芳芳送的天火篮来取取暖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头顶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很轻微,又有些沉闷,簪星费力地抬起头,那一望无际的头顶似乎终于有了变化。

眼前,一大块冰铸成的圆台挡在了她的眼前。

声音就是从圆台之上发出来的。

圆台之上是什么?她陡然激动了起来,或许这就是能出去的关键。

簪星低头看了一眼弥弥,因为实在太冷,弥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它先前为了保护自己又强行吞吃了万杀阵的神火,本就虚弱之极,如果再不出去,继续冷下去,或许它会一直这么沉睡下去,再也无法醒来。

这地方会慢慢杀死他们,实在不能久留。

簪星咬了咬牙,搓了搓手,终是没舍得用天火篮,继续握紧无忧棍往上攀爬。

当她再一次踩着一块凸出的冰石,爬过一处冰窟时,忽然间,空旷的冰渊中,又响起方才那窸窸窣窣的响声,这响声比方才要清晰了许多,似乎是铁链晃荡发出的响动。

真稀奇,这里居然还有一个活人。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无边的冰渊中荡起层层涟漪,她问:小丫头,你是何人?第二百三十八章 魔后不姜(1)你是何人?冰渊深纵,往上看不到头,往下看不到底。

而在上与下的无边山腹中,出现了四条巨大的黑色锁链,这锁链从山壁中长出,于横空中交错牵连,锁住了最中央一个红衣女人。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她长了一张美艳绝伦的脸,五官极其动人,穿着的大红衣袍,却是男子的样式。

长发只高高束在脑后,眼眉缠绵间有一丝难得的英气,这令她显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独特气质来冷色的冰窟中,她乌黑长发如冷寂寒夜,而火色的衣袍则成为了这一片银白中的唯一鲜活。

乌黑、雪白、大红,锁链、寒冰、长袍,这色彩的对比过于鲜明,令这女人的美丽有种不属于世间的空寂与明朗,瞬间夺取人全部心魄。

簪星万万没想到,这无边的冷渊之中,竟还锁着一个这样勾魂夺魄的女人。

她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只问:你又是谁?闻言,女人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自语道:竟然是个丫头,方才一时没瞧出来......似是察觉到了簪星的目光,她看过来,微微一笑:我是不姜。

不姜......簪星沉吟,陡然间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对方:你是魔后不姜!那本藏在杨大小姐书箱中的《魔后自述:大婚当夜,我发现了夫君的私生子》中,详细介绍了魔后不姜与魔王鬼雕棠之间先婚后爱的狗血故事。

里头也没配个插画,不知道魔后长什么模样,如今亲眼见到,才知书上写的,不及真人美貌万分之一。

不姜轻轻皱了皱眉:我不过才隐世数十年,外头竟已经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她看向簪星:当你看到我时,应当第一时间就能认出来。

毕竟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拥有这样绝世的美貌。

簪星:......这话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

罢了,她又漫不经心地开口:看你年纪尚小,或许没出过什么家门,见识少也情有可原,不过,嗯......她细细打量了一下簪星:脸这么黑,被火烧过了?簪星爬上来之前,借过冰窟里的冰照过自己的脸,如果说从前域所留下的黑痕是令她的容颜有损的话,如今被神火烧的皮肉剥落的这张脸,委实都不能算作容颜。

不姜叹了口气:那疯子向来杀人成魔,没想到如今也学会折磨人了。

你是哪家的孩子,如此倒霉,真是本殿见过的头一个。

簪星没有说话,脑海里浮现起鬼厌生说过的话来。

你是魔王之女,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魔王之女,鬼厌生是半魔,母亲便不是魔族,他既说得那么信誓旦旦,那么......簪星盯着不姜,慢慢地开口:我叫杨簪星。

不姜的神情顿住了。

下一刻,从她手中飞出一簇水流般的魔气,钻进了簪星体内。

簪星感觉到一股温流漫过全身,这气息十分亲切,令她四肢都舒展起来。

冰渊寂寂,不姜收回手,以一种陌生的目光重新看向眼前人。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才叹道:我万万没想到,以我与鬼雕棠的相貌,生出来的女儿竟会是这般相貌......你真的叫杨簪星吗?她这语气,似乎十分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簪星就是她的女儿。

簪星:......沉默了片刻,她道:我被神火柱烧伤了,原本也不长这个样子。

我看你骨相,纵是没有被烧伤也好不到哪里去,嗯?不姜忽而反应过来:神火柱?你中了万杀阵?对。

万杀阵是太焱派的杀阵,你怎么去了太焱派?不对,你既中了万杀阵,怎么还活着?入了万杀阵的魔族,不可能活着出来。

就连你父尊落入万杀阵,也要吃一番苦头。

你如何逃出来的?簪星想到顾白婴,神情黯然了几分:我有一位朋友,用寄魂术分出一隙元魂替我挡住万杀阵,又掩护我逃离出宗门。

你那位朋友倒是大方。

不姜一挑眉,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连元魂都愿意分给你,看来不是普通朋友了。

这个时候可不是说些闲话八卦的时候,簪星抬眼:我到底是什么人?你刚刚说女儿......我是你的女儿吗?四周静悄悄的,不姜动了动手腕,巨大的铁链在深渊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良久,她的声音重新响起:我实在不愿意说这些老掉牙的事,不过你既找到这里来,想来也知晓了不少内情。

簪星,她唤簪星的名字,语气温暖而柔和,含着一丝极浅的笑意,仿佛欣慰着难得的重逢: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你父亲是鬼雕棠,纯正的天魔血脉,当年我与他结合,生下了你。

不姜的声音与她艳丽的外表截然不同,有些低沉沙哑,回音落在空旷的深渊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想着,以我们二人的相貌和修为,生下来的后代必然美貌无双,三界之中莫可匹敌。

谁知道实在不巧,我有孕时,你父尊已经得到枭元珠。

他驾驭不了枭元珠,心魔渐生,在人间广造杀孽,招惹了修仙界一大帮仇人。

我诞下你不久后,他就被人给杀了。

不姜说到此处,有些惋惜:好歹也是一代枭雄,死得狼狈,天下人拍手称快。

那时候魔王血脉断离,魔气枯竭,整个魔族乱作一团,修仙界率领除魔军四处捕杀魔族遗君,魔界内乱不断。

当时我自顾不暇,想着你留在魔界亦是危险,我便替你抹去魔王印迹,封印体内魔力,送往人间。

我挑了许久,替你挑中岳城杨家。

岳城偏远,小地方没什么人,便于隐藏。

杨家子嗣众多,你作为其中一个女儿,只要不起眼,不会被人察觉。

因怕被修士注意,我从不曾来看你,也不许魔族与你接近。

本想着等日后魔族重新崛起,魔界一切安定后再接你回家,没料到你竟自己找到这里来了。

她美丽的眼中浮起一丝不解:我只是不明白,岳城离太焱派如此之远,你为何还是和太焱派扯上了干系?第二百三十九章 魔后不姜(2)簪星沉默。

原本应该也是扯不上关系的,若非当时她拉了柳云心一把,代替柳云心落入水涧之中,想来到死都不会上姑逢山。

不过话说回来,身为魔族的杨大小姐若真的如天道所安排的那般发展,又怎会轻轻松松地被牧层霄一掌拍死?说到底,都是命运的阴差阳错罢了。

那你又为何在这里?簪星问:谁将你锁在此地的?还能有谁?这世上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疯子?簪星:鬼厌生?不姜惊讶地看着她:你已经见过他了?不止,就是他设计我陷入万杀阵,夺走了枭元珠,将我扔到这里来的。

不姜的目光更诧异了:不可能啊,他怎么会知道你的下落,你刚刚说枭元珠?枭元珠怎么会在你身上?这就更说来话长了,簪星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此事说来复杂,先不提我这边,鬼厌生到底是什么人,他说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真的吗?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姜耸了耸肩:我当初选择与你父尊在一起,是看上了他的容貌与能力。

咱们魔族生来多情,同时有几个情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父尊性情冷傲,又惯来看不上血脉低微之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当不会在外留下别的血脉,更别提和人族有什么往来。

不过那疯子的魔王印不是假的,相貌么,与你父亲也有五分相似,应当做不了假。

至于他母亲与你父尊之间的那些纠纠缠缠,我也不甚清楚。

魔王鬼雕棠,是魔界一个传奇,听闻他的强大,连天道规则都无可奈何。

当年魔族灵脉衰竭,在人间被修士欺凌,鬼雕棠凭一己之力觉醒天魔之脉,挽救了整个魔族。

他英俊、冷血、霸道,是忠实的血统论拥护者。

魔族后来严格的等级制,就是由他登上王座而始。

天魔、魔煞、魔修、魔物......魔界遵循着这样的等级制,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枭元珠失控,鬼雕棠开始走火入魔。

不姜是天生魔脉,容貌美艳绝伦,当年看鬼雕棠英俊又强大,是整个魔界唯一能与自己相配之人,便做了魔王的王后。

没料到魔后的位置不好坐,没过多久,鬼雕棠就因枭元珠生出心魔,在人间四处屠戮,惹得修仙界派出一只除魔军,人魔两族交战不休。

后来青华仙子斩杀鬼雕棠,不姜被除魔军追杀,不得已将簪星送往人间,带着剩余魔族回到魔界躲藏,休养生息。

只是自打鬼雕棠死后,魔界灵脉枯竭,整个魔族魔气不足,魔修们修为停滞不前,时不时还有宗门修士前来剿魔,再这样下去,整个魔族离覆灭也不远了。

直到两年前,枯竭的灵脉又渐渐开始焕发出生机,起先不姜和众人都以为是鬼雕棠复生,可金门之墟那头并无异常。

再后来,鬼厌生出现了。

这少年长了一双金色的瞳孔,容貌和鬼雕棠也有些相似,而他额上的魔王印更是让魔族众人大惊,魔王印——只有魔王血脉才能拥有。

他自称是魔王血脉,是魔界下一任魔王。

但鬼厌生是半魔。

魔界众人皆知,鬼雕棠厌恶血统低微之人,怎会与人族诞下子嗣?不姜也有些怀疑。

然后,这些怀疑之人都被鬼厌生杀死了。

与这少年年轻外表截然不同的,是他极其狠辣的手段。

他手中的修罗伞可以摄取他人魂魄,于是人死了还不算,连魂魄也要被折磨,最后成为这少年手中的一柄杀人刀,简直诛心。

他凭一己之力,轻而易举地干掉了所有反对他的魔族,囚禁了不姜。

不姜虽是天魔一脉,可也受整个魔界的灵脉影响,这些年,为了维持整个魔界,本就耗费精血,与鬼厌生苦战,终于败下阵来。

鬼厌生并没有夺去不姜性命,而是将她囚禁在极冰之渊。

极冰之渊中关押的都是有罪魔族,他是在羞辱不姜。

我唯一庆幸的,是枭元珠没落这疯子手中。

不姜看着簪星:可你说,如今,他已经得到枭元珠,那疯子以后只会更疯。

鬼厌生喜怒无常,教人摸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连对他自己的亲信,上一刻还在喝茶笑谈,下一刻就能毫不犹豫地砍掉对方的脑袋。

哪怕是当年鬼雕棠走火入魔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心性不定。

大部分魔族并不愿意跟随这个年轻的魔王,谁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就丢了性命。

只有一小部分性情偏执的,认为魔族这些年被修仙族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如今要连本带利地全部还回来,将整个修仙界的人全部杀光。

簪星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他想替鬼雕棠报仇?刚说完,就看见不姜瞥了她一眼,簪星顿了顿,改口道:......我是说,他想替父尊报仇?报仇?不姜笑起来,我看未必。

疯子登上王位的第一天,就将原先的魔王殿拆了,我可看不出来他对他老子有半点父子之情,你知道狮群里,原先领头的狮子老了,就会被年轻的狮子咬死,取而代之。

我看,如果你父尊还活在世上,也不过是他登上魔王之位的一块垫脚石。

他没有告诉过你吗?簪星问:他为何会回到此地,这些年又是如何过来的?和簪星不同,簪星可以混入人群中,是因为被封印了魔王之力,但鬼雕棠有一双金瞳,想要藏在人间如普通人一般活下去,可能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姜突然沉默下来,目光望向冰渊的虚空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簪星耐心地等待。

很久,女子才重新开口,她道:那疯子将我囚禁在此地,一开始的时候,时不时来找我说话。

我听说他的心爱之人当年是被魔族活活打死的,为了护他回到魔界。

她声音淡淡:或许,这就是他发疯的原因。

簪星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鬼厌生对她说过的话来。

既不属于人族,也不属于魔族,难道就活该被欺凌、被驱逐、被当作异类处死、比蝼蚁还下贱?身为半魔,比单纯的身为人族或是魔族活着大概更艰难,所以他才会说出我要改写这个规则。

罢了,那疯子的话真真假假,前后不一,谁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

与其猜测他想干什么,不如先来看看你......不姜的话将簪星的思绪拽了回来,你既得了枭元珠,想来修为应当有所增长,能从极冰之渊爬到此处,应当有几分本事,如今是什么修为?还有,你那怀中是什么,是你的灵兽吗?她不提此话还好,一提此话,簪星的心情忽而变得更低落了。

如今身份骤然变化,等待她的不仅是修仙界的缉拿,还有鬼厌生的杀招,而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这一刻,簪星忽然能体会到鬼厌生当年的心情,哪边都不是,哪边都有敌,而自己连自保能力都没有,实在狼狈。

我没有修为了,思量许久,簪星才坦然开口:我在万杀阵的时候,虽有朋友相助,侥幸活命,但金丹化流,元力全失。

后来遇到鬼厌生,他抢走了我的枭元珠,用他的灵器摄取我的魂魄,多亏我师兄赠我的替身符挡过一劫。

我之所以能从极冰之渊爬上来,是因为我穿了师姐送我的花狐裘抵御冰寒,而我的灵兽.....簪星将狐裘解开,昏睡的弥弥出现在不姜面前:它是一只银琅兽,但只有一点微薄的灵兽血脉,或许永远都不会觉醒。

在万杀阵的时候,它替我吞了不少神火,如今,已经十分虚弱了。

不姜的笑容渐渐僵住。

纵然我没有遭遇这一切,或许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强大。

簪星望着不姜: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从这里出去,或许能想到别的什么办法救你,等你出去后,集合魔族,再商量对策也不迟。

她又将弥弥搂进怀中,系好狐裘的带子,神情倒是未见沮丧,反而有种愈挫愈勇的明亮。

这点明亮令她在如此狼狈的窘境里,也让人生出一点希望来。

不姜叹了口气:你这样子,倒真有点你父尊当年的风采。

不过,凭你一个人想要从这里出去是不可能的事。

不姜开口,声音平淡地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爬上来的时候,应当已经看见了冰窟中的那些人影了吧。

这些都是被扔进极冰之渊的罪人,他们每一个都想要从此地爬出去,但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离开这里。

这些冰壁上的,全都是留在此地之人的名字。

他们其中,不乏修为卓绝的天才,也有连宗门都忌惮的魔头,但最后都留下来了。

极冰之渊,是三界之中最寒冷的地方,无论你是怎样心志坚定之人,到最后在这里,连精神力都会一起冻碎,成为冰窟的一块寒冰。

所以这冰渊是会生长的,死在此地的人越多,冰渊就越深,出口就越远。

她的目光凝着簪星,红唇吐出的话语清醒又残酷。

你的狐裘,根本撑不过三日。

------题外话------不姜:让我来康康是哪家娃这么倒霉。

噢,原来是我自己家的(-.-)第二百四十章 五雷台(1)极冰之渊中,深渊处传来刺骨的寒意,越往上,寒气越重,连说出的话都要冻碎在空气中。

簪星望了望头顶。

她从渊底一直不停歇地往上爬,爬到这里,见到不姜,可抬头望上看时,仍然是一片虚无,看不到丝毫出口的影子。

蜗牛爬至此处,山高万丈,难以攀登。

半晌,她才看向不姜:如果我像来时这样,一直爬上去呢?你身上的狐裘,是一件不错的法器,不姜道:不过极冰之渊的寒冷,并非只是肉体上的寒冷,它会消磨你的意志,冻僵你的精神,慢慢地将你化作此地的一块冰石,永远无法再往前一步。

不姜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开口:此地不是谁凿刻出来的,早在魔族诞生之初,极冰之渊就已经存在。

听闻三界之中第一个魔族就是诞生于此地的一块冰石中,他于极冰之渊中跃出,成了三界内第一个走在日光下的魔族。

这么多年,从你父尊诞生,到你如今站在此地,能从此地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

哪怕是鬼厌生,他来与我说话时,也只敢在极冰之渊的入口不远停留片刻。

这里就像是一个无解的沼泽,踩入沼泽的人,只会沉入其底,越陷越深。

簪星问:那你呢?我也出不去。

魔后的声音十分平静:当我落入此地时,魔元便被消磨一部分,缚魔索让我无法动弹,虽然如今还能勉力支撑,不过,化为冰石也是迟早的事。

当我的名字完全清晰地出现在冰壁的时候,我就会化为冰渊的一部分,同它生长在一起。

簪星忍不住悚然。

你怀里的灵兽,已经奄奄一息,再这样下去,它会死。

所以我要出去。

不姜垂眸:难道你没有发现,你的狐裘,现在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好使了么?簪星不说话,这一点,她早就发现了。

起先暖融融的狐裘,如今没了暖意,虽能稍稍抵挡一些寒气,可再往上走,只怕连寒气都不能阻隔,与普通衣衫无异。

你有更好的办法?她问不姜。

起先我以为,你是自己寻到此地的,或许外头有接应的伙伴。

不姜叹了口气:后来我想,你既得到过枭元珠,修为应当不低,或许也不至于到最糟糕的地步。

没想到,你既没有伙伴,也没有修为,自打我进入此地来,像你这样惨的,还是第一个。

如今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再往上只是赶着找死,还是先在附近找个洞窟停住,我还有魔元,可渡你一些,能撑一时是一时。

那个疯子在外大开杀戒,定然会招惹不少修仙界中人。

乱世出英雄,说不准哪一日魔界中能出现位天才少年,待那时,若你我二人还没被冻死,许能有一线生机。

她说得轻描淡写,簪星却听得直皱眉头。

且不说他们二人能不能真的撑到英雄少年出世的那一日,就算真有这么一位天选之子,也未必愿意将他们拉扯出这无底深渊。

自己做新一任魔王不好么?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簪星反驳:倘若天才少年一直不出现怎么办?不会的,天道运转,自有自己规则。

不姜笑了一笑,这笑容很是微妙,似是含着一点淡薄的讽刺,修仙界繁盛久了,魔界就会出现一位天才,魔界繁盛久了,修仙界就要崛起。

四时轮转,向来如此。

你我渺小,皆是天道一环。

你的父尊,她叹息一声:曾试图做过那只撼树的蜉蝣,想要改变这规则,可惜他失败了。

修仙界这些年将魔族赶尽杀绝,于是鬼厌生出现了。

鬼厌生在人间大肆屠戮,不过又是重蹈你父尊当年的覆辙。

没人能逃脱,人人都如此,以为自己能掌握天道,其实都是天道的棋子。

他日那疯子若真将修仙界的人杀光,二十年后,自然又有一位人族的‘鬼厌生’横空出世,踏进命运的轮回。

冰渊中,青色的妖花静静绽开,发出的光芒也是冷的,如在漆黑夜里盛放的萤火,明明灭灭,寥落晨星。

女子的声音响起,沉静的、温和的、藏着一点不甘心的愤怒,她说:他失败了,旁人就一定要失败么?不姜一愣。

既然魔族注定要出现一位天才少年,那我能不能成为那个改变魔族命运的人?冰雪沉寂,这里一贯很冷清,无数被丢入此地的魔族曾努力地想要离开,在冰壁上留下挣扎的痕迹。

到最后,除了一个又一个完整清晰的名字,什么也没留下。

簪星道:第一个魔族能从极冰之渊中跃出,就一定会有第二个。

可那只是一个传说......把它变成真的,就不是传说了。

不姜盯着她足足半晌,终于轻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是魔族吗?不是魔王血脉吗?簪星目光明亮,仿佛寻到了新的希望,连语气都变得坚定了起来:为何鬼厌生能唤醒天魔血脉,拥有魔王元力,而我不能。

你不是说,当年封印了我的魔元,将我送往人间。

既然如今我已经与普通人没有区别,那你能否替我解除封印,我既有魔王元力,总好过如今元力全失。

不姜大红的衣裙在冰雪中微微拂动,如在冰雪中绽开的一朵绯色春花,艳丽又夺目。

她看着簪星,看着看着,慢慢地微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这让我觉得,虽然你没有继承到我与你父尊的绝世美貌,但还算不赖。

可是,她话锋一转:当年将你带去人间时,我用了你父尊留下的魔玺封住你的魔脉。

天下间,能克制住魔王血脉的,只有魔王之血。

如今你想要解开封印,重新觉醒魔王元力,要么,你父尊死而复生,要么,你的修为已经高过你父亲,血脉压制封印,便能重新觉醒。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五雷台(2)不姜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人人常说,天道无常,尽是陷阱,果不其然。

当年我以为封住你魔王血脉,将你藏匿人间,就能保住你一线生机,可是你瞧,这么多年来,兜兜转转,仍旧逃不过注定的结局。

鬼雕棠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事,哪怕是神仙,也做不到让已经死去的人活转过来。

而簪星如今修为尽失,更不可能高过鬼雕棠的魔王元力,想要解除封印,觉醒天魔血脉,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难道就要真如不姜所说的,留在原地,等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虚妄的希望,这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簪星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弥弥,就算她能等,弥弥等得起么?她不想坐以待毙。

冰窟中无数隐绰的人影沉默端坐,无数目光汇聚在一起,落在这形容狼狈的女子身上。

不姜还在说话:天道,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不管你怎么挣扎,结局都不会改变。

有人一手撑着棍子,从地上慢慢站起身来。

她的狐裘上,结了细小的冰晶,长发被火燎得乱七八糟,一张脸上疤痕纵深,看不清楚原本的面目。

那双撑着青棍的手,因被火烧过,又被冰冻得肿红,如一截结痂的萝卜,流下一丝丝脓血。

簪星望向被巨大锁链锁住的女人,一字一顿道:我偏要改变。

......都州的五雷台,是整个修仙界闻之色变的地方。

魔界有极冰之渊,听说被扔进极冰之渊的人,没一个能活着从里面爬出来,魔王鬼雕棠将极冰之渊划作囚笼,专门囚禁罪孽深重的魔族。

修仙界中则有五雷台,若宗门修士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便将此人绑至五雷台,受天雷鞭身。

寻常宗门修士,若犯了错,多半宗门内清理,除非是犯了众怒,各大宗门一同决议,将此人送往此地受罚。

都州上一个来天雷台受罚的人,是几十年前有一门派掌门,暗自修炼邪术,欺瞒掳掠无辜稚童作为修炼养料。

最后东窗事发,被绑至五雷台,受刑七七四十九日,最终灰飞烟灭。

许多年了,五雷台终于迎来了又一位囚徒。

少年雪白的锦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向来柔顺的马尾没了朱色发带系束,变得蓬乱,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若说有什么和从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的前胸至脊骨部分,被一道铁链穿透,将他牢牢钉在地上,无法挣脱。

这是吟风宗的穿心锁,一旦贯穿,神魔难逃。

他本就失去一半元魂,纵然修为深厚,天赋卓绝,也耐不住五道天雷日日鞭身,早已不复往日意气,变得狼狈。

夜色中,一道人影偷偷从外头潜了进来。

顾白婴,顾白婴!来人小声唤他的名字。

起先他没什么反应,后来,耳朵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看清了面前人。

葡萄跪坐在五雷台旁边,她进不去阵法,只能在法台边缘,待看到顾白婴身上的伤痕,顿时眼圈一红,小声问:你还好吧?你怎么来了?顾白婴问。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仍是不耐的,只是配上如今狼狈的情态,不复往日的傲慢,显得有些勉强。

我......蒲萄咬了咬唇:你的那些同门如今都被看管,不能出去,那个叫门冬的小师弟托我前来看看你,你怎么样?可还撑得住?顾白婴哼了一声:不过是五道雷劫而已,刚好吸收天地元力,就当修炼了。

别嘴硬!蒲萄焦急上前,又被一道天雷劈至脚下,阻止了她向前的步伐,她只得停下来,急急开口:我偷听到掌门他们谈话,此次事关魔族,各大宗门不会放过你的。

少阳真人就算想保你,可赤华门那些弟子全都是死在那魔头之手。

如今你放走了魔头,灵心道人便将这笔帐算到了你的头上,岂能甘休?顾白婴皱了皱眉:赤华门弟子不是她杀的。

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有假?你亲眼见到了?我......我说过了,既没有亲眼见到便到处妄言,你和那些长舌之徒有什么区别?蒲萄在湘灵派中一向受宠,屡屡被顾白婴如此讥讽,心中也生出一股怒气,口不择言道:不用我亲眼见到,整个姑逢山上,当日只有她在场。

再说了,她头上的魔王印不是假的,一个魔族,处心积虑拜入宗门,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顾白婴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

又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将少年的脊背劈得往下压了一压,他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蒲萄心下一紧,也顾不得方才的恼怒,柔声劝道:如今各大宗门的人都看着,你若还是执意要保杨簪星,就只能在五雷台继续忍下去。

再这样下去,你会灰飞烟灭的!你就说句软话,说你与杨簪星没有关系,不过是受她蛊惑才会如此,这样一来,我再劝动姑姑,至少能让你先免受雷刑之苦。

顾白婴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反问道:这样的话,不就落实了杨簪星的罪名了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为她着想!蒲萄心急如焚:我就是不明白,明明那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你为什么还是要相信她!那么多证据?顾白婴喃喃,突然低头笑了一下,你说的证据,是什么证据。

就因为赤华门弟子死的时候,杨簪星在场,而唯一一个可以作证的紫螺也生气全无,死无对证,而杨簪星恰好是魔族,所以就能断定她就是杀人凶手?因为立场不同,预先确定身份,再安上罪名,随随便便什么都能成为证据。

这样蛮横无理的破案,这样粗暴没有道理的结局,和离耳国四十年前的妖鲛案有什么区别?自从发现杨簪星是魔族后,无数次的,他曾在脑海中回想,想要认清杨簪星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并非为私情蒙蔽双眼不顾一宗同门性命之人,他努力地想要找出杨簪星心怀鬼胎野心勃勃的证据,可是,他失败了。

抛弃所有的私心与感情,他一遍遍的梳理过去点滴,试图从各种细枝末节中发现她心怀不轨的佐证......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五雷台(3)魔族和杨簪星,根本就像是两条毫不相干的线,她会在离耳国的时候宁愿伤害自己的修为也要让鲛人附身出阵,以达成一见故人的夙愿。

也会在秘境中金花虎扑向门冬时,将小师弟护在自己身后。

她在巫凡城的时候挡在自己眼前,在藏宝地的时候为救孟盈主动拿起无忧剑吸引剑灵注意......她怕尸体怕死人怕鬼,世上如这般没出息的魔族,实在也不像是能干出什么惊世骇俗大事之人。

他在离开离耳国秘境后,曾与少阳真人一同暗中调查过魔煞一事。

当年鬼雕棠死后,魔后不姜尚在人间,可魔后不姜在几年前也已不知所踪。

魔界似乎出现了一场动荡,背后之人很有可能将簪星也当作一颗棋子。

如今整个修仙界群情激愤,未必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顾白婴,蒲萄的话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少女有些气急败坏地开口:那么多证据,你全当看不见吗?你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你们强安在她头上的借口。

顾白婴淡道: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焱派弟子,没有魔族身份,你们今日,也就不会如此笃定她就是凶手了。

想杀死一个魔族没什么,可非要给对方安上一个罪名,好让自己的出手显得名正言顺,未免就有些太卑鄙了。

蒲萄道:说到底,你就是相信她的话,不相信我们。

少年眸光平静:这不是很正常么?我与她同行相伴许久,和你们不过几面之缘,自然信她不会信你们。

而且我想了很久,实在找不出可以怀疑她的理由。

离耳国的妖鲛一案,离珠公主亲手杀死了那只天真又深情的小鲛人,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银栗因为妖族的身份,到死也没能告诉公主自己的名字,孤独地在陵墓游荡了许多年。

他不想要簪星成为第二个银栗,他也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离珠公主。

他相信簪星就如相信自己,一开始相信,到死也不会怀疑,不管是什么结局。

蒲萄静静地看着他,夜色下,五雷台上的闪电照亮了少年的脸。

他用力地撑起身子,好让被天雷劈压的脊骨更挺直一些,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绺绺粘在脸上,分明如此狼狈,可他的眼神明朗坚定,一如往昔。

她忽然心里有些发酸,轻声问:顾白婴,你是不是喜欢她?顾白婴没有说话。

于是蒲萄又重复了一遍:当初在多罗台上转勺子,我问你有没有心上人,你后来告诉我,你有心上人,那个人,就是杨簪星吧?少年爱恨分明,喜欢与不喜欢,表现得如此明显,让人想要骗过旁人也难。

他素日里不耐与傲慢,在提起另一个人名字时尽数瓦解成温柔,令人心生妒忌,酸意漫涌。

他抬眼,睫毛沾染一层山巅的水雾,只道:是。

我喜欢杨簪星。

他喜欢杨簪星。

少女眼眶一红,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飞快侧过身,藏住自己的神情,低声道:可是.....没有用的。

她的命牌已碎,杨簪星已经死了。

......姑逢山的小屋子里,小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他的莲花发髻如今已经东倒西歪,不过也无心整理,衣裳穿了两日,已经有些皱巴巴,他也没有心思再换一件。

从来神采飞扬的脸,如今成了霜打的茄子,显出几分恹恹与愁苦,还有一点强自压抑住的心焦。

别走了,门冬,坐在一边的月光道人忍不住摆了摆手:你走得我心烦。

师父,门冬跑到月光道人身边,仰着脸急道:如今大家都被各自关了起来,师叔还在五雷台上,她们说五雷台上的天雷连师祖都熬不到最后,是真的吗?师叔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那一日顾白婴闯进万杀战,掩护簪星逃走,独自一人面对各大宗门弟子的怒火,最终寡不敌众,被关进五雷台。

作为太焱派最受宠的小师叔,青华仙子的儿子,若在从前,也不必在意旁人说什么。

可如今除魔军尚未成行,魔族又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太焱派也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最重要的是,少阳真人没有开口。

他仿佛没有要保顾白婴的意思。

孟盈和田芳芳他们,如今都被关在各自的院子里,不能踏出院门一步。

灵心道人将他们这些与杨簪星走得近的同门全都派人看管着,表面上说魔族狡诈,怕利用他们对杨簪星的同门之情对付修仙界。

实则众人一清二楚,这是生怕他们跑去五雷台想法子救顾白婴出来。

门冬愤愤开口:赤华门那老不死的,分明就是记恨先前对付杨簪星的时候,孟师姐他们过来帮忙。

活了那么大岁数,心眼子比谁都小。

这次让师叔去五雷台受刑,就数他跳得最高,他根本就是公报私仇,恨不得师叔死在天雷刑下,心肠歹毒!月光道人头疼:你也莫要拉偏架,此事也是七师弟太嚣张,放走人便罢了,还口口声声护着簪星,听在灵心道人耳中岂不是火上浇油。

也怪我们,七师弟年纪小,从前在宗门里都纵着他,也没教过他能屈能伸的道理......师叔要是能屈能伸,那也不是师叔了。

门冬嘟囔了一句:师父,那师叔现在能不能出来啊?如今簪星的命牌碎了,灵心道人的气也散了六成,真要杀了七师弟,太焱派和赤华门这个时候对起来,赤华门也讨不了好。

月光道人叹了口气,其实如今只要七师弟服个软,说一句自己是受了簪星蛊惑,有了台阶下,赤华门也不好将事情做得太绝。

但难就难在顾白婴实在不是一个肯服软的人,雷刑越狠,他嘴巴越硬。

少阳真人不主动开口,灵心道人也断没有灭自己威风道理,可真要这样僵持下去,受苦的是顾白婴自己。

到最后,真灰飞烟灭了也说不定。

是啊,杨簪星的命牌碎了......门冬突然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忽然沉默下来。

簪星的命牌在那一日逃出万杀阵不久后就碎裂成两半,命牌碎了,代表着这个弟子消失于人世,死去了。

纵然他们再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也不得不承认事实。

姑逢山上的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吹得小孩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拿袖子擦擦鼻子,也擦擦自己偷偷流出来的眼泪。

月光道人拍了拍小徒弟的头,叹了口气。

山间气候无常,前一日清凉的夜风,今日就变得萧瑟。

秋天,到底还是来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死讯(1)冰渊到了夜晚,变得更寒冷了。

极冰之渊中,出口一眼望不到尽头,白昼与黑夜不能凭日升月落来区别。

不过冰渊中会发光的青色花约有半日时间花瓣开放,半日时间花瓣闭合,是以便以花开花谢来区分昼夜。

距离簪星继续往上爬,已经过去了十个昼夜。

不姜望着在冰渊上缓缓攀爬的人,女子个子原本很高挑,然而狐裘已经覆满了冰雪,沉沉压在身上,仍在前进,半刻也不曾停留。

如一只被压弯了壳的蜗牛,徐徐独行于遥远的巨峰之上。

她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真是个傻子。

不姜一扬手,从指尖聚拢一簇魔元之力朝簪星送去。

魔元燃烧,簪星狐裘积攒的冰雪瞬间被削掉大半。

她脚步一停,扶住冰壁转过头看向半空中的不姜,笑了笑:多谢。

你我至亲,不必说得那么客气。

不姜瞥了一眼四周,青色的花朵大朵大朵盛开,莹莹如流火,她便道:到夜里了,你今日爬了一天,歇歇吧。

簪星拄着无忧棍,抬眼看了看头顶,深渊和十日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爬了这样久,好像才往上挪动了一点儿,实在令人沮丧。

火在冷寂的深渊里燃烧了起来。

跳动的红色似乎驱赶了一些夜里的寒冷,簪星靠着冰壁坐着,向着天火篮中燃烧的火苗伸出双手,活动着僵硬的指间关节。

不姜望着她,准确地说,是望着她面前的天火篮,扬眉道:这火篮倒是很够用,都十日了,火势未有半分减小。

天火篮里有三颗火精,整日整日地燃烧,可用三年,如我这样俭省地用,说不准能用几十年。

簪星一边替弥弥揉揉冻僵的肚子,一边开口:才十日而已,算得了什么。

她难得用这般骄傲的语气说话,不姜眯了眯眼:火精难练,你那师兄,对你倒是很大方。

簪星白日里攀爬,晚上就停下来休息。

休息的时候,不姜常常问她过去的一些事情。

在岳城的那些事,她并不清楚,是以并不多提,说得最多的,还是姑逢山上的日常。

她想到田芳芳,忽而有些忍不住笑意,当初还嫌弃田芳芳小气,送了一个没什么用的火折子,可这火折子如今在这里却救了她一命。

若不是天火篮,单凭孟盈的一件狐裘,她早就成了冰窟里的一座雕像了。

我瞧你在太焱派人缘很好,不姜看着她,什么狐裘、天火篮、替身符,放在魔界,也都是些稀罕物。

看来你性格很讨喜,惹人喜欢,这点倒是随我,不像你那冷冰冰的父亲。

簪星顿了顿,轻声开口:是他们很好,素日里很照顾我。

确实很好,能以命相护的同门,在我们魔界也没有几个。

不姜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簪星腕间的发带。

朱颜失去了上面的遁逃咒后,变成了一根普通的发带,不如往日鲜亮,黯淡地落在她腕间,如一只栖息的枯蝶。

簪星想到了顾白婴,眉宇间沉寂下来。

他硬生生将自己送走,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修仙界的怒火和指责,以他骄傲又固执的性情,多半不会对宗门人服半句软。

那些老家伙手段凌厉,真不知会如何对他。

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顾白婴。

像是看出了簪星的担忧,不姜岔开了话头:不过,你还是打算继续往上爬吗?我看以你的脚程,说不准要爬个十年二十年。

那也不错,簪星低头看着火光:反正天火篮能烧几十年,我既是魔族,寿命也长,几十年后总不能还在原地。

我很想鼓励你。

不姜摊开手,掌心里陡然出现了一把小小的玉梳。

她一手握着梳子,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

缚住她四肢的锁链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姜毫不在意,只梳理着那把缎子般的黑色长发,淡淡开口:你也感觉到了,越往上越冷,等再往上一点,天火篮中的火苗消耗会更快。

而且就算有火精,也阻止不了你结冰的速度。

簪星,你要考虑清楚,她的语气严肃了一点,倘若停在原地,我渡你一些元力,还能支撑得久一点。

弥弥的身体在火苗温暖下变得柔软了一些,银琅狮疲倦地睁开眼,懒懒地舔一舔簪星的手背,又阖眼睡了过去。

随着在冰渊中待的时间越久,弥弥昏睡的时间越长,有时候整整一日,弥弥醒来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

簪星摸了摸它的头,道:你的魔元之力也不多了吧。

不姜怔住。

被鬼厌生关在此地,魔元每日都在消耗,再渡给我,你怎么办?好歹如今还有个能说话的人,要是你也睡过去,这么高一座冰渊,爬起来也真够冷清的。

簪星笑笑:我元力尽失,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实在不用强撑。

而且,我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不喜欢坐以待毙罢了。

试过总好过没试过,真到了不行的那一步,你再帮我,现在还不到说放弃的时候。

她道。

冰渊里沉寂下来,只有火苗无声地跳动,在冰壁上留下热闹的影子。

不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簪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笑:看来杨家人将你养得不错。

你这性格,果真很讨喜。

青色花在冰渊中盛开一夜,莹莹流光到了晨日,逐渐变得黯淡,花瓣合拢,那些盛放的花朵重新沉寂下来,重新变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样。

红袍美人眼睫微动,慢慢睁开了眼。

她打了个呵欠,从掌心里召出玉梳来,一边梳头,一边看了一眼靠着冰壁坐着的人,嘴里念道:今日你倒起得晚,是不是昨夜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打算改变主意了?簪星低头坐着,没有回答她的话。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不姜忍不住再次看过去,问:你不会还在睡吧?第二百四十四章 死讯(2)簪星似乎没什么懒起的习惯,又或者是因为极冰之渊实在太冷,在这样的地方多睡一刻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能让身体暖和一点。

总之,平日里不姜醒来的时候,簪星早已开始第二日的攀爬了,可今日却没什么动静。

不姜仔细地看去,簪星低头坐着,看不清楚神情。

弥弥躲在她怀中,只看得到一双耳朵,天火篮里头的火苗已经熄灭了,上头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不姜心头一紧,簪星极其爱惜这只天火篮,用的时候也很节省,断不会让火蓝里结满冰雪。

除非这火篮里头的火精已经全部耗光,而簪星甚至无法将火篮放回乾坤袋。

簪星!她一面喊着簪星的名字,一面凝聚魔元朝簪星渡去,试图驱走簪星身上的寒意。

然而魔元落在簪星身上,不过短暂一晃,就被弹了回来。

雪?她一愣,簪星身上竟结了一层浅浅的冰雪。

她在极冰之渊中整整待了两年,这两年来,鬼厌生扔过许多魔族到此地。

她亲眼见过很多如簪星一样的人,想要爬出这深渊,可到最后,他们都化作了冰窟中的一具雕像,同冰渊生长在一起。

那些人快要死前,也是如此。

先是动作慢了下来,逐渐变得迟钝僵硬,然后停止不动,全身覆盖一层浅浅的冰雪。

接下来冰雪一点点变厚,一层层压上来,到最后,人被裹在冰雪之中,只依稀能看得到从前的一个囫囵影子。

冰窟长出来,将人吞进去,再也不见天日。

可簪星昨夜还好好地与她说话,今日一早怎么就会到了如此地步?难道极冰之渊在昨夜寒气上盛,直接耗光了天火篮中的火精,而簪星在睡梦中并不知道此事,任由极冰之渊的雪盖上来。

一夜间,便成如此。

魔元不断地往簪星身上飞去,又被冰雪给挡了回来。

那层浅浅的冰雪有着克制魔元的能力,一旦吸附到人身上,想要挣脱,绝非易事。

不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簇魔元从手中飞去,照亮了石壁中某个角落。

死于此地的魔修,名字都会出现在极冰之渊的冰壁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就是成千上万个亡魂。

因为陷入此地实在无聊,她总是一遍又遍地数着上面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烂熟于心,而如今,不知什么时候,这冰壁上的名字又多了一个。

三个字,字迹浅浅,却让不姜骤然失色。

杨簪星。

......五雷台上的雷击声,似乎从来没有停过。

秋雨将山上的枫叶一层层染红,淅淅沥沥的雨声,将人的脚步掩盖。

有人趁着雨幕,偷偷溜了进来。

他溜到了五雷台边缘,被阵法绊住了脚步,于是站在阵法外,焦急地冲着阵法中的人喊道:师叔!师叔!阵中人半个身子陷在地上,因为天雷一道比一道凶厉,他已经承受了整整二十日,五雷台的地台都被天雷劈得往下陷了几寸。

他伏倒在地,看不清楚面目,只看得到被穿心锁穿透的血肉模糊的脊骨,和被鲜血染红的白袍,仿佛已经死去了。

门冬伸出手,从掌心处,浮起一株白色的灵草。

那灵草摇摇晃晃地朝阵中人飞去,落在阵中人身上,化作无数白色的光流融入他体内,直到地上人慢慢地动了动手指,醒转了过来。

门冬心中一喜:果然,带点灵露草是有用的。

那一头,顾白婴醒转过来,慢慢撑起身子。

雨幕重重,他认真看了半晌,似才将门冬辨认出来:门冬?是我!隔着阵法,门冬忙冲他喊道:师叔,我来看你了。

待看清顾白婴的情状时,门冬又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愤然开口: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太焱派中从来无束不拘的少年,如今似乎连撑起身体都很困难。

雨将他白袍上的血渍冲走,又慢慢的氤氲出更大的斑驳,直到整件袍子都变成浅红色。

穿心锁不止贯穿了他的脊骨和前胸,更像是将他往日的骄傲也一并贯穿。

人人或许都有失意潦倒之时,而这少年狼狈一幕,却格外令人难受。

师叔......他忽而有些哽咽起来。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顾白婴笑笑,长时间的雷刑,令他已经十分虚弱,嗓子也变得有些沙哑,他满不在乎地开口,放心吧,雷刑而已,死不了人。

你就别安慰我了,门冬抹了把眼睛:你从前哪遭过这样的罪,那些糟老头子真不是人!顾白婴嫌弃地瞥他一眼:不过是件小事,你要是再这么哭哭啼啼,日后不要说是我顾白婴的师侄。

他歇了一下,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看向门冬奇道:不过,你怎么进来的?那些老家伙对此处看管得很严,对太焱派的弟子应该严防死守......你不会告诉我,在我被关起来的这些日子,你赌气发奋,修为突飞猛进,连看守都能骗过吧?这本是带着几分调侃的话,若是从前,门冬必然急急反驳,今日却没有开口。

怎么不说话?顾白婴问。

师叔......门冬的声音很轻。

怎么?对不起。

雨下得更大了些。

浓重乌云从天边飘了过来,笼住山间秋色。

分明是白日,也如夜晚漆黑。

闪电在厚厚云层中翻滚,偶在间隙洒下一线亮光,将雨幕从中间撕裂。

顾白婴笑容慢慢散去,他问:你做了什么?门冬突然俯身跪下身去,过去在姑逢山的日子,每当他惹恼了顾白婴或是犯了错,总是主动噗通一下跪在顾白婴面前。

他清楚顾白婴见他如此,至多嘴上责骂几句,大多也就轻轻揭过了。

但今日不同。

门冬将头抵在冰冷的石面上,不敢抬头看顾白婴的神情,他道:簪星师姐的命牌碎了。

她死了,灵心道人的怒气散了大半,师父说,只要你服一句软,说是受簪星师姐蛊惑,赤华门有了台阶下,不会真叫你丧命。

毕竟如今魔族虎视眈眈,这个时候赤华门和太焱派闹起来,对整个修仙界都没好处。

可是......师叔,以你的脾气,就算是在天雷台灰飞烟灭,也不会往簪星师姐身上泼一点脏水的。

外头流言愈传愈烈,别宗弟子说你和簪星师姐之间举止暧昧,交情匪浅,说你是为了一己私情才会如此袒护她。

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一旦与风月相关,流言必定传得比谁都快。

我......小孩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开口:我告诉他们,你之所以庇护簪星师姐,是因为养了十年的琴虫种子在她身上,所以不得已只能处处护着簪星师姐。

因为一旦簪星师姐有危险,琴虫种子也会消失。

先前师叔对她的照顾与关怀,都是假象,当不得真。

至于你不肯说出来,是因为你性情骄傲,而且事关灵脉一事,不能轻易为外人知晓。

他忍住哭腔,坚持道:师叔,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到处胡说八道,可是......可是,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簪星师姐已经走了,你若是再出事,日后谁来为簪星师姐查出真相,谁来为她报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再图日后不是吗?这个只知道在姑逢山偷看人情诗的小孩子,似乎一夜间也长大了。

雨水沙沙,一束束砸在人身上,门冬没有穿雨衣,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淋了个湿透,他觉得很冷,还很茫然。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未来是对是错,可至少现在,这是唯一合理的借口。

簪星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至少要保住另外一个。

赤华门的人接受了这样一个借口,对他们而言,始作俑者已经死了,顾白婴在五雷台受了二十天雷刑,修为毁了一半,这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见好就收,总归还要给太焱派一个面子,所以门冬才能在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管下溜了进来。

门冬等了很久,迟迟没有听到顾白婴的回答,终是忍不住,一点点地抬起头。

雨幕中,顾白婴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雨丝在他的发间、身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而他动了动嘴唇,终是涩然开口:你说她命牌已碎?门冬一愣。

骗人。

少年斩钉截铁道。

上次蒲桃过来的时候,说过簪星的命牌已碎。

顾白婴并不相信,只当她是想要自己向赤华门妥协编出的假话。

杨簪星是不会死的,她既是魔族,再如何没出息,只要离开了万杀阵,总也该有一点保命的手段。

她不是还有秘宝在身么,那秘宝既能助她一次次脱离险境,又怎会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不了作用?你骗我。

他看着门冬,不知道是说给门冬,还是说给自己。

他没有骗你。

突然间,一个男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门冬蓦然回首,从雨幕中,渐渐走出一个身穿金红长袍的俊美男子,他袍子上的纹样一如既往得热闹,白发如雪般皎洁。

掌、掌门。

门冬嗫嚅着嘴唇。

少阳真人看向顾白婴,平静开口:杨簪星已经死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琴虫破芽(1)雨幕如烟,遮掩了天地一切。

惟有真人的身姿出尘,一如既往得冷凝。

掌门?顾白婴皱了皱眉。

门冬没有骗你。

少阳真人目光沉静,雨水落在他身上,又像是无法接触到他衣袍般轻盈跃开。

他看着顾白婴,平淡开口:杨簪星的命牌已碎,她已经不再是此世之人。

轰隆一声,惊雷从云层中滚下,砸落在少年身上,将他重重击倒在地,他一时没力气爬起来,仰面躺着,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我不信。

雨水从天上降落,将脏污的血渍从他脸上冲开,少阳真人的声音淡淡地飘进他耳中:魔头已死,赤华门有琴虫一事作为台阶,不会继续迁怒于你。

顾白婴哑声开口:你明明知道她不是凶手。

但你以寄魂之术分出一线元魂赠予杨簪星,众人皆知,终究在各宗门心中埋下一根刺。

她命牌为何会碎,是被修仙界的人抓到了?不对,真是如此,赤华门的人一定会前来炫耀,不可能如此安静。

如今组建除魔军一事迫在眉睫,太焱派也须出力,年轻一辈中,你修为卓绝,各大宗门都很看好。

你们没找到她的尸体,那她就一定还活着,命牌碎了算得了什么,说不准是骗骗眼睛的障眼法。

他二人各说各的,丝毫没有在意对方的话,门冬跪在一边,紧咬嘴唇,心中惴惴不敢开口。

少阳真人道:当初宗门考核后,麻衣带着你二人赶回宗门,是因为卜算出妖星临世,算起来,正是杨簪星上姑逢山的时间。

顾白婴的声音沉下来:她不是妖星。

少阳真人静静站在原地。

山间的风雨飘摇,试图将他衣袍揉皱,然而雨幕不能打湿他的衣袍一分。

他依旧整洁、熨贴,如雪白发与四周的暗色格格不入,仿佛九天之上的仙人,永远冷静地置身于红尘之外。

情与爱,于他来说都是累赘,他没有情绪,也没有欲望。

少阳真人望着顾白婴,目光停了下来,似乎有些微微失神,像是透过了顾白婴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这不肯服软的性子,真是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听他提到青华仙子,顾白婴怔了一下。

你母亲当年离开之时,让我好好照顾你,我答应了青华要庇护你安平无虞,就一定不能食言。

说到此处,他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似乎暗含着某种矛盾,顿了顿,他又道:杨簪星非天道以内之人,我原以为,借她之手,或许可改写你的命运,可是......事到如今,你们的命运牵绊得太深,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

是时候该结束了。

顾白婴敏锐地察觉到少阳真人话中的异样,他看向少阳真人,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师尊,你想干什么?少阳真人垂下眼睛,笼在袖中的掌心渐渐升起一团雪亮光团,猛得拍向顾白婴头顶。

师尊!掌门师祖!轰隆隆——巨大的雷声滚过,倾盆大雨将五雷台砸得摇摇欲坠,山林寂静,四周只余门冬低声的啜泣。

少阳真人收回手,看向倒在阵中的人。

到这里,才是最好。

......冰渊比起昨日,似乎又深了一些。

人若往上爬一寸,这冰渊似乎就往上长一丈,长此以往,实在毁人热情,教人绝望。

青色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靠着冰壁上坐着的人却一直没有醒来。

在她四周处,已经开始有了冰窟的雏形,向她逐渐包裹靠拢过去,而已经冻僵的人,身上积起的冰雪又比之前又厚了一层。

她渐渐已经不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一具雕像了,沉默地坐在这里,和冰渊中无数千千万万座冰雕没有任何区别。

一道魔元从斜刺中飞来,撞上这人身上,簌簌落下一丁点雪花,又飞快归于沉寂。

深渊中响起巨大铁链摩擦的声音,不姜按住心口,咽下喉间的甜意。

距离簪星昏睡过去,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用魔元之力不断地融解落在簪星身上的冰雪,起先还好,越到后面,能起的作用已经很微弱了,但簪星一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极冰之渊似乎比往日又冷了许多。

听说落入冰渊的人修为越高,冰渊中的寒意也就越重,不姜过去未曾察觉到这一点,因为落入此地的魔修,再如何也比不上天魔血脉的她。

而如今簪星进入冰渊,无论是积冰速度,还是整个冰渊的寒冷,都比往日程度更深。

但簪星如今元力尽失,和普通人无异,为何还会对冰渊有这样的影响?难道是因为簪星是鬼雕棠的女儿,拥有魔王血脉,所以被冰渊感受到了?但永远被封存的魔王血脉,还能叫魔王血脉吗?从四肢覆上来一层刺骨的寒意,不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太糟糕了,不断给簪星渡去魔元之力,令她的损耗很大,偏偏冰渊在这个时候又比从前厉害了很多。

不姜自己也有些支撑不住,她开始逐渐感到困乏,而在此地,精神力被冻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开始频繁且长时间的昏睡。

她看向山壁的角落,在那里,杨簪星这三个字比之前已经深刻了很多。

当它完全的潜入冰壁,字迹清晰刻骨的时候,就是簪星丧命之时,再无转圜余地。

不姜忍了忍,暗中积蓄力量,又朝簪星继续渡力。

青色花开谢几轮,深渊寂静,惟有霜雪一层层无声覆盖,将天地冻碎成晶莹。

有人的动作开始变得迟滞,逐渐僵硬,到最后彻底不动。

无数冰雪悄悄地漫上来,巨大深渊中,被漆黑锁链锁着的女人红裙上,原先的艳丽被一层浅淡的冷雾遮盖,变得有些黯淡起来。

她指尖微屈,仍是化渡元力的姿态,勾人的双眸却已经阖上。

她成为了一座美丽的雕像。

第二百四十六章 琴虫破芽(2)冰渊是死一般的寂静,靠冰壁的地方,连雕像的人影也看得不甚真切。

簪星的影子已经彻底看不到了,原先坐着的位置,冰窟已经完全将她包裹其中,一动不动地沉默矗立于万丈冰雪之中。

她的名字,已经很清晰了,仿佛有看不见的人在一层层描摹。

石壁上字迹刻骨深重,藏在冰壁千千万万个名字之中,被冰雪湮没。

寂静之地,万丈雪渊,最后一点热意散去,这里成了无人的孤冢,再无一丝生气。

那些发光的萤火也熄灭了,花瓣合拢,四周暗了下来。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埋藏在千丈冰雪之下的极冷之地中,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这一片死气里,藏在雪中的东西成了唯一的鲜活。

于是连那轻微的动弹也变得格外明显。

起先,它只是微微地挣扎了一下,紧接着,像是慢慢苏醒过来,开始努力地想要活动。

再然后,那小东西跃跃欲试,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试图冲破桎梏。

最后,那点束缚终于被挣脱,小东西冲破了被挡住的一切,横冲直撞地来到了人间。

极冰之渊中,陡然出现了一道绿色的光影。

这光影从某个冰雕身上出现,将冰雕周围的积雪融化了几分。

那些已经沉寂下去的青色花,仿佛被什么东西唤醒,纷纷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张开花瓣,发出莹莹光亮,热热闹闹地盛开了。

那道绿色光影又扫过锁链中间的红裙女子,大块冰雪从美人身上簌簌落下,她睫毛微颤,似察觉冰渊中的变化,一点点睁开双眼,直至看到眼前的一切。

这是......不姜凝眸。

在这座冰渊中,两年来,除了坠入冰渊中的人,她不曾见过别的色彩。

而如今,那一道绿色光影带着浓郁生机出现在极冰之渊,第一次,死寂的深渊中,出现潺潺流动的活气。

仿佛下一刻就会冰雪消融,花红柳绿。

她抬眼看向簪星,光影是从簪星身上发出来的。

那是什么......她喃喃自语。

不姜没有见过这种东西,魔界之中,生机总是很珍贵的。

而自打鬼雕棠死后,魔界灵脉枯竭,关于生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但倘若门冬在此,就会立刻认出这道绿色光影。

藏在簪星体内许久的琴虫种子,终于发芽了。

那株如细小幼虫的绿色种子,自打被簪星不小心吞下以后,便一直陷入沉睡。

而如今在这死气沉沉的极冰之渊,琴虫种子却突然发了芽。

它飞快地吞吃周围的冷寂之气,深深地扎根于簪星的灵根之中,破芽、抽枝、长叶,直到长成一棵生机勃勃的绿树,在她的灵根之中焕发盎然生机。

不姜察觉到了极冰之渊的变化。

那点绿色光影起初不大,但渐渐地,范围开始变广,投射在整座冰渊之中,光影掠动间,不知是不是不姜的错觉,她甚至觉得极冰之渊没有先前那么寒冷了。

簪星......她担忧地看向一动不动的簪星,发生这种变化,对簪星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灵台之中,簪星看到了那株绿色的小树。

事实上,从那天晚上天火篮熄灭起,她一直都没有真正的沉睡。

在她变成雕像的那些日子来,簪星发现了一个秘密。

极冰之渊是活的。

此地不只是会生长的深渊,它似乎具有人的意识,懂得利用人的弱点设下陷阱。

簪星沉睡的那天夜里,冰渊确实变得比以往更寒冷,以至于火精根本抵御不住冷气,在夜里熄灭。

那些冰雪落在她身上,准确地说,是钻进了她的灵识之中,试图侵蚀她的意志。

她看到了许多人。

似乎是留在此地的魔修,那些魔修大多如她一样,刚刚坠入冰渊时,不甘心地往上爬,试图找到出口,可到最后,一个都没能留下来。

哪怕是修为卓绝的天才,下场也是一样。

这实在很打击人的意志,朝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情去努力,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

那些精神力强大的魔族都会败下阵来,何况是身为普通人的簪星。

很多次,簪星也想放弃了,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对她说,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于是无数个紧要关头,她又坚持了一下。

这坚持实在很难,因为极冰之渊的寒冷,对于精神力的损害比肉体上的损害更大。

好几次,她觉得自己的灵识快要被冻碎了,她快要化作虚无,但每当最后关头,都会有一道绿色的光流温热淌过,让她得以喘息。

簪星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那颗绿色的种子破芽那一刻,恍然大悟。

琴虫,是十年前掌门少阳真人从一处秘境中得到的仙草种子。

传说数千年前有一仙人飞升成仙,遗留下的法器古琴上生出了一株灵草。

此灵草看上去形如幼虫,实则是灵草。

待人服下,于灵根中发芽,随着琴虫渐渐长大,也会慢慢修补其灵脉中的不足。

她跌入黑沼泽的时候,不小心吞吃了顾白婴养大的琴虫,或许是因为枭元珠的力量克制,或许因为她本身灵脉并无漏洞,琴虫种子一直没有发芽,于灵根中无声沉睡。

但如今不一样了。

极冰之渊的冷气在她体内、精神力中肆意破坏,而簪星又在万杀阵中金丹化流,灵根被毁的七七八八。

这样一具残破得可怜的身体,对于琴虫来说,却犹如最适合生长的沃土。

琴虫本就蕴含治愈之力,破坏得越严重的灵脉和身体,对琴虫来说,是最好的养分。

琴虫能发挥出多大能力,全看宿主本身潜质。

一般琴虫,长到嫩芽已是不容易,如顾白婴那样有灵脉顽疾的,至多也不过抽出枝苗。

然而这琴虫却在簪星的灵根之中长成小树,姿态摇曳,不可谓不传奇。

那绿树的枝叶中,渐渐渗出翠绿光彩,如一道光影波流,以簪星为中心向四周荡涤开去。

啪——死寂一般的冰渊里,一块冰雪掉了下来。

有一块冰,碎了。

冰窟中,簪星动了动指尖。

------题外话------琴虫:终于到我出场了(。

祝考完了的小朋友们金榜题名嗷!第二百四十七章 血脉觉醒(1)醒了?不姜心中一喜。

许是极冰之渊的威力比以往更强了一些,又可能是如今的她体内魔王元力本就被压制,不姜朝簪星渡去的元力,并不能融解冰渊的积雪。

可这么长久的时间以来,簪星身上的冰雪却碎了。

她立刻去看冰壁上的名字,杨簪星三个字,并未变浅,仍旧深深地嵌在石壁之中。

没有消失?不姜微微失神,这是为何?簪星的身体被包裹在冰窟中,不姜看不清楚,她试着唤了两声簪星的名字,簪星并未应答,仿佛刚刚的碎冰不过是个巧合。

不姜看不到簪星,自然,也看不到在冰窟中,簪星睁开的双眼。

簪星彻底清醒了过来。

灵根深处那棵小树还在继续长大,旁人看不到,她却能清楚地感觉,从树梢枝叶中源源不断地漫出温流,一点点地修补她这具本该残破不堪的身体。

万杀阵破坏了她的五感、也破坏了她的元魂,而如今,它们渐渐被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甚至比一开始还要完整,在这冰雪囚笼里,重获新生。

仿佛浑身上下被打散撕裂,又于虚空中凝聚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与过去截然不同。

簪星低头看向弥弥。

银琅狮已经完全地沉睡了,它就伏在簪星的腿边,紧紧依靠着簪星。

琴虫种子的光影也投在了弥弥身上,那身被神火柱烧伤的毛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似乎又与原先有些不同,在柔软中,似乎掺杂着一些银色的波光。

身体灵脉可以被修补,但琴虫并不能重新凝聚起一颗金丹,簪星的元力只能如此,但与她空虚元力相对比的,是她在瞬间增长的精神力。

簪星突然发现,她似乎能看到一切。

这冰渊很深很长,仿佛看不到出口,她从底下往上攀爬,费尽全力,似乎也离出口差离千丈。

而如今,她终于看清,极冰之渊根本没有出口,人可以进去,但并不能出来,冰渊往上的尽头处,只有被覆盖的冰雪。

要想走出冰渊,惟有打破冰层。

可那是不可能的,极冰之渊的冰雪,可以克制并削弱人的元力。

强大如魔后不姜,也在这两年间渐渐虚弱,被冰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被留下名字的人,注定走不出去。

真的是这样吗?簪星的目光落在弥弥身上,银琅狮的嘴边,还咬着一只青色的乾坤袋,或许知道自己即将陷入不知道为期多久的沉睡,弥弥在下一次沉睡前,将乾坤袋吐了出来。

那乾坤袋里也没有什么,拢共就一点没用的符咒和元力丹。

现在这样的情势下,有没有元力丹,实际上区别不大。

她费力地动了动手,努力将冻僵的手活动起来,总算是摸到了乾坤袋的绳子,簪星拽过乾坤袋的绳子,将袋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七零八碎的一堆东西中,有两本书卷格外引人注目。

一本是《如何征服英俊少侠》,一看到这本书,簪星就想到门冬将此书送给自己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失笑。

而另一本......簪星看向那本书的封皮,久久没有将目光移开——《绝世心经》。

这名字取得实在草率,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一本绝世心经。

她在藏宝地中圣域里拿到圣树果实,而弥弥却顺手牵羊叼回来一本绝世心经。

簪星本想将此书送给牧层霄,免得又因为夺走了什么了不得的机缘而陷入命运的陷阱,没想到翻开心经阅读扉页,觉得实在拿不出手,遂将这破书留在了乾坤袋。

这本送不出手的绝世心经,如今在这千高万丈的冰渊里,或许成了唯一的希望。

簪星看了那封皮半晌,终于僵直着手指,翻开了第一页。

仍然是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写书之人随意的玩笑。

此功法特别,不适合普通修士修炼,若要炼此功法,需先废掉自己全身修为,从头开始。

这绝世心经如今,倒是再适合她不过,哪里需要废掉自己全身修为呢?她那一身修为,在万杀阵的时候就被抹除得干干净净,真省了开头了。

簪星再翻开第二页:此心经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大可一试,保管不亏。

炼此心经,称霸三界,神魔无惧,飞升在即。

琴虫绿色的光投影在这七歪八扭的字迹上,仿佛给这荒谬的话语也增加了几分生气。

簪星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一瞬间,脑海里忽然想起藏宝地中,那个矮小的匠人来。

铸剑师柴桑穷途末路中,找到邪剑谱,在那一刻,那本一看就诡谲的剑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大胆地一试,到最后铸造无忧剑,虽结局不美,到底也是他想要的结果。

如今,她与柴桑的处境何其相似。

只是那本邪恶的剑谱,换成了如今面前不靠谱的心经。

簪星定了定神,思虑良久,终于翻开了第三页。

非魔非仙,有神无元,满此前提,方可继续。

若强修炼,有悖原理,天打雷劈,原地暴毙。

非魔非仙?那不就是普通人吗?有神无元,有神元而无修为元力,这和要求经验丰富的新手有什么区别?簪星本来开始踌躇满志,看到面前这句话时又开始迟疑,如此不靠谱的心经,真的是一本绝世心经吗?簪星盯着暴毙两个字,久久没有动弹。

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不过......冰渊中的积雪还在一层层盖上来,琴虫虽能融化一些冰雪,替她修补灵脉,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准又如天火篮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能用了。

她其实也没别的选择。

簪星再往下翻了一页。

这一次,上头的字迹又变了。

这一页上,用笔随意勾画了一个老头脸,那老头挤眉弄眼,似乎在做鬼脸,旁边写着一行字:如此苛刻的条件都能满足,看来你已经穷途末路,既如此,同修,你我有缘,老夫就助你一臂之力,让你修炼这本绝世心经。

簪星:?第二百四十八章 血脉觉醒(2)刹那间,从这本残破的书卷上,浮现起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光字,这些字仿佛会活动一般,尽数飞入簪星体内,融入她脑海之中。

这上头的心经和先前青华仙子给她的又不同。

青华仙子的传承,本身来自都州修仙界多年的累积,而簪星过去二十多年并未涉足修仙,理解起来难免艰涩。

但这本《绝世心经》,果如书上所写,非魔非仙,既非修仙界的修炼方式,也与魔元之力沾不上半点关系,对于一张白纸的簪星,竟是最适合不过的方式。

修炼之道,大多是修炼天地之道,借用天地灵气元力,提升自己修为,重点在于一个聚。

而这本修炼之书,却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之力散去天地之间,重点在于一个散字。

所有的修士修炼,都要遵循已有的修炼规则,但永远重复旁人之路,突破终有尽头,不如走一条旁人不曾走过的路,自创规则,以这种修炼方式,或许能窥见洪荒大道。

簪星的双眼又重新闭上了。

冰渊重新变得寂静起来。

冰壶瑶界,如同世上最古老之地,收揽天地间茫茫雪白玉石。

而那株绿色的种子,那棵于世间最冷寂的地方挣扎发芽出来的小树,在朝冰渊出口奔驰,还在热烈又缓慢地生长。

如它的主人,在命运的缝隙中孤独探索,坚定前行。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长久的沉默,冰渊在广阔天地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这冰渊中所正经历之事,也不过是天地宇宙中渺小的一瞬。

大道永无止境,向穹顶攀登的挑战者,总是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不姜总是很担忧地望着冰窟一角,那里,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影子。

冰雪比往日来得更急更烈更杀气腾腾,它们牢牢包裹住沉默端坐的少女,连同她的意志一同吞噬,妄图将她化作这茫茫白雪里,千千万万个名字中的一个。

她的名字也的确篆刻于其上,一日比一日深刻,但又与冰壁上别的名字不同。

杨簪星三个字,总是格外明亮,和那些像是蒙上一层白雾的名字不同,仿佛永远一眼就能看到,永远能清楚地认出,名字的主人究竟是谁。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去多久,冰窟还在生长,但不姜的心,竟莫名地平静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也开始笃定的认为,极冰之渊并不是无法攀越的,总有一日,簪星能走出去。

冰渊像是凝固在都州大陆中的一块冰石,冷寂、空旷,永恒静止。

然而在那长久的等待中,终于,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一些变化悄悄发生了。

譬如藏在少女怀中沉睡的大猫,雪白的皮毛开始慢慢变得银白,如无数流动的粼光,一点点开始生长,迅速覆满从前的光彩。

都州大陆上,乌云层层涌动,沉沉地堆积在一起,将天地都笼在一片漆黑中。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自云层中落下,街上的人匆匆奔跑,躲避着这冬日清晨突如其来的一场急雨。

有镇上的修士站在小楼上,抬眼看向云端,渐渐露出惊愕之色:这是......轰隆——雷声携卷狂暴之气炸响在长空尽头,仿佛要将天地撕碎。

那响声实在骇人,有幼童吓得抽泣着跑进母亲的怀抱之中。

雷劫?修士喃喃开口:这么大的雷劫,可是附近有人突破?雷声自远而近,穿过重重山水,落在极冰之渊头顶,昏昏欲睡的不姜被这雷声惊醒,先是一怔,随即下意识看向簪星。

冰窟中的少女没有半分动弹,那一座包裹着她的冰窟,像是一座孤冢,无声无息地将她埋入其中。

但,那孤冢上,竟然生长着一棵树的影子。

这棵绿色的树不知不觉,已经长得非常茂盛了,它成为了一颗巨树,浓密的树冠与冰渊一同生长,从枝叶中散发出浓郁的生机,投注在这片荒凉的长渊中。

轰隆隆——又一声雷声响起,从云层中滚落的闪电,尽数落于这少女身上,不姜目光一凝,心中又惊又喜:是劫云!喜的是既是劫云,那么簪星修炼必定有所突破。

这么长时间在冰渊中,簪星没有说话,而不姜的魔元之力无法解除冰窟的束缚,不知道簪星情状究竟如何。

如今看来,她应当有所奇遇,甚至重新突破,这是好事。

可惊的是这雷劫如此骇人,寻常修士想要化渡尚且困难,何况是如今被困在冰渊中的簪星。

多少大拿在突破渡劫时一个不慎,不仅前功尽弃,甚至性命不保。

她如今被锁链束缚在囚牢之中,无法离开这冰台,只一点魔王元力连冰渊中的积雪都不能融化,何况是帮簪星渡劫。

这一回,簪星只能靠自己了。

雷劫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大,一次比一次凶暴。

都州大陆,仿佛所有劫云全部都汇于上空,沉沉压在头顶,誓要将苍穹压塌。

姑逢山上,宗门弟子们纷纷走出,望着天边的滚滚黑云,心惊肉跳。

这么多劫云,我从未见过,寻常修士渡劫,不过一次一朵雷劫,哪怕是出窍突破至分神,也不过一次七朵劫云。

可你们瞧瞧,这劫云少说也有数十朵,难不成这人是从筑基一次突破至大乘吗?不仅如此,另一个弟子指着远处:还是紫色劫云!赤橙黄绿青蓝紫,紫色劫云是最凶的,这天边汇来的,可都是紫色劫云!吓死人了!在那些沉沉的黑云滚动间,有隐约的紫色从其中漏下,翻滚间,如紫云蛟龙,浮沉天地。

都州顾白婴受刑的五雷台,雷击也不过是青色,而就是这样的青色雷劫,几十年来,也没有一位修士能捱过四十九日。

这么大阵仗,到底是哪位同修在此渡劫啊?咱们都州何时有这样一位天才?当初孟师姐和七师叔渡劫的时候,可也没有见到如此阵仗!何止,我听说先掌门羽山圣人当初渡劫飞升时,就是这样的紫色劫云,莫非是哪位同修即将飞升了?第二百四十九章 血脉觉醒(3)拉倒吧。

有弟子适时地插嘴:这种雷劫,怕是大乘修为也未必能渡过。

若是渡劫失败,这么大的雷劫,人怕是给劈得连灰都找不着。

幸好这位老兄没在咱们姑逢山,否则,几十朵紫色劫云劈下来,咱们这山头恐怕都要没了。

殿门隔绝了外头一片吵嚷声,殿中,众人望着远处的黑云,各自心事重重。

月琴忍不住开口:掌门,早年间的同修早已陨落,新人一辈中,未曾听说有此修为者,这......会不会是魔族?魔族本就虎视眈眈,若再有个天才出世,对人间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是魔族也够倒霉的,玄凌子轻咳一声:这种劫云,我们都没信心挡得过。

自魔王陨落,就算是魔界小辈中出了个天才,紫色劫云一击之下,必定丧命,何况整整数十朵。

这哪是渡劫,简直就是受刑。

月琴本想反驳,仔细一想,玄凌子说得也有道理。

这样的雷劫,他们殿中几人都扛不过去,魔族......又怎会讨得了好。

少阳真人负手望向远处,平静的眸中映了远处翻滚的劫云,很久很久,他才垂下眼睛,轻声道:出世了。

......都州大地的紫色雷劫,一声又一声劈向某个地方,仿佛没有尽头。

四处藏匿的残余魔族,却在同一时候忍不住望向劫云汇聚的方向。

魔族是于至暗之地生长的族群,生来畏惧雷电。

而这激荡狂暴的雷劫一声声砸下来,却让他们体内的血微微沸腾。

不是错觉。

荒沙地中巨石裸露,连绵起伏的山脉里,除了枯木和漆黑的石头,什么都没有。

有守卫的魔修听见动静,也抬起头望着天边的劫云看热闹。

瞧着瞧着,他忽而感觉到耳边有水声流动,不由得一怔,低头看去,干涸已久的灵脉竟冒出一滴泉水。

魔修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魔界的灵脉,在当年魔王鬼雕棠死后,就渐渐枯竭了。

两年前,枯竭的灵脉重新焕发生机,但也仅仅只是增添了一丝活气而已。

但就算这一丝活气,已经足够让萎靡多年的魔界重振精神,鬼厌生正是凭借这一丝活气,才能收揽一批跟随者。

而如今,那道干涸的灵泉不知什么时候,泉眼处开始汩汩冒出清澈暗流。

暗流挟卷着纯正的魔王元力,奔涌朝前,顷刻间润湿干枯的荒地。

不过短短片刻,散落在都州各地的魔族同时感觉到体内的魔王元力沸腾起来,仿佛要冲破体内而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磅礴力量。

大殿中,容椿捡起因混乱倾翻在地的瓜果,心中有些惴惴。

如今鬼厌生闭关多日不见踪影,这少年行踪不定,无人知道他去往何处。

倘若这时候出现混乱,她一个普通人身处此地,到底不太安全。

正想着,有魔修激动的声音传来:灵脉!灵脉有动静!容椿心中一跳,起身朝外看去,汇聚在殿门口的魔修们呼啦一下,全都往魔界灵脉的方向跑去,伴随着激动的喊声。

灵脉重新流动了!魔王回来了!......轰隆隆——无数紫雷自穹顶砸下,尽数劈向端坐在冰窟中的少女头顶。

不姜忍不住握紧双拳,复又重新松开,死死盯着冰渊的一角。

这紫色雷劫,从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完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若不是那株绿色的树影还在生长,她也很难确认簪星究竟还有没有活气。

那雷劫中蕴含天地法则之力澎湃又狂暴,换作是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全部捱过,更何况连金丹都没有的簪星。

但那些紫色的雷劫落在冰窟中,如同落在巨兽的嘴巴里,汹汹而来,悄无声息地消失。

从冰窟中似乎传来野兽的低吼,这吼声模模糊糊,并不真切,但在寂寂深渊中,如惊声炸响。

极冰之渊中,怎么会有兽鸣?不姜一愣,忽而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异样起来:银琅狮......簪星身边,一直跟着一只萎靡不振的胖猫。

这猫据说是有银琅狮微薄的血脉,可那一点微薄的血脉,根本不可能让灵兽觉醒。

极大可能,这银琅狮与普通家猫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簪星在姑逢山的时候,常用大把大把的丹药喂猫,到底给猫增添了一些灵气,而后离耳国、巫凡城、藏宝地......每一次试炼,弥弥都没有落下。

最后更是在万杀阵的时候跳进神火柱,吞吃无数朵神火。

神火,对魔族是至毒,对灵兽却未必。

被神火燎烤,又入冰渊进寒,冰火之间,已达别的灵兽一生都不会有的试炼,重塑兽体,觉醒血脉,也不是不可能。

仙籍上注明,北海之东,有银琅,状如狮兽,身银、雪足,食云为生。

食云,自然也包括劫云。

正想着,头上的紫色劫云突然变得更浓了,本是黑夜,青色花开花的时间,却像是为这澎湃雷劫所骇,花瓣闭合,整个冰渊一片漆黑。

咔——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冰渊深处响起。

那日日夜夜以来,纹丝不动的冰窟,将少女包裹住的囚笼,冰面上突然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咔咔——这裂痕原本是细细的一根,不过转瞬,迅速布满整个冰面,如雪白瓷器上的裂纹,从底处蔓延,不断往上。

轰隆——冰窟像是终于维持不住,一下子崩裂,从其中传来一声巨兽的咆哮。

不姜还未看清楚,就见漆黑的冰窟之中,一道青色的光芒直冲云霄,有身骑银色巨狮的女子,从深不见底的长渊中一跃而出,然后朝着深渊冰壁之上,举起手中青色长棍——尽数劈下!刹那间,都州大陆深处,传来一声巨响。

山林中无数凶兽蜷缩匍匐着身子,似乎为这天地巨变而惊。

而那道青色光芒穿过云层,将重重劫云劈散。

冰渊之中,传来簌簌的落石声。

那些被奇诡力量篆刻在冰壁上的名字,在这青色光芒中尽数崩裂,一点点碎裂成灰。

不姜感觉到绑缚着身体的巨大石锁松开了,她抬起头,就听冰面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沉寂在魔族的极阴之地,开始寸寸崩塌。

极冰之渊,崩塌了。

不姜惊骇望向头顶,冰渊和苍穹接连的地方,手持青色长棍的女子正站着,温柔地抚摸身侧银色雄狮的脑袋。

无数星辰落在她头顶,将她脸庞照亮。

她容颜美丽,神情温和,额顶处,绽放着一朵小小的海棠。

不是黑色,不是红色,是青色。

魔王血脉,觉醒了。

古老的深渊在她脚底慢慢崩落,夜空灿烂,银焰荧煌。

她说:第二个。

她成了第二个走出极冰之渊的人。

星辰篇完第二百五十章 黑石城(1)黑石城即使在白日也是阴森的。

广袤的山地中,黑色怪石嶙峋突兀,层层叠叠地交绕。

一眼望过去,整座山仿佛是用漆黑铁浆铸成。

一轮红日落在山地尽头,拉长的影子将黑石染红,渲染出沉默又诡丽的黄昏。

不姜停下脚步:这里就是魔界了。

弥弥伸出爪子,刨了刨脚下的泥土。

它如今已不是小猫模样,撒娇的动作一出来,山地立刻被刨出几道深刻的巨痕。

激起的烟尘惊动了落在枯枝上的黑鸦,黑鸦赤色的眼睛瞅一瞅树下的人,拍拍翅膀飞向夕阳染红的远方。

簪星觉得有些恍惚。

她一棍劈开了极冰之渊,劈断了束缚了不姜几年的铁链,她带着不姜从崩塌的长渊中一跃而出,站在浩瀚星空下,竟不知接下来该去往何方。

青色魔王印烙在她额上,魔王血脉已经苏醒,不管簪星愿不愿意,如今她都是魔王的女儿,修仙界人人喊打的魔女。

她无法再上姑逢山,更不能回到岳城杨家,都州大陆上每一寸土地,但凡有人发现她魔族的身份,等待簪星的,不过是又一次万杀阵的折磨。

于是不姜带她回到了魔界。

上次你来此地的时候,还不会说话。

不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柔和下来,率先往前走去,走吧,跟我来。

人魔两族自开天辟地以来,各自居安一隅,魔界与人界间,以冥冥河隔开。

传说冥冥河埋葬无数迷路幽魂,鹅毛不浮,哪怕是最昂贵的灵舟,一旦入河,立刻就会沉没于河底。

除了天魔以外,只有魔界灵兽黑龙鱼可在其中游度,普通魔族若想过河,可骑坐龙鱼。

人族无法命令龙鱼,也无法过河,正是因为如此,魔王死后,剩余魔族躲回黑石城,才没有被修仙界赶尽杀绝。

和都州城池不同,黑石城虽为城,却并无街道,黑石山上有无数洞窟,每一座洞窟都是魔族的府邸。

簪星和不姜走到城门口,城门下,有两个黑衣魔修正靠墙坐着打牌。

许是这里长年累月都无人前来,两人打得极其专注,连簪星二人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直到弥弥好奇地走过去,将毛茸茸的大脑袋凑到他们二人中间,其中一人觉出不对,一回头,正对着弥弥打呵欠的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惨叫:娘、娘呀!弥弥低吼了一声,一爪子刨过去,将这人的头盔给刨掉了。

另一人这才瞧见簪星和不姜二人,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盯着不姜看了半晌,随后终于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抱住不姜的腿嚎啕起来:殿下,您可回来了——魔后回来了。

整个黑石城都沸腾起来。

魔后不姜在两年前无故失踪,这之后,长着一双金瞳的诡异少年闯了进来,他自称是魔王之子,血洗了整座黑石城。

魔王旧部衷心不姜,便被他以修罗伞摄取魂魄,那些投诚的,下场也并没有多好。

鬼厌生心性不定,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谈笑风生,下一刻就能大开杀戒。

魔族本就因为魔王陨落后日渐式微,鬼厌生的到来,令本就人丁稀薄的魔族雪上加霜。

不少魔族忍受不了,偷偷乘龙鱼离开黑石城。

还留下的魔族一部分跟随鬼厌生,打算杀上宗门颠覆三界,剩下一小部分忍气吞声虚与委蛇,留在城内,等待着魔后不姜的归来。

这希望很小,且一日比一日渺茫,但没料到,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们等到了今日。

不姜坐在大殿中,看向底下涕泗横流的手下,问:那疯子呢?黑石城里,没有鬼厌生的踪迹。

回殿下,鬼厌生失踪很久了,前些日子天现紫色雷劫,魔界灵脉重新流动,城中一片混乱。

他身边跟着的那个人族的小丫头趁乱跑了出去,不知去了何方,现在也没找到下落。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黑石城凶兽众多,被吃了也说不定。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男子,这男子穿着一件深蓝元领直裰,戴着一顶同色儒冠,眉眼清俊温和,看起来像个斯斯文文的秀才书生。

簪星觉得这人面孔很有几分眼熟,直勾勾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喊道:小双!那年轻男子一怔,回头看向簪星,目光浮起迟疑之色:姑娘认识我?簪星:......她的确认识这人。

早在姑逢山须弥芥子图中,簪星于考场看到了以元力勾勒的双头修罗小双,当时她打败双头修罗,曾短暂地窥见小双的真正容颜。

当初她对付的不过是以元力勾勒的影子,没想到,如今得幸瞧见本尊。

本尊比影子还要好看一些。

小双似乎也察觉到了簪星的不同寻常,他盯着簪星,目光有些异样。

不姜从高座上起身,牵着簪星的手,慢慢地往阶梯上走去。

她长长的红袍落在漆黑长阶之上,上头刺绣的黑色飞天纹华丽又耀眼,魔后淡声开口:两年前,鬼厌生打败了我,将我囚禁于极冰之渊。

众魔修一愣。

极冰之渊,那是魔界最严酷的囚笼,没有人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

我的名字出现在冰壁之上,两年来,无法离开。

直到簪星入渊。

她劈开冰渊,打碎石锁。

,从极冰之渊走了出来,送我回了魔界。

她平淡地诉说此事,四周沉寂了下来。

殿中魔修们的目光落在簪星身上。

这少女长了一张动人的面孔,神情宁静,目光温和,眼神中藏着一簇和魔族截然不同的蓬勃和清醒。

魔族总是暴烈的、激动的、要么就是堕落的、沉醉的,鲜少有这样寂静的目光。

鬼雕棠算一个,这少女算第二个。

不过,这少女......是魔族吗?不姜仍在继续说话:诸位周知,当年各大宗门对魔界穷追不舍,尊上陨落,灵脉枯竭,那时候,我已有了身孕。

除了小双以外,殿中其余魔族面上顿时露出惊诧之色。

------题外话------小双:没想到吧,我还有戏份!第二百五十一章 黑石城(2)魔族与人族不同,凡人女子生子,需怀胎十月,九死一生入鬼门关产子。

期间几月,腹部隆起,想藏都藏不住。

魔族却不然,魔族生子,以精血孕育元魂,旁人看不出,待到十月,落地则成婴孩。

亦无害喜等反应,不特意宣告,根本无人知晓。

当年不姜有孕之时,鬼雕棠才得到枭元珠,已经有被魔珠蛊惑之势,魔后谨慎,未将此事大肆宣告,只有亲信知晓。

后来人魔两族大战,宗门对魔族恨不能除之后快,不姜瞒下众人产子不久后,鬼雕棠陨落于金门之墟。

一开始本想将女婴藏于黑石城,可鬼雕棠陨落后,亦有魔族心怀鬼胎,而外头修仙界虎视眈眈,不得已,不姜用魔玺封印女婴魔王血脉,送往人间。

这之后,不姜一面抵挡宗门追杀,一面稳定分崩离析的魔界,一晃十多年过去,知晓女婴存在的亲信,如今只剩下小双一个。

是以,当她提起身孕一事时,在场魔修才会如此愕然。

已有聪明人联想到簪星身份,看向簪星的目光中隐有激动。

不姜的目光掠过众人:这些年,簪星藏在人间,直到极冰之渊中,觉醒魔王血脉。

她话音刚落,簪星松开元力压制,一股盎然光流顺着她的身体涌动,汇聚在眉心燃烧,在那里,一朵青色的海棠悄然绽放。

魔王印,是魔王印!她是尊上血脉!短暂的惊愕过后,众人沸腾起来。

她是我与魔尊之女。

不姜淡淡开口:这世间,纯正的天魔血脉。

天魔血脉,整个魔界,如今除了不姜,也就只有簪星一个了。

鬼厌生嘴上说自己是魔王之子,可他的魔王印并非纯正的青色,他是半魔之子,而眼前这位,却是实打实的天魔血脉,魔王之女。

魔修们看向簪星的目光顿时变了。

能从极冰之渊走出来的魔王之女,实力必然不容小觑,或许正是因为她的到来,枯竭多年的灵脉才会重新流动。

当年魔王鬼雕棠以一己之力改变魔族命运,可到底功败垂成。

或许这少女会成为第二个鬼雕棠,带领如今残余的魔族,一雪前耻,重回巅峰。

小双一撩衣角,跪下身去,恭声道:恭迎小殿下回城——殿中殿外,无数魔修跟着跪伏下身,齐齐恭声道:恭迎小殿下回城!黑石城外的枯鸦似为这震天喊声所惊,扑扇着翅膀飞走。

身穿红袍的美人微微一笑,看向簪星,轻声开口:欢迎回家,簪星。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落入黑石城的河流中。

黑石城的河流是红色的。

那些蜿蜒的血色蠕动在漆黑的山地中,如一条条鲜红的长虫,朝远处奔涌,一直到魔界的尽头。

簪星坐在大殿中,弥弥安静地趴在她脚下。

这大殿似乎多年未曾打理,又或许原本就是如此陈旧,整座大殿漆黑黯淡,带着一股腐朽的潮意,墙壁似乎有溅上的星点褐色血迹,颜色开始发黑。

总之,这里阴森而沉冷,压抑得出奇。

身穿红袍的美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在那褐色血迹旁停了一下,登时柳眉竖起,抱怨道:那疯子将好好的宝殿变成如此阴森的模样,果真是个疯子。

簪星抬眼看向不姜:以前这里不是这个样子么?她以为一开始就是如此。

当然不是。

不姜寻了个舒服的软榻坐下来,整个魔界中,就属你父亲最风雅了。

当年的混沌殿,修仙界那些仙宫都比不过,不过......她叹了口气:罢了,不提那些,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簪星道:我想上姑逢山,救出我的朋友。

顾白婴和红酥都留在了宗门,尤其是顾白婴,众目睽睽之下放走自己,不知道宗门那些人会如何对待她,如今她既已出极冰之渊,理应上山寻人。

你又来了,我早与你说过,他是青华之子,修为天赋卓绝,就算搭上整个太焱派,少阳真人也不会让他出了意外。

再说,在人间的魔修已经传回消息,这些日子,修仙界宗门可没有什么处置弟子的消息传出。

或许他们悄悄用刑了。

簪星反驳。

不姜一笑:宗门真要惩处和魔族相关之人,必然要杀鸡儆猴,以免再有弟子重蹈覆辙。

真要惩罚太焱派掌门的亲传弟子,当然要闹得三界皆知。

如今不声不响,自然是大事化了。

你要真打上姑逢山,坐实了你与他们情谊匪浅,那才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可......没什么可是的,就算你铁了心要上山,各大宗门联手,凭你一人之力,真能全身而退?簪星没有说话。

那本《绝世心经》重新以一种非魔非仙之途探索大道,她虽修炼,到底未成正果。

能从极冰之渊一跃而出,也是弥弥吞噬劫云,助她突破。

琴虫种子还未完全吸收,她想要恢复到最好的状态,绝不是现在。

而宗门里法器符阵层出不穷,别的不说,就说万杀阵,她都没有信心能活着捱过第二次。

我很想陪你一道杀上修仙界,不姜淡声道:但经你父亲一事后,魔界元气大伤,鬼厌生如今不知所踪,或许不日就会卷土重来。

我不能拿魔族的性命与你豪赌。

簪星,她看着簪星的眼睛,这世道,强者为尊,宗门中人将你逼入杀阵,鬼厌生令你坠入冰渊,皆因你本身不够强大,如今修仙界凝聚除魔军,鬼厌生身怀枭元珠,前有狼后有虎,仅凭魔界残兵难以自保。

为何不潜心修炼?修炼?只有自己强大,才有选择的权力。

如今你以魔王之女身份回归魔界,众人对你期望甚高,若你不够强大,自有人前来挑衅,要想服众,就要有足够的实力。

我可以帮你打听宗门里的消息,但在那之前,你要想清楚接下来的路。

簪星问:你希望我潜心修炼,振兴魔族?她不过是一个误入局中的局外人,要托起一个族群的命运,未免草率。

不是为了魔族,是为你自己。

你心高气傲,不愿认命,否则在极冰之渊中,就已经化作千万名字中的一个。

你父亲当年也不愿认命,所以拼死一搏,可惜最后失败了。

你想要改变规则,改变命运,就要有与天相斗的资格。

如果魔族注定要出现一位天才少年,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她看向簪星,目光包容又温柔。

簪星没有说话,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

她想到了自己挣扎在姑逢山黑沼泽的时候,想到在离耳国落入灭妖阵的时候。

她和青华仙子相遇时,她在巫凡城遇到蛇巫时。

在藏宝地中见到无忧剑的记忆,拿到圣树的果实,被鬼厌生诬陷千夫所指,落在万杀阵中挣扎绝望,最后被修罗伞摄取魂魄,打入极冰之渊。

无数次的,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每一次,又在最后关头等来了发生的奇迹。

在姑逢山上找到的琴虫种子,会在生命危垂时救了她的性命。

在凶兽出没的夜晚里捡到的幼猫,会在很久后载着她从寂寂长渊中一跃而起。

看似巧合的命运,未必不是天道的陷阱。

奇迹姗姗来迟,但到底没有缺席。

她应该如何做?她又应该做什么?簪星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掌心生长的花枝图案,在枭元珠离开她体内的那一刻尽数消失,一同消失的,似乎还有被天道主宰的命运。

她在万杀阵中,体内凝聚的金丹被神火炙烧化流,连同过去的身份,曾经的自己。

从失去了枭元珠的那一刻起,她就自由了。

如今的这个簪星,不再是杨家大小姐,她成了魔王之女,魔族的小殿下,觉醒了魔王之力,她又要如何?簪星从未想过脱离了天道为她安排好的身份之后,她应该要做什么。

一直以来,她总觉得有朝一日说不定会回去。

可如今,掌心的图案消失,她成了都州大陆中无数个修士中的一个。

她在这里有了朋友和家人,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或许她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你打算怎么办?不姜再一次问她。

弥弥伏在簪星脚底,甩了甩铁棍似的尾巴,它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宫殿大部分地方。

魔修们对这上古神兽天生畏惧,总是躲得很远。

银琅狮如今还不会自如地收缩变化形体,藏在这里,仿佛守护主人的巨兽,温驯又危险。

簪星想了想,开口问:鬼厌生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猜炼化枭元珠后。

簪星笑了笑,摸了摸弥弥毛茸茸的大脑袋。

前一刻还是宗门前途无量的小师妹,下一刻就成了臭名昭著的魔王之女。

拿到了要毁天灭地的反派角色,做的偏偏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行径,人生大起大落,堪称刺激,一眼猜不透前方,或许才叫有趣。

她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魔族的天才少年,就由我来做吧。

不姜微微一怔。

簪星看向她,唇角一翘,笑意明朗如星。

母亲,她说:我要闭关。

------题外话------星妹:今天也是情绪稳定的一天('-ω-`)第二百五十二章 两年后(1)黑石城中,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日子了。

傍晚时分,所有魔族都倾巢出动,将洞窟门口碧幽幽的鬼火点亮,又搬出鬼首花装饰道路两边。

洞窟门口堆积如山的白骨上,眼窟窿处填满了闪闪发亮的晶石,四处张灯结彩,五颜六色。

今日是魔界小殿下出关的日子,整个黑石城举城狂欢。

琴魔模样英俊,长发以一截指骨挽成高髻,正弹拨着以人骨做成的琵琶,乐声悠扬悦耳,就是琴调粗粝森然了些,听着有些脊背生寒。

魅魔雪白纱裙上布满了斑驳血花,翩跹起舞间,裙角血迹撒了一地,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金精们个子小,只到人的小腿处,穿着统一的黄白长衫骑着矮马四处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留下一片黄灿灿白花花的金银,险些晃花人的眼睛。

还有猿公、柳精、骨萨婆......殿中殿外,一片群魔乱舞,若有人不小心误入此地,一定以为自己如在无间地狱,当场魂飞魄散。

簪星幽幽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清楚自己所在的是东方修仙世界,她会以为自己乱入了某个奇妙万圣夜。

她这口气叹得响亮了些,殿中高亢的琴声一顿,众人齐齐朝她看来。

高座上的女子一身黛绿长袍,袍角铺泻在地,袍身以银丝绣满精致四神纹,怀中抱着一只雪白大猫,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大猫的皮毛。

满头长发以木簪挽起一束,剩下的垂至腰间,长发间隐隐流动深绿光泽,那是充沛的魔王元力。

她长了一张很美丽的脸,和魔后不姜风情万种、英气美艳不同,她的五官生得标致,眉眼间蓬勃又明媚,温和又宁静,如在深渊之中长出来的一棵树,令此地充满生机。

整整两年,魔界的公主,如今的小殿下才出关。

比起两年前的青涩,少女似乎成长了不少,当她倚在高座上垂眼看殿中歌舞盛像时,神情间已经有一些她父亲当年的影子,寂寥又强大。

但与当初的魔王相比,她又多了一点明朗和亲和。

就是这点明朗,让魔界众人很快就喜欢上了她,不止因为她是天魔之女,也不止因为她能让枯竭的灵脉重新流动,就仅仅只是因为她这个人。

就算抛去一切,若她只是个普通魔族,也是个讨人喜欢的魔族。

看来他们很喜欢你。

不姜从阶梯下走了上来,语气轻快:这样的盛况,只有你父尊当年令灵脉重新流动时才有。

簪星一手支着下巴,看着殿中的歌舞,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

不好看吗?像群魔乱舞。

簪星老老实实回答。

她能理解黑石城的众人一片好意,对她出关这件事认真排练了许久歌舞节目,就为了博她一笑。

但实事求是地说,魔族和人族之间的审美差异,确实差出了一条冥冥河的距离。

她在姑逢山的时候,习惯了宗门里朦朦胧胧的性冷淡风格,而魔界简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们喜欢大红大绿、金光闪闪、五颜六色,他们的府邸全都安排在黑石山上的洞窟中,每一个洞窟都修缮得像鬼屋,门口装饰着鬼画灯笼,石壁上画着地狱图,有时候在洞窟大门口摆一个会发光的鬼脸雕像,还有奇形怪状的摆件......他们对于金银倒是很大方,魔界从不缺金银珠石,于是许多洞窟里桌椅板凳全都是纯金打造,有时候加几根水晶柱子,恨不得将所有会发光有色彩的东西全部安上去。

总之,滥用色彩,审美奇葩。

不姜失笑:你知道吗?昨日魅魔还来告诉我,你一个年华正好的如花少女,衣箱中应当多添几件颜色鲜亮的衣裙,如此清简寡淡,未免显得不够活泼。

簪星看了一眼在殿中舞得正欢的女子,漂亮是漂亮,就是那件布满血掌印的血衣,怎么看都有点瘆人。

她打了个冷战:不了不了。

不姜了然一笑,没再勉强她,只问:刚出关,你如今的感觉如何?簪星回答:挺高兴的。

是吗?我怎么瞧着你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还在想你那位太焱派的朋友?簪星沉默。

她出关之前,请不姜继续打探修仙界那头的消息,一些未在魔界的魔族藏在都州,寻常时候会与黑石城以密信联系。

待簪星出关,第一时间询问顾白婴和红酥如今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修仙界一切如常,未曾听说有什么弟子陨落,或是天才被罚一事。

太焱派和往日一样。

有些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弥弥察觉到簪星的心不在焉,侧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簪星回过神来。

这两年来,银琅狮也跟着她一道闭关了。

只有一丁点神兽血脉的大猫如今成为了一只真正的神兽,能够随意变幻身形大小。

为免吓到魔界众人,也方便簪星照顾,大多数时候,弥弥都是以家猫形态出现。

母亲,簪星手指挠了挠弥弥下巴,怅然问道:如果一个人处处照顾你,袒护你,甚至为你分出元魂,不顾世人阻拦也要挡在你身前,为你甘心站到天下人的对立面,是为了什么呢?那他一定是个冤大头吧。

不姜想也没想地回答。

......你别这么看我,不姜叹了口气:那你希望我说什么?说他对你情深似海,痴心不改?好吧,他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看起来的确是情深意重之人。

不过,簪星,恋人情到浓时,为对方做什么都甘愿,日后情意渐渐淡薄,新鲜过后,回头再看,也就那么回事。

我是过来人,比任何人都清楚。

魔后不姜,天上地下,情人数不胜数,簪星也不知道这些情人是鬼雕棠在世时就有的,还是鬼雕棠过世之后有的。

总归光是簪星见到的几次,偎在不姜身边的男子就换了好几波,而她对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喜欢。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两年后(2)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将话本里那些情爱当成真的,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只教人生死相许,全是胡编乱写。

咱们魔族,生来就会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她的神情复又忧虑起来:当年我将你送往人间,别的不怕,就怕你学了凡人女子那一套,动不动就要什么忠贞不渝,一往情深。

最后别的没捞到,白背了一身牌坊,累不累呀?簪星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反正你且记着,海誓山盟什么的,听听也就算了。

旁人因情对你有恩,你就报恩,可千万别欠情。

你堂堂一个魔界公主,对一个宗门弟子一心一意,说出去,整个魔界都要笑话你,更丢了你母亲我的颜面。

簪星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句,见不姜越说越有劲,不觉头疼,遂起身道:我有些乏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这歌舞很好,母亲慢慢看吧。

抱着弥弥匆匆走了。

不姜看着簪星落荒而逃的背影,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旁边蓝衫儒生凑上前,温声开口:小殿下看起来很喜欢太焱派的那位小师叔。

可不是么?不姜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两年了,我本以为她出关后会好一些,如今看来,反倒变本加厉。

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个宗门弟子,还如此上心,真是没出息。

小殿下尚且年幼,何况过去多年一直生活在人间,刚来黑石城,不喜欢这里也是自然。

不姜垂眸: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若她只是一时玩闹,与修士谈情也就罢了,怕就怕她是真心相待,你也知,人魔殊途,老天想要拆散一双有情人何其简单。

她如今陷得越深,抽身之时也就越痛。

倒不如一开始逢场作戏,反倒对两人都好。

小双想了想:听小殿下的描述,那位宗门修士少年英俊,又多次危急时刻出手相助,小殿下对其生出爱慕之心也实属正常。

不过,若有情伤难愈,从来都靠时光和新欢。

如今时间渐长,但新欢未至,不如多为小殿下选几位魔界俊才,好分散她的注意。

不姜一怔,看向小双,过了一会儿,沉吟道:你说的也有理,簪星到黑石城之后,一直闭关,还未曾真正与人交往过......你叫魅魔选几个人来,送到她殿中。

等等,不姜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多选几个,选择丰富些。

小双:是,殿下。

......黑石城的雨又下了起来。

春日到了,绵绵春雨总是不绝。

和姑逢山的春夜不同,黑石城的山地中生长许多黑槐树,槐树枝叶嶙峋,在夜色下如张牙舞爪的鬼怪,不见柔美,只有诡艳。

想到姑逢山,簪星的目光浮起些惆怅之色。

她拔下发间的晚星簪拿在手里,对着碧色的油灯仔细端详。

晚星簪在万杀阵的时候,上头的元魂已经被神火击碎,后来她从鬼厌生手中逃脱,落入极冰之渊,晚星簪不知在什么时候碎成了两截。

来到魔界后,她用法术将晚星簪粘好,但只是表面上恢复如初,天魂木一旦断裂,就再不能养护元魂。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簪星才知道这簪子所用材料,是三界中珍惜难寻的天魂木。

她想起不姜的话:天魂木所在之地,必有银犀守护,银犀凶残,寻常修士遇到,九死一生。

你那位朋友,倒是对你很大方嘛。

簪星不知道顾白婴是如何得到这截天魂木,但那过程一定不轻松。

不晓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准备的,或许是红酥那一句六月初一是我家大小姐的生辰开始,亦或是更早。

她对顾白婴说:这簪子真漂亮,画金楼里值不少灵石吧?竟没发现他手上和身上的伤。

他将自己的元魂化作晚星缀在银簪簪头,原是将一隙命运拱手奉上。

簪星深深吸了口气。

两年了,不知姑逢山上如今是什么模样。

顾白婴和红酥又如何,鬼厌生自抢走枭元珠后,再也不曾露面。

如今人间风平浪静,不过,簪星总隐隐觉得,埋藏在平静下的风暴并没有消失,它在伺机等待,等一个绝佳机会,再杀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小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殿下。

簪星回过神,道:进来吧。

双头修罗本人比须弥芥子图中的要温和多了,许是生前一直在人间生活,审美和凡人无异,于是在这动不动就给人视觉冲击的魔界中,小双恍若一股清流。

他总是一身蓝衫儒冠,温文尔雅,旁人看了,丝毫不会觉得他是魔族,只会觉得他是人间清俊书生。

小殿下,这是给您宫中新添的人。

簪星转身,目光顿时凝住了,好半天才开口:这是何意?小双身后跟着一群打扮奇异的人,正殷殷望着她,有的甚至给她抛了个媚眼。

小双笑了笑:殿下让属下给您殿中添几个人,您看这些人可还顺眼?簪星沉默一下,问:你说的添几个人,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不等簪星回答,那一群人中便主动上前,为首的一个男子容貌美艳到雌雄莫辨,一身红衣,手中捧着一盏碧色的油灯,对着簪星轻声道:在下吹灯鬼。

在他身侧的一个黄袍英武大汉不甘示弱,立刻挤上前,粗声道:在下缆将军。

他说话的声音大了点,惊着了旁边一位容色苍白的青衣少年,这少年咳嗽了好几声,有些柔弱地轻声开口:小殿下,在下病魔......咳咳咳。

簪星:......还有一身酒气的酒魔,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水君......最后甚至还有一位美貌温柔的紫衣女子梳女,手中拿着一柄玉梳梳理及地长发,见簪星看过来,便抿唇一笑,数不尽的温柔娇羞。

簪星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加上小双,正好凑成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一个彩虹色。

她问:这么多人,我混沌殿管的过来吗?小殿下宽心,混沌殿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殿下也是看混沌殿素日冷清,多几个人热闹些。

小双微微一笑:这几人都是按小殿下喜好选的,小殿下若有别的喜欢的人,尽可告诉属下,属下再为您挑选送来。

簪星还想拒绝,那个叫病魔的苍白少年已经率先一步跪下身,抱着簪星的腿恳求道:小殿下让我们留下来吧,咳咳咳,能伺候您是我们的福气。

他咳得惊天动地,簪星担心他继续这么咳下去会一命呜呼,不由得无奈:你先起来再说。

小殿下志在大道,这几人也只是负责您的衣食住行而已,不妨先试试看,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换人也不迟。

小双适时地宽慰。

还要换人?簪星瞥一眼小双,蓝衫儒士仍是一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模样。

簪星知道,这人是不姜最信任的手下,平日里看着好说话,实则对不姜决定了的事情也十分执着。

她再看向殿中殷殷望着自己的六人,虽然打扮奇异了些,不过比起动不动在衣裳上摁个血掌印的有些魔族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罢了,她若是不收,不姜迟早还会遣人送来,还不如先收下,反正这混沌殿阴森冷清,素日里一个人住着还有些发毛,多几个人陪着也好。

思及此,簪星就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们就在这里先住下。

六人喜出望外,立刻齐齐跪下谢恩:多谢小殿下成全。

......窈冥殿就在混沌殿隔壁。

比起混沌殿来,窈冥殿要精巧得多。

殿中铺设华丽,金银软红,如人间宫殿。

小双走了进来,对正在高座上照镜子的美人道:殿下,人已经送过去了。

哦?不姜抬了抬眼皮子,神情有些意外:她竟然这么容易就收下了?我以为还要费好一番功夫。

小殿下性子宽和,向来不做与人为难之事。

不姜叹了口气:就是怕太宽和了,惹人欺负。

殿下宽心,送去混沌殿的六人都头脑简单,心无城府,应当与小殿下相处得很愉快。

小双道。

不姜摆了摆手:别说相处愉快,只要能让她别成日都想着念着那个小师叔就行。

再说,她眼神沉寂下来:这样轻松的日子,也不知还能过得了几日。

鬼厌生到现在都没有下落,虽然他们都盼着那疯子是收服枭元珠走火入魔暴毙了,但大家心知肚明,这可能性很小。

鬼厌生想要掌控魔界,簪星就是拦路石,一旦那疯子再次出现,魔界一战在所难免。

就算簪星想躲,可想要拿回枭元珠,也不能一直就这么躲着。

正想着,门口的罗刹鸟突然张嘴大叫起来,粗砺的嗓音在殿中分外刺耳。

一道黑色密信出现在空中。

不姜目光微顿,坐起身来,那封黑信飞到她手中,在空中燃烧,随着燃烧的火苗显出一行行光字来。

片刻后,不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殿下,可是出了何事?小双小心翼翼地问。

不姜垂下眼睛:有鬼厌生的下落了。

------题外话------簪星眼中的《九霄之巅》:1v1不姜眼中的《九霄之巅》:NP第二百五十四章 好消息(1)混沌殿多了六位宠妃后,果真热闹了起来。

水君在殿中挖了个池子,灌上一汪清澈的湖水,湖水澄净,明瑟可爱,如果没有池底下几块会发光的肋骨就更好了。

吹灯鬼嫌混沌殿光线太暗,一连在殿中安放了几百盏明灯,灯火全是蓝绿色,簪星夜里起来喝水的时候,望着四处游荡的鬼火,常常生出一种自己误入了某个坟场的错觉。

病魔成日都是咳咳嗽嗽的,有时候拖着病体在殿中扫洒,地还没扫到一半,自己先咳一地血,宛如凶案现场。

缆将军和酒魔成日斗酒,斗输了就拿缆绳上吊一个时辰,簪星窗前的槐树枝上时常能见到人影飘摇。

比起来,那位美貌体贴的梳女最是正常,素日里说话轻言慢语,性子也体贴,只是......这满殿掉的都是她的头发,和弥弥有得一拼。

托这几位的福,簪星怕鬼怕死人的毛病,在六位宠妃入殿几日后立刻不治而愈。

有时候心情好了,甚至还能帮着擦拭池子里的骨头。

小双说混沌殿从前是鬼雕棠居住,而先魔王高贵冷艳,不喜旁人接近。

这么些年,魔界众人都没进过混沌殿。

这六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进殿的机会,簪星又是个和蔼可亲的性子,自然卯足了劲儿表现,今日你拿一张金桌子进来,明日我送一方银板凳,原先的黑石床颜色太冷,换成了圣洁的白玉床,柱子上没有雕花,于是水晶柱上隔天就多了九子魔母的雕刻,碗碟必然是红玛瑙方显尊贵,还得配上绿翡翠筷子......把个阴森森的大殿装点的花里胡哨,色彩斑斓。

簪星有时候望着他们热情装点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一丝怀疑:或许,是自己的审美出了错?但这问题在这里,永远没有答案。

弥弥变成小猫,在殿中水池边伸爪子捞会游动的骨头,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道:簪星。

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簪星睁开眼,看向不姜:母亲。

你这殿中多了几个人,果然比从前温馨了不少。

不姜眼里很有几分欣慰:待再过一段日子,我让媚魔再送几个人来,常换常新嘛。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头,簪星问:母亲来找我有事吗?不姜之前被鬼厌生囚禁在极冰之渊,魔元之力受损严重。

这一年来,簪星闭关的时候,不姜也一直在休养。

只是黑石城被鬼厌生糟蹋了两年,百废待兴,不姜除了要休养魔元,素日里还要处理黑石城一切事宜,总是很忙。

簪星其实与她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今夜天气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姜道。

簪星望着外头连绵的阴雨,沉默了。

雨水绵密如丝雾,笼在黑石城暗色的山地中。

槐树枝丫被洗得发亮,如冷寂细石。

隔几步树上便挂有牛头模样的风灯,在夜色下泛出些蓝紫的光。

不姜手持一把青色油纸伞,伞面很大,足以遮蔽两人,伞面上用工笔画了泼墨花鸟图,十分精致细腻。

和鬼厌生那把总是鬼气森森,一看就让人觉得不祥的修罗伞相比,这把青纸伞看起来格外风雅秀致,总让人想起蒙蒙江南烟雨。

见簪星盯着纸伞上的花鸟图案,不姜微微一笑:这伞还是你父尊的。

我父尊?当年我在黑石城中山上散步,就在那里遇到了你父尊。

不姜神情变得怀念起来,似乎想起了旧时的一幕,语气很是感慨:我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他一身青衣,撑着把漂亮的青纸伞从山中悠然而下,我当时便想,这样的美男子,纵使九天仙宫的神仙也比不上。

美男子?簪星有些怀疑。

一直以来,魔界众人给她传递的消息里,鬼雕棠英俊冷血,霸道残酷。

她总觉得这样的大魔头,理应一身黑衣斗篷,或长袍鎏金,模样要刀削斧凿般深刻,倒没想到在不姜嘴里的鬼雕棠竟然如此......正常。

甚至还有几分出尘。

不姜撑着伞,继续同簪星一起慢慢往前走:那是自然,我不姜的情人,各个挑出来容貌都是数一数二,而在那一群人中,他是最好的,所以我才同他成亲,还有了你,本想着以我和他的容貌,诞下子嗣必然是惊动天地的惊艳。

没想到,她顿了顿:世事无常。

......怎么说着说着还嫌弃起她来了?簪星轻咳一声:挑道侣,不能只看容貌。

不姜斜睨她一眼:是吗?那为何我问你那位小师叔有什么特别的时候,你总是要强调‘格外俊俏’?簪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父尊要真要相貌丑陋,再能干我也瞧不上。

不过,你以为你父尊就只是个绣花枕头,就大错特错了。

自魔族出世以来,黑石城历任十位魔王,他是最好的那个。

不姜说到此处,停下脚步,看向前方,轻声道:你看。

这已经是山地最高的地方了,从这个角度往下俯瞰,整个黑石城尽在眼底。

夜色深重,夜雨茫茫,山上那些石窟门口晃荡着白色的灯笼,又有会发光的金色雕像,树上的鬼火风灯莹莹如星......那些单独看起来格外诡异的色彩,却点亮了整个黑石城的夜晚,让这苍凉冷寂的山地里,多了几分斑斓与鲜活,烟火和热闹。

人间广阔,有山有海有丛林,宗门为了标榜与世隔绝,总要将自己弄的寡淡无味,好脱俗出尘。

殊不知那些热闹与鲜活,才是魔族最向往的。

不姜淡淡一笑:你总觉得魔族喜好特别,艳俗不已,但黑石城只有黑色,若不多些色彩晶亮,这里未免死气沉沉。

簪星愣了愣:对不起。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仙居至高之地,人居至美之地,魔居至暗之地,天地鸿蒙初开就是如此。

魔族和人族,其实并没有两样,各自居安一隅,相安无事。

第二百五十五章 好消息(2)簪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底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那我父尊.....不姜转过身,轻轻拂袖一挥,宽大的绯红衣袖如艳色花火,随着她行动间,面前的山林有了变化。

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溪。

这条小溪的溪水,是红色的。

溪水从地底深处冒出来,涓涓往前流去,又在奔涌的途中分成无数股细流,蔓延包裹了整座黑石城。

那些鲜红水流漫过丛林,漫过漆黑泥土,从漫山遍野的石窟前流过,滋润了整座黑石城。

这是魔界的灵脉。

不姜道:魔界的灵脉,供养整座黑石城,和魔族中人。

簪星不曾见过红色的灵脉,修仙界中的灵脉,大多都是金色的,偶有白色。

这鲜艳的色彩并不令人觉得可怖,它鲜如朝日,喜庆又吉祥。

你知道,你父尊当年为何而死吗?不姜问。

簪星低声道:因为炼化枭元珠走火入魔,为祸人间,被修仙界几大宗门联合斩杀于金门之墟。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炼化枭元珠?簪星想了想:为了更强大?修道之人,无论是魔族还是人族,渴望更加强大的力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作为魔界之主,鬼雕棠试图借用枭元珠突破更上一层,并不难以理解。

不姜笑了笑,没有回答簪星的话,她转过身,看向脚下的黑石城:二十多年前,魔界的灵脉开始不如以往充盈。

一开始,只是流动的不如以往多,再后来,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出灵脉缩小,再到最后,灵脉已然有了枯竭之势。

你应该听过,曾有灵脉枯竭的宗门,最后整个宗门没落,修仙界再找不到其名字。

她道:魔界的灵脉也是一样,一旦灵脉枯竭,所有魔族的魔元之力将会渐渐消失,整个黑石城会成为一座死城,直到整个魔族消失在都州。

簪星蹙眉:灵脉为何会枯竭?不姜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天道公平,四时荣枯自有定数。

魔族兴盛多年,总会走到衰亡之际,待黑石城消失,魔族消失,若干年后,再有一位天魔横空出世,重复宿命的轮回。

你父尊,是个不认天道之人。

传闻最强大的魔王之力可令灵脉重新恢复生机,魔王之力越强,灵脉越盛。

那时你父尊已经修炼至瓶颈,多年未有突破,这时候,他偶然得到了枭元珠。

簪星微微一怔,已经猜到了几分事实的真相。

枭元珠蕴含天地灵气,你父尊试图炼化枭元珠,借助天魔之力来重新觉醒灵脉。

不过......不姜叹息了一声:结果你都知道,他失败了。

鬼雕棠不仅没有炼化枭元珠,还走火入魔,迷失心智,在人间大肆作孽,最终被宗门联手斩杀。

你父尊陨落后,黑石城的灵脉彻底枯竭了。

整个魔族魔元之力都在渐渐消失,这些年,我虽勉强维持黑石城平衡,但心里清楚,再这样继续下去,魔族最终结果也是凋败。

直到两年前鬼厌生出现,魔界灵脉又重新恢复了一点生气,我本以为这代表灵脉承认了鬼厌生,鬼厌生就是那个可能拯救魔族之人,但我又觉得,魔界之主让一个疯子来做,委实有些草率,直到你出现。

你走出极冰之渊的那一天,魔界灵脉重新开始流动。

簪星,不姜的声音平静:你是那个能拯救魔族之人。

簪星张了张嘴,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魔后的目光落在簪星身上,像是透过簪星看到了另一人,良久,她道:你和你父尊,真的很像。

你们一样固执,一样天真,一样不到南墙心不死。

当年他坚信自己能炼化枭元珠,挽救整个魔族,而你笃定认为自己能走出极冰之渊,成为第二个天才少年。

他失败了,但你成功了。

所以,不姜的目光闪过一丝复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改变天道,再一次改变魔族注定的命运。

簪星有些不解:我不明白。

不姜笑了笑,向前走了几步,弯腰将伞收起放到树下,然后转过身,对着簪星伸出双手。

魔后自称三界第一美人,全身上下无一寸不美。

那双手洁白无暇,似造物主最佳杰作,芊芊皓腕上,却各自挂了一只黑色的手镯。

这手镯很粗,看起来极为笨重,上头既没有雕花,也没有镶嵌宝石,伶仃地挂在腕间,看起来尤其格格不入。

簪星不明所以,不姜垂下眼睛,下一刻,手中突然爆发巨大元力,朝着簪星气势汹汹扑来。

簪星下意识运转魔元阻挡,望向不姜:母亲?叮叮咚咚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姜手中的两只黑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作两道巨大的黑轮,锯齿森森,在她手中旋转,她扬眉,声音听不出是何情绪:这么久了,也让我看看你闭关修炼的成果。

话毕,也不等簪星反应,两道汹汹转动的黑轮便朝簪星滚来。

这黑轮碾到人身上,是要把人碾成碎渣的,簪星心中一凛,大喊一声:无忧!话音刚落,指尖青戒上那朵霜花倏尔爆发一阵巨大光芒,化成一根青色长棍落入簪星手中。

长棍与黑轮相撞,黑石山上传来一声巨响,无数星点的火花燃起,簪星立刻感到一股似海洪流顺着棍尖扑向她胸前,她被这元力震得喉头一甜,全身上下的经脉几乎要被震散,而这还不算完,黑轮愈滚愈大,锯齿变成刀尖,萦绕着魔气,气势汹汹地朝她碾来。

簪星将长棍一顿,无数花流涌出,将面前的黑轮包裹,黑轮开始渐渐变慢,直到再不能前进一份,不姜再合掌,两只漆黑巨轮倏尔又变成手镯,那手镯化为千千万万个,每一个都盘旋似刀锋,朝簪星铺天盖地刺来。

砰砰砰砰砰——无忧棍挥舞似风,将扑向身前的黑镯尽数挡住,簪星猛喝一声,一股汹涌元力顺着棍尖流出,这元力从前是青色的,如今青色里头掺杂了一股黑流,元力与魔力交缠,黛色光流如飞向夜空流星,朝其中两只黑镯狠狠劈下——铛——两只镯子滴溜溜滚落下来,落到靠着槐树的青纸伞边,不动了。

簪星喘着气,看向不姜。

不姜大红的衣袍落在地上,被泥土溅污,上头绣着的华丽纹路变得模糊,而她丝毫不在意,只走到一边,弯腰捡起两只玉镯重新戴上,又撑起油纸伞走到簪星身旁,替她遮去头顶的雨幕。

这么短时间里就能破我的金刚镯,你比我想的还要厉害。

簪星没有回答。

魔后不愧是魔后,能在鬼雕棠陨落、魔界灵脉枯竭的情况下将黑石城撑到如今,果真不容小觑。

她打败了不姜,但也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青色的魔王印烙在她眉心,仿佛随时提醒她是魔王之女的事实。

出了什么事了?簪星问。

不姜不会突然试探她的修为,说起来,今夜突然要出来走走也一定颇有深意。

你看,不姜看向那条鲜红的灵脉:你刚到黑石城的时候,灵脉流动湍急,灵气充沛,不过两年,水流已小了许多。

簪星凝目看去,先前她没有来过此地,自然也不知这里的变化,想了想,她问:灵脉还是在继续枯竭吗?是啊,不姜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忧色:我原以为魔族之困已解,现在看来,这一劫才刚刚开始。

不等簪星开口,不姜又看向她,语气有些莫名: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坏消息。

凡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且如今的情况都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簪星实在不知道,更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我的人传回消息,前不久,鬼厌生重新出现在都州,祸害遗千年,他没死。

闻言,簪星有些惊讶,她闭关的这两年,鬼厌生一直没有出现,正因如此,黑石城才能短暂地迎来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魔族众人都在心中暗自祈祷鬼厌生是走火入魔死了,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如今看来,这希望落空。

鬼厌生的重新出现,预示着黑石城的平静日子恐怕要结束了。

那好消息呢?簪星问不姜。

不姜笑了笑:好消息就是,鬼厌生刚出关就四处找死,在宗门撒野杀人,修仙界恨他入骨,已经联合一只除魔军,不日去往狳峨山剿灭魔头。

所以修仙界暂时帮我们分担了一部分风险,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一段时间?簪星问:对黑石城来说,的确是个好消息。

不姜笑着摇了摇头:我说的好消息不是这个。

簪星疑惑地盯着她。

你不是一直很担心你的那位小师叔么?不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此次除魔军的领军人,就是你那位小师叔。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最后一页(1)顾白婴?簪星一愣,随后看向不姜急急问道:这是真的?两年前她被鬼厌生陷害,被修仙界逼入万杀阵,顾白婴以一己之力护她逃走。

纵然他是青华仙子的儿子,纵然他是少阳真人的亲传弟子,但想要将此事轻轻揭过,应当不大可能。

但这之后,一直没有听到宗门里惩戒某位弟子的消息。

没有消息,从某种方面来说,就是好消息,顾白婴至少性命无忧。

不过,这并不代表簪星就能放心了。

若非她必须要完全融合琴虫种子,她恨不得当日就飞上姑逢山将顾白婴救出来。

两年了,如今终于再次听到顾白婴的消息,可他怎么会成为除魔军的首领?要知道除魔军是几大宗门联合挑选人选组成,别的不说,赤华门的灵心道人居然会同意?不姜的声音将簪星飞走的思绪拉了回来:枭元珠是魔界至宝,无论能否将其炼化,它都是由魔界灵气孕育所生。

如今这珠子在鬼厌生手中,如若最终被他炼化,整个魔界将会迎来一位喜怒无常的残暴君王,或许都不用修仙界出手,不过几年,魔界中人都会被这疯子杀光。

所以枭元珠不能继续为他所有。

当然,枭元珠也不能落在宗门手中。

被宗门修士炼化,转过头来对付我们魔界,仍然对魔族有害无利。

所以簪星,不姜道:我们必须拿回枭元珠。

可枭元珠在鬼厌生手中。

簪星微微皱眉:你希望我与鬼厌生交手,抢回枭元珠?说实话,她不敢夸下海口,鬼厌生的修罗伞顷刻间就能摄取人魂魄,令人忌惮不已。

而且鬼厌生拿走珠子已经两年了,枭元珠使人修炼事半功倍的能力簪星是领教过的,如今的鬼厌生,只怕比两年前更难对付。

只她一人,簪星还真没有把握能打败他。

正面交手,当然没有把握,不过,那疯子前些日子一出关,就四处上宗门杀人,宗门早已对他忍无可忍。

如今馀峨山一行,想必除魔军和鬼厌生之间,必定有一番死战。

趁他们两方交手正酣时,你再出手,岂不是渔翁得利?簪星:偷袭?话是说得没错,不过怎么听着这么......猥琐?不姜瞥了她一眼,哂道:你在太焱派呆久了,怎么也学了他们那一套名门正道的规矩?你要记清楚,我们是魔族,就算你做得再怎么光明磊落,名声也就那样。

反正做不做旁人都要说咱们歪门邪道,还不如无所顾忌。

只要咱们不要脸,就没什么可以约束咱们的。

......真是好一个破罐子破摔。

不姜看着簪星,轻声叹了口气:其实此行,我本打算自己前去的。

毕竟若你出事,整个魔界就真的群龙无首了。

可是,如今黑石城中,魔族将你当作未来的希望,待鬼厌生之事一了,你就是黑石城下一位魔王。

过去多年,你一直生活在都州,如今回到魔族,有人信服,必然有人暗中不满。

你需要打一场漂亮的仗证明自己,也需要踏上魔尊之位的一块垫脚石。

馀峨山一战,你势在必行。

雨丝如柳丝,飘摇地落在青色纸伞上,将水墨花鸟氤氲出团团水雾。

簪星没有说话。

你父尊当年如果不炼化枭元珠,以他的修为,整个都州几乎都可以横着走,你父亲陨落后,如果我离开魔界,不用庇护魔族,随便找个地方,也能安枕百年无忧。

但是,你父尊为了魔族灵脉,仍然主动炼化枭元珠。

我为了不让魔族彻底消失于世,化渡魔元之力维持整个魔界的灵气。

不姜转过身,她一身男子长袍,乌发高束,偏长了一张美艳绝伦的容颜,她微笑着看向簪星,人活在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处在某个位置,就要担起一方责任。

你未曾享受过魔王之女的尊崇,如今魔族败落,却要你为黑石城的未来冲锋陷阵,对你不公平。

所以簪星,你有一次选择的权力。

不姜移开目光,看向雨幕中的黑石城,温声开口:如果你不愿意前去,我不会强求。

我会带人进馀峨山,伺机抢走枭元珠。

你留在黑石城,等我消息。

如何?簪星顺着不姜的目光看向脚下,山地下,无数朝阳色的细流温柔包裹整座黑色石山,涓涓细流漫过一片死寂,这雨中的黑色城池,竟然显得有几分诡艳浪漫起来。

她收回目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容我想想。

......回到混沌殿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吹灯鬼手里捧着一盏蓝绿色的鬼火正在殿门口等候,见簪星回来,忙迎上热络道:小殿下回来了。

簪星点一点头:怎么还不去休息?特意为小殿下留着灯呢。

年轻人冲她嗔怪道,还未说出下一句,羸弱的少年一面咳嗽着走了过来,一面不露痕迹地将吹灯鬼挤开,递给簪星一碗热汤:外头雨大,属下特意为小殿下熬了灵芝姜汤,小殿下快趁热喝一口,咳咳咳......簪星接过汤,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道:......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叫病魔的少年闻言,面上顿时浮起一丝委屈,泪眼朦胧道:小殿下是嫌弃属下身体不好吗?吹灯鬼暗暗翻了个白眼,梳女笑着走过来,替簪星披上一件外赏,又拿出梳子梳理簪星的长发,柔声道:头发都打湿了,小殿下先进来暖暖身子。

诸如此类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每日都有,平日里簪星安慰完这个还要安慰那个,争取一碗水端平,不过今日心中有事,只道:你们都去休息吧,我有些累了。

水君冲众人使了个眼色,一行人立刻退下,混沌殿中,顿时只剩下簪星一人。

弥弥猫着腰从暗处走出来,跳上簪星的长榻,在簪星身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来。

簪星一边揉着弥弥的脑袋,一边想着先前不姜对她说的话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最后一页(2)老实说,她是很想上馀峨山的。

如今各大宗门山下都设了针对魔族的禁制,她想偷偷溜回姑逢山看顾白婴一眼,比登天还难。

偷偷去馀峨山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不仅能看见顾白婴,还能看见孟盈田芳芳他们。

也不知红酥现在如何了,修仙界应该不至于为难一个人族的小姑娘。

但以红酥的脾性,说不准和宗门撕破脸一怒之下离开太焱派,岳城杨家估计要和她划清干系,她一个小姑娘要在都州生存下去,怎么想都不太容易。

去馀峨山,能见到故人。

她有很多想见的、关心的人、也有很多问题,都能在此行中得到答案。

可问题是,一旦对上鬼厌生和除魔军,她能否全身而退?她不能凭着一腔热血做事,否则人还没救出来,自己先成了拖累。

这两年,琴虫的种子在簪星体内完全长成大树,大树又结果,然后枯萎,枝叶败果化成树泥,完全融入簪星的灵根之中,将原本被万杀阵毁坏的灵根一一修补,再无漏洞。

然而她的金丹仍旧没有重新凝结,因为簪星的魔王血脉觉醒了。

既是魔族,便不可再用修仙界的修炼方式,包括青华仙子送给她的那些传承,都统统无用。

她开始了一种全新的修炼方式,那本《绝世心经》确实是一本奇书,但簪星将那本心经练到最后一页时,才看到最后一页写满的字并非心经内容。

她伸出手,掌心处立刻出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纸书。

簪星翻到最后一页,仍是熟悉的潦草字迹,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余少时修仙,攀缘大道,灵根精慧,天资卓绝。

偶寻一机缘,被困此地,寻出未果,遂就势修炼。

今天地大道,唯仙魔两道,飞升成仙,堕渊成魔,然两道皆有不足,余书一心经,非魔非仙之道,有神无元之体,若成就正果,则出天道规则以外,三界圣人之首。

余灵根已铸,修此心经不成,故置心经此地,等一有缘人。

天生万物,为人而贵,余愿天下修士,勇于尝新,登山不以艰险为止,则必臻乎峻岭矣。

道在虚无合自然,始知我命不由天。

最后一句,努力写得一笔一画,极为工整,仿佛包含了莫大的期待:——同修,祝你好运。

簪星深深舒了口气。

这本《绝世心经》不知何人所书,不过看这人最后一页的自述,是此人被困某地后激情创作后的产物。

没有前人修炼的经验,包括写书人自己也因为灵根的原因不得修炼。

而心经主人也并不在意这本书上所载内容究竟有没有问题,便将此书安心置于某地等待一有缘人到来。

这本书大概后来被某人捡到了,可因为修炼条件太过苛刻,而那句若强修炼,有悖原理,天打雷劈,原地暴毙又过于骇人,所以有缘人迟迟没有下手。

后来辗转多次,直到某个人在藏宝地中落入圣树陷阱化为花泥,被弥弥从骸骨堆中叼出来,这心经才重见天日。

若不是当日簪星在极冰之渊中走投无路,也不会想到要修炼这本三无心经。

而她确实也遭到了天打雷劈,得亏弥弥吞吃劫云祝她安然度过,否则她现在可能真的已经原地暴毙了。

她将这心经练得七七八八,但没有前人探索,也不知一直这么修炼下去究竟有没有问题,威力究竟又有多大,和鬼厌生和除魔军交起手来,胜算又有几何。

外头的雨丝顺着未关的窗飘进殿中,打湿长榻上柔软的雪白毛毯。

摊开的书页上,最后一页字迹满满当当,像是写字之人着急忙慌,赶着去往下一处匆忙所书。

簪星的目光落在祝你好运四个字上。

弥弥翻了个身,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软榻上,像寂静的雨夜中沉闷的钟声。

过了一会儿,簪星伸出手,将《绝世心经》收回乾坤袋中。

好运......她笑了笑。

坏运气到头,说起来,她的好运,也该来了。

......第二日一早,簪星去了窈冥殿。

不姜正坐在高座上看黑石城近两月的账本,金灿灿的账本摞起来比一人还高。

原先看账本的那位老管家被鬼厌生杀掉了,如今整座城中的赋税和收支,只有不姜一人过目。

见簪星进来,不姜顿了顿:这么快就想好了?簪星回答:我去馀峨山。

小双带着周围的随侍的魔修退出大殿,簪星在椅子上坐下来,不姜放下手中的账本:不再继续想想?没什么可想的。

簪星道:鬼厌生得了枭元珠两年时间,修为必定大涨。

你魔王元力消减得厉害,不是他的对手,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关在极冰之渊。

整个魔界能出面的,也只有我了。

再说,簪星看了一眼那摞起来的账本:如果你去馀峨山,我留在黑石城做什么,我可不会看账本。

老天爷啊,总不能她都修仙了,还摆脱不了伏案劳作的社畜命运吧。

魔后愕然了一下,噗嗤一笑,站起身从阶梯上走下来,她走到簪星身边,道:好吧,虽然我猜到了你肯定会答应,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份果决和心性,已经有黑石城下一任主人的影子了。

簪星轻咳一声:馀峨山在什么地方?馀峨山在都州最西,修仙界人极少踏足那个地方,因为那地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鬼厌生为何出现在那里?簪星不解。

因为那里有五轮塔。

五轮塔?簪星想了想:不曾听过。

她在太焱派的藏书阁看了不少都州各地风物书籍,没有见过写这个塔的。

五轮塔,是五百年前僧侣所铸之塔,以地、火、水、风、空五轮所铸,每一轮塔对应一场试炼,过一轮则得一轮试炼收获。

早在百年之前,就有修士度过四轮,拿走前四轮收获。

而一轮塔只有一处宝物,一旦有人通过试炼拿走宝物,此轮塔就空了,再有人来通过试炼,也没有东西可拿。

前四轮?簪星注意到她话中的关键:那第五轮呢?没有人能通过第五轮。

簪星一怔:五百年了,没有一个人能通过吗?是的,曾有天才闯入第五层,但最终没有走出来。

几百年前,五轮塔尚有人前去挑战,但后来渐渐无人敢上了。

所以这些年,馀峨山罕有人至。

顿了顿,不姜继续道:鬼厌生去馀峨山,多半是为了五轮塔第五轮试炼......几百年来无一人敢上第五轮,他却无惧。

果真是个疯子,若非他喜怒无常,连我都要佩服他的勇气。

簪星思考了片刻:那五轮塔第五轮试炼的奖品是什么?他既如此拼命,想来宝物很丰厚才是。

不姜摇了摇头:不曾听过。

簪星默然,过了一会儿,她打起精神:不管怎么说,馀峨山我总是要走一趟的,不过母亲,此行就我一人吗?他们对她是不是有点高估了?不姜失笑:怎么会?一个鬼厌生凶神恶煞,一支除魔军手段下作,你一个小孩子如何应付得了。

我挑选了一些人随你一道去,这些人都是魔族精锐,到时候纵是不敌,也能保你安然退走。

对了,小双也同你一起。

你对魔族手下并不熟悉,有小双在一边,我也安心得多。

簪星,她叹了口气:此行说着简单,但实则危机重重,险象环生,你务必要保重自己。

生死存亡之际,千万不要想着什么道义,你是太焱派的弟子,但你更是黑石城的主人。

簪星道:我知道了。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簪星才离开。

簪星走后,小双从殿外走了进来。

不姜坐在高座上,看着面前厚厚摞起的账本,不知在想什么。

小双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本镶嵌着鸽卵大红宝石的木简道:殿下,此去馀峨山的人选已经拟好,请殿下过目。

不姜的目光转过来,落在小双手中的木简上,却没有伸手去接,只若有所思地开口:小双,你与簪星相处这么久,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小殿下心胸豁达,处事果断,仁厚有余,威严不足。

你倒是实诚,不姜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也不怕簪星知道你背后如此说她,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小双也跟着笑笑:小殿下慈悲,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她是慈悲,不姜的神情变得怅惘起来:我与她父亲对她只有生恩而无养恩,却要逼她接手这样的烂摊子,她竟然也应了,从极冰之渊见面伊始,对我亦没有任何怨言。

这不是菩萨是什么?小双温声劝慰:往事已了,无论是小殿下还是殿下,都应该向前看。

她若真能事事都向前看就好了。

不姜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何让你跟着一道去馀峨山。

小姑娘念旧情,然而如今身份不同,过往一切皆有不同。

她是赤子之心,奈何人心易变,故人相见,难免物是人非。

我不想要她伤心,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双伏身:属下明白。

第二百五十八章 黑龙鱼(1)去馀峨山一事决定好了后,整个黑石城都忙碌起来。

此行说着简单,实则要在除魔军和鬼厌生两者中夹缝中求生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跟随簪星同行的魔族须是德智体美全面优秀的忠心人才。

先魔王鬼雕棠最倚重的那一批旧部,早在当年人魔大战后被宗门剿灭得七七八八,剩下一部分有点本事的,又死在两年前杀疯了的鬼厌生手下。

以至于如今剩下的都是一群歪瓜裂枣......不、残兵弱将,偌大一个黑石城,想要挑出来一百精兵,比太焱派宗门考核难多了。

小双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与簪星核对出行的魔族名单:小殿下,这些人选都是经过魔后殿下过目后筛选出来的。

此次随行魔军,修为与才智其次,最重要的是忠诚。

小殿下第一次带人出魔界,若有人背后放冷箭......他没有说下去。

虽然魔界中大部分人都是不姜这一派的,也有少部分极端派愿意拥护鬼厌生称霸三界,坐稳魔界三界之主的位置。

如若这其中混进去一个,在关键时候背后捅簪星一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簪星正往乾坤袋里装东西,一边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病魔走了过来,簪星还没说话,青衣少年就红了眼眶,哭得梨花带雨:小殿下此去千万要保重身体,听说馀峨山那地方邪门得很......要不是我身体不好,一定跟着小殿下同去。

他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平安符:这是我娘送我的平安符,送给小殿下,护您平安。

簪星接过那个白色的小锦囊,锦囊上用红色丝线绣着‘平安’二字,她笑道:谢谢你。

心说可拉倒吧,病魔要真要跟着同去,她这一路还得给他擦满地咳的血,走十年都走不到馀峨山。

小殿下,梳女递上一根细长的同心结:属下剪了一束自己的头发编成喜结。

她含羞带怯地笑了笑:这是属下的一片心意,小殿下千万要收下。

簪星:......总觉得很有罪恶感。

乾坤袋里的东西还未完全装好,一只红色的篮子倒在一边。

天火篮中的火精在极冰之渊中已经燃光了,如今成为了一个空篮,簪星还在考虑要不要将这篮子留在混沌殿,吹灯鬼已经将篮子拿起来,往里放了三盏鬼灯。

他声音甜腻,道:小殿下此次出行,没有属下为您掌灯,走夜路难免黑了点。

属下的鬼灯在夜里不灭,有了鬼灯,小殿下就不会怕黑了。

好像大半夜的点上这么一盏鬼火更可怕点吧,不过簪星还是将装满了鬼灯的天火篮放进了乾坤袋:多谢,我正需要。

酒魔拿来一坛好酒,水君将一颗避水珠放进簪星手中,缆将军更妙,送了簪星一根上吊绳,虽然寓意不尽人意,但簪星还是收下了,全都放进了乾坤袋中。

一行人千叮咛万嘱咐地将簪星送到了黑石城门口,簪星恍惚生出一种帝王出征,满朝后宫十八相送的微妙错觉。

不姜道:走吧。

带着簪星走上了河堤大岸。

黑石城门口的山地中,一道极宽的河流宽阔如海,将整个黑石城包围。

流水湍急如箭,河水是夜色一般的漆黑。

滔天巨浪从远处打来,拍打在城门的河堤之上,溅起的水花落在黑石上,弥漫森然腐朽之意。

毫不意外,倘若有人从此地走过,必然在瞬间被河水侵蚀成枯骨一具。

不姜摊开掌心,掌心处赫然出现一个黑色的罐子,她打开罐子的盖子,从里头立刻弥漫出一股浓郁的灵气来。

抓一把里头的东西扔进河里。

不姜对簪星道。

簪星依言照做,从罐子里抓住一大把黑丸来,这丸子看起来与宗门里的丹药差不多,只是其中附着的不是元力,而是魔力。

这是......簪星一边往冥冥河中洒下,一边问身侧的不姜。

饲料罢了。

饲料?不等簪星继续发问,湍急的河流便显出一些变化。

黑色的河流中,陡然出现一方巨大的漩涡,将流水激打得如城墙高长,漩涡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从其中将要有什么巨兽破水而出。

弥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在簪星身侧走来走去,猫腰盯着墙下的河流。

哗啦——从黑沉的河底,陡然破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来。

在空中一跃,又迅速跌落于水中,激起的河浪如急风骤雨,瞬间将岸上的人打湿。

簪星只依稀瞧见如巨大宫殿般的广阔鱼尾,和一双牌匾大的眼睛。

她心口一窒,半晌没说出话来。

糟糕,巨物恐惧症犯了。

这是黑龙鱼。

不姜将罐子收好:先前我带你回黑石城时,为了方便,没有乘坐龙鱼。

不过此行人多,还是坐龙鱼身上游渡更快。

她看向身后随行的魔族:上去吧。

黑龙鱼游到了冥冥河堤岸边,似乎也深知自己形貌丑陋,便默默将鱼头潜于水底,只露出小山似的鱼脊。

鱼脊很宽,像隆起的山脉,众魔族依次上去各自找地方爬好。

小双走在簪星身侧:小殿下,请。

簪星看向不姜,不姜冲她微微一点头,簪星没再说什么,抱着弥弥上了鱼。

小双跟着走了上来。

漆黑的河浪浮打着鱼身,龙鱼缓缓翕动背鳍,如一方驶向天穹的黑色巨船,载着众人游向远方。

不姜的身影渐渐凝成一个模糊的红色小点儿,和身后的黑石城,一同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冥冥河、不,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方黑色汪洋,一眼看不到头,连头顶的天空也被这黑色河水浸染成了蒙蒙灰色。

这里看起来晦暗而沉冷,像一方陈旧的梦境。

唯有身下的漆黑大鱼成了这汪洋中唯一的灵动。

簪星靠着鱼脊坐在鱼背上,弥弥对龙鱼很感兴趣,几次三番试图拿爪子去刨龙鱼的脊背,被簪星制止了。

这要是一个弄不好翻船,还没等出魔界上馀峨山呢,全都得交代在这里,那说出去可就真成笑话了。

簪星问身边的小双:这龙鱼一直都如此乖巧么?只要一点饲料当过河费。

它长得这么大,万一攻击黑石城怎么办?如果它中途将我们都掀翻又该如何?小双正看着涛涛河流出神,闻言失笑:小殿下不必担忧,龙鱼性情温顺,从不伤人。

道理我都懂,可是它那么大......传说旧时仙山上有一道龙门,鲤鱼若跃过龙门则可化龙。

小双想了想:早在魔族初开之时,这黑龙鱼就居于冥冥河中。

一开始的几任魔尊试图收服黑龙鱼做灵兽皆未成功,后来有一任魔尊偶尔往冥冥河中投食魔丹引得龙鱼前来,再后来,黑龙鱼就成了黑石城的护城大将。

当年人魔两族大战时,就是龙鱼将一批批的魔族运出黑石城作战。

簪星微讶:那这黑龙鱼寿命应当很长了?应该是吧。

小双笑笑:它性情温顺,从不伤人,虽然外貌丑陋了些,不过中途将人掀翻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簪星心道,能跃过龙门的鲤鱼,实在是一条有大造化的幸运锦鲤。

可惜的是长得有些瘆人,大概龙鱼自己也清楚自己相貌丑陋,极少将头浮出水面,只默默地、孤零零地游着,看着有几分可怜。

待再回黑石城,一定多练几盒魔丹喂给它吃,簪星心想。

冥冥汪洋无边无际,仿佛天地万物都已被大洋淹没,茫茫水面,只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大黑鱼缓缓游动。

一开始随行魔族尚能谈笑风生、闲话家常,后来便慢慢地沉默下来。

再后来,索性都不再开口,只有滔滔黑色洪流,浩浩无涯,从苍穹尽头肆意奔流。

黑龙鱼整整游了十日。

十日后,汪洋中出现了一隙长岸,打破了一成不变的幽冷画卷。

有魔族精神一振,指着远处道:到了!到都州了!鱼脊上坐着的魔族倏尔激动起来。

人魔两族大战之前,常有魔族乘坐龙鱼去都州历练。

人魔两族大战过后,魔王陨落,魔界灵气不足,修仙界趁机崛起。

留在都州的残余魔族几乎被赶尽杀绝,剩下的魔族退回黑石城,依靠冥冥河的保护不被修仙界找到。

二十多年了,这里的魔族,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踏入都州。

魔族天生爱热闹,人间繁华广阔,自比黑石城动人,如今乍然回到旧地,有些感性的魔族,已经开始偷偷抹起眼泪。

龙鱼游到岸边,簪星对众人道:上岸吧。

魔族一个个从鱼身上走了下来,簪星走在最后一个。

待所有人上岸,簪星回头,摸了摸黑龙鱼露在水面上的鱼鳍,认真道:谢谢啦。

龙鱼将鱼头埋得更深了,微微晃了晃巨大的鱼尾,而后转头而去,消失在黑色汪洋之中。

小双从怀中掏出舆图,看向和黑石城截然不同的青色苍穹,道:出发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 黑龙鱼(2)馀峨山,在都州最偏远的西边。

从都州的舆图上看,馀峨山很小,不过方寸之地,真正踏入此山时,却觉得舆图上所绘并不尽然。

此山不高,连绵山峰起伏柔和,林壑幽丽,然而几步便有一佛像,佛像嵌于山壁之内,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魔族天生对佛像心存畏惧,而此山中佛窟众多,芸芸壁彩,入山不过才一刻,一些魔族就已经心生不适,连连抱怨。

簪星倒是对此没什么感觉,只是好奇这些佛像是何人所刻,许是存在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一些佛像都已经被风雨侵蚀形貌模糊,更给此地增添几分神秘之色。

馀峨山是一座佛山么?簪星问身侧的小双。

小双对佛像也没什么感觉,闻言道:不是,不过五轮塔下有一寺庙,庙中有一群佛修,可能因为如此,山上香火供奉不断。

顿了顿,他又道:流泉寺中的明净大师,是魔后殿下的故人。

待到了流泉寺,明净大师会为我们引路。

簪星一顿:母亲还认识佛修?她看了一眼小双,试探地开口:莫非,这位明净大师也与母亲.....小双但笑不语。

簪星便悟了,不姜的旧情人遍布世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不过居然连佛修也包括了,涉猎确实广泛。

不过,簪星想了想:为何不让明净大师来山门前接我们?我们在此地已经转了许久,到现在都没找到进山的正确之路。

馀峨山上风景秀丽,重嶂幽寂,然而佛与佛之间,树与树之间像是特意计算好般,分毫不差,人走在其中,瞧见的都是重复的景致,以为自己走了许久,却发现回到了原地。

馀峨山乃方外之地,外面人难以进去,里头人倒是可以出来,但却无法带山外之人同行。

我们只能自己寻到进山入口。

小双看了看远处:我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她原以为不姜让自己带上小双,是因为小双识路,路上可以俭省许多时间,没料到小双也是头一次进山。

这舆图上所绘地形并不真切,如今一行人跟个无头苍蝇般乱窜,想要瞎猫撞上死耗子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不如让食土鬼来瞧瞧?小双建议:食土鬼食坟土为活,或许可从山间土壤中分辨出真正的方向。

簪星想了想食土鬼,记得那是个灰头土脸的总是戴着一顶斗笠的老汉,看起来像是淳朴的农人,她道:好。

一直在此地打转也不是办法,他们这百来号人说多不说,说少也不少,走来走去也够显眼的,要是在这里撞上了除魔军或是鬼厌生的人,还没等进五轮塔就打起来,渔翁得利的想法也就落空了。

小双道:食土鬼。

随行中没有人应答。

他皱了皱眉,再次重复道:食土鬼。

报——一个魔修举起手来:小双大人,食土鬼刚刚尿急,去树林里方便去了。

我不是说了不能随意离队吗!小双神情一变,厉声斥道。

那魔修与食土鬼大概关系不错,帮着友人辩解道:老土说这山上到处都是佛像,方便起来不自在,而且小殿下还在,不好污了小殿下的眼睛......簪星:......真是谢谢了。

她问:他离开到现在有多久了?一刻钟吧。

魔修挠了挠头,很是乐观:小殿下不必担心,可能是方便到中途出大恭了,他这人吃土吃得多,向来肠结,一出恭起来得等许久。

老土走之前跟我说了,让我们不必等他,他方便过后就跟上来。

不耽误咱们行动。

他说得轻松,簪星却没有那么乐观。

此山路径复杂,且不说他会不会遇到危险,走得远了些找不到回来的路也有可能。

这行人虽认她是魔界公主,可她毕竟不是在魔族长大,随行途中到底有人不服,否则纪律也不会如此松散,不声不响就离队。

她道:你用传音术问问他现在在哪。

魔修不敢违抗,只得从怀中掏出一张传音符,冲另一边喊道:老土老土,你尿完了没有,小殿下问你现在在哪儿呢?传音符静静悬于空中,半晌无人应答。

魔修看了一眼簪星,又大声道:老土老土,你在听吗?另一头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有咔吱咔吱的咀嚼声响起,令人悚然。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魔修捏着传音符看向簪星,干巴巴地道:是不是......出事了呀?这还用问?簪星召出无忧棍,一扬手,手中顿时飞出一只金色的纸鸽。

这是......小双震惊。

出行前,我在你们所有人身上撒了鸽羽磷,为的就是防止此事发生。

簪星飞身朝丛林中跃去:跟我来!这一行魔族出行前,簪星连夜赶制了飞鸽符,当初在姑逢山上《好好画符》她还没忘,金鸽识路,走过之地必会留下气味痕迹。

她在每人身上撒了不同的鸽羽磷,金鸽符会顺着羽磷找到羽磷的主人。

一行人整整齐齐地出来,最好也是整整齐齐地回去,缺胳膊少腿的事情她是避免不了,无谓的牺牲却能避则避。

眼下她既是这群人的首领,就要对自己的手下负责。

小双道:跟上小殿下!一行人冲进丛林中,金色鸽子虽是纸张画出来的符咒,飞得却比普通的鸽子更快,不过须臾,飞鸽在一处水潭前停了下来。

鸽羽磷的气味在此地就消失了。

与食土鬼交好的那个魔修突然喊道:老土的斗笠,这是老土的斗笠!水潭前,孤零零地躺着一只泥巴色的斗笠,这斗笠就挂在岸边的草丛中,四周却没有食土鬼的身影。

簪星示意身后人别动,谨慎地走上前,弯腰捡起那只斗笠,弥弥跟在背后,小心地绕过草丛。

斗笠还微微发热,似乎有人摘下这帽子才不久,簪星又走到水潭边,潭水清澈如明镜,倒映着她的影子。

什么都没有。

第二百六十章 重逢(1)食土鬼是在水潭处消失的。

但此刻除了一只被丢下的斗笠,什么都没有,周围也并无打斗的痕迹。

小双走了过来,接过簪星手中的斗笠:小殿下。

没有打斗痕迹,方才传音符里传出的声音也很奇怪,应当不是宗门里的人。

鬼厌生不会藏头露尾,此地古怪,簪星道:让大家都小心些。

有关馀峨山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就这张舆图,还是不姜根据几十年前的回忆亲自所绘,不过几十年过去了,记忆出现偏差也有可能。

而且山林不可能一成不变,当初的不姜没有遇到危险,不代表如今馀峨山中就安全。

小双走到水潭边,看向潭水,潭水很清,倒映出他的影子。

簪星往水里瞥了一眼,心中蓦地发寒,猛的抽棍朝水中劈下:小心!话音未落,平静的潭水猛的被人打碎,从其中伸出一只粘稠的、油绿的爪子,那爪子想要抓住小双,却被簪星的无忧棍所挡,顺势抓住簪星的棍子。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棍尖另一头传来巨大的拖力,簪星躲避不及,被那水中之物一把拖去,噗通一声掉入水中。

弥弥大声尖叫起来,率先化作银狮跃入水中。

小殿下!小双猛地飞身过去,诸位魔族赶紧跟上,纷纷往水中跃去。

这潭水并不深,不过才至人腰间,潭水亦是清澈,按理说很快就能找到簪星,然而一群魔族遍寻不着,簪星和那水中之物仿佛凭空消失了般,怎么也找不见。

半个时辰过去,连水底下几颗石子儿都摸遍了,仍没有簪星的下落。

弥弥抖落一身水珠,焦躁地冲小双大叫起来。

它虽是簪星灵兽,但簪星为了它的自由,并未与它立下噬血契约,毕竟噬血契约一旦立下,主人一旦身故,灵兽也必然活不成。

因此,弥弥也无法感应到簪星的位置。

小双大人,与食土鬼交好的魔修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双:现在该怎么办?向来温文儒雅的蓝衫儒士此刻满脸阴寒,看向魔修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般,他冷冷开口:如果小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吃了你。

魔修嗫嚅着不敢说话,看向依旧平静的水面,小声祈祷道:神佛保佑,小殿下可千万千万要平安无事啊......水面深重,无数柔软的水草交缠在自己身侧,如女人的手指,又似幽灵的长发,将人缠绕得密不透风。

那些水草仿佛有生命般,层层叠叠,一些散开着,一些卷曲着,卷曲的水草之中,则如蜘丝般缠绕着一具具死去的尸体。

一些尸体已经只剩下枯骨,一些则是新鲜的还未腐烂,最可怖的是腐烂到一半的,乍一眼看上去,水下密密麻麻都是死人,如巨大的坟冢。

簪星身上也缠着水草。

方才小双站在水潭前时,簪星曾往水中看了一眼,只一眼就发现不对劲。

之前她立在水潭前,潭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而后小双站在水潭前,水潭中也倒映出了他的影子,可是,簪星的影子却不见了。

那根本不是影子,而是伪装成影子的怪物!怪物一开始没有袭击簪星,或许是因为她的天魔血脉,又或者是脚下的弥弥,但小双出现了,所以怪物转头去袭击小双,只是簪星用无忧棍挡了下来。

这东西应当只有一只,所以不能同时在水下伪装两道人影,恐怕那潭水也有什么古怪。

方才的潭水清澈,而此刻她所处的水域流水浑浊,散发出死尸的腥臭。

那怪物将簪星拖入水中后就消失了,而后无数的水草缠了上来,簪星用魔元燃烧覆住自己眼睛的水草,眼前已经换了天地。

这里......似乎是怪物的巢穴。

它并没有将掳掠来的人立刻一口吃掉,而是将他们全部都带回水底用水草捆好,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保鲜,还是为了延迟享受。

寻常人落入水中,要不就很快溺死,要不就被水草缠得窒息而亡。

若非簪星用了水君赠给她的那颗避水珠,也断不会如此轻松。

簪星周围的水流自发朝两边避开,在水下为她隔出一道干燥的环境,她一催动元力,身侧的水草被魔元烧毁。

她从水草中走了出来。

这潭水似乎有某种克制元力的力量,寻常修士没有避水珠,纵然有修为,可一落入水中,便被克制元力,再加上这些团团水草,处境必然不妙。

簪星估摸着食土鬼也被掳掠至此,她本就是为了找到食土鬼,此刻也不愿浪费时间,便提起棍子,在团团的死尸中寻找食土鬼的下落来。

拜黑石城的诸位魔修所赐,她如今已经不怕死人也不怕鬼了,魔族中比这可怖的审美数不胜数,胆子都是练大的。

簪星没走几步,就找到了被缠在水草中的食土鬼。

这魔修半只腿已经被咬碎了,魔族毕竟与人族不同,这样竟也没完全落气,胸口尚有余气。

簪星正要带他离开,目光忽而瞥到一边凝住。

食土鬼的身边,水草缠绕着一具人体,脑袋露在外面,看起来十分眼熟,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湘灵派的人。

先前在离耳国的时候,簪星一行人曾与湘灵派弟子一同进入秘境,簪星还记得这位同修,似乎是蒲萄的师姐,从前还给她送过吃的。

这人应当也是被那怪物拖下来的,此刻还残有一点微弱的生气。

簪星没有犹豫,一把抓住二人,朝头顶而去。

哗啦——水面破开。

簪星从水底走了出来。

她将食土鬼和湘灵派的女弟子放在地上,一抬眼便愣住了。

眼前万顷花海,香色动人,没有什么山壁佛像,也没有什么幽绿丛林,没有水潭,只有一方不大的水池。

这里根本不是方才的地方。

怎么回事?弥弥呢?小双呢?魔修呢?簪星拿出传音符,正想问小双在什么地方,忽而听得身后有人的声音传来:什么人!簪星回头,正对上一行穿着修士衣袍的人,为首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冲身后喊道:魔修!是魔修!第二百六十一章 重逢(2)刹那间,无数刀剑朝簪星飞来。

都还未看清楚脸,这就打上了?簪星一棍子将飞到自己眼前的刀剑劈飞,猛的运转魔王元力,无数花海从棍尖源源不断地盛开,而那花海竟是黑色的,越繁盛,越冶丽,朝着面前修士重砸而去。

魔族体质特殊,天魔血脉更是难求,寻常修士哪里是对手,这一行人被簪星一棍子劈得往后退了十几步,口中呕血,一时不敢近前。

簪星抬眼看向这群人。

这衣袍......似乎是吟风宗的人。

这群吟风宗的弟子人并不多,大约只有二十来个,不知道是不是和队伍走散了。

簪星没瞧见上次在离耳国里见到的那几个,这些人自然也不认识簪星,只如临大敌地看着她。

有人先发现躺在地上那位湘灵派的师姐,喊道:这不是思思师姐吗!方才她去打水一去不返,原来是遭了这魔头之手!可恶!簪星道:你认真看一下好吗?她还没死,怎么就遭了我的毒手了?是我把她从这湖里捞出来的,不信等她醒了你问她自己。

别听她瞎说,她这是在拖延时间!吟风宗的弟子群情激愤,恨道:这魔头狡诈无比,咱们就算拼了一条性命也要和她同归于尽,冲啊兄弟们,杀了这魔头,为天下百姓报仇!簪星:......她原以为除魔军一定很难缠,结果就这?还是说只有吟风宗的弟子这般滑稽,可上次在离耳国里看到的那几个不都挺正常的?难道不过两年时间,吟风宗竟没落至此,连像样的人也找不出来?师兄们,列阵!那吟风宗弟子一抹长剑,指尖血滴滴答答落入泥土中,身后弟子跟着一抹长剑,滴血入泥,数十长剑拔地而起,在空中形成一个剑阵,朝簪星悍然飞来。

簪星:还有吗?整这么花里胡哨的,还以为是多大个剑阵,结果这剑阵也忒小了。

簪星手握长棍,长棍在空中一顿,蓦地分成无数截青色的流光。

砰砰砰砰砰——长剑对上青色的棍子,如撞上最坚硬的巨石。

青棍棍身圆润,棍尖却比剑尖还要锋利,不过转瞬,长剑片片碎裂,纷落如雨。

阵中弟子们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再也坚持不住,齐齐飞了出去。

剑阵破了。

簪星手握长棍,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吟风宗弟子,平静道:现在能冷静下来了?士可杀不可辱!为首的弟子将脖颈一横,冷笑道:魔头,你以为我们会任你折辱吗?我们就算是死,也不会向你这种魔头低头,你不妨杀了我们!待我们师门知道此事,一定会为我们报仇!来啊!簪星:你怎么不去唱戏呢?师兄,他身侧的一个弟子可能并不想现在就死,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要不我们先听听她怎么说吧。

听她说什么?听她如何鬼话连篇蛊惑人心吗?唱戏的那位大声道:师父素日教训你们魔头狡诈,不要落入对方陷阱,宁死也不能丢了吟风宗的脸面,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师弟,师兄对你很失望!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看中咱们的身子,将咱们囚禁在魔界讨好伺候她该怎么办?听说当年的魔后就是四处掳掠美男子锁在宫中,强取豪夺,咱们要是落入女魔头手中,岂不是生不如死!簪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谁给你的自信觉得自己是美男子?少口是心非了,那你为何现在都不杀了我们!分明是要抓活的,这样龌龊的心思,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簪星实在没心情与这神经病继续胡搅蛮缠,只道:随你们怎么想,我手下被水中之怪拖入水中,我救他出来,簪星棍尖指向尚在昏迷中的食土鬼:恰好在水底看到了湘灵派的人,就顺手一起带了出来。

信不信由你,我们魔族名声再不好,也不是白白背锅的冤大头,你要是不信,等这姑娘醒了自己问。

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她一手拎起食土鬼,转身就走,这些吟风宗的弟子大概是和除魔军走散了,而她现在得先和小双他们会合。

呆在这里有些扎眼,万一引来了鬼厌生就不妙了。

簪星并不想在这里就先和吟风宗弟子打起来,此行最重要的是枭元珠,倘若先惊动了鬼厌生,无论鬼厌生躲起来还是现在出现,对魔族都不是件好事。

当然,如今这些纸糊的吟风宗弟子也奈何不了她。

一旦套入魔族这个身份,很多寻常的事做来就成了别有用心,瓜田李下,谁说的清楚。

簪星才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鹜的声音:谁准你走的?一道阴冷劲风突然从身后贯来。

簪星蓦地避开,转身以棍挡住身前长剑,来人模样陌生,身上的衣袍却是赤华门的纱袍,这是赤华门的弟子。

簪星目光瞥见方才唱戏的身边那位小师弟,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处,一点传音符的灰烬落了出来。

原来是扮猪吃老虎,一个一个,倒也没有省油的灯。

眼前的赤华门弟子偷袭不成,长剑再次刺来,这回下了十足的杀手,他冷道:魔族杀我赤华门弟子,罪不容诛,一个不留。

吟风宗真是养了一群废物,这么多人竟然打不过一个魔修,还差点让她逃了,无能至极!搁这阴阳怪气骂谁呢?你知道她多厉害吗!唱戏的不甘示弱,愤愤开口:你行你上啊!就你们宗门能耐,几十个弟子在姑逢山一声不吭被人杀了个精光,整个修仙界谁能比得上你们呢!赤华门的一听这讽刺,脸色更难看了。

他一剑刺向簪星,簪星持棍迎上,这人袖中却忽而飞出一短箭,箭矢上散发幽黑光泽,一看就是淬了剧毒。

又偷袭。

簪星脸色沉了下来。

她对赤华门的人没什么好感,当初灵心道人将她扔进万杀阵,用缚龙钉将她钉在神火柱中,可没有想过要她活着出来。

万杀阵的万道杀机之痛还未忘记,如今赤华门的弟子又来故技重施,将簪星最后一点耐心耗尽。

你们宗门的人,就只会偷袭么?簪星冷冷开口。

那箭矢已经近在眼前,赤华门弟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对付魔族,偷袭又怎么样?今日你死在这里,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就凭你?簪星垂眸,眉心深处,一朵青色海棠悄然绽放,伴随着冲天青黑光芒,将面前的箭矢猛的爆开,碎为尘埃。

赤华门弟子躲避不及,被暴涨的天魔元力激飞出去,下一刻又被人猛的扼住喉咙,提在半空中。

女子的眼神沉静,提他如提一只病弱小猫,沉沉看着他。

赵家命被人抓住了!唱戏的幸灾乐祸:说那么多屁话,最后还不是成了别人手下败将!活该!师兄,小师弟提醒他:......咱们是一伙的。

叫赵家命的赤华门弟子拼命挣扎,他的剑落在地上,而他浑身上下运转的元力在这女子面前,如同幼儿面对成年男子,弱小得可笑。

于是他大约知道自己今日必逃不过一死,只拿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簪星,恨不得将簪星千刀万剐。

技不如人,就要愿赌服输。

簪星淡淡开口,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送回:今日你死在这里,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簪星扼住他喉咙的手指慢慢收紧。

赵家命要死了!吟风宗弟子骇然开口。

簪星并不打算要赵家命的性命,杀了赵家命,那才是将先前姑逢山的血案坐实了,况且这人还在故意激她。

杀了赵家命,让赵家命得一个抗魔义士的英名?凭什么?但此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天魔血脉本就含有几分天生暴戾,她情绪稳定爱好和平,能压制血脉冲动,但偶尔,那点冲动也会突然冒出来,譬如此刻。

赵家命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的元力在一点点消失,他咬牙道:你......簪星正在化渡他所有的修为。

能进赤华门的弟子,必然不是普通人。

而能被选中除魔军的赤华门弟子,也绝不会是一无是处。

簪星将他的修为化渡,就是让他数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对于赵家命这种自负之人,只怕比死还难受。

从赵家命的身上,一点点浮起金色的光点,他的元力被挥洒得七七八八,金丹被融化了大部分,只要再多一点,他就会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就在这一瞬间,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银芒,这银芒如流转雪花,耀眼又锋利,猛地刺向簪星手中,簪星松手,赵家命噗通掉在地上,有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毫不掩饰其中嘲笑之意:赵家命,被人按在地上打,赤华门的人就是这点能耐?这声音明亮又嚣张,带着几分欠揍,却让簪星猝然抬眼。

她猛地转过身。

树下,少年的银色枪尖萦绕飞舞雪花,身后是万顷花海,而他站在春色飞花里,如熠熠晨星,英气又飞扬。

熟悉的脸,却是陌生的神情。

他的目光在簪星身上一顿:魔族?------题外话------稳住,表面是刀实则是糖!又同框啦!第二百六十二章 混乱的相见(1)娇莺多情,花雪流转,少年白袍银枪,胜过春风明媚。

两年时间倏然而过,仿佛上一次见面还是昨日,眨眼间,日月窗间过马。

他看起来如过去一般眉眼明朗似风,看向她的目光却再无曾经的万千心事忐忑,一如初见,却令她心情陡然酸涩。

他好像,不认识簪星了。

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群修士似已得知这头的风波,跟着匆匆赶来。

赵家命运转浑身元力,却发现自己丹田之处空空如也,他委顿在地,神情显出几分疯狂,指着簪星朝顾白婴尖声喊道:杀了她!她是魔族,杀了她!魔族?有修士朝簪星看来,目光忽然凝住,不可置信地叫出簪星的名字:簪星师妹!簪星目光掠过修士群,在熟悉的几人身上停驻片刻,沉默了。

真的是......杨簪星么?扎着两朵莲花发髻的粉衣小童忍不住上前两步,似要将簪星看清楚。

面前的女子一身深黛色窄袖锦袍,长发以发簪轻轻挽起一束,她皮肤很白,深黛的锦袍将她的脸衬得如雪如玉。

那张脸,白净细腻,没有半分疤痕。

她亦生得很明艳,皓齿星眸,窈窕无双,温雅之中藏了一丝果决的英气。

垂在腰间的长发被发簪挽起一束,隐隐泛着暗青。

分明是相同的五官,气质却截然不同。

比起两年前的蓬勃开朗,她看起来寂静又美丽,像一朵在深渊中独自长成的树。

而她眉心处,一朵小小的青色海棠娇艳欲滴。

青色魔王印......身后有修士骇然开口:她是魔王血脉!魔王血脉!身后的除魔军如临大敌,纷纷握紧手中法器。

顾白婴!赵家命大喊道:这女魔头杀了湘灵派的师姐,还打伤吟风宗的人,废了我一身修为,快点杀了她!顾白婴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对他这样的做派很瞧不上眼:大吵大闹的做什么,想报仇自己去,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赵家命没料到顾白婴会如此不给面子,咬牙道:你可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我们前来馀峨山,就是为了剿杀魔头,难道你要放这魔头逃走吗!哼,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我想起来了,他们叫这女魔头杨簪星,先前和你不清不楚的那个魔族,不就是叫杨簪星吗?你这是对她余情未了,想再一次公然与宗门作对!你这个叛徒!乱七八糟说的什么废话?闭嘴。

顾白婴一弹指,赵家命的嘴巴便被封住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他又看向簪星,冷漠地开口:杨簪星......你就是那个骗了我的魔族?骗?簪星微微扬眉,顾白婴身后的门冬对她挤眉弄眼地做手势,她没能看懂,不过眼下这种情况,也并不用人解释了。

当初她逃出万杀阵,不知道顾白婴经历了什么,把她给忘了,如今相逢陌路,或许还听了什么不利于她的谣言。

除魔军中有赤华门的弟子跟着叫嚣道:叛徒不配为除魔军的首领,顾白婴不愿意动手,我们自己动手!说罢持剑就要朝簪星冲来。

一道银枪猛地顿在递上,爆开的元力将赤华门众人拦在身后,顾白婴冷道:我看谁敢动手?吟风宗的弟子忍不住开口:顾同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护着这魔女吗?看吧,我就说他和魔族有染!而且还是个魔王血脉,哼,好好的人不当,居然和魔族一块儿堕落,我看当初咱们宗门那些师兄弟的死说不定和他也脱不了干系!叛徒!叛徒!诸如此类的吵闹声不绝于耳,顾白婴一顿银枪:都给我闭嘴!顿了顿,他有些烦躁地开口:我有事要问她,被你们杀了我问谁去?问你吗?被他点到的弟子噤若寒蝉,顾白婴和杨簪星那点因缘际会,他一个外人哪知道。

可是,我湘灵派的师姐已经被她杀了。

湘灵派的蒲萄站了出来,曾经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比两年前更加秀美,少了几分稚气和任性,她怒道:难道我湘灵派的性命就不叫性命?簪星道:我说过很多遍,你师姐没死,我救了她,是她的救命恩人。

又一位老熟人登场了,吟风宗的聂星虹摇了摇扇子,彬彬有礼地笑道:可是你怎么证明呢?说得很好,簪星看向他,微微一笑:你又怎么证明,人是我杀的呢?我要是想杀人,她目光轻飘飘瞥过吟风宗那群唱戏的,刚才,他们已经死了。

唱戏的瑟缩了一下身子,小声嘟囔道:你不杀我,是想抓我们回去蹂躏,又不是因为你心软。

废话少说,顾白婴道:杨簪星,我不想跟你打,你跟着我们,待我们将事情办完,我有事问你。

簪星稍感意外,以顾白婴过去的脾性,如果知道她是魔族,此刻山中相逢,大概早已出手。

今日说了这么多话,还没与她打起来,已经很不像他了。

不过簪星也没有自负到认为,失去记忆的顾白婴对自己一见钟情,才会不忍心下手,屡次放水。

她收回心中思绪,望向眼前人:如果我说不呢?顾白婴眉头蹙了起来,握紧手中绣骨枪。

身后有人惟恐天下不乱地喊起来:和魔头讲什么道理,我看还是杀了她吧!这魔女有魔王血脉,日后实力不容小觑,如今看她年纪尚幼,不如趁着大树还未长成连根拔起,端除修仙界未来一大祸患!孟盈淡声道:你打得过他吗?那弟子噎了一噎,又哽着脖子道:我们一起上,区区魔王血脉而已,有什么打不过的!哈哈哈,修仙界真是大言不惭,说这种话不会脸红么?空中忽有女子诡异笑声而起,伴随着翩跹衣裙,有抱着白骨的少妇缓缓落于簪星身侧,舔了舔鲜红的唇角:这么多修仙人,一定很好吃。

第二百六十三章 混乱的相见(2)小殿下!小殿下——小双的声音从身后出现。

魔修们,赶到了。

簪星看了一眼倒在树下的食土鬼,食土鬼仍旧半卧在地,嘴巴边上还剩一点传音符的余烬,这家伙,装死了这么久,倒也没闲着。

小双快步走到簪星身边,关切道:小殿下,属下来迟——没事,簪星问他:大家都没事吧?大家都安好,您......我也没事。

这群魔修的声音并未压低,一声小殿下众人都听在耳中,牧层霄疑惑开口:小殿下?簪星心中叹息了一声。

她本来想照不姜说的,低调一点,藏于暗处,等鬼厌生和除魔军两败俱伤之时再抢走枭元珠。

谁知还没到五轮塔,自己就先和除魔军遇上了,而有些事情也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想过很多次和顾白婴重逢时候的场景,却没料到是如今这样的场面。

原先打过很多遍关于身世的腹稿,如今都用不上了,因为顾白婴把她忘了。

所有的同行、过去、并肩作战的情谊,长春池边带着酒气的初吻,出虹台下夏夜的漫漫晚星,他都忘了。

既然如此......簪星抬眼,望着顾白婴开口: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黑石城的下一任主人,鬼雕棠之女,未来的魔界之主。

杨簪星。

四周静寂。

风从花林中穿过,掀起少年雪白的袍角,弥弥乍见故人,亲昵地想要上前,却又因这微妙的气氛不敢妄动。

谨慎地放下抬起的脚回到簪星身旁,迟疑地望向对面的人。

他就站在簪星对面,却如遥远的彼岸,永远无法近前。

少年的目光越是坦荡狐疑,就越是刺眼。

直到除魔军中的修士喊道:她是魔王之女,鬼雕棠的女儿,杀了她!为修仙界报仇!跟谁吵吵呢?田芳芳忍不住一斧头劈在地上,冲那喊得热闹的弟子骂道:人家没跟你讨万杀阵之仇已经算客气了,谁为谁报仇啊?要不要脸?那弟子哽了一下,一咬牙:鬼雕棠当年在人间广造啥孽,父债女偿有何不可?鬼雕棠都埋土里多少年了,他自己都死了哪还有什么债,别胡搅蛮缠。

田芳芳毫不示弱。

你!那弟子说不过田芳芳,一顶帽子砸过去:你为魔族说话,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太焱派果然和魔族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我们太焱派当然没有你们赤华门的弟子嘴巴有骨气。

一直没出声的牧层雪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有本事出了问题别让我师叔救你,废物。

自从牧层雪看完了门冬给他一大摞书籍,如今对阴阳怪气的话已是信手拈来。

哈哈哈哈哈,一声女子的轻笑传来,这笑声空灵悦耳,似带着几分轻佻与勾魂,原是一位穿着清凉的美女少妇,这少妇风娇水媚,花容月貌,生得十分楚楚动人,然而怀中抱着一个骷髅脑袋森然诡异。

她一手抚着骷髅脑袋,如同抚摸什么珍爱之物,凑近簪星耳边,娇声道:这群修仙人真是讨厌,小殿下,别犹豫了,他们对您如此大逆不道,就让奴家将他们的脑袋摘下来吧。

年轻男人的脑浆最好吃了,奴家二十多年没出过黑石城了,多久没吃过这么新鲜的菜肴,小殿下......她声若黄鹂婉转,嘴里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你就让奴家去嘛。

说罢,冲离得最近的一个年轻弟子舔了舔唇角,吓得那弟子赶忙缩到了队伍之中。

呜呜呜,又有人的哭声传来,是个长发及地的男子,头戴白色高帽,一身雪白长袍,两个脸颊涂了艳丽的粉色,天生一张哭脸。

他边哭边道:好伤心哟,呜呜呜,他们都要死,没一个人逃得了,呜呜呜,死得好惨好惨......赤华门一个弟子怒视着他:妖怪,你哭谁呢?哭你啊,那哭脸男哭得越发伤心,语调呈现一种诡异的空洞,分明是在哭,却像是不怀好意的诅咒:呜呜呜,你马上就要死了,你就要倒霉了,好可怜......那弟子想要反驳,可不知为何,对上那张哭脸,竟莫名感到一阵胆寒,不由得后退两步。

簪星心中了然,这支除魔军队伍很年轻,这样的年纪,很多应当都没有亲身经历当年人魔大战。

关于魔族大多都只在典籍中见过,今日第一次遇到魔族,方才领教魔族的恐怖。

黑石城的众人且不论修为高不高,但哪怕是三岁小魔都深谙吓人之真谛,无论本身实力如何,邪魔外道的气质不能输。

譬如此刻,白骨妇和丧门星才稍一恐吓,这群人就已萌生退意。

不过......既是对付鬼厌生,修仙界为何要组建这样一只除魔军,看起来除了太焱派的弟子,其余弟子都不怎么样,仿佛是被临时充数抓来,要脑子没脑子要修为没修为。

要是没有顾白婴,她带来的这些魔族手下,几乎轻而易举能让这支除魔军全军覆没。

该不会是个陷阱吧?但陷阱的目的又是什么?簪星思索间,小双温声开口:小殿下,该拿个主意了。

簪星微微侧头:嗯?这群除魔军似乎不肯放过我们,小双温文尔雅地笑笑,语气十分和气:狭路相逢,实在不行也只有与他们打一架了。

虽然我们目的是为了进山找到鬼厌生,抢回枭元珠,但既然遇到了,对方又不依不饶,也只能打一架。

说到这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付这群修仙人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样一来耽误了时间,倘若鬼厌生拿到宝物修为大涨,只怕第一时间就会杀上修仙界,他本就嗜杀,天下多半血流成河。

小双并未压低声音,一番话尽数落于众人耳中,有人问:鬼厌生?近来在人间宗门肆意杀戮之人是个金瞳少年,孟盈冷声开口:想来先前宗门覆灭一事皆由他为,与杨簪星无关。

作乱的是魔王之子而非魔王之女,我们此行进山,为的就是斩杀魔王之子,看来,魔族也是一样的打算。

满口胡言!那已经失去修为的赵家命脸色阴狠:别相信他们的鬼话!同是魔族,他们是一伙的,如今此话不过是用来欺瞒你们的权宜之计!什么魔王之女魔王之子,都是一丘之貉,魔族没一个好东西!田芳芳哼哼了两声:同修此话差矣,我们也同为人族,一同修仙,但你能说我们俩是一伙的吗?他语重心长地教训对方:魔分好坏,人也一样。

你!簪星没了耐心听他们东拉西扯,看向顾白婴:你打算怎么办?说到底,眼下魔族的首领是她,除魔军的首领是顾白婴,总归要拿个主意。

她此行重在鬼厌生和枭元珠,这时候和除魔军打起来实在本末倒置,显然顾白婴今日的战意也不强。

如果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了。

顾白婴皱眉:我不想和你打。

真巧,我也一样。

但我也不能放你走。

少年微微扬眉。

簪星沉默,片刻,她抬起头:那还是打一下吧。

青色长棍顿时闪烁黑色光芒,与此同时,少年手中绣骨枪光华流转,两人同时朝对方劈下,砰地一声,花海被雪浪冲散,在空中飞舞成无数雪花,而那银色的雪被染上一层绯红的色彩,变成了空中片片破碎的嫣红。

棍与枪相撞,如巨浪撞上山石,一瞬间,爆开的元力从空中绽开,轰隆一声,远处的山岳有簌簌落石落下,而近处一大片花原,顷刻间化为荒芜。

魔族和除魔军的人同时被这爆开的元力激得后退数十步,胸中震荡不已,若非扶着灵器,只怕要被激起的元力撞飞出去。

这两人,打个架阵势也太大了罢!簪星站定,诧然看向顾白婴。

她知晓顾白婴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修为极高,可当初分出一隙元魂给自己,对他自己修为多有损害。

两年过去了,她想着顾白婴要是能恢复从前就是最好的结果,而眼下看来,他的修为非但没有退步,反而进步神速。

顾白婴看向簪星的目光也有些意外,似乎没料到簪星竟能接住他一枪,开口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我姑且当你是在夸奖我了。

簪星握紧无忧棍,还未继续开口,身旁的食土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装死,单腿站起身来,活蹦乱跳地在一边怂恿道:保护小殿下,冲啊,杀了这帮臭修仙的!为先魔王报仇,为魔族一雪前耻!除魔军一行不甘示弱,纷纷拔出灵器冲了出来。

大战眼看就要一触即发,忽然间,远处一棵树上,有一只白色大鸟舒展翅膀飞了过来,它拍打着翅膀盘旋在众人头顶,黑豆般的眼睛盯着地下的混战,忽然一张嘴,吐出一句句人言。

人之道,和为贵。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植树育林福荫子孙,烧山毁林千古罪人!第二百六十四章 司幽(1)白色大鸟尖砺的声音在众人头上盘旋,撞上远处的山壁,形成清脆又空旷的回响。

一触即发的大战凝滞住了。

众人的目光跟随着头上那只大鸟,大千世界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尤其是修行之人,见过的奇闻逸事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但......也没见过能口吐人言的鸟啊!这是灵兽?传闻有开启灵智的神兽可化为人形口吐人言,但那也得先化为人形,没见过顶着一张鸟皮说人话的,未免过于悚然。

正想着,忽有浑厚男声传来:三九四九,栽杨种柳!保护山林,造福子孙!众人抬眼一看,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四面山中走出好几只斑斓花豹,说话的正是这花豹。

见鬼了,除魔军中有人喃喃开口:豹子怎么会说话?那些盘旋的大鸟扑扇着翅膀,开始从半空中向众人俯冲过来,斑斓花豹渐渐围拢,朝众人露出尖利的獠牙。

除魔军中已有人摸向自己腰间的法器。

事实上,几只大鸟和豹子,还犯不着让众人如临大敌。

且不说魔族这边,单就除魔军那头,就算再怎么不济,几只畜生还是打得过的。

但问题是这鸟和豹子太邪门了,既能口吐人言,要是真宰了焉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听听它们说的是什么,跟喊口号似的,整整齐齐,正气凛然,簪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往后退了一步:弥弥。

刹那间,原地响起一声猛兽的咆哮,站在女子身边、一直没被除魔军看在眼里的那只白色胖猫,嘴里发出与身形截然不同的嗥叫。

银色光芒笼罩在它身上,它的身形逐渐拉高,变得巨大,银色鬃毛在风中飞舞,声如风雷怒吼,众人耳中传来撕裂震荡,如远处海潮与磐石都要在这兽鸣中崩塌。

银色巨狮向前迈了一步,四周地动山摇,仰头长号间,狮威胜龙,百兽匍匐。

往众人这头围来的鸟豹顿住了,它们没有再继续往前,而是微微蜷缩身子,像是为这狮吼所慑。

黑石城的魔族早已领教过弥弥狮吼功的能力,在簪星叫出弥弥名字的瞬间,各自闭息,要么拿出棉花团堵住耳朵。

除魔军的人却没那么好运了,被弥弥这一声震得几欲吐血。

弥弥再往前一步,大吼一声,那如大鹏般的白鸟似是没能抵挡住这声咆哮,从半空中落下,在地上扑腾着翅膀挣扎,眼看就要被弥弥一脚踏成鸟饼。

这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且慢。

簪星猛地抬头。

眼前的空中,荡起一层透明的涟漪,簪星心中诧然,此地有禁制?为何他们一直没有发现,也不止他们,顾白婴他们也没能察觉。

有人从虚空之中走了出来。

这是一男一女,各自骑着一头棕熊出现。

男子一身黑衣,朴素至极,女子一身白衣,亦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装饰。

这二人身材高挑清瘦,相貌端庄秀气,一眼望过去,让人十分熨贴。

湘灵派的蒲萄神情一变,喝问:你们是何人?在下司幽国思士族族长游郎。

在下司幽国思女族族长琼娘。

这二人声音也是同时发出,分毫不差,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契合。

而他们看向众人的神情,瞧不出敌意,也谈不上友善,淡淡的,像是看一群过路的陌生人。

司幽国?簪星忽而一怔,你们嘴里的那个司幽国,该不会就是那个不嫁不娶的司幽国吧?此话一出,二人脸上的平淡表情倒是被冲淡一瞬,叫琼娘的女子有些意外地看了簪星一眼:看来客人对我们司幽国并非一无所知。

白骨妇疑惑地问簪星:小殿下,你知道他们?魔族多年呆在黑石城,对都州大陆这头不甚熟悉。

簪星顿了顿,才道:‘传说有司幽之国。

司幽生思士,不妻;生思女,不夫’,司幽国分思士和思女两族,各不嫁娶。

什么?白骨妇搂紧了怀中的骷髅头,花容失色道:不嫁不娶?那他们国家岂不是灭亡了?嗯......那也没有,簪星轻声道:传说司幽国二族男女互相对视,即可生出孩子。

她在姑逢山藏书阁里看到这一段时,还感叹传说真是敢写,若有人想要个聪明漂亮的后代,在大街上随意拉一位中意的盯着看半晌不就有了?可今日这二人却告诉他们,这世上的确有一个司幽国。

真是疯狂。

我不管他们是谁?赤华门的一个弟子冷眼瞧着这二人:你们突然出来,是和那些邪魔一伙的?别动不动就邪魔邪魔的,山蜘蛛嗤笑一声:不知道的听见了,还以为你们修仙界的是什么好鸟呢?你们毁坏了这里的山林。

思士族的族长——那个叫游郎的年轻人平淡开口,语气间隐有不快:馀峨山山有佛寺,诸位要争斗,请务必离开此地。

琼娘走到方才顾白婴和簪星交手毁坏的花海边,那一片漂亮的花海,如今成了一片焦土。

她伸手捡起递上一朵碎花的残渣,叹息道:可惜了。

簪星生出一阵愧疚,还未说话,身边的小双站了出来。

他先是对游郎和琼娘歉意地行了一礼,而后温声开口:两位,并非是我们要故意毁坏你们的山林。

我家小殿下刚刚被怪物拖入水中,后来逃脱,顺带从水底怪物的巢穴中救了两人。

其中一人是他们队伍的人。

小双一指除魔军,面上浮起一个微微失望的神情:可这些人认为是我家小殿下害死了他们的师姐,不仅不感谢小殿下,还口口声声要杀了我们复仇。

我家小殿下为了保护我们才与他们交手,当然,弄坏了你们的花是我们的不是,真是非常对不起。

等此事过后,在下愿意携带花种再来此地,将这被毁坏的花海重新种上,表达歉意。

他面容清隽,气质温柔,言辞间颇为诚恳,反衬得除魔军一行人像个恃强凌弱的恶霸。

那琼娘原本平淡疏离的神色,在小双一席话后也缓和了不少。

簪星在心中暗暗对他竖了一个拇指,听不姜的话带上小双果然没错。

小双的交际能力,比当初的段香娆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说几句话,这二人对他们的敌意便减轻了不少。

这两个司幽国的人身份神秘,藏在空中的禁制连他们两队人都没看出来,还能令兽鸟口吐人言,不好掉以轻心。

在没弄清楚事情之间,盲目与对方发生争执并不是件聪明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先打探打探为好。

如今找不到山门入口,若这二人是进山的关键,眼下不要轻易得罪。

只是小双这头才说完,除魔军的蒲萄就站了出来,她上前一步,冷冷盯着簪星:狡辩,不过是欺我师姐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敢信口开河。

那位湘灵派的师姐已经被自己的师妹们扶了起来,不过还未醒转。

蒲萄道:你既口口声声说从水底的怪物手中救了我师姐,那怪物呢?你可曾见过那怪物长什么样?又是如何伤人?为何你平安无事?既与怪物相斗,为何浑身上下没有半分伤口?小丫头片子嘴巴挺厉害的,修仙之前酒楼里说书的吧!食土鬼一下子跳起来,似乎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指着自己断了一截的腿:你看清楚了,我就是被那水怪拖下去的!那水怪长什么样我也没看清,但我折了一条腿!我家小殿下没受伤是因为她强,你以为谁都跟你们除魔军一般不堪一击。

小殿下,食土鬼还不忘向簪星告状:早说了这群修仙的不要脸,当时就不该救她,让那娘们自生自灭!蒲萄目光冰冷如霜:邪魔外道。

语气十分轻蔑。

食土鬼作势要揍她:都别拦我!我要把这小丫头片子扔进水里,让她被吃的骨头都不剩!簪星:够了。

食土鬼一噎,看了簪星一眼,乖乖退到一边。

簪星看向蒲萄,先前在姑逢山见到这小姑娘,虽骄纵任性了些,却还不算固执,如今不知为何,似对她充满敌意,油盐不进。

簪星淡淡开口:我在水下曾窥见那水怪一眼,浑身油绿,质地粘稠。

它将我拖入水下后就消失了,我在水下见到了它的巢穴,似乎是以水草绑缚猎物,慢慢享用,与蜘蛛习性无异。

我在众多尸骨中见到食土鬼和湘灵派的弟子,他二人是被刚带进来尚有活气,我便顺带一起带了出来。

至于浑身没有打斗痕迹,是因为我根本不曾与那怪物打斗。

这位正道的姑娘,簪星看向蒲萄:这个答案满意了吗?蒲萄脸色有些发红,咬牙道:那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假的!仍是不肯相信的模样。

簪星还未说话,身边一个人的声音横插了进来:她说的是真的。

------题外话------传说有司幽之国。

司幽生思士,不妻;生思女,不夫。

——《山海经》第二百六十五章 司幽(2)说话的是思女族族长琼娘。

她看了一眼簪星,随即垂眸道:你所说的浑身油绿粘稠的怪物,应当是此地的水木之精。

馀峨山存在数千年,山中草木久存者,已开灵智。

水木之精素日化身水草藏在水中,迷惑过路人,待人靠近,将人拖入潭水,化为水草养分。

山中水脉通达,从此地落入水中,未必能从此地找到。

簪星了然,难怪她是从水潭掉进去的,可出来后却到了另一头,还撞上了除魔军。

只是......琼娘微微皱眉,语气有些责备:因被水木之精拉入水中遇害的人众多,未免此事重复发生,山中所有水潭,我们都立了牌匾警示,为何你们还会靠近?牌匾?簪星看向食土鬼。

食土鬼一愣,想了想,从一边的树下捡起一个方形的木牌:你说的是这个?这木牌上用笔草草画了三条波浪,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乍一眼看上去,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正是。

簪星:......画得如此潦草,鬼才看得出来。

哪怕是写上一个危都比这个强,难怪被水木之精拉入水中的人众多,想来大部分人到死都猜不出来这上头画的是什么东西。

食土鬼亦是满头雾水:我以为这是不让下水洗澡,我......黑石城的魔族天生反叛,越不让下水越要下水,能听话才怪。

想来他也是看到这牌匾反而引起了兴趣,结果被水木之精拽到水底啃掉了一只腿。

不过,过去被水木之精拉入水潭者从未生还,你是第一个活着出来告诉我们水底有什么的人,我们也是头一次知道此精怪已在水下形成巢穴。

看来,日后要多立些警示才行。

琼娘自顾自地开口。

不管怎么说,这头的误会都解开了。

一见被洗清了冤屈,食土鬼立刻得瑟了起来,他朝蒲萄挑衅地比了个手势:听到没有小丫头片子,是水木之精害得你师姐,我们小殿下做菩萨才把她捞了出来,往菩萨身上泼脏水,修仙界果然不要脸!蒲萄气得脸色通红,却又无可辩驳。

那群赤华门的想要再犟嘴几句,看见簪星身边的弥弥后,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银狮方才的狮吼已经让众人领教过,到底有几分忌惮。

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下一步还是正事要紧,簪星想了想,看向琼娘:二位,其实我们此行进山,是想找一位明净大师。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得山门入口,二位既从山中来,可否为我们带路?此话一出,琼娘目光一顿,沉吟道:原来你认识明净大师......他的确居住在馀峨山的佛寺内。

不过,你们想要进山是不可能的。

她又看了一眼除魔军这行人:他们也不能。

顾白婴蹙眉:为何?因为‘平衡’。

平衡?琼娘松开手,残破的花瓣从她手中落下,归于泥土中,她声音平缓,仿佛不带任何情绪起伏:馀峨山存在数千年,都州多有传言,可事实上,极少有人能找到山门。

因为馀峨山是活的,除了动物植物,它只接受它认可之人。

而要被它认可,就得先达到‘平衡’。

这话说得太晦涩了,众人一时半会儿都没能听懂。

倒是孟盈沉声问道:怎样才能达到平衡?世间万物所求平衡,阴阳平衡,日月平衡,动静平衡,山水平衡,善恶平衡,打个比方,思士族和思女族,就是平衡。

一男或一女,则为平衡,老君与幼童,实为平衡,生者与亡人,也是平衡。

只有达到平衡的人,才能找到山门,否则山脉无穷变化,纵然你们在此地走上数百年,都无法真正进入此山。

簪星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她思索良久,问琼娘:那鬼厌生是如何达到平衡的?明净大师既在馀峨山瞧见鬼厌生,说明鬼厌生已经进山了,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馀峨山接受?你说的是那个金瞳少年吗?琼娘提起鬼厌生的时候,亦是平静,仿佛是魔族还是人族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全都一视同仁。

她轻声回答:他是半魔之身,本身就是一种平衡。

簪星愣了一下,这也行?鬼厌生的确是半魔之身,这被他唾弃的身份,如今反倒为他便利了不少,至少他不必像簪星他们一般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山里转来转去而不得其门。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这群魔族,男女老少都不对等,也不可能为了平衡杀掉一半进山。

就算做了这些,也未必能成功,毕竟山与人不同,评判标准也不同。

万一一男一女去了,馀峨山认为他们年纪不对等,破坏了平衡,不接受它们怎么办?这山脉,似乎有点强迫症。

不仅是簪星他们这头犯了难,除魔军那边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神情间颇有为难。

除魔军出行前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一个队伍中也是参差不齐,想要凑个‘平衡’,并非一件容易事。

事情似乎到了瓶颈,还未进山,便被拦在了山门,连鬼厌生的影子都摸不到。

这时候,一片沉默中,忽然有人开口: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话的是思士族的族长游郎,他垂着眼睛,一身黑衣如墨,依旧是一副无欲无求的平淡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漠不关心。

他目光掠过众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众人希翼的目光望着他,都走到这里来了,再折返回去也不划算。

若真有什么好办法,不管是魔族还是除魔军,想来都愿意一试。

游郎的声音响起:你们一行是魔族,他们一行是人族,正好两分......簪星心中一个激灵,一下子明白游郎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她蓦然抬头,正对上顾白婴看过来的目光。

游郎还在继续说,他道:如若两两成行,一人一魔携手,或许能成‘平衡’之态。

------题外话------恭喜嘉宾们牵手成功!第二百六十六章 牵手(1)四林安静。

头上的白色大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落于草丛中,谨慎地瞅着山林中对峙的人群。

花豹甩了甩尾巴,将自己身子藏于灌木林,不敢再去看银狮的眼睛。

良久,有人的声音响起:开什么玩笑......魔族与人族,那是不共戴天的死仇,见到面不打个你死我活就不错了,要手牵着手一起同行,这像话吗?简直丧心病狂!我们宗门人士绝不和邪魔外道为伍,我们绝不可能和他们一道携手的!有修士义愤填膺地振臂高呼。

我今天就把话撂这,我就是死了,从这山上跳下去,也绝不可能和他们牵手!拉倒吧。

一边的山蜘蛛不屑地轻哼一声:跟谁想和你们牵手一样。

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长什么模样。

无能的人族,也妄想和我们高贵的魔族同行,配吗?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诸如此类的吵嚷声不绝于耳,簪星只觉吵闹,她转向那位思士族的游郎:你也看到,我们与他们间嫌隙已久。

想要携手,不是件容易事。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游郎平静道:若不能达到‘平衡’,我们也无法带你们进山。

顿了顿,这男子又道:你看见了,我们是从禁制口出来的,只有达到‘平衡’之人,才能看见入口。

你们若不愿意携手,也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不过......他加重了声音:要打架请出去打,不要毁坏了这里的山林。

说罢,很痛惜地看了一眼方才被毁掉的花海。

簪星怀疑这二人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想来若不是因为她和顾白婴交手伤了这片花海,只怕就算他们打到玉石俱焚,这两人都不会出现。

你们若暂时不进山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琼娘道,她吹了声口哨,那口哨声很奇异,方才躲起来的大鸟和花豹,立刻向他二人身边靠近了过来。

等等。

顾白婴突然开口。

簪星微怔,就见那少年突然朝自己看来,抬了抬下巴:喂,要不要合作?簪星:?这也能答应?顾白婴脑子坏掉了,就算他突然改了性子,除魔军不会宰了他吗?果然,他这话一出来,簪星还未回答,蒲萄就皱起眉,她问:顾白婴,你疯了不成?我们此行进山就是为了剿灭魔族......与魔族携手同行,你不觉得荒谬吗?不是为了剿灭魔族,是为了剿灭作乱的魔头。

顾白婴神情不耐,根本不打算与她继续解释,只看向身后:愿意进山的和我一道进去,不愿意的......他顿了顿:要么在这待着,要么自己回宗门,选一个吧。

顾白婴!赤华门的赵家命挣脱了禁音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身为除魔军的首领,和魔族搅和在一起,你......你是叛徒!顾白婴冷眼瞧着他:从我看到你开始,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你也说了这里我说了算,要不要听随你。

你这是对除魔军不负责!我为何要对你们负责?顾白婴态度十分不善,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爹。

赵家命堵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顾同修,那位吟风宗的聂星虹摇了摇扇子,态度十分友善:就算咱们这边同意,可是......人家那边呢?他微笑着看向簪星。

簪星道:黑石城我做主,我让他们同意,他们不敢不听。

簪星微微侧头,向着身后道:干正事呢,都克制一下自己,别把人吃了。

白骨妇舔了舔唇,目光贪婪地掠过除魔军众人:奴家......尽量。

除魔军:......好了,簪星的声音顿时松快了很多:既然如此,请吧。

魔族带的人不及除魔军多,自然能保证每一个魔族都能配上一位人族修士。

不过,除魔军中也有死都不愿和魔族为伍的,愤而离去,最后挑挑选选,恰好一百只队伍两两成行。

而这两两成行的队伍中,也尽量保证平衡,以免触犯馀峨山的禁忌。

譬如仙姿玉色的年轻美人孟盈,与她携手的就是温文儒雅的小双。

刚毅野性的牧层霄,携手的是千娇百媚的白骨妇。

门冬配食土鬼,田芳芳配昭灵夫人.....不过这也只是尽量,实在找不出配的,也只能先满足一人一魔的基础条件了。

一群人各自两两成对,站在一起。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最后剩下的,就是簪星和顾白婴二人。

也是,他们二人一个是魔族的公主,一个是除魔军的首领,一个明媚大气,一个俊俏飞扬,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情,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站在一起,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恋人,不、宿敌。

琼娘和游郎没料到簪星和顾白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做下决断,也意外了一瞬。

不知这二人是不是也有强迫症,在两族结对后,琼郎和游郎看向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

游郎道:现在可以牵手了。

那些结成对的魔族与人族,互相看着,心中极度不愿意,一个怀着壮士断腕般的决心,一个藏着纡尊降贵的勉强,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拉到一起。

簪星看向顾白婴,少年挑剔地看着她,仿佛十分嫌弃般,半晌,开口道:或许可以找根绳子.....下一刻,簪星直接拉住了他的手。

顾白婴一愣。

簪星已经自顾自地看向琼娘:走吧。

没再看他一眼,仿佛这牵手对她来说十分自然,没有任何负担。

琼娘挥手,半空之中,即刻荡出一层涟漪,但这涟漪与方才不同,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扭曲了。

在众人面前,出现了一道入口,这入口像是凭空出现,从外面可以窥见里面的风景,也是一座山林,却显得有些荒芜。

走吧。

她率先走了进去。

簪星拉着顾白婴的手,迟疑一瞬,跟着琼娘走入。

甫一跨入,如踩在水中,四周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再抬眼一看,身侧不再是花海,这里丛林幽旷,密林丛丛,远处,模糊的山脉线条处,一座白塔巍峨矗立。

这,才是真正的馀峨山。

第二百六十七章 牵手(2)馀峨山内和山外,颇有不同。

山内不如山外林木幽密,山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积雪,正是傍晚,夕阳从远处照过来,将整座山形渡上一层暖金色。

如同巨大的绯红宝石,格外漂亮。

而无论从哪个方向往上看,都能瞧见那一座漂亮的白塔,与身后挂在塔尖上的金色落日几乎融为一体。

司幽国的人似乎都是环保主义者,他们很少出馀峨山,对馀峨山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

他们亦有能驱使动物传音的能力,方才说话的大鸟和花豹,其实是琼娘和游郎利用传音术达成。

整座山上的动物都是他们的眼睛,若有人毁坏山林,两族的人立刻就能第一时间发现。

簪星只见过对人用传音术的,未见过对兽类用传音术的,心中还琢磨着不知道能不能用在弥弥身上,但转念一想万一哪一日弥弥也用彪形大汉的声音对她说话,未免过于违和。

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琼娘和游郎各自骑在棕熊身上,为一行人带路。

顾白婴就走在簪星身侧,簪星心中微动。

少年的手指修长微凉,指腹有常年握枪磨出的细茧,掠过皮肤时,带着微微的痒意。

簪星心中,倏尔想起在她从万杀阵中逃出来的那一刻,顾白婴曾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对于他来说,那大概是他最主动的一次靠近。

她心中这样想着,冷不防耳边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似乎含着微微的怒意:握手就握手,你乱摸什么。

簪星扬眉,看向顾白婴,顾白婴没有看她,似乎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般,刻意往旁边拉开了一点距离。

于是两人牵手间,中间宽敞得甚至能站下一头弥弥。

她没有说话,只笑了笑,走在旁侧的蒲萄见状脸色却难看了些。

那头,白骨妇正在与牧层霄搭讪,她笑盈盈地在牧层霄掌心轻轻刮搔了两下,语气暧昧缠绵:你方才为我们小殿下说话了,小哥哥,奴家瞧你相貌英武,一表人才,不知有没有道侣......有也没关系,奴家不介意多一个人.....牧层霄没理会她,目光只紧紧盯着前面孟盈和小双相携的那双手,脸色有些发黑。

小双向来对女子十分有礼,途径坎坷时,还会轻声提醒孟盈:姑娘小心,仔细脚下碎石。

远远看去,倒很有几分般配的意思。

相比之下,田芳芳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昭灵夫人生前是为丈夫所害,最恨世间男子,板着一张脸抓着田芳芳就往前走,指甲都快嵌进田芳芳肉里。

而门冬和食土鬼相互扶持着,他们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折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缓慢前行的影子看上去,还很有几分患难与共的情分。

当然,也有不那么和谐的,魔族与人族本就两看相厌,纵然此时勉强需要合作,嘴上还是要嘲讽对方一番。

有人看着身侧的丧命星骂道:穿的都是什么东西,奇装异服,果真是旁门左道,妖孽之师。

旁边的山蜘蛛闻言冷笑一声,轻蔑地将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有些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明明寡淡得让人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还看不惯旁人光彩照人。

被骂的修士噎了一噎,修仙界的衣袍向来素淡是不争的事实,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人,决定将矛头对准簪星:那也比你们青面獠牙,不三不四的好!还有你们那个什么殿下,头发还是绿的,想勾引我们修仙界的人,也不瞅瞅自己几斤几两!你看她靠顾白婴那么近干什么,分明就是想和人家旧情复燃,虽然我讨厌顾白婴,但人家是修仙界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和这种魔头在一起!别痴心妄想了!噗,正与牧层霄搭讪的白骨妇转过头来,漂亮的眼睛笑成弯月,说的话却不怎么客气:我们小殿下还需要勾引吗?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混沌殿中光是男宠就有七个,各个乖巧体贴美艳绝伦,勾引,犯着的吗?就是就是,真是抱着屁股上楼——自己抬自己!山蜘蛛赶忙附和。

山林寂静,说话的声音尽数落于众人耳中,簪星神情平静,似乎毫不在意旁人闲话,顾白婴眉心隐隐跳动,似是想发火,终于还是按捺下来。

听琼娘说,馀峨山山形每隔数年,便会自动变幻。

曾在这里的湖泊,也许下一次就不翼而飞,原本是荒芜的地方,或许能生出花丛。

难怪先前不姜给簪星的那份舆图全然对不上。

众人在山中行了许久,直到挂在白塔上的落日只剩一点余晖照耀隆起的山丘时,前面两人停了下来。

游郎从身下的棕熊上走了下来,拍了拍那头熊,棕熊便低叫一声,远远地走开了。

这里是司幽国。

琼娘道。

簪星抬眼望向前方,神情一顿,半晌,她迟疑地开口:这里......不是一个村子吗?眼前是一处村落。

这村落不大,修建在一处稍平的山腰处。

土路十分平坦干净,土路的两边则修建了一排排房屋。

这些房屋都是泥土屋,一面是白色屋顶,一面是黑色屋顶,形状大小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看起来十分整齐。

簪星看向琼娘:这就是司幽国?既是一国,怎么也不该如此寒碜。

当初离耳国在海岛上,海岛虽不大,城池里还是应有尽有。

而眼前这村落,且不说繁华了,看起来人丁都不盛,甚至不如太焱派一个宗门人多。

司幽国两族不嫁不娶。

琼娘解释:人口只会日渐减少。

所以一国之人,到现在只剩这些。

不是说互相瞧着就可以生出子嗣吗?簪星问。

琼娘失笑:那不过是传说。

不嫁不娶,也无法孕育后代,司幽国的人只会日渐减少,待有一日,司幽国会从世上彻底消失。

田芳芳轻咳一声:问句冒犯的话,你们是不想有后代呢?还是不能有?是不是身体方面的问题?他把门冬拉出来:我们宗门的小师弟很会看病,要是身体有问题,说不准他能帮你们看看!多谢好意,但是不用。

琼娘的笑容转淡:天道公允,自有平衡之意。

司幽国千年来就是如此,我们两族没有子嗣,也无须子嗣,繁衍不是必须,待百年之后,躯体归于尘埃,洒入山中,与青山同寿,未必不是一种延续。

她说得平淡,眉眼间似乎是看穿了一切的通透,又像是有一点轻微的厌世。

山中人,总是有些不同寻常。

游郎对众人道:今日天色已晚,山中夜黑,只能明日清晨出行,五轮塔离村子还有些距离。

今夜你们歇在此处,这里有一些空了的屋子,你们自寻住处吧。

顿了顿,他又警告道:不要在此处打架,山中花草难种,原先此处荒芜,好容易才覆满此地。

若是毁坏......他道:须得赔偿。

果真是个十足的环保主义者。

这村落里原先屋子都是住满了的,后来有一些族人去世,屋子便空了。

里头还算是干净,几个思女族的姑娘过来给众人送了一些被子,又去煮吃食了。

到了晚上,这里就渐渐热闹了起来。

炊烟从屋顶升起来,四处弥漫着粥饭的清香。

司幽国的图腾是一个天平的图案,似乎预示着他们对‘平衡’一事相当看重,或者说,他们都有强迫症。

屋子里的锅碗瓢盆都是整整齐齐地叠好,凳子的摆放、被褥的折叠、杯盏的分布,簪星甚至怀疑他们泡茶放几颗茶叶也是算好的。

才刚寻了个屋子坐下来,就听见外头有人喊道:思思师姐醒了!那个被簪星从水底救回来的湘灵派女弟子,总算是醒了。

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这时候醒。

白骨妇翻了个白眼:我们小殿下骂都挨完了,那丫头是不是故意的?这还用问,肯定是故意的。

山蜘蛛哼哼了两声:真是老子偷瓜儿盗果,老子杀人儿放火——一辈更比一辈坏!小双冲他们二人使了个眼色,这二人便不再开口了,默默退到一边。

小双走到簪星身侧,问:小殿下打算如何?簪星抬头:什么如何?那位小顾仙长,如今是除魔军的首领......小双一边开口,一边打量着簪星的神色。

不姜说了,簪星毕竟年纪还小,如今顾白婴不仅站在了簪星的对立面,还将簪星整个人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年轻男女之间,总将情啊爱啊看得格外之重,要是簪星一个想不通,做了傻事,那可真是不值得。

小双还在斟酌着安慰簪星的话语,就听见簪星道:你说的不错,顾白婴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如今已经遇到,看来坐收渔翁之利的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不行的话只能硬抢枭元珠,咱们带的这些人,打过除魔军有问题吗......小双?小双回过神:啊?------题外话------星妹:我变强了,也变绿了(。

宗门修士看魔族就像名校三好生看隔壁技校杀马特修士:一群非主流辣眼睛!魔族:你懂个屁的美学艺术!(没有说技校杀马特非主流不好的意思)第二百六十八章 夜谈(1)另一边的屋子里,李思思从榻上悠悠醒来。

师姐!蒲萄拨开围拢的人群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吧?师妹?李思思愣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有些疑惑地道:我不是被怪物拖入水下了吗?怎么在这里?怪物?蒲萄握着她的手一僵。

李思思的眼里显出几分后怕:我去池边取水,刚蹲下,就瞧见水底出现一个绿色的影子,将我拖入水中......后来我就失去知觉了。

她问蒲萄:师妹,是你们将我救出来的么?蒲萄望着她的眼睛,过了半晌,道:不是。

听到没有?是我们簪星师妹救了她!趴在门口偷听的田芳芳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面上是与有荣焉的喜悦,仿佛沉冤得雪:以后别随意乱污蔑人!什么簪星师妹?有人气不过:她是魔王之女,注意你的身份!哦。

田芳芳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是魔王之女救了她。

那人气得不想和他说话了。

剩下李思思满眼疑惑,拉着面前的蒲萄问:田同修说的是什么意思,师妹,魔王之女又是谁?蒲萄移开目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田芳芳得了信,立刻将这个令人振奋的新消息告诉了牧层霄一行人。

我就知道,簪星师妹不会说谎!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对死对头的人都能大发善心,这是何等的胸襟,了不起!闭嘴。

顾白婴皱眉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在夸一个魔族?屋中众人一顿。

顾白婴如今已经全然忘记和簪星的过往,当初又因为五雷台的事,他如今对簪星的印象不过是一个混入太焱派、又欺骗过他的狡诈魔族,临走时因为少阳真人的嘱咐,他们这些弟子不敢同顾白婴说出真相。

但就这么处着......也确实难受。

难受的是他们这些看着的人。

田芳芳历来和簪星关系最好,他不怕顾白婴,只夸张道:哎,不管她是魔族还是人族,人家刚刚救了咱们的人。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恩怨分明,不可以德报怨。

师叔刚刚和她交手的时候,绣骨枪都把人家刺伤了,不知会不会对修为有损......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咱们不仅以多欺少,还以大欺小......以大欺小?顾白婴冷眼盯着他大放厥词。

你以前可是她的师叔啊!她是晚辈,您一个长辈和晚辈打,不是以大欺小吗?田芳芳说得理所当然。

顾白婴:.......正往屋里送被褥的一个湘灵派弟子闻言,忍不住开口:谁说把她刺伤了?再说她长得凶神恶煞的,和那一群妖魔鬼怪为伍,哪里柔柔弱弱?是受伤了。

一直没做声的孟盈平静开口,语气笃定:我看见了,手臂伤得很重,血流如注,多半对修为有损。

湘灵派的弟子悻悻地走了。

门冬小心地瞅着顾白婴的脸色,道:七师叔,我觉得......咱们应当给她送点伤药赔罪。

毕竟人家救了我们的人,却还被咱们打伤了。

这要是传出去,有损我们太焱派的脸面。

顾白婴忍无可忍,手中茶杯一下子顿在桌上,他漠然开口:你们一个两个,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对那女人示好。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语气也变得冷凝起来:为何你们与她关系匪浅,当初宗门里说我曾被她迷惑,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掌门到底瞒了我什么?你们,他目光掠过众人,明亮得摄人,似一把刀子,要将人看穿:又知道些什么?屋子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田芳芳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能知道什么?我们就知道,你们刚刚牵手牵了一路,这要是放在有些规矩甚严的人家中,就是要娶了人家的。

门冬暗暗给了田芳芳一个鼓励的眼神。

顾白婴闻言,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方才沉闷的气氛却被打破了。

牧层霄轻咳一声:我也觉得师叔应该去给人家送点伤药,就算没有情义,也要有道义。

总不能修仙之人,胸襟还没有魔族宽广吧?不错。

门冬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放到桌上:这是玉灵芝练成的丹药,可以增补修为,益气养血的。

她现在应当很需要。

牧层霄见状,伸手过去正准备拿,嘴里道:我去......门冬轻咳一声,牧层霄伸向药瓶的手即刻在空中拐了个弯儿,道:我去铺床。

顾白婴目光落在药瓶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他突然冷笑一声,一把握住药瓶站起身:好啊,既然你们心心念念要我去找那女人,我就去瞧瞧。

少年语气蓦地沉下来,带着几分平静的森然: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

顾白婴走了,屋子里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了下来。

门冬松了口气,转头教训起牧层霄来:不是都给你看过那么多书了吗?怎么还是如此不开窍。

你刚刚要是去送药了,让我师叔怎么表现?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了!牧层霄脸色微红,连连点头。

不过,你真的觉得他是去表现的吗?孟盈坐在角落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我怕,他没能记起师妹,反倒让师妹伤了心。

......屋里,簪星正在检查食土鬼的伤口。

在先伤春悲秋以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譬如他们和除魔军如今已经撞在了一起,先前的计划肯定是不行的了。

其次是鬼厌生走在他们前面,不知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魔族和除魔军住在一起,就如羊虎同圈,这一晚要是哪一方没忍住,司幽国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

丧门星围在窗前,嘤嘤呜呜地哭个不停。

别哭丧了,哭的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食土鬼骂了他一句,又抱着自己的断腿,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簪星:小殿下,属下没事,您不用担心。

苍天大地,他不过是折了一条腿,何德何能能让魔族的公主亲自给他看伤?这福气这么大,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折寿。

被水木之精吞吃的腿骨是不可能回来的了,白骨妇见簪星忧心忡忡的模样,善解人意地开口:小殿下无需忧心,奴家黑石城的府邸中,后院池子里埋了许多人的腿骨,每一根都形状优美,骨骼坚硬,介石让食土鬼选一根安上就行。

这也行?簪星惊讶。

当然可以。

小双微笑:或是寻一点泥水捏造也能替代。

就是就是,白骨妇对这个可是老猫上锅台——道熟!山蜘蛛点头。

簪星遂放下心来,正想着,外头又有手下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紧张:小殿下,小殿下,找事的来了!找事的?簪星狐疑,一抬头,就看见顾白婴走了进来。

小双和白骨妇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簪星的身前。

顾白婴停下脚步,目光在簪星脸上停滞一瞬,突然道:李思思醒了。

簪星微微扬眉,听见顾白婴的声音传来:是你救了她。

看来那位思思师姐很诚实,没有因为讨厌魔族就将脏水往她身上泼。

小双温和地看向顾白婴:不知公子前来.....孟盈说你受伤了。

他没搭理小双,只看着簪星道:是我打伤的。

受伤了?白骨妇闻言,一下子紧张起来:小殿下哪儿受伤了?疼不疼啊?她找了老半天,才在簪星手背上找到一个指甲盖那么大小的划痕。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孟盈让我.....不必了。

簪星打断他的话。

顾白婴拿药的动作一顿。

你来得太晚,伤口已经愈合了。

簪星抬头看着他,语气十分平静,神情既不热络,也不冰冷,看起来就如面对一个认识的、交情不深的人。

她道:多谢你的好意。

气氛倏尔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连最长袖善舞的小双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呆在原地保持沉默。

少年意外了一瞬后,眉间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将手中药瓶重重往桌上一顿,没好气地道:爱要不要。

转身走了。

顾白婴走了,屋中几人面面相觑,不是都说这少年是小殿下在都州最心爱的情郎吗?就连在闭关时候都心心念念对方的伤势。

以至于他们一行人从遇到顾白婴开始就提防不已,生怕簪星被旧人哄得昏头转向连大计都不顾了。

只是眼下看着......也不过如此嘛!难道果真是新欢胜旧爱,那几位宠妃果然不简单。

簪星拿起桌上的热茶,低头抿了一口。

顾白婴看起来,确实已经忘记了与她之间的过往。

但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似乎又克制了一点对魔族的敌意。

这其中固然有孟盈他们的功劳,毕竟聪明如顾白婴,应该能察觉田芳芳他们对自己情感的微妙,难免不多联想。

只是......宗门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真的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吗?第二百六十九章 夜谈(2)馀峨山的夜,比姑逢山还要更冷一点。

分明已经是春日了,这里却如冬日一般。

山上的风也大,不如春风和煦,狂风吹得树枝狂摆,仿佛有急风骤雨正从路上赶来。

今年的雨似乎特别多。

簪星站在屋后,白骨妇他们都睡下了,她出来透透气。

司幽国的人都相当环保,屋子尽量不多建。

他们热衷于在山上种树,但馀峨山内不知是水土原因还是怎么的,山内的树林不如山外茂密,稀稀拉拉地分布成片,且这些树长得细骨伶仃,枝叶不丰,看着就有几分荒凉。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感觉到山中的灵气正在往山巅处汇聚,簪星抬眼望去,一轮弯月下,白塔静静矗立。

灵气在朝五轮塔汇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山中草木才不如山外丰盈。

不过山中越荒凉,却将月色衬得更明亮了,银月将流水似的月光细细洒满山中每一寸角落,皎洁又寂寞。

她看着看着,慢慢伸出手,从掌心处,逐渐凝聚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影子,这影子似是一棵小树,簪星将这影子往地上一抛,刹那间,这影子落地长大,不过须臾,原地便出现了一棵巨大的花树,花朵如翩飞鸾鸟,羽翼似火鲜活。

簪星收回手,默默地看向眼前的比翼花树。

在魔界闭关的两年,她的幻术已经不如当年那般生涩。

魔元之力天生善于幻化万物,虽比不上蜃女能幻化城池,但能幻化出这样一棵比翼花树,对她来说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是幻术。

簪星目光微动,见顾白婴从身后走了出来。

夜色下,山林广袤空旷,月光流落少年雪白的衣袍,明亮的珍珠便有了一层冷色,偏偏发带还是一如既往的灿艳朱红。

红与白,像花和雪,鲜丽与冷漠,明朗与疏离。

他在簪星身边站定,抬眼看向满树的嫣红,忽而指尖微动,一朵花悠悠荡荡地飘下来,落在他掌心。

少年拿着花轻转一圈,声音懒懒:须臾间凝结此树,花瓣有形,香气如真。

他看了簪星一眼,很没有诚意地称赞道:你的幻术,真不错。

簪星没有说话,一瞬间,似乎回到很久之前,她在离耳国时,缠着顾白婴教她幻术的场景。

那时候她对幻术充满诸多想象,还未领教这世道残酷命运与诡谲无常,总觉得有了幻术,就能将天地万物所有华美铺置眼前,尽情享受。

却忘了,幻术始终都是假的。

良久,簪星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可能是因为,我有个好师父。

风从二人身边穿过,将满树红花吹得哗哗作响。

少年抱胸站定,状若无意地开口:这是比翼花树,你在姑逢山的时候,来过我殿中?簪星闻言,眸中便有了一丝笑容。

他果真很聪明,所以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里来试探来了。

你知道比翼花树是怎么来的吗?簪星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说起了另一个话头:传说多年前有帝王掳掠臣妻,后来臣子与臣妻双双殉情,帝王一怒之下,将他们分葬两处,让他们坟墓遥遥相望,后来,神话记载‘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有大盈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鸟,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这就是比翼花树,她垂眸:也有人叫它‘相思树’。

顾白婴微怔,她的眼神很干净,难以想象魔族中人也会有如此明澈的双眸。

更让人在意的是她的神情,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也并未表现出与自己很熟悉的模样,但顾白婴总觉得,她像是在告诉自己什么。

少年下颚线微微绷紧,不知道是说给簪星,还是说给自己:幻术是障眼法,没有任何攻击力。

只能哄骗修为低等的凡人。

这个传说,也是假的。

是吗?簪星微笑着转头看向他,既是假的,那你的绣骨枪上,为何要簪上一朵假花呢?银色的绣骨枪上,枪柄处挂了一朵小小的比翼花,这花朵摘下来尚不枯萎,色彩艳美,是一朵用幻术幻化而成的假花。

银色的、冷硬的、凛冽又锋锐的枪,嫣红的、柔软的、娇艳又美丽的花,枪与花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却又异常契合的一对,无比融洽地偎在了一起。

簪星问:你喜欢比翼花?少年皱了皱眉,语气有几分冷淡:不喜欢。

这样啊。

簪星很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顾白婴往前走了一步,视线凝着她,目光透着一股锐利,他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陌生的警告,问簪星:门冬说你在姑逢山故意拿走琴虫种子,还引诱欺骗我,偷袭紫螺,杀害赤华门弟子,可是真的?簪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不信?少年步步靠近,簪星看到他雪白衣袍上绣着的艳色红梅,鲜亮得灼烫人眼,他将簪星逼至树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英俊的脸在花树的阴影下,轮廓尤其分明:我失去了一隙元魂。

他忽而微微侧头,温热的呼吸落在簪星的脖颈处,令她即刻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远远望去,少年少女浓情花好,细语间暧昧流淌。

而他目光里半分温存也无,只低声开口: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我失去的元魂,在你身上。

他笃定地说道。

簪星没有回答,万杀阵中,顾白婴的元魂帮她抵挡致命一击,让她在万杀阵中侥幸捡到一命。

而后又被修罗伞摄魂,顾白婴的那一隙元魂,大半部分早已散在天地中不见踪迹,还有一小部分,与她血脉交融,同她融为一体。

月色骤然沉寂,天地浓如黑墨,只有红色的巨树摇曳多情,在山间灿然盛开。

他眼眸晶莹,眉眼漂亮得像是个美丽的梦境,语气却咄咄逼人,他问:我的元魂,为何会在你的身上?簪星盯着他的眼睛,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又因为方才被逼得后退,脊背抵住树干,发髻也被身后的树干也磨乱了。

砰——一个微小的声音从寂静中响起。

有东西从簪星发间掉了下来,滴溜溜地滚落到了顾白婴脚边。

------题外话------......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有大盈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鸟,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晋·干宝《搜神记》晚星簪、布老虎、比翼花吊坠......顾白婴,DIY手工达人(。

第二百七十章 真爱信使(1)浅碧的发簪落在地上,如落在秋色中的一片春意,盈盈诱人采摘。

而站在树下的人,眉眼冷漠,神情未见半点波澜。

簪星垂眸,看向掉在他脚边的晚星簪,顾白婴没有要帮忙捡起的意思,良久,她重新抬起头,目光从顾白婴身上掠过。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没说什么,弯腰从地上捡起晚星簪。

簪子已经碎了,天魂木没有了闪烁如星的元魂点缀,便如一截普通的枯木。

逢春过后,秋日枯萎,变得不再灵动。

她握着晚星簪,看向神情陌生的顾白婴,心中忽而有了几分伤感。

在极冰之渊的时候,这簪子就已经碎掉了。

黑石城的两年里,每当簪星想起顾白婴的时候,总要拿起这簪子看看。

很奇怪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她也不算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偏偏顾白婴送她晚星簪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她都还记得,仿佛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事。

她总是想,再次重逢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她那时不清楚这簪子的珍贵,待再见面时,一定要问问他,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如此轻易地就送出了,送出去的时候,又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而如今,他明明就在簪星眼前,可簪星却很想念他。

那个过去的顾白婴。

心中仿佛堵上来一层说不出的滞闷,她眉眼平静,唇角的笑容却散去了。

少年抬了抬下巴:你这是什么表情?簪星不言,他又不甚在意地开口:不就一根簪子,至于那副神情?不是普通簪子。

簪星打断他的话: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我的簪子。

顾白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你的男宠吗?来的路上,魔族的人曾说过簪星的混沌殿中有七位男宠,此消息震撼了宗门里的弟子,一路上都在讨论魔族的风气是多么不正,男女关系是何等的混乱。

簪星微微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盯着顾白婴道:嗯,我最喜欢的那个。

顾白婴也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待他回过神后,簪星已经走了。

只有满树的比翼花在风中慢慢淡去,徒留一点幻像的残影。

少年站在山中夜色里,身影渐渐被月光覆盖,良久,他望向绣骨枪上那朵艳丽的比翼花,目光渐渐锐利。

簪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而他,为什么又会挂一朵假花在银枪上?......山中的夜总是很寒冷。

司幽国、或者说司幽村周围,树木庄稼都修剪得很整齐。

若是强迫症的人从此地走过,应当会觉得赏心悦目。

簪星在回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少女站在一块花田前,馀峨山内的草木不丰,花田看起来稀稀拉拉又贫瘠,少女的粉色衣裙比花朵还娇艳,让这荒芜的山林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活泼与春色。

来人是湘灵派的蒲萄。

她从夜色中走出来,叫簪星的名字:杨簪星。

簪星停下脚步。

她还记得这个女孩子,湘灵派掌门容霜最宠爱的小弟子,蒲萄生得很可爱,性情别扭偶尔又大胆直接。

当年多罗台上问顾白婴问题的那一幕似乎还在昨日,两年倏然而过,少女五官比那时又长开了一些,骄纵淡去不少,眉眼秀美,站在此处,亭亭玉立。

如果能将眼底的敌意掩饰得再好一点就更好了。

你见过顾白婴了?蒲萄问,声音有些紧绷。

簪星颔首。

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你了。

蒲萄道:你也不再是太焱派的弟子,最好不要离他太近。

簪星笑了笑:你到底想说什么?蒲萄望着眼前的女子,她不知道,湘灵派那个丑陋的师姐,在脸上的伤痕好了之后,会变得如此光彩耀人。

和孟盈那样锋利的美貌不同,簪星最吸引人的,是她神情间的从容和蓬勃独立。

这令她的美丽很难找到替代,世上美人千万,如簪星这般大气又明媚的却罕见。

所以纵然明明知道顾白婴已经失去了簪星相关的记忆,明明他二人的身份如今也很难再走到一起,可看到簪星的刹那,还是会有危机感浮上心头。

于是这危机感令她紧盯着顾白婴的一切,一路上看他们二人牵手,心中便会难受,一见到他们二人夜里再见,立刻就紧张起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

蒲萄咬了咬唇,盯着对面的女子,如守着猎物的林兽,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防备,她道:你既然见过了他,也应该看见了他身上的结心铃了,结心铃没有响,他已经不喜欢你了。

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要竭力证明什么,然而对面的女子闻言,神情并未波动,只是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秘密,令她陡然生出一股心虚。

簪星捏紧了手中的晚星簪,就在刚刚,她弯腰捡起簪子的时候,看见了顾白婴挂在腰间的结心铃。

她还记得门冬说过,顾白婴心动时,结心铃自会响起。

而方才树下,夜色里,结心铃寂然无声。

所以她才会忽然失落。

如今这少女对自己的敌意源于对顾白婴的爱意,人在面对情敌的时候,有点私心很正常,可偏偏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蒲萄还巴巴地凑过来,她要是一味忍让,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好欺负?簪星突然笑了起来。

蒲萄吓了一跳,问:你笑什么?我在想,结心铃没响又如何,你在他身边这么久,结心铃不也没响吗?簪星慢慢开口。

蒲萄神情一僵,就见眼前的绿衣女子上前一步,她防备地握紧手中长剑,却见那女子从自己身边走过,错身而过的瞬间,她低声开口:会响的。

会响的。

女子的身影从眼前慢慢远去了,少女立在花田间,风吹动她的裙角,而她脸色苍白,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方才人含笑的声音,如一个难以破开的魔咒,反复萦绕在她心间。

迟早都会响的。

第二百七十一章 真爱信使(2)簪星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压抑的哭声,似乎还有人隐隐地恐吓。

魔族和除魔军两队既已进山,便无需继续携手,两队夜里各自分开住。

除魔军一行住思女族白色屋顶的房子,魔族一行住思士族黑色屋顶的房子,两方泾渭分明,互不叨扰。

未免生事,还各自下了禁制,不许外人踏入。

不过这声音......有人进来了?簪星心里想着,一脚踏入屋门,就见满屋子人群里,小孩儿脸哭得像个花猫,满眼都是惊惶。

白骨妇涂着艳红指甲的双手不时地抚摸门冬的脸蛋,边一本正经地沉吟道:长得如此细皮嫩肉,吃起来一定很爽口。

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吃过修仙的小孩儿呢。

我到底要煮着吃还是蒸着吃呢......簪星:......她道:住手,白骨妇。

围在中间的门冬听到她的声音,身子陡然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看向簪星,仿佛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嘴巴一扁,眼泪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嚎啕道:杨簪星,你可来了——簪星瞥一眼周围看热闹的手下:干嘛呢,小孩子也欺负?白骨妇忙站起身:小殿下,我们可没欺负他——对对对,山蜘蛛忙慌忙澄清,这可是拉不出屎怪茅坑——错怪人了!昭灵夫人走出来,瞪着门冬的神情尤带敌意:小殿下,这小子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咱们这头鬼鬼祟祟不知道想干什么,我们就把他拎回来,只想吓一吓他,没想真的动手,您不让咱们动除魔军的人,咱们也不会轻易挑事。

胡说!门冬拖着两条眼泪愤怒地开口:刚刚你们还商量要把我先宰后奏了!不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害怕?白骨妇哼了一声。

别吵了,簪星看了看外头:白骨妇,你们去小双的屋里。

我有话问他。

小殿下,您是好性子,可他是宗门里的人。

宗门里的人惯来狼头上戴斗笠——假充好人。

您可别被他给骗了!山蜘蛛不太愿意让簪星和门冬单独留在屋里,还想挑拨几句:要不让属下、不,让小双大人过来......丧命星哭丧着一张脸连连点头。

去小双屋里。

簪星重复了一遍。

屋中寂静一瞬,很快,昭灵夫人拉了一把白骨妇,几人不情不愿地走了。

窗外的月光漫过桌前,在地上洒下一层淡薄的霜雪。

安静的夜里,有人的抽泣声格外明显。

片刻后,一方带着清香的手帕伸到小孩儿的面前,女子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师弟,两年不见,你怎么变得比以前爱哭了?一声师弟,让门冬愣了愣,抽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女子温和美丽,眉眼间似乎有些疲倦,然而唇畔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同过去一般无二。

他眼眶一下子红了,一把抓住簪星的袖子,哽咽道:杨簪星......天知道他再次看到簪星时,有多惊喜就有多害怕。

簪星脸上的伤疤已经全然恢复,成为黑石城主人的女子站在人群里,神情不喜不怒,疏离得令人心悸。

弥弥变成了凶猛的狮子,咆哮起来整个山头都要震颤。

一切都是陌生的模样,仿佛过去的一切事、一切人都不再回来。

他总是很怕这样的时刻。

这么晚了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哭吧?簪星笑了笑:你想说什么?门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簪星又道:你来得刚好,我也有事想问你,红酥怎么样了?她的语气认真起来:我从万杀阵离开后,红酥有没有被宗门的人为难?她现在如何?红酥是人族,宗门里的人再怎么恶劣,应当也不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后来她在黑石城的两年,曾托不姜打听红酥的消息,可惜一直没有下落。

门冬呆了呆,似乎没料到簪星第一个问题竟然是问这个,不过很快,他就答道:她没事。

她本来就是普通人,对你的事也不知情,六师叔将她保了下来。

她现在和柳云心住在一起,只是心情不大好,经常在宗门里骂人。

不过平日里有牧师兄和田师兄护着,倒也没人敢欺负她。

簪星遂放下心来。

她松了口气的模样落在门冬眼里,门冬想了想,问:你不问问师叔的事吗?簪星的目光复又落在门冬身上,她笑道:你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吗?门冬哽了一下,半晌,一屁股坐在地上,垂头丧气道:好吧,我确实是为了向你解释才来找你的。

师叔如今自己失了记忆,肯定不会主动来找你。

但如果不让你知道事情真相的话,我怕你会误会师叔。

我在姑逢山的时候,本就是‘真爱信使’,现在师叔没长嘴,我就来说了。

杨簪星,他看向簪星:当初万杀阵中,师叔当着所有人的面助你逃离山上。

你走后,师叔被宗门围困,他失了一隙元魂,终是不敌,被囚禁于五雷台,受七七四十九日雷罚。

五雷台?没有人能捱过五雷台的七七四十九日雷刑,他当时情况很不好。

但各大宗门掌门不依不饶,毕竟与魔族勾结是重罪,整个修仙界的人不可能容下他。

师叔他......扛了很久。

簪星沉默,失去一隙元魂的顾白婴,要独自面对五雷台雷罚,她能想像得到当时的痛苦。

有些事情光是想想,便觉得难以忍受。

本来他是要被雷罚折磨到死的,不过在你离开十几日后,你的命牌碎了。

事情有了一丝转机。

簪星微微侧目。

你的命牌碎了,代表你已经丧命,对于赤华门来说,弟子的性命血债已偿。

只要师叔他服软,说一句所为皆是被你蛊惑,便有了台阶,便可提前离开五雷台,保自己一命。

可是,门冬声音低了下去:他没有答应。

------题外话------关于头发,星妹的头发大概是黑发挑染了一两缕闷青色这样……魔族的审美都比较彩,但是星妹还是比较低调(我为什么要一本正经的解释这个_(:_∠)_第二百七十二章 情根(1)他没有答应。

窗外似乎有鸟雀叫了一声,鸟鸣散在风里,清脆悦耳,带着几分飒飒凉意。

小孩子的声音变得愤懑了起来:他是个傻子......本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只要一句话,就能保自己一命。

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不会复活,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活下来再图以后不也是一条出路吗?他倒好,也不管我们急得要死,嘴硬得很,跟个傻子一样,对着赤华门的人一口一个相信你,你绝不是杀人凶手,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总之,他就是不肯将事情推到你头上。

簪星轻轻笑了一声。

这确实是顾白婴的脾气,这少年虽然嘴巴上不饶人,心地却不坏。

人人都觉得死人不会说话,死人也不会生气,用死人的名声来换活人的性命,这很划算。

可在他眼中,死人的名声比活人的性命更重要,杨簪星也比顾白婴更重要。

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桩赔本的买卖,他也要做。

就像顾白婴当初将寄有元魂的簪子送给自己,却骗自己是从画金楼里买来的。

他总是在做这种赔本的生意。

门冬又接着道:因他不肯说你一句不是,而且在万杀战的时候,他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后来就传出流言,师叔和你之间......是那种关系。

说到这里,门冬又气愤起来:就算是你们是那种关系又怎么样?关他们什么事?在背后乱嚼什么舌根子!见簪星没有说话,门冬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终是按捺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疑惑的那个问题:那什么......你们真的是那种关系吗?簪星:不是。

门冬长松了口气:我就说嘛,你们要是那种关系,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扯远了,总之,流言越传越烈,雷罚一日比一日凶狠,再这么下去,他肯定要丧命,就算不丧命,一身修为也没了。

所以......所以掌门师尊以断情针断绝师叔的记忆和情意,让他忘了你。

簪星心中一动:断情针?是以前掌门师祖从朋友手中得到的秘术,姑逢山里还从未有人用过此针。

不过,也幸亏掌门师祖用了此针,因为在离开五雷台后,赤华门为了证明师叔与你之间确实没有关系,让师叔过情阵。

情阵又是什么?一种很可怕的阵法,陷在此阵中的人若动情念,便会灰飞烟灭,若没有情念,则可安然无恙度过。

这种阵法修仙界中已经失传许久了,没想到竟然在灵心那个老不死的手里。

总之,因为掌门师祖对师叔用了断情针的关系,师叔才能过情阵。

门冬回忆起此事,仍心有余悸:师叔过了情阵后,宗门里有了台阶,表面上便相信了师叔是被你蛊惑才会袒护你的说辞,让他离开了五雷台。

离开五雷台后,师叔回到姑逢山。

因他伤势太重,一直在山中闭关休养,也是年前才出关的。

门冬仰头看着簪星:其实师叔也不止忘了你,还忘记了我们一同去离耳国巫凡城的事,他不记得田师兄他们,我们也不敢对他说出真相。

就算对他说了,他也未必相信。

而且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让他恢复记忆,以他那个死心眼,说不定会打上赤华门为你讨说法。

不过......说到这里,门冬眼底也浮现起些疑惑:明明你命牌已经碎了,为何你还活着呢?害我白白哭了大半年。

命牌代表弟子的性命,若弟子性命尚在,命牌无论如何都不会碎掉,正因为如此,当簪星的命牌碎掉以后,灵心道人才愿意放过顾白婴。

簪星闻言,心中暗忖,当日她被鬼厌生修罗伞摄取魂魄,又拿走枭元珠,原以为自己死定了,偏在极冰之渊醒了过来。

那时候,掌心一直生长的红痕尽数消失,或许在天道看来,枭元珠消失,自己这个意外已经结束,作为命盘上棋子的那个杨大小姐已经彻底不存在,所以,命牌才会碎掉。

而活下来的,是她杨簪星。

我也不知道。

她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关:或许是因为我本身是魔族的原因。

说到魔族二字,门冬表情滞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簪星和他如今身份的差别。

他默了默,忽然低声问:你真的是魔族吗?簪星笑了笑:魔王印都看见了,你还不肯相信?那你为什么要上姑逢山?如果我说,我上姑逢山是为了治好脸上被‘域’留下的伤,你相信吗?门冬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簪星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不过没关系,下一刻,小孩儿坚定的声音传来,短短一瞬间,他似乎就将自己说服了,小师叔相信你不是坏人,我也不相信。

既然你没死,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反正现在那个金眼睛的魔头要毁灭三界,说不准大家都要死在这里,是人是魔也没那么重要。

他说得悲怆中带了一丝好笑,簪星问:说起来,你们这行除魔军很奇怪啊。

我瞧着除了咱们宗门的人外,大部分弟子修为都很普通。

莫非鬼厌生已经杀得修仙界无人了?门冬闻言,愤愤然开口:别说了,此次来馀峨山,修仙界众人皆知五轮塔第五层是有去无回的邪地,那魔头又手段凶残,此去馀峨山,九险一生,有去无回,这支先头部队表面上是探消息,实则是送死的垫脚石哪!垫脚石?门冬更激动了,忍不住握紧双拳:灵心那个老狐狸,虽然看在掌门师祖的面子上放过了师叔,实则内心仍然记恨,这才公报私仇。

明知道这支队伍多半是去送死的,却还是亲自点了师叔来做除魔军的首领,好歹毒的心思!第二百七十三章 情根(2)月色清亮,将小孩儿的发髻照得如盛开的莲花粉嫩。

而他脸上尤带未干泪痕,仿佛要将憋在心中许久的委屈尽数倾诉,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只除魔军,是去五轮塔探底的。

修为本就不高,将师叔塞进去,就是让师叔当冤大头,若胜了,就是除魔军众人的功劳,若败了,师叔便要迎受各大宗门的责骂。

我和牧师兄田师兄还有孟师姐实在看不下去,主动要求也加入,也幸亏有我们在,你瞧瞧他们那样子,还不如你们魔族看着顺眼。

门冬约是气得狠了,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立场不立场。

簪星心中却明白过来,难怪这支队伍里修为如此参差不齐。

后来湘灵派的蒲萄师姐也得知了此事,便带着几位师姐加入。

吟风宗那个聂星虹前些日子因为调戏师长被责罚,自己主动要求进入除魔军好将功补过。

这些就是厉害些的人了。

至于赤华门的那些人,门冬哼了一声:表面是自己人,实则就是来监视的,有时候还得提防他们背后刺你一刀,根本不可信。

所以我们也是倒了大霉,才来干这种事。

簪星终于将这来龙去脉弄清楚了,真心叹道:真是不容易。

门冬看了簪星一眼:你不生气吗?我生什么气?师叔不记得你了,还和你打了起来。

门冬试探地问:你不生气吗?说实话,一开始是有点生气的。

簪星想了想:不过听你这么说,此事也怪不得他。

而且眼下还未进五轮塔,纠结于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

就如你说的,说不定大家都要死在这里,记不记得的也没那么重要。

门冬语塞了一刻,大概是没料到簪星竟然如此豁达。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簪星面前走了两步,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抬起头看着簪星:你和师叔之间,属实有缘无份,如今他失去记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记起原来的事。

你内心一定很失落。

簪星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要不然,你看看我?门冬红着脸道:我虽然不如师叔俊俏,也没他修为高,不过也勉强未来可期。

师叔失去记忆说到底也有我的一份原因,不如我把自己赔给你,你凑合一下?簪星:.....她收回笑容,屈指狠狠弹了门冬一脑门:多谢你考虑得如此周到,不过,我可没打算犯罪。

......风在最高处停了。

远处的花树幻象已经完全消失,残红彻底散去,夜里的山林安静又孤独,月色从树梢流淌下来,同水潭边的游鱼擦肩而过。

黑色的屋顶与白色的屋顶分隔两道,如黑夜与白昼,晴日与夜月,永不相交。

屋子里,有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榻上的女子和衣而卧,听见动静,眼睛睁开,坐起身看向走进屋里的人。

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

七师叔。

孟盈低声道。

顾白婴收回点灯的手,灯火下,少年容貌轶丽,眸色却深如暗流涌动。

门冬去杨簪星屋里了。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静:他们很熟。

孟盈没有说话。

田芳芳和牧层霄,甚至是你,跟她似乎也很熟。

少年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看着跳动的灯火,似在思索:当初我醒来后,失去中间一年多记忆,宗门中传言魔族杨簪星潜入姑逢山,而我为她所惑,迷失心智甚至助她逃离杀阵。

后来掌门替我清心我才恢复,但也从此失去记忆。

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在杨簪星身上感觉到了我自己元魂的气息。

我元魂有损,掌门告诉我,是被魔族所伤。

门冬说话夸张,田芳芳和牧层霄是妙空殿的人。

而你在月琴身边长大,不懂得如何说谎,所以我来问你。

少年看向孟盈,语气带了些迫人的压力,我的元魂,真的是被魔族所伤吗?灯火在暗色的屋子里摇曳,照亮了两人沉默的脸。

孟盈垂眸不言。

少年并不心急,耐心地、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开口。

整个宗门里月琴最看重的弟子孟盈,从小到大被当作未来掌门人培养,她甚至不懂什么叫说谎,冷静又理智,公平又正直,由她嘴里说出来的答案,绝不会有半分虚假。

良久,孟盈开口了:七师叔,你们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清楚。

两年前有一日,我去妙空殿找牧师弟,发现他的书箱里有很多书。

顾白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明白孟盈何以突然提起此事。

那些书很特别,是一些叫《修仙界一百个约会胜地》《情话金句大全》《手把手教你如何追道侣》《修炼后我成了仙子的白月光》诸如此类的杂书。

顾白婴有些莫名其妙,牧层霄能看这些书,只能说明他确实没将心思用在修炼上。

而能能在宗门藏书阁里找到这些书,想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问牧师弟为何要收集这些书,牧师弟说,是你托他寻找的。

少年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道:不可能。

孟盈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复杂:而那不久后,簪星师妹陷入万杀阵。

你也知道,魔族陷入万杀阵,绝无生还可能。

但簪星师妹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因为你以寄魂术分出一隙元魂寄于她身上,帮她挡住了万杀阵中万道杀机。

少年脸色微变,眸中难掩震惊。

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但孟盈绝不会说谎。

师叔,我对情之一事,不甚了解,不过依书籍上所言,你应该是喜欢簪星师妹,想要她做你道侣。

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一隙元魂,替她挡住各大宗门追杀。

少女神情一如既往得清冷,说出的话却如巨石落入深潭,掀起万丈波澜。

你待她,情根深种,似海绵长。

------题外话------小顾:???第二百七十四章 玩物(1)这一夜,司幽村里几人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琼娘和游郎早早地吩咐族人将早饭送到众人屋中,待用过饭后,就带众人前去五轮塔。

司幽国族人虽然瞧着有些厌世,待人却还算周到。

早饭很是丰富,宝珠山茶、珍珠萝卜糕、薏米甜汤、清汤龙须面......都是素食,做得却极为精致,滋味比起宗门内的也不遑多让。

顾白婴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动着筷子。

顾同修,门口经过的聂星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吃小葱吗?顾白婴回过神,面前的桌上,堆着一小簇葱花。

他愣了一下,顾白婴没有挑食的习惯,素日里也没什么忌口的东西,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碗中的小葱全给挑了出来。

正要进门的蒲萄脚步一顿,目光在那堆小葱上停留一瞬,又飞快移开,轻声开口:游郎和琼娘让我过来说一声,等下就可以出发了。

田芳芳道:知道了。

蒲萄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顾白婴,这才离开。

那一头,魔族也已经准备好了。

弥弥睡了一夜,又缩回了白猫的模样,跟在簪星身后往外走。

簪星走出屋,小双带着众人已经在外等候,见簪星出来,小双有些担忧道:小殿下......昨夜他是瞧见簪星和顾白婴二人在花树下说话,不过并未上前。

一来这二人修为卓绝,靠近的话立马就会发现他偷听。

二来这种情况,他一个外人也确实不好插手。

不过心中担忧还是分毫不少,毕竟此次临行前,不姜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簪星吃亏。

不过眼前看来,簪星还算平静。

思士族的族长游郎道:琼娘那头也已经准备好了,时候不早,现在出发吧。

簪星冲他道谢:有劳了。

五轮塔位于馀峨山山顶,山顶有一处寺庙,叫流泉寺。

不姜的那位故人明净大师就住在流泉寺。

当年闯进五轮塔的前辈已经大多销声匿迹,近百年来又未曾听过有人进入五轮塔。

贸然闯入实在有些草率,簪星想着,还是先问问明净大师有关此寺的情况再说。

思士族的游郎领着魔族众人,思女族的琼娘领着除魔军,一同往流泉寺的方向走去。

既进了山中,便不必再携手,两支队伍各走各的,中间远远隔了一条河的距离。

互相提防,暗自防备,若非有簪星和顾白婴两人主持大局,只怕走着走着就要在路上打起来。

不过虽然没打起来,口舌官司却少不了。

除魔军骂魔族打扮怪异,魔族就骂除魔军寡淡无趣。

除魔军指责魔族放浪猖狂,魔族就嘲笑除魔军一辈子都不懂得红尘的快乐。

宗门里的人素日里行事严谨古板,论起骂人,自然不如魔族词汇丰富。

很快就落于下风,不甘心之下,就有人将矛头对准了簪星。

赤华门的弟子道:嘴上说得了不起,你们魔族那个殿下,还不是苦苦痴恋我们除魔军的顾同修,昨日他们牵手的时候我们可都看见了,她一直在看顾同修!簪星:......先前赤华门的弟子还对顾白婴诸多不满,眼下又拿顾白婴来攻击她。

果然顾白婴是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

顾白婴也听到了这人的话,登时脸色十分精彩。

那人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簪星的痛处,神情渐渐得意:听说从前在姑逢山的时候,她就是故意蛊惑顾同修,也是,顾同修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寻常女子哪有不倾心的。

不过啊,顾同修早与湘灵派的蒲萄师妹情意绵长,他大笑几声,卖力的吆喝起来,一边吆喝还一边暗暗观察簪星的脸色,试图从簪星的神情中发现一丝半点的伤感,一个邪门歪道的魔女,哪里比得上名门正派的小师妹呢!他们二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走在最前面的顾白婴忍无可忍,怒道:闭嘴!蒲萄一怔,脸色迅速发红,她咬了咬唇,看向前方气急败坏澄清的顾白婴,眸中闪过一丝晦暗。

簪星听到了这人的挑衅,只觉得匪夷所思,说实话,赤华门的弟子有时候说的话做的事,真的挺跌份的。

让人不禁怀疑赤华门的门风究竟是有多不正,才会养出这样没品的弟子。

她还未开口,那头的白骨妇便先笑起来,妇人的笑容婉媚,说的话却相当刻薄:所以说,有些人呆在井里太久了,就以为自己眼里看到的三分地就是天。

咱们魔族的女人,可不像人族的女人那般没出息。

她伸出玉手,温柔抚过手中头骨,笑容越发娇艳,语气却含着淡淡的轻蔑:咱们魔族的女人,可以把男人当猎物,当宠物,甚至当玩物,但绝对不会,把男人当人物。

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的少年,我们黑石城没有一千也有上百,各个出类拔萃。

你们宗门里尽是歪瓜裂枣,找到一棵好苗子便宝贝的不得了,可以理解,没见过好东西嘛。

不过,要把男人放在时刻放在心上这种事,还是让你们那位湘灵派的小师妹去吧。

我们小殿下要打理黑石城的事宜,素日里还要宠幸七位后妃,日有万机,分身乏术。

簪星轻咳一声,示意白骨妇别说了。

说得有点太过了,日后除魔军回去,修仙界又要满都州传言她声色犬马、荒淫无度的破事了。

小双适时地上前,掏出手帕替簪星温柔拭去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他容颜清隽,姿态优雅,看上去,果真如一位贴心周到的好男宠。

前面的顾白婴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目光微凝,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头正刀光剑影唇舌相讥,另一头,前方一直沉默带路的游郎忽而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到了。

众人抬头看去,就见前方十来米的地方,出现了一颗郁郁葱葱的老榆树。

老榆树掩映着一座陈旧古寺,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字:流泉寺。

流泉寺到了。

------题外话------咱们魔族的女人,把男人当猎物当宠物当玩物,就是不当人物。

——《一生要强的魔族女人》第二百七十五章 玩物(2)流泉寺比众人想象中要小得多。

这寺庙似乎存在时间已经很长了,房屋的木头很是陈朽。

小院倒是打扫得很干净,一点灰尘也没有。

院前的那棵老榆树年头不小,树干极粗,枝叶茂密,几乎要将整座流泉寺包裹其中。

门前一个扫洒的僧人瞧见簪星一行人,面露疑惑。

琼娘走上前,对着僧人轻轻行礼,道:他们是来找明净大师的。

明净师兄?僧人看了众人一眼,放下扫洒的扫帚进屋去了,不多时,又有一穿灰色僧衣的年轻僧人从寺中走了出来,他走上前,对着众人双手合十,道:在下明净。

簪星微微扬眉。

这位叫明净的僧人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二十来岁,生得格外清秀,眉眼间自有一股出尘脱俗之气,令人一看就心生宁静。

他脖子上挂着一串黑色念珠,念珠蕴含灵力。

手中握着一根禅杖,一看就是高等法器。

这是一位年轻的佛修,或者说,看起来很年轻的佛修。

簪星上前一步,温声道:明净大师,我是簪星,此行寻来,是听说你在此地曾见过鬼厌生进五轮塔。

明净大师抬起头看向簪星,看清簪星脸的一瞬间,僧人有片刻失神,不过很快,他就微微垂眸,道:不错,大约半月之前,我在五轮塔前,曾见过那个金瞳少年。

众人一顿,除魔军中有人忍不住质问道:然后呢?他进塔了?你为什么不拦住他?除魔军的人对明净大师并无好感,听说明净大师是魔后不姜的故人,既与魔族有关联,修仙界自然耻于为伍。

因此,与明净说话的口气并不客气。

不过明净大师显然是个好脾气的人,被如此无礼地质问,也只是淡声答道:我无法阻拦进入五轮塔的人,能进佛塔之人,都是被佛陀承认的人。

他可是魔族!吟风宗一个弟子忍不住道:要是让魔族闯进第五层佛塔,通过试炼拿到奖励,说不准这魔头会修为大涨,害死更多人。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佛道慈悲吗?明净平静回答: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

人族或魔族,众生平等,皆可为佛。

你跟他废话什么,能和魔族扯上牵连之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说不准那魔头就是他故意放进去的,谁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歪主意!赤华门的弟子冷笑道。

簪星瞥那说话人一眼,笑道:你说的如此义愤填膺,想来换作是你,一定会上前阻拦了?不等那人开口,她又继续道:太好了,等下进入塔中,见到鬼厌生的第一眼,我们都很期待您的表现。

那人一下子哽住了,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山蜘蛛闻言笑出声:小殿下,你又不知道他们这群人,麻雀头包饺子——尽是嘴!真见到了鬼厌生,保管跑得比谁都快。

这会儿说得厉害,也不过是狂犬吠日——空汪汪!他一激动,连说了两个歇后语。

这头吵吵嚷嚷着,那头的顾白婴已经皱眉问道:什么叫被佛陀承认的人?这五轮塔众所周知,与其说是一座佛塔,不如说是一处试炼地,只是这试炼地中试炼内容是什么无人知晓。

明净耐心回答:并非所有人都能进入塔中,只有达到一定条件才能进入五轮塔。

条件是什么?是......明净说到此处,又停下来,看了看众人,似乎有些无奈:若你们要入塔,到了五轮塔前,自然就知道了。

众人面面相觑,关于五轮塔的传言本就众说纷纭,明净说得如此玄乎,更让人心中惊疑。

小双笑着开口:大师,您之前见鬼厌生进入塔中,可有见到他出塔?明净缓缓摇了摇头。

只见到他进去,没见他出来,田芳芳很是乐观:他会不会没通过试炼,已经死在里头了?应当没有,明净望向五轮塔的方向,轻声道:昨天夜里,我听到五轮塔内有动静,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进入第五层了。

这么快?牧层霄握紧了手中灭神刀,神情多了几分紧张。

鬼厌生进入五轮塔,定然是为了五轮塔中第五层的奖励而来。

既被他如此看重,第五层试炼的奖品定然不是凡品。

他若是陨落在塔中自然是最好,但若被他通过试炼,拿到奖励,以鬼厌生动不动就要毁天灭地的行径来看,对整个都州大陆,无疑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就算他们现在立刻入塔,也未必阻拦得了鬼厌生。

但若是不入塔,修为更高的鬼厌生,只会比现在更难缠。

簪星心中思忖,如今除魔军和魔族已经提前在塔下遇到了,想要渔翁得利捡便宜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好在这支除魔军是以顾白婴为首,顾白婴虽然狂妄,行事却并不莽撞,知道眼下和魔族相争只会两败俱伤,想来不会在这里就打起来。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暂时结成同盟,一同对付鬼厌生。

总归先前两支队伍都已经牵过手,再合作一次,也不至于要死要活。

簪星想了想,对着明净大师认真道:大师,我们想进塔一趟。

不过,我们也是第一次来馀峨山,并不了解和五轮塔有关的禁忌。

您在此地居住多年,想来对佛塔多有了解,能否帮我们指点一二?这佛修一看就颇有高人风范,或许是能突破试炼的关键也说不定。

原以为明净大师还要推脱一番,没想到灰衣僧人闻言,想都没想,只颔首道:当然可以。

态度十分友好。

簪星心中松了口气,明净大师既然愿意帮忙,许多事情就好办得多。

她又看向顾白婴:你们呢?要不要一起去?女子的态度自然,仿佛行动前与他商量这件事已经做过千遍万遍。

顾白婴微微一怔,孟盈的话魔咒一般的浮现在他耳边。

你待她,情根深种,似海绵长。

------题外话------小顾:在脑补了在脑补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獬豸(1)众目睽睽之下,少年神情怔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眼间罕见地带了一丝不自然。

蒲萄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神情有几分失魂落魄。

簪星见他不语,又问了一遍:顾白婴?似被这一声叫得陡然清醒,他深深看了一眼簪星,突然道:去。

身后的除魔军便不干了,有人叫嚣道:凭什么入塔?说不定里面有什么陷阱,他们这一行人里应外合,就等着将咱们一网打尽!就是,里面一个魔头,外头一群魔族,还有个和魔族不清不楚的和尚,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不去!我也不去!谁爱当冤大头谁当,反正我不当!簪星心中叹了口气,灵心道人果真是希望顾白婴去送死,就这么一队人马,别说遇到鬼厌生了,就算正常人见了都心生厌烦。

一个人拖后腿便罢了,一群人拖后腿,魔族看了都替他觉得冤。

不想去的可以不去。

顾白婴冷笑一声:说得跟你们进去有什么用一样。

你!我师叔哪里说错了?田芳芳点头附和:你们除了遇到事的时候骂人还会干什么?我们要你们进去干什么,添堵吗?魔族一看除魔军那头开始内讧,立刻兴奋起来。

食土鬼拍手道:打起来,打起来!山蜘蛛在一边笑得弯腰:看他们这一群人,真是烂麻里搀猪毛,一团糟!簪星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便不敢再多话了。

那头孟盈也道:我们要进塔,不愿意去的可以自行回宗门,也可以在塔外等候。

不过,要走就走利落点,别到时候论功劳的时候,又一个个跳出来,为人不齿。

孟盈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清冷平淡,未带半分情绪,可她越是如此说,就越是显得嘲讽。

那几个挑事的人看了他们一眼,咬了咬牙,扔下一句:那你们就去送死吧!悻悻地带着十来个人走了。

剩下的人不知道是真心想入塔,还是有别的什么心思,倒是没有离队。

既然两边都已经决定好了,明净大师便嘱咐了师兄几句,带着一行人出发了。

五轮塔看着就在山上不远处,真走起来,还是有一些距离。

这里地形特殊,亦不方便御剑。

琼娘和游郎送人到这里,便回去了,听闻晚些还要带领族人种树。

也勿怪他们将种树一事看得这般重,只因越往山上走,靠近五轮塔的地方,山上越显荒凉。

起先还有些稀稀拉拉的灌木和草皮,到后来,便都只剩下嶙峋的怪石,和许久才能看见一棵的枯枝。

和黑石城有些相似。

簪星看向身侧走着的明净,忍不住问:大师,这山上似乎很荒凉,一直都是如此吗?可在馀峨山外山的时候,那里林木幽丽,花草芬芳。

明净轻声回答:山中灵气近年来逐渐稀薄,原来这里也不是如此荒凉的。

簪星点了点头,心中暗暗思索,不知馀峨山的灵气稀薄和黑石城灵脉枯竭有没有联系。

正想着,又听见身侧的明净轻声道:你母亲......还好吗?簪星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明净。

僧人容貌清秀,眉宇间平和淡然,穿着灰色僧衣,瞧上去光风霁月,不惹尘埃。

偏说此话的时候,眼眸垂下,似怕被人窥见心事。

魔后不姜天上地下情人数不胜数,早在进馀峨山之前,簪星就猜测过这个故人或许也是不姜曾经的情人之一。

不过真看到这样明澈脱俗的佛修也曾与不姜有过一段情时,还是忍不住有些扶额。

世界之大,为何别人的生活总是如此丰富多彩?令人大开眼界。

她尽量客气地回道:挺好的。

明净便不再说话了,簪星瞧着他,莫名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二人低语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位吟风宗的弟子——就是先前口口声声簪星要将他掳去折磨的那位,忍不住痛心疾首道:你们瞧那女魔头,定然又是看上了那位英俊佛修,打算将人哄骗着带回去凌虐。

那佛修看着心思单纯,怕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魔掌之中。

他身侧的师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毕竟她有七位男宠呢,肯定不嫌多。

这话落在顾白婴耳中,少年脸色一沉,冷冷道:闭嘴。

四周便安静了下来。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眼前的道路变得越发开阔起来。

四周再无一点杂木,远处的山巅尽头,矗立着一座巍峨白塔。

这白塔一面靠近崖边,仿佛随时将要倾斜着从高崖坠落,白云浓雾弥漫一色,日照金山,颇有禅意。

明净停下脚步:到了。

这里就是五轮塔吗?门冬望着不远处的白塔,讶然开口:怎么这么大?簪星也有些意外,以一座佛塔来说,这座白塔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巨大了。

听闻几百年前曾有一巨兽在此作乱。

流泉寺住持敬善大师镇杀巨兽,巨兽死后,身体腐化,留下一副如山骸骨,后来,敬善大师就用此骸骨修筑此塔。

说话的是小双,他笑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所见,五轮塔果然气势斐然。

簪星望着眼前的佛塔,这佛塔一眼看上去似座小山,连骨骸都如此庞大,可想而知那巨兽是何凶残。

能将此巨兽收服的敬善大师,必然修为深厚。

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人,田芳芳笑道:这么大的巨兽,放在都州也难有修士相抗。

那敬善大师现在在哪,还在流泉寺吗?明净闻言,微微低头:大师在百年前已经坐化升天。

坐化了啊......田芳芳有些失望:可惜了。

不必可惜。

明净淡声道:永离生死烦恼,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于人间得佛,是大师生平夙愿。

他如此说,众人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明净双手合十,径自往前走去:走吧。

他走向了五轮塔。

第二百七十七章 獬豸(2)峰顶到了。

云海翻腾间,白塔昂然。

因没有林木花草,便少了几分幽寂,多了几分雄旷。

往下俯瞰,四面皆是险崖,一座孤塔拔起,恰遇朝阳喷薄霞色,令人心颤。

明净在白塔门前停下脚步,簪星目光一顿,问:这是什么?白塔的门前,赫然立着一尊石雕。

这雕像看着像是一只山羊,不过只有一只角,身躯比寻常的山羊要大了一倍有余。

它站在白塔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头颅微微俯低,像是要用角去触碰来人。

山羊的眼睛是用黑色石子镶嵌,也不知为何,簪星看见这山羊雕像的第一眼便觉得浑身上下有些不舒服。

明明是座雕像,明明是兽形,但她总觉得这山羊的眼睛透露出些人性,仿佛正冷薄地、细细地审视着她。

雕像就坐落在白塔门口,将整个塔门都给堵住了。

吟风宗的聂星虹摇扇子的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明净:大师,这雕像在门口,请问我们怎么进去?是要打碎这雕像吗?还是把它移开?明净道:獬豸,一角之羊,性知有罪。

他望向白塔,轻声开口:这就是佛塔的条件。

无罪之人,方能入塔。

簪星握紧了手中的无忧棍。

獬豸,只长着一只角的羊,传说中的神兽,曾有神官借助此羊来判案。

只要用獬豸的角去碰一碰犯人,就知犯人有罪无罪。

而如今的五轮塔前,却有这么一座獬豸的雕像,沉默地注视着众人。

明净道:几百年来,曾有很多修士到过此地,欲进此塔,但也有很多人未进此塔便被獬豸隔绝在外。

獬豸会吞噬有罪之人,无罪之人,才可通过此门。

他对众人道:所以我才说,纵然你们到了此地,也未必能进入此塔。

开什么玩笑。

除魔军中有人反驳:秃驴,你说有罪之人不能进佛塔,又说这獬豸会吞噬有罪之人。

那魔头可是杀了不少活人,攒下的罪孽都能进十八层地狱了。

他为什么能进?难道双手沾满血腥之人,反而浑身无罪?这也是簪星疑惑的地方,她看向明净,等待着明净的答案。

明净摇头:我也不知他是如何进去的。

但獬豸不会说谎。

獬豸当然不会说谎,说谎的是你这个秃驴!那人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地从除魔军中走出来,原是个赤华门的弟子。

他走到雕像身边,一手握住獬豸头上的那只角,运转元力,似乎要将獬豸的雕像往旁边一扔。

高权!有弟子喊他的名字。

高权没回答,突然咦了一声,面上露出些古怪的神色。

他虽修为不算卓绝,却有一身怪力,寻常能将千斤石柱生生拔起,眼前雕像看上去至多不过百来斤,而他一时竟没有撼动,仿佛这雕像是与大地连为一体,任他如何用力,都不能动摇分毫。

他心中奇怪,干脆两只手一同握住雕像头上的角,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高权小心!他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雕像的眼睛,睁开了。

高权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想要松手,却发现自己身体突然间动弹不得。

山羊的黑色眼睛微微眯起,贴着他的前额,阴冷地审视着他。

被那双眼睛一看,似乎心中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高权的脊背顷刻间生出一层刺骨寒意,他道:救......救救我!快救我!他是想这样叫的,可惜才一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叫不出来。

一旁,除魔军中有人问:他在干什么?干嘛抱着那雕像发呆?看在众人眼中,高权只是双手抱着雕像的角,似在用力想要将雕像搬起来,只是半天没有反应。

是不是拔不起来啊?拔不起来就算了,高同修,我们又不会嘲笑你,赌什么气呢。

吟风宗的一个弟子道:赶紧让开吧,不行将这雕像劈了算了。

簪星看那人一动不动,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一低头,就见弥弥正盯着獬豸雕像微微弓起身子,浑身毛发炸起,愈发感觉不对劲。

不对。

顾白婴看着看着,忽然眉头一皱,手中银枪猛地刺向獬豸雕像那头。

咚的一声。

银枪重新飞回他手,抱着雕像的人却从石雕身上摔倒下来,仰面躺倒在地。

高权!除魔军有人尖叫一声。

高权躺倒在地,整张脸仍保留着恐惧的神情,双眼瞪得很大。

在他的咽喉处,则有一个碗口大的空洞,正不住地往外冒着血水,将他半幅衣裳都染得鲜红。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惊骇莫名,又有人指着石雕道:你们看!獬豸静静地立在原地,仿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如此,而它微微俯低的长角上,血迹却正一滴一滴往下流淌。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除魔军中,有弟子声音发颤,忍不住后退几步。

不仅是除魔军害怕,连看惯了妖魔鬼怪的魔族众人,此刻也心中微微发寒,难得没有口出讥讽。

不过一息之间,高权就死了。

众人甚至都没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丢了性命。

从开始到现在,他只是触摸到了獬豸的雕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而那石雕甚至没有动。

不过,真的没有动吗?倘若真的没有动,那石雕羊角上的鲜血从何而来?高权就算再怎么莽撞,也不可能自己用羊角将自己捅死。

除非是在他搬动石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只是周围人都没看见,或者说,根本看不见。

獬豸仍旧静静地站在白塔门口,羊角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累出一小摊鲜红。

那双黑色的眼睛仍旧平淡冷薄,众人瞧着瞧着,心中却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他是有罪之人,所以被獬豸惩罚。

有人的叹息声传来,灰衣僧人目光落在死去的修士身上,眼中有悲悯一闪而过,说出的话却平静而冷酷:你们,还有人要入塔吗?------题外话------獬(xie)豸(zhi)第二百七十八章 审判(1)日光似乎变冷了。

层层浓云将朝霞掩盖,清晨便也变得阴冷了起来。

死去的高权仍旧保持着满脸惊怖的神色,身边的雕像安静,日光将它的影子拉长变幻,在地上投出扭曲的阴影。

片刻,有人出声了,除魔军中的弟子恨声道:这雕像实在邪门,看得人心里发毛,不如我们一起上,将它劈了吧!说罢,几个弟子对视一眼,手持长剑朝那雕像而去。

这几人动作突兀,簪星都被他们搞懵了一瞬,如今对方什么底细都没摸清,就这么贸然出手,实在是愚蠢。

只是眼下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刀剑劈砍在石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几名弟子被自己砍出去的剑气逼得后退几步,再看石像,仍旧好好地站在白塔跟前,没有半分变化,连一道剑痕也不曾有。

这石像,似乎不能被打碎。

明净垂眸道:獬豸雕像是无法被打碎的,曾有分神期修士至此地,试图打碎雕像,最终无果。

他没有说下去,用意已经很明显了,这几位弟子修为离分神期还早得很,就更不可能打碎了。

都是这和尚故弄玄虚!有弟子气急败坏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里会有座邪门的雕像?我们到底如何能进去?我已经说过了。

明净淡淡道:无罪之人,方能通过。

簪星想了想:那么大师,有罪与无罪,又如何分辨?一般来说,恶业则得恶果,身恶业:杀盗淫。

口恶业:妄语、绮语、恶口、两舌。

意恶业:贪嗔痴慢。

说到这里,明净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只是有罪无罪,由獬豸定夺,评判条件,我也不知。

那是不是说,没干过坏事的人就能通过这雕像的考验了?田芳芳摸着下巴:不过扪心自问,哪有人一辈子是一件错事也不办的?要求有点苛刻了吧。

孟盈手握长剑,上前一步:既如此,我去试一试吧。

众人一怔,牧层霄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急道:师姐不可。

所谓三种恶业,我自认不曾犯过。

回首过去,也不记得有犯错的时候。

孟盈倒是很淡定:鬼厌生已经入塔了,时不待人,总要有第一个人走过去。

不如就由我来尝试。

还有一句话孟盈没说,她自小由月琴亲自教导,可以说,为人处事正直无私,言行举止亦是规矩,整个除魔军中,倘若她都能被判成有罪之人,那么其他的人也不必再试。

她朝獬豸雕像走过去,簪星正想阻拦,就听见顾白婴开口道:我来。

师叔......孟盈一愣。

少年提着绣骨枪上前,目光凌厉:哪有晚辈在,让小辈上的道理。

他走到獬豸雕像面前,冷冷盯着雕像漆黑的眼睛,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雕像的羊角,语气一如既往得狂妄:再说,我有罪无罪,凭什么由别人判定?把自己交给一座雕像审判,实在是......太荒谬了!在顾白婴抓住獬豸角的瞬间,簪星就握紧了手中的无忧棍。

这雕像深浅不知,行动诡异,顾白婴大约是存着实在不行就和雕像交手的想法。

若这雕像真有不对,簪星一定会第一个上前帮忙。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众人都没有想到。

在顾白婴握住羊角的刹那,从那雕像身上,便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这光芒耀眼,众人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待白光散去,面前哪里还有顾白婴的影子?师叔!门冬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簪星看向明净,语气冷了下来:怎么回事?明净有些意外地看向獬豸,轻轻摇了摇头:无需惊慌,他......通过了审判,现在,已经进入塔中了。

进塔了?众人面色顿时古怪起来,那高权面对獬豸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捅死了。

顾白婴气势汹汹地提着法器,一看就是奔着打架的心思去摸羊角,反而通过了獬豸的审判。

这獬豸难不成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才想到这头,田芳芳喜滋滋地站出来,扛着他那把金斧头,十分自信地说道:既然师叔都能过去,我觉得我肯定也能过去。

我的人品也不比师叔差啊。

他走到獬豸雕像前,拍了拍羊角:老兄,你看看我这人怎么样?他这态度属实随意了些,顿时将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簪星无言了一刻,而下一瞬,田芳芳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

他......也进入塔中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白婴也就算了,那高权和田芳芳的区别究竟在哪儿呢?难道高权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私底下是个满手血腥的歹人吗?不过有了两人能顺利通过,众人心中多少有了些底。

接下来是孟盈,被当成太焱派未来掌门人的师姐,人品自然不会有问题,孟盈也顺利地通过了獬豸的审判。

再然后是牧层霄,门冬没有进去,他修为不高,五轮塔中的试炼究竟有什么谁也说不准,孟盈怕出什么意外,便将他留在塔外,用了符阵将他保护起来。

湘灵派的蒲萄和吟风宗的聂星虹也没落下,除魔军中的人鱼贯而入,一开始还很顺利,许多人进入塔中,可一脸进入了十来个人后,獬豸又捅死了两个弟子。

这二人死法皆和高权一模一样,无声无息地就死去了。

这雕像似乎自有一套审判规则,被判定无罪之人,则可入塔,有罪之人,触之则死。

而这有罪无罪,自己说了不算。

除魔军中便渐渐有人萌生退意,其中一部分是自己心虚,过往不干净怕被獬豸清算,还有一部分是被吓着了,不敢上前。

渐渐的,除魔军中,已无人再欲入塔。

四周安静了下来。

此时正直正午,云层散开,金色烈日照在洁白佛塔上,圣洁又安宁。

明净看向簪星,手中念珠黝黑温润。

该你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审判(2)簪星看向白塔前的獬豸雕像。

也不知为何,她看到这雕像的第一眼,心中便觉得不舒服,现在也是一样。

雕像生了一双漆黑平淡的眼睛,而她在这眼睛里寻不到半分善意,只有凉薄。

评判世间罪孽掌管法度的神兽,为何会拥有这样冷薄的眼神?似乎藏着一丝不怀好意。

她轻声问身侧的明净:大师,这獬豸雕像是何人所铸,守护此座白塔多久了?明净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迟疑一下,才答道:獬豸雕像是敬善大师亲手所铸。

雕像是第一道考验,以防有罪之人进入此塔,初心不纯,拿走试炼奖励,贻祸苍生。

贻祸苍生......簪星笑了笑:可鬼厌生不也进入此塔了么?一旦他拿走试炼奖励,苍生才是倒了大霉。

说到这里,簪星突然愣了一下。

如果说獬豸真的能窥见人内心的罪恶与过往进行审判,那鬼厌生真能通过獬豸的审判,是不是说明鬼厌生是无罪的?难道鬼厌生表面上是个毁天灭地的疯子,实际上是个拯救天下的大善人?这世道本就不正常,就如她什么都没干,就成了魔王之女。

那鬼厌生表里不一,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小双站在一边,提醒簪星道:小殿下,咱们现在要入塔吗?除魔军那头进得差不多了,也该魔族出手了。

这不,那头的除魔军已经开口奚落上了。

他们怎么还不进去,是不是害怕了?你笨哪,他们可是魔族,魔族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浑身罪孽黄泉水都洗不清,怎么敢接受审判?对啊,难怪他们不敢进,要真的进去,还没入塔,全都要交代在这雕像面前,说出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就叫邪不压正!我呸——这头的魔族不甘示弱,望着除魔军反唇相讥:你们清高,你们厉害,你们是正道之光,那你们进啊,来都来了,都到门口了,怎么能不摸摸羊角呢?就是就是,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难不成你们在怕?不可能吧!人人都是光风霁月的正道弟子,有什么可怕的。

难不成也和我们这些魔族一样,私下里坏事做尽,杀人如麻?你少血口喷人!是你们老虎扮和尚——人面兽心!眼看着两头又要打起来,簪星侧头,看向小双,低声吩咐:让他们离得远一点,我先进去试试。

小双一愣:小殿下是觉得这雕像有问题?他们看除魔军的人许多都顺利通过,也有些心痒。

虽说魔族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有爱好和平,从不与人为恶的,这些人若是要过雕像,也不是不可能。

簪星望着獬豸雕像,声音微沉:虽然他们说獬豸是以有罪无罪来审判入塔之人,但鬼厌生明明和孟盈他们不是一种人,却还是进入此塔。

可见审判的条件没那么简单。

而且......簪星握紧手中长棍:我们是魔族......魔族在天下人眼中,生来有罪。

生来有罪的魔族,在这神兽眼中,究竟是什么呢?或许都不用去窥探内心,仅凭这身份,便定下了他们的罪孽。

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冒险,簪星握紧无忧棍,独自往前走去:我先去一试。

小殿下!身后的声音被簪星抛之脑后,她看着獬豸的眼睛,深吸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雕像的羊角。

......塔中,有人站在第一层,没有继续往前走。

除魔军愿意入塔的人,已经走了进来,站在塔底,四处张望。

太焱派的几人却盯着门口的方向。

簪星师妹还没有进来。

田芳芳忧心忡忡地开口:除魔军的人能进的都进得差不多了,也该轮到魔族了。

她未必能进来。

蒲萄站在一边,终于忍不住冷冷开口:她是魔族,生带罪孽,如何能进?那鬼厌生也是魔族,不也能进?田芳芳有些不悦:我说蒲同修,先前在姑逢山的时候,簪星师妹还与你一道喝过酒,纵然是魔族,到底也有几分交情。

你是不是对她有点意见?我师妹好像也没得罪你吧。

她是魔族,蒲萄眼底有些怒意,语气也激动起来:你们对于一个魔族,是不是有些过于亲近了?因为我师妹讨人喜欢,旁人乐意与她亲近啊。

田芳芳看了蒲萄一眼,忽而笑了一声,他惯来做傻乎乎的老好人,如今眼中却有一针见血的锋利,半真半假地玩笑道:蒲同修,你究竟是因为我师妹是魔族而对她不满呢?还是因为我师叔与师妹走得亲近与她不满?此话一出,周围寂静了一刻。

蒲萄呆了呆,脸上迅速爬上一丝难堪,站在原地,紧紧咬着唇不肯说话,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孟盈和牧层霄向来寡言,此种时刻根本不会开口。

而顾白婴正抱着绣骨枪站在塔底,望着门口的方向出神,压根儿没注意这头的动静。

唯有一个站在中间的聂星虹,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摇扇子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干笑道:什么满不满的,大家都是同修,不过是有些误会罢了,簪星同修开朗大度,蒲萄同修活泼可爱,都是咱们都州的宝贝,是不是?他这话没有人搭腔,蒲萄狠狠地瞪了一眼田芳芳,转身走了。

......门外,簪星握住了獬豸的羊角。

甫一握住羊角,手上便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仿佛抓到了某个跳动的活物,这石雕分明是死的,握上去却如活过来一般。

她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的看向石雕的眼睛。

那双平淡的、冷薄的眼睛中,此刻闪过一丝讥诮,似乎还有狡诈的笑意流淌。

不好!簪星心中暗道,立刻松手,而还未等她动作,面前的石雕已经近至眼前,那只森然的、黑色的长角,朝着簪星的咽喉猛地刺来!第二百八十章 入塔(1)从极冰之渊出来到现在,整整两年时间,簪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对手。

这石雕果真有种魔力,似乎与它触碰的瞬间,便浑身动弹不得,亦无法脱手。

黑色的长角锋利如剑,似乎淬动幽幽光泽,朝着她咽喉直刺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簪星猛地运转元力,一道青色印迹自额头悄然绽放,觉醒的天魔之力令獬豸的动作有一瞬的迟滞,就在这瞬间,簪星手腕用力,握紧了羊角令它不再上前。

一滴、两滴、三滴,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掌心从羊角上流了下来,没入沉色的泥土里。

看在外人眼中,时间只过去了一瞬。

那只黑色的、冷薄的眼睛中,似乎出现了一丝愕然。

下一刻,一声动地惊天的咆哮声响起,银色巨狮一跃而去,一掌朝门口的石雕拍去。

狮掌蕴含凶暴元力排山倒海而来,激起的烟尘几乎要遮蔽众人的眼睛。

石雕纹丝不动,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被这巨兽的大掌动摇一分一毫。

而簪星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只黑色的眼睛里,似有惧意一闪而过。

她微微皱了皱眉,还未想清楚,就见獬豸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下一刻,身前一道刺眼的白光涌来,她抬起头,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身边传了过来:师妹,你也进来了!四周已经没有了白塔和雕像,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圆厅,田芳芳几人站在自己身边,孟盈微微松了口气,牧层霄笑道:见你迟迟不进,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师姐担心坏了。

孟盈冲簪星轻轻点了点头,田芳芳忙道:师叔也是!簪星看向一旁的顾白婴,少年抱着绣骨枪靠在石壁上,正拧眉看着簪星,见簪星看过来,这人立刻转过头别开目光,往里走了。

簪星笑了笑,忽而想到了什么,忙用传音符对外头的小双道:小双,我已经进入塔中了,獬豸雕像有些古怪,你们先别进来。

她自问虽身为魔族,一件坏事也没干,怎么就有罪了?獬豸方才分明是想要捅死她。

若非当时簪星用天魔血脉抵挡了一下,后又有弥弥发现不对冲上前来,说不准下场和高权一模一样。

那雕像诡异得很,连她都觉得棘手,白骨妇他们更不是对手。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很快,小双的声音就传了回来:可是小殿下,您一个人在塔中,万一......簪星看了一眼田芳芳几人,声音忽而变得轻快了起来:谁说我一个人在塔中?她的师兄师姐师叔都在,论起来,还是她这头的人最多。

外头的小双愣了一下,似乎还不死心,簪星道:我觉得这佛塔不太对劲,或许不是普通的试炼地,你们在外头也好,若有变故也好接应,对了,帮我照顾好门冬,除魔军里的人良莠不齐,我怕他吃亏。

是,小殿下。

小双没有再坚持,只道:不过,小殿下,明净大师也进来了?簪星:嗯?她尚在奇怪,就见从佛塔的塔底中间,不知何时又已经出现了一人,灰衣僧人看见簪星的瞬间,轻轻松了口气,走上前道:小殿下。

明净大师,簪星望向他,有些奇怪:你怎么也进来了?来的路上簪星已经问过,明净曾带过不少修士来过此塔,不过,他自己从未踏入此塔一步。

这人看起来对凡俗之物并不在意,什么试炼什么奖励全然不放在眼中,或许在馀额山里,无论是司幽国还是流泉寺的人,大多都有一点厌世。

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在他们眼中也没有一花一草重要。

因此,明净大师也跟着进了塔,多少让簪星有些意外。

你们来之前,你母亲曾信书我,要我好好照顾你。

明净淡道:佛塔危险,魔族只你一人,我不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慈爱,仿佛长辈看还未长大的晚辈,让簪星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位年轻的佛修,偏用这般温和慈祥的目光看向自己,虽然知道这位修士的年纪可能比自己祖父还大,但此时此刻,仍旧让簪星感到浑身不自在。

明净看她的目光跟看女儿差不多,这是什么意思,想做她继父?可想做簪星继父的人能从黑石城排到姑逢山,明净......胜算属实不是很大。

他二人这头正私语着,那一头,顾白婴目光扫过来,眉头一皱,咳嗽了两声,将绣骨枪往地上重重一顿,转身走了。

簪星听见动静,对明净道:我们也走吧。

五轮塔从外头看起来庞大,里头却并不宽敞。

四处并无可以往上走的梯阶,只有圆圆的大厅。

四面石壁上,绘满了精致的彩色壁画。

都是一些狮子、大象与孔雀的图案。

狮象与孔雀是佛国瑞兽,有吉祥的寓意。

铸造五轮塔的是敬善大师,这彩绘自然也是出自他手,簪星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生庄严,想来其中蕴含法则之力,恐非寻常修士能做到。

她对明净道:看来这位敬善大师,修为很是深厚。

明净微微敛眸:敬善大师最令人敬仰的,并非是他的修为,而是他的德行。

多年前都州曾有一地干旱,饿殍无数,流民数以万计。

是敬善大师广施恩泽,拯救万千百姓。

其中无量功德,家弦户诵。

簪星点头:原来如此。

正说着,前方传来聂星虹惊叹的声音:这是什么?簪星与明净走上前去,弥弥跟在她身边。

第一层塔的殿厅正中央,有一方圆形的沙台,沙台之中,种着一朵花。

这花枝叶细长,有着褐色的藤脉,花朵尚未盛开,柔柔弱弱地摇曳在白塔之中,立刻就攫住人的心神。

这是......簪星疑惑。

明净开口道:忍冬。

众人回头看着他。

僧人轻声解释:子风藤,因适应性强,不畏严寒,佛国中象征灵魂不灭,轮回永生。

簪星正欲再问,就见那柔弱的花枝突然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细长的花瓣冲着自己舒展开来,仿佛对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忍冬开花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入塔(2)眼前突然变得黑暗起来。

簪星感觉到自己被禁锢在一个极度狭窄的空间里,这空间密不透风,潮热而拥挤。

她无法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只能听到有力的声音颇有节奏地一声声响起。

咚、咚、咚——伴随的还有哗啦啦模糊的水声。

她想要动一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身体动弹不得,仿佛被谁强行塞进一个小盒子。

她试图凝聚起浑身的魔王元力,可握紧拳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成。

她似乎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周围的一切挤压着簪星,而她像是变成了一个面团,还在不断地生长,于是那挤压感越来越强,让她开始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这种窒息感无法摆脱。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嗅觉似乎一日比一日灵敏,于是伴随着那模糊的水声,她还闻到了一些轻微的腥气,那股腥气似乎带着血味,似曾相识。

她无法挣脱,只能如此浑浑噩噩地在黑暗里生长着,生长着......直到有一日,这黑暗的地方似乎迎来了一场巨大的震颤,她感到一股极度的憋闷在体内流转,仿佛再不从此地走出去就没有机会了。

而身体在外面的震颤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一个方向挤去。

她感到自己仿佛要被拉成长长的一条,骨肉被挤压得变形,剧烈的疼痛从全身每一寸地方碾过。

似从两座山的缝隙中挣扎而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倏然在耳边响起。

簪星猛地一颤,皮肤仿佛被针扎一般痛苦。

她看到匆忙的人群与装满血水的铁盆,看到床榻上满脸汗水的妇人,看到无数或喜悦或担忧的脸。

嘈杂的声音充斥在耳边,令她有一瞬间的眩晕,直到有人将她温柔地抱起,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她的全身,她看到了自己的手,柔软的、新生的婴孩的手,她才惊觉,方才那咿咿呀呀的啼哭声,竟是从自己嘴中传出。

她出生了。

......黄色的忍冬花开得灿烂,在白塔中显得柔弱而鲜活。

银狮望着在某一时刻同时闭上眼睛的修士们,有些焦躁地在一旁踱来踱去。

塔中,似有少年奇异的声音响起,落在空气中,飞快被模糊不见。

啧啧,竟然都进来了。

......簪星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坐在院子前。

外头的日头很好,这是一座很老旧的院子,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地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房檐下结满了蛛网,许是无人打扫,石板生出一层潮湿的青苔,泛着幽幽的绿。

她坐在日光的阴影里,眯眼看着偶尔落在院中的麻雀,难以忍受的疲惫从身体内每一个角落里传过来。

仿佛她是一块已经被蚁群腐蚀空洞的朽木,又像是一截即将燃灭的残烛。

她已经很老很老了。

老得走不动路,老得儿女都不愿意再回来看看她,老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再无半点精神与灵气。

只能如落在岸上的鱼,等待勾魂使者经过,带自己走向往生。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成为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但这衰损好像不仅存在于她的身体,连她的思想也变得迟钝,甚至不愿意再多想一下。

院子里的草木也都枯黄了,残枝落在泥土里,有蚁群忙碌爬过。

年迈的妇人就坐在院子里,眼球浑浊,微微阖着,仿佛气息也将要消散在这天地间。

倏尔院外传来一声猫叫,隐约有白猫窜上围墙,身影从院中一闪而过。

妇人似被这动静所惊,微弱的气息倏尔被打乱一瞬,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掠过,又极快隐没。

她微微抬了抬眸。

与此同时,亦有相同的小院中,迟暮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朝着日光照耀的方向走去。

这老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衣裳也如他人一般苍老,颜色有些发黄,仿佛只要用手轻轻一碰,就会化为尘埃。

他慢慢地走着,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息好一阵子,仿佛微小的一点距离便要用尽他浑身气力。

一步、两步......仿佛蜗牛攀登高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靠近了院子里那一小块被日光覆盖的地方。

老者缓缓地伸出手,指尖抓住一束日光,那日光看着温暖而热烈,落在指尖处却微凉。

半晌,他抬起眼睛,露出一双明亮如少年人的双眸。

没有半点迷惘。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

来来回回的人在周围穿梭,不时有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的还有榻上之人痛苦的呻吟。

这是个中年妇人,身形格外瘦弱,皮肤蜡黄,容貌因病痛折磨而变得有些丑陋。

本是酷暑天气,她浑身却似发寒,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将门窗紧闭。

身侧的丫鬟小声道:夫人自打娘胎里就身子不好,如今越发严重,日日饱受折磨,旁人看了都难受。

沉痼自若。

又有人叹了口气:真是可怜。

榻上的妇人眉头紧闭,她生来身患奇疾,药石无灵。

这疾病并不致命,却格外折磨人,终日全身疼痛,又畏光畏冷,长年累月呆在屋中,极少出门。

成日的疼痛,似乎令她无暇顾及其他,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觉得这病痛杳无尽头,人生长苦无终。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风将窗户吹得啪啪作响。

丫鬟离开了,夏日的午后,榻上的妇人忽然觉得有些口渴,艰难地撑起身,想要去够小几上的杯盏。

她的目光忽而凝住。

小几的杯盏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白色的锦囊,这锦囊像是凭空出现,刺绣精美,花色干净。

本是寻常的一件物事,但不知为何,只一眼瞧过去,便觉得与这满屋子的药香格格不入。

妇人看着看着,着魔般地伸出手去,越过原本想拿的杯盏,捡起了这只奇异的锦囊。

锦囊一入手,浑身上下病痛似有瞬间减轻。

她微微眯起眼,脑海有一瞬间的迟滞,仿佛每日匆忙劳碌的蚂蚁,倏尔发现身在原地,不得不对眼前的一切产生莫大的怀疑。

第二百八十二章 诸法无我(1)窗外的雨还在连绵不绝地下着。

地上的积水却永永远远都覆着同一层浅色涟漪。

药香越发浓重,清苦的味道落在人身上,骨骼与皮肉深处传来奇异的疼痛。

妇人看着手中的白色锦囊,第一次没有在意浑身的病痛,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记忆中,似乎有人曾将这锦囊塞进她手中:这是我娘送我的平安符,送给你,保你平安。

谁在说话?她茫然地转动眼球,看向周围,这过去数十年熟悉的陈设,忽而变得有一丝陌生。

仿佛有另一副画面正慢慢从她脑海里浮现起,占据她原本的记忆。

那里没有这般嘈杂的人群,也没有这样喝不完的汤药,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怎么能抓得住青色的棍子。

青色的棍子?妇人一愣,她为何要抓青色的棍子?锦囊上的刺绣闪烁着细碎的光泽,眼前有脸色苍白的青衣少年正哭得梨花带雨,同人絮叨道:小殿下此去千万要保重身体,听说馀峨山那地方邪门得很......要不是我身体不好,一定跟着小殿下同去。

馀峨山是什么地方?妇人有些出神。

小殿下......又是谁?一声惊雷从云层中砸破,木窗被狂风吹得重重作响,仿佛下一刻要被粗暴地打碎。

而坐在榻上的妇人,抓着锦囊的手慢慢收紧,无数痛苦的记忆涌上来,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记忆塞入她脑海之中。

每日喝不完的苦涩汤药,随侍在身边十多年的丫鬟。

黑色城池中鲜红的河流,空荡大殿中寂寂燃烧的鬼火。

总是紧闭的门窗,装着彩虹朝霞的峰顶。

描摹着鲜艳彩绘的杯盏,落在地上被摔为两截的青色发簪。

夫人......小殿下......自打娘胎里身子就不好......你是那个能拯救魔族之人......无数声音从远处传来,钻入她耳中,如魔鬼喁喁私语,将人心搅乱。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

仿佛长达数十年的人生,不过是一场长梦,既无法做下去,也不能就此醒来。

她蹙着眉,仿佛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

我是谁?轰隆——一声,窗外的雨越发狂急,声声急促追打窗檐,仿佛要将天地摧毁。

我是谁?她再一次追问。

惊雷响彻云霄,砰的一声,小几前的杯盏似乎为这雷声所震,摔在地上掉了个粉碎。

雨水变得遥远而绵长,不知何时,天地安静了下来。

银白电光惊鸿一瞥,照亮了榻上女子的脸。

她抬起眼睛,似是第一次看清楚周围的模样,目光冷静而清明。

我是......杨簪星。

......同样紧闭的门窗,屋子里,病榻上的年轻人神情平静,眉宇间淡然又秀美。

药香袅袅,如看不见的牢笼,将人束缚其中。

榻上人却神情平静,既没有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也没有半分迷惘。

他眼神寂然,沉默地凝视着窗外,过了许久,终于闭上眼睛,淡淡开口。

一切诸行无常,一切诸法无我。

......血从体内汩汩地流出来。

生机在逐渐消散。

外头是人杂乱的脚步声,夜色掩映的丛林里,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强盗抢走了她的金银,砍伤了她的身体,女人倒在地上,身上、唇角不断地涌出鲜血。

生机慢慢从身体消散,濒死的气息逐渐侵袭上来,令她忍不住本能地生出一股恐惧。

一股对死亡的恐惧。

簪星抬头,树枝的间隙中,隐约可见晴朗星光,芒寒色正。

她微微叹了口气。

无法用上力气,也无法改变眼前的情景。

这里与幻象不同,不是看穿了真相,一切就能回到原地。

她变成了呱呱坠地的婴孩,变成了雪鬓霜鬟的老人,变成了缠绵病榻的少妇,变成了风中秉烛的旅者。

每一个都是她,每一个也都不是她。

这里经历的一切都很真实,一生从始到终,仿佛一辈子般漫长。

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人在其中生活,欢笑与泪水,离别与相逢,总是格外真实。

起先她还能知道自己是谁,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一日日过去,成为婴孩、老人、少妇、旅者的时间,竟比成为杨簪星的还要多。

这里没有宗门、没有魔界,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战争。

这里和平而安宁,而她只需要吃身而为人的苦头,无数红尘众生的苦头。

佛教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

她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病榻前的小几前,无意间发现了一只白色的平安符。

病魔没有说谎,他给的平安符能祛除人的疾病苦痛。

于是那一瞬间的苦痛凝滞中,终是令她的识海找回了一丝清明。

簪星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有的修士,修仙修至高处,总有对道心的考验。

她从前看过许多这样的桥段,无数次考验中,能否坚持自我,不会为人间的繁华所惑,中途离场。

五轮塔也是一样。

但它似乎又不一样。

它无需试炼者在无数轮回中坚持本心,譬如此刻,簪星已经明白这一切皆是虚假,而真实的死亡之感仍旧触手可及。

佛塔似乎只要前来试炼之人在三十六道中轮回,体会有情众生之苦。

每一次体验都很是真实,每一次痛苦也无法逃避。

她即将要死去了,即将开始下一世,簪星心里明白。

她不知道这轮回将要持续多久,轮回中的一世在现实中又是过了多久。

想来过去来五轮塔试炼者,皆是如此。

那些试炼者进入此塔,或许有人会在这无尽试炼中迷失本性,渐渐忘记自己的性命,忘记自己修仙的初衷。

或许也有人坚持到最后,体会芸芸众生之苦过后,通过试炼。

皆是佛塔之意。

簪星垂下眼睛,她快要死了,死前只觉如同变成一片羽毛,逐渐轻盈,意识在渐渐散开,融进这片夜色。

血色里,簪星眼中掠过一丝担忧。

不知顾白婴他们怎么样了?第二百八十三章 诸法无我(2)榻上有男子坐着,气息微弱。

这人已经快要死了,临死前儿女亲人围在榻前。

榻前的烛灯微微摇曳,灯芯只剩短短的一点,眼看就要熄灭了。

亲人在榻前流泪不舍,男子却只看向烛灯里的灯火,微微皱了皱眉。

顾白婴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应当是他经历的第四世了。

前三世,他变成了婴孩、变成了病者、变成了老人,每一世都过得相当艰难,每一世的一切也相当真实。

这种真实大到阴晴月圆,小到吃食用度,身边的人,心中的感受,与现实中一般无二。

有时候他成了女子,有时候又是男人,每一世一开始他都不会觉察到任何不对,直到生命快要终结之时,渐渐发现端倪。

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清楚了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这里是五轮塔,而他在佛塔的试炼之中。

明净曾说过,塔底中那只黄色的忍冬在佛国中象征灵魂不灭,轮回永生。

他逐渐明白过来,或许,这就是佛塔的考验。

在轮回中体验红尘八苦,在生生死死中坚定道心,不为红尘迷惑。

是这样吗?男人的目光变得冷凝,如若真是如此,为何到现在,佛塔的试炼还在继续?就如巫凡城中蜃女的幻境一般,当窥见真相、戳穿幻境的一瞬间,幻境就应当破碎。

他如今已经明了一切,可轮回还在继续。

仿佛这红尘苦楚才刚刚开始。

屋中亲人的哭泣声愈来愈大,他微微皱了皱眉,动了动唇,想要说话,甫一开口,便觉自己嘴唇僵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灯火跳动了一下,烛光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匿于黑暗之中。

榻上之人没有了气息。

一切安静了下来。

......塔底的忍冬灿烂地开放着,细长花瓣舒展,一眼看过去,宛如分开又凑近的车轮,旋转不停。

佛塔中的试炼还在继续。

有婀娜多姿的少女成为垂垂老朽的妇人,体会年华逝去之苦。

有勇武俊朗的少年,倏尔成为缠绵床榻的病夫,只能终日忍受病骨支离。

婴孩呱呱而泣,老者气息奄奄。

海誓山盟的有情人风流云散,胸有乾坤者一生壮志未酬。

孽缘不断、冤家聚头......婆娑世界,生死轮回。

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众生皆苦。

银狮守在盛开的忍冬跟前,不时地看一看周围入定的修士。

佛塔从外面望去,一片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塔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吱呀——这声音像是某个陈旧已久的大门被人推开,又像是木轮被缓缓旋动,发出的声响,在宁静的佛塔中分外清晰。

弥弥一下子站起身,焦躁不安地望向头顶。

佛塔的高层,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时光被拉扯得很漫长。

簪星成为了无数个杨簪星。

佛塔的轮回长无尽头,如车轮永无始终,生生死死,不能出离。

有一世,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自小锦衣玉食地被娇养长大,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俊秀男子,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半生顺遂无忧。

而在她三十岁那年,国中发生战争,万贯家财一夜化为乌有,短短一年,父母病故,夫君战死,一双儿女也在颠沛流离中与她走散,尝尽挚爱离别之苦。

有一世,她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喜欢上年少有为的新科状元。

奈何新科状元早已心有所属,她用尽手段,令状元郎迎娶自己。

然而成亲后遭遇丈夫冷遇,一生所爱求而不得。

还有一世,她成为了一个寻常的农户,终日辛苦劳作,起早贪黑,却被隔壁邻居觊觎财富。

邻人与官家勾结,设法谋夺她的家产田庄,她输了官司,在病榻上怀着对世道的怨愤含恨而终。

无数个簪星,无数次轮转,一开始,她总是在不平,在愤怒,在诸多苦果中流下泪水。

世人薄俗,有情众生初历红尘,便要经历红尘煎熬之苦。

既感同身受,便无法置若罔闻。

后来,轮回越多,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佛教四谛,称苦集灭道。

她在生生死死的轮回中,渐渐明白了过来。

人若要在世上生存,难免遭受此种苦果。

她也隐隐约约弄清楚了五轮塔的意图,或许佛塔中的试炼,便是要他们众人清楚地体验人生八苦,从而悟道。

簪星不知道自己如今轮转到哪一层了,也不知自己是否已经通过佛塔中的前几轮试炼。

她不知道顾白婴他们的情况如何,也不清楚鬼厌生如今在何地。

无尽的轮转中,她的心情格外平静,仿佛世上所有一切烦恼喧嚣,就在这一世又一世的体验中渐渐地被放下。

她感到内心极度的宁静与安平,恍惚间,似将万物放下。

五轮塔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逐渐响起,一开始只是轻微如细雨落地,紧接着,转动声渐渐清晰。

塔底的忍冬花开得越发夺目,明黄花瓣舒卷间,如佛者呼吸平稳。

弥弥忽而感觉到什么,警惕地站直身,望向身侧的簪星。

簪星就站在忍冬花前,时日不过才过去一刻,这塔底的人却都像是同一时间陷入沉睡。

簪星也是如此,她沉默地紧闭着眼睛站在忍冬花前,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弥弥欣喜地窜过去,簪星却像是没看见它一般,只紧紧盯着面前的忍冬花。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触碰到了忍冬的花瓣。

银狮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轻轻咬着簪星的衣角,试图将她往外扯。

然而簪星的动作却很坚定。

沙地上,黄色的忍冬投影出一道拉长的影子,远远看去,如巨大的车轮缓缓转动,将站在跟前的女子身影一道包裹进去。

吱呀——银狮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忍不住弓起脊背,低低地咆哮了一声。

沙地中的忍冬还在继续摇曳,原地却没有了簪星的影子。

她消失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忍冬(1)院子里的忍冬开花了,满满一藤架,金花银蕊,翠蔓成簇。

门前的男子容颜清俊,衣袍精致华丽,正低头瞅着那一朵盛开的小花。

这是护国将军府上的小少爷,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

他自幼聪敏伶俐,五岁能作诗,八岁通文律,自小博览经史,工书善文。

人人都道他少年英才,更何况他还有一副好皮囊,性情温文尔雅,仁厚敦善。

无论怎么看,上天对他都格外偏爱。

簪星成了杨家的小少爷。

无数次的轮转里,她已经明白,无论多么繁盛光鲜的开始,到最后都逃不过命运的苦果。

世人活在红尘之中,便要历经离别生死之苦,这一世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未必就能终得善果。

杨家夫人老爷伉俪情深,恩爱甚笃,既是老来得子,只有簪星一位独子。

而在簪星十岁的时候,路遇山匪作恶,商户全家被害,仅剩一名八岁孩童死里逃生。

簪星将这孩童带回府上,杨家收养了孩童,替他改名子风。

簪星很疼爱子风。

他没有兄弟姐妹,自幼孤单长大,陡然得一玩伴,又怜这孩子身世凄惨,总是格外照顾他。

得了好吃的东西,必然分一半给子风,得了好玩的,也总是拉着子风一道玩耍。

虽不是亲生兄弟,却胜似亲生兄弟。

杨家夫妇性情温厚,对子风也视若己出。

子风也很爱黏着簪星。

他幼时遭遇父母在自己眼前惨死一事,柔弱胆小,刚来杨府的时候,每夜都要与簪星一起睡。

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亦是簪星耐心宽慰,兄弟俩互相关心照应,日子似乎能永远如此温柔。

大哥,年幼的子风仰着头看他:大哥要是能永远这样对我好就好了。

簪星摸摸他的头,笑道:当然,你我可是兄弟。

簪星从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他少时第一次随父出征,对敌情估摸不清,吃了败仗,满城的人在背后嘲笑他空有其名。

向来柔弱的子风第一次与人大打出手,回来时脸上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嘴硬道:谁让他们说我大哥!簪星大笑,先前的沮丧倒是被冲散了一些:你倒勇武。

他也从不怀疑子风对杨家夫妇的亲情,杨夫人长年咳疾,子风亲自上山采摘草药药引,给杨夫人熬药。

他出征的时候,都是子风照顾杨家二老。

他身陷危险的时候,子风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仕途不顺的时候,亦是子风拿酒来与他细心宽慰。

不知不觉中,他日渐功勋显赫,声名远播,子风也从柔弱少年,长成俊朗青年。

簪星娶妻生子,妻子是文臣家的小姐,温柔知礼,貌美倾城,幼子聪敏伶俐,乖巧懂事。

上天对他的偏爱似乎在这里就到此为止了。

又一次的出征,敌军似乎早知他兵防布局,一路突袭,他打了败仗回京请罪,刚回京,就听到了有人举证杨家通敌叛国的消息。

举证人,正是子风。

那总是柔柔弱弱的,笑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仿佛卸下面具的豺狼,目光里对自己是毫不掩饰的刻毒与怨恨,他站在金銮殿上,一封封呈上莫须有的罪证,信誓旦旦地呈说杨府多年不忠的筹谋。

簪星在那一刻倏尔明白,或许多年的亲昵与友爱,全是假象。

官兵将抄了杨家府邸,年迈的父母身子孱弱,禁不住严苛刑法,死在狱中。

而他美貌温柔的妻子,被子风以审问之名带入私府,霸占折磨。

妻子受不了这等侮辱,趁人不备投湖自尽。

他在狱中得到消息,只觉失魂落魄。

灯火朦胧,幽暗的牢狱被人的脚步声打碎死寂。

年轻人站在牢狱前,望着他的目光得意而猖狂,仿佛隐忍多年的筹谋一朝顺遂,迫不及待的前来炫耀成果。

簪星问:为什么?为什么?子风看着他,像在认真思考,而后,他慢慢地笑了,然后上前一步,盯着簪星的眼睛,恶狠狠道:因为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施舍,讨厌你们自以为是的恩赐。

讨厌你们的同情和怜悯,讨厌你们的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簪星忍不住高声打断他:可杨家从未亏待于你!那又如何?子风不屑地笑:你们要全善人的名声,也可要看看旁人愿不愿意做乞丐。

他盯着簪星,眼神淬着妒忌的光:凭什么你是天下闻名的英才少将,我却要在你的身边做陪衬野草?凭什么你能娶举国倾城的官家小姐,我却只能挑家世平凡的秀才女儿?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一视同仁,为何你有的我没有?是你们先伪善的!簪星后退一步,只觉一阵眩晕:你怎么会这样想?子风性情柔弱,才学平庸,父亲不是没打算让他入仕途,可他文章一般,武艺平平,他们素日里见他与秀才家的女儿有说有笑,还以为是两情相悦......你若有不满,大可说出来,万事自可商量,为何要陷害我们——不必。

子风把玩着手中信函,唇角笑意森然:我在杨家伏低做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

大哥,如今你的妻子是我的,你的府邸是我的,将来你杨家的功勋也是我的。

既然你惯来爱做善人,不如送佛送到西,将你的一切都送给我吧。

簪星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他喃喃自语,清秀的面容在狱中幽暗灯火下恍若厉鬼,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容颜,如今却陌生得可怕。

比这更可怕的是他脱口的话语。

他说:陛下年迈,悬赏重金求得长生秘方。

子风看着簪星,眼底笑容诡异:需求神芝之血练成丹药......贤侄自幼聪敏,丰姿倾众,正是神芝转世之灵童......杨子风!簪星眼底充血,一瞬间扑到铁栏跟前,嘶哑道:你疯了,他还只是个孩子!那又如何?子风阴鸷地一笑:孩子,我也不想放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忍冬(2)簪星最终什么都没能改变。

陛下求道多年,既得灵童消息,立刻令人将簪星懵懂的幼子带入宫中。

可怜那驹齿未落的小儿,出生不过数载时光,便遭此横祸。

术士取他心头血祭练长生丹药,不过数月,便一命呜呼。

簪星却因此得了一命。

杨子风请求陛下看在簪星献子有功,将功补过,饶他一命。

或许是想看他潦倒落魄,一无所有的活着。

簪星一夜间家破人亡。

杨子风假造伪证,出卖军情,害得杨家臭名昭著,满门倾覆。

他又以灵童之功,步入仕途,从此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陛下将杨家的府邸赏给了他,他将府邸里里外外地重新修缮了一番,娶了高官家的女儿,从此再不见往日半分柔弱谦恭。

簪星试图找过他复仇,可今非昔比,对方如今摇身一变,位高权重,身前身后护卫贴身。

他被杨子风护卫打出去,如一条丧家之犬,在泥泞中滚落、哭嚎、绝望。

宅院前爬满忍冬的花架已经被人撤离,那柔弱的、细长的小花,不知何时又重新生长了起来,它在石缝中暗暗地生长着,在冷风中一点点绽开金色的花。

一夜间,他的父母于恶名中丧命,妻子悲愤投井,不过几岁的稚子成为道士炼丹的材药,原先的天之骄子,一夜间成为人人喊打的乱臣。

始作俑者鸠占鹊巢,看他的目光仿佛看鞋底的一粒尘土。

而他无可奈何。

仇恨在疯狂滋长,无尽的愤怒将他牢牢攫住,无法摆脱。

簪星盯着那朵在冷风中摇曳的黄色小花,神情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决定复仇。

我要复仇。

他低声道。

......簪星离开了故乡,去往了远方。

因他是罪身,未免旁人发现他的身份,便自行落发为僧,他披着褐色的袈裟,总是神情安然地穿梭于苦难之地。

有时候是死尸遍地的战场,有时候是瘟疫丛生的村落,有时是民众悲苦的灾地,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带着金色的禅杖与佛珠,安静地垂眸走过无人踏足的宁静之地。

他总是很温和,助人为乐,积德累仁。

传说中有佛子舍身饲虎,受他帮助的百姓常说,他或许就是佛陀的化身。

因他善名远播,渐渐地,人们忘记了他本名,只唤他法号:敬善大师。

他成为了一名佛修。

佛修不仅要修身,还要修心。

这些年,敬善几乎走遍了整个都州,他看破红尘生死离别之苦,堪透有情众生爱恨短暂无常。

他眉宇间越发淡然宁静,超凡脱俗,声名越发远播。

人人都知道都州有一名佛修敬善,修为深厚,德隆望尊。

这声名也传到了故乡。

旁人总说大师慈悲为怀,待一草一木都心存仁厚。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未放下过仇恨,他潜心修心修身,突破长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手刃仇敌,替父母妻儿复仇。

敬善突破的那一日,他决心回到故乡,与往事做一个了断。

可都州却迎来了一场大旱。

旱灾来势汹汹,农物被烈日炙烤尽成焦木,城中米粮断绝。

许多人被饿死,易子而食的事每日都在发生,死去的尸体舍不得埋葬,又以另一种方式与人合为一体。

人间一夕间仿佛成了炼狱。

而在这炼狱中,却有人舍出粮仓,熬粥赈济灾民。

赈济灾民的,是杨子风。

曾经凭借着杨家一门血债平步青云的杨子风,如今已成当朝宰相。

家中银钱丰厚,妻妾成群。

他听闻敬善大事一事,开始心中惴惴,逐渐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徒留后患。

如今一个实力高深的修士,纵然他有侍卫相护,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场旱灾来得很巧,简直是上天特意为他送来的机会。

他打听到敬善大师启程归来的时日,提前半月在城中赈济灾民,一时间,仁厚之名不绝于耳,百姓感激他雪中送炭,人人对他感恩戴德。

而他就在满城百姓跟前,就在敬善踏入故城的当日,赤裸上身,负荆请罪。

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宁静如深海。

他惶急地跪下身去,眼里流下泪水,忏悔过去的罪孽,诚恳地悔过。

末了,杨子风道:我愿日日赈济灾民,直到旱灾结束为止。

请大师原谅我过去罪孽,求一个赎罪机会。

敬善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终其一生,远走他乡,日日苦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见仇敌,能为冤亲复仇。

如今他修为深厚,已有了能力拿回所失去的一切,偏偏是在现在。

金色的忍冬在身后绽放,大片大片的枝蔓,令他想起被血溅红的倒塌的藤架。

身后的百姓却开忍不住开口了。

他们道:大师,您就原谅他吧。

原谅他吧,他已经真心忏悔,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大师,我们不想饿死啊。

孱弱的老者颤巍巍地躬下身子,稚嫩的孩童仰头拉着他的衣角,妇人流泪,青年哀求。

昨日里还口口声声地称他菩萨低眉的善人,今日就站在他仇敌的那一面,对他咄咄逼人。

他忽而感到有几分迷茫。

曾经不可一世、穷凶极恶的歹人如今已上了年纪,卑微谦恭的姿态,眼角却似流出一丝狡诈与得意。

他道: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

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

大师,您不是善人吗?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佛家慈悲为怀,我已真心悔过,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为何不能给杨子风一个机会呢?那谁又来给他一个机会?给他年迈惨死的父母、含恨而终的发妻、无端夭折的幼子一个机会?死去的人不会再复生,犯下的罪孽不会轻易一笔勾销,过去的业,造就今日的果,都是报应。

敬善微微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金色禅杖。

噗通一声。

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妇人,忽而对着他,跪下身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善人(1)仿佛被瘟疫传染了般,身侧忽而响起一大片噗通噗通的跪地声。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僧人面前,眼睛里是深切的恳求。

求求大师......放过他吧......为了我们......他已真心忏悔......无数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进他耳中,如佛陀在云层中隐秘的指引。

子风也跪在他面前,流着泪道:我已知罪孽深重......愿用余生赎清孽果......他真的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吗?又是真的愿意真心忏悔吗?若是真的,为何偏偏不早不晚,在自己归乡的前半月开始赈济灾民?若是真的,又为何要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负荆请罪,看似悔恨,实则要挟。

敬善知道,这满城的百姓跪在自己面前,并非真的要为子风说情。

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每多一日煎熬,就会有无数的人饿死。

他在来的路上看见无数死尸横陈的惨状,这些人,只是怕子风死后,无人施粥,会在极度饥饿中丧命。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是善人,却要杀一人。

子风是恶人,却能救万民。

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

那到底谁是菩萨,谁是夜叉?金色的日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温柔遍洒大地。

无数双祈求的眼睛看着他,是无数条性命。

这些年,他走过不少地方,历练修行,那些宽容与慈悲,不是假的。

何况,在成为敬善之前,他就已经是济弱扶倾、温润而泽的大善人。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

善人应当牺牲自己、拯救万民,何况是过去的仇恨。

放弃一己之私欲,挽救无数条性命。

握着禅杖的手微微发抖,他后退一步,似要将眼前的一切看清。

仿佛只有这般,就能扫清一切的困惑。

放下屠刀,或许不只是对子风说的,也是对他说的。

睹人施道,助之欢善,得福甚大。

放下屠刀,拯救万民,立地成佛。

金色的忍冬逐渐生长,它从污泥中破芽,向上攀爬,花瓣舒展,它长得越来越大,大如屋栋,还在继续增长,几乎要填满整个天际。

如巨大的旋火轮,缓缓流转,将他整个人吞噬。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云层之中,似乎响起佛陀的低语,那些熟悉的经文自远而近,密密麻麻飞入他耳中。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诸行无常,一切皆苦。

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六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

此灭故彼灭,即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处灭......老死灭则忧悲苦恼灭......无数个过去,无数个自己浮现在他面前,恍惚前尘一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有情众生受红尘之苦,逃不掉喜怒哀惧爱恶欲。

然而聚际必散,积际必尽,生际必死,高际必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皆是虚妄。

他的心宁静了下来。

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世间过,既非真修者。

他愿发大乘心,普济一切,也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他慢慢地后退一步,眉宇间宁静下来。

云层中传来袅袅梵音,金光照亮袈衣,似有车马乐乘奔来,迎接佛子降临。

敬善闭上眼。

梵音越来越近,萦绕在身侧。

好像在对他说,放下,只要放下,一切皆是虚妄。

握着金色禅杖的手慢慢松开,一寸一寸下滑,却在即将要落地的时候被人紧握。

有人开口道:不对。

震耳的梵音忽而一顿,璀璨佛光似有凝滞。

僧人睁开眼,语气平静:我不想放下。

......白塔之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忽而沉寂,仿佛滚滚前行的旋轮遇到阻碍,生硬地重复着向前的姿态。

无数个红尘里,无数个面目各异的僧人站在满城跪下的百姓中,有眉宇安然秀美者,有眼眸明亮如少年者,有模样冷清音色冷寂者,亦有唇畔带笑、满眼嘲讽暴戾者。

梵音如巨大的金钟,自天地悬于人头顶,无数磅礴经文回荡在天地间,仿佛有人一遍一遍的呢喃红尘万象,教人堪破业障,解脱烦恼。

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

该放下了,放下即可成佛。

握着禅杖的人轻轻抬眼,目光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果决。

我不想放下。

身披袈衣的僧人脸庞,在烈日的照耀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模糊成了另一个人。

他紧握着手中的禅杖,看向面前跪地哀求的万民,看向自己跟前负荆请罪的恶人,再一次淡淡开口:承认吧,你也不是真心忏悔。

子风嘴角边隐秘的笑意倏尔一滞,他的动作有片刻僵硬,看向簪星的眼神充满了意外。

是的,簪星。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她成为无数个不同的簪星,对每一个簪星的欢笑与眼泪都照单全收。

体会过百种人间苦楚,心怀渐渐开悟。

于身无所取,于修无所著。

于法无所住。

过去已灭,未来未至。

现在空寂。

无作业者。

无受报者。

此世不移动。

彼世不改变。

此中何法,名为梵行。

她成了敬善大师,她明白如同前面无数次一般,这一世只要体会人世百般苦楚,只要放下堪破,即刻轮转,试炼也就过了。

这或许就是五轮塔试炼所要的结果,修士在历经百世千世之后,逐渐悟道,修心修身,哪怕是再愚钝之人,在这样的轮转中,终会开悟。

她知道五轮塔的意图,只要放下禅杖,放下仇恨,这一世,也就过了。

正确答案近在眼前,可她偏偏没有照做。

簪星道:凭什么?凭什么对方犯下恶果,却还能好好的活着。

她辗转辛苦一生,只为复仇,临到头时,却要被人以性命威胁,逼着放下。

善人,就活该受委屈吗?第二百八十七章 善人(2)簪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聪明之人。

她愚钝、固执,于佛道一事上更无半点慧根。

所以每一世历练,她都很认真。

她认真去体会红尘之中的爱与恨,离别与相逢。

有过痛苦,尝过快乐。

生老病死她无法主宰,爱恨离别皆是人世常态。

所有幸福与苦难,她一一认真体会。

她知道自己是局外人,也知道每一世的自己都只是虚妄,可其中经历的一切,却无法简单用放下两个字成全。

看来我与佛真是无缘,也实在没有慧根,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

她看着面前的子风:你害我一家妻儿老小,只一句真心悔过就想将血债抵消,世上没有那样好的事情。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还说因果报应,簪星打断他的话:你报应在哪了?杨子风愣了一下,四周百姓却开始说话了。

他们跪下来哀求:大师,您就饶过他们吧,他已经知错了。

是啊,您是善人,救救我们吧。

簪星看着他们,心平气和地开口:我是善人,可我不是冤大头。

舍身饲虎我做不到,我只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普通人。

不姜曾说过,只要自己不要脸,便没有什么可以约束自己的。

求求大师......况且,我杀不杀他,对你们来说并无区别。

簪星看向那些正哀声恳求的民众:我今日杀了他,了却一桩恩怨。

他府中的米粮全归我有,尽可以被拿出来赈济你们。

相信我,我能给你们的,比他能给你们的更多。

簪星微微一笑,语气温柔: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员,而我,是心地仁厚的善人呀。

万万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满城的百姓都怔住了。

杨子风也愣住了。

簪星摇头,神情十分认真:做善人与报仇,并不是一件相悖的事。

如果做善人的代价就是有苦说不出,连这种委屈都要忍受,那天下间,还有谁愿意做善人呢?日光如金色霜雾,在空中慢慢凝固。

簪星握紧了手中的禅杖。

她知道正确答案,她知道五轮塔的意图,所谓的亲友爱人,不过是红尘一粟。

只要放下屠刀,放下恩怨,拯救万民,这一世历练即可结束,所有的爱恨痴缠,都是过眼云烟,她不会记得此刻的委屈,也不会记住当年的仇怨。

轻轻松松,无挂无碍。

但她就是不愿意。

这个世上,有情有义,有因有果。

若恶人逍遥法外,善者委曲求全,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想不明白,干脆也不想了。

她只想遵循本心做事。

你不应当求我原谅。

她看向面前的子风,能宽恕你的也不是我,你找错人了。

子风的目光惊恐,身子开始颤抖。

从他身后绽放的大片忍冬耀眼夺目,几乎要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空气似乎扭曲了一瞬,云层中传来的梵音经文忽而放大至耳边,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地从四面八方飞来。

......闻已应求大慈悲心。

观察众生,而不舍离。

思惟诸法。

无有休息。

行无上业。

不求果报。

了知境界。

如幻如梦。

如影如响。

亦如变化............慈庄严故,于诸众生不起恼害;悲庄严故,悯诸众生,常不厌舍;喜庄严故,见修善者,心无嫌嫉;舍庄严故,于顺违境,无爱恚心............于一切处而不住相。

于彼相中不生憎爱。

亦无取舍......金色的佛光似要将人吞噬,而在这无尽的佛音之中,有人摇了摇头:别念了,我根本不打算成佛。

面前的男子面露惊恐,五官被扭曲得狰狞,簪星举起了手中的金色禅杖,朝他狠狠劈去——刺耳的梵音突然消失了。

眼前的城池、百姓、杨子风仿佛画卷上的图案一点点褪色,浓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这黑暗像是没有尽头,能吞噬一切活物。

簪星走了几步,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就见到头顶的上方,睁开的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是一尊巨大的金色佛像,坐落在黑暗里。

佛像极高,宽广如殿宇,她站在佛像面前,如蚂蚁之于大象。

恢弘与渺小,似神佛与凡人。

这是......簪星心中一动。

金佛生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嘴角温和地扬起,眉眼微弯,眸光却平静而冷漠。

沉默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簪星手中的金色禅杖,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无忧棍。

她明白过来,轮回结束了。

结束在这里......她若有所思地抬起眼:最后一次轮回,是敬善大师的经历?明净曾说过,修缮五轮塔的敬善大师,最广为人知的不是他的修为,而是他的德行。

多年前都州曾有一地干旱,饿殍无数,流民数以万计。

是敬善大师广施恩泽,拯救万千百姓。

其中无量功德,家弦户诵。

她不知道广施恩泽的真相,竟是如此。

落入八苦轮回中时,她虽记得自己是簪星,却也真正要体会轮回中的簪星所体会的一切。

而如今从其中抽离,再看所经历的一切,滋味又是不同。

看来,这才是五轮塔真正的试炼。

让人生生死死轮转体会红尘之苦,最后一世,历经敬善大师所经历的一生,放下、了悟、突破。

而眼前这个情况......簪星看向巨大威武的金佛,心中失笑,看来,她是没有通过五轮塔的试炼了。

也是,敬善大师是佛修,佛修一生求善,就如当年的敬善大师放下恩怨,拯救万民,当然也期望来佛塔的试炼者也做出如他一般的选择。

而只要有慧根的修士,自然能从前面几世轮回中窥见佛塔主人的意图,做出正确的选择。

如她这般临到头了偏要我行我素的人,或许根本没有。

罢了,没有慧根的人纵然勉强选择正确答案,只怕也悟不出来什么。

簪星看了看四周,她既没有通过五轮塔的试炼,也不必在此停留,还是想想该怎么出去好了。

正在这时,虚空之中,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为何不放下?第二百八十八章 佛泪(1)为何不放下?嗯?簪星猛地抬起头。

一片寂静中,陡然响起人的说话声,未免令人悚然。

这声音似远还近,仿佛有些熟悉,平静的、僵硬的、如一潭死水,没有半分波澜。

簪星望着面前的佛像,金佛微笑着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目光有些变化。

问我吗?她有些意外,难道这五轮塔中的试炼还没有结束?她应该回答什么?人人常说,要揣摩出题人的意图,才能得出正确的答案。

敬善是愿意牺牲自我成全众生的佛修,眼下看她,应当如看一个不知悔改、自私自利的小人一般。

但簪星做不到如他那般伟大,佛和凡人,本就有距离。

既无法揣摩对方意图,便只能认认真真说出心中所想,真诚总比虚伪更容易打动人。

簪星道:我很想放下,但就是放不下。

就算勉强饶过他,拯救万民,这之后的欣慰也抵消不了我的痛苦。

我完全能想到我这样做之后会如何,肯定会夜里反复回想,越想越后悔,下半生都活在不甘悲愤之中,最后郁郁而亡。

对于旁人来说,善人做这些事,是理所应当,是积累功德,但对于我来说,这是强人所难。

佛祖才会没有私情,我是个人,所以恩怨分明,不愿意委屈自己。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我不想强求。

簪星说完这些话,四周又沉寂了下来。

那个古怪的声音没有再继续,虚空中却有变化悄悄发生。

那尊巨大的、巍峨又冰冷的金色佛像,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她,嘴角的微笑仍然柔和,神情依旧悲悯,而那双平静而淡漠的眼中,却慢慢地涌出一滴清澈的泪水。

金佛......流泪了。

簪星一愣。

她不过就是实话实说,也不至于让这尊佛像感动得流下眼泪吧?那张悲泣的笑脸近在眼前,眼泪一滴一滴,源源不断。

仿佛泉眼般从其中流出清澈的水,顺着巨大的金身流淌下来,在簪星面前的地面上汇聚成一方小小的水坑。

簪星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水面平静如一方小小的圆镜,她伸手,触摸到了温热的水流。

一瞬间,巨大的悲伤和困惑扑面而来,将簪星密密麻麻地包裹。

她从如镜的水面中看到了一切。

她看到了佛修敬善在满城百姓的哀求之下,放下了金色的禅杖。

杨子风因而侥幸逃脱一命。

他果然如自己所说,将府中米粮拿出来赈济百姓,直到度过旱灾。

旱灾结束了,杨子风得天下善名之称,敬善也成了慈悲为怀的活佛,往日恩怨一并勾销。

人们背后称敬善大师心有众生,而子风忏悔罪孽回头是岸,虽是孽因,却结善果。

是世间最好的安排与历练。

可是,真就如此吗?她看到那佛修站在满地的荒芜中,目光愤怒而悲凉,时而痛苦,时而不甘,时而彷徨,时而踟蹰,最后,在天下人的眼睛里,一点点沉默下去,终不言语。

他似乎成了真正心为苍生的善人。

他修缮了流泉寺,避开人群,居住馀峨山中。

他修为深厚,心地善良,人人若有不平难处,总是找他出面。

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同的人,眉宇间淡然又宽广,似是看透红尘一切纷杂万象。

他斩杀四处食人的巨兽,将巨兽骸骨修成佛塔,又以元力铸造獬豸雕像置于塔前。

日日在佛塔徘徊,直到坐化升天。

每一个进入佛塔的人,都要经历獬豸的考验,无罪之人方能成佛,无罪之人方能解答他的困惑。

那他到底在困惑什么呢?一个一心想要复仇的人,只因从前是个善人,只因要救天下百姓,所以不得不放下私人恩怨,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在自己面前好好地活着。

血债难清,悲愤难平,那张总是慈悲柔和的面目下,藏着极度的不甘。

每个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下吧,应当要放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皆是虚妄。

既是虚妄,何必执着?他老了,不再继续突破,终到了涅槃时分。

他嘱咐好弟子身后事宜,独自一人进入了五轮塔,在此地坐化。

世人传说,敬善大师功德圆满,涅槃成佛。

但没有人知道,直到他阖眼的前一刻,都仍在困惑。

不是说,涅槃之时,圆满诸德,寂灭诸恶。

离生死之苦,全静妙之乐。

他应当不会再察觉痛苦,不会感到困惑。

但为何在他死后,仍旧未曾脱离这红尘之苦,反复回想当年城墙下万民哀求的那一幕?他心中不解又愤怒,隐藏的不甘在这佛塔中轮转,执念与佛塔融为一体,逐渐成为了五轮塔的最后一层考验。

一层旁人难以觉察出陷阱的考验。

那些轮回的八苦、红尘不过都是云烟,只是为了引出最后一世敬善的执念。

救万民,是功德,成佛。

杀一人,是业障,成魔。

他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前来轮转的修士,成佛与成魔,全在一念之间。

巨大金佛端坐在黑暗之中,宝相庄严,慈悲肃穆,静静地看着来人哭泣,那张悲伤的笑脸中,仿佛藏着执着多年的困惑。

为何不放下?为何茫然?为何他感受不到平静,为何无法灭除诸多烦恼?无数迷茫与困惑在黑暗中响起,仿佛有佛国梵音自远而近传来,如无法摆脱的咒语,声声印入人的心门。

簪星望向眼前巨大的金色佛像:你想问我为何放不下?金佛沉默地回望着她。

很简单。

簪星顿了顿,慢慢开口:因为我是凡人。

是凡人,就会有喜怒哀惧,爱恨痴念,会烦恼,会迷惑,会在深夜里为多年前的勉强耿耿于怀。

这不是愚钝,这也不是罪孽,这只是凡人最寻常不过的感受。

敬善也是一样。

佛不会有任何困惑,可他不是佛。

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无法放下仇恨的可怜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佛泪(2)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中,金佛安静地望着簪星。

然后,仿佛一尊突然皲裂的瓷瓶,从金佛头顶至脚下,开始一寸寸布满裂纹。

那些裂纹在金身上迅速滋长,成为一块块碎片,从空中四散开去。

破裂的碎片飞向黑暗深处,原地的佛像却消失了。

所有的金光散去,佛身下,是一个熟悉的影子。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衣袍,漆黑的眼睛寂寂如冷渊,就连手中的长棍,也变成了漆黑的一丈。

站在簪星面前的,是自己,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这一个簪星,眉宇间冷漠而暴戾,看着自己的目光疯狂又藏着一丝刻毒。

如二人身前有一面看不见的镜子,镜里镜外,照出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佛魔一面,簪星恍然:原来这就是你的执念。

当年的敬善大师,在万民哀求下放过杨子风,他救了天下人,却始终没能救得了自己。

直到他死后,他的执念都没能让他放下仇恨。

这执念被扭曲、被拉长,变成无法消散的心魔,与佛塔融为一体,成为佛塔中看不见的考验。

簪星先前以为,在敬善大师的选择里,放下屠刀拯救万民,方是通过试炼的正确答案。

但原来,不肯放下,才会窥见试炼的真容。

敬善大师希望有一个人、一个不愿意放下的人来告诉他一直困惑的答案。

而五轮塔的最后一层试炼要对付的,是自己的心魔。

所以碎裂的佛像下,生出了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心魔簪星。

这个簪星仿佛囊括了她的所有阴暗面,是一个冷酷的、邪恶的自己。

自己和自己打么?簪星喃喃,话音未落,就见那心魔已经手持漆黑长棍,气势汹汹地朝她扑来。

青色长棍前端,陡然生出无数璀璨花瀑,这花瀑如源源不断洪流,却在触到另一根漆黑长棍时戛然而止,从空中陡然绽放出无数星点银花,银花挟裹着巨大元力朝簪星扑来。

她侧身滚过,凝聚魔元之力于棍尖,抬手紧握长棍朝对方头顶狠狠劈下。

砰——的一声,虚空之中传来一身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掀翻。

激荡的元力在空中蔓延出巨大的震颤,簪星被这洪流逼的飞身出去,握紧无忧棍方才站定,猛地看向面前的心魔,脸色难看了起来。

心魔阴冷地盯着她。

这心魔生得与簪星一模一样,连修为也与簪星一模一样。

簪星用镜花水月,她就用火树银花。

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修为,心魔甚至比簪星还要了解她的弱点。

方才一交手,簪星就感到难缠。

也是,世上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而心魔,本来就善于捕捉人的弱点。

否则,敬善大师一介大拿,又何至于被心魔束缚缠身,百年后仍难以解脱。

下一刻,心魔又手持长棍朝簪星扑来。

黑色长棍前端涌出黑色的元力,这元力同簪星那般温厚包裹不同,狂暴而蕴含杀意,似要将周围一切崩碎。

簪星手持无忧棍,两棍相撞,元力爆发,体内灵脉仿佛都要被这元力爆碎。

簪星飞了出去,胸中传来剧烈的疼痛,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与心魔修为不相上下,可心魔不会受伤,她在此受到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

一直交手,到最后,她只会被活活耗死。

死在自己的心魔手中。

站在对面的杨簪星漆黑的眸子锁着她,见她吐血,目光中似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味。

簪星微微皱眉,说起来,她自认自己性情温和,不爱斤斤计较,热爱世界,对过去也无甚执念,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心魔。

而且,这心魔还如此阴暗疯狂。

这真的是她的心魔吗?还是说,这只是敬善幻想出来的心魔。

敬善大师一生不平,放不下复仇的执念,却又要恪守身为善人活佛所需的仁慈,极端愧疚自苦之下,他认为自己或许是堕入魔道。

而他幻想着堕入魔道的那个自己,自私、狠毒、无情无义又心狠手辣。

这又是何必?簪星叹了口气。

善人总是为难反省自己,这破世道,难怪做坏人反倒快活得多。

可以复刻自己过去招式,修为又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心魔。

想要打败它,或许只能另辟蹊径。

说起来,自打她进入魔界以后,一直修炼那本《绝世心经》,都没能好好地再看《青娥拈花棍》。

此次五轮塔八苦轮回,虽到最后一轮时有所不悟,但前面的开悟体会,也不是假的。

不是佛,就是魔么?簪星望着面前的自己,突然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身为旁人眼中的佛,放不下心中的仇恨,不代表他就是一个狠毒的、狰狞的、凶恶的魔,更何况,魔是什么样的?她在黑石城中见到的魔族,会哭会笑,会说歇后语,受人欺负会反驳回去,还会穿着闪闪发亮的衣裳跳舞,根本不是眼前这般凶残嗜血的模样。

佛或魔,不在于旁人的眼光,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

一道青色光芒自额间骤然绽放,她释放魔王元力将长棍包裹,苍色的元力挟裹着黑色的魔元刹那间流遍整个无忧棍。

黑暗的四面陡然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耀眼的苍青色光芒中,绽开无数朵青色的莲花,这青莲起先只是一个骨朵,而后慢慢地舒展花瓣绽开。

分明是一片黑暗,却如碧霄长空,佛陀座下,一瞬间灵光四射,教人心中万般荡涤。

而在朵朵并蒂青莲中,似有佛子含笑望向众生,金光万丈,佛韵流转。

花开见佛——,青色长棍与黑色长棍相交,无数朵青莲从空中四散飞去,那些莲花在空中绽开又凋零,脱落的花瓣如明灯,一点点照亮原地的黑暗。

另一个簪星从面前慢慢散去了。

黑暗被亮光一点点代替,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一片寂静里,有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吱呀——第二百九十章 两生佛轮(1)最后一丝黑雾散去,眼前变得明朗了起来。

这是一处颜色沉寂的法殿,并不宽敞,四周呈现小巧的弧形,墙上绘着五趣生死轮的彩绘,想来应当是五轮塔的塔顶了。

她这算是......通过五轮塔最后一层考验了?可为何没有奖励呢?耳边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簪星抬眼朝前看去,就看见正对着自己的地方,坐着一副身披褐色袈衣的骨骸。

这骸骨生前应当是位佛修,坐在面前的石台上,石台周围开满了金色忍冬。

忍冬也不知是如何维持生机,开得格外鲜妍烂漫,仿佛百年来一直如此。

而佛修姿态柔和自然,双臂自然垂在膝上,掌心之中,躺着一只小小的旋轮。

这旋轮半面是金色,半面是黑色,正不紧不慢地在他手中旋转,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就是从这旋轮之中传出。

这是敬善大师的法体?簪星心中疑惑,那旋轮又是什么?还在轮转,是否意味着这白塔中的轮回并未结束?簪星正想到这一点,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她回头一看,有人从虚空之中出现,将银枪顿在地上方才站稳。

顾白婴?她怔然。

顾白婴也看到了簪星,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他站定,盯着簪星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从五轮塔的试炼中出来了。

簪星心中一动:你也经历了敬善大师的一世?自然。

顾白婴的目光落在眼前佛修的骨骸身上,眼神微暗:他可真够惨的。

所以......簪星看着他:万民恳请大师放下屠刀的时候,你没有放下了?我为什么要放下?顾白婴一扬眉,语气毫不客气:我先杀了那个王八蛋,他府中的米粮自然是我的,我再赈济灾民,不是更皆大欢喜。

少年冷笑:我凭什么委屈自己?簪星心道,这确实是顾白婴的脾气。

他的确不是会为了旁人委屈自己的性子,不过,他二人竟然都想到一出去了,也不知算不算心有灵犀。

喂,他扫了一眼簪星,意味不明地问:你是怎么出来的?簪星想了想,才开口道:顾仙长似乎忘记了,我是魔族,魔族都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

我是魔,为什么要成佛呢?女子的语气很坦然。

她眼神温和宁静,乌色长发隐隐流动暗青光泽,让人想起深渊中的藤萝,顺着无处不在的裂隙往上攀爬,缠绕上人的身躯牢牢包裹,最后映入人的眼睛。

他忽而有片刻失神。

下一瞬,簪星的声音响起:你受伤了?顾白婴的腰间,有血迹慢慢顺着雪白锦袍渗出来,嫣红将布料染得艳丽,看在旁人眼中却未免惊心。

他回过神,漫不经心地扫了伤口一眼:一点小伤而已,又死不了。

语气依旧没放在心上。

簪星没说话,想来顾白婴在经历敬善大师的一世后,也对上了自己的心魔。

佛塔中的心魔与修士本人修为招式一模一样,想要打破魔障,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过他现在活蹦乱跳神气活现的,应当没什么大碍。

倒是孟盈他们......簪星低声道:不知道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话音刚落,听得噗通一声,有人从虚空中跌落,她赶紧回头,就看见伤痕累累的明净突兀地出现在殿中。

比起簪星和顾白婴,他看起来可就要凄惨多了。

那身灰色僧袍几乎没有一点儿干净的地方,全都被血淋得湿透,还在不断渗出血迹。

他的脸色看起来也很苍白,仿佛在试炼中去了半条命。

簪星忙过去将他扶起,问:明净大师,你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明净看向簪星,见簪星安好无虞,这才轻轻松了口气,道:小殿下没事就好。

他这欣慰又藏着慈爱的目光让簪星即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说明净该不会真将自己当成后爹了吧?这毕竟是不姜的私事,簪星自己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老被看上去同龄的年轻人以看女儿的目光盯着,总归有点别扭。

正想着,耳边传来顾白婴不耐烦的声音:佛修,这塔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解释一下吗?他与簪星都不修佛道,关于敬善大师的事,这里自然只有明净最清楚。

明净似乎早已料到顾白婴会这么问,他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

师祖未解执惑,未皈依真佛。

妄念盖覆自性,不得明朗。

于塔墓设此谜语,敬待来者解惑。

这倒是和簪星想的差不多。

那后来见到的心魔又是怎么回事?簪星问:敬善大师的心魔,是不能成佛吗?明净颔首,默认了簪星的猜测。

簪星沉默,敬善做善人做了一生,死后却成了不佛不魔的怪物,执念困于白塔百年不得解脱,实在是可悲。

那你呢?顾白婴冲明净抬了抬下巴,身为一个心无妄念的佛修,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怎么,难道你破不开自己的心魔?他目光有些挑衅:你的心魔是什么?居然将一个出家人折磨成这样。

明净一怔,神情有些不自在起来。

簪星:......这佛修心心念念做她继父,对不姜念念不忘旧情,想来明净的心魔无非就是与情脱不了干系。

见明净脸上的尴尬之色越来越浓,簪星只好站出来打圆场,将话头岔开:心魔一事既然已经过了,也就算我们通过了敬善大师的试炼,可为何没有奖励呢?还有,她让开身子,让明净看清眼前的佛修骨骸:这骨骸是敬善大师留下来的法体吧?那旋轮又是什么?为何还在轮转?小小的旋轮在僧人白骨掌心缓缓转动,一半是金色,一半却是深沉的黑色,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声一声,在殿中分外清晰。

明净的脸色骤然一变。

他喃喃道:两生佛轮?第二百九十一章 两生佛轮(2)两生佛轮?簪星一怔:两生佛轮是什么?明净紧紧盯着骨骸掌心旋转的佛轮,向来淡然的眉宇间罕见地带了一丝惊骇,他道:三界众生,轮回六趣。

如旋火轮。

传说有两生佛轮,掌管天地时间法则。

转轮,即可回到过去,抵达未来。

簪星微微皱眉,这是时光穿梭机吗?原来第五层佛塔试炼的奖励竟是两生佛轮......明净喃喃道:难怪这么多年未曾有人见过......喂,顾白婴将绣骨往地上一顿,打断了明净的深思:那轮子都转了这么久了,你不去看看?明净一愣。

小小的旋轮在僧人骸骨掌心慢慢轮转,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不、不对,不是往前走,是往后退。

这佛轮,是在反方向轮转的!簪星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看向明净。

明净猝然开口:不好,有人进去了!这佛轮怎么都不该往后退,再想想方才簪星到达这里时,并未看到其他人,可鬼厌生明明在他们之前就进入塔中......簪星恍然:鬼厌生进去了。

顾白婴:什么?簪星急急开口,问明净道:明净大师,佛轮转动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可知道?明净亦是紧张:转轮改变时间,若往后退......他回到过去。

簪星盯着他的眼睛:过去可会改变?明净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两生佛轮存在于经书中的传说里,世人未窥真容,他也是头一次见。

至于转轮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全无所知。

簪星心中只觉不安,鬼厌生是个疯子,一心想要血洗三界重新制定规则。

谁知道他会回到什么时候,说不定回到几百年前枭元珠刚出世的时候,拿到枭元珠便炼化,再以一己之力覆灭人间,那如今他们这些人,鲜活的都州恐怕顷刻间都会不存在。

她来此地,原本就是为了阻止鬼厌生拿到试炼奖励实力大增,但没料到这佛塔中的奖励竟比他们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丰厚,几乎能让鬼厌生一步到位。

必须阻止他才行!不过这佛轮究竟是如何用的?簪星上前几步,明净看见她的动作,担心道:小殿下要做什么,不要离佛轮太近......话音未落,簪星的手已经触到了那尊小小的金黑佛轮,刹那间,不过巴掌大的佛轮陡然增大,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巨大虚影,仿佛一扇打开的光门,猝不及防地将簪星往里吸去!小殿下!顾白婴眉心一跳,下意识地飞身抓住她的小腿,可那旋转的光门之中,仿佛有巨兽正汹汹然张大嘴,将他们二人毫不留情地撕扯进去。

叮——旋轮停止了转动,殿中已经没有了两人的身影。

明净脸色骤然苍白,望着骸骨掌心的佛轮,喃喃开口:不好了。

......咚的一声,广袤的山林中,野鸟被这巨大声响所惊,拍着翅膀飞向远处的天空。

簪星望了望四周,这里是一片陌生的山林。

你躺够了没有?耳边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簪星低头,顾白婴被她压在身下,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顾白婴?她微微一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有些疑惑地开口:你怎么跟进来了?当时她摸到两生佛轮,没料到这佛轮会如此霸道,竟生生将她拽了进去,连魔王元力都抵挡不住。

顾白婴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轻哼一声:你是魔族,我当然要跟着你,谁知道这是不是你搞出来的阴谋诡计?那真是让你失望了。

簪星耸了耸肩:我没有阴谋诡计,反倒是你,跟我一块儿被困在这了,想出去也出去不成。

顾白婴一挑眉:怎么不成,往前走不就是了?簪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茂密的丛林里,果真有一条小路,应当素日里走的人不多,不仔细看去,难以看出这是一条小路。

她尝试打开一下乾坤袋,乾坤袋在这里打不开,簪星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这里也跟巫凡城的幻境一般,并非真实世界?正想着,前方传来顾白婴不耐烦的声音: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跟上来?她叹了口气,心道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便跟了上去。

这山林很大,一时间找不到出口,虽然乾坤袋打不开,但二人的元力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簪星边走边对顾白婴道:我没有在这附近感到魔元之力,鬼厌生不在此处。

我也没感觉到修士元力。

顾白婴道,说到此处,忽然滞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与这个魔族之间的气氛过于平和了。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一点和簪星之间的距离,皱眉问:那个鬼厌生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不是魔王之女吗?这话说起来有些复杂,簪星只能长话短说,道:他是我父亲的私生子,过去我生活在都州,魔界局势复杂,鬼厌生妄图掌控魔界,可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只想杀光三界。

所以我只能回去稳定大局。

你就当作......她斟酌着语句:凡人皇室争权夺利就行。

私生子?顾白婴眼皮轻抬,半是嘲讽半是认真道:你父亲还真是风流。

簪星:......这是该关注的重点吗?她看了一眼身侧的人,少年还是如过去一般,白色锦袍干净,朱色发带飞扬,眉眼间是没经历过俗世蹉磨的意气风发。

她忽而心中叹了口气。

在极冰之渊中突破,在黑石城闭关两年,终是令她成长了不少,不至于如两年前那般天真。

而顾白婴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她原先对少阳真人那些不快,忽而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其实也很好。

觉察到簪星的目光,顾白婴瞥她一眼,语气莫名:你看我干什么?簪星移开目光,坦然开口:黑石城鲜少有你这般英俊的少年,我多看一眼,也是自然。

顾白婴脸色一僵,而后迅速变得难看,仿佛被人调戏了清白的贞烈小娘子,就在他即将要忍不住发火的时候,簪星突然侧头,看向前方。

咦,前面有个村子?第二百九十二章 魔降(1)广袤的山林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远处,有炊烟缓缓升起,亦有鸡鸭鸣叫声不绝。

大片大片农田尽头,掩映着小小的村落。

这村落不似司幽国那般齐整干净,充斥着浓浓的烟火之气。

泥屋家家前堆着砍好的柴垛。

栅栏里关着喂好的鸡鸭。

远处一方小塘前,有人正在垂钓。

农人耕作,小儿牧童,远远看着,如世外桃源,一片岁月静好。

簪星与顾白婴对视一眼,彼此都感到对方心中的疑惑。

这里没有魔气与元力波动的痕迹,看起来就如一方普通凡人居住的村落。

两生佛轮为何会将他们带往此地?这里是都州过去一隅吗?顾白婴侧头,低声道:过去看看。

簪星颔首。

二人往前走去,恰好前方有一个戴着斗笠的农人走过,簪星上前笑道:这位大哥......那农人却像看也没看到她一般,径自从簪星身边走过,簪星一愣。

顾白婴见状,眸光微动,他伸出绣骨枪,绣骨枪的枪尖掠过农人手中挑着的扁担,如一道清风,从其中轻而易举地穿透过去。

幻境?簪星顿住。

旁人看不到他们,他们也无法影响旁人,就如幻境一般。

不对,巫凡城的幻境里,编造幻境的主人可以在其中生活说笑,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段记忆。

就像是在藏宝地中,她于无忧剑中看到的记忆一般。

这是谁的记忆?鬼厌生的吗?我们似乎影响不了他们。

簪星看向顾白婴:明净大师说,转动两生佛轮可以回到过去,可若过去没有改变,那佛轮存在的意义不就没有了吗?别忘了,转轮的人是鬼厌生。

顾白婴提醒她:你我无法改变过去,不代表鬼厌生不行。

簪星垂眸,这倒也是。

鬼厌生是第一个通过了五轮塔试炼的人,佛轮是佛塔赠给他的奖品。

鬼厌生主动转动了佛轮,她和顾白婴却是被佛轮强制拉入其中。

在这段记忆中,鬼厌生才是主人。

他们奈何不了鬼厌生的过去。

二人站在村中的小路上,正思考下一步该如何时,陡然一声惊雷,将二人思绪打乱。

不知何时,浓重的乌云聚于村落上方的长空,狂风乱作,眼看一场急雨将要落下。

村邻四散躲雨,牧牛的孩童匆匆赶着黄牛归家,方才还热闹的小村,顷刻间空无一人。

豆大的雨水从空中打落下来。

这急雨来得奇怪,分明是一段记忆,村人瞧不见簪星和顾白婴二人,雨水却可以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将他们二人的衣衫浇湿。

簪星望了望远处,见不远处有一人家窗前亮着点荧荧灯火,就指着那头对顾白婴道: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先去躲躲雨吧。

顾白婴没有异议。

二人过去,躲在泥屋的房檐下,清亮雨水顺着屋檐砸进脚下的泥坑里,一簇簇如悬吊的水帘,顺着风往人身上扑。

簪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用温暖术?簪星神情坦然:我不会。

在姑逢山上的时候,她向来都是多穿几件来抵御严寒。

在很多时候,她更喜欢用凡人御寒的方式,来记住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处。

顾白婴先是意外,随即嫌弃,哂道:你不是魔王之女吗?连温暖术都不会。

说罢,抬起一只手,正欲动作,忽然听得簪星开口:不对。

他的动作僵在半空:什么?你没感觉到吗?簪星诧然望向他:好浓的魔气。

魔气?顾白婴眉心一蹙,摇了摇头:我没感觉到附近有魔气。

连顾白婴也没察觉?簪星更加惊讶,她想了想,伸出左手,掌心在上,从掌心中,即刻燃起一团青色的火焰。

这火焰迅速摇摆拉长,如一条青色的长虫,飘飘摇摇地窜进屋里。

就在这屋内?簪星心中一动,跟进屋里,下一刻,一个压抑的声音从其中传了出来:好痛——雨水哗啦一声,从苍穹悉数泼下,雷电照亮屋中人痛苦嘶吼的脸,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正在分娩的女人。

桌上油灯里的火苗似是感觉到窗外的风雨,摇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女人奋力攥紧双拳,努力平复着呼吸。

枕头边上的床褥几乎要被她的手抓破,就在床边,还放着银色的剪子和水盆。

这屋中就这女人一人,连个稳婆也没有。

这女人竟然在此独自生产,而她似乎也很惧怕为外人知晓这件事,极力压低着自己的呻吟,动静被窗外的风雨牢牢覆盖,整个村落无人知晓。

浓重的魔气就是从这女人腹中传出来的。

簪星一怔,脑海中顿时浮现起一个念头。

还未等她反应,顾白婴见她迟迟不出,跟着走了进来,一进屋,便为这屋中的一幕震惊,道:她怎么一个人......凡人女子生产,大多九死一生。

不说父母亲眷在外守候,至少也得稳婆看顾。

而这女子却孤零零一人,未免可怜。

她的夫婿亲人呢?那女子还在拼命用力,额上青筋迸出,她眼睛睁得很大,眼泪和汗水混在一处,将床褥湿透。

倏然间,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在屋中响起。

女子身体骤然一松,仿佛卸下来千斤的包袱,无力委顿下去。

轰隆隆——窗外的雷声还在继续,榻上的女人虚弱至极,却仍旧撑着身子强坐起来。

她每动作一下,便要停下来喘很久的气。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女人咬着牙,从一片猩红和粘稠中抱起出生的婴孩,乍看之下就愣住了。

然后,她面上泛起一个苦楚的笑容,喉咙间却溢出一声声悲哀的哭嚎。

这哭嚎声也是压抑的,如小猫细细的呜咽,藏着不敢为外人道说的无助与可怜。

这落地的婴孩与别的婴孩不同,生来就睁开一双眼,他望着面前抱着自己的女人,绽开一个无邪的笑容。

他生了一双金色的瞳眸。

第二百九十三章 魔降(2)女人抱着金瞳的婴孩,在榻上低声哭泣。

簪星却明白过来,这初生的婴孩,应当就是鬼厌生了。

顾白婴微微拧眉,似乎不喜欢看到眼前这一幕,侧首问身边簪星:你父亲呢?簪星一愣:什么?这婴儿是鬼厌生,他母亲看样子只是一介凡人,魔王在什么地方?他道:你们魔族不是很看重魔王血脉,难道就这么任由血脉流落在外?他又看一眼那虚弱的女人:连自己的女人也狠心抛弃。

我......簪星无言。

鬼厌生害死紫螺,还嫁祸于她,将她扔进极冰之渊,几次三番置她于死地,她对鬼厌生深恶痛绝。

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得不说,魔王鬼雕棠这样抛妻弃子的行径,比鬼厌生有过之无不及。

一个人族的女人,生下有魔族血脉的子嗣,那一双金瞳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可想而知这对母子想要在世间生存下去的艰难。

鬼厌生的母亲应当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连稳婆都不请,她不相信任何人,才会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夜里独自生下魔王的子嗣。

果然,顾白婴冷冷看了簪星一眼:魔族都是薄情寡义、流连花丛之徒。

簪星认真反驳:你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魔王是魔王,魔族是魔族。

他哂笑一声,语气不屑:何必狡辩,你自己殿中不是也有七位男宠吗?簪星:......忘了这一茬了。

好吧,如今她风流成性、夜夜御男的名声恐怕修仙界已经家喻户晓,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虽有七位男宠,但绝不会做出这种抛夫弃子的事。

这话一出,顾白婴的目光更鄙夷了,脑中忽而响起孟盈的话:你待她,情根深种,似海绵长。

他怒道:我怎么会......言语倏尔滞住。

簪星好奇:怎么会什么?他哼了一声:没什么!簪星便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不过,她心中沉吟,这段过去是鬼厌生降生的时候,可此地只有过去的鬼厌生,未见未来的鬼厌生。

难道两生佛轮转动停止的地方不是这里?鬼厌生想要改变的过去,也不是现在?她正想着,屋外的天光已亮了起来。

鬼厌生在这村落里居住了下来。

这妇人——鬼厌生的母亲名叫江意如。

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听说曾是富家小姐,后来成亲不久后发现与人珠胎暗结,被驱逐出府,来到这偏远村落待产。

村中百姓一边怜悯她孤苦无依,一边又背地里议论她水性杨花。

不过这少妇容貌娇艳美丽,性情温柔小心,时间渐长,与村邻们也算相安无事。

她在来到村中不久后,生下一名幼子,名厌生,哪有做娘的给孩子取厌生之名,邻人们便猜测,这孩子的生父定是一个负心薄幸之徒,才会惹得江意如对自己亲生幼子也一并痛恨。

当然,这孩子也很可怜,天生眼盲,不识颜色,自小便以白布绑缚双眼,虽生得漂亮秀美,却是天残之躯。

是的,江意如对外称厌生天生眼盲。

她用一条白布绑缚厌生的双眸,遮住他金色双瞳,不让邻人发现他诡谲的瞳色和身份。

其实她也不像旁人说的那样痛恨自己的儿子,更多的时候,她对厌生总是淡淡的。

母亲的本能令她总是忍不住照顾保护他,可另一面,又厌恶这孩子给自己带来的恐惧与麻烦。

厌生在一天天长大。

江意如眉间的愁色也一日比一日更浓。

她总是很害怕,日日都活在忧惧之中。

她担心厌生总有一日会被人发现真实身份,凡人对不是同类的异族,总是憎恶恐惧、喊打喊杀。

江意如身子本来就不好,心中有事,郁结于心,鬼厌生降生的第五个年头,她就因病去世了。

临走之前,她一直攥着鬼厌生的手,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叮嘱:不要摘下布条,不要让人看到你的眼睛,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的身份......就这么活下去......她抬头,眼睛亮得骇人:厌生,你记住了吗?五岁的鬼厌生跪在母亲榻前,沉默地聆听完母亲的遗言,乖巧开口:我记住了,母亲。

江意如撒手长逝。

鬼厌生独自在村落里生活了下来。

邻人帮忙料理完江意如的后事,怜他一人年幼可怜,给了他一份小工,帮忙在木匠铺中做活计,勉强能混口饭吃。

鬼厌生沉默地应下。

与他漂亮外貌相反的,是他过分沉默的性情。

他做事总是很勤款,也很认真,似乎不懂得偷懒。

木匠交由学徒的活计,旁的学徒总是撂给他做,他也不恼,默默地将不归他的事宜一并给做了。

虽然眼睛瞧不见,他的手却很巧,摸索着做出的木工,让村中人都挑不出错来。

簪星看着看着,心情十分复杂。

如今眼前这个乖巧老实的鬼厌生,和后来丧心病狂的鬼厌生,简直判若两人,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簪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鬼厌生十岁的那年,有一日夜里,做完今日的活计,夜已经很深了。

他想去村里稻田边捉一点泥鳅。

正是秋日,收割后的闷热天气最适合捉泥鳅不过。

他每月工钱不多,若想吃点肉不太容易,自己捉来泥鳅,能改善一些伙食。

水稻边的水塘,月光冷盈盈地洒满一地清辉。

燥热的夏日刚过去不久,鸣蝉还未完全消失,野地里一片吱吱声中,他听到有压低的声音响起,仿佛有人无声的挣扎。

鬼厌生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发出声响的方向。

他虽眼上绑缚着白色布条,却仍能看清万物,不知是不是这金瞳附带的好处。

于是在一片阴暗夜色下,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正被人按在野地里奋力挣扎的少女。

野地里的人也瞧见了他,顷刻间伏低身子,大掌覆上少女的口鼻,试图掩盖这头的动静。

鬼厌生是一个瞎子。

他本该看不见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厌生(1)小村里的月色似乎并未赶走夏日的炎燥,黏腻的滞闷从空气四面八方传来,附上人的心头。

捉泥鳅的竹筐就倒在一边,竹筐很深,爬虫在其中奋力扭动身体,一下一下,污泥溅得到处都是,如难以摆脱漩涡的溺水人。

正被人凌辱的少女自魔掌脱险,救人的少年却陷入了麻烦。

害人的是个中年男子,村子里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人相信他竟会这么做。

男人亦是嘴硬,口口声声狡辩道:我没有强迫她,是她先勾引我的!我什么都没做!稚气未除的少女何曾遇到过这般无耻之徒,辩解几句便说不动了,只默默地流泪。

村人怀疑的目光笼在受害者身上,原先的义愤填膺转瞬便成了指指点点,她证明不了对方的恶行,甚至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少年脸上缚着白布,静静看着地上痛苦的人,始作俑者满脸得意,这世道就是如此,流言蜚语杀人刀,刀刀见血。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江意如也是如此,在村落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便被流言蜚语包裹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她郁郁不快,心病难医,以至于最后郁结于心,香消玉殒,未必不是这个原因。

鬼厌生道:是他强迫这位姑娘的。

周围霎时无声。

懒汉看向鬼厌生缚着白布的脸,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笑,嘴上却道:他知道什么,他听错了,他是个瞎子,怎么能相信一个瞎子的鬼话呢?月光越发模糊了,一层一层的热浪袭来,像把他关进了一处密不透风的牢笼。

他说:我看得见。

女孩子低低的抽泣声停止了,懒汉脸上的笑容僵住,无数村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

他慢慢解开布条,露出一双金色的、形状美丽的眼眸,他道:我不是瞎子。

稻田边的水塘里,倒映出月亮的影子。

原本清亮的月亮,因厚厚云层的遮蔽,落在乌黑的水塘中,溅满了泥泞,被拉长、被扭曲、被模糊成一道怪异的阴影。

恐惧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有人颤抖的声音响起,带着深刻的厌恶与憎恨:妖怪......他是妖怪!呼啦——一声,仿佛泄水的闸门被拉开,滔天洪流朝他铺天盖地砸来。

那神情得意的庄稼汉、德高望重的村长、素日里关心友爱的四邻,顷刻间都用一种痛恨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听见无数声恶毒的诅咒与痛骂,自远而近不断飞到自己跟前,刺入他的心里。

他是妖怪!你看他的眼睛——我早说了不对劲,他那个娘就不对劲!生得一副妖里妖气的模样,一看就邪气!他为什么要藏在咱们村里,为什么要装瞎子?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害人!前些年村里发旱,收成不好,说不定就是他害的!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四邻眼中再无一点过去的亲昵与关爱,他们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拿着屠刀与钢叉,气势汹汹地朝他靠拢,好像要将他跺成肉泥,百般践踏,直到灰飞烟灭,碎裂成灰。

少年茫然站在原地,漂亮的金瞳中倒映明晃晃的火把,凄凉又美丽。

直到一双手将他拉住,有人拽着他往前跑,声音尚带惊恐与哭腔:快跑——那个他救下来的少女,将他从疯狂的村民手中救了出来。

火把在长野中划出一道追逐的痕迹,如风在燃烧。

簪星沉默了下来。

这些人都疯了。

耳边传来顾白婴冷凝的声音,他就站在簪星的身侧,望着被村民追逐的两人,目光如冰:一群疯子。

簪星平静道:因为他是魔。

在凡人眼中,魔身就是罪孽,哪怕什么都没做,哪怕过去那些年,鬼厌生一直努力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一旦身份被揭穿,往日恩情一笔勾销。

原先谈笑关怀的友邻,立刻就会变成前来索命的恶鬼。

你是什么人,远远比你做了什么更重要。

顾白婴一怔。

他看向身侧人,夜色模糊,簪星漆黑的眼睛却很明亮,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带了一丝极轻的讽意。

她的长发覆在肩头,如大块流动的云雾,垂下的眼睫里,涌动着他看不见的情绪。

他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烦躁,顿了顿,才低声开口:你在万杀阵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记不得与簪星有关的事了,可她在万杀阵中遭遇了什么,却是随随便便都能打听得到。

他原先只觉得一介魔族能从万杀阵中逃出,修为必定不浅。

而如今却从这金瞳少年的曾经中,窥见了一丝过去的痕迹。

杨簪星看起来并不似凶残狠辣的魔头,她温和而理性,若她也是如鬼厌生一般,在此之前并未做过任何坏事,而当初在姑逢山上,各大宗门弟子之前被逼入万杀阵......顾白婴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阴翳从胸腔浮了起来,覆住了他的心口。

没有。

簪星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女子笑了笑,声音重新变得轻快:我比他幸运得多,我的朋友都很相信我,还有弥弥——鬼厌生没有那么幸运,说起来,他倒霉的像是老天爷故意将世间所有的困难苦楚全都加于他身一般。

那个被他救下来的少女拉着他跑出了村落,跑进了山林,山林茂密,夜晚漆黑野兽出没,邻人不敢继续追上去。

他们二人不敢放松,一直不停地走,第二日,太阳初升的时候,他们走出了山林。

村落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荒谬的、沉默的过去。

少女撕下自己的裙摆清洗干净,绑缚上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这眼睛,若落在旁人眼里,难免惹人猜疑,遮一遮要好得多。

他木然地任由对方给他戴上。

昨天夜里谢谢你救了我。

少女绑缚好布条,松开手,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小春。

她说。

第二百九十五章 厌生(2)小春和鬼厌生离开了村庄。

村落是不能回去的了,往前是陌生的小镇。

小春拉着鬼厌生在小镇上寻了个地方住下来。

他有一手漂亮的木活,以比旁人更低的价格为木匠铺子供货,勉强维持生计。

小春则是找了个绣坊,帮人绣绣帕子,也能赚一点点钱。

小春总是对鬼厌生说:谢谢你救了我。

她是家里的长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

母亲懦弱,父亲终日酗酒,喝醉了总是揍她与母亲。

倘若那天夜里鬼厌生没有站出来,小春的下场,便是担上一个品行不端之名,一辈子为人指点。

若好一点,就是那庄稼汉愿意娶了她。

她与鬼厌生逃了出来,也就摆脱了如母亲一般一眼看得到的人生。

自然,一个与魔族为伍的凡人,再不可能回到凡人中去。

小春总是很谨慎,她担心鬼厌生的身份会被旁人看到,每天夜里,会为他重新缚上干净的布条。

她常常盯着鬼厌生的眼睛,没有半点畏惧,笑道:你的眼睛真好看,是太阳的颜色。

他的目光落在身前少女的脸上,动了动嘴唇:你不怕吗?为何要怕?只有皇家才用得上金色呢,你眼睛是金色,会不会你的身份也很贵重啊?女孩子眉宇间显露出纯然的天真:或许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找你,说你是流落民间的皇家血脉什么的。

小春嘻嘻笑着:介时,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共患难的朋友。

他看着面前笑得烂漫的人,将目光移开,嘴角却悄悄扬起。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在小镇上的几年,他比过去更加寡言,他不再去管旁人的事,一心做铺子里分好的木活。

小春也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加美丽,她这个年纪,寻常女子该出嫁了。

有富商带着厚礼前来,委婉表示想要纳小春为妾,被小春婉言谢绝。

亦有心怀不轨的老鳏夫,见他容貌美丽,心生歹意。

麻烦越来越多。

无权无势、又过分美丽的一双少年少女,想在复杂的人世间生存下去,总有诸多困难。

有一日,镇上有妖兽伤人,从远方来了两位佩剑的修士,斩杀了四处伤人的妖兽。

修士在匠人店中歇脚,小春奉茶的时候,听到两位修士闲谈。

闹出这么大动静,还以为是魔煞,没想到只是只妖兽。

还好只是妖兽,若是魔煞,你我二人只怕都对付不了。

小春好奇,问修士:两位仙长,魔煞是什么?修士见她生得天真美丽,遂笑答:魔煞是很厉害的魔族,天生瞳色或发色有异。

倘若遇到魔煞,我们二人联手都未必打得过。

你这小姑娘,最好千万莫要遇到。

他们说话的声音落在隔壁正砍着木头的鬼厌生耳中,他神情一怔,握着斧子的手渐渐攥紧。

当天夜里,小春替他换掉脸上的布条,轻声道:厌生,今日那两位仙长的话你都听到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鬼厌生沉默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从他出生到现在这么多年,除了一双眼睛,他没感觉到自己与凡人有任何不同。

那两个修士就在他隔壁,也没察觉他的身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族。

厌生,小春看着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问:你有没有想过,找到你的父亲?鬼厌生一怔。

父亲,对于他来说,是个太遥远的词了。

江意如到死都没说出他父亲的名字,在她活着那些年,也对此事从不提及。

鬼厌生一直以为,或许真如那些村人所说的,他父亲是个负心薄幸又抛妻弃子的小人,他的生命,本就与此人无关。

但如今,却有人告诉他,或许他的父亲不是凡人,或许当初他母亲不肯告诉他父亲的名字,其实是另有隐情?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

最近那银铺的掌柜来得很勤,还有先前总是来找你的那个老鳏夫......前几日我在镇上买米的时候,遇到了原来在咱们村里的王大娘,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我......小春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抬起头,虽竭力掩饰,到底泄露了一丝眼底的惶然。

他们没有钱,也没有权势,没有家人,有的只是相依为命的彼此。

本想安安静静地在这世上生存,然而命运刻薄,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让麻烦找上门来。

若他成了魔族......若他成了魔族,是不是就不用像丧家之犬一般被人驱逐追赶,是不是就不用在小镇上每日沉默寡言战战兢兢的活着。

他金色的双瞳不再是异类的象征,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如太阳那般明亮。

小春还在说:如果你不愿意......他打断小春的话:我没有不愿意。

小春一愣,望着他不说话。

走吧。

鬼厌生慢慢开口:我们去魔界。

小春机灵,很快从修士嘴里打听到魔界所在的地方,他们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袱,带了一点盘缠就上路了。

一路上自然万般险阻、千重困难,一一走过。

最难的时候,大雨瓢泼,他们在山上,只有一把破旧的纸伞。

纸伞遮蔽不了两人,你将伞往我这头推,我将伞往你那边让,一来二去,两人都淋透了。

小春蜷缩着身体,望着伞面叹了口气:厌生,待你去了魔族,若是发达了,咱们换把大些的伞。

她绞尽脑汁地想象着脑海中最华丽伞面的模样,憧憬地开口:最好上面有漂亮的美人画儿,各式各样,一定很漂亮。

鬼厌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低声开口:好。

雨渐渐停了,他们重新上路。

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不知过了多久,一条黑色的巨大河流出现在二人眼前。

这河流广阔似海,巨浪从远处滔滔而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浪花阴冷又汹涌,重重叠叠,粗暴地隔断了陆地与前方。

冥冥河。

鬼厌生站定,望着眼前的大河。

冥冥河......簪星喃喃开口。

------题外话------给大家讲个鬼故事,这个月完结不了_(:_∠)_第二百九十六章 半魔(1)过去的冥冥河与如今的冥冥河,并没有任何两样。

站在冥冥河前的少年,却没有后来的疯狂邪气,这时的鬼厌生,望着眼前的黑色大河,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惊叹。

顾白婴走到簪星身边,见状挑了挑眉:这就是你们黑石城的护城河?他过不了河。

簪星皱起了眉。

什么?没有黑龙鱼,他过不了河。

簪星道。

黑石城前的冥冥河,鹅毛不浮,修士无法渡过此河,大多魔修选择乘坐黑龙鱼渡河归城。

黑龙鱼潜在河底,若要渡河,需以魔元练成的丹丸投喂。

如今的鬼厌生只是一个连魔王元力都未觉醒的少年,哪里来的丹丸。

鬼厌生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小春凑上前,小心翼翼地看向汹涌的黑色河流,轻声道:路上的修士说,冥冥河只有魔族人方能越过。

可咱们刚刚躲在树林里,看见那些魔族是往水里扔了什么东西,就有一条大鱼浮上来,载着他们游过了。

那东西一定是能过河的东西。

小春下了结论。

但我们没有。

鬼厌生犹豫了一下:要不我去问他们借一点.....小春一把拉住他:你没听见他们说吗?那喂鱼的东西魔族人都有,黑石城不让外人进入,若被发现你是外来人.....在找到他的生父,确认他的身份之前,贸然暴露不是什么好计划。

何况自己到底是不是魔族,鬼厌生自己也没把握,毕竟到现在为止,他没有任何一点与寻常人不同的地方。

倘若他不是魔族,只是单纯的瞳色有异,误入黑石城被那些魔族发现,下场只会可想而知的凄惨。

那该如何?鬼厌生望着眼前的河流,眉间闪过一丝烦躁。

先前凭着一腔热血跋涉至此地,以为只要找到了黑石城,找到自己的生父就能扭转乾坤。

到如今,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小春想了想,忽然狡黠一笑:我有办法了。

他回头,疑惑开口:什么办法?你在此地等等我,她拉着鬼厌生到一边树下坐下,这里草林茂密,不易为人发现: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做什么?小春笑着往前跑去:你等等我就好了!她声音轻快,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在胸,簪星却隐隐觉得不好。

不多时,女孩子又回来了,她脸有些红,似乎是刚刚全力奔跑过,气息有些不稳,只将一个软软的袋子塞到他手中:给!鬼厌生呆了呆:这是什么?喂鱼的东西。

小春眉眼飞扬,将他往河边推:别磨蹭了,赶紧渡河啊。

等等,这是从哪来的?你不跟我一起去吗?鬼厌生回头。

小春帮他将袋子打开,从里面掏出几颗漆黑的丹丸丢进水中:我当然不能去了,我是凡人,若被人发现凡人的气息,岂不是连你一道连累了。

况且我胆小,要是见着了什么形容可怕的魔族受惊出声,咱们不就暴露了?黑色洪流中间,渐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其中慢慢浮起一座小山似的鱼脊。

小春将鬼厌生往前一推:别管那么多了,快些找到你爹,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她笑得灿烂,站在岸上冲鬼厌生用力挥了挥手: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共患难的朋友!漆黑大鱼载着少年渐渐消失在汪洋之中,簪星回头,看向岸边的少女。

小春唇边的笑容散尽,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鬼厌生很紧张。

许是第一次乘坐这样巨大的龙鱼,一路上,他都紧紧抓着龙鱼尖利的鱼脊。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

城池远远坐落在漆黑的石山上,此刻天色将暗,从山上隐隐传来斑斓色彩,一眼望去,华灯芳艳,万家灯火。

瞧着是热闹又繁华的模样。

他一脚踏上岸,身后的黑龙鱼甩了甩尾巴,消失在陈冷的波涛中。

鬼厌生进入了黑石城。

他走得很小心,这里人人都穿得很奇怪,因此,他双眼上缚着的白布条反而没有为人关注,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心情放松了些,四处观察周围,一时间有些踟蹰。

说起来,他找到这里,可连自己父亲叫什么、又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而且他这身份,究竟该找何人证明。

他在街上边走边看,直到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待站定,眼前站着个极漂亮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在这一众奇形异状的魔族中,生得格外出尘,一身淡青长裙,长发如瀑,月眉星眼,玉软花柔。

瞧着不像是魔族,反倒像是仙子。

那女子亦是温柔,伸手搀扶起他,笑道:你没事吧?然而指尖甫一挨到鬼厌生的手时就愣了一愣,她不动声色地握住少年的手腕,似是确定了什么,盯着鬼厌生看了半晌,忽然轻声一笑:一介凡人,竟然混入魔族,你胆子真不小。

鬼厌生身子一僵。

我不是凡人,鬼厌生强自镇定道:我是魔族。

说着,他便揭下束缚在双眼上的布条,露出一双金色的双瞳。

女子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微微怔了一下,不过片刻,她笑容更加柔和:我在黑石城中,似乎没见过金瞳的魔族。

你是从外面来的?来黑石城做什么?许是这女子的态度确实温和,又或者是她的容貌打扮与仙子无异,无形之中让人对她增加了一丝信任,鬼厌生道:我想来找一个人,我父亲。

哦?你父亲在何处?叫什么名字?鬼厌生摇了摇头,语气低落下来:不知道。

那女子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地看了他半晌,最后道:罢了,你在这里太危险了,被魔族发现你一介凡人混入会有麻烦的。

跟我走吧。

她笑道:我有办法帮你找到你父亲。

鬼厌生定定看着她,似乎在考虑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女子也不着急,微笑着等着他回答。

山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每户洞窟前都装点了璀璨的宝石,将黑石城覆上一层朦胧的华丽色彩。

他站在这层层叠叠的光晕里,缓慢地点了点头:好。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半魔(2)簪星望着跟在女子身后的鬼厌生,重重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顾白婴瞥她一眼。

你不觉得刚刚那个人说话的样子,肖似村里拐走幼童的拐子么?簪星道:鬼厌生这个时候,也有十六七岁了,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顾白婴眸光微动,淡声开口:对他来说,只要能找到父亲,再怎么蹩脚的谎言都愿意一试。

簪星一怔,忍不住看了顾白婴一眼,想来当初顾白婴想要找到青华仙子的心情,与如今鬼厌生试图找到父亲的心情一般无二。

不过,他既已经找到了黑石城,难道最后并没有找到鬼雕棠么?还是......这女人对他做了什么。

簪星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身上。

自打她回到黑石城后,魔族的人多多少少她都见过,纵然没见过,小双给她的名册里也有画像。

这女子生得如神女一般淡雅出尘,她若见过,绝不会毫无印象。

只能说明这女子如今已经不在黑石城了。

那女子带着鬼厌生一路向前,直走到一处洞窟。

比起别的魔族府邸,这洞窟看起来寻常多了。

只在洞外装饰了一些白色纱幔,没有花花绿绿的碗筷,也没有金光闪闪的柱子。

洞窟里看起来如人间普通人家的府邸,桌椅梳妆台,都很讲究。

鬼厌生跟着走了进去,四处打量。

那女子却寻了一处软榻,自己先靠上去了。

鬼厌生站定,望着她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我父亲么?是呀。

女子笑盈盈回答,她语气仍然柔和,目光却与方才截然不同,分明还是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打扮,然而顷刻间,眸间便染上一层妖异。

这变化鬼厌生也察觉到了,他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梳妆台。

红木的梳妆台上,乱七八糟摆满了女子用的脂粉香料,他的手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回头一看,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丝,手帕上描摹着精致的眉眼......不,那不是什么绢丝,他手上的,分明是一张美人皮!纵然他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纵然他的心智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更加成熟,然而此刻,鬼厌生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女子却仿佛看到了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她伸手抚过自己的脸庞,轻笑道:原本我这脸受伤了大半年了,偏被罚禁令不得出城,没想到你竟自己找上门来做我的养料。

随着她指尖描摹的动作,那张细腻粉白的面颊上,渐渐出现一道灼伤的痕迹,这痕迹自她脸颊开始,如被烧焦的半张手帕,半张美人半张修罗,着实吓人。

她起身,款款走向鬼厌生:你放心,待你的脸皮用在我的脸上,你我二人便似合为一体,介时我带着你的脸去帮你找父亲,不会食言的。

鬼厌生步步后退,他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保护自己,可这四周什么都没有。

洞窟门被一道看不见的禁制挡住了,他无处可逃。

少年步步后退,强自压抑声音中的颤抖,望着逼近的女人道:我是魔族,你不能杀我。

魔族?女子大笑出声:你这凡人真有趣,不是长了一双金瞳便能称自己是魔族的,你身上半点魔元之力都没有,怎会是魔族?你说要找父亲,可你找错了地方呀!这里是黑石城,不是凡人能进的地方。

鬼厌生一怔。

他不是魔族?那他到底是谁?他长了一双金瞳,被村中人视作妖魔,不可能是凡人。

他原以为来到黑石城,便会被同类承认。

可这女人却说他不是魔族。

女子似乎腻烦了同他说话,伸手一把攥住他的咽喉,芊芊玉指转瞬成了尖利爪牙,她半张被灼伤的脸贴着鬼厌生的脸,迫不及待地深吸了口气:活人的味道,果真很香。

一丝丝活人气息从鬼厌生嘴里飞出,钻进那女子的唇间。

她似贪婪巨兽,大口大口吞吃盘中美餐。

一只手顺着鬼厌生的脸爬上他的额头,女人笑道:让我撕下你的脸皮......把你的脸给我......鬼厌生艰难挣扎着身体,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却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他猝然睁开眼,就看见那女子跌倒在他不远处,看着他的目光震惊又恐惧,仿佛他是什么怪物。

一道道黑色痕迹若有若无地顺着他的前额点亮,在他的眉心处,隐隐约约绽放了一朵黑色海棠。

魔王印......女子看着他的眉心,语气难掩震惊:你怎么会有魔王印!鬼厌生陡然被松开,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他扼住自己的脖颈,重重咳了两声。

分明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他仍然望着那女人,哑着嗓子问:魔王印是什么?你是魔王之子?那女人死死盯着他,神情尽是不可置信,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旁人说: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魔王之子,你分明是凡人,难道你是半魔?这世上绝不会有半魔!她神情愈发癫狂,鬼厌生咬着牙不说话。

直到那女人渐渐平静下来,她似乎终于接受了一个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实,于是她重新站起身,望着鬼厌生的目光泛着诡异深意,她道:原来,你父亲是魔王。

魔王?是啊,他是黑石城的主人,整个魔界都要唯他马首是瞻。

你若早一点说出你是魔王之子,也就不必遭这么多罪了。

魔王?他是魔王之子?听起来,似乎像是凡人的皇帝,他既是魔王之子,是不是日后就不必颠沛流离,四处躲藏地过日子了?鬼厌生的心里,浮起一点隐秘的雀跃。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这欢喜化作笑容,她就看见面前的女人看着他,怜悯地开口:可惜。

他心下一紧:可惜什么?可惜我们黑石城的主人,魔王鬼雕棠,对血脉等级最为看重。

自他上位伊始,颁布法令,一旦发现半魔之体,杀。

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唇边的笑容温柔,说出的话却似最刻毒的诅咒。

你,是半魔。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修罗(1)从仙境到炼狱,世上大喜大悲的滋味,莫过于此。

鬼厌生如一截木偶般立在原地,他苍白着脸,道:我不信。

不信?女子笑起来,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世间最可怜的人:眼下你走出去,在街上随意拉一个人问问,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诛杀半魔的律令城门口的朱墙上就有,你何不自己去看看?鬼厌生紧紧抿着唇。

他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倔强地盯着眼前人,仿佛只要自己不相信,此事便作不得真一般。

对面人叹了口气:倒是可怜,想来你找到黑石城,就是为了得到魔王的承认。

你那母亲是个凡人,你这个半魔之身......她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微妙起来:不过,纵然你不是半魔之身,恐怕也得不到魔王的承认,来的路上,你应当也看到黑石城处处张灯结彩了,因为,她嫣然一笑:魔王要娶妻了。

娶妻?鬼厌生目光茫然了一瞬。

是啊,未来魔后乃魔界纯正的天魔血脉,与魔王殿下天造地设一对。

女人仿佛嫌他不够痛苦似的,刀刀往他心底插去:如今整个黑石城都要见证这一桩姻缘,你这个时候冒出来,下场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也知道。

鬼厌生脚步踉跄了一下,他艰涩开口:我还是不信。

不信么?女人看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忽然上前拉住他的手:那我就带你亲眼瞧一瞧。

那双手覆过来的瞬间,眼前一花,再抬眼时,面前已经不是诡异的洞窟。

他浑身上下不能动弹,亦不能发出声音,鬼厌生变成了一尾金色小蛇,缠在了女人腕间。

这是一处大殿,殿宇极尽奢华,金碧辉煌。

嫣红的玉石榻上,铺着雪白的羊毛软垫,上头斜斜倚靠着一个漂亮女人。

这女人穿着男子穿的黑色长袍,乌黑长发以芙蓉玉冠束起,其姿容美艳,百般难描。

侍女送来浴手的清水,清水是放在精致的金盏中,黑袍女人将手在清水中不紧不慢地浸了浸,拿雪白的丝绸仔细擦拭干净,又随手拿起一边的镜子照了照,倏尔嫣然一笑,实在光艳逼人,丽色无双。

有侍从们抬着一个箱子上前,恭声道:殿下,魔尊令人做好的嫁衣已经令人送到殿中了,要不要过目?黑袍女人漫不经心地扫了箱子一眼:放着吧,空了我会看的。

她似乎很不在意,仿佛有人送来嫁衣、被精心照顾是天经地义之事。

她看起来不曾吃过什么苦,神情慵懒又自傲,这份自傲令她在这华美的殿宇中,成为最夺人眼球的一个。

不合时宜的,鬼厌生突然想起了江意如。

距离江意如离世,已经过了很多年。

她活着的时候,他们母子二人,也不像别人家母子那般亲昵。

以至于鬼厌生现在想起来的,只有屋子里终日的咳嗽与眼泪,还有她日渐佝偻的身躯。

江意如原先也是很美的,听村人说,她刚流落至村庄时,亦有男子贪慕她美貌,想要娶她为妻。

只是在鬼厌生的记忆中,美貌的母亲似乎从不存在。

她总是畏畏缩缩、小心翼翼,旁人的口舌与议论总是令她紧张。

她终日郁郁,有一次村中有人出嫁,她倚在门口,望着花轿从门口经过,眼中暮色沉沉。

那天他半夜醒来,听见江意如在屋里偷偷哭泣。

魔王,听起来多么威风的一个名字,生来就可以睥睨众生,将凡人都踩在脚下。

他不明白,魔王既看不上凡人,视凡人的血液卑微低贱,又为何要与他母亲纠缠?这女人浸手的金盘,江意如绣一辈子帕子也买不起。

而江意如心心念念的嫁衣,却被此人随意放置在一边,看都懒得看一眼。

人与人的一辈子,为何如此不公平?既然不愿意与他们有关系,为何又要造成这一切的悲剧。

一点微凉的触感落在腕间,缠着小蛇的女人一愣。

那条金色的小蛇,望着殿宇中的女子,流下了一滴眼泪。

......黑石城的冥冥河,似乎比来时更加深沉了。

巨浪在耳边咆哮,少年木然站在原地,眼中再无一点光芒。

女人微微笑着,声音温柔:我本来想将你留下来,做我的下一张脸皮。

可偏偏你是魔王之子,生有魔王血脉庇佑,无论如何我都拿你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你何不将我的行踪告知魔王,让他杀了我。

鬼厌生冷冷道:魔王血脉......倒不如说是卑贱的半魔之身。

我可不能杀你。

女人笑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觉醒魔王元力,杀回黑石城,做了黑石城下一任主人呢?她凑近鬼厌生,言语暧昧:当今魔王是黑石城的第十个主人,焉知你会不会成为第十一个?要知道,这世道,强者为尊,半魔若真的够强,弑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打错主意了。

鬼厌生声音冷沉,我永远,都不会再来黑石城。

魔界并非他的归处,一个要被父亲处心积虑抹杀的儿子,在这里仿佛是个笑话。

罢了,他心心念念想找到自己父亲,弄清自己来处,如今临到头了,却发现真相是如此的难堪。

他不是魔族,也不是人族,他是同时被两族厌弃的人,还好.....鬼厌生抓紧身下的鱼脊,还好,他还有一个共患难的伙伴。

至少小春永远不会抛弃他。

黑色大鱼离对岸越来越近了,从密林处,隐隐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腥气顺着风钻进了他的鼻尖,鬼厌生倏尔感到一阵不安。

他离开时,小春在这里等他。

她看似柔弱温和,实则机灵果敢,她是这世上最重信义之人,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温暖。

鬼厌生在密林深处找到小春残破的尸体。

她的心房处空空如也,神情惊怖,死不瞑目。

第二百九十九章 修罗(2)密林深处,有老鸦陡然飞起,张开的羽翼如漆黑牢笼,将人密不透风地包裹。

小春,她为了鬼厌生能渡河,在密林处想法子盗取了过河魔族身上魔丹。

她匆匆忙忙让鬼厌生赶紧渡河离开,而自己不愿跟上,就是怕那魔族发现后,察觉到有人渡河,追赶而去,坏了鬼厌生的大事。

她宁愿自己留在原地替鬼厌生拖延时间。

从来生活在人族的小姑娘,知晓人心险恶,却不知恶魔一样凶残。

鬼厌生渡河不久后,她就被丢了东西的魔族找到了。

一介凡人女子,对上凶残可怖的魔族,下场可想而知。

少年抱着面前的少女,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没有素日里的温暖与柔和,无论他怎么呼唤他,她都再不会醒来。

他们一路艰险,跋山涉水,来到黑石城,为了找到他的父亲。

她为了他能渡河,费尽千辛万苦偷了一袋魔丹,最后因此丧命。

而他自己呢?他甚至没能看到鬼雕棠的模样,只看到父亲即将过门的新婚妻子,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百般疾苦。

他像条丧家之犬,被追赶、被驱逐、被这身份桎梏惹来杀身之祸。

拼尽一切,什么都没得到,像个笑话。

那些在雨夜里对未来的憧憬,贪婪的幻想,希望与亲人重逢后过上好日子的美梦,被一一残酷打破。

凭什么?凭什么世道如此不公?凭什么他就该忍受一切?凭什么身为半魔,就要如人脚底蝼蚁,卑微低贱地活着,任命运摆布?浓烈的愤怒从他心头涌起,不甘与仇恨如同被点燃的火把,顷刻间在他四肢百骸中肆意奔涌,一股漆黑印记顺着他的灵脉往上爬去,在他眉心处,蓦然绽开一朵妖异的黑色海棠。

心房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簪星猛地弯下腰去。

怀抱少女的少年回头,金色瞳孔如一道刺眼的深渊,藏着看不见的疯狂。

他望着冥冥河的对岸,对着黑石城的方向,一字一顿开口:鬼雕棠,吾必杀你。

轰隆——一声,无数残破的碎片从簪星面前闪过。

她看到了鬼厌生掩埋小春的尸体,离开此地,去了遥远的南方。

南方有一处绝境,名叫修罗鬼道,其中隐藏数万修罗恶鬼,是魔族和修士都不愿意踏入的至诡之地。

寻常人进去,九死一生。

然而此修罗鬼道,是最快能修炼魔力之地,若能从此地走出,胜过修士百年修炼。

鬼厌生只身赴道,修炼多年,他在此地杀尽万鬼,诛遍修罗,终于觉醒天魔血脉。

许多年过去,人世早已变迁,他一心想要重回黑石城,亲手诛杀魔王,然而待他出关,却得知魔王早已在多年前被斩杀于金门之墟的消息。

他拼尽一切,走出修罗鬼道,无非就是想要索得世上最强大之力,向鬼雕棠讨回失去的一切。

然而仇恨了半生的人却不在了。

那天夜里,他坐在当初和小春一起避雨的山崖下,望着落雨沉默了整整一夜。

仇恨没有消失,他无法得到平静。

淅淅沥沥的山雨如同情人私语,将他的衣衫打湿。

他在山崖边,望着头上晦暗的青天。

天道,到底是什么?是制定的规则,还是荒谬的巧合?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为何要让他体会这人世间百般的痛苦?如果注定要痛苦,为何又要给他无尽的希望,偏在最后一刻袒露命运的无常?少年额上的海棠漆黑如墨,金色瞳眸泛着诡艳的光。

天欲灭他,那他就逆天而行。

痛恨规则,那就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他要获得世间最强大之力,成为命运的主宰者。

绝不做随波逐流的蝼蚁,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簪星感到自己的心房处的剧痛愈来愈烈,仿佛有人正拿尖锐的刀锋生生剜她心头的血肉。

她看到鬼厌生寻得本命灵器,将灵器练成伞的模样。

修罗伞可摄人心魄,噬人元神,每一个死去的人,影子都会映到伞面上,伞面变得诡异而华丽。

他四处寻找枭元珠的下落,只因炼化枭元珠能得到睥睨三界的力量,他要杀上天界,改写世间的一切。

他在五轮塔中,门口的獬豸雕像见到他,立刻就退让开来,审判公平的灵兽,为他那那一刻铺天的戾气所惊,忍不住主动臣服。

这世道,从来都不是邪不胜正,而是强者为尊。

最后一层试炼,轮回八苦,他变成敬善大师,经历了那可怜人的一生,末了,满城百姓跪地哀求,那金袍少年却大笑出声,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生出了眼泪。

虚空之中,有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他说:放下吧,放下吧,放下屠刀,即可成佛。

修罗伞的伞尖贯穿面前人的胸口,他冷冷道:我生来为魔,为何成佛?魔若走上天界,魔就是佛。

敬善大师困惑一生的问题,在他这里没有半分犹豫,苍生与他何干?天下与他何干?善人从不会有好结局,这是亘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簪星痛得大口大口喘气,抓着衣袍的手几乎要将衣料撕碎。

顾白婴攥住她的手臂,蹙眉问:你怎么了?五轮塔内,吱——呀——一声,被僧人托在掌心中小小的旋轮,似乎力气已然用尽,旋转的步子渐渐缓慢,却执拗地不肯停下来,仍在费力地、一点点地往前旋动。

明净双手紧握禅杖,禅杖前端源源不断地涌出浑厚元力,一簇簇飞向缓缓旋转的佛轮之中。

这拉锯十分艰难,他的额上开始渗出汗水,本就因心魔打伤的身体越发虚弱,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正在这时,噗通——一声,虚空中又落下两人,孟盈与牧层霄通过佛塔的考验,乍一抬头,看见的就是眼前一幕。

孟同修、牧同修,明净心中一喜,忙道:小殿下他们进了佛塔中,快,快帮我拉住佛轮,不能让佛轮继续轮转。

否则,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第三百章 重来的选择(1)天地仿佛成了一座圆形的牢笼,被巨兽玩弄于鼓掌之中,大地震荡不已,簪星和顾白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呼呼的风流,这风流像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将人撕扯得变形,每一道光流如同利刃,似要将人寸寸剥落。

簪星只觉心口痛得出奇,许是天魔血脉相连,鬼厌生在修罗鬼道中所受每一道苦楚,都立刻传递到她身上。

她险些握不住手中的无忧棍,脸色骤然苍白。

顾白婴也注意到这一点,犹豫了一下,少年一把抓住簪星的手臂,将她拽入自己怀中,用后背替她挡住无数飞来的光刃。

锋利光刃顷刻间割开他的衣袍,在他洁白衣袍上留下朵朵嫣红。

他咬牙受着,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天翻地覆的感觉渐渐停了下来,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憋滞感。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黑色河流,有身穿布裙的美丽少女,站在河边,神情紧张又担忧。

小春......簪星喃喃。

他们怎么又回到了这里,难道......小春见眼前凭空多了两个人,也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簪星二人:你们.....她能看见我们?顾白婴有些意外。

方才他们一路看过鬼厌生的过去,存在于过去中的人,无法看到他们两个闯入者。

可眼下的小春,分明是看得见的。

因为这里不是记忆。

簪星心中恍然。

话音刚落,从密林里,突然传出人的声音,有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嘴里骂着:臭婊子,竟然偷我的东西,我今日要挖了你的心生吃......这是个浑身青黑的魔族,面目赤红,模样丑陋,尖牙一滴滴往下滴着涎水,他看见小春,立刻直扑过去,手中的爪牙直直穿向少女的胸膛。

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一柄漂亮的纸伞从空中刺来,准确无误刺中他的前胸,魔族顷刻间消散成灰,连一丝元神都没有留下。

漆黑巨浪中,有金瞳少年踏浪而来,衣袍上金色莲花璀璨烂漫,而他容颜俊美,一双金瞳如赤日明亮。

厌生......小春喃喃道。

鬼厌生出现了。

或者说,多年后的鬼厌生出现了。

他筹谋多时,一心想要找到枭元珠,却在得知通过五轮塔中最后一层即可得到两生佛轮的消息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赴此地。

他这一生诸多遗憾,想要改变的过去数不胜数,可最想挽救的一刻,也无非就是眼前这一刻。

他走到了小春面前。

少女眸间泛起些疑惑,有些不安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距离她死去,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那个寡言木讷的少年,后来成为喜怒无常的魔头。

他的容貌还与过去一般无二,没有半分改变,漂亮的金瞳里,却泛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戾气与妖异,无法藏匿。

厌生,小春抓着他的手反复打量:你找到你父亲了?这身衣服又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不是、是不是找到你父亲了?这把伞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你杀了刚刚那魔族,我们不会有麻烦吧?鬼厌生深深望着她,仿佛望着阔别已久乍然重逢的故人,而后,他突然伸出手,将小春紧紧抱在怀中。

少年金瞳中的妖异越来越浓,声音却格外轻柔,耐心地一遍遍与面前人解释:对,我找到他了,这身衣服是别人送我的。

这把伞是我自己找到的,是我的灵器。

我已经觉醒天魔血脉,杀了那魔族,我们也不会有麻烦,我会保护你。

真的吗?小春回抱着他,脸色微微发红。

鬼厌生将她抱得更紧,仿佛抓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执拗地不愿放开,他道:真的。

可是......小春还有些疑惑,她小心翼翼地睁开鬼厌生的怀抱,看向簪星和顾白婴二人:他们又是谁?簪星沉默。

她和鬼厌生同属天魔血脉,方才窥见的时间碎片中,鬼厌生所体会的苦楚,她一一尝过。

她知道鬼厌生的执念,知道这女孩子是鬼厌生在世间仅存的一丝温柔。

他转动佛轮,为的就是此刻。

她应该怎么做?然而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鬼厌生拉起小春的手,只冷冷看了簪星二人一眼:不必管他们。

他语气又温和下来,问身边的小春: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我陪你,现在就陪你去。

说罢,拉着小春的手往前走。

然而他只抓到了一片湿润。

鬼厌生一愣。

小春亦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从她的胸口处,慢慢氤氲出一大团一大团的血花,将她的衣衫浸透。

她尚有些疑惑,无措地盯着自己的前胸,不明白心房处的空洞从何而来。

簪星心中一紧,听见身侧顾白婴微沉的声音:果然。

果然什么?她问。

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也不可能让死去多年的人重新复生。

时间法则不容更改,所谓活到过去,根本就是一场蹩脚的骗局。

骗局?那一头,鬼厌生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慌乱,他扶住小春,拼命朝她渡去魔元之力。

黑色的魔元之力如一只只翩飞的黑色蝴蝶,钻入小春的身躯,令她脸色稍微红润了些,可她的生机却在一点点消散。

时间在往前走。

顾白婴盯着眼前的人,眉宇间似有怜悯:他挽留不住。

旋转佛轮,向后可回到过去,向前可抵达未来。

可回到过去,不代表能永远留在这一刻,时光如流水,总是往前奔走。

两生佛轮,它只能带人回到过去,不过,那瞬间,什么都不能改变。

佛魔皆如此。

鬼厌生抱着小春,眼看着女孩子体内的生机一点点散去,他忽而握紧手中白伞,金瞳中巨浪翻涌,下一刻,手中修罗伞蓦然张开,无数伞面上的人影开始动了起来。

那些男男女女,仿佛仍活在这世上,嘴里发出哭嚎怒吼的声音,拼命在伞面上挣扎。

与此同时,簪星腰间佩着的魔族命珠,顷刻间碎了一半。

魔族命珠,如同修士的命牌,此刻突然破碎,只怕那些魔族皆已丧命。

你做了什么?她又惊又怒。

鬼厌生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笑意,他神情疯狂,喃喃低语:挽留不住?注定要死?那我就——让佛轮永远停在这一刻,让时间,再也不能继续向前!------题外话------鬼厌生,一个拿了言情频道疯批男主剧本的反派第三百零一章 重来的选择(2)五轮塔内,骤然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从其中传来凶暴的元力,瞬间让守在塔前的人飞了出去。

连塔前那只凶恶的獬豸雕像,也在这元力冲击下化为齑粉。

小双从地上站起身,目光微顿:塔中的禁制破了。

这五轮塔,原先有獬豸守着,他们与剩下的除魔军不好贸然行动,便守在塔外。

而如今石雕已碎,意味着他们都能进入五轮塔中。

小双大人!白骨妇惶急的声音传来:出事了!小双猝然回头,簪星入塔前嘱咐他们不要上来,剩下的魔族都在此地,而眼下,至少有一半魔族都倒在地上,无声无息没了气息。

还有一半,身上的元魂仿佛正在一点点被抽走,往那矗立的白塔中飘去。

怎么回事?他心下一紧。

出事的不止是魔族,除魔军那头亦是如此,许多除魔军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剩下的除魔军众人惶惶不安,开始乱了阵脚。

无数元魂朝着塔中飞去。

小小的旋轮仍在吱——呀——地旋转,只是这一回旋转的,比方才还要缓慢。

牧层霄、孟盈与田芳芳和明净站在一处,各自握紧法器,与旋转的佛轮拉锯。

这佛轮马上就要停下来了,却因为从塔外飞进来的无数元魂,仿佛陡然被注入新的力量,又开始缓慢地旋转起来。

怎么回事?田芳芳咬牙看向明净: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咱四个加起来都打不过一个佛轮,像话吗?明净眼中亦是震惊:不好!他在里面催动佛轮。

催动?孟盈皱眉:什么意思?两生佛轮是三界至宝,可它本就是逆天之物,扭转时间法则,改变过去未来有违天道。

佛轮不会一直旋转,除非有人一直催动,而要催动佛轮......他隐忍开口:须世间灵体元魂神魄!众人一怔。

牧层霄似有所感:所以馀峨山内如此萧条,至塔前寸草不生,也是这个原因?明净点头:应当如此。

牧层霄他们来时就心中疑窦,馀峨山外头草木丰美,花团锦簇,何以到了内山却荒芜许多。

司幽族的人日日种花栽树,树林也不及外山茂密。

到塔前更是一片寂无,想来都是因为这佛轮的原因。

原先这佛轮只是存在着,便几乎耗光了这周围的灵气,而今被生生催动,自然要以人命填补。

佛轮里的人一刻不停催动,这佛轮便会不停吸食周围人的神元,直至无人可用。

定是鬼厌生做的好事!田芳芳很恨道,目光落在旋转的佛轮上,复又焦急起来:我师妹和师叔一定在佛轮里和那魔头交手,大师,真的没有办法让我们也进到佛轮里吗?他和孟盈试图进去过,可甫靠近佛轮,便被这佛轮上头看不见的禁制弹了出来。

明净道:佛轮已经认鬼厌生为主,小殿下能入,是因为他们二人都有天魔血脉,顾同修与小殿下在一处,被佛轮一起召进。

我们都没有天魔血脉,无法被佛轮承认,自然不行。

而且,纵然就算有天魔血脉,也不可贸然进入佛轮。

佛轮旋转不停,留在的时间亦是不同,若是找错时间......那他们就会一辈子回不到原位。

师妹......孟盈看向佛轮,目光微凝。

为今之计,只有希望簪星那头能尽快阻止鬼厌生了。

河岸边,簪星紧握手中无忧棍,运转浑身魔元之力,无忧棍挟裹重重花瀑,朝着鬼厌生撞击而去。

金袍少年眼中戾气陡生,手中修罗伞愈发艳然,下一刻,银色枪尖从斜刺中传来,一枪刺入伞中。

美丽的伞面上顷刻间有了一丝被划破的痕迹。

鬼厌生阴鸷一笑,抱着小春向后退去:急着送死做什么?很快就轮到你们了。

你疯了!簪星怒道:两生佛轮靠人命催动,纵然你能救得了她一时,时间还是会向前!难道你要将这三界性命全都用来催动佛轮吗?有何不可?他金色双瞳在日光下泛着森然的光,疯狂若恶鬼:三界与我何干?苍生又与我何干?就算她注定要死,我也要三界众生为她陪葬!说罢,他手中的修罗伞中,魔气陡然增长,簪星感到自己腰间的命珠又碎了一片。

而被鬼厌生抱在怀中的少女,胸前的血花没有再继续蔓延了。

一个不够,我就杀两个,两个不够,我就杀三个。

就算要杀百人、千人、屠尽天下,那又如何?仁慈是束缚强者的借口,这世道强者为尊,既然他们不中用,就注定被强者摆布!你不用与我讲什么无聊的道理,这规则,也不是你们说了算!他暴喝一声,眉心海棠漆黑如墨,无数凶暴的魔王元力从他体内爆发出来,飞入四周的元魂霎时间多了许多。

簪星只感觉到心房处的剧痛再次传来,鬼厌生与她共享魔王元力,不知为何,每当他运转魔力时,她便会痛得出奇。

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拽住了鬼厌生的袖子。

厌生......那个一直被鬼厌生抱在怀中的少女——小春牵着他的袖角,轻声唤他的名字。

鬼厌生低头,金眸中的戾气稍稍冲散了一些,他握住小春的手:怎么了?小春认真地盯着他,沉默了一下,才问: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呀?四周一片寂静。

顾白婴的银色枪尖没有再继续往前。

我听见你们说话了。

小春断断续续地开口,佛轮一旦没有被继续催动,她胸口处的伤口便渐渐蔓延。

而她抓着鬼厌生的袖子,不让他继续动作。

你......不是厌生吧?她望着鬼厌生,微微笑起来,目光里藏着灵动的狡黠,仿佛抓到友人马脚的得意:你是未来的厌生吗?鬼厌生的神情僵住了。

少女的手温柔抚过他的脸,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半是叹气半是欣慰地开口:原来我们厌生,今后长的是这个样子。

确实比现在威风多了。

她笑道。

第三百零二章 结心铃碎(1)风从密林里穿过,到二人身前时倏尔温柔。

面色苍白的少女望着眼前人,声音同过去一般轻快。

看来,我确实是死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有些遗憾地开口:还没过上好日子,怎么就死了呢?鬼厌生的眸光茫然了一瞬,他下意识握紧小春的手:不会的,你不会死。

小春笑了笑:......厌生,你是回来救我的?她看似温柔没脾气,实则通透又聪明。

从小村落里逃出来的那些年,他们相依为命住在陌生的小镇,一直都是小春照顾他。

她知道如何用最少的钱买最多的粮食,也知道怎样在心怀不轨的四邻中敷衍周旋。

对于鬼厌生的事情,她更是敏感得异样,只要稍有不对,就能立刻察觉。

是。

鬼厌生低声道:我是回来救你的。

小春就笑了,笑中带着点得意:你果然没有忘记我们共患难的情分。

你现在都已经如此威风啦?她轻轻地、自在地开口,仿佛此刻不是生死临别关头,闲话家常般地说道:那你同我说说后来的事,你过得怎么样?看样子应当过得不错,你这衣裳料子,看起来可不便宜。

你后来回去过我们那个村子吗?之前我们住的小镇有没有变样?我们最馋的那处酒楼,还有没有继续开?你后来去吃过吗?鬼厌生正欲一一作答,一抬眼,就见小春心房处的空洞越来越大了,他眉心一跳,正欲再次催动两生佛轮,一双手抓住了他。

厌生,我已经死了。

小春的目光很平静。

没有,他低低地、急促地开口,不知道是要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想要救我,是要以人命为代价吧。

一条人命能留住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就算你将天下人都杀光,到最后,我不还是要离开吗?鬼厌生一怔。

你和我,注定是要分别的。

小春微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是厌生,别白费力气了。

这不算白费力气,只要能救你。

他执拗地看着怀中少女。

可是我不愿意。

鬼厌生一僵。

你若用天下人的性命来换我一刻安平,我不愿意。

厌生,你是魔族,我是人族,你我寿命本就不同,就算没有这些事,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比你先离开。

说完这句话,小春歇了好一阵,她继续道:其实这件事,很早以前我就想过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何事,但是你一定很伤心。

她望着鬼厌生,眼里有些心疼:你变得这么厉害,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委屈。

鬼厌生抓着她的手,眼眶有些发红:没有。

小春心房处的血迹将她衣裳全然湿透,她恍若未觉:如今看到你这般厉害,我也放心了,你若担心我留下遗憾,就帮我回去村落看看我娘,再去我们之前住的小镇,替我尝尝隔壁酒楼的点心......厌生,她深深地看着鬼厌生,仿佛要将他此刻的容颜镌刻在心底,对他绽开一个笑:能见到现在的你,我真的很高兴。

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欣慰,心房处蔓延的血迹如绽放的嫣红的花,她的身体逐渐消散,成为风中的柳絮,一点点从他怀中飞走,顺着风飘到冥冥河上空,被黑色大河吞噬。

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春!鬼厌生徒劳地伸出手,只抓住冷薄的风。

他望着空空的怀抱,一瞬间,似乎回到很多年前,他从黑石城出来,一脚踏入密林,看见小春尸体的那一刻。

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令他茫然,然而此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方碎裂的瓷瓶,浑身上下满是伤痕,只要轻轻一碰,碎裂成灰。

这世上,他所恨之人,已然亡故,阴阳难见;他心爱之人,纵然逆天而行,亦改变不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佛轮像是巨大的骗局,天道布下天罗地网,摆布着蜉蝣微渺的一生。

为何如此?为何仍然改变不了结局?他的眼中,金色光芒陡然炽盛,从鬼厌生的体内,爆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这光芒中缠着重重黑雾,黑雾与金芒交错处,似有无数魍魉人影在他身前。

那些人影悲号哭叫,从他体内生出,飞至空中,一时间,天地都是修罗鬼哭。

万鬼噬日?顾白婴猛地掉转银枪,朝鬼厌生直冲而去:他要毁掉整个馀峨山!万鬼噬日,是修罗道中修炼至顶级的功法,若要练此功法,必受万鬼焚心之苦。

得到无穷力量的同时,也必遭受无尽痛苦。

簪星恍然间明白了为何鬼厌生每次运转元力,她都会感到痛苦。

同为魔王血脉,不管愿不愿意,她都能感受到鬼厌生的痛处。

而鬼厌生每一次所承受之痛,远比簪星所体会的要高出十倍百倍。

他是个疯子!五轮塔外,馀峨山中灵气迅速稀薄,白塔仿佛成了张大嘴巴的巨兽,贪婪吞吃天地灵气精华。

四处花草顷刻间化为焦无,司幽村中,有身穿白衣黑衣的男女站在山头,望着远处白塔的方向,神情凝重。

佛塔,在吃人。

僧人骸骨掌心,小小的佛轮不再继续往前,仿佛被人强行按住,佛轮微微颤抖。

从佛轮中,渐渐渗出一丝一丝黑金交错的光雾,这光雾像是能吞噬一切,所到之处,一片鬼哭狼嚎。

吱呀——一声轻响从旋轮中响起。

孟盈心下一跳,厉声喝道:快闪开——话音刚落,那只被僧人托在掌心,一直缓缓旋转的佛轮像是终于经受不住,发出一声巨响,一股狂暴的魔元之力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覆盖了整座馀峨山。

金色佛轮化为齑粉,从其中流转出汹然光流,有人从暴涨的光芒中滚落出来。

七师叔!师妹!小殿下——簪星手握无忧棍,望向从地上站起的鬼厌生。

他慢慢地笑起来。

第三百零三章 结心铃碎(2)整座馀峨山都在颤抖。

从佛塔里,源源不断刮出炽烈的风,这风里像是带着火,所到之处,只留下一片死气。

他要毁了这座山!顾白婴眉间锋锐陡生,持枪冲去:拦住他!簪星忍住心头剧痛,握紧盘花棍追上,棍风呼啸而过,浑厚的魔元之力如暗绿长渊,对着鬼厌生扑天而去!金瞳少年眼中划过一道血腥戾气,他冷笑一声:纯正的天魔血脉,也不过如此!修罗伞猛地张开,无数厉鬼修罗立刻从伞中源源不断钻出。

被修罗伞噬魂之人,魂魄永留伞中,为他所用。

这伞吞吃过数以万计的灵魂,这数以万计的人,都是他的杀招。

厉鬼们随着漫天黑雾爬上众人法器,孟盈一剑斩灭面前一道修罗,冷冷道:邪魔外道。

我本就是魔,邪魔外道有何不可?难不成要像她一样假惺惺的?鬼厌生盯着簪星,修罗伞尖魔元缠绕,朝着簪星疯狂刺来,明明是魔族,却要与宗门修士混在一处,装作菩萨心肠,我有什么错?人伤我,我还击,这世道断没有身份微贱就注定受人宰割的道理!簪星眉眼冷凝,双手持棍挡住刺向眼前的伞尖,无忧棍中青色莲花朵朵绽放,修罗伞竟不能再近前一分,簪星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若要找害你之人报仇无可厚非,但旁人又有什么错?紫螺又有什么错?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害她,凭什么找诸多借口,难道她就该死在你的修罗伞下吗?那个姑逢山上领着簪星一道拜入师门,温柔又善意的紫螺不在了,簪星永远也忘记不了她在修罗伞上看到紫螺身影的那一刻,苍白而木讷,和过去生动鲜活的师姐判若两人。

你何必迁怒无辜之人!什么无辜之人!鬼厌生大笑出声:这世上人人生来有罪。

她不中用,就活该去死,而你——他眼中疯狂之色更浓:也注定要死在我的修罗伞下!小殿下——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一阵呼喊。

一道青色影子掠入殿中,小双带着剩下的魔族众人冲了进来。

他们在塔外等了良久,直到两生佛轮破裂,獬豸雕像成灰,整座佛塔禁制已解,又听见佛塔高处传来的动静,立刻赶来帮忙。

白色颅骨蓦然张嘴,发出一连串尖利的笑声朝着鬼厌生飞去,白骨妇道:小殿下,我们来助你!殿中的缠斗陡然激烈起来。

无数修罗厉鬼在殿中哭嚎奔逃,本是佛塔,却恍如鬼界,牧层霄运转元力聚于灭神刀刀尖,朝着面前的黑雾猛地斩下,一道刺眼金光而过,奔逃修罗转瞬湮灭。

田芳芳提起手中宽斧,火色蛟龙从长斧中蜿蜒而出,倏尔喷出炎炎赤火,将眼前黑雾焚烧殆尽。

孟盈手中的月魄剑芒似月光轻盈,挥剑而过的刹那,黑雾被月光包裹。

而朝着鬼厌生而去的少年,银枪若雪色长锋,掀起滔天元力,似要将诡异纸伞撕个粉碎。

簪星紧随而去,青棍与银枪带起长风,嫣红花流挟裹破碎残雪,魔力与元力无比契合地交错在一起,花雪随风,霁色生寒。

他二人一枪一棍,直冲鬼厌生而去,将鬼厌生逼得节节后退,金瞳少年眸中猩色更浓,忽然大喝一声,从他体内,爆出一股浓重的魔元之力,这魔元之力十分精厚,无声无息漫出,修罗伞上陡然生出一抹艳色。

簪星脸色瞬间苍白。

枭元珠,鬼厌生在借用枭元珠的力量!鬼厌生本就修炼万鬼修罗道,得到元力的同时必然自损,如今强行召唤枭元珠,必然要忍受比方才还要锥心蚀骨之痛,连带着簪星也被影响。

等的就是你!刹那间,顾白婴的身影已经近到了鬼厌生跟前,他眉眼冷漠,手中银枪猛地拔高,一道雪亮精芒从剑尖飞出,朝着鬼厌生心口呼啸而去!器灵?簪星一震,顾白婴竟已将绣骨枪修出器灵?鬼厌生也没料到绣骨生灵,长枪上方,虚虚凝出一道巨大的雪亮光影,仿佛自天地初生孕育出的战意,顷刻间穿透鬼厌生的胸膛。

一颗黑色的珠子被逼了出来。

这珠子不过眼球大,其中燃烧着一簇黑色火苗,正是枭元珠。

簪星目光一凝,飞身而起,伸手去夺那漂浮在空中的枭元珠。

鬼厌生手中修罗伞直扑簪星而去,簪星不得已,只得侧身避开,鬼厌生朝枭元珠掠去,身后有银枪如蛟,朝着他重重砸下。

带起的枪风如山岳,鬼厌生心下一跳,猛地错身,绣骨中朱色枪灵瞬间穿透漂浮在空中的珠子。

啪——的一声。

枭元珠裂成了两半。

簪星和鬼厌生同时抬头,朝枭元珠飞去,那两块珠子亦如有自己的意识,飞入二人心头,顷刻间消失。

一股撕裂感从心房传来,仿佛心脏将要被这珠子撕碎,簪星蓦地弯下腰去。

怎么了?顾白婴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

在他身后,修罗伞金色光芒冲着他的后背而来,鬼厌生眼底满是扭曲的恨意,他道:去死——小心!金色的伞尖,从女子的前胸穿过。

巨大的魔元之力将她身体掀翻,撞碎了佛塔花窗,从塔尖直直坠落而去。

她的手还维持着方才推开顾白婴的姿势,青色魔元之力却从胸膛渐渐消散溢出,伴随着艳色的血。

如一方无声枯萎的蝴蝶,从花枝飘落。

小殿下——腰间的那枚小小的青色铃铛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铃响,少年猛地低头。

那枚自打他佩在身上便不曾有任何动静的结心铃,响声刺耳而尖锐,如有人拿着利剑,一刀刀剜着他的心头。

恍惚间,似有细雨淅淅沥沥,山洞里燃着明亮的火,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人和人相处,除了相遇就是分离。

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

多罗台上清凉的晚风,转瞬就成了将大地覆盖的深雪,雪地里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亲昵又般配,她说:约定不仅要留在雪上,更重要的是留在心里。

师叔,你要将我的话记在心上。

什么约定?她又曾说过什么?结心铃的铃响声声撕裂,将他的长夜突兀地撕开一道口子,有清风一点点偷挤进来,在青石上落下重叠的人影。

......师叔平日里不如多多指点我,介时我练好了棍法,师叔也与有荣焉。

......太焱派中,你的幻术最好,师叔,你能不能教教我?......师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师叔......女子清亮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漫天星辰洒下,重重夜幕中,有人站在自己身前,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开口:顾白婴,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也想改变你的。

砰——的一声。

腰间的青色铃铛,似乎终于经不住这样剧烈地震颤,在空中倏然粉碎。

少年猝然抬眸:......簪星......杨簪星!佛塔篇完第三百零四章 宠妃(1)巨狮驰骋在广袤山林中,如银色闪电。

弥弥宽阔的脊背上,顾白婴护着怀中人的双臂逐渐收紧。

簪星从五轮塔中跌落下去,鬼厌生却不知所踪。

他的枭元珠被夺走一半,先前和顾白婴他们交手身上负了不少伤。

修炼修罗鬼道本就要以自身为代价,此刻的鬼厌生,无法再继续运转元力,趁着混乱借着修罗伞逃走。

簪星的情况很不对劲。

半块枭元珠钻入她体内后,簪星一直没有醒来。

她体内的魔元之力混乱又狂暴,仿佛元魂正在经历一场看不见的淬炼撕扯。

魔族众人担心簪星,决定先带簪星先回黑石城。

除魔军那头因为鬼厌生催动两生佛轮,本就损伤惨重,根本无力阻止魔族行动。

顾白婴要跟小双一道离开时,蒲萄拦住了他。

她站在顾白婴身前,眼睛有些发红:她是魔族,你不能与魔族呆在一起!让开。

别忘了你是除魔军的首领!蒲同修,田芳芳站出来,十分不客气地插嘴:刚才要不是我师妹在佛轮中阻止鬼厌生,打碎佛塔轮回,只怕你到现在都没能出来。

我师妹好歹算你半个救命恩人,难道你们湘灵派都这样是非不分?这个一惯好脾气的汉子,第一次说话有些刻薄:妒忌让人丑陋。

蒲萄咬了咬唇,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田芳芳复又追着顾白婴身后:师叔等等,我们也要去!太焱派众人不放心簪星,跟着一道前去黑石城。

临行前嘱咐吟风宗的聂星虹将此地发生之事通知宗门。

聂星虹这人虽然油腻了些,大事上倒还算分明,对魔族与簪星,也不如赤华门那般排斥。

魔族那头,白骨妇回头看了一眼弥弥身上的几人,有些忿忿:小双大人,真要带他们一起回黑石城?他们可是宗门里的人!小殿下将他们视作好友,况且佛轮之中,他们也帮了小殿下。

昭灵夫人冷冷道:那几个人也就算了,凭什么顾白婴也能去?他和那个宗门女弟子不清不楚的,除魔军里都传遍了。

这样不贞的男人在我们黑石城,就该拖出去剁碎了喂狗!他不会想和小殿下旧情复燃吧?小殿下心软,万一......别胡说,小双制止了昭灵夫人的话:我看顾小仙长对小殿下并非完全无情。

这是小殿下的私事,不该你我插手。

更何况......他脸上露出一个和气的笑:他应当还没去过混沌殿。

白骨妇眼睛一亮:对啊,混沌殿加上小双大人,可有七位宠妃!哈哈哈,真是好主意!山蜘蛛闻言笑出声:想来瞧见了七位宠妃的这位顾小仙长,介时只会黄连拌陈醋——又苦又酸!怎么会呢。

小双笑笑,语气一如既往得温和:顾小仙长是小殿下的师叔,黑石城一定会好好招待他的。

......黑石城下起连绵的雨。

雨水笼在漆黑石山上,将本就阴诡的城池衬得更加沉沉。

大殿前,小双拦住欲往里进的顾白婴一行人,道:几位请留步。

小殿下此刻受伤,须回殿中休养,诸位就先在外等待吧。

我我我!门冬跳起来:我有仙灵窍,我会治病!我可以跟着一道进去!小双微微一笑,姿态温润又客气:小仙长说笑,小殿下是魔族,您是人族,人族的医术如何医得了魔族?还是请在外等候吧。

人族医术怎么就医不了魔族了?田芳芳不解:之前在姑逢山的时候,我师妹受了伤不都在宗门里治好的吗?先前小殿下尚未觉醒天魔血脉,如今已经觉醒,方才打斗,魔元之力流失严重,得去魔元池温养。

他看向顾白婴怀中的簪星:顾小仙长,再这样耽误下去,小殿下......顾白婴盯着他,小双含笑不语。

片刻后,顾白婴一声不吭将簪星放下来,交由小双手中。

顾小仙长放心,小殿下是黑石城未来的主人,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小双令人将簪星送入混沌殿,又对着众人欠了欠身,才跟着走了进去。

弥弥回头瞅了瞅顾白婴,转身跟进殿中。

望着小双的背影,田芳芳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得这人话里有话呢?你们看他刚刚笑的,跟笑里藏刀似的。

就是,门冬忿忿:他居然看不上我的医术,实在傲慢!咳,牧层霄轻咳一声:我们现在应该如何?他们都走了。

这魔族对他们宗门里的修士大约也看不上眼,明明在下雨,连个避雨的犄角旮旯也不给他们找,连把伞都没有,就让他们站在这殿前淋雨。

师叔?孟盈看向顾白婴。

他站在混沌殿门口,神情平静,众人却觉得此刻周围空气有些发寒。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旁有人道:我去问问吧。

说话的是明净大师。

这人也不知为何,魔族众人回黑石城的时候,他也跟上了。

不过,他似乎和魔族有些渊源。

众人瞧着他,田芳芳疑惑:怎么个问法?明净往前走了两步,恰好白骨妇从里走了出来,他轻声道:姑娘。

这一声姑娘显然取悦了白骨妇,妇人娇笑一声,眉眼盈盈,看向他问:小师傅有何贵干?请问,魔后殿下此刻在殿中么?明净声音温和,眉宇间一派淡然,那张秀美的脸出现在黑石城阴诡的夜雨中,竟然生出几分莫测的艳丽。

你找殿下?白骨妇微微一愣,随即掩嘴一笑:殿下很忙,可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有什么话不如同奴家说说......她暧昧地靠近。

明净后退一步,又摊开掌心:有劳姑娘,请将这个拿给殿下。

他的掌中,躺着一只小小的银质锁扣,锁扣精致,银料润泽。

原是一枚漂亮的同心锁。

这样啊。

白骨妇目光有一瞬间了然,随即看向明净:等着吧。

第三百零五章 宠妃(2)窈冥殿中,不姜正坐在高座上,看着底下的人。

小殿下魔元受损,倒是不曾受什么伤。

方才病魔瞧过,并无大碍,此刻正在魔元池中浸泡温养,想来待到明日,即可无恙。

小双道。

闻言,不姜稍稍松了口气。

魔元池一次只能进一人,簪星一进魔元池,他们都只能在外等她醒来。

枭元珠......不姜仍有些担忧,枭元珠竟然裂成两半,簪星虽抢回一半,但另一半还在鬼厌生手中。

不知只剩一半的枭元珠还有没有用。

而且此次进山,竟然被鬼厌生逃了,这样好的机会偏放虎归山,那个疯子谁知道会不会卷土重来,再疯一次。

殿下,小双询问:外头的人......殿下要不要见一见?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不姜冷笑一声:馀峨山上那群除魔军如此放肆,我女儿心胸宽大不与他们计较,不代表我这个做母亲的就能装作没瞧见。

还没等回黑石城,昭灵夫人和白骨妇就已经用传音符将馀峨山上发生的一切尽数告知于不姜了。

这其中添油加醋自然不少,包括顾白婴和那个叫蒲萄的湘灵派女弟子不清不楚的关系。

殿下,小双犹豫了一下:依属下看,顾小仙长对小殿下并非无情,小殿下也对顾小仙长残存旧意,若是直接拆散他们二人......簪星虽然看起来性情软和好说话,但众人都清楚,这姑娘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谁说我要拆散他们二人了?不姜横了他一眼:你去馀峨山上一趟,怎么也沾染了那些宗门修士的蠢气。

我若越拆散,他们岂不是感情越好?反倒衬得我像个棒打鸳鸯的恶婆婆一般。

那殿下是想......簪星在黑石城闭关两年,一听他成了除魔军的首领,立刻就答应赶赴馀峨山,这两年来,也一直托我打听姑逢山上的消息。

我这女儿待他一片真诚,他却让人家伤心。

不管他丢了记忆是不是有苦衷,都是他的错。

让我不姜的女儿伤心,岂能就这么算了?魔后灿然一笑,这一笑,令她眉眼艳丽得不可思议,她道:他既对簪星有情,那就最好。

毕竟,如何让一位纯情少年伤心,本殿可太明白了。

......明净一行人在殿外等了许久,白骨妇才姗姗来迟,她轻笑道:魔后殿下就在窈冥殿中,诸位仙长随奴家来吧。

窈冥殿就在混沌殿隔壁,气氛却截然不同。

这里处处红帐烟罗,玉榻金绣,宛若人间帝王宫殿。

高座上斜斜倚着个红袍女人,这衣袍是男子的款式,她一头乌黑长发高高束起,垂至腰间,亦是男子打扮,偏生了一张美艳绝伦的脸,眉眼盈盈动人,既缠绵又英气,教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明净只看了一眼,似乎就为这夺人风姿所摄,移开目光,不看高座上的女人。

不姜把玩着手中银色同心锁,冲他大大方方地一笑:一别经年,明净大师过得还好?明净垂眸,温声答道:承殿下万福,一切都好。

本殿听说在馀峨山中,簪星多受你庇护,不姜笑笑,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了。

殿下与我是故人,故人之女,理应照护。

只是故人吗?不姜的目光轻佻地扫过他,语气不明:本殿还以为你跟回黑石城,是对本殿余情未了呢。

明净不言,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殿中一片寂静,半晌无人应答。

不姜也不恼,似爱看僧人窘迫的模样。

直到门冬红着脸开口:那个,魔后殿下,我们是杨簪星的朋友,她......现在可还好?不姜挑了挑眉,这才将目光转向门冬他们。

她稍稍坐直了身子,目光在众人面前逡巡一转,落在最前面的白袍少年身上,神情微动。

良久,不姜才懒懒开口:放心,她很好,在魔元池中温养着,补充受损的元力。

你们......她扬唇:是她在姑逢山上的故人?有了先前明净的那个故人,眼下的这个故人说辞,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对对对,田芳芳爽朗笑道:先前在五轮塔中,师妹和鬼厌生那厮交手受伤,我们有些不放心,才追了过来。

她什么时候能全好起来?殿下,能不能让我们见师妹一面?见面呀,不姜面上显出了一点为难的神情,她叹了口气,你们能念着簪星,本殿也很感动。

不过,你们是宗门修士,倘若和魔族牵扯不清,只怕修仙界也不会饶了你们。

我看,见面就不必了,诸位还是早些请回的好,切莫与我们这些歪门邪道搅在一处,坏了你们的声名。

这话说的,委实阴阳怪气了些。

顾白婴抬眼,他一双漂亮清眸在窈冥殿中,明亮若闪烁星辰,语气亦是强硬:簪星是我太焱派弟子,太焱派理应护弟子安好无虞。

是么?不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字字藏着针锋相对:本殿没记错的话,也是你太焱派,祭出了万杀阵。

可是......可是我师叔并没有伤害簪星!门冬忍不住为顾白婴叫屈:万杀阵的时候,是我师叔用一隙元魂挡住了杀招,我师叔,可是从头到尾都站在簪星这边的!不姜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点笑意:那我就代她对你说声多谢了。

我要见她。

顾白婴道。

凭什么?我是她师叔。

师叔?顾小仙长真会说笑,美人红唇微翘,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嘲讽:她如今是黑石城未来的主人,魔界的下一任魔王,可不是你姑逢山上一个小小的宗门弟子。

你与她二人,如今再无半分关系,也就不必再以此为借口亲近关心。

更何况,她淡淡道:她是魔王之女,你是青华之子。

说起来,你二人间,还隔着杀父之仇,你难道不介意?。

魔王是魔王,她是她。

顾白婴不为所动:我分得很清楚。

不姜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要如何你才能让我见她?少年冷冷开口。

半晌,不姜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不想和她恩断义绝啊?莫非?她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语出惊人,你想做她第八个宠妃?------题外话------婴婴:晴天霹雳了属于是。

第三百零六章 身段(1)宠妃?顾白婴愣了一下。

高座上的女人笑了一笑:瞧瞧顾小仙长这紧张的样子,看来对我们黑石城的小殿下,不是普通师叔对师侄的关心啊。

怎么?喜欢她?孟盈几人的目光霎时间朝顾白婴看来。

顾白婴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本殿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对男女情事,魔族一向开明,不似人族动不动就棒打鸳鸯。

你若喜欢她,也可以留在黑石城,做了混沌殿第八位宠妃,自然就能日日与她相见了。

不姜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觉得如何?魔后殿下,孟盈疑惑问道:第八位‘宠妃’,是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

啊,我想起来了!门冬一拍巴掌:先前咱们在馀峨山,魔族里的人曾说他们小殿下混沌殿中有七位宠妃,难道是真的?那时候除魔军和魔族被迫携手进山,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们还以为是魔族的人随口说说,眼下听魔后的意思,竟是真的?簪星真的在混沌殿中养了七位宠妃?真是看不出来啊!没想到师妹竟是这种人......田芳芳大受震撼。

胡说什么?顾白婴眉心狠狠一跳,斥道:她怎么可能养宠妃?怎么不可能?不姜抬了抬下巴,似乎很乐意看到他们这般不可置信的模样,气定神闲地开口:人间帝王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堂堂一个魔界公主,才七位宠妃,已经很专情了。

上哪找这么好的女人呢?也只有我们黑石城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以至于让众人都愣了一下。

小双,不姜淡淡一笑,你来说说。

是,殿下。

小双温声回道,上前一步,面对太焱派众人,语气诚挚,属下也在混沌殿中,小殿下性情温柔宽仁,待属下们极好。

顾小仙长年少英俊,风姿琅然,倘若入了混沌殿,必然得小殿下爱重,风头无双。

这话说的,顾白婴像人间帝王后宫争宠的嫔妃美人一般。

众人看顾白婴的眼光顿时有些微妙。

顾白婴神情僵硬,下颚绷得极紧,仿佛被人玷污了清白侮辱了自尊的烈女,一言不发。

不姜瞧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看来,顾小仙长还是放不下宗门弟子的身段啊。

咳,田芳芳见气氛有些僵硬,适时地上来打圆场:这个,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要不要进混沌殿做宠妃,还得容我师叔考虑一下。

再说,他挠了挠头,我和师弟师姐们也都想去见见师妹,但总不能我们都去做宠妃吧,就算我们想,瞧着也不够格是不是?殿中寂静。

良久,不姜的声音响起:你说的也有理,不管怎么说,你们在馀峨山五轮塔中,对簪星多有照顾,也算簪星的朋友。

黑石城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今日已晚,诸位就先在这里休息吧,待明日簪星出了魔元池,要不要见你们,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小双,她吩咐身边人:带仙长们下去。

是。

顾白婴还想再问,被田芳芳推搡着往外走了,明净也要跟上,不姜扬眉:大师不必走。

明净脚步一顿。

本殿还有话想与大师说呢。

她笑得开怀。

......另一头,小双带着一行人进了一处魔窟,吩咐人送来一些茶点就离开了。

这魔窟与黑石城无数魔窟一般,既花里胡哨又阴森诡异,处处都是水晶柱子和金桌银床,间或夹杂着人的骸骨装饰和惨白的纸灯笼,鬼火泛着莹莹绿光,一看就让人心生恍惚。

连送上来的点心都做成了女人断指的形状。

不过此刻,谁都没有心思端详这诡异的装点。

我真没想到,簪星师妹回到魔界后,居然会养七位宠妃。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抱了抱自己:还好当初我恪守礼仪。

顾白婴没好气道:闭嘴。

难怪呢,一边的牧层霄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低语:难怪当初她要那样问我......众人一顿,顾白婴怀疑的目光朝他看来:她问你什么了?牧层霄脸色微微一红,轻声开口:当初在藏宝地,我和师妹一起掉入圣树的圣域里,当时师妹问我,有没有想过找八位夫人......我那时候还觉得奇怪,我以为......他以为是簪星对他尚未死心,过来试探他口风来了。

牧层霄说完,一抬头,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格外诡异,他忙站起身,紧张地看向孟盈:但是我当时就说了,没有,我绝对没有这样想过!我怎么可能找八位夫人!啧啧啧,门冬摇头:想来当时她是看中了你的身子,问你想不想做她的第八位夫人呢,可惜你没听出来,真是个不开窍的。

不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杨簪星素日一副不通情爱的模样,没想到是个风流成性、四处留情的花心萝卜!话虽如此,小孩儿脸上倒是半点谴责也无,反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孟盈有些担忧地看了顾白婴一眼。

这位向来天大事情落在身上都浑不在意的七师叔,此刻一言不发,神情的冷漠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此刻心情的不爽。

也不知是不是门冬说得太激动了,顾白婴脑海里,突然想起很早一桩旧事来。

那时候在姑逢山,簪星让他教习幻术,回头却将同他的约定忘了。

杨家的仆人老牛看见他,告诉他簪星要与牧姑爷商量什么事。

既叫他顾姑爷,却又叫牧层霄牧姑爷......那头门冬还在眉飞色舞地说道:不过我听说,魔族本就风流,换掉道侣是常事,毕竟旧人哪比得上新人颜色动人?砰的一声,桌上茶杯被人重重一顿。

少年神情愠怒:说够了没有?洞窟中半晌无人开口。

许久,小孩儿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那师叔,你到底要不要做第八位宠妃啊?第三百零七章 身段(2)窈冥殿中,灯火暧昧。

身披僧衣的佛修静静端坐高座下首,目光凝着自己衣袍上的褶皱。

高座上的女子手中把玩着那只精巧银锁,笑道:小师父,许久不见,你怎么都不抬头看我?殿下风姿依旧。

顿了顿,明净抬起头来。

这么多年,终归是老了。

不姜叹息一声,复又望向他:不过,你会跟着簪星一道来黑石城,我确实没想到。

看样子,你这佛道修得也不怎么样,一介佛修,竟然跟魔族混在一处。

我已不再修佛。

哦?不姜微微扬眉,似是有了兴趣:为何?心有妄念,不敢渎佛。

不姜闻言,淡淡一笑。

她侧了侧身,长袍贴着身体,勾勒出曼妙身姿,一双腿在宽大红袍下若隐若现。

美人姿态闲散,如掌控全局的帝王,声音带着勾子:不敢渎佛,那魔呢?明净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

好吧,不姜见状,有些意兴阑珊,你跟到黑石城来,不会就是为了来与我说这些无聊的话。

是出了何事?明净似乎松了口气,声音重新变得平静,我听闻黑石城的灵脉日渐稀薄,小殿下回城后依旧如此。

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不姜道:或许是魔族气数已尽,老天变着法儿的折腾人。

不。

明净道:殿下有没有想过,不止黑石城一处如此呢?不姜目光微凝:此话何意?我有一个发现。

僧人垂眸,不知能不能解黑石城燃眉之急。

......黑石城的雨下了一夜。

近日来雨水多,山上山下都笼在一层水雾中。

城中气候不比馀峨山温暖,黑石城长年累月总是冷沉沉、湿漉漉的。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门口青白色的纸灯笼上,灯笼不湿,只渐渐渗出一点幽淡人影,似妖媚美人,奇诡动人。

今日送来的早饭,没有昨日那般吓人了。

门冬用筷子叉着一个巴掌大的包子,包子皮很薄,瞧着晶莹剔透,尝一口齿颊留香。

他一边吃一边招呼其他人:师叔,孟师姐,你们怎么不吃?牧层霄从外面走进来,见状迟疑了一下:师弟,我听说有些魔族,喜欢将人肉剁成肉馅做成各种吃食......咳咳咳——门冬一口呛住了,喊道:牧师兄,你是不是存心的!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田芳芳摸了摸下巴,毕竟魔族与咱们不但眼光不同,说不定口味也各有差异。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吃素的好。

他选了一块甜饼咬了一口,看向一边的顾白婴。

顾白婴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盈想了想,轻声开口:师叔,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听那些魔族说师妹从魔元池中出来了。

顾白婴一怔:什么?是今日一早出来的。

孟盈道:想来师妹的身体应当没有大碍。

那太好了!田芳芳兴冲冲地站起来,那咱们现在去看看她!又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门冬给他泼冷水,昨日在窈冥殿你可听魔后说清楚了,簪星如今是黑石城的小殿下,地位不同,咱们这些小小的宗门修士恐怕还不够格。

除非师叔愿意做她的第八个宠妃......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瞄顾白婴的脸色。

不说还好,一说,似是想起了昨夜不姜的话,顾白婴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话说起来,眼下时候不早。

牧层霄看了看外头,他们第一次来魔界,对于魔族的屋宇陈式实在很不习惯,半夜老被洞窟里的鬼火惊醒,以至于大半夜才睡着,今日就起来得晚了些。

牧层霄道:师妹既是一大早就出了魔元池,到现在也不曾来令人问过我们,看来是不会主动来找我们的,想见师妹,只能主动去混沌殿求见。

不错。

田芳芳附和地点头。

他们几人倒是没什么,不过瞧顾白婴心情却不怎么样,想来也是,这少年素来心高气傲,当初在巫凡城被蜃女口头上调戏几句,那种性命攸关的时刻都不曾服过一句软,如今却要主动承认自己愿意做魔族公主的第八位宠妃,未免有些折辱人了。

师叔,去不去?门冬问。

不去。

师叔,他循循善诱、好心劝说,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是魔族公主了,放下你的身段。

对对对,田芳芳点头,她殿中还有七位宠妃,可不缺男人。

烦不烦?顾白婴冷冷看了他二人一眼,道:要去你们自己去。

咱们这里就你一个长辈,当然要你带头了。

门冬琢磨了一下:师叔,你是不是心虚?顾白婴:心虚什么?也是,门冬叹了口气:先前咱们在馀峨山的时候,那个白骨妇就说黑石城不缺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的美男子。

您这容貌身段在宗门里是数一数二,但没准儿放在黑石城也就寻常了。

如今簪星脸上的疤痕已净,不说倾国倾城,也是月貌花容,再加上身份高贵,修为匪浅,裙下之臣如过江之鲫,你不自信也是自然。

顾白婴闻言,不怒反笑:滚。

我看起来像是不自信吗?像。

你!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孟盈开口了,她看向顾白婴:师叔,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先去见见师妹为好。

且不说她受了伤,不知现在恢复得如何。

自打万杀阵一别后,我们也有两年未见。

馀峨山一行,因除魔军的关系也没能好好说话,眼下既有了机会,理应将当初的事问清楚。

难道你不奇怪么,孟盈顿了顿,才继续道:师妹当初究竟为何要上姑逢山,又为何成了魔族公主?这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洞窟中安静了一会儿。

片刻后,顾白婴站起身,他扫了众人一眼,没好气道:走吧。

第三百零八章 七人(1)黑石城山上的雨比山下的雨要更冷一些。

雨水斜斜密密,浸入脚下的黑色泥土,往上,一方青色纸伞挡住了飘来的雨丝,将瑟瑟的冷薄隔绝在外。

山地里,不姜与簪星慢慢走着。

一大早,簪星从魔元池醒来,不姜得知后就匆匆赶到混沌殿,确认她身体无恙后便叫她一起去窈冥殿吃早饭,用过早饭后,又一起来到黑石山上。

山下的城池笼在一层蔼色纱雾中,簪星踌躇一下,终是忍不住开口:母亲,今日我见明净大师从你殿中出来......不是吧?她是瞧着明净对不姜旧情难舍的模样,不过他们昨夜才来到黑石城,今日就住在了一起,是不是有点太快了?瞧见簪星复杂的眼神,不姜嗔怪地看她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母亲我可从来不吃回头草。

纵然我与他有情,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簪星心头一动:你们果真在一起过?她看向不姜的目光更加复杂,他可是佛修。

纵然你要寻情人,怎么会寻到一位佛修身上?还令这位佛修在多年以后仍然对此情念念不忘,实在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当时哪想这么多。

不姜不以为然地往前走,我就是瞧他一脸圣洁不可亵渎的模样招人,长得也不错,况且我的情人里也没有佛修,就想着试一试也行。

人活一辈子,当然要勇于尝试。

簪星:......搁这集邮呢。

她道:不过我瞧着明净大师似乎很想与你再续前缘。

我如今已经不喜欢佛修了。

不姜面上含笑,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余情,破镜难重圆,无需强求。

我同他再续旧情,现在的情人可是会吃醋的。

她一侧头,看见簪星谴责的神情,轻笑一声: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想,我也不是天下间唯一一个为两个男人动心的女人吧?簪星:你也不止两个吧。

那又如何?不姜骄傲地昂了昂头:咱们魔族,生来就是惹人伤心的。

你以为魔族女人都同你一般没出息,若非我让小双给你混沌殿中塞了几个,你如今连两个都没有。

她说着说着,又恨铁不成钢起来。

簪星生怕她一激动,又想起给她混沌殿塞人的事。

如今七个已经吃不消了,再多来点,整个混沌殿不知要闹腾成什么样子。

思及此,簪星忙岔开话头,看向前方:灵脉到了!黑石山上,那方鲜红的灵脉盘踞在密林的一处石壁旁,不姜一挥手,细细的脉流顿时遍布了整座黑石城,如无数条赤色小蛇,蜿蜒地将黑石城包裹。

这......簪星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比起上一次看到的灵脉,魔界的灵脉,似乎又稀薄了许多。

先前只是脉流纤细,如今连鲜艳的赤色都淡薄了许多,仿佛其中的灵气被人抽取了不少。

不姜目光微微一凝:果然。

母亲?不姜看向簪星,神情有些凝重:簪星,你来试试。

簪星点了点头。

她在馀峨山的时候,与鬼厌生交手,枭元珠被顾白婴的绣骨枪一枪劈成两半,簪星与鬼厌生各自抢到一半。

可簪星记得很清楚,与其说是抢,倒不如说那一半枭元珠是直接朝她飞过来的。

在没入簪星心口以后,簪星便感觉到枭元珠中澎湃的元力,那时候她跌落佛塔,一半是鬼厌生的原因,一半,却是因为枭元珠涌入的能量。

后来回到黑石城,她进入魔元池,从魔元池中苏醒的时候,心口处,已经没有了枭元珠的影子。

然而她能感觉到枭元珠的气息,不过一夜,枭元珠竟已与她融为一体。

簪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今她掌心没有痕迹,不再受天道桎梏,有没有枭元珠按理说也应当对未来不会造成丝毫影响。

然而犹如不姜所说,当年的魔王鬼雕棠修为已至碎虚后期,离渡劫只差一步之遥。

那样的修为,尚且无法炼化枭元珠。

而她才不过凝魄,这枭元珠竟然如此轻松就为她吸收,怎么都说不过去。

不过眼下,她身体没有不舒服的地方,魔王元力充沛,也只能且走且看了。

簪星走到灵脉源头处,上回来时,尚能瞧见鲜红脉流从地底不断冒出来,如今水流比上次还要缓慢,瞧着再过不了多久,只怕连这样延绵不断都做不到了。

她闭上眼,元力慢慢从丹田处汇聚而来,从丹田处,陡然浮起一颗翠绿的影子。

这影子呈现鸽蛋大小,是纯正的翠绿色,然而在翠绿的丹丸之中,又有一株摇曳的黑色树影,这树影枝繁叶茂,深深扎根于丹田,从丹田处不断涌出充沛的魔王元力。

万杀阵中,簪星金丹化流,失去金丹。

后来堕入极冰之渊,觉醒天魔血脉,修炼《绝世心经》。

琴虫种子在她灵脉中完全生长枯萎,果实没入体内,又有半颗枭元珠融合。

如今,她已凝魄,可这凝魄的魄丹,与所有魔族的魄丹都不同,既有魔气,又有灵力,它还在不断生长,不知今后会长成何等令人骇然的能量。

一股青黑色的能量从她掌心浮起,仿佛将无数元力浓缩为一道细细的径流,这径流轻轻飘向灵脉源头,将那条鲜红色的脉流也罩上一层青黑之色。

黑石山的雨下得更急了。

雨水沙沙,没入鲜红径流中,源头的水流却没有变得更急促。

老鸦从密林中悄无声息地飞起,又落在梢头,望着灵脉边上的二人。

时间渐渐过去,簪星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魔王之力源源不断地涌入灵脉中,灵脉却并未被再一次唤醒。

鲜红的源头仿佛成了无底洞,成了贪婪巨兽,魔王元力汇入进去,如石沉大海,不见半分波澜。

无论注入多少,皆被吸收。

再这样下去,纵然她在这里站上一天一夜,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簪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不行。

她看向不姜:我不能唤醒灵脉。

第三百零九章 七人(2)雨水落在衣袍上,泅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印痕。

不姜走上前,青色纸伞替簪星遮去头上湿意。

果然。

她叹了口气,向来慵懒的眉间笼上一层忧色,若真这样简单,你父尊,当年也不会费了如此多心思仍束手无策。

当年父尊并未炼化枭元珠。

簪星道:而且,我只有半颗枭元珠,会不会是因为另外半颗枭元珠不在我身上,所以无法唤醒灵脉?不姜摇了摇头:鬼厌生既在五轮塔中受伤不轻,眼下必然会藏起来,找不到他,自然也找不到枭元珠。

就算找到了,那疯子深浅未知,黑石城也未必是他对手。

受了伤还能从除魔军和魔族众人两队眼皮子底下逃走,他们对鬼厌生的实力还是低估了。

想到鬼厌生,簪星怔了怔。

或许是因为同为魔王子嗣,身上至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靠近鬼厌生的时候,簪星能感觉到鬼厌生的情绪与触感。

也正是因为如此,鬼厌生修炼万鬼修罗道,忍受万鬼噬心之痛,簪星也会尝到其中滋味。

纵然鬼厌生眼下是个喜怒无常、一心只想杀光三界的疯子,但在五轮塔中的过去里,鬼厌生会成为如今这个模样,与鬼雕棠也脱不了干系。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母亲,魔王与当年鬼厌生的母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顿了顿,她继续道:当年的黑石城中,魔王真的颁下法令,杀尽城中半魔者吗?......混沌殿门口,两盏青碧的鬼火莹莹发着光辉,将殿门漆黑的邪魔像衬得更加森然。

众人在殿门口停下来。

田芳芳望着两盏鬼火,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簪星师妹,没想到真正喜欢的风格是这个样子。

在姑逢山时,妙空殿的明秀院是玄凌子亲自布置,满院都是桃粉鲜嫩,看得人眼胀。

不过与眼下这森然殿宇相比,倒是显得温馨了许多。

师父将她的院子装饰成那个样子,真是委屈她了。

田芳芳很是感叹。

弥弥嗅到熟悉的味道,兴奋地从殿里冲出来,滚到了顾白婴脚下。

从银琅狮变回大猫,这回总算是能抱了,田芳芳弯腰将弥弥抱起来亲了一口:好久不见,弥弥又结实了许多!银琅狮一尾巴抽在了他脸上。

这时候,从殿里又走出个红衣男子,分明是白日,手里还提着一盏蓝色纸灯,只笑着冲众人点头,像是早已知道他们一行人将要前来般,道:诸位仙长是来找小殿下的吧,小殿下眼下不在殿中。

小双大人吩咐过,让诸位进殿等候,小殿下忙完自会前来。

竟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

门冬偷偷施了一个传音术到顾白婴耳边:师叔,他们没有要求你做簪星的第八位宠妃了,是不是簪星今日一合计,觉得瞧不上你,便将你从名册上剔除了。

顾白婴面无表情道:闭嘴。

门冬便很识相地闭了嘴。

孟盈看向顾白婴:师叔,我们进去等吧。

在外面也无事可做,还不如进去等,顺便瞧瞧簪星在魔界住的地方。

一进殿,众人便觉这殿宇果真十分华丽。

整个姑逢山中,最鲜艳的大概就是少阳真人的金华殿了,而混沌殿竟比金华殿颜色还要丰富几分。

原以为听着如此冷清萧条,甫一进去顿觉花里胡哨。

殿中燃着数百盏青色灯盏,火苗青碧莹莹,乍一眼看过去,宛如来到坟场。

正中央矗立着一根水晶柱子,上头雕刻着繁复的九子魔母图。

殿中有一张极宽敞的白玉床,白玉床不远处,则有一方金色小几。

小几上摆着红玛瑙杯盏,还有翡翠色的碗碟......太焱派宗门里弟子最常用的便是清淡的灰色,何时见过这般斑斓的色彩,一时间只觉头晕眼花,从身到心都受到了极大震撼。

原本觉得门口那尊邪魔像已经够阴森了,眼下看,这五颜六色的,比邪魔像更诡异。

顾白婴的目光落在殿中水池中,这殿中挖了个水池已经够离谱了,更离谱的池底有几根白色的会发光的肋骨。

池水清澈,那几根发光的肋骨旁,还有一些散落的灵石。

这是水君的池子,那几块阴神魔骨是水君从家乡带回来的。

提灯的红衣男子走过来,笑道:殿下体贴,特意为水君在殿中挖了这一方水池。

水君家乡风俗,将阴神魔骨置于池水中,投入灵石,得阴神庇佑,许愿必灵。

殿下偶尔也会来投两块灵石。

他言语间与簪星颇为亲昵,顾白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年轻男子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格外美艳,一身红衣穿得松松垮垮,露出白玉似的锁骨。

见顾白婴看过来的目光,红衣男子便轻轻一笑:忘了说了,在下是小殿下的人,吹灯鬼。

这一句小殿下的人,立刻将众人都震住了。

你说的那个意思,是我们想的那个意思吗?田芳芳颤巍巍地问。

吹灯鬼诧异地看向他:我以为昨日魔后殿下已经同你们说过了。

我们混沌殿中,一共有七位伺候小殿下的人呀!他看向顾白婴,疑惑开口:顾小仙长不是也要来咱们混沌殿了吗?难道魔后殿下还没有同你们说清楚?顾白婴额上青筋跳动:我不是。

啊,吹灯鬼便露出一个遗憾的神情:我看顾小仙长丰姿俊美,年少有为,还以为咱们混沌殿要多一个兄弟了,真是可惜。

正说着,殿里又跌跌撞撞走出一个青衣少年。

这少年似乎身体羸弱,走得很慢,边走边用帕子掩嘴咳嗽。

待走到跟前,青衣少年才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他看向小双,又看了看顾白婴,轻声开口:这一位,就是要来咱们混沌殿的顾小仙长吗?果然美貌。

他又盈盈拜下身去:在下病魔,是伺候小殿下的人。

顾白婴握着银枪的指骨霎时发白。

------题外话------婴婴:即将气死第三百一十章 众妃(1)殿中气氛有些紧张。

田芳芳看了病魔二人一眼,又看了一言不发的顾白婴一眼,终是上前打了个圆场,笑道:原来这位小兄弟也是师妹的......师妹的人,不过瞧着小兄弟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行?要不要让我师弟给你瞧瞧?我师弟医术还不错。

病魔摇了摇头,眸中漫上一层水汽:仙长不必费心,在下自小身子就有这个毛病。

来到混沌殿中,小殿下也曾为此担心,令人寻了许多丹药灵草来,可惜在下身子不争气,辜负了小殿下一片美意。

他这话里不露痕迹的炫耀,立刻又让顾白婴脸色僵了一僵。

就在这时,殿中紧接着传来一个声音:病魔,你又在这里哭哭啼啼干什么?等下小殿下见了,又要心疼好一番。

伴随着这声音,迎面而来一股浓重酒气。

从殿里走出两人,一个黄袍男子,生得英俊魁梧,身姿挺拔,手里握着一截手腕粗的缆绳,在他身侧,则是一位手拎酒壶的男子,这男子五官生得不如先头几个出色,眉眼间却自有一股落拓疏豪之意,微微一笑时,恰似陈年老酒醇厚香烈,真是愈看愈有味道。

吹灯鬼笑道:这是缆将军和酒魔,他二人,也是混沌殿的人。

纵是田芳芳向来圆滑,此刻也被簪星后宫的充实惊了一惊,喃喃道:还真是样样不同。

这二人走到殿中,缆将军挑剔地将顾白婴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笑一声:这就是马上要进混沌殿的新人?又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小白脸,无趣!不得对顾小仙长无礼。

吹灯鬼道。

什么仙不仙长的,都进了混沌殿了,装什么清高。

缆将军面露不屑:该担心的是你们又不是我,毕竟这小白脸生得不错,进来与你们争宠,自然要分走小殿下的关心。

我就不同了,这殿中,只有我能与殿下玩游戏。

吹灯鬼头疼地看向顾白婴,替缆将军道歉:顾小仙长,他向来性情如此,不过没什么恶意,日后相处得久了你就知道,他人是很好的......玩什么游戏?顾白婴打断了吹灯鬼的话,看向缆将军。

缆将军将手中那根粗大的绳子甩了甩:当然是绳子了,你这样的小白脸自然不明白,这绳子玩起来,花样可多了。

咳咳咳。

田芳芳一口呛到了。

顾白婴冷冷盯着他。

你又在胡说了,顾小仙长是宗门里的人,将军若是吓着他,可不好跟小殿下交代。

从外面走进来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绿色纱衣,风度翩翩,肤色白皙得过分,似乎刚从某处沐浴过,下巴上的水珠滚入衣袍内,只余一点诱人的晶莹。

而他身侧的女子身着淡紫长裙,长发及地,月貌花容,温柔娇羞。

说话的是那个绿衣男子,那貌美女子则是对着众人福了一福:诸位是来混沌殿等小殿下的吧,奴家梳女,这位是水君。

你不是女子么?门冬愣了一愣:难道......女子也能伺候小殿下呀。

梳女笑眼弯弯,看向站在一边的孟盈,这位仙子生得绝色出尘,在黑石城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想来混沌殿.....她不想。

牧层霄快速挡在了孟盈身前。

是么?梳女嫣然一笑,那还真是有些遗憾。

这一群花花绿绿的人站在本就五彩斑斓的殿中,将人眼睛胀得发酸。

田芳芳感叹了一句:男女老少都有,师妹这里倒是热闹得很。

加上那个笑面虎里小双,赤橙黄绿青蓝紫。

门冬偷偷捅一捅顾白婴的胳膊:师叔,就差你一个白色了。

顾白婴咬牙:你给我闭嘴。

其实之前魔后有与我们说过顾小仙长的事。

吹灯鬼笑道:顾小仙长身为宗门中人,或许对入殿一事多有抵触,不过,顾小仙长担心的事应当是多余的。

小殿下性情温和,体贴入微,顾小仙长本就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又与小殿下在姑逢山有同行共处的情意,待入了混沌殿,小殿下必然不会亏待顾小仙长。

至于我们......吹灯鬼将手中提着的灯笼放在桌上,加上小双大人,我们七人平日里相处和睦,亲如一家,顾小仙长既来了混沌殿,就是混沌殿的人,我们日后待您,也会如至亲一般。

他这话说得很诚挚,仿佛确实真切地希望混沌殿能再多上一位朋友,却让顾白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殿中静悄悄的,无人开口,门冬和田芳芳也不敢说话,唯有弥弥蹲在地上,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半晌,顾白婴开口了,他神情漠然,眼中眸色深深,没有半分温度: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必。

我没有进混沌殿的打算。

他就站在殿中,身姿挺拔,声音平静,却让人蓦地生出几分同情。

想来也是,这少年素来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在太焱派也算众星捧月的存在。

如今被人当作未来的男宠也就罢了,还亲眼见着心上人充盈的后宫和快乐的痕迹,就算再心胸宽大的男子,此刻恐怕也觉得憋屈。

吹灯鬼耸了耸肩,似乎早已料到顾白婴是这么个反应,遂又笑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好勉强,诸位请先在殿中休息片刻,小殿下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梳女又上前,柔声询问太焱派众人:诸位仙长,奴家先去给你们准备些茶点,小双大人从都州带回来不少清茶,都是宗门修士爱喝的。

珍眉雨茶、金水翠峰、东白椿芽、江山绿牡丹......诸位想喝什么?门冬偷偷看一眼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顾白婴,小声嘀咕:你还不如给他一杯醋......什么?梳女疑惑。

没什么。

田芳芳笑着接过话头:随意,随意就好。

梳女又是抿嘴一笑:好的,请诸位仙长稍等,茶点马上就来。

------题外话------吹灯鬼:快来加入我们!第三百一十一章 众妃(2)混沌殿发生的事,簪星一概不知。

她与不姜正从黑石山上慢慢往回走。

雨幕似乎小了些,山上的树枝被洗得匀净发亮,人踩在地上,显出一个浅浅的小洼。

你父尊与我成婚之前,的确是有过一位情人。

不过,当年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是谁,我与他很少谈论这些事。

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与我也没有关系,我不感兴趣,他也没必要主动讲给我听。

簪星道:......你真是豁达。

那是自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追究他干嘛呢。

不姜笑了笑:也不仅是我,整个黑石城里,也无人知道他那位旧情人的真容。

不过,说到这里,不姜顿了一下:你说他抛妻弃子,这有些奇怪。

因为在我记忆里,鬼雕棠,应当是被抛弃的那个才对。

被抛弃的那个?簪星脚步一停:不可能,我在佛轮记忆中看得清清楚楚,江意如独自一人生下鬼厌生,他们母子二人为了避开旁人特意寻了偏僻的山村生活。

如此可怜,怎么还会抛弃魔王?不姜想了想,眼里也泛起些怀疑:说的也是。

不过当年我还未与他在一起时,曾有一夜见他独自一人喝醉酒,嘴里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说什么‘别走’,很是痴情的模样。

不姜感叹道:那时候他已经是黑石城第十任魔王了,风头无两,人人敬怕,偏在夜里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

也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想着,要不然,就试试同魔王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吧............这些就不必说了吧。

簪星道,先婚后爱这一段在《魔后自述:大婚当夜我发现了夫君的私生子》中已经看过了,不必再听一遍。

总之,这之后,我追着你父亲追了好些年,到最后同他成亲,也不曾听他再提起那女子的名字,若不是后来鬼厌生出现,我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那杀尽半魔者又是为什么?簪星问:半魔也有魔族血脉,凭什么不能活在世上?那是为了震慑魔族的法令,不姜道:人族和魔族是无法孕育子嗣的。

这也有生殖隔离?簪星皱眉:不对啊,那鬼厌生是半魔,如果人族与魔族无法孕育子嗣,鬼厌生是从何而来?不姜没有回答,抬眼看向远处山下的黑石城。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这一点,我也不明白。

几百上千年来,黑石城中的魔族与人族通婚,不曾有诞下子嗣的。

魔族与人族不同,体内有混沌魔元,除非有魔族愿意牺牲自己修为,压制混沌魔元与人族生活在一起,或许可解此困。

不过长期压制混沌魔元十分痛苦,而魔族生性风流,所以这些年,未尝有人成功过。

而江意如能诞下子嗣,只能说明你父尊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压制住了体内的混沌魔元。

不姜眯了眯眼睛,淡淡开口,他是真心喜爱那女子。

簪星不解,既是真心喜爱,就应好好照顾,何以江意如最后沦落到那般境地,在忧愁悲哀中独自一人死去。

我原先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颁布那条杀尽半魔者的法令,黑石城中根本没有半魔,颁布此法,实在多此一举,如今算是明白了。

不姜笑笑,想来鬼雕棠被那人族女子抛弃,心中有怨,想让所有魔族都与人族划清干系,又不好直说,显得他这人斤斤计较,便承说杀尽半魔,警告魔族不可对人族动真情。

不姜唇角一扯,真是个傻子,上千年来,魔族中能对人族动真情诞下半魔的,也就他一个蠢货。

哦,说不定未来还会有一个。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簪星。

簪星:......怎么还伤及无辜了。

虽然不姜将鬼雕棠说得很无辜,但在簪星的视角中,鬼雕棠就是一个抛妻弃子、不负责任的父亲,更勿怪鬼厌生心里会那么想了。

当年鬼厌生亲眼目睹江意如的凄凉下场,自己被村民驱逐,为了找到父亲不惜一切代价进入黑石城,甚至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小春,最后却得到了父亲即将大婚的消息。

而半魔在黑石城中甚至不能存在,难怪他要去万鬼修罗道杀尽万鬼,以求自强。

修炼万鬼噬心之痛,簪星只体会百分之一尚觉难以忍受,鬼厌生却生生受了下来,若非强大仇恨支持,绝不能做到如此。

她叹了口气:说起来,当初鬼厌生要是能见魔王一面就好了。

倘若见到了魔王,魔王若对江意如心中有情,必然不会放任鬼厌生在外流落。

既无过去孽因,也无今日苦果。

她道:只怪鬼厌生一进黑石城,就遇到了那个抢人脸皮的女人,哪怕是遇到了母亲你,也不会弄成今日这般。

不姜对男女情事一向开明的很,她自己的情人比鬼雕棠多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倘若鬼厌生来到黑石城见到的是不姜,不姜说不定第一时间就将他带去鬼雕棠跟前,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那是,鬼厌生运气实在不好,刚进黑石城遇到谁都行,偏偏遇到了对你父亲积怨已久的画皮姑。

那贱人本就不怀好意,没杀鬼厌生,还特意撺掇他二人父子相残,偏偏竟被她搅合成功了。

画皮姑?是啊,当年黑石城中有魔族画皮姑,披着她那张美人皮到处为非作歹,杀人修补她的皮子。

黑石城中不许伤小孩,她却私自在外掳掠幼童虐杀。

你父亲烧了她的皮子,废了她的修为,念她曾有功的份上饶她不死。

我当时还说她乖觉了好一阵子,没想到在暗处憋着坏呢。

簪星问: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早就死了。

不姜道:当年人魔两族大战,死伤无数。

她也死在那场大战中,只是没料到人死了,这么多年过去,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望着山上重重的雨幕,沉默了下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 冤家(1)窈冥殿中,殿门口等候的小双接过不姜手中青伞,撑开挂在了长台上。

不姜拉着簪星的手到软榻前坐下,吩咐侍女去煮木灵姜汤。

你方从魔元池中出来,就被我拉着去黑石山,早晨外头还在下雨,不姜温柔一笑,等下喝点姜汤,我让他们放了些补气灵草,暖和暖和身子。

簪星道:我回去捏个暖身诀就行了,不必这么麻烦。

不过是煮个汤,哪里就麻烦了?不姜嗔怪地看她一眼,眼里满是慈爱:你这孩子,先前去馀峨山的时候就将我给担心坏了,也不知道你在外头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如今回来了,当然要好好补补,今日你就留在我殿中用饭。

我知道你的口味与凡人无异,城中有个厨子,从前是在都州皇家膳食房做御厨的。

今日也算你有口福了,留下来与我一道用饭吧。

母亲,真不用了。

一定要的。

不必麻烦......不麻烦。

小双含笑看着他们二人,簪星叹了口气,看向不姜:母亲,你是不是故意拖着我,不让我回去见顾白婴?不姜笑盈盈地答:是啊!簪星:......她无奈:顾白婴他也没得罪母亲吧?他伤了你的心,就是在得罪我,就是在侮辱整个黑石城的尊严。

簪星愣了一下:有这么严重吗?而且那时候他不是失忆了嘛。

你倒是会为他找借口。

不姜点着她的额头:这般容易就被哄好,日后他岂会将你放在眼里。

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宗门里的人岂不是将黑石城看扁了?我不姜的女儿,谁要是伤了她的心,本殿必然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母亲,你做了什么?簪星警惕起来,忽而又想起了自己殿中的几位宠妃,恍然开口:你该不会让他们对顾白婴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吧?那又如何?不姜抬了抬下巴:你虽然没有继承到我的绝世美貌,但放在修仙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祸水妖姬。

身为魔族公主,没几个男人为了争夺你打架也太没有面子了。

你那位小师叔在宗门里捧得跟个香饽饽一般,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有一个爱慕者来给你添堵,你就给他添七个,看谁心里更不舒服?簪星:......不姜拍了拍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看着簪星笑了一笑:这殿中被我施了结界,三个时辰后才会解开。

你呢,喝碗姜汤,用完饭,就在我殿中好好睡一觉。

这些日子你也不曾好好休息,如今黑石城中无事,你就管好自己。

至于你那个小师叔,她哼了一声,你可是等了他整整两年,要是他连三个时辰都不愿意等,或是被吹灯鬼他们气得拂袖而去,只能说明这人心胸不够宽广,对你用情不够深厚。

这样的人,你何苦要守着他呢?趁早散了算了。

说罢,她也不管簪星是什么神情,径自往里殿走去,边打了个呵欠,我也有些乏了,先去小憩一会儿,你就在此好好休息吧。

不姜离开了,簪星一个人坐在殿中,很快,侍女送来熬好的姜汤。

殿中果然被布下结界,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外头雨声沙沙,簪星坐了片刻,端起桌上的姜汤喝了一口。

姜汤温热,煨得很香,她喝着喝着,沉沉叹了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里殿,不姜脱下大红外袍,小双接过来,替她收好放入一边的箱笼中。

收好后,小双并未立刻离去,他站在里殿门口,犹豫了一下:殿下......不姜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殿下故意让吹灯鬼他们激怒顾小仙长,对顾小仙长多有刁难,并非是因为顾小仙长忘记小殿下一事吧。

沉默了一下,小双才继续道:是为了顾小仙长的父亲?此话一出,周遭空气都冷了些。

殿中半晌没有人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姜起身,走到软榻前的小几边。

小几上摆着一壶清酒,她随手取来酒盅,给自己倒了一小盅。

女子望着酒盅里清亮的酒水,良久,轻哼一声:你看出来了。

小双微微笑了一下:毕竟,顾小仙长和当年那位仙子的神情姿态,实在是生的太像了。

魔后不姜,在嫁给鬼雕棠之前,在魔界中很是过了一段荒唐日子。

当然,她如今也一样。

当年作为魔界第一美人,或者说,三界第一美人,不姜裙下之臣如过江之鲫。

她自己亦很自傲,勾人又多情,在一起的情人从魔族到人族,应有尽有。

当然,魔族生性风流,从来都是见一个爱一个。

情人欢好一阵子,不喜欢了,分道扬镳,再换一个就是。

不姜眼光极高,被她瞧上的人,全都是都州称得上名字的美男子。

顾采玉就是一个。

当年本殿第一次遇到他时,见他姿容出色,俊义无双,才将他带回黑石城,谁知......哼!不姜当初在秘境中偶然见一年轻男子,这男子看起来应当是位散修,正与一条妖蟒搏斗,不姜从旁经过,见这男子相貌生得极好,便拔刀相助,助他宰了那妖蟒,顺便将这男子也一并带回了黑石城。

这男子名叫顾采玉。

不姜那时候还没与鬼雕棠在一起,将这男子带回黑石城,本想与他发展一段艳遇,谁知道这男子温和有礼,文质彬彬,对魔族也无甚偏见,但一谈起情爱,就装疯卖傻,推推拉拉。

凡人间的男子,惯爱玩这种拉扯的把戏,不姜见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

反正她有时间陪得起,也算是增添一点情趣。

不姜是这般想的,反正这男子迟早都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毕竟她这样的女人,都州大陆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可能不爱上他。

顾采玉对她痴心不改,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不姜没想到,顾采玉竟然背着她,偷偷给旁人传了求救消息。

第三百一十三章 冤家(2)求救?殿中传来女子的声音,森然带着冷意:本殿当年哪里亏待他了?他在黑石城一副如鱼得水恨不得自己是魔族的样子,转头就跟别人求救说被我囚禁了?不姜很恨道:这个王八蛋!顾采玉在黑石城过得很好。

不姜是天魔血脉,在黑石城地位高贵,她的情人,哪怕是人族,魔族也都不敢怠慢。

顾采玉在黑石城吃得好睡得好,每日都要出去逛夜市。

闲了还能与不姜谈谈心下下棋,拉扯几番,从生活到情感,都过得丰富多彩。

他自己亦从未对不姜倒过苦水,言语间对黑石城颇为喜爱,是以,当那位美貌女修找上门来时,不姜才会格外惊诧。

那女修很有几分本事,只身找到黑石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过了冥冥河。

她一剑劈开不姜的魔窟,冷冷道:放人。

彼时不姜还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女修找来是何意。

直到顾采玉从身后出来,以一种从未见过的热切目光注视着前来的女修,激动道:青华仙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救?不姜疑惑。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把顾采玉怎么了呢。

要知道她从来不强迫男人,就算看上一个男人,也会想办法让男人先爱上她。

她对你做了什么?女修道。

顾采玉犹豫了一下:也没什么,她没对我做什么,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话说的没错,可他那隐忍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不姜没对他做什么。

不姜自认为纵横都州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但变脸变成这样的,她确实没见过。

青华仙子眼中怒意顿生,一剑朝不姜刺来:无耻魔族!殿中,不姜闭了闭眼,时间已经过去多年,但当回忆的画面再次袭上心头的时候,她的愤怒比起当年丝毫不减。

不姜与青华仙子打了起来。

倒也不是为了顾采玉争风吃醋,一个男人而已,她不姜还不至于拿不起放不下,但青华仙子和顾采玉二人侮辱了她的尊严。

这要是传出去,黑石城的人会怎么说她?竟然掳掠男子囚禁至洞窟强取豪夺,她堂堂魔界第一美人,何至于此!不姜本就是天魔血脉,而这貌美女修实力亦是不弱,二人交手间不相上下。

而那个顾采玉,就站在一边,做出一副十分柔弱胆怯的模样,一边劝架:哎,算了!二位别为了在下交恶,全都是一场误会,算了吧!事已至此,如何能算了。

不姜越想越气,黑石城中倾慕她的魔族数不胜数,旁人得知了一位宗门女修打上黑石城来找不姜要人,不多时就有英雄救美的魔族过来表现。

青华仙子虽修为出众,到底寡不敌众,那女修一面要护着顾采玉,一边要面对魔族众人和不姜的围攻,着实吃力。

不姜毫不手软,魔族与人族本来相安无事,但既然对方找上门来,打死或打伤,后果自负。

宗门修士应当更明白这个道理。

她手中的金刚镯飞向青华后心,被人一箫拦了下来。

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散修,手中漂亮的长箫挡住了她的金刚镯。

惊讶的不止不姜,还有他身前神情冷漠的女修。

而顾采玉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笑意:二位,在下小小一介散修,何德何能让两位姑娘为了在下大打出手......不姜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这散修的修为竟然已经登峰造极,超过在场所有人。

他那把日日不离身的长箫也不是装模作样的摆设,而是他的法器。

这人当日与巨蟒缠斗那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他被带来黑石城无法反抗的模样,甚至他每日走街串巷不务正业的模样,全都是装出来的!他就是个装作柔弱、心机深沉的骗子!那个混账王八蛋,伪君子,不要脸的臭男人!忆起旧事,不姜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分明就是对那女修有情,干脆利用老娘做了好一出苦肉计。

让那女修以为他被囚禁折磨,只身前来救人,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会演戏的男人!追女人就追女人,拿老娘当垫脚石。

这个贱人!他最好庆幸他死的早,不然老娘迟早要打死他!小双静静地站在一边,不敢多言。

后来......后来顾采玉就带着青华仙子扬长而去了,鬼雕棠不在,整个黑石城的人都拦不住他。

这人临走之时,还不小心削了不姜一撮头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女修报仇。

不姜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将酒盅顿在桌上,这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她道:那小子一来黑石城,我看到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神情和姿态随他母亲,那双眼睛,却长得和那王八蛋一模一样!看着就让人讨厌!所以她才会如此气不顺。

当年顾采玉烧她头发,将她当作垫脚石的仇还没来得及报,顾采玉就死了。

如今他这儿子又巴巴地找上门,还伤了自己女儿的心,新仇旧恨自然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魔族,又不是佛祖,不给顾白婴心中添点堵,岂能甘心?父债子偿,顾采玉作的孽,就让他儿子自己受着吧。

本殿倒要看看,顾白婴被簪星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模样。

一边的小双忍笑道:可是殿下,属下看小殿下对顾小仙长亦是一片真心,想来是不会玩弄他的情意了。

我自然知道。

不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随了谁,一点儿也不像本殿潇洒。

谁能想到黑石城的魔族里竟然还能出这么一个情种。

真是气死老娘了。

小双笑了笑:小殿下自幼生长在凡间,与寻常人无异,心中思慕一人,想与对方一生一世也是寻常。

这世上,小殿下有喜欢之人,并且近在眼前,不是很好么。

殿下的初衷,也是希望小殿下过得快乐吧。

桌上酒盅干净清亮。

过了片刻,不姜垂眸,妥协地叹了口气,道:当然。

第三百一十四章 铃声(1)殿中灯火通明,外头夜雨霏霏。

簪星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然全黑了。

黑石城的天黑得早,小双从外面走进来,笑道:小殿下醒了。

禁制解开了?簪星愣了愣。

她用过饭后,许是太疲乏了,毕竟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睡觉,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

这一觉睡得很沉,待醒来,才发现竟已是这般时辰。

殿下出去寻明净大师说话了,小殿下现在可以回混沌殿。

小双拿起外裳替簪星披上:天气湿冷,小殿下小心着凉。

簪星紧了紧衣裳,匆匆站起身,道:没事,母亲回来后你替我跟她说一声,我先走了。

田芳芳他们早上去的混沌殿,都这个时间了,也不知走了没。

黑石城下了整整一日雨,风从山上俯吹下来,在城池中横冲直撞,将洞窟门口的青色灯笼吹得东倒西歪。

雨也沾了夜色的冷薄湿意,一点点地偷偷挤上人的衣袖袍角。

混沌殿门口,吹灯鬼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正在门口徘徊。

远远张望间,瞧见簪星的身影,这人便提着灯笼上前,撑伞替簪星遮住头顶的雨丝。

簪星将润湿的外裳脱下来扔给他,问:他们呢?孟仙子他们已经回去了......簪星脚步一顿,回头望着他。

吹灯鬼又笑了笑:顾小仙长还在。

簪星没说话,红衣男子贴心地站在门口:水君他们都已经下去了,属下就守在门口。

不必,簪星打断他的话:你也下去吧。

吹灯鬼愣了愣,遂又笑道:是,小殿下。

人全都退下去了,大殿中空空如也。

混沌殿素来空旷,纵然众人在殿中增添了不少花里胡哨的东西,可一到夜里,天色暗下来,所有的晶石不再闪耀,便显得有些冷清。

吹灯鬼嫌殿中孤寂,摆放了许多灯火,如今大殿窗户未关,风从外头吹进来,将灯盏熄灭一半,越发显得阴冷荒凉。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空。

雨声淅淅沥沥在外头响起,窗前的石台上,坐着一人一猫。

摇曳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落在地上,那影子也孤零零得可怜。

少年背对着簪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身边的大猫说话,他道:不必妄想,我和他们不一样,杨簪星,你听好了,我绝不会做......绝不会做......似乎很难以启齿般,他迟迟没有说下一句。

簪星静静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他的下文,忍不住开口:绝不会做什么?雨声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雪白的大猫转过头,似才发现簪星的到来,快活地冲着她直扑而来,被簪星一把接住,抱在怀中。

顾白婴从地台上站起,转过身来。

他就站在簪星的对面,距离簪星几步之遥,却像是隔了很远。

明明先前才在馀峨山见过面,明明不久前还在一起携手并肩作战,然而眼下这一刻,灯火昏暗,夜雨绵绵,少年站在她对面。

他眼眸晶莹如星辰珍宝,目光里却有一点刻意藏敛的涩意。

弥弥从簪星怀中跃下,溜到了一边,好奇地看向殿中两人。

良久,簪星开口了,她看向顾白婴,轻轻笑了笑:师叔,你记得我了?一声师叔,令少年微微一愣,也让方才微妙的生疏烟消云散。

他眼中的朦胧涩意逐渐散去,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顾白婴道:你现在如何?什么?枭元珠被一分为二,钻入你体内,五轮塔的时候你被鬼厌生打伤,一直昏迷不醒。

他眉心蹙起:没事吗?没事。

簪星道:我在魔元池中泡了整整一夜,温养淬体,好得七七八八了。

簪星展臂,给他看自己活蹦乱跳的一面:倒是师叔你,我听门冬说,当初你助我离开万杀阵,后来被赤华门的那些人为难,在五雷台上受雷刑多日,你的修为.....无事。

顾白婴不甚在意地回答:掌门替我疗伤,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不过雷刑而已,又死不了人。

他又看了簪星一眼,轻咳一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

簪星笑了笑:我知道。

门冬早就与她说了,不过,纵然门冬不告诉她,簪星虽然有些生气,但也不至于就为此耿耿于怀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毕竟她本来就不喜欢为难自己,从极冰之渊中走了那么一遭出来后,比从前更会想了。

杨簪星,你......究竟是如何成为魔族的?顾白婴望着她:既是魔族,又为何要上姑逢山。

簪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她问:师叔相信我吗?当然。

少年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然我干嘛救你。

他这没有半分犹豫、理所当然的态度令簪星怔了一怔。

她眼底浮上些笑意,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本来我生辰日那天夜里,出虹台上,我就想同你说这件事的。

可你马上要闭关了,怕影响你闭关,我就想着,等你出关后再告诉你,没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

想到万杀阵的事,两人都默了默。

簪星抬眼看向他:你呢,你当时想对我说什么?顾白婴一愣:什么?你当时不是说,等出关后,也有话对我说吗?簪星问。

他没有说话。

雨似乎更大了些,滴滴答答,是水珠落在外头青石台上的声音。

簪星上前,摸出袖中的簪子,那根漂亮的簪子曾碎为两截,被悉心修补,仍可见一丝裂痕,没有了如星的元魂点缀,看起来朴素又可怜。

她紧紧盯着顾白婴的眼睛,声音温和又不依不饶:修士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元魂分离出去,你却骗我说是从画金楼里买回来的普通首饰.....顾白婴,你为何要送我这根簪子呢?殿中灯火将人影在地上拖曳得绵长,远处的黑石山,草木湿润,夜色重重。

叮——忽然间,有清脆的、袅袅的铃声从殿中响了起来。

------题外话------今天更一章哈,明天万更~第三百一十五章 铃声(2)寂静的夜被打碎了。

铃声将窗外的雨衬得格外缠绵。

少年站在重重灯火中,簪星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青色铃铛上。

似是注意到簪星的目光,他沉默一下,取下腰间的结心铃。

这铃铛曾在五轮塔的时候碎过一回,铃身上下都布满裂痕,昨夜他用龙涎胶修补了大半夜,也不能让它恢复到从前无瑕的模样。

而眼下,这布满裂痕的青色铃铛,就躺在顾白婴手心,窗外夜雨霏霏,一点冷风从外头穿进,将铃铛扰得轻盈脆响,一声一声,悦耳动人。

你......听见它说什么了吗?顾白婴道。

簪星盯着他的眼睛:说什么?少年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眸色如潮水汹涌:它说喜欢你。

簪星一愣。

顾白婴平静开口:我也是。

铃声更急促了。

雨水如缠绵情丝不绝,滴滴答答弹拨石板。

殿中昏暗灯火,却将空旷大殿衬得如烛光花影,夜色朦胧。

少年身姿挺拔,眉眼干净,灯火越是昏暗,就越是将他艳色发带和衣袍的赤红雁纹衬得更加嫣然。

而他人也是明亮又飞扬的,如他自己那杆漂亮的绣骨枪,意气又琅然。

只是如今,他将锋锐尽数收敛,如黑石城的这场绵绵夜雨,压着心底看不见的心事。

簪星在怔忪过后,慢慢地笑起来,她往顾白婴跟前走了两步:我.....顾白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簪星微怔。

顾白婴抬眼看向她。

在馀峨山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簪星了,可似乎只有眼下,他才有机会真真正正地细细打量眼前人。

她和两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却又截然不同。

女子脸上已经没有了域留下的伤疤。

过去两年,众人总是因那块疤痕对她容貌多有指点,她自己似乎也很在意。

但顾白婴其实从未觉得那有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觉得那块疤痕丑陋过。

或许,他从来也就没有真正讨厌过杨簪星。

她就站在自己眼前,深绿衣袍上,精致的银色四神纹在灯火下泛着微微光泽。

她眉眼间温和又骄傲,蓬勃又宁静,望着自己的目光迷惑,唇角却带着熟悉的笑意,一如姑逢山同行的日子......结心铃的声音更清脆了。

顾白婴移开目光,淡道:杨簪星,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簪星不解:什么?她又往前走了两步,风吹过,他似乎能闻到对方发间清淡的香气,落在殿中的影子距离缠绵又危险,而他不能再往前一步。

我不会留下来。

他暗暗握紧拳,平静开口。

簪星更迷惑了。

顾白婴不语,金翡翠曾笑着对他说:一生很长,少年人,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日后就知道,所谓情爱道侣,没什么大不了。

他垂眸,一生是很长,可结心铃只会为一个人而响,他也只会为一个人心动。

顾白婴?耳边传来杨簪星的声音,她站在自己的面前,神情犹疑。

少年沉默一下,才平静开口: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我也没想过日后要喜欢上别人。

但是,他低头看向簪星,眼底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人族和魔族不同,我与你也不同。

你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但我不行。

什么?杨簪星,我无法和别人共享情意。

云缎锦袍上欲飞的朱红大雁,在灯火下氤氲成艳色浓雾,像破碎的眼泪。

簪星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开口:你是不是见到了我殿中那些人,觉得他们是我的宠妃?不是吗?簪星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是,你要如何?少年低头,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将她此刻的眼神镌刻在心底,然后,他淡淡地、平静地开口:我顾白婴一生只一个人,如果我们不能成为彼此唯一的道侣,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吧。

老死不相往来?他下颚绷得很紧,声音亦是生硬:因为我不想看你和七个宠妃其乐融融的模样,如果不能做你唯一的道侣,日后就不要再见了。

他倒是坦荡,簪星忍笑,偏头看着他:这么无情吗?做不成道侣,可以做朋友。

不必。

我不缺朋友。

顾白婴打断她的话。

簪星沉默。

他顿了一下,从腰间解开乾坤袋,扔到簪星怀中:这个给你。

簪星抓着那只袋子:这是什么?姑逢山的丹药灵草,先前你在五轮塔中受伤,多补补吧。

他道:黑石城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忍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有些不耐地开口,你怎么过日子的,瘦成这样。

簪星掂了掂手中袋子,乾坤袋沉甸甸的。

在姑逢山的时候簪星就知道顾白婴财大气粗,随随便便袋子里都能拿出好几千灵石。

宗门里宠着他,他随身的灵器法宝绝不会少。

她笑了笑:你都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何必还送我这么多东西,我让你伤心你还破费,岂不是亏了?顾白婴神情一僵,很快,他哼道:什么伤心,我喜欢这件事,本来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少臭美了。

他复又想到了什么,看了簪星一眼,微微抬了抬下巴,轻描淡写道:杨簪星,你不用可怜我,你也知道,我这么好,又不缺人喜欢。

再说,是我不愿意进混沌殿做你的第八个男宠,是我拒绝了你。

他如过去一般狂妄,似将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嚣张,却在转身之时,黯下眼色,垂下的睫毛如被雨打湿的蝴蝶,藏着几分狼狈。

走了。

少年移开目光,转身想要离开。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簪星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说:顾白婴,你同人表白都是这样的吗?刚表白完就分手?他克制住自己想要转身的冲动,冷静开口:杨簪星,我说过了,我不会做你的......如果我说,那七个只是混沌殿随侍我日常起居的人呢?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呢?夜雨中,她的声音像是解不开的咒,缠绕在少年心头。

顾白婴,你还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题外话------婴婴,一个把表白说成分手的男主。

第三百一十六章 心意(1)风变温柔了,夜雨也羞怯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眼前的簪星,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簪星叹了口气:我的小师叔,你怎么这般好骗,且不说你对我的人品有何质疑,你连对我的审美都有很大误解。

你看看这殿中,再看看他们的装束,你真的觉得,我会喜欢那样的?似乎是被簪星的那句我的震了震,顾白婴脸色微微发红,小声斥道:别乱喊。

簪星:......他好看的眉心蹙起,有些不解:但他们说......当然是骗你的。

簪星想也不想地道:不然你想想,他们可有对你说过如何伺候我?可与我双修过?肯定是没胆子编排这些。

顾白婴轻咳一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不是在跟你解释吗?簪星道:姑逢山宗门里不让双修,这句话我可记住了,就连在魔界黑石城都不敢犯戒。

忽然这么坏我名声,我自然要解释一下。

顾白婴神色一松,不过语气仍旧不大痛快,他问:那他们为何要骗我?不知道,可能是为我出气吧。

出气?现在全黑石城的人都知道你和湘灵派那个蒲萄仙子不清不楚的事了。

馀峨山一行,除魔军还拿此事羞辱我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好歹也是黑石城下一任主人,怎么能被如此羞辱。

你怎么让他们气不顺,他们自然就给你找回来呗。

顾白婴见了鬼似的看着她:我没有!他又强调了一遍:我和她什么都没有,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你看,你现在知道被污蔑的滋味如何了。

簪星摊手,我和他们也什么都没有,也就是平日里帮我装点装点这殿中罢了。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可那个拿绳子的男人跟我说,你素日都和他用绳子玩游戏......他神情有些不爽,看她的目光十分谴责。

大哥,不过是翻花绳啊!簪星喊冤,缆将军的绳子可大可小,我第一次见那么大的翻花绳,不过是去尝试了一下,这也能被泼脏水。

不过......她狐疑地看向顾白婴:你以为我们在玩什么?顾白婴脸色有些发红,避开了她的目光:没什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顾白婴!她跟在他身后惟恐天下不乱地大声嚷嚷。

顾白婴忍无可忍,转身来捂簪星的嘴:别乱说!簪星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身,猝不及防间脚步一个踉跄,往后仰去。

顾白婴目光一凝,下意识将她往回扯,脊背撞上了身后的柱子,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风吹起他的发带,也吹动女孩子的衣裙。

簪星抬头,看见了少年人光洁的下巴。

清脆的铃响和心跳混在一处,蓬勃而富有生机。

而窗外的夜雨,将烛火弹拨得朦胧动人。

他微微低头,哑声开口:......杨簪星。

嘘——簪星道。

他便倏然住了嘴,只是沉默地看着撞进自己怀中的人。

无月无星的夜,冷风吹起大殿的纱帐,一片似雾烟霞里,簪星开口:顾白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潺潺落雨,滴碎好梦。

少年漂亮的清眸凝着她:什么?我的铃也响了。

他一怔。

女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在这里。

......雨在清晨时总算是停了下来。

残留的雨水从树枝上滚落,砸进地上的水洼,溅起飞露落在洞窟旁发光的骸骨上,像亡者晶莹的眼泪。

门冬坐在洞窟口,低头看门口的蚂蚁搬家。

孟盈正在桌前喝茶,见状望了望远处,天光已亮,东方既白。

被雨水洗刷过的黑石城在白日,显得干净又冷寂。

师叔还没有回来吗?牧层霄问。

门冬摇了摇头,快将眼睛都看瞎了,边道:一夜未归。

他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看来,他是决定做混沌殿的第八位宠妃了。

怎么这么说?牧层霄疑惑。

都一夜没回来了,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好事?可怜我们太焱派的小师叔,竟然沦落到了和黑石城里的妖魔鬼怪争风吃醋的地步,这还不如和湘灵派那个蒲萄好了呢。

门冬说起此事,一阵捶胸顿足。

田芳芳正伸懒腰伸到一半,闻言不乐意了:师弟,你这话不对,湘灵派那个女弟子哪里比我们师妹好了?她纵然有千般不好,可她没有七位宠妃啊。

门冬道:杨簪星殿里人可不少,你也看见了,那些人各个颜色不差,说话又热情。

咱们师叔那个脾气,又不懂讨好人,也不懂哄姑娘开心,更不会说甜言蜜语,如今还能凭借着脸和身体讨得簪星欢心,时日一久,人家倦了,腻了,他还不被冷落?日日被欺凌排挤?簪星和顾白婴刚走到此处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顾白婴面无表情地一脚踢过去:难为你为我想得如此长远。

师叔?门冬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你回来了?簪星看向洞窟里众人,奇道:师姐,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吗?何止?门冬小声嘀咕,昨夜等你们等到半夜,谁知道你们今早才回来。

他审视的目光在簪星和顾白婴身上逡巡一遍,末了,摸了摸下巴,你们昨夜是不是双修了?簪星:.....顾白婴怒道:你给我闭嘴!田芳芳走过来,拉着簪星往里走,边道:师妹,别听门冬胡说,童言无忌。

昨日我们本来想一道在混沌殿等你的,后来雨太大了,小双说你可能回来得太晚,就让我们先回去,只有师叔一人在殿中等着。

他背对着众人,低声问簪星,所以师妹,你们昨夜......簪星无奈,她转身,在桌前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解释:昨夜什么都没发生,我与顾白婴说了半宿的话,时间太晚,就让他在我殿中歇下。

他睡外殿,我睡里殿,什么——都没发生。

------题外话------我们星妹,是有点遗传撩汉天赋在身上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心意(2)洞窟里沉寂片刻。

过了一会儿,田芳芳笑道:什么都没发生啊。

他爽朗开口,我就知道,怎么可能发生什么嘛!话虽如此,语气却有些失望。

失望?门冬看了顾白婴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目光里竟还带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不满。

顾白婴眉心一跳:你那是什么表情?孟盈轻咳一声:师妹,先前在馀峨山,人多嘴杂,也没来得及问你。

如今总算有了机会,你究竟是如何成为魔族的,又为何要上姑逢山?这事迟早也要说开,昨夜她已经同顾白婴说了一遍,今日还得再说一遍。

簪星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开口道:其实事情发展到这样,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她将自己是如何得到枭元珠,又是如何发现自己魔族身份,最后被鬼厌生扔进极冰之渊撞见不姜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末了,簪星叹了口气:我上姑逢山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魔族。

我要是知道,应该也不会上宗门找死。

顾白婴目光微动。

不等她说话,牧层霄又道:说起来,那枭元珠似与师妹你很有缘分,当初在水涧时,你为了保护云心落入水底,才拿到枭元珠。

会不会是因为枭元珠感应到你魔族的身份,连带‘域’都受了影响?簪星沉默,哪里是枭元珠感应到她的魔族身份呢?只怕是因为枭元珠,天道才会改变,给她硬生生地安排了一个魔族身份吧。

只是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会信了。

还好当初师叔分出一隙元魂,保住了师妹的性命。

师妹能从极冰之渊走出,也算是有大造化之人。

我们这些人还好,师父他们要是得知你还活着也必然高兴,可其他宗门的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灵心道人那老不死的定然又要找茬,如何将此事化解,还得想个法子才行。

田芳芳道。

我倒不担心这个。

孟盈摇头,如今各大宗门方被鬼厌生杀得元气大伤,想来没有那么精力来找黑石城的麻烦。

我担心的是师妹。

我?簪星问:师姐担心我什么?当年你父亲,魔王鬼雕棠就是因为炼化枭元珠走火入魔,最后被吞噬心智。

如今枭元珠被一分为二,师妹你现在虽是看着无碍,可焉知枭元珠日后会不会埋下什么隐患?还有另一半枭元珠,现在在鬼厌生手中。

鬼厌生性情无定杀人无常,如今是受了伤躲了起来,但有朝一日,倘若他也将枭元珠彻底炼化,又会对人间做出什么,你我都不知道。

簪星沉默。

她原来不曾炼化枭元珠,而鬼厌生拥有了枭元珠两年,也不曾将此珠炼化,可见炼化枭元珠,绝非易事。

而如今一半枭元珠飞入她体内后自动与她灵体融为一体,想来,鬼厌生那头未必不是如此。

原先鬼厌生尚还有一个复活小春的希望,可如今两生佛轮已毁,小春起死复生再无可能。

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活在世上,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洞穴里很是潮湿。

灌木遮住穴口,只留一点阴冷月光从缝隙溜进来,照进穴中人的脸。

少年的衣袍渐渐渗出大块大块的嫣红,他脸色苍白如纸,大滴汗水从额间滚落,血水与汗珠混在一处,让他整个人恍若厉鬼。

从鬼厌生的身上,慢慢溢出寸寸黑雾,这些黑雾渐渐凝成无数个人影,咆哮着在他周围盘旋,仿佛盯伺着猎物的野兽,只等猎物露出弱点,然后一拥而上将他撕个粉碎。

洞穴里似乎更冷了,黏腻的泥土没上脚尖,仿佛某种可怖生物。

衣着单薄的少女坐在一边,肩头瑟瑟,忍不住望向闭眼端坐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从黑石城逃出来后,她遇到了鬼厌生,鬼厌生将她带到此地,她也不敢逃走。

等着等着,就在容椿以为鬼厌生不会再回来的时候,这少年带着满身的伤回来了。

而他看见容椿的第一眼亦是意外,只问:你还没走?容椿诺诺地不敢说话。

她是在修罗鬼道里遇到鬼厌生的。

修罗鬼道,是都州所有修士谈之色变的绝地,只有走投无路、或是胆大包天的赌徒才会踏足此地。

修罗道中亦有万鬼修罗噬人心魄,容椿一家被修炼邪道的邪修掳来,作为打开修罗鬼道的敲门砖。

长道漫漫,还未进入,便已闻到铺天腥气。

她听到有万鬼哭嚎,邪修将容椿父母的双手按在修罗道大门之上,人的血气沾上大门,刹那间,那扇幽深大门轰然打开,从里面伸出无数惨白枯瘦的手臂,将活人硬生生地拖入进去。

她听到父母撕心裂肺的惨叫,她也被推了进去。

然后,容椿看到了一个少年。

那是一个浑身是血的苍白少年,衣袍已经看不清楚原先的颜色,覆盖了大片乌黑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他有一双美丽的金色瞳眸,看向她的目光,如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没有半分情绪。

他一步步朝容椿走来。

这人是从修罗鬼道中活着走出来的人,是比恶鬼还要凶恶的人。

容椿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绝望,无数惨白的手臂拉扯着她往甬道更深处拖去,她甚至能听到那些恶鬼吞嚼骨头发出的响声。

这少年走过一地血色,走过满道残肢,走过容椿身边,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眼神阴冷得不像个活人。

容椿闭上眼睛,黑暗深处,传来母亲奄奄一息的呼喊:小椿......再也没有声息。

踩着白骨的脚步声倏尔顿住。

她感觉到周围拉扯着自己的力量似乎轻了一些,睁开眼,就看见那金瞳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语气莫测:你叫什么名字?容、容椿。

他微微一怔,下一刻,一道黑雾闪过,容椿身边缠绕的手臂倏尔粉碎。

少年看着她,语气冰冷:过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七夕(1)容椿跟了上去。

这少年杀了害她全家的邪修,救了容椿。

他没有与容椿说话,也没有要安置容椿的意思。

他浑身上下笼罩在可怕的黑雾里,那双金瞳一看也不是普通凡人。

她是在小城里长大的姑娘,胆怯柔弱,对于危险,本该毫不犹豫地避开。

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容椿跟上了鬼厌生。

她没有别的去处,爹娘已经不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本也如水中浮萍,身世飘零。

鬼厌生没有赶走容椿。

容椿话很少,也不会询问鬼厌生的事。

鬼厌生随她跟着,似乎也默认了她这般行为。

偶尔还会吩咐她做点事,鬼厌生第一次与容椿说话的时候,容椿心中暗暗高兴了许久,总觉得自己是被这少年需要的。

她也见过鬼厌生杀人的时候,在都州,在宗门,在黑石城。

鬼厌生杀人的时候,嘴角总是噙着淡漠的笑容,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大多数时候都藏着一些疯狂的厌世。

他杀人的时候手段亦很凶残,不管好人坏人,统统不留活口。

容椿刚开始还会做噩梦,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

这少年喜怒无常,总是随手杀人。

哪怕是为他做事的手下,上一刻还在言笑说话,下一刻,就能毫不犹豫地要了对方的性命。

所有人都怕他,觉得他是个疯子,但容椿觉得,鬼厌生不是疯子,他只是厌倦了这人世。

跟在鬼厌生身边的魔族不明白鬼厌生何以要带着一个凡人在身边,况且这凡人女子容貌并不算多出色。

这些年,鬼厌生身边的人都被他杀光了,但容椿留了下来,他从来不曾对容椿出手。

旁人以为他对容椿或有情意。

但容椿知道,他心里在念着另一个人。

每次下雨的时候,鬼厌生总会带着他那把纸伞坐在山洞口,看水珠一点点地从天上落下,没入地上的泥里,直到杳无痕迹。

有一天,容椿听到他低声念一个名字:小春。

那时候容椿就明白了,他心中的那个人,原来叫小春。

她恍然大悟。

难怪当年在修罗鬼道时,他明明都快走远了,却突然停下来问自己的名字。

因为母亲唤了她小椿。

一个名字,让她活了下来。

有时候容椿也忍不住在想,能被鬼厌生放在心上的那个小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小春的真容,想来,那女子应当已经不在世上了。

容椿觉得鬼厌生很可怜。

他修炼的功法,与正道宗门不同,仿佛要忍受噬心焚身之苦,常常痛不欲生。

他杀的人越多,功法修炼越强,反噬越重。

所以他每次闭关的时候,从不让那些魔族靠近,他不信任任何人,也怕有人趁他虚弱时要了他的性命。

他拼命修炼,努力突破,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强。

他杀上宗门、在人间随意屠戮,仿佛立志要做一名令世人闻风丧胆、遗臭万年的魔头。

可是,容椿时常觉得,这人的心是空的。

他好像很努力地在抓住一些什么东西,但是什么都抓不住。

好似无理取闹的顽童,做这些事情是为了要谁看到,然而能看到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悲惨又可笑。

洞穴里的黑雾更浓了,大朵大朵的黑色将洞中人牢牢包裹,从其中传来压抑的低嚎,似有人在拼命忍着撕心痛苦。

如过去无数次一样。

容椿垂眸,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留在这里,她明明早就可以走了,离开这里,离开鬼厌生,她可以过上同从前一般的,普通又安宁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和天下人恐惧厌恶的大魔头一起,未来艰辛、前路茫然。

或许,疯了的不止鬼厌生一个。

她也是疯子。

......黑石城连绵多日的雨总算是停了。

顾白婴他们来黑石城的第三天,是都州的七夕。

到了夜里,整个黑石城都热闹了起来。

魔族与人族习性不同,与昼伏夜出的鹰子倒是差不离多少。

白日里或是在洞窟里睡觉,要么修炼,一到夜里,人人都跑了出来。

黑石城的天本来就黑的早,一到傍晚时分,城中的灯火就亮了起来。

小双过来给簪星送衣裳,回去时正好遇到了来找簪星的顾白婴一行人。

门冬盯着小双看了半晌,扯了扯顾白婴的袖子,轻声道:师叔,他是不是也是簪星的男宠?在馀峨山的时候,似乎听那些魔族隐隐约约地提醒过。

顾白婴:闭嘴。

小双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一行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温声道:小殿下已经梳洗完毕,马上就要出来了。

说罢,冲众人点一点头,飘然而去。

田芳芳摸了摸下巴:看着斯斯文文的,不像个魔族。

一抬眼瞥见顾白婴的眼神,赶忙又道:当然,比起师叔还是差了点。

顾白婴哼了一声,没接话。

说话的功夫,簪星已经从殿里出来了。

梳女给她梳了个人族女子时兴的燕尾髻,发梢垂在肩上,又换了一件翠色绣藤萝的衣裙,裙子腰身收得纤细,袖子薄而窄,整个人瞧上去俏皮又轻灵,果真如人族那些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她一出来,众人都愣了一下。

从前在姑逢山的时候,簪星顶着块伤疤瞧不出来什么。

后来馀峨山再见,她一身衣袍宽大冷艳,如今换上寻常衣裙,站在殿前,夜风吹过,实在亭亭玉立,明艳动人。

田芳芳由衷地感叹道:师妹,你同孟师姐站在一处,咱们太焱派看着都光鲜了许多。

是不是,师叔?顾白婴抬了抬下巴,神情是与有荣焉的得意:自然,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人。

牧层霄轻咳一声,小声道:那不是师父的功劳么。

顾白婴强调:幻术是我教的。

簪星:......好了好了,田芳芳出来打圆场:师妹长得这么好,还是魔后殿下的功劳,时间不早,咱们走吧。

------题外话------容椿拿到的剧本:反派白月光替身文学第三百一十九章 七夕(2)黑石城的夜市极繁华。

黑石山上山脉漆黑,气候又总是阴沉沉的,因此,魔族极喜爱用一些斑斓的颜色与发光的宝石装点洞窟。

一到夜里,无数摊贩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黑石城众人或推着木板小车,或在地上摆上长桌板凳,在附近挂上绿油油红艳艳的灯笼,把黑石城装点得明亮灿然。

街道也是喧嚣的,打扮奇异的魔族男女依偎着从人群中走过,很有些俗世烟火的味道。

牧层霄有些不自在:师妹,你们这里的人都如此奔放么?魔族本就行事大胆,穿衣奇异且不提,更不吝于展露自己的热情。

在街道上走着走着相拥亲吻是常事,还有美艳的魔族女子大胆伸手去勾牧层霄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在牧层霄手臂上留下一道嫣红划痕。

牧层霄面红耳赤,如芒刺在背,可劲儿地往田芳芳这头挤。

孟盈虽然也生得美丽,惹来无数魔族男子的目光,可她腰间那把月魄实在吓人,更何况她从头到尾都冷着一张脸,瞧上去谁要是敢调戏她一下,立马就会被剁下爪子。

是以那些男子也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顾白婴这张脸就更招摇了,年轻又俊俏的少年郎,自来最受魔族女子欢迎。

不过那些女子在看到顾白婴身边的簪星时,立刻就偃息旗鼓了。

再怎么不长眼,也不能和下一任魔王抢男人。

倒是田芳芳颇为不服,小声道:连门冬都有人搭讪,怎们就没人注意注意我?簪星:......师兄,你要不先把你肩上的斧头收起来再说。

四处都是歌舞的声音,前方有人围成一群,正在看皮影戏。

簪星几人也挤上前,就见那皮影戏里正演着一男一女欢好缠绵之态,做得栩栩如生,而背后做戏之人亦是口技如真,令人叫绝。

身前身后都是起哄的魔族,还有魔族嘴里叫着:好!再大胆一点!簪星正在震惊,一边的顾白婴已经红着脸将她拽出了人群。

杨簪星。

他眉间藏着隐忍的不悦,想了想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谴责地盯着她没说话。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簪星叹了口气,道:好,我明日跟母亲说说,日后黑石城中这种过于直白的皮影戏,不能在大街上演。

顾白婴轻咳一声:行吧。

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小题大做了,他看向前方:你要不要买东西?啊?他看了身后尚在人群中的田芳芳几人一眼:不必管他们。

你想不想在这里逛逛?要是有喜欢的东西,我买下来送你。

簪星很想提醒面前人,这里是黑石城,而她是黑石城未来的主人,去任何一个摊点,只要她看上的,都不必付钱,更何况黑石城里用的是魔珠。

不过,顾白婴一片好意,她若是拂了,倒是显得有些不识好歹,思及此,簪星就道:好吧。

正好,我也许久没有买东西了。

簪星来到黑石城的两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别说七夕,连夜市都没怎么见过。

今日也恰好是时间赶上了,连天公都作美。

虽无星无月是个阴沉的夜,好歹却没有如前些日子般下雨。

璀璨灯火如蜿蜒巨龙,将漆黑山脉点亮,这里一瞬间如精怪长居的灵诡艳境。

光怪陆离,人间烟火。

顾白婴就走在簪星身边,身侧人流如织,他便自己走在外侧,让簪星走在里侧。

簪星侧头看去,就看见他在灯火下模糊的侧脸。

注意到簪星的目光,顾白婴低头,奇道:怎么了?没什么。

簪星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抓住他的手。

顾白婴怔了一下,突然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簪星立刻问。

他学着簪星的模样移开目光,唇角勾着,神情有些得意,嘴上却道:没什么。

簪星盯着他半晌,心道,果然是她喜欢的类型,原先就觉得顾白婴生得好,如今在这满城夸张打扮的魔族中,顾白婴简直如一股清流,教人想忘也忘不掉。

身侧有魔族女子捧着一大把艳丽的蓝色花朵经过,给心上人送花,是无论人族还是魔族都会做的事。

只是这花看在魔族眼中芬芳袭人,看在人族眼里,却是一颗又一颗的颅骨,看着未免悚然。

鬼首花在你们这里,很受欢迎?顾白婴有些迟疑地问。

应当是吧。

那你要不要......他询问地看向簪星。

不必了!簪星立刻否决。

虽然这花在她眼里的确是花没错,但只要一想到在旁人眼里她是捧着一颗颅骨闻闻嗅嗅,簪星就头皮发麻。

她瞧见前方不远处,有许多人围在一摊前,就拉着顾白婴往前走,边道:那边人多,我们去看看。

待走近了,才瞧见这小摊极为别致。

摊主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子,脚边摆着一方巨大花盆,花盆里长着一棵会发光的树,约有一人来高。

簪星再往前走了两步,仔细一瞧,才发觉这哪里是树会发光,而是这没有叶果只有枝叉的树上,挂了许多银色的小锁。

这银锁做得小巧精致,锁扣处嵌着一块会发光的石头,被打磨得格外光润。

这是......簪星拿起一只。

这是合欢同心锁,摊主没认出簪星,热情地介绍道:只要用笔将两人的名字写上去挂在树上,再用钥匙将锁锁上,两人就会一生一世不分离!簪星正觉得这银锁有些熟悉,就听得摊主继续道:咱们黑石城的魔后殿下就最爱用这银锁。

您看殿下就是因为有这锁,锁住了天下间无数优秀男子。

姑娘要不要也买一些回去?十把起卖,买十送一,买五十送十,一把只要一百魔珠,很划算的!顾白婴眉心一蹙:十把起卖?当然!摊主一叉腰,答得理直气壮,一把怎么够?堂堂黑石城的魔族女子,什么男人要不着,难道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当然是先来十个!顾白婴冷笑一声。

------题外话------魔后同款爱情锁,锁住爱情,批发售卖!第三百二十章 合欢同心锁(1)摊主还在不遗余力地热情劝说,身侧人的目光却越来越凌厉。

簪星生怕这人激怒了顾白婴,两人就在这光天化日下打了起来,忙掏出一把魔珠递过去:哎,我付十把的钱,只要一把就行了。

她从树枝上挑了个最大的,就这个。

我懂。

摊主瞥一眼簪星身边的顾白婴,凑近她低声道:小情人气性大,如今正喜欢着自然要哄着。

不过我银娘子也不是占你便宜之人,姑娘,我都在这里出摊,我就当帮你存着剩下的锁,等日后你什么时候想再要了,就到银娘子这里来拿剩下的九把!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钥匙,声音大了些,诺,把名字写上去后,记得把锁锁起来。

钥匙别扔,倘若哪一日情缘断了,想换人了,就把锁打开,明白吗?顾白婴忍无可忍,提着绣骨枪就要上前:胡说八道什么,有你这么做生意的?我怎么了?魔族女子从来泼辣,闻言只冷笑道:人与人相逢,看对眼了就处,处不到一起就分开,不是很正常的事。

难道同一个人在一起就要一辈子在一起?有没有出息!少年人,我看你身边这位姑娘姿容美丽,必然少不了追求者,如今是瞧你生得风姿俊美,日后你人老珠黄了,难道还要拴着人家不让人家寻下一段情缘,如此自私,还说什么喜欢!我自私?顾白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还不叫自私?人家有了更好的选择,你要做的,当然是祝福啊!一派胡言!好了好了好了,怎么还吵起来了?簪星头疼,人族与魔族的择偶观在这一刻发生了巨大碰撞。

簪星把银锁和钥匙装进袋子,拉着顾白婴赶紧往前走,黑石城的人说话向来如此,都是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顾白婴气得不轻,冷着脸不说话。

簪星还要再劝,听得前方有人叫自己:师妹!田芳芳正站在小摊前,怀里抱着一大堆油纸包,门冬跟在他身边,他二人又没有道侣,也没有心仪对象,倒是真真正正来逛夜市的。

师妹,田芳芳朝她招手,边道:你们这儿吃的比姑逢山上吃的味道好多了。

我刚换了不少魔珠,你要什么,我顺道给你带点儿,回头晚上饿了做宵夜。

黑石城的口味重油重辣,与姑逢山的清淡养生截然不同。

簪星也不与他客气,只道:谢谢,葱油鸡,不要葱。

好嘞!顾白婴闻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方才冷着的脸缓和了几分,突然笑了一下。

簪星问:你笑什么。

他慢腾腾道:你这口味倒是没变。

过去在姑逢山上不吃葱,如今来到黑石城也不吃。

我的口味一向很专一。

簪星道。

正说着,又见前面一小摊前,站着两个熟悉的人,孟盈与牧层霄。

他二人站着的小摊不如别家热闹,显得有些冷清。

簪星走近一看,见这小摊摆着的都是一些首饰发钗之类。

魔族的审美向来大胆,首饰自然也是格外闪亮。

牧层霄从那一片花花绿绿的珠宝中,挑出一只粉色珠链。

这链子看起来很粗糙,颜色粉得尤其夸张。

夸张到把这链子放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人主动捡起来看,偏偏牧层霄捡起来了。

他将那手链端详许久,犹豫了一下,问身侧的孟盈:师姐,你觉得.....公子好眼光!小贩是个穿银袍的中年男子,头发一簇簇梳成小辫,手上腕间缠的都是花花绿绿的珠串,他笑道:这是红纹石牡丹粉幽灵雪花云母手链,只有最后这么一批了,情缘不好的女子若是买来佩戴,不出三日,必然有桃花上门,灵的很哪!顾白婴挑眉,语气挑剔:这么灵,你怎么一条都没卖出去?这粉手链堆了一大摞,他这生意又如此冷清,看来的确不怎么吃香。

扎小辫的男子闻言却不甚在意,只道:没办法,这是在黑石城,魔族女子从来不缺桃花,自然就不好卖。

这要是放在人族......他嘿嘿一笑,一副奸商的模样,不出半刻就被抢光了!簪星轻咳一声:不过以我师姐的容貌,似乎也用不上这链子。

孟盈又不缺追求者,再多几个,太焱派的门槛都不够踏的了。

男人眼看到手的生意要跑,立刻话锋一转:这手链也不只女子能用,男子也能用。

功效是一样的。

顾白婴不耐烦道:哪个男人会买这种东西?话音刚落,牧层霄掏出一把魔珠:我买这个。

簪星、顾白婴、孟盈:......迎着众人诧异的眼光,牧层霄镇定道:我想买来拆开,看看里头的红纹石能否用来炼制丹药。

摊主也没料到自己这一通胡说八道竟然真的会骗到人来买,看牧层霄的目光很有些复杂,一边收了魔珠一边将东西递给牧层霄,干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光。

簪星无言片刻,心道人与人的眼光,有时候真是比人与狗的眼光差距都大。

几人正要往前走,那摊主又叫住众人:哎,各位,今日七夕,买首饰送签文。

他从桌底下拿起一个黑色签筒放在众人面前:抽一支吧,谁来?孟盈和牧层霄都摇头,簪星看向顾白婴,顾白婴难以言喻地看着她:不会让我来吧?簪星问:抽吧,求个好兆头。

顾白婴蹙眉盯着她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他认命地上前,这签筒看起来不大,抱起来却很沉。

顾白婴抱起来用力摇了几下,啪的一声,一支黑色铁签飞了出来。

男人问:问什么?不等顾白婴开口,簪星忙道:姻缘,问姻缘!顾白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弯腰将铁签从地上捡起来,看着上头的字念道:......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铁签的最上头,用红色的笔写着大大的下下字。

这是一支下下签。

------题外话------别问,问就是he。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合欢同心锁(2)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簪星问:这是什么意思?听着不大像好词。

字面上的意思。

男人叹了口气,看向顾白婴的目光很有几分怜悯:这位小仙长看来于情缘一事上不甚顺利,伊人无心,梦中难寻。

看来,您所爱慕之人,是一个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之人。

您对她魂牵梦萦,她却对你弃如敝屣。

如此一来,情深必伤。

还不如早日看清,及时抽身方是正道。

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回开口的是簪星,她斥道:从哪看出人家就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了?你解签都是这般草率的?她还什么都没做就背上了一口黑锅,也太冤枉了。

男人笑笑:这情缘一事呢,就是如此说不清。

我看这位小仙长年纪轻轻,是不想他误入歧途,钻牛角尖,错爱一生才提醒他一下。

可莫要讳疾忌医。

簪星盯着他半晌:很好,我记住你了。

明日她就让小双将这人摊子从黑石城中取缔。

这般胡言乱语,一夜过去,黑石城多少有情人得分道扬镳。

她拉着顾白婴道:算了算了,不逛了,带你去个别的地方。

再这么逛下去,这条夜市没逛完,她和顾白婴说不定得先完了。

顾白婴任由她拉着,往黑石山那头走去。

夜里的黑石山比白日里更暗,整块山脉如一方漆黑的黑色玉石,坐落在璀璨夜色之中。

从山顶往下俯瞰,无数流动的灯火将城池照亮,于是冷寂的夜就变得喧哗了起来。

簪星站在山顶,道:怎么样,这里比出虹台也不差吧?出虹台的晚星最美,长夜总是清净又辽阔。

每当她修炼至深夜的时候,抬眼看一看远处夜幕中闪烁的星辰,便觉天地廖阔,人生如蜉蝣,苍渺一瞬。

而黑石城的夜又不同,她原先不习惯山脉的沉色与阴霾,这里也很少有晴朗的星空。

但每当簪星走到此地,俯瞰脚底辉煌城池,会恍然间感到人间的真实与鲜活。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身边,那些闪烁的星辰,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

顾白婴走到她身边,问:你经常来这里?也不是。

簪星想了想:我刚到黑石城的时候,从极冰之渊出来,虽觉醒魔王元力,但还不太会用,大多数时候都在闭关。

很少四处闲逛,母亲曾带我来过这里,这地方人少,寻常不会有人来,很清净,可以在这里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想你。

簪星想也没想地回答。

顾白婴一怔,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就听见簪星继续道:还有红酥、田师兄、师父、孟师姐、牧师兄......顾白婴盯着她足足一刻,道:哦。

簪星忍不住笑起来,她道:骗你的,都那个时候了,我哪有什么心思风花雪月,不过是觉得前路迷茫,有些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而已?黑石城的众人都觉得她面对自己身份陡然转换这件事,显出异常的从容。

但只有簪星自己知道,很多个夜里,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有些未来不知何去何从的踟蹰。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修炼,总觉得这样就多一点自保能力,未来也多一重选择。

簪星笑了笑,又转过身来,道:你看。

从她掌心,渐渐浮起一道青黑色的光点,光点如种子,在土地中拔地而起。

大树飞快抽枝吐芽,娇艳骨朵悄然绽放,无数多火色鸾鸟伸展羽翼。

不过转瞬,这里便长出了一棵比翼花树。

珊珊冷风吹过,红云摇曳。

簪星得意道:顾白婴,我现在幻术如何?魔元之力天然就适合修炼幻术,一棵比翼花树,只需要一点点魔王元力,簪星看向顾白婴:我可以让这棵树一直在这里,就像你殿中那棵比翼花树一样。

她叹了口气,黑石山土质特别,寻常花木难以生长,待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这里比姑逢山上的林木还要丰美。

顾白婴微微扬眉:还挺有心。

簪星从怀中摸出刚刚在小摊上买的银色同心锁,她特意选了个最大的,伸指在银锁上虚虚写了两个名字,名字即刻印在石锁上,她又用钥匙将银锁锁上,将银锁挂在最高的一棵树枝上。

银锁藏在比翼花繁茂的枝叶里,莹莹闪烁着一点微光。

簪星拍了拍手:怎么样?我觉得还不错。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钥匙给我。

簪星将钥匙放到他掌心。

顾白婴目光在那把小小的钥匙上停留一瞬,不等簪星反应过来,忽然抬手扔了出去。

小小的钥匙在夜空划出一道轻微的痕迹,滚落进无数黑色的密林深处,不见了。

簪星愕然。

这人抬了抬下巴,有些挑衅地看着她,不慌不忙道:这样,就不必打开了。

簪星:......她看了半晌,终是道:顾白婴,我从前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

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居然还记得那卖锁摊主那茬。

簪星斜睨着他,语气有些忿忿:没想到在你心中,我居然是这样的人。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那种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人吧?顾白婴哼了一声:你不是吗?我不是啊。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起来:那在藏宝地的时候,你为何要问牧层霄,他将来想不想娶八位夫人?......秋后算账居然还能这么算呢,牧层霄还真是多管闲事,连这种事情都与顾白婴说,他们二人关系什么时候这般要好了?簪星绞尽脑汁地编出个理由:我是看他在孟师姐和柳姑娘之间左右摇摆,担心他伤了两个人的心,才询问一番他日后的打算,好提醒他不能心性不定。

顾白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凉意:是吗,可你殿中却刚好找了七位宠妃,加上我正好八个。

你还把自己算上了。

簪星惊叹:你真是能屈能伸。

第三百二十二章 喜欢(1)山上冷风吹过,将本就寂静的夜衬得更加冷清。

夜色里,有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身边人。

顾白婴,说实话,如果我真的收了七个男宠,你真的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真的。

簪星瞅着他的脸色:真的?他没好气道:真的!噢!簪星点头,那你对我也不过如此嘛。

我还以为你要坚持几年呢。

四周安静,过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甘:人生漫长,万一你日后收心了,我............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等一等。

簪星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目光百感交集,喃喃道:真没想到太焱派出了你这么个情种。

她又自语:我什么时候这么会养鱼了?什么?......没什么。

火色比翼花树下,簪星拉着顾白婴坐了下来。

这少年心气不顺,倒也能够理解。

他性情高傲又自负,如今屡屡在黑石城被人堵得哑口无言,说出去多少有些欺负人了。

簪星从头上拔下簪子,递到顾白婴眼前。

晚星簪碎过一次,她后来让小双拿去尽力修补,仍留下裂痕。

没有元魂点缀的天魂木,看起来不如伊始那般惊艳。

纵然如此,簪星却总是戴着它,黑石城的众人总偷偷跟不姜说簪星眼光差,堂堂一个魔界公主,总是将一支破碎的青簪戴在头上。

不过簪星仍觉得,这是她到此地来,收到的最好的一件礼物。

她拿着晚星簪,看向顾白婴。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自己一直以来想问的那个问题,她道:顾白婴,你当时为何要送我这个?她已经知道鬼首花的事,自然也就明白了,当初在她对顾白婴说出自己眼中所见的是花而非白骨的刹那,顾白婴就已经知道了她魔族的身份。

但在那之后,他也没有试探逼迫,甚至还偷偷分出一隙元魂点缀发簪,若无其事地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她。

还能为什么?顾白婴看向远处山脚下的一片烟火,淡淡开口,你当时又不肯说出身份,各大宗门对魔族如临大敌,我马上要闭关了,护不住你。

他顿了顿:后来就想,分一隙命魂放入其中,真有危险,也能替你挡一挡。

簪星微微一愣。

原来在顾白婴知道她身份的第一刻后,想的竟然是如何保护她么?那你......为何不问我?你既然不说,定有难言之隐。

顾白婴不甚在意道:我怎么问?那如果我一直不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就等着呗,等你开口的那一日。

他的衣袍被满树比翼花映得微红,侧脸干净又清爽,少年目光也是明亮的,在夜色下像星辰。

注意到簪星的目光,他转头,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没什么。

簪星笑了笑,我在想,你送我这么珍贵的生辰礼,我应该回送什么好。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嗤道:算了吧,你要是能把自己照顾好,我就很高兴了。

其实按照门冬送我的那本《如何征服英俊少侠》来看,这个时候我该说一句‘要不我就以身相许吧’,不过我是下一任魔王,就这么说的话未免有些掉价。

簪星粲然一笑,顾白婴,我送你另一样。

她掌心蓦地生出一大团艳丽青芒,这光芒比之方才的比翼花树来,大了不止十倍。

簪星将这青光往上一扔,霎时间,漆黑夜空被照亮。

风将整个星空吹得倾斜。

银河从遥远天边漫过来,无数闪烁的星辰灿烂耀眼。

那些晶莹吵闹地簇拥于广阔天地中,落在穹顶,摇摇欲坠。

满城星光。

黑石城中,魔族们抬头,望向穹顶骤然出现的星河,原本冷寂的七夕,就这样有了渺渺鹊桥与脉脉情意。

幻出一片星空,对我来说难了点,所以只能维持半个时辰。

簪星坐在地上,看向身侧的顾白婴,我想你也不缺金银珠宝,出虹台上晚星常在,黑石城却没有晴夜,这片晚星,是独一无二的,别处都瞧不见。

她眨了眨眼睛,你喜不喜欢?顾白婴微微一怔,侧头看向身边女子。

她探身看着自己,目光清澈,一如既往地诚挚。

......还行吧。

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簪星叹了口气,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只小坛:你要不要喝点儿?她拔下酒塞,一股甘洌香气迅速从其中弥漫出来,这香气落在人鼻尖,顾白婴一怔,有些迟疑:这是......是不是觉得这香气很熟悉?簪星笑道:我同酒魔说了许久,他才酿出同样味道的酒水。

材料是不同,味道勉强模仿到七七八八吧。

她看向顾白婴,我生辰那日,你替我挑的丹心酒。

少年愣了愣,一时没有说话。

簪星笑笑:你这话藏的,委实委婉了些。

那时候在万杀阵前,修士们步步紧逼,神火柱的烈焰之下,他将朱色发带缠绕在自己腕间,低声道:玄凌子摆的丹心酒是我送的,我选了整整三日,不过你还是没明白。

簪星一直都没明白。

后来她来到黑石城,总是想着那一日顾白婴的低语,不明白自己应该明白什么。

直到小双听闻她的话,忽而一笑:小殿下这也想不明白吗?那位小师叔,是在同您表白心意。

表白心意?是啊,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自然是表白心意了。

簪星盯着身侧人,吐出四个字: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他万事嚣张狂妄,任谁也不放在眼里,唯独于情之一事上,总是格外小心。

或许以为她心中另有他人,或许以为她其实并非同类,但仍然小心翼翼地送上一份真心。

不想言明,却又不肯放弃,于是将心意放进簪子里,将情丝藏在酒名中。

但是顾白婴,簪星感叹,你有没有想过,如此隐晦的说法,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那又如何?他抬了抬眼皮,语气轻飘飘的,不明白,我就再找别的法子,反正最后你都会明白。

簪星又笑起来。

笑着笑着,便捧起面前的酒坛喝了一口。

酒坛不大,她后来让酒魔酿此丹心,但人族与魔族的丹丸不同,练酒材料不同,味道多少有些差异。

她原先以为一辈子再不会喝到如当时一般的丹心,但如今顾白婴在身边,于是这苦涩的烈酒,也变得香甜了起来。

顾白婴侧头看她,看了一会儿,伸手要来夺簪星手中的酒坛,道:少喝点。

你刚从魔元池中出来,烈酒伤身。

簪星扬手,躲开了他的动作:这是酒魔酿的,同四师叔酿的又有不同。

改了方子,一点儿也不烈。

绝对不会如当初那般喝醉强吻你......她的话戛然而止。

冷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将方才的燥热吹散了几分。

少年眼眸幽深,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过了很久,他淡淡开口:原来,你当初没醉啊。

簪星咳咳咳的呛住了。

她诚恳道:如果我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你信吗?顾白婴冷笑:不信。

......我当时、我当时是没想好怎么面对你,所以避开了话头,并非故意占了你的便宜不负责。

簪星强调:你不要瞎想!那一日长春池边,她虽有醉意,并非对自己的行为一无所知。

只是那天夜里的风过于温柔,而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令人沉醉,她才会酒壮人胆,借机亲了顾白婴一口。

第二日醒来,便对自己这种行径格外不齿。

毕竟她这身份莫名其妙,同顾白婴的关系也尚未清晰,未来亦是一片茫然,这样一团乱麻的日子,再搅和点别的事进来,属实添乱。

是以顾白婴问起她时,簪星才会假装不知。

本来她打算要将这个秘密一辈子放在心里,装傻到底时,没料到今夜一个得意忘形,说漏了嘴。

顾白婴盯着她,似是有些不爽,还在为当初的事耿耿于怀。

簪星凑近了一点:不过,你当时为此纠结了吗?没有。

答得这么快,应该是有了。

她又再往前凑近了一点,你是不是为此辗转反侧,觉得自己被我狠心抛弃了,既不甘心又不愿主动质问我,日日折磨自己?没有!他额上青筋跳动。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躲呢?簪星沉吟:你明明可以一把推开我。

距离离得很近了。

夜风凉爽,顾白婴低头看她,眸色如出虹台间那湾清澈涧水,凝着动人涟漪。

夜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万千星光洒落下来,看不清神情,却能感受到目光的灼热与有情。

他喉结微微滚动一下,盯着她的眼睛。

簪星的心滞了一拍。

他认真道:因为喜欢你。

簪星一愣,下一刻,唇间碰到一抹微凉。

少年的吻落在她唇间,蜻蜓点水般,如纷乱梦境。

他的声音如细小浪花,无声无息散落在满从星河中,远远近近地飘散而去。

因为我喜欢你。

他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喜欢(2)这天夜里,回到混沌殿时,簪星与顾白婴两个人脸都是红的。

迎着门冬犀利的审视目光,一向坦然的簪星都有些心虚,只对顾白婴叮嘱几句就躲进了混沌殿平复心跳。

小童看向一边的顾白婴,顾白婴掩饰地移开目光,道:看什么看?门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道:师叔,你终于还是做了混沌殿的第八位宠妃......不过,这要怎么对掌门他们说起呢?太焱派的人自然不知晓黑石城的这个七夕夜发生了什么,姑逢山上也下起雨。

雨水绵绵,接连下几日,出虹台的飞瀑都比往日汹涌了些。

妙空殿里,玄凌子正往几口大箱子中装东西,边装边道:这个长香丸要拿着,不知道黑石城有没有这样的香丸。

先前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果了,我给簪星存起来几个,刚好一并带过去。

要不再拿点姑逢山的土产一类,黑石城那鸟不生蛋的破地儿,想来连根葱都种不出来。

芳芳说簪星都瘦了,一定是没吃好。

魔族能有什么好吃的?再拿点鸡蛋吧,这鸡是在山里长大的野鸡,下的蛋比家养的鸡蛋香多了。

殿外,李丹书和崔玉符走了进来。

李丹书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药瓶:丹药也带上一些,我近来新练的回元丹,对增加修为有好处。

我这里也有。

崔玉符从乾坤袋里搬出一大摞书,这两年写的符咒书都没人看了。

给她一并带过去,就算成了魔族,也不可荒废课业!玄凌子看着面前的几口大箱子有些犯难:师兄,是不是有点多了?我说,赵麻衣倚在殿中的柱子上看他们几人,你们好歹也要装装样子。

杨簪星那丫头好歹如今是魔王之女,各大宗门都看着,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给魔族送东西,是嫌咱们太焱派名声太好了吗?多少注意些。

有什么好注意的。

玄凌子不甚在意道,做不做样子他们都要在背后嚼舌根,还不如破罐子破摔了。

除魔军一行人从馀峨山回来后,将五轮塔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得知簪星未死还成了黑石城的下一任主人,太焱派众人都深感惊讶。

不过短暂的惊讶过后,玄凌子等人便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连顾白婴孟盈他们都去了黑石城,也足以看出太焱派的态度了。

话不能这么说。

赵麻衣叹了口气,赤华门和湘灵派的人今日又上咱们宗门来讨说法。

我看这个同魔族勾结的罪名是洗不清的了。

什么勾结魔族,他们有什么脸过来乱吠?一向和气的玄凌子脸上难得露出些怒意,要不是我徒弟在五轮塔中拦住了鬼厌生转动佛轮,除魔军早就全军覆没了。

再者,说得那么厉害,簪星没出现的两年,各大宗门不还是被鬼厌生撵得跟丧家之犬一般?怎么,柿子挑软的捏?有本事他们自己杀了鬼厌生,自己杀去黑石城。

躲在人背后装孙子,转头又在人前装老子,要不要脸?还好掌门这次没犯糊涂,估计也是烦了他们日日胡搅蛮缠。

赵麻衣想了想:如今各大宗门都将矛头对准鬼厌生。

想来暂时没那个精力去管黑石城的事。

不过.....他欲言又止,看向窗外,终是没说什么。

殿中空空荡荡,自簪星走后,红酥每日也不爱说话,妙空殿似乎冷清了不少。

倒是一边的李丹书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打了个喷嚏,自语道:快立秋了,日日下雨,这山上真是越来越冷了。

......七夕过后的两日里,黑石城风平浪静。

派去追查鬼厌生的魔族仍没查到鬼厌生的下落。

山上的灵脉却更加稀薄了。

窈冥殿中,簪星走了进去。

不姜坐在高座上,正与明净说话,见簪星进来,二人朝簪星看去。

母亲。

簪星在长几前坐了下来。

难得你听话,没有将你那小师叔带来。

不姜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以为你沉迷你那小情人的美色,将正事都给忘了呢。

簪星:......倒也不必说的她跟个昏庸君王一般。

你别以为我是故意为难顾白婴,我也不是针对他,不姜慢条斯理地开口,事关魔族机密,他是宗门里的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实在不方便在旁听着。

簪星看向明净,忍不住提醒:明净大师也不是魔族。

他不一样。

不姜轻笑一声,他可以为我背叛人族,顾白婴肯为了你做到如此地步吗?簪星:......明净面上似有些赧然:殿下......也不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姜叹了口气,神情重新变得忧虑了起来,你刚才可去灵脉看过了?簪星点头:灵脉比之前又稀薄了不少。

那鲜红色的脉流,如今只有小指头般粗,细细的一条,看着十分可怜。

想来再过不了多久,灵脉就会完全干涸。

簪星也曾尝试用魔王元力重新唤醒灵脉,可是试了很多次,终究无果。

母亲,你说魔王曾经短暂地唤醒过灵脉,可当时他并未炼化枭元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簪星问。

不姜看向远处,似是陷入了遥远回忆,良久,她道:当年黑石城灵脉日渐稀薄,魔元之力每日减少,整个魔族人心惶惶。

那时,你父亲偶然得到枭元珠,刚开始得到枭元珠时,他修为增长得很快,魔王元力几乎达到从未有过的丰沛地步,于是本渐渐枯竭的灵脉,又暂时丰盈了起来。

不过,这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不过数月,又恢复到从前。

你父亲正因如此,才会迫切地想要炼化枭元珠。

他认为只要彻底炼化枭元珠,就能掌握最强大的天魔之力,将灵脉真正唤醒。

虽然他最后失败了,但魔族一直认为,只要炼化枭元珠,就能让黑石城的灵脉重新焕发生机。

毕竟我们曾经成功过。

在你从馀峨山回来之前,我也是这般想的。

所以我一直告诉你,要拿回枭元珠。

簪星心中一动:意思是,现在你已经不这么想了吗?不姜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明净。

明净轻声开口:小殿下,也许魔界灵脉枯竭一事,并不是偶然。

什么意思?明净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想着如何开口,片刻后,他看向簪星,声音凝重:准确说来,不只是魔界,各大宗门,这些年灵脉都有日渐稀薄之势。

黑石城,并不是唯一一个。

第三百二十四章 喂鱼(1)茶盏里的茶水温热,殿中却带着点空寂凉意。

簪星问:明净大师,此话当真?小殿下不是已经去过馀峨山了吗?明净轻声开口,在五轮塔时,小殿下应当已经察觉到了,馀峨山的灵气稀薄,但在从前,馀峨山并非如此。

簪星皱眉:我以为是因为两生佛轮转动需要吸取周围灵气。

明净摇了摇头:不是的。

佛轮在鬼厌生入塔之前并未转动,而灵气开始日渐减少,也并非从五轮塔开始。

而且,他沉默一下,这些年,来五轮塔历练的修士,其中不乏宗门大拿,这些人曾提起过,宗门里灵脉与从前相比,衰竭了许多。

起初我以为是偶然,后来桩桩件件,我发现不止某一处宗门,许多宗门皆是如此。

只是灵脉一事事关重大,寻常人并不会对外提起。

但我在姑逢山上的时候,从未听师父他们提起过......明净道:小殿下,宗门这些年来新出的弟子,鲜少有当年那么多灵根天赋的了。

簪星的话便咽回了嗓子。

这倒是事实,就顾白婴领着的除魔军,除了几个能看的,其他的全是歪瓜裂枣。

虽然门冬说这是灵心道人给顾白婴挖的坑,不过簪星觉得,自己在离耳国见到的赤华门弟子,也并不比除魔军中的好得了多少。

或许就是因为,如今的修仙界中,已然挑不出几个出挑的新秀了。

灵脉一旦衰微,灵气不足,宗门弟子修炼必然受阻。

如今,都州大陆,不管是人族还是魔族,都面临灵脉日渐枯竭的问题。

别说飞升,等再过几年,灵脉彻底枯竭,魔族和宗门修士,都将成为普通人。

若是平安无事自然最好,但若是有天灾人祸,或是凶兽妖物出没,恐怕会酿成大祸。

明净垂眸,语气亦是担忧。

不姜的眉间也有些郁郁。

先是灵脉枯竭,谁知道后面又是什么?还有个一心想要毁灭三界的鬼厌生,要是这个时候他再卷土重来,那还真是雪上加霜。

簪星道:母亲......不姜抬眼,面上又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宽慰二人道:无事。

咱们魔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寿命长,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不同。

想来如今有人比我们更着急,等着吧,我看过不了多久,宗门里就有人要坐不住了。

我们,就先且走且看吧。

......许是白日里与不姜和明净说了那一番话,这一晚,簪星睡得不怎么踏实。

梦中有无数零碎片段交缠,一点点缠绕在她脑中。

一片白雾里,她似乎在滚滚浪涛之中沉浮。

无数浪潮拍打着她,将她往更深的漩涡中拽去,她艰难地想要探出头,却看不到周围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天地陡然变得空旷,水流挟裹着她不知道要奔赴向何方,如命运般沉重又壮阔。

哗啦——她突然睁开眼睛,从梦中坐起身来,额上冷汗涔涔。

弥弥在床脚睡得正香。

殿中鬼灯幽幽散发安静青茫,微弱的灯火似有抚慰人心的能力,让她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小双让吹灯鬼他们离开了,自打顾白婴过来后,为免误会,簪星叫他们暂且不必来殿中伺候。

顾白婴与田芳芳他们仍住在不姜安排的魔窟中,不知是不是不姜故意如此。

偌大的长殿,从前热闹起来不觉得冷清,今日独剩她一人,便觉得空旷得出奇。

簪星抬眼,看向窗外。

外头很黑,离天亮还要很久。

这个时候,众人都已经睡下。

簪星却睡不着了,穿好鞋下了榻,拿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

她在殿中枯坐了一会儿,越发没了睡意,索性披上衣裳出了门。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门口还有小双放的纸伞,他一向很细心,簪星弯腰拿起伞,撑开出了殿门。

夜已深,众人都已经睡下,唯有魔窟门口的发光雕像,发出绮丽又耀眼的光芒。

而她一手持着纸伞,一手提着青灯,走在细雨中,若有人夜半路过,大约会被吓个半死。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簪星走到了黑石城城门口处。

冥冥河的黑色浪流就在脚边奔涌,仿佛再往前进一步,就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夜幕茫茫,无数雨丝落入浮沉浪涛中,无法激起一点细小的水花。

簪星站在河边,看了半晌,忽然伸手解开腰间的乾坤袋,从里面掏出一大把魔丹来。

她找了块相对干燥的石头坐了下来,打水漂一般地将手中魔丹扔进河里。

河浪迅速将魔丹吞噬,须臾,冥冥河中央,有巨大浪花掀起,从漩涡之中,逐渐浮起一座小山样的鱼脊来。

黑龙鱼来了。

再相见,簪星没有初见时那般害怕了。

她坐在河边,一扬手,一大把魔丹又扔进了河中。

水流被巨兽搅动得狂暴不已,咆哮着冲岸边人袭来。

却又在即将靠近岸边时停下脚步,缓缓褪去。

不知过了多久,河浪平静下来。

有大鱼从远处游近,潜在水面,露出两只巨大的眼睛,安静地盯着簪星。

我今日不渡河。

簪星冲它笑了笑,特意来投喂你的。

黑龙鱼轻轻晃了晃巨大的尾巴,水花从远处溅起来,落了一丝在簪星身上。

它安静地等待在岸边,如同一艘巨大的停泊的黑船,在等待一个即将上船的旅人。

簪星看着巨兽漆黑的身影,忽而叹了口气,轻声开口:小双说,你是从仙山上跃过龙门的鲤鱼。

既然已经跃过了龙门,为何没有化龙呢?她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变得悠远起来,仙山......又究竟是什么样子?飞升成仙的前辈已经消失在都州大陆,剩下的人,只能从典籍中窥见仙界的只言片语。

千丝懵懂,万般期待。

黑龙鱼不言,默默地看着她。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疑惑:杨簪星,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到河边喂鱼?第三百二十五章 喂鱼(2)簪星回头,就见夜色里,白衣少年提枪走来。

细雨蒙蒙中,他倒是姿态不减,只在簪星身侧坐下来,有些狐疑地打量她:出了何事?没什么。

簪星无奈,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出来走走。

黑石城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想着先前去馀峨山的时候,还欠龙鱼一把饲料,过来还债来了。

她将雨伞往顾白婴那头撑了撑,你怎么出来了?他看了簪星一会儿,似是在分辨簪星话语的真假,片刻后才道:之前送你的簪子上有我的元魂,后来万杀阵中元魂消毁,但还剩一丝与你体内元力融为一体。

你的事,我多少有些感应。

我见你离开黑石城,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这样。

簪星有些意外。

你怎么不用避雨诀?顾白婴把伞往簪星那头移了移,这伞能遮什么。

早在姑逢山的时候他就察觉了,簪星似乎不太喜欢用照明符避雨诀之类,大多数时候,她冷了添火,热了加衣,仿佛更愿意体会寻常凡人的知觉。

我习惯了做普通人嘛。

你要喂它吗?簪星不以为然,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魔丹朝龙鱼扔去。

这回龙鱼没有潜入水中了,它头往上仰了仰,一口将魔丹吞了个干干净净。

顾白婴无言片刻:这是鱼?不止,它是条鲤鱼,还是条跃过龙门的鲤鱼。

簪星想了想,说起来,在我们那边有一个习俗,对着鲤鱼许愿,就会心想事成。

许愿?顾白婴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簪星一眼:我记得在你的混沌殿里,有一个池子。

他们说是你特意为了宠妃挖的。

说是放置魔骨在水中,对着魔骨许愿,就能如愿以偿。

他轻哼一声,语气尤其不满,你可真体贴。

簪星一愣,才想起殿中水君的事。

也不知道当时吹灯鬼究竟对顾白婴胡说八道了多少,她只好认真解释:那池子可不是我挖的,是他自己挖的,挖好了我才知道。

我想着再填起来怪麻烦的,就让他们放在那,反正殿里挺空。

你还对那个病秧子格外看重,四处寻灵草丹药替他补养身体。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簪星:成日在我殿中咳血,换作是你也会给他找药的,不然良心过不去,多瘆人啊。

顾白婴嗤笑一声,脸色仍是不虞。

簪星就道:你可别耿耿于怀了,水君挖的那个许愿池子,我往里扔了不少魔珠,日日都在池边许愿。

许愿什么?簪星看着他:许愿你平安无事。

他一怔,一时没有开口。

我就想着,红酥是普通人,就算是为了宗门的脸面,太焱派也会保住她,赤华门的人也不会揪着一个普通小姑娘斤斤计较。

但你就不同了,那些人,应当很乐意看到天之骄子的陨落。

我在想,你放我逃走,不知要面对什么样的责罚,在我没杀回宗门之前,你可千万别出事,一定要等着我。

她絮絮叨叨,认真地、仿佛要将心事一点儿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看,我就许愿,能早日跟你重逢。

少年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他道:......真是个笨蛋。

什么?我能有什么事?我好歹也是掌门的亲弟子,他自然会护着我,他的声音在冷寂雨夜里分外清晰,满不在乎道,再说,就算他不护着我,我修为这么高,他们也不能拿我怎样。

以后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雨水丝丝落在纸伞上,顺着伞檐滴落下来,一点点滚进身下的泥土里。

簪星叹了口气,突然回过身,紧紧抱住他。

顾白婴一怔,被她这突然地动作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无措了一瞬后,他微微低头,看着抱着自己腰,将头埋在自己怀中不撒手的人,问:怎么了?没什么。

簪星将脸埋得更深些,顾白婴爱洁,衣裳总是干净又柔软,她往顾白婴怀里钻了钻,低声道:就是有点冷了。

少年脸色微微发红,犹豫了一下,伸手环住怀中人的肩膀,将她搂紧了些。

一簇簇暖意传递过去,他下巴抵着簪星的头顶,故作镇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嗯......你们这黑石城日日下雨,是有些冷。

簪星:那让我再抱一会儿。

他怀疑地扬起眉:杨簪星,你是不是故意占我便宜?是啊。

......你真是诚实。

......黑石城的这场雨,下了很久。

一开始只是绵绵细雨,后来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再后来,成了瓢泼大雨。

冥冥河的河浪看起来比过去大了几倍,黑石城的堤坝,瞧着都有些不够高了。

下雨的并不只黑石城,都州别的地方也是一样。

雨幕似乎没有尽头,仿佛有人在天上捅了个口子,大水自天边漏下,争先恐后地奔向人间,铺天盖地淹没一切土地。

各处都生了洪灾。

仿佛一夜之间,江洋便从四面八方汹汹奔腾起来。

一路横冲直撞毁坏农田与房屋,浩浩滔天。

平阳镇的漓秀江中,江水不复往日平静,好运来客栈的窗户打开,能瞧见的只有一片浑浊水浪。

修筑堤坝的速度似乎赶不上涨水的速度,姑逢山解开山下禁制,镇上的百姓已经往山上搬迁了。

特殊时候,原先的规矩便统统作废。

红酥坐在明秀院的院子里,望着院中的柿子树。

这柿子树原先长得很好,自打簪星消失后,柿子树就长得不好了,只结了几个零星的果子。

如今更是连果子都不结。

起初红酥还觉得,这是因为簪星离开的缘故,带走了此地的好运气。

不过如今看来,也不止是这颗柿子树,整个姑逢山的灵草植被都长得不是很好。

尤其是近两年越发明显,听闻新弟子进姑逢山采药,如今都采不到什么好药了。

红酥听宗门里别的弟子闲谈,是因为姑逢山如今灵气不够用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千年前的传说(1)红酥对灵气的理解总是模模糊糊,只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有了灵气,就能生长出灵草灵兽,修士修炼,就会事半功倍。

如今太焱派灵气衰微,自然不是个好消息。

不过,红酥也不关心那些,她听说簪星没死,还成了魔王之女,虽然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只要簪星活着,红酥就很高兴。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大小姐,她坐在院中,托腮叹了口气。

红酥没有下山,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今人间的惨状。

她这点小小的忧虑,在宗门别的人眼里却是不值一提。

此刻,太焱派的金华殿中,正坐着不少人。

各大宗门能主事儿的人都在此了,商议的正是近来都州洪灾泛滥一事。

诸位,今日大家共聚于此,就是为了解决各处洪灾一事。

说话的是吟风宗掌门富荣华。

他惯来八面玲珑,与各大宗门表面都交好,谁也不得罪,此时由他来起这个头最好。

他道:最近雨水不停,洪水泛滥,想来各派都已深受水困之扰。

如今唯有齐心协力,求一个万全之法,以度眼前危机。

洪水影响的不止是普通人,还有宗门修士。

既享受了宗门在民间的威望,如这样的天灾人祸,各大门派自然要派出弟子下山襄助。

然而水灾无穷,这头刚刚好转,那一头又堤坝溃流。

百姓们都逼得往山上跑去,宗门以外之地,渐渐成一片汪洋。

再这样下去,宗门修士也躲不过此劫。

不止是洪灾一事吧。

湘灵派的容霜姑姑冷着脸开口,贵派的灵脉不也出问题了么?富荣华一僵。

这也是事实,原先他们宗门里有一条灵石矿,就是靠着这矿吟风宗才能在修仙界迅速崛起。

而近几年来,尤其是近两年,灵脉枯竭得厉害,那矿里再也挖不出几颗灵石。

宗门从上到下都开始提倡节俭用度,连他这个做掌门的,都只能穿往年的旧衣裳了。

容霜淡淡道:各位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想来灵脉枯竭的不止吟风宗一派。

这些年宗门弟子修炼突破艰难,究竟是不是偶然,在座各位心中清楚。

如今尚能维持一二,待灵脉彻底枯竭,宗门败落,不过迟早而已。

灵心道人冷哼一声:容霜掌门,有话不妨直说。

都州几百年来未曾发生过如此水患,水患不知何时能解,灵脉枯竭的速度却在加快,如果雨水一直不停,再过半年,恐怕都州,就不是眼前的这个都州了。

她并没有危言耸听,在座人心中清楚。

赵麻衣捋了捋胡子,笑道:那容霜掌门的意思是?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一千年前那个传说。

一直沉默坐在高座上的少阳真人微微抬眸,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富荣华疑惑看向黄衣女子:你是说,都州一千年前那场水患的传说?都州大陆存在至今,不知多久了。

人人都说三百年前飞升的羽山圣人,是都州第一个飞升成仙的修士,其实并不尽然。

早在羽山圣人之前,也有修士飞升成仙的,但记载有关的典籍却遍寻不到,只因为在一千年前,都州发生了一次史前无例的水灾。

洪水持续了整整几年,没有半分减退。

听说最严重的时候,一整座山脉一夜间就能被水淹没。

整个都州成为一片汪洋,没有一块陆地。

无论人族亦是魔族,无一逃过。

传说直到有一位修士出现,他用尽一切办法,找到了人界与仙界相连的入口,以凡人之身,与神仙赌了一盘棋。

他赢了那盘棋。

神仙赠给修士治水之法,作为棋局的奖品。

修士用神仙赠予的治水之法,解除了水患。

都州水患渐渐退去,而那位最初的修士,亦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然而那场水灾过后,所有修仙宗门几乎全数被毁,而记载历史的只言片语,被滔滔巨浪淹没。

只剩下传说口口相传,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想说,如今的洪水,与千年前的洪水相似?我们要像当年那个修士一样,去仙界求得仙法解困?富荣华摇了摇头,容霜掌门,不要说笑了,那只是个传说!那不止是个传说。

容霜淡声道:传说中仙界与人界相接的地方,是金门之墟。

她看向少阳真人,真人难道不知道吗?少阳真人沉默。

在座人亦是诧然。

那传说实在荒谬,修士们也仅仅只将其当作一个传说,何曾听过这番说辞,一时间,目光都朝少阳真人看来。

金门之墟?灵心道人眉头一皱,那不是青华斩杀魔王的地方?少阳,他语气倏尔锋利,你可知道此事?当年一战,我未至金门之墟。

少阳真人敛眸。

但你知道金门之墟如何开启,不是吗?容霜咄咄逼人。

当年青华仙子将魔王斩杀于金门之墟,之后将金门之墟封印,从开始到结束,众人都没瞧见金门之墟的真正模样。

直到魔王死后,魔王元力消散,青华仙子带着魔王尸首出现,众人才相信魔王已死的事实。

但青华仙子究竟是如何斩杀魔王的,旁人无法得知,而真相,只有作为同门师兄的少阳真人知晓。

如今洪灾肆掠,人间一片汪洋,而各大宗门灵脉渐枯,自身难保。

容霜冷冷看着少阳真人,语气冷冽似带寒霜:那帝台之棋就在金门之墟内,找到棋局,求得仙法,或许都州还有一线生机。

眼下各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了这个时候,真人还不肯告诉我们,进入金门之墟的办法吗?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少阳真人身上。

白发男子静静坐着,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平静开口:不是我不告诉你们。

而是就算是我,也无法进入金门之墟。

灵心道人皱眉:为何?只有魔族,才有打开金门之墟的钥匙。

他道。

第三百二十七章 千年前的传说(2)金华殿中,一片安静。

半晌,富荣华迟疑开口:少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只有魔族才有打开金门之墟的钥匙?当年魔王鬼雕棠被各大宗门围剿不敌,逃入金门之墟。

青华追进去,当年各位同样在场,金门之墟只存在一瞬,随即消失,再无处可入,直到魔王身死,金门之墟重新封印,这么多年来,无处可觅。

少阳真人抬眼,而最初打开金门之墟的,就是魔王鬼雕棠。

青华后来告诉我,是魔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封印在都州的金门之墟。

而那把钥匙,是以魔王元力凝成,魔王死后,钥匙就消失了。

金门之墟是人界与仙界相连之处,但只有魔界中人,才能打开它。

这就是三界平衡。

灵心道人眯了眯眼:说起来,当年魔王鬼雕棠为何要逃入金门之墟?我听说,他那颗枭元珠就是从金门之墟得到的。

富荣华想了想,莫非,其中有大机缘?既是仙界与人界相连之处,其中必定秘宝不少。

且不说治水仙方,关于如何让枯竭的灵脉复苏,金门之墟中或许能有答案。

容霜道。

殿中众人都顿了一顿,这或许才是湘灵派掌门的真正意图。

雨或许会停,水患终会停止,但灵脉一旦枯竭,想要复苏是不可能的事。

这些年他们四处找寻办法,终究是徒劳。

都州各大秘境早已在当年人魔大战时毁坏得七七八八,而这处传说中能见到仙人的隐秘之地,则成了众人最后的希望。

难道我们要上魔族?富荣华看向少阳真人。

哼,灵心道人脸色一沉:那就杀了那些魔族,让他们把钥匙交出来!玄凌子终是听不下去,轻咳一声:且不说咱们能不能度过那条冥冥河了,就算真的杀去了魔界,那些魔族也未必会乖乖将钥匙交出来。

何况现在枭元珠还在魔族手中,打也打不过......他的声音在月光道人警告的目光中逐渐低下去,面上仍是不服气。

如今一块枭元珠分为两半,一半在魔王之女手中,一半在魔王之子手中。

如今是魔族内讧,但倘若两人联手,那都州岂不是又迎来了如二十年前那般的情况?眼下洪灾泛滥,灵气枯竭,再来一双鬼雕棠的儿女,都州百姓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我倒觉得,也不用如此激进嘛。

富荣华摆了摆手,试探地开口,先前在馀峨山,那魔族的杨簪星不是也帮了咱们除魔军。

她好歹在太焱派呆了许久,同太焱派也有些交情,顾师侄他们在黑石城不也挺好的吗?眼下既然他们也要对付鬼厌生,我们也要对付鬼厌生。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找朋友借一借东西,又有什么不行的呢?这人惯来圆滑,崔玉符冷笑一声,瓮声瓮气道:哪个做朋友的能把朋友扔进万杀阵?你们吟风宗与朋友间相处之道是挺特别。

富荣华噎了一噎,片刻后又道:当初祭万杀阵的是你们掌门自己。

对杨簪星赶尽杀绝的是赤华门,在一旁煽风点火的是湘灵派,我们吟风宗可什么都没做。

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边的容霜脸色变了几变,眼看着是想骂人了。

李丹书笑道:诸位掌门不必心急,纵然如今我们有心想和魔族联手,可魔族未必会同意啊。

毕竟先前宗门修士们将簪星逼进万杀阵,若不是簪星身有奇遇、得上天庇佑,如今可就真的灰飞烟灭了。

杨簪星不是和你们宗门关系挺好嘛,就算记恨我们,总不会记恨你们。

富荣华眼珠子一转,还有顾师侄,他一口一个师侄喊得亲热,顾师侄和簪星曾有男女之情,又在万杀阵前分出元魂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想来簪星对顾师侄尚有余情,否则也不会让他在黑石城好好呆着。

不如......就让顾师侄开口去求魔族,杨簪星肯定不会不同意的。

不行!玄凌子立刻开口:让我师弟为了你们去求簪星?你们......他生生把到嘴的配吗两个字咽了下去,只道:再说,我师弟肯定不会同意的!他肯定站在簪星那边!呵,我就知道,他肯定和那个妖女狼狈为奸,太焱派上下都是沆瀣一气!灵心道人讽刺。

怎么能这么说?富荣华瞪了灵心道人一眼,灵心,你也不要太小心眼儿了,再说当初杀你赤华门弟子的是鬼厌生又不是杨簪星,不至于迁怒至今,咱们做掌门的心怀要宽广一些。

对吧?容霜掌门?容霜没有理会他,只看向少阳真人:少阳,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沉默一阵,少阳真人开口了:若要进金门之墟,只能向黑石城求助。

那......我来说。

他道。

......青色纸鹤在殿中盘旋一番,化成一道光雾消失了。

殿中却有女子清脆的笑声响起。

哈哈哈,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呀!不姜斜斜倚在软榻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些宗门的老家伙在魔族头上耀武扬威了多年,害得我魔族这些年东躲xz,连黑石城都不敢出,如今,也轮到他们向我们求救的时候了。

真是大快人心!今日有青色纸鹤飞来黑石城,送来一封信,那信是太焱派掌门少阳真人所书,用词客气有礼,原是想求魔族来借开启金门之墟的钥匙。

信中委婉表达了别派宗门对之前误会的歉意与赔礼。

表示人魔两族的龃龉早就随着多年前鬼雕棠的身死两清,先前之所以对簪星发难,也是中了鬼厌生的奸计,请黑石城的魔后殿下大人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片刻后,不姜止住笑,看着手中的长信扬眉道:虽然有少阳的印信,可一看就不是少阳的口吻。

倒像吟风宗那个老狐狸。

小双问:那殿下打算答应吗?答应?不姜似是好笑,反问道:他们求本殿,本殿就一定要答应吗?第三百二十八章 赴约(1)小双看向不姜:殿下的意思,是不准备答应他们?也不是。

不姜一手托腮,漫不经心地瞧着桌上的长信,道:毕竟黑石城的灵脉也岌岌可危。

不知道那些修仙界的老东西们知道些什么,倘若金门之墟中真有仙方能让灵脉复苏,走一趟也很好。

你也知道,她叹了口气,单凭魔族,是无法打开金门之墟的。

当年鬼雕棠被追杀时,不姜才诞下簪星不久。

那时候,黑石城中亦有对鬼雕棠心存不满的旧部,前有宗门修士,后有内敌,不姜才抹去簪星的魔王印,将簪星藏在人间。

她在黑石城平定内乱,是以便不能跟鬼雕棠一道迎敌。

当然,这也是鬼雕棠的决定,鬼雕棠已经意识到,被修仙各大宗门联手追杀,而他自己已走火入魔,必然凶多吉少。

所以他逃往金门之墟。

金门之墟,传说中是沟通天界与人界的通道。

鬼雕棠曾偶然见过一次金门之墟开启,准确说,当时的他并没有真正进入金门之墟,而是在金门之墟开启的瞬间,捡到了一颗从里头滚出来的珠子。

那颗珠子就是枭元珠。

他一共只给了我一把钥匙。

不姜淡淡道:到最后也没告诉我那钥匙能有什么用。

我只知道,要打开金门之墟,单靠魔族的力量是不够的。

魔王元力属阴,人族元力属阳,唯有阴阳平衡,方能使钥匙转动。

当年他就是用这个法子引得青华追过去,本来想利用青华躲进金门之墟,没料到最后却还是折在了里面。

说到此处,不姜声音有些怅然,这就是命。

可如今,那些宗门......我看他们急着想进金门之墟,连世仇都不管不顾,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毕竟洪灾还在泛滥,魔族尚能抵御一二,那些平民可不行。

而且没有了灵脉供给灵气,对宗门来说比再出一个杀戮无度的魔王可怕多了。

小双犹豫了一下:殿下有别的打算?如今别无他法,金门之墟肯定是要进的。

只是规矩却不能按照他们说的办。

不姜微微一笑,现在是别人求着我们,趁火打劫这种好事都送上门来了,焉有拒绝的道理?她一挥袖,一方长长的信纸出现在面前,小双从旁递上纸,不姜啧啧了两声,偏头想了想:要点儿什么东西好呢?殿下若是不急,属下可以先拟一方单子给殿下过目,殿下挑着选好了。

不姜赞叹地看了小双一眼,夸道:还是你贴心。

......少阳真人送去黑石城的信统共只有一页,黑石城的回信却有整整九十九页。

其中倒也没有说别的,只说魔族这些年被宗门修士追得东躲XZ,只能躲在黑石城,日子很不好过。

魔族们都穷得捉襟见肘,有时候被修士们打得受了伤也没灵草丹药医治。

吃的用的俱是不如往昔。

既然修仙界说往事都是一场误会,他们也不好再揪着以往的误会说个不停。

世情变幻无常,原先的敌人如今也可成为盟友。

眼下洪灾泛滥,人魔两族应当携手共度难关。

那么,作为朋友,看见自己的友邻日子过的窘迫,是不是应该伸出援手呢?黑石城的人不是趁火打劫之人,亦不是敲诈勒索之辈,已随信附上九十九页城中所需物资,请朋友解囊相助。

富荣华在金华殿读完这封信后,灵心道人险些没气晕过去:无耻!这和勒索有什么区别?你不妨说这是一场交易。

容霜冷冷回道。

纵是交易,也是划算的,富荣华轻咳一声:毕竟灵脉是各大宗门立身之本,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嘛......雪莲参一百只、炽焰麟两百片、灵幽藤五百把、七叶妖花一千朵......金乌养魂丹两千粒......一页一页地读去,他的脸色逐渐发青,末了,勉强憋出一句:......黑石城的人还真是不客气啊。

如今各派宗门库存不丰,这魔族还真是敢狮子大开口。

多是多了点,但大家一起凑凑,还是勉强能凑够。

富荣华想了想,目光落在那长信的结尾,不过......容霜问:不过什么?不过信上说,想要拿到钥匙,修仙界宗门须得亲自派人来取。

因簪星曾在太焱派修行过,所以此次进入黑石城,只能太焱派掌门少阳真人独自前往渡河。

其余人一概不许进。

凭什么?灵心道人怒道:凭什么我们不能进?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信不过咱们了。

玄凌子笑笑,面上一派和气,说的话却阴阳怪气的:万一各大宗门到了黑石城,先前说得好好的,一进城就翻脸不认人,在城中打了起来,或者伏杀魔族怎么办?黑石城的人又不是傻子,自然要多留个心眼。

难道他就不会翻脸吗?灵心道人指着一言不发的少阳真人。

玄凌子笑容恳切:您都说咱们太焱派和魔族沆瀣一气了,那自然要比别宗和魔族的交情深几分嘛。

你!容霜冷笑一声,打断了殿中的争吵,她看向玄凌子:看来黑石城的魔后很信任真人。

既如此,真人就去吧。

不过,咱们修仙界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没有只让太焱派一派担险的可能。

我们就在冥冥河对岸等着,一旦真人拿到钥匙,即刻出来。

她看了一眼殿中其余人:太焱派的弟子们,我们自然也会帮忙看着。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倘若少阳真人敢独自拿着钥匙离开,这满宗门的弟子,都要面对修仙界各大宗门的围杀。

纵然是修仙界的大宗门,纵然在座各位彼此相识多年,交情匪浅,但人族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

洪灾前是,洪灾后亦是。

殿中一片沉默。

容霜看着高座上的人,目光隐带讽意:真人以为如何?过了一会儿,少阳真人淡淡开口:好。

第三百二十九章 赴约(2)少阳真人来黑石城那一日,黑石城万人空巷。

大清早的,魔族们纷纷走出魔窟,挤在黑石城城门口看这位神秘访客。

冥冥河翻涌的河浪中,渐渐显出一道黑色巨兽的影子,坐在巨兽上的人仙风道骨,一头白发如雪,俊美出尘。

同行的还有几人,一个是湘灵派的蒲萄,一个是吟风宗的聂星虹。

宗门里都是人精,怕少阳真人与魔族私下里达成什么勾当,硬是塞了两双眼睛进来。

蒲萄年纪小,修为不至于让魔族忌惮,而聂星虹自认与簪星关系还不错,便厚着脸皮同富荣华讨了这个机会。

至于赤华门,簪星对这整个门派的人都无好感,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红酥也跟着来了。

自打簪星离开太焱派后,红酥被玄凌子护着留在了妙空殿。

然而原先一个活泼的小姑娘,愣是迅速变得寡言了起来,这两年来连笑容都露得很少。

此去黑石城,玄凌子便让少阳真人将红酥也带上,日后,红酥就跟在簪星身边。

簪星和顾白婴一行人在城门口迎接众人,待龙鱼到岸,人一走上黑石城的土地,红酥便像一朵花般扑进簪星怀中。

大小姐!她嚎啕起来,红酥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簪星摸了摸她的脑袋,红酥比起两年前来又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点,脸颊看起来不似从前那般圆圆的,多了几分少女的秀美。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簪星边替她擦眼泪边道:日后你就住在我殿中,刚好,我殿中空荡,有你来就热闹多了。

红酥抹去眼角泪水,望着簪星笑道:那是自然,旁人伺候大小姐怎么能比得上红酥贴心!簪星也笑,笑着笑着,就看向红酥身后的人。

少阳真人目光落在簪星身上,簪星注意到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开口唤道:掌门。

少阳真人静静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簪星微微蹙眉,说实话,有时候她也搞不清楚少阳真人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说少阳真人好心,当时在姑逢山的时候,是他祭出了万杀阵让簪星金丹化流。

说少阳真人不好,可他明里暗里,却放任顾白婴暗中相助于她。

顾白婴见状,不动声色挡在了簪星身前,道:师尊。

一边的蒲萄见他如此,眸光微黯。

倒是有个尚且弄不清楚情况的聂星虹,一下地便被黑石城门口拥来看热闹的魔族惊了一惊,忍不住惊叹道:好多人啊。

黑石城果然和我想的一般热闹!黑石城的魔族这些年都躲在城中,鲜少外出,自然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外头来的人。

如今有从修仙界宗门来的访客到此,全城魔族都如看猴子一般来到城门口看热闹来了。

不时有议论声传至众人耳中。

那就是宗门里的人?啧,十年如一日的寡淡,你看那女的裙子,我家抹布都比她裙子颜色鲜亮!还有那男的,他那衣裳上缀着的宝石也太小了吧!金线也舍不得用,修仙界这些年真是越来越穷了!那小姑娘也可怜,说是小殿下的侍女呢,连首饰也没几样。

好好一个小姑娘穿得老气横秋的,平白辜负了颜色,宗门里真是毁人不倦。

这些话语远远近近飘过来,红酥满脸茫然,蒲萄面色隐忍,而聂星虹摇扇子的姿态都僵硬了。

他这衣裳上的宝石哪里小了?金线也很是繁复,这次他为了来黑石城给吟风宗争一争面子,还特意穿了最华丽的一件衣裳!怎么在这些魔族眼中看来不值一提?仿佛他穿得是什么破烂布料一般?当然,也并非全都是差评。

还有一个能过得魔族众人眼的。

那就是小殿下先前的掌门?看着比旁边几个强多了。

他那头发颜色不错,我喜欢。

衣裳也还行,金色与红色,看着喜庆,比那寡淡的白啊灰的好多了。

这人眼光不错呀,在宗门里算很好了。

谁说不是呢?难怪人家能做掌门。

聂星虹:......他看了看少阳真人那一头雪白长发,又看了看对方身上深红大袍上用金线绣着的百子千孙图,开始对自己的眼光产生深深的怀疑。

或许,这种才叫真的好看?身后跟着的小双对几人行礼,笑道:各位仙长,殿下就在窈冥殿中等候,请随我来。

......小双提前两日便令人将窈冥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

门口铺路的晶石每一颗都被擦拭得闪闪发光,窗外种着大片大片七幽藤草。

雪白大猫卧在殿前的丝绸地毯上,不远处摆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大盆,里头装了满满一盆丹药——是喂猫的口粮。

饶是聂星虹来自富裕的吟风宗,也被黑石城的奢华铺张给惊了一惊。

待入殿,就见殿中高座上,倚靠着一位黑袍女子。

这女子黑袍上绣着精致朱色刺绣,大殿昏暗,沉色衣袍却衬得她容颜逼人的美艳,她长了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不经意抬眼间,似要将人心神勾走。

殿下。

小双上前道:宗门里的人到了。

不姜放下手中的圆镜,扫了来人一眼,微微勾唇道:贵客临门,请坐。

众人各自落座。

吟风宗的聂星虹微微笑道:早就听说魔后殿下绝代风华,丽无其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不姜闻言,嫣然一笑:你这嘴巴倒是甜,不过,比起你那掌门来,火候还差了点。

聂星虹一愣:殿下认识掌门?多年前见过一面罢了。

不姜叹了口气:说起来,修仙界里,还有许多本殿的老熟人呢。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此见着故人。

她抬眼看向端坐的白发男子,笑容意味深长,是不是,少阳真人?簪星心中一动,原来少阳真人与不姜也是旧识么?少阳真人没有说话,不姜却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开口:一别经年,你也变了不少啊,真人。

第三百三十章 旧情(1)殿中一片沉寂。

门冬看了看不姜,又看了看少阳真人,忍不住开口道:我们掌门也没什么变化吧,姑逢山上,就属我们掌门驻颜之术最为精妙。

那些山下的大娘都说,掌门这张脸,可是十年如一日的英俊,哪里有变啊?他是童言无忌,簪星却心中掠过一个猜想,果然,还不等她细想,就听见不姜淡淡的笑声传来,她道:脸是没有变,不过这衣着打扮嘛,倒是变了不少。

我记得你从前最爱穿素色青衣,向来出尘脱俗,怎么如今也爱穿起这些俗气颜色来了?她神情慵懒,声音倏尔压低,带着几分轻挑,不会是为了本殿吧?簪星:......好吧,不姜过去的相好名单,可能又要再添一位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门冬疑惑问道:掌门为了魔后殿下改换衣装?咳咳咳。

田芳芳以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低声提醒,师弟,别说了。

怎么?不姜佯作意外地看向少阳真人,你没有告诉你门中弟子,你与本殿曾有过一段旧情吗?不姜。

少阳真人抬眼,声音隐带警告。

不姜轻哼一声,笑容挑衅。

那头的蒲萄却倏然变色。

她本就对魔族带有诸多偏见,先前听不姜对少阳言语挑逗已是心中不屑,此刻闻言,心中大震,倒是想起了一桩旧事。

随即抬头看向少阳真人,问道:难道当年真人与我掌门姑姑退亲,就是为了她?关于湘灵派容霜与太焱派少阳的婚约作废一事,当年修仙界众说纷纭,到现在答案都成谜。

旁人只知道退婚一事是少阳真人提出来的,便多少猜测少阳真人是因为心中另有他人才悔婚。

而那个他人,这些年都被众人默认是早就消失的青华仙子。

毕竟除了青华仙子外,少阳真人身边也没见着与哪位女子格外亲密些。

而如今在窈冥殿里,得知了不姜与少阳的旧情,大家才恍然这些年一直猜错了人。

蒲萄有些为容霜不值。

容霜性情修为地位,哪一样不好,亦是出生名门正派,却被一个魔界的魔女抢了婚约。

不姜瞥了蒲萄一眼,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平,轻笑一声:这不是自然么?本殿长得这么美,那些男人能与本殿有过一段情是他们的运气。

对本殿念念不忘也是自然,至于他们要与谁解除婚约,又要与谁恩断义绝,那与本殿何干?又不是本殿让他们这么干的。

魔后殿下真是自信。

蒲萄忍着怒意,冷笑道:难道以为所有男人都会被你迷住,对你念念不忘吗?别人我是不知道。

不姜一挑眉,但是眼前这个,总归对本殿无法忘怀。

说完,她手指一动,从少阳真人腰间,滴溜溜滚出一方银色的小锁来。

那锁瞧着眼熟,银质温润,簪星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一日在夜市上,银娘子卖给她的合欢同心锁吗?少阳真人身上也有?不姜见了那锁,目光更揶揄了,她含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将这锁留在身边,真人倒是比本殿想象中的更痴情。

簪星:......蒲萄已然气得脸色铁青,殿中其他几位太焱派弟子却是面露尴尬。

任谁撞见了一向高高在上的掌门和旁人这一段风流韵事,都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更何况,少阳真人看起来,还是被抛弃的那一个?顿时,弟子们看少阳真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同情。

当年本殿说自己不喜欢宗门无趣乏味,清汤寡水,没想到这些年真人便也换了衣装,投我所好。

不过往事已矣,真人也不必一直耿耿于怀,还是要早日走出来为好啊。

她这话说的,委实像个不想负责任的风流浪子,都已经知道绝无可能了,还要来若有若无地撩拨几句。

少阳真人捡起地上的银锁收好,仿佛没有听到不姜那一番调戏的话,只平静开口:今日来,是为了金门之墟一事。

我知道,是为了钥匙嘛。

不姜不甚在意地笑一笑:小双。

小双从旁边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弯腰送到不姜手中。

不姜伸手,将眼前的匣子打开了。

这是......聂星虹愣住了。

这木匣子里,竟是满满一匣银色钥匙。

钥匙小巧,层层叠叠地堆在其中,险些晃晕人的眼睛。

顾白婴神色微动,深深看了簪星一眼。

簪星:......这钥匙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当初银娘子卖给她合欢同心锁时,曾给了她一把钥匙,说要将锁锁上,钥匙收好,日后想解除情缘了,就将锁打开。

这钥匙,就是合欢同心锁的钥匙。

不姜这满满一匣子装的,该不会都是她过去送出去的合欢同心锁的钥匙吧?买十送一,买五十送十,她这是买了几百把,送过多少人啊?不姜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将手伸进匣子中,捞出满满一把钥匙,又任钥匙从指缝中一点点溜走。

她道:这里头,只有一把是打开金门之墟的钥匙。

眼下是你们来求本殿,自然也要拿出该有的态度。

聂星虹斟酌着语句:那九十九页物资,不是已经送到殿下眼前了么?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不姜懒道:如今洪灾肆虐,修仙界自身难保,本殿身为魔族,做的却是拯救苍生的善举。

更要放下往日恩怨,对你们伸出援手,这是做了多大的让步,受了多大的委屈?区区一点灵草丹药,又怎么够弥补呢?殿下不妨有话直说。

蒲萄冷冷开口:这样猜来猜去,谁也不知道殿下心中所想。

不姜笑而不语。

倒是一边的少阳真人闻言,神情动了动。

他抬眼,看向高座上的美艳女子,不姜亦是含笑望着他,眼中似有深意。

过了片刻,少阳真人开口了,他道:我想与殿下单独谈谈。

不姜点了点头:可以。

第三百三十一章 旧情(2)从窈冥殿出来后,太焱派几人走在最后面,谈论着方才殿中发生的事。

门冬喃喃道:没想到掌门竟然与魔后殿下曾有一段情,真是不可思议。

一个是清心寡欲不惹尘埃的宗门修士,一个是风流无限游戏芳丛的魔界之主,怎么看都八杆子打不到一边。

不过,孟盈沉吟道:掌门和魔后殿下谈话,为何要避开我们?讨论的既是金门之墟一事,有什么是他们这些弟子不能听的?这还用说,把我们支开,自然是要叙旧了。

门冬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地看向簪星,他们不会旧情复燃吧?有可能啊。

田芳芳随口道:看样子咱们掌门挺痴情的,定情信物现在都还带着。

魔后殿下风姿卓绝,两人旧情复燃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吧,只是......他看了一眼簪星,似乎有些为难,要是他俩真旧情复燃了,师妹和小师叔的辈分可真够乱的。

簪星:......她无言片刻,叹道:放心吧,我们黑石城的魔后殿下,从来不吃回头草。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旧情复燃是不可能的。

这样啊。

田芳芳点了点头:真是遗憾。

正说着,牧层霄提醒:蒲同修走到前面去了。

簪星抬眼一看,蒲萄本就对魔族诸多偏见,方才在窈冥殿又被不姜不动声色地讽刺一番,心中自然有气。

小姑娘独自一人走到了前面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簪星扫了一眼顾白婴,顾白婴莫名其妙道:怎么了?痴情的也不止咱们掌门一人啊。

簪星话里有话。

蒲萄对魔族深恶痛绝,却仍旧跟着少阳真人来到了黑石城,恐怕来谈论金门之墟的事情是假,借此机会见见心上人是真。

簪星还记得在馀峨山时,这姑娘并未掩饰对自己的敌意,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师妹,喜怒都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

虽然知道顾白婴不喜欢蒲萄,不过仔细想想,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簪星叹了口气,道:有几日没见到吹灯鬼他们了......顾白婴神色一动,望着她的目光陡然警惕:你想做什么?簪星冲着他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叙旧。

杨簪星......他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簪星哼了一声,越过顾白婴身边往前走了。

......殿中,小双替少阳真人斟满面前的茶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不姜笑道:怎么不说话,还在气恼我方才戳穿了你我的关系?少阳真人没有说话,垂眸看向面前的茶盏。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不姜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替我对宗门隐瞒了黑石城灵脉一事。

金门之墟钥匙在不姜手中,事关所有宗门灵脉一事,所以那些修仙界的老东西才会低声下气来求黑石城帮忙。

就连一向对魔界憎恨厌恶的灵心道人这回也默认了他们的做法。

就是因为主动权在黑石城手中。

但不姜知道,纵然他们不来求自己,黑石城灵脉渐枯,若金门之墟中真有仙方,他们也须得走一趟金门之墟。

而仅凭魔族,是无法使用金门之墟的钥匙的。

这真相,少阳真人明白,但他并未告知别派宗门。

还有断情针。

不姜抬眼:你对你那个小弟子用断情针,恐怕并不是因为要堵住赤华门老东西的嘴吧。

断情针说是断情,实则封住一段记忆,这法子还是我教给你的。

不姜哼笑一声,你怕他们探取顾白婴的记忆,利用元魂感应到簪星的下落?少阳真人握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这人总是这样,不姜悠悠一笑,慢条斯理道:好事做尽了,却不让人知道。

我从前就告诉过你,这样的性子,会很吃亏的。

做十分却对旁人说一分,不如做一分对旁人说十分。

你做掌门做得挺好,怎么做人,这么多年却还是没什么长进呢。

少阳真人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高座上的人:我今日来,是为了金门之墟一事。

我知道。

不姜望着他:你说,金门之墟中或有能复苏灵脉的仙方。

可是少阳,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个传说,关于一千年前的那场洪水,如今没有任何一个人亲眼见过。

不是传说。

少阳真人开口。

有什么证据?少阳真人沉默片刻,伸手覆住丹田,从丹田处,渐渐浮起一道金红色的影子。

这影子光影璀璨,金色光芒将昏暗大殿照亮,却只有拳头大小。

不姜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你的金丹......她迟疑了一下:怎么削弱了这么多?我用了太乙九宫术,卜出问仙卦。

问仙挂?不姜神情一震:问仙卦是要燃烧寿元为代价,你......修士很少用问仙卦,只因卜卦代价太重,问仙问仙,凡人想要问仙,必然要复出十分代价。

你问了什么?不姜问。

如何能使灵脉复苏。

不姜坐直身体,盯着他微微倾身:结果呢?答案就在金门之墟。

他道。

不姜没有立刻说话。

少阳真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心中所忧。

修仙界众人出发前,我会种下连心咒,连心咒一种,他们不会对魔族出手。

你可以放心打开金门之墟。

我所担心的不是这个。

不姜不屑道:这么多年了,宗门瞧着气数将尽,也没出几个能让人放在眼里的天才。

我担心的是金门之墟里究竟有什么。

她盯着少阳真人的眼睛,似要将他从里到外全部看穿:少阳,你没什么事瞒着我吧?少阳真人垂眸,神情很淡:洪灾肆掠,麻烦很快会牵连到所有人,都州人魔两族都逃不开,金门之墟,是最后唯一的机会。

不姜蹙眉看了他半晌,少阳真人认真地与她对视。

过了一会儿,高座上的人眉眼舒展开来,仿佛想清楚了一些东西。

她爽快道:好,我信你。

------题外话------要走剧情噢,着急的朋友建议养一养文,可以等月末或者下月初来看~第三百三十二章 金门之墟(1)黑石城动作很快,不过两日,便定好一同前去金门之墟的魔族。

倒也不是不姜心急,实在是因为都州如今的境况,已经不容许人再继续拖下去。

从外头传回的消息,许多城池乃至国土都已经被洪水淹没,人们往更高的山上躲去,但飞涨的水浪将整个山头淹没,瞧着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生死存亡之际,往日的恩怨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魔族与人族要打要杀,总也要先将眼前这关过了才有机会。

否则生不必同时,死倒是真同穴了。

冥冥河河水又往上涨了不少,堤坝瞧着也不如往日雄伟。

滔天河浪从远处咆哮奔来,如铺天水墙,要气势汹汹闯入城中。

让人不得不忧虑,再过几日,河浪冲破城墙,这漆黑长水,恐怕要将整个黑石城淹没。

雨还在不断下着。

巨石被冲洗得匀净发亮,不姜站在城头,望着翻涌河浪,从罐子里洒下一大把魔丹。

汹涌河浪里,陡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漆黑龙鱼破水而出,巨尾在河面轻轻一拍,溅起庞然水花。

它游到了河岸跟前。

不姜回头:上去吧。

身后魔族,便一个一个挨着爬上了黑龙鱼鱼身。

偌大人群,在龙鱼身上,也成了微渺存在。

少阳真人就站在不姜身边,面前是摆好的传送阵。

不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看了他一眼,有微光一闪,一滴血从白玉般的指尖冒出来,滴落进阵中。

平地顿起一阵狂风。

大风将雨幕吹得倾斜,几乎要遮蔽人的眼睛。

耳边渐渐传来嘈杂的声音。

黑龙鱼鱼脊上,密密麻麻又出现了一群人,这些人穿着宗门弟子的衣裳,手持灵器,尚未站稳,一看到面前的魔族,立刻如临大敌。

举起手中灵器,两方紧张地对峙。

虽然来之前已经互相打好招呼,不过宿敌见面,总是分外眼红。

不姜冷眼瞧着,讽刺地笑了一笑。

要不是为了打开金门之墟,她这辈子都不想与这些宗门修士打交道。

白嫩嫩的指尖处,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唯有得到不姜灵识的天魔之血可让那些修仙族来到龙鱼身上,得到黑龙鱼承认。

簪星见状,想要找个帕子给不姜擦擦手,就见另一头的明净走到不姜身边,安静递上一方洁白绢帕。

不姜冲他嫣然一笑:多谢。

少阳真人目光动了动,没说话。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簪星无言片刻,心道这世道真是什么事都能发生。

都到了眼下这个关头了,一不小心大家都会同归于尽,还有人有闲心争风吃醋,真是吃饱了撑的。

人族与魔族都上了黑龙鱼鱼脊上。

容霜与灵心道人离他们很远,看魔族的眼光亦是充满厌恶。

除了太焱派的人,还有吟风宗的人不在乎魔族身份。

富荣华笑着看向不姜,语气赞叹:多年不见,殿下还是风姿依旧啊。

不姜唇角一弯:但富掌门却像是老了不少。

怎么,宗门日子过得不景气?富荣华笑容僵了一僵,又赔了个笑脸:这世道谁都不好过。

不过殿下,他有些疑惑地开口,我们要去的是金门之墟,为何要坐在这龙鱼身上?他有些紧张地抓住龙鱼凸起的鱼脊。

虽然有太焱派担保,但信任魔族这件事做起来总归很难。

冥冥河上鹅毛不浮,要是不姜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他们一行人全都栽在冥冥河中,那可就是全军覆没了。

不姜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压低声音笑道:怕了?怎么会呢。

富荣华勉强笑了笑,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放心。

不姜扫了眼远处正往这头看来的灵心道人与容霜,淡淡一笑:我们魔族虽是歪门邪道,但有些下作手段还不如你们宗门里的人使得顺手。

只要你们不打什么歪主意,这鱼船是不会翻的。

话里的意思便是,若是他们敢打歪主意,这一船、不,这一鱼上的人,便都手牵着手见阎王去吧。

富荣华笑不出来,只好将目光投向少阳真人。

少阳真人道:殿下。

知道了。

不姜懒懒应了一声,她微微侧身:水君。

水君上前,抬了抬手,须臾,众人眼前便多了一颗蓝色果子,果子只有拇指大。

沙棠果,置于胸前,可以御水,不溺。

水君解释道。

簪星也捡起一颗蓝色果子收好,弥弥坐在她脚边。

不姜看向她:可准备好了?簪星点了点头。

二人走到鱼脊最中央,伸出掌心,凝集天魔之力,那些青黑色的魔元从体内慢慢出现,如一道长雾,慢慢笼罩至整个龙鱼身上,天地之间,大雨被这轻烟似的长纱给隔绝在外。

修仙界的人如临大敌。

如此汹涌的天魔之力,令人骇然。

眼下他们都在这魔族的大鱼身上,倘若簪星和不姜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纵然他们修仙界的人不少,如此情景下,也会落于下风。

众人都紧紧握着手中灵器,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不过这担忧并没有持续很久。

不过转瞬,那一团弥漫的雾气倏尔收拢,魔元变得凝实起来,如一方巨大的倒扣的篮子,连同黑龙鱼一起罩在其中。

龙鱼忽而摆了摆尾,从冥冥河的河浪中央,陡然出现一方巨大漩涡。

这漩涡如不见底的长渊,呼啸着要将世间一切活物吞噬,从其中传来呼啸的阴冷狂风,似要将人灵魂撕扯。

龙鱼猛的朝漩涡深处钻了下去。

什么——修仙界的人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便感觉到一股巨大拉力拉扯着周围的一切往那深渊沉去,滔滔巨浪自天边如一道墙重重砸下,将所有人砸入漩涡中央!雨水还在继续下着。

冥冥河的河面上,却再也没有了那只黑色大鱼的影子,连同鱼身上数百数千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唯有雨声潺潺,挟裹着大浪朝天边尽头奔涌而去。

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题外话------各人拿着各人的剧本:不姜:海棠文,po18,np,钓系美人少阳:强强,相爱相杀明净:佛子,高岭之花下神坛第三百三十三章 金门之墟(2)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这漆黑像是自开天辟地以来,鸿蒙未开的混沌,周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只有深刻的死寂。

人处在其中,仿佛被扔进了数千年未有人到过的静谧之地,只剩一片沉沉死色。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蒙在眼前的手慢慢地移开,四周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强大的推力推得人往前一送,簪星险些被抛飞出去,她一把拔出无忧棍稳住身体,方才站定。

弥弥看向前方,轻轻叫了两声。

眼前是一片荒芜。

身后渐渐传来人的声音,其余人也跟着出现在了这片土地上。

待一站定,就有宗门弟子忍不住开口骂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就知道魔族没安好心!不姜还没说话,簪星先开口了,她道:你们不是要进金门之墟吗?这里,就是金门之墟。

那人一愣,一时没有开口。

这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脚下只有粘腻的黑泥,没有一株草,也没有一株花,更勿用提活物。

他们所来的地方,是一片黑色的河,如冥冥河一般,黑龙鱼就在河岸边,大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只露出漆黑鱼脊。

富荣华向前走了两步:这里就是金门之墟?他看向不姜,神情有些疑惑,金门之墟,怎么会在冥冥河底?他们一行人,被黑龙鱼带着钻入冥冥河的漩涡之中,再出现,却仿佛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只有黑色的荒野和大河,不知是水底还是岸上。

不姜向前走了两步,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眼中含着一丝讽意:谁说仙界就一定要在天上?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冥冥河的河底,才是沟通天界的大河。

仙界在天上,可要到达仙界,却要先经过魔界的地底,难怪这么多年,除了当初的鬼雕棠和青华仙子,从未有人知道金门之墟的下落。

门冬看向前方,忽然目光一凝,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黑色荒野一望无际,唯有一道长河将大地从中间一分为二,但在潺潺流动的河水中,却有一道门安静矗立着。

这是一道朱色拱门,架在原野上、河中央,众人往前走近了两步,就见头顶这大门上,这拱门最上头腾腾雕刻着一只雄伟巨龙的脑袋,巨龙栩栩如生,正灼灼逼视着眼前众人。

簪星喃喃道:龙门......田芳芳不解:师妹,龙门是什么?簪星回头,望向在河岸边潜着的黑龙鱼,游到这里,黑龙鱼不肯再继续往前了。

传说鲤鱼跃过龙门即可化龙。

顾白婴道:这里,应该就是化龙门。

龙门?聂星虹闻言,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朝着拱门走去,那我们也赶紧过去,只要走过这道门,或许就能成仙......了字还没说出来,只听哎唷一声,聂星虹被一股巨大推力送了出来,飞了出去,好半天才爬起来。

这......容霜冷冷看向不姜。

不姜微微一笑:要金门之墟,得先开门。

众人都看着她,灵心道人忍不住开口:磨磨蹭蹭干什么,难道黑石城是想言而无信,临到头了要毁约?他富又看向少阳真人,威胁道:少阳,莫非你要出尔反尔?不姜轻哼一笑:看在那九十九页物资份上,本殿今日就饶你无礼之过。

真人,她也看向少阳真人,你没有告诉他们吗?少阳真人宛如一个被夹在中间的受气包,顿了顿,平静开口:打开金门之墟,除了钥匙以外,还须天阶元力与天魔元力融合达成平衡。

需要诸位帮忙。

修仙界的众人一愣,这要求之前可没有提过。

那些弟子们修炼时日短,自然不够天阶元力,除了如顾白婴这样灵根天赋卓绝的以外。

这几个老家伙们倒是有,不过还没金门就要先在这里费用一些......不姜轻声笑了笑:本殿与簪星都有天魔之力,但诸位若不相助,就算在这里站上几天几夜,金门之墟也是打不开的。

做生意,总不能只想着进,舍不得出吧。

容霜狠狠看了一眼少阳真人,讽刺道:原来如此。

真人倒是为了黑石城殚精竭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魔族的人呢。

都到了这个地方才说出需要天阶元力与天魔元力融合才能打开金门之墟,那最初黑石城对修仙界狮子大开口的九十九页物资,分明就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少阳真人知道这一切却没有告知众人,偏心也算偏得明明白白了。

门冬啧啧了两声,低声道:咱们掌门还真是痴情。

顾白婴警告他:闭嘴。

不姜扬了扬眉,等着众人的动作,不多时,富荣华先站了出来,他和和气气地笑道:罢了,倘若灵脉不能复苏,留着这天阶元力也没什么用。

都州洪灾还在泛滥,如今金门之墟是唯一出路,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走到少阳真人身边,我来帮你。

二位呢?不姜笑盈盈地看向容霜与灵心道人。

这两人脸色已经极不好看,但如今已经折腾了这么久了,况且那些物资也已经送了出去,临到头了退出,实在不划算。

富荣华还在劝说:来都来了.....你最好不要耍花招。

灵心道人铁青着脸,同容霜一起站到了富荣华身边。

不姜像是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决定,微微一笑,从她的掌心处,渐渐浮起了一把银色钥匙。

这钥匙似乎也是会变化的,慢慢地,变成了一块方形的银牌,她双手相对,天魔之力从指尖溢出,挟裹着银牌飘向眼前的朱色拱门。

吱呀——虚空之中,陡然发出一声沉闷巨响,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

一股磅礴的天地元力从拱门之中猛地倾泄出来,汹然扑向众人。

就现在!不姜道。

数道天魔之力与天阶元力从四面而起,在空中凝成一股巨大的虚影,仿佛有苍青色巨龙从水浪中腾然而起,张牙舞爪地扑向龙门尽头。

吱呀——朱色拱门晃了一晃,然后消失了。

金门之墟,打开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献祭(1)黑色水流变得柔和了许多。

远处荒野尽头,浓郁长雾慢慢散去,渐渐显出一道崖壁的影子。

这崖壁自上而下,如整块山脉被刀锋粗暴地斩断,斜斜插在地面。

仰头不见尽头,没入穹顶的云雾中。

这是什么?牧层霄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崖壁之上。

灰黑色崖壁上,横七竖八布满了巨大裂痕,似是灵器遗留在上头的痕迹。

这裂痕很深,仔细一看,几乎要没入崖壁数寸。

裂痕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元力,才一靠近,便能感觉残留元力余烬扑来。

牧层霄握紧手中灭神刀,忍不住后退几步。

这是何人留在此地的?富荣华有些惊奇,能留下这等遗痕,如此深厚元力,如今修仙界大拿也难以做到此种地步。

这是剑痕,这一道是......戟?崖壁上那一道深刻留痕,瞧着,是战戟留下的痕迹。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但在崖壁上留下战斗痕迹的人已经不在了。

簪星站在原地,不知为何,突然感觉体内的天魔之力起了些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一般,额上的海棠花开始若有若无地绽放起来。

顾白婴注意到她的变化,侧首看向她,问:怎么了?不知道,簪星摇了摇头:天魔之力好像发现了什么。

脚边的弥弥似乎有些焦躁,自打上了黑龙鱼以来,弥弥没有化成狮形。

它冲远处叫了两声,突然朝前跑去。

跟上它。

簪星目光一凝。

白猫矫捷的身影在黑色荒野中如一片轻盈羽毛,不知跑了多久,弥弥停了下来。

这是......众人看着眼前,神情变得沉肃起来。

眼前是一方巨大的深坑,仿佛是有人的磅礴元力自头顶砸下,硬生生在这地上砸出来的巨坑。

巨坑最上头,斜斜插着几把残破的法器。

一把是紫色的玉箫,一把是青色的长剑,最中间的,则是一方被一折为二的血红战戟。

战戟极高极大,上头残存着魔元之力,簪星才一靠近,立刻就感到体内的天魔之血微微沸腾起来。

她一怔,还未等回过神,就听见另一头富荣华叫起来:这不是青华仙子的岁华剑吗?青华仙子当年在金门之墟一剑斩杀魔王鬼雕棠,带出了鬼雕棠的尸首,却没有带回她那把随身佩戴的岁华剑,原来是因为那把漂亮的岁华剑,已经残破得连剑灵都消散了。

众人又看向那方巨大的血红战戟,富荣华喃喃开口:难道......梦魂戟。

一直没开口的不姜突然说话了,她走到那把断成两截的战戟前,伸手轻轻抚摸过枪头,目光似有悠远之意,这是魔王法器,梦魂戟。

簪星一怔。

不姜转过头,看向簪星,轻轻笑了笑:簪星,这是你父尊的法器。

魔王鬼雕棠,已经死去许多年了。

时间过去愈久,当年魔王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在众人的脑海之中。

而如今,这把巨大的血色战戟重现,一瞬间唤起众人心中对魔王的印象来。

那个英俊又冷血,温和又残忍的男人,曾经手持一把巨大的梦魂戟,给都州大陆带来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这里是青华和魔王战斗之地。

少阳真人垂眸,当年青华斩杀魔王的地方。

当年众人没能进入金门之墟,无法得知金门之墟的恶战究竟有多激烈,而如今,却在这崖壁上的留痕中、在这巨大元力砸出的深坑前、在这断裂又残破的法器边,窥见了当年那场大战的影子。

簪星沉默。

她没有见过魔王鬼雕棠,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鬼雕棠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旁人的言说多少,也没有此刻自己亲自站到这战戟前带来的感受更为强烈。

梦魂戟上残有魔王之力,与她的魔王之血带起了共鸣。

富荣华轻咳一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往事已矣,咱们也不必一直追看从前。

他看了看不姜,生怕此地唤起了不姜对宗门的仇恨,临时带着魔族反水,语气格外和气,他道:当年魔王误入歧途,青华仙子出手也是为了挽救苍生。

如今苍生再度临难,这一回,咱们人族与魔族应当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方是出路。

是不是,魔后殿下?不姜讽刺地笑了一声,没搭理他的话。

另一头,弥弥围在那方巨大深坑面前,试探地伸出爪子刨了刨,像是有些激动,回头看向簪星叫了几声。

顾白婴一怔:里面有东西?众人都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往巨坑前靠近,甫一靠近,便感到一股浓郁能量从其中散发出来。

果然有东西。

田芳芳有些惊讶: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像是......他绞尽脑汁,一时没有想出合适的说法。

像是种子。

孟盈开口。

巨坑深处,静静躺着一团黑色圆粒。

这圆粒看起来像是一粒巨大的种子,尚未发芽,沉默地躺在深坑之中。

这种子......簪星心中一跳,从这黑色种子中间,她感受到一股与枭元珠相同的气息,不是错觉。

这种子有些古怪。

灵心道人皱眉道:要不要先试探一番?此地除了那片崖壁什么都没有,没有帝台之棋的影子。

我看通往仙界的路,很可能就藏在这种子之中。

说完这句话,他便毫不犹豫地握着降魔杵就要往里探去。

灵心道人自来是个冲动的性子,簪星还没来得及喊住他。

陡然间,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强烈劲风,带着凶然杀意,她心中一惊,只听得身侧顾白婴叫了一声小心,待侧身避开时,砰的一声,顾白婴的绣骨枪已经与背后刺来的长剑撞在一处。

枪剑相撞,带起的元力掀翻周围的人。

蒲萄不可置信地看向持剑的女子,讶然开口:师姐?她可不是你的师姐。

簪星回头,看向面前微笑的陌生女子,神情冷了下来,一字一顿道:是吧?鬼厌生。

第三百三十五章 献祭(2)真敏锐。

那个容貌陌生的湘灵派女弟子微微笑着,渐渐的,五官变成了另一张少年的脸,金瞳瑰丽,长袍鲜艳,正是鬼厌生。

他看向顾白婴,嘲讽道:你倒是时时刻刻注意她,一刻也不肯放松。

鬼厌生?容霜怒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复又看向不姜,你骗我们?魔族果然不可信!不姜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别什么帽子都往魔族身上扣,他可是从你们宗门弟子里出来的。

容霜语塞。

簪星看着鬼厌生,冷道:他的法器修罗伞有摄魂之力,当初紫螺师姐的事就是如此。

想来在上黑石城之前,容掌门的弟子就已经被调包了。

摄取旁人魂魄,再将自己套进被害者的皮囊下,不会为任何人察觉他的魔气。

你想干什么?簪星问。

鬼厌生笑着看向簪星,他周身的魔煞之气比之先前又狂暴了不少,重重黑雾里,阴冷与哭嚎声从其中传来。

你们为何要多管闲事呢?金瞳少年叹了口气,仿佛很苦恼似的,如今天下皆为大水所没,无论是人是魔,高贵或低贱,终将淹没于河水之中。

这是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次公平。

你们为何非要将公平打破?什么破道理?灵心道人冷笑:一起去死就叫公平吗?难道不是吗?鬼厌生惊讶地看向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笑了:也对,你们也不是为了苍生。

与其说是为了黎民苍生,倒不如说是为了你们各自可怜的灵脉。

一起去死又有什么不好?他笑盈盈的,眼神却凉得没有一丝温度:难道你舍不得死吗?少跟他废话!容霜手持长剑,对身侧人道:一起上,杀了他!鬼厌生轻蔑一笑,雪白修罗伞立刻出现在手中:就凭你们?魔元如潮水,刹那间漫涌整个原野。

无数魔族与宗门弟子为这陡然爆发的魔元之力所骇,大地都在震荡。

什么?灵心道人目光一滞。

仅凭鬼厌生一人,竟然有如此狂魔的天魔之力,这力量,与当年的鬼雕棠相比也不遑多让。

可他只是个半魔!簪星望着金瞳少年,喃喃道:......枭元珠,他炼化了枭元珠。

鬼厌生所凝集的每一分魔王元力,都交附着无数枭元珠的气息,簪星曾同他交过手,而他如今的魔王元力,和当初交手时的已经截然不同。

簪星自己体内的枭元珠也与灵脉融合,但与鬼厌生又不一样。

她的魔元之力,与枭元珠的能量泾渭分明,不会混在一处。

而鬼厌生的两股力量融合得太好,以至于扑面而来的力量里,也带着噬魂的血色。

顾白婴的绣骨枪迎上前,却听得前方的鬼厌生放声大笑,这笑声放肆又狂妄,却因为身侧的鬼雾哭嚎带出几分凄厉,他大笑道:你们为何总要与我对着干呢?我喜欢下雨,不喜欢晴天。

我喜欢公平,你们偏要不公平。

既然天下人处处与我作对,你们要守护苍生,那我就要毁了三界——他凝视着簪星,手中雪白纸伞却朝着巨大深坑中飞去,簪星目光一凝:小心,他要毁了那颗种子!不姜和少阳真人飞身跃起,朝着巨坑掠去,修罗伞在巨坑前蓦地张开,雪白伞面上,忽然密密麻麻出现无数道人影,那些人影在伞面上嬉笑怒骂栩栩如真,而后有大块黑雾从其中散出,眼前隐隐绰绰出现无数道人影,那些人影从伞面走下,恶狠狠地扑向众人。

噬魂......簪星握着无忧棍朝他冲去:你到底杀了多少人!从伞面上走下来的残魂数百上千,甚至还在增加。

那是他们该死!鬼厌生恶狠狠盯着她,你也要死!从他身体周围,蓦地爆发出无数黑色的丝雾,如藻类缠绕,那些黑色的丝雾在他周围盘旋呼啸,渐渐凝成了一个诡异的人影。

小心!顾白婴一枪打散簪星面前一道黑雾,赶到她身边。

弥弥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了那朵伸过来的黑雾,它仰头长嘶一声,毛皮见风而涨,不过须臾,银狮如雄伟小山,腾挪着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

不姜与少阳他们正带着其余人在巨坑前与鬼厌生的残魂搏斗,那些残魂不要命的扑向巨坑深处的黑色种子。

人会受伤,而残魂还在不断增加。

众人一时落于下风。

簪星抬眼望向眼前。

鬼厌生面前的人影凝聚得越来越大,几乎成了一个巨人的影子,而随着这巨人越发凝实,鬼厌生身上开始出现了大块大块的伤痕。

这伤痕起初只是几道划伤,像是被人用剑刺中,而后,伤痕越来越大,仿佛他整个人从里到外正在溃烂,这伤痕也蔓延到脸上,他原本看起来俊秀可亲的脸,如被火燎过,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疤痕。

你做了什么?簪星声音急促,长棍举过头顶,朝着鬼厌生狠狠劈去。

无忧棍却被人握住了。

那道巨大的黑色人影,以鬼厌生身前凝聚成的黑雾人影轻而易举地扼住她的无忧棍,魔力将簪星逼得再不能近前。

弥弥长嘶着冲上前去,撞上呼啸的黑雾,被掀翻在地。

不、不对。

簪星陡然抬起头,这黑雾不是以魔王元力凝聚的,倒像是以枭元珠的气息凝聚而成。

但枭元珠不是已经被他炼化了吗?被你发现啦?鬼厌生望着簪星,开心地大笑起来,他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肉,偏笑得格外开怀,他道:其实,万鬼修罗道的最后一道,万鬼噬心,不止能用在别人身上,也能用在自己身上的。

他金色瞳眸泛着妖异的光,语气诡异莫名:我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我没有炼化枭元珠。

他温柔地、仿佛玩笑般地注视着簪星,一字一顿地开口。

是枭元珠炼化了我。

我把自己,献给了枭元珠。

------题外话------鬼厌生:开始发疯(。

第三百三十六章 顾师祖(1)簪星悚然望着他:你疯了?把自己献给枭元珠,让枭元珠炼化了自己,就如同当初藏宝地中的匠人柴桑一般。

他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长剑,沦为无忧剑的奴隶,到死无法解脱。

将自己献给枭元珠,总有一日,鬼厌生会被枭元珠吞噬。

这已经不是伤敌一万自损三千了,这是以命换命。

对啊,鬼厌生笑起来,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执着之事、执着之人。

当年虽费心寻枭元珠意图毁掉黑石城,终究还存着一丝找回小春的念想。

而如今两生佛轮已毁,死去的人不会再复还。

他了无执念,万念俱灰,唯一想做的事,便是拉着天下人去死。

这是他唯一的心愿,是公平,也是解脱。

他们都是要死的,何必多此一举?鬼厌生语气温柔,这三界覆灭不好么?死在这洪水里,就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顾白婴冷冷道: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拉上旁人。

话音刚落,鬼厌生身边的黑色巨影更加凝实,朝着簪星猛地扑来。

元力掀起的气流在空中卷起漩涡,一股浓重能量自头顶传来,那道巨影仿佛亦有灵智,一掌朝簪星拍来。

簪星和顾白婴手中灵器猛地刺出。

青色的棍芒与银色枪尖如游龙,牢牢把住朝自己压来的巨掌。

那凝实的掌心中,蓦然出现无数道诡异的痛苦人脸,簪星甚至看到了紫螺的身影。

她心中一震,巨掌中的魔元之力蓦地沉重,将她往下压了几分,黑色荒野中,大地倏然出现一道裂口,巨坑前与残魂交手的众人一惊。

簪星!不姜惊道。

顾白婴神情一凛,银枪带着浩荡枪风破开一切,凝实的黑雾被长枪猛地打散,在空中飞散而去。

少年身姿笔挺,无数银白的雪飞在身前,红缨绕着的长枪上,锋芒锐不可当。

鬼厌生的唇边,缓缓溢出一道鲜血,他不甚在意的拿手指拭去,冷笑道:也不过如此。

他的脸上,身上又出现大块大块的伤疤,这伤痕比方才还要深重,无数的血从身体里冒出来,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染红。

被打散的黑雾又很快凝实起来。

鬼厌生望着顾白婴,幽幽笑道:你倒是对她情根深种,无论何时都将她护在身后,究竟有何意义?他蓦地凑近,语气含着深刻嘲讽,别忘了,她是魔族,你是人族。

那又如何?顾白婴面无表情地开口,她是人是魔,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这话像是激怒了鬼厌生,他金瞳中的光芒陡然深重,神情变得格外阴冷:真是可笑至极!既然你如此喜欢她,那我就送她一程,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你眼前!黑色巨影蓦地拔高了许多,那些呼啸的影子源源不断地从鬼厌生体内冲出来,仿佛他的身体成了一尊安放残魂的容器。

那些黑色的长雾如滔滔江河不断,成为汪洋,将眼前万物遮蔽,朝着簪星劈来。

天地巨震!四周乱石纷飞,长棍陡然发出一道耀眼光芒,簪星额上青色海棠蓦然绽放,光华摄人,银色长枪与青色长棍并在一起,两道光阵与那巨影僵持,却仍旧不敌,一点点地被逼至跟前。

战场上的残魂,一瞬间疯狂了许多。

雪白纸伞张合间,如贪婪巨口,开始收割四周的活人魂灵。

四周刹那间暗了下去。

鬼厌生放声大笑,声音含着幽幽诡异:杨簪星,你知道为何你拥有枭元珠那么久,都无法炼化它吗?你知道为何你如今炼化了,却仍然发挥不了它的全部力量?簪星双手持棍,浑身绷紧,不敢懈怠一分,那巨影的威压越来越强烈,蕴含了无数阴冷的、紊乱又狂暴的杀意。

因为枭元珠,本来就是上古魔石所化,本就是一颗邪恶的珠子。

它要吃人,它要活人的血和灵魂喂养。

你什么都不肯给它,它怎会为你所用?他的声音传来,似带着蛊人的邪恶,你要做拯救苍生的救世主,要惺惺作态装好人,可你连人都不敢杀,就注定要为人鱼肉,死在我的手中!他浑身上下,骤然爆开一阵血雾,整个人都如同被大火焚烧过一般,脓血顺着黑雾从身体源源不断地爬出来。

嗤——一声轻微的碎响从耳边传了过来,顾白婴手中的绣骨枪上,倏尔有了一丝裂缝。

不好!那头的少阳真人目光一动,不顾身前的残魂,转身想要追来。

天地间传来一声轰鸣。

那道黑色雾气中,传来无数声刺耳的尖啸,仿佛这天下间最痛苦的事都为这尖啸的主人所遇,那些尖啸声仿佛细丝,在空中凝结成一束,化成一把尖刀的形状,斩破苍穹,斩破长河,斩破红尘中的一切爱恨,朝着簪星斩来。

弥弥嘶鸣一声,狮吼裂石穿云,却在遇到那黑雾时戛然而止。

顾白婴绣骨上的裂痕越来越深,陡然被掀飞出去。

簪星感到无数刺耳的声音钻进脑中,无忧棍前绽开的花瀑被啸声尽数粉碎。

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被这啸声撕碎的瞬间,一股红色的脉脉温流突然流过她灵根,将这狂暴扑来的黑雾停滞了几分。

簪星师妹!田芳芳焦急大喊,眼看着那黑色长雾将簪星笼罩其中,再也看不见。

簪星.....不姜心下一沉。

簪星!顾白婴握紧长枪,就要往黑雾中冲去。

就在这时,原地猛地爆发出一阵巨大光芒。

这光芒如无数道青色利箭,将眼前的沉色射穿,那些黑雾如潮水般褪去,青色长棍在苍穹中,凝成一道巨大的长棍虚影,撞上那把黑色长刀。

刀棍相撞——无数浩瀚元力如山洪海啸般漫涌至四周,长刀被打散,碎成黑色粉末。

金瞳少年蓦地飞出,撞上了远处灰色的崖壁。

女子手持长棍,额上青色海棠光华流转。

她就站在消散的灰雾里,冷冷看着鬼厌生,淡声开口:谁说它一定要活人的鲜血和灵魂喂养?鬼厌生咬牙:你......簪星微微扬眉:你一定没看过《绝世心经》。

第三百三十七章 顾师祖(2)女子站在黑色荒野里,长风卷起了她的衣袍和乌发,攀飞的魔王元力如无数道丝雾从她体内浮出,浩荡不绝,令人心震。

好强的天魔之力。

容霜面色一紧。

魔王鬼雕棠死后,魔族衰微,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精纯的天魔之力了。

众人对簪星的印象还停留在姑逢山上,她被逼入万杀阵时奄奄一息的模样,不过短短两年,已经金丹化流的她,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绝对的强者。

鬼厌生跌靠在灰色的崖壁旁,他试图爬起身,然而方才的万鬼噬心已经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那把雪白的油纸伞落在他不远处的地方。

上头没有了密密麻麻的人影图,伞面沾上大片血迹,如盛开的花。

他脸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唯有那双金瞳一如既往得灿然明亮,鬼厌生盯着簪星,慢慢地、费力地开口:你为何......可以操纵枭元珠?融合枭元珠,不代表可以操纵枭元珠。

从簪星手中抢走珠子的两年前,他用过很多办法,但这魔珠狡猾得很,所以到最后,他才会将自己献给了枭元珠,与枭元珠合为一体。

簪星道:我就没想过要操纵它。

在被打入极冰之渊前,她侥幸得到这颗珠子,成为天道中的变数,这之后,一路被天道试图抹杀,深受命数桎梏。

而在被鬼厌生抢走枭元珠、打入极冰之渊的绝境下,枭元珠离开簪星的那一刹那,掌心的红痕尽数消失。

那时候簪星恍然醒悟,对她来说,枭元珠并不是灵宝,而是天道的陷阱。

它的确不容易被驾驭,所以我放弃了驾驭它。

如你所说,它是上古魔石所化,本身就有灵智,所谓掌握三界的力量,原本就是个陷阱。

你若想要利用它变强,一旦主动满足它嗜血的欲望,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从我拿到这颗珠子以来,我不曾杀过一人。

它无法驾驭我,当然,我也无法彻底驾驭它,所以我将它舍弃了。

《绝世心经》上说,欲练此心经,须废掉全身修为,从头开始。

说到底,也无非一个舍字。

修士修炼到最后,想要的越来越多,更高级的功法,更珍贵的灵器,更罕见的丹药,更高级的自己......欲念永无止境,修仙之人本就要不断探索大道,但有时候,断离与舍去,才是窥见大道的真径。

闻言,鬼厌生慢慢笑起来,他道:你想说,你刚刚打败我,没有借用枭元珠的力量,仅仅凭借着你自己的天魔之力吗?不错。

他笑意陡然僵住,眼中多了一丝不甘,声音冷沉:说到底,你这个天魔之血,就是比我这个半魔之身更高贵。

簪星不言,走到鬼厌生身边,朝着鬼厌生伸出一只手,从鬼厌生的体内,渐渐浮起一道黑色光影。

这光影浓重,如一道蜿蜒细蛇,渐渐从鬼厌生的心口钻出,带着无数呼啸的阴冷之气。

另一半枭元珠。

牧层霄目光一凝。

簪星微微皱眉。

鬼厌生的这一半枭元珠,同簪星体内的这半枭元珠格外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吞噬太多活魂的关系,这一半枭元珠中,带着强烈煞气。

指尖甫一碰触,便有钻心灼烫感传来。

簪星正要将这半颗珠子收起来,忽然间,身体内却突然传来一阵渴望感,那一簇黑雾仿佛有了生命,嗖地一下钻进了簪星心口。

簪星!顾白婴目光一凛。

一瞬间,簪星感到一股奇异的感觉。

她原先的那半颗珠子,在从魔元池中出来后,便干干净净寻不到任何痕迹,但总能感觉到枭元珠的气息,而如今,黑雾钻入她体内,那股散落于四肢百骸的气息,渐渐开始从体内生长,仿佛有脉脉温流包裹着她的全身,又像是她整个人变成了一颗枭元珠,变成了一块冷沉的黑色石头。

但没有一丝杀意。

簪星!不姜担忧地看向他,修仙界众人神情紧张,各自握紧手中法器。

枭元珠是魔界至宝,却也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当年魔王正因如此走火入魔。

如今两半珠子合二为一,融入簪星体内,焉知簪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鬼雕棠?鬼厌生慢慢笑起来,他道:没有用的。

这珠子已经被我喂了不少人血,既入你体内,迟早也会变得和我一样......簪星没有说话,她只感觉自己的体内,陡然间焕发出无限生机,恍惚间眼前似乎瞧见了滚滚洪流大川,天地混沌一片雾气,有巨大棋盘落于遥远山巅,黑白棋子交错纵横,面目模糊的人群站在棋盘前,慢慢朝着长空拜服下身——灵台之中的画面猛地被人打断,她猝然抬眸。

师妹?田芳芳问。

正在这时,漆黑荒野中,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这声音像是沉睡了许久,尚带睡梦中的慵懒,似又含了一点欣然笑意,带着十分可亲。

怎么这么热闹啊?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难道又有人来了?簪星一怔,这声音如此耳熟......那方巨大深坑前,斜斜插在土里的淡紫长萧附近,渐渐浮起了一层雪白云雾。

从云雾里,缓缓走出一个人的身影。

顾......簪星讶然道:顾师祖?这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长春色衣袍,长发以发带扎起。

越发显得神采英拔。

他生了一张极俊美的脸,双眸清澈又明亮,嘴角噙着的笑意过分招摇,而站在此处,不惊不俱,从容翩翩的模样,仿佛世外谪仙。

簪星在离耳国的画中境时,曾短暂地见过顾采玉一面,虽看不清他容貌,却也知这人必是一等一的风采迷人,否则也不会教眼光极高的青华仙子倾心以待。

眼下亲眼见到,果不其然,他生得好看又端正,笑容却带着几分玩味与天真。

顾采玉瞧着簪星,嘴角一翘:这位美丽的仙子,你认识我?簪星轻咳一声,看向顾白婴。

儿子还在面前呢,他说话如此放肆,这.....不合适吧?第三百三十八章 魔王(1)顾采玉?不等簪星说话,不姜看向眼前男子,有些愕然地开口:你不是死了吗?闻言,簪星心中有些奇怪,不姜这模样,看起来与顾采玉似是旧识。

难道......她心中陡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难道这个也是她过去的情人之一?她和顾白婴如今正谈着呢,这也太尴尬了!咦?顾采玉这才看到一边的不姜,先是一愣,随即很快便笑起来,原来是魔后殿下,许久不见,殿下风采更胜当年,不过,殿下怎么会来这里?这话应该是本殿问你吧。

不姜冷冷瞧着她,簪星还是极少看见不姜如此直接地表达不虞,也不知顾采玉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她。

我一直就在这里呀。

顾采玉笑眯眯道:反正也出不去。

他们这头旁若无人地交谈,落在众人眼中就有些古怪。

容霜看向少阳真人,面色凝重:少阳,他是谁?这罕无人烟的荒野,陡然间出现这么一个活人,言行举止还如此自然,正常得实在是有些太不正常了。

顾采玉侧头看向少阳,他的目光在少阳真人面上停顿一刻,微微思忖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少阳真人?少阳真人神色微动:你认识我?有一次去你们姑逢山上找青华,她不让我进去,只能远远在山门口看见真人一眼。

不过我记得,真人那时候的头发还不长这样。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怪好看的,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深沉。

他目光又在人群里扫了扫,状若轻松地问:青华呢?怎么没瞧见她?她怎么样?少阳真人没有说话。

顾采玉静静等待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笑容忽而变得有些苦涩。

金门之墟一战,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良久,少阳真人道。

二十多年......男子的声音沉寂下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么?青华在当年一战后,元魂受损,不久后陨落了。

少阳真人开口,白婴,过来,他道:见过你父亲。

顾采玉一愣。

周围人也愣住了。

关于青华仙子的道侣,顾白婴的生父到现在都是修仙界的一个未解之谜。

如今却在这诡异荒野,这个陌生的俊美男子身上发现了一点端倪。

白婴?顾采玉看向面前人。

他当年与魔王同归于尽时,是与青华仙子成婚的第二日,到死之际,都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多一个儿子。

顾白婴就站在顾采玉身前,同样的俊美丰姿,少年不如男子笑容和煦,锋锐悍然如一杆雪亮长枪,那双清澈的眼睛,却生得同他父亲一模一样。

没有人会怀疑他二人的关系。

顾白婴沉默地站在原地,顾采玉看着看着,眸子却亮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我与青华的儿子,他道,笑容渐渐变得自傲起来,果然,不愧是青华生出来的儿子,容貌全都继承了我二人的优点。

如此美貌夺人,修仙界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观其修为也不低,甚好,我就知道,若我顾采玉有了儿子,必然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出类拔萃。

他肆无忌惮地夸奖着自己的儿子,丝毫不顾及众人难以言喻的目光和顾白婴的脸色,他的态度也很热络,仿佛这二十多年来的缺席都不曾存在一般。

他问顾白婴:你如今瞧着也到了少年暮艾的年纪,修为这些有你师尊看着,我不关心,可宗门里惯来不关心弟子私事。

咳咳,我身为你爹,自然是要管一管的。

你可有了喜欢的姑娘?他的目光在簪星身上掠过,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这一位就是你放在心上的姑娘了吧?这么漂亮,眼光真是不错,果然随你爹我。

不姜冷冷开口:何以见得?这小子从头到尾都将这小姑娘护在身后,目光都不舍得离开人家,一眼就瞧出来了。

顾采玉到底是能打动青华仙子的男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只看着簪星又亲切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家里父母是谁作主?你们如今发展到哪一步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在这里先定个亲吧。

簪星:......这人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姓顾的。

不姜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脸色已经极不好看:她是本殿女儿,黑石城下一任魔王。

此话一出,顾采玉一下子安静下来。

荒野浩浩无边,男子站在簪星面前,目光直直盯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簪星心中叹了口气,她与顾白婴,一个是魔族,一个是人族也就罢了。

偏偏顾采玉和青华仙子都是直接或间接地死在魔王鬼雕棠手中。

如此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要让顾采玉接受她与顾白婴这一段情,未免有些勉强。

顾白婴眉心微蹙,正要开口,就见顾采玉突然看着簪星开口:原来如此,你是因为父亲不在场,无法草率决定自己亲事么?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婚姻大事的确不能草率,既然这样.....他回头,望向那道巨大的深坑:魔尊,你还不出来吗?魔尊?他这反应让在场众人都始料未及,下意识顺着顾采玉的目光看去。

就见那深深陷在巨坑中,已经折为两段的巨大战戟上,如方才一般浮起一层血色浓雾,这浓雾比先前还要浓郁几分,艳丽妖诡,从其中隐隐绰绰显出一个人影。

不姜目光一下子凝住了。

有人从浓雾里慢慢走了出来。

簪星心中一紧,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沸腾而起。

其人慢慢走出了血色浓雾,一直走到了众人跟前。

是个极秀美的青衣男子。

一身青衫雅致风流,宽大衣袖更衬得他姿容绝佳,他生了一张如玉公子的脸,肤色苍白,瞧上去清冷又矜贵,一双漂亮的漆黑长眸却十分冷淡,仿佛这世间芸芸众生,于他眼中也不过沧海蝼蚁。

魔王......鬼雕棠。

灵心道人颤声开口。

第三百三十九章 魔王(2)魔王?簪星一怔。

她从未见过魔王长什么样子,都州有关鬼雕棠的杂书众多,却没有一卷书是插上魔王画像的。

她只能从众人言语中猜测鬼雕棠的模样。

她想过鬼雕棠或许英俊而冷血,气质冷硬而恣肆,却没有想到,他看起来如此的......优雅。

仿佛从江南水乡路过的贵族公子一般。

不得不说,青华仙子与不姜挑男人的眼光都极好,这二人站在此地,光是容颜,也是光彩照人。

魔尊?不姜看向眼前人,疑惑开口,你不是死了吗?簪星:......这问话,属实不像夫妻,和顾采玉那头的温馨画风截然不同。

簪星又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明净大师和少阳真人,心中有些惴惴,这复杂的关系,该不会这几个人等会儿在此地打起来吧?怎么走哪都有这些破事!不过不姜本人却不如簪星心虚,她只是蹙眉盯着鬼雕棠看了一会儿,恍然道:不对,你是残魂?鬼雕棠淡淡看着她:是。

残魂?顾白婴骤然开口,下意识看向顾采玉,这是什么意思?顾采玉叹了口气:当年之事你们应当也知道了。

金门之墟一战时,这个混账将一线命魂送入我体内,我二人同生同死,我岂能让他得逞?自然是与他同归于尽了。

顾采玉说起此事,非但不伤感,反而还有几分洋洋得意,谁知这地方灵气特别,我与他二人,同时留下一道残魂,落在法器之上。

众人看向巨坑前的断裂的萧戟。

不过,这残魂也没什么意思。

顾采玉又道:既不能修补元魂,也无法凝聚肉身,更不能出去。

日日呆在这里,除了睡觉什么都干不了。

今日是这二十多年来最热闹的一次。

他好奇地看向众人,你们还没说,来这里是做什么?是不是都州又出什么事了?不过魔王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都州还能出什么事?不等人回答他的问题,有人的声音从荒野上清晰传来。

你就是魔王?说话的是鬼厌生。

方才动用万鬼修罗噬心之法,此功法本就自损,他已经奄奄一息,后又被簪星拿走枭元珠,鬼厌生如今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他一直靠坐在崖壁之上,满身满脸污血与伤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魔王,再一次缓缓问道:你就是鬼雕棠?鬼雕棠看向他,目光在触及那双金瞳时动了一动。

他问:你是何人?我是何人?鬼厌生缓缓反问,忽然笑起来,他越笑,唇边涌出的鲜血越多,如此,他还是恶狠狠地笑着,边咬牙道:你说我是何人?殿下。

不姜似是看不下去,冷冷开口,他是你的儿子,鬼厌生。

鬼雕棠一怔。

你的私事,我从不过问。

但因你一念之差,魔王血脉流落人间,隐下遗怨,在多年后对黑石城造成祸乱,就是魔王之过。

不姜淡淡开口,你自己的事,应当自己做了结。

顾采玉神情有些迷茫,大抵是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周围的人亦是不敢多说,就算是残魂,那也是魔王残魂,这个时候插手,不是明智决定。

风吹过,少年金色的衣袍却不能再飘摇,早已被血湿透。

他看着魔王,突然问:你可还记得江意如?鬼雕棠平静看着他,良久,他道:记得。

记得.....鬼厌生轻笑一声,低头自语,真难得啊,你这样高贵的魔王,竟然还会记得一个凡人。

魔王沉默片刻,开口道:她死了吗?早就死啦!鬼厌生笑道:毕竟她是无能的凡人,穷困和病痛,轻易就能抹去她的性命。

凡人的脆弱,魔王殿下不是一早就明白吗?鬼雕棠一怔,那双冷淡的双眸,似有片刻动容。

别做出一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鬼厌生厌恶地瞧着他,既然决定抛弃她,就不要在她死后惺惺作态。

折辱了旁人,也折辱了你自己。

抛弃?鬼雕棠神情一顿,我从未抛弃她。

堂堂魔王,抛弃一个人族女子不算什么。

难道你还要遮掩吗?少年蓦地吐出一大口血,喘息了片刻后才开口,敢做就要敢当。

我没有抛弃你母亲。

鬼雕棠平静地看着他,当年,是她先离开我。

鬼厌生一怔。

簪星也愣住,她与顾白婴在两生佛轮里看见的江意如,穷困潦倒,病体沉沉,怎么看都是一位被负心汉抛弃的可怜女人啊。

你以为我会相信么?鬼厌生冷笑着看着他。

她发现了我的魔族身份。

鬼雕棠道。

魔王鬼雕棠在与不姜成婚前,曾有过一位心仪女子。

这女子柔弱温婉,天真可爱,是都州一小城中富商家的女儿。

彼时他在山中修炼,遇到凶兽伤人,顺手救下了凶兽嘴里的少女。

那少女就是江意如。

他生得清冷俊美,没有半分魔族凶恶,江意如从未怀疑过他身份,只当他是下山历练来的宗门修士。

年轻可爱的女孩子,对救命恩人一见钟情,便将自己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付。

鬼雕棠也很喜欢江意如。

魔王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魔王的。

黑石城中魔族女子多奔放大胆,人族女子却含蓄婉约,他一心修炼变得更强,江意如却如他枯寂生活中偶然绽放的艳色小花,将他无聊的一生装点得灵动可爱。

鬼雕棠与江意如恋情最浓时,他甚至想过,干脆不要修炼了,也不必再回黑石城,就在这人间与江意如做一对普通夫妻就好。

所以他不惜损害修为,忍受痛苦也要压制体内的混沌魔元,装作普通人藏在人间。

他想,纸永远也包不住火。

谎言终有一日会被揭穿。

若有一日江意如发现真相,一定会很气怒。

而他身为魔族,还不懂如何安抚情人的不虞。

在那之前,他得好好想一想说辞,学一学如何哄生气的心上人高兴。

但人算不如天算,没等他想好如何解释,江意如就先发现了他的谎言。

第三百四十章 上古乾坤阵(1)鬼雕棠看向鬼厌生,似乎想从眼前人身上,看到别的什么人的影子。

但鬼厌生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早已面目模糊,再难窥见他从前的容貌。

魔王垂下眼帘,沉默。

江意如发现鬼雕棠魔族身份的那一日,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慌张。

那个从前总是依偎着他,撒娇要与他一生一世的女子,面上是六神无主的恐惧,她道:你竟然是魔族......鬼雕棠上前一步,想要安抚她,江意如却后退一步,看他的眼光如看洪水猛兽。

这女子柔弱胆怯,却在得知他身份的第一时间里收拾好行囊,她站在鬼厌生身前,语气是不由分说的冷酷: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不必一错再错下去了。

错?他望着自己落空的手,生平第一次感到茫然。

你是魔族,我是人族,人魔有别,过去情分,到今日为止。

我爹替我寻好了人家,下月就要出嫁了。

她道。

江家是当地有名富商,想要娶江意如之人前赴后继。

江家老爷早就不满女儿与他一个身份不明的修士往来,江意如开口同意嫁人,立刻就将亲事定了下来。

他知道江意如表面柔弱胆怯,但内心极为决绝热烈,否则也不会仅凭几面之缘就托付终生。

他是魔族,他的女人如今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若他想,他大可以杀尽城中人,将江意如带回黑石城。

但他的打算在看见江意如那双眼睛时打消了。

她的目光防备而警惕,毫无疑问,倘若鬼雕棠真这么做了,江意如会恨他一辈子。

于是他淡淡开口:不必你离开,我走就是了。

他将自己的日月旗留给江意如,只道:若遇到危险,或是你想见我,就打开这面旗子,我会来找你。

江意如低头不看他。

鬼雕棠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他回到了黑石城,一开始,还盼望着江意如能打开日月旗,他们情分还能再续。

后来时日越来越久,一年、两年,没有任何动静,他渐渐明白过来,江意如,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那面旗子了。

她不再想见到他,他二人之间,缘分已尽。

鬼雕棠将所有心力都用在修炼上,他成为黑石城的第十任魔王,日日忙碌,渐渐地,再也不曾想起江意如。

那朵纤妍的小花已经从魔王生命中剥离,这是自然,黑石山荒芜的土地上,长不出生动的色彩。

而他身为魔族,骨子里天性就是薄情与冷酷。

就算当年江意如没有发现他的身份,就算当年她没有要与他恩断情绝,他们二人,未必就能走到最后。

魔族凉薄,历来如此。

情深缘浅,早已注定。

荒野中,魔王的青衫温柔,凝在此处,成为格格不入的风景。

鬼厌生却低低笑起来:你说,是她离开了你?他抹去唇边血迹,淡淡开口:那你知不知道,她在嫁人不久后,就被发现已有身孕,被夫家毒打监禁,逼问她奸夫的下落。

鬼雕棠一怔。

她为了护住腹中的我,拼命逃出府上,藏在山村,一辈子不敢出门,没有机会再拿到那面旗子。

鬼厌生讽刺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她,是为了她好才主动离开,你既然这么爱她,这么多年来,为何不回去看一看,打听打听?你只要一回头,就会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和她,也就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四周一片安静。

鬼雕棠没有说话。

他为何没有回头?为何江意如一说断情,他将东西留给江意如,立刻就干脆转身回到了黑石城。

是因为他知道魔族与人族结合不会诞下子嗣,所以从未怀疑过江意如会有孕这件事吗?是因为他觉得江意如性情刚烈,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强迫只会令她郁郁终生吗?还是因为他觉得江意如跟了凡人丈夫,一辈子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比跟着他更能有个幸福的结局?都不是的。

他不曾想过争取,也不曾想过为了江意如低下骄傲的头颅。

在他心中,自尊胜于情爱,或许一开始他与江意如在一起时,就已经预感到了悲剧的分离。

说到底,他爱江意如,不足以胜过爱自己。

许久,魔王轻声开口:对不起。

鬼厌生冷冷看着他。

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他看向鬼厌生。

鬼厌生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牵起一个笑容。

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自打他知道了身世那一刻起,付出一切,回到黑石城,想要找到父亲。

其实,他也并不是想要父子相认。

或许,他只是要想替母亲问一问,替自己问一问,当年为何要抛弃他们?他想要听到答案,哪怕只是一个借口,只要一个借口,他就能说服自己。

至少他们,不是被抛弃的那一方,至少父亲离开,当年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的所有幻想在遇到画皮姑时被无情打碎,又在黑石城那条浩荡河流中,失去了此生最重要之人。

他一无所有,心中极度愤懑,他在修罗鬼道中杀尽万鬼,觉醒魔王血脉,再入黑石城,当年恩怨纠葛之人,却已尽数不在人间。

五轮塔中的两生佛轮无法替他修改注定的结局,他失去母亲,失去小春,于是他将自己献给枭元珠,连自己也一并失去了。

他活着没什么念想,唯一想做的,就是拉着天下人去死。

让滔天洪水遮掩一切,让这世上该死的规则尽数消失,他来重新制定规则,成为世道的掌权者。

从鬼厌生嘴里,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他金色的瞳眸不如从前明亮,体内的魔元之力在缓缓消散。

其实,就算簪星不拿走他的枭元珠,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修炼万鬼修罗道,本就是自损的功法,他修为越高,损伤越重。

终有一日,他会被那些咆哮的残魂吞噬心房,彻底沦为残魂的傀儡,雪白伞面中人影中的一个。

不过是注定结局。

------题外话------关于老婆提出分手:顾采玉:青华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心碎][心碎][心碎][大哭][大哭][大哭]。

鬼雕棠:好[ok]第三百四十一章 上古乾坤阵(2)荒野中,金瞳少年仰头靠着石壁,额上、脸上的血顺着脖颈流下来,钻进了衣领里。

不必再多做什么,他的气息已经在飞快消散。

将自己献给枭元珠,枭元珠吸收了他大半魔元,他的身体本就因为容纳那些残魂撑得费力,如今,这尊容器快要碎裂了。

一片沉寂中,顾采玉轻轻叹了口气,他看向鬼雕棠,摇头不赞同道:魔王殿下到底不懂人族,女子要你离开,十有八九说的都是气话,怎能当真?若换做是我,必然要死皮赖脸呆在屋中,软磨硬泡令她心软,最后待她消气了再认真解释。

他这也不知是拱火还是表功,又看了一眼顾白婴,轻笑道:我与青华,就从不会有这样的误会,给别人可趁之机。

那是因为你不要脸。

不姜冷笑开口。

诸位叙旧也叙得差不多了吧。

容霜神情冷漠,但我们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听魔王殿下与失散儿子团聚的。

顾采玉睁大眼睛:哦?那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簪星道:都州外雨水连绵,洪灾泛滥,各大宗门灵脉枯竭,人间遗祸。

听闻千年前亦有如今日这般洪灾,有一修士进入金门之墟,找到帝台之棋,与仙人赌一局棋,赢得仙方解决大水之祸。

她看向鬼雕棠,我们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找到仙方的。

你说千年前那场洪灾?顾采玉一顿,那个传说我也听过,你们竟还当真了?少阳真人淡道:问仙卦上显露,金门之墟是唯一生路。

问仙卦?顾采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真人这回损失可真不小,不过连问仙卦都用上了,看来外头的境况,真是很严重啊。

魔尊,不姜只看向鬼雕棠,为何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帝台之棋,也见不到其他出路。

鬼雕棠闻言,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这里不是金门之墟。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他们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一些人还与鬼厌生交手负了伤,回头说此地不是金门之墟?开什么玩笑!但是当年你将钥匙交给我.....不姜皱起眉。

我当年在此地捡到枭元珠,传说枭元珠藏在金门之墟内,但,他望向头顶被白雾遮掩的苍穹,它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上面?众人抬头看向头顶,荒野中,长空里堆着无穷的雪白云雾,将这地方衬得如同在云雾中漂浮的一座黑色孤岛。

苍穹杳无尽头,一位吟风宗修士试图御剑往上飞去,可长剑才离地,便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拂落下来。

那弟子从地上爬起来,满脸不解:掌门,御剑术在这里用不了。

鬼雕棠似乎早已料到会如此,他淡声开口:金门之墟,就在这头顶之上。

簪星心中一动。

传说金门之墟是人界与天界相连的地方,入口在冥冥河底已经够离谱了,如今魔王说真正的金门之墟在这天上,好似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问题是,此地无法御剑,亦无法乘风,他们要如何才能上天?你如何知道,这上头才是真正的金门之墟?容霜问,就因为枭元珠是从上头落下?不是。

鬼雕棠站在原野中,长眸浮起一层雾色,仿佛想到了很久之前的画面,他道:当时我曾短暂地窥见过,头顶的殿宇。

但只是很短一瞬。

众人一怔。

白雾深深浅浅堆积在天边,长烟深处,莫非真有一道殿宇?仙人的处所究竟是何模样?一阵期待浮现在众人心头,修道者一生不过为了攀缘向上,如今仙界触手可及,难免心潮起伏。

可我们如何上去?簪星面露难色,连当年的.....魔王殿下亦不能抵达长墟,我们如今看这目的地近在眼前,但却无路可去。

并非无路可去。

魔王开口。

簪星看着他:什么意思?鬼雕棠开口:要上金门之墟,需要登天梯。

天梯?顾白婴蹙眉,抬眼看向周围。

这附近除了荒野和灰色崖壁,什么都没有,何来天梯?总不能那方灰色崖壁是天梯,可崖壁之上,连台阶也没有,人如何在上头驻足,又如何攀登向上?田芳芳忍不住开口:这......哪有天梯啊?顾采玉噗嗤一声笑起来,他随手一指:那不就是?众人愣了愣。

顾采玉所指的方向,正是梦魂戟和岁华剑所在的巨大深坑。

弥弥叫着冲过去,冲得太急,险些打了个滚儿,它在深坑前停下,探头往里瞧去。

簪星福至心灵:是那颗种子?那就是天梯。

鬼雕棠道。

那颗黑色的、巨大的种子,就是天梯?古籍上言: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下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

人界与天界互通来往,已是传说,而如今两界桥梁的天梯,却不是众人以为的阶梯模样,它成为一颗沉默的种子,埋藏在这荒芜的长野之中。

顾采玉道:想要重现天梯,需以鸿蒙之气催动。

我想想,修仙界中,若布上古乾坤阵方可召唤上古之力。

不过你们这点人......他眉头皱得很紧:看来都州这些年灵气是稀薄了不少,这么点人想要结成上古乾坤阵,恐怕还有点难。

事已至此,恐怕也只有试一试了。

富荣华看向少阳真人,真人觉得如何?少阳真人垂眸,淡道:布阵。

上古乾坤阵,已经许多年不曾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因此阵难结,不仅需要大量弟子在背后结阵,每个阵口还需以修为极高的大拿印门。

都州许多大拿都陨落于当年大战,纵然没有陨落于当年大战的,这些年来,也早已消失得不知所踪。

这上古乾坤阵,阵图尤在,但阵法,未必能成。

一道金红色光芒瞬间笼罩整个荒野。

各弟子各就各位,少阳真人道:结阵。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天梯现(1)大阵很快结成。

这阵法是修仙宗门所有,魔族却不能进阵。

荒野之中,陡然间亮起无数盏灯火。

这灯火十分明亮,火苗在风中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哪里是灯火,弟子们将元力凝聚成火布置成阵,从这阵法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悠远叹息。

这叹息声仿佛是从千年前岁月尽头传来,带着浑厚磅礴的元力,人在其中,仿佛面对浩渺汪洋。

又似乎夹杂无数意志的残影,幽深如万古长渊,携来鸿蒙之气。

这就是上古乾坤阵?簪星瞧见离她最近的顾白婴额上渐渐渗出汗水,大阵难以维持,修仙界如今这点人,想要激发阵图中的上古之力,的确勉强。

她转头道:所有魔族听令,凝聚魔元注入此阵,我们也来助他们一臂之力!身后魔族闻言,立刻照做,不姜和簪星也走到前阵之中,凝聚魔元注入长阵。

顾采玉眉梢动了动,看向一边的鬼雕棠,低声笑道:魔尊这个女儿倒是不错,心胸宽广,手段也果断,看起来比你英明多了。

还好还好,你也算后继有人。

鬼雕棠看向阵前女子,她看起来不像不姜风流,也不如他冷酷,不知这些年是如何长的,倒是一副良善又果断的模样。

不过,黑石城的魔族似乎对她很是信服。

有了魔族的魔元注入,万古乾坤阵的阵影陡然间扩大了许多。

从其中传来的鸿蒙之气比之方才浓郁了不少,被那股能量拂过,整个人的精神力似乎都熨贴了许多。

巨坑中的黑色种子,就在这源源不断的精芒中微微颤动。

咔——一声微小的响动从深坑中传来,那颗黑色种子有了一道极细的裂纹,仿佛其中有什么东西将要从里头悍然生长。

簪星心中一动,手中魔元之力陡然加深。

阵法中的鸿蒙之气浩荡无边,继续源源不断地注入黑色种子之中,不过,那种子在裂开一道缝隙之后,就再无反应了。

弥弥在一边焦急地叫了两声,刨了刨脚下泥土,跃跃欲试地想要冲上去帮忙。

还是不够,这点人催动的上古乾坤阵,其鸿蒙之气还无法使这种子破土。

就算再在这里结阵一天一夜,除了耗损更多的元力之外,并不会有任何好处。

顾采玉站在一边,望着阵法的中央,忽而叹了口气,道:看来,缺了阵眼还是不行啊。

簪星分神看向他:阵眼?男子笑了一笑:当年上古乾坤阵,可是青华站在阵眼。

她修为高,灵根出众,可以激发阵图全部鸿蒙之气。

如今.....他没有说下去。

如今结阵之人,早已比不过昔日修仙界修为天赋,再加上缺失阵眼,想要达到目的,总是缺了最重要的那一口气。

簪星感到自己体内的魔元之力飞入阵中,同无数元力汇聚在一起,钻入那粒黑色的种子中,却如泥牛入海。

她能感觉到种子对力量的渴望,可那一点点,实在不够催它生芽。

一片僵持中,顾采玉看向身侧的鬼雕棠:喂,老东西。

鬼雕棠抬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孩子们看起来怪辛苦的,我们帮他们一把吧。

他笑眯眯地开口。

帮?他们要怎么帮?这二人如今不过是一道虚弱残魂,甚至都无法修补完整命魂,如原野中的一道风,杳无痕迹,他们要如何帮忙?簪星心中陡然猜到了什么,看向顾采玉:你......顾采玉笑起来,这样的场景下,他偏还有心思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爽朗,仿佛世上再大的事情在他眼中,也不值一提。

他道:我们两个老家伙,被困在这里也这么多年了,跟个幽灵一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我这一生无牵无挂,也就只有我夫人让我上心。

如今夫人也仙逝了,我魂魄不全的,下去也不好见她。

倒不如物尽其用,还能在这里发光发热。

他一通不合时宜的调侃,语气却很温柔:当年青华的心愿是拯救苍生,她若还在,如今的心愿必定不改。

我当年要为她高兴,眼下亦是。

毕竟做男子呢,最重要的就是讨喜欢的姑娘欢心了。

他看向顾白婴,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开口道:白婴,日后守护都州和心上人,都要靠你自己了。

顾白婴此刻正在阵中,无暇出阵,见状神情一震,喊道:爹!男子模糊的面容上,绽起了一朵灿烂的笑容,他道:真不容易,有生之年,还能听到我儿子叫我一声爹,值得了。

他长春色的袍子如在原野中绽开的一朵花,没入那道巨大长阵之中,化为光点消失。

顾白婴眼睛骤然一红,脸色瞬间苍白。

阵法中的元力陡然间浑厚了许多。

那道已经停止动弹的黑色种子,倏尔又开始颤动起来,仿佛拼命想要钻出坚硬外壳。

灰色崖壁边,金瞳少年气息奄奄,看向荒野中的青衫男子。

魔王静静注视了他半晌,忽然伸手,一股魔元之力顺着袖中飞到了崖壁边的少年体内。

鬼厌生脸上身上的伤痕在迅速好转,虽然元力无法恢复,到底不如方才瞧着那般凄惨。

鬼雕棠看向簪星。

这是他与不姜的女儿,他与不姜的结合,更像是同样平等身份地位的结合,无关爱或不爱,黑石城的魔族,惯来也不关心这些。

这些年,他被困在此地,偶尔也会想过,自己的子嗣是什么模样。

她或许像不姜一般肆意放纵,或许像自己一般冷酷无情,但真正见到她时,魔王才发现,她不像不姜,也不像自己,簪星比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

一个普通凡人。

她有明确的喜怒哀惧,会为身边人担忧,会在危险降临时,第一个挡在众人面前。

黑石城的魔王,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上位者,不可表达自己的心意,不可教人一眼看穿,更不可与人过分亲近。

千百年前历来如此,所以上位者最孤独。

可是簪星,一点儿也不孤独。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天梯现(2)荒野漫漫,风变得很空旷。

青衣男子与绿衣少女面对面站着,如同一张镜子内外,站着不同的自己。

簪星感觉体内的天魔之力在微微沸腾,如同离乡多年的旅人再次回到故土,不同体内的魔王之血在这一刻形成共鸣,仿佛有一股脉脉温流流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方才与鬼厌生战斗时的伤痕都被抚平。

她看向鬼雕棠。

鬼厌生燃烧枭元珠凝成黑雾与她缠斗时,簪星曾感到有相同的气息帮她抵挡了对方的攻击,想来,就是魔王暗中相助。

她与鬼雕棠今日是第一次相见,过去也不曾有什么感情,魔族对于亲情友情爱情,惯来看得潇洒。

簪星想,鬼雕棠看到她,心中大抵也并不会有什么愧疚、怜爱之类的情绪。

他看自己,或许是上一任魔王看下一任魔王的审阅眼光。

黑石城的两大魔王面对面站着,不姜动了动唇,终是什么都没说。

魔王看向簪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他问:你知道,做黑石城首领,最重要的资质是什么?簪星微微蹙眉。

男子看向自己的目光淡远,仿佛此刻并非是情况紧急的大阵跟前,而是细雨蒙蒙的江南水乡。

他如竹林里坐谈的矜贵公子,煮茶熏香,同友人对茶问道。

想了想,簪星开口:勇气、胆量、沉着、果断、力量?她盯着鬼雕棠,认真回答,魔王不好当,单凭某一样,应该不够吧。

鬼雕棠微微一顿,大约没想到簪星会这么回答。

片刻后,他淡淡笑了:你叫簪星?簪星点了点头。

簪星曳月下蓬壶,曾见东皋种白榆......他长袍如青岚出岫,颜色碧鲜,于长空中淡淡散去。

很好。

那团青色的岚影,乘着旷野中的风渐渐落入阵中,与方才顾采玉消失的阵眼处化为一道精芒。

不姜的长睫微微一颤。

刹那间,万道明光冉冉而起,长焰蔽天。

从大阵深处,缓缓生出铺天洪流,这气息苍茫厚重,仿佛来自最遥远的天地尽头,无限广阔,又无限短促。

洪流浇筑在巨坑中的黑色种子之上,那颗沉闷的种子,似乎终于忍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压力,细小的裂缝陡然撕开,从其中,忽然生出一道苍青色长影,这长影落在地上,迅速生长,拼命吸收周围的一道道能量,不过转瞬,生根破芽,抽枝向上,长成了一颗遮天蔽日的巨树。

簪星望向那颗直入云霄的巨树,心中无限震惊。

这巨树,与她灵根深处那道巨树的影子,格外相似。

上古乾坤阵,停下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苍色巨树之上。

这巨树粗犷,独独的笔直一根,树干并不算太粗,有车轮大小。

抬头往上,顶端处生长细枝交错纵横,形成浓密树冠,如一把绿云伞盖。

建木。

容霜凝重道。

《淮南子》中记载,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

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建木生,天梯现。

这棵笔直的、冲向苍穹的树,就是登入金门之墟——人界与仙界相连的天梯。

建木的树冠藏在涳涳濛濛的云雾中,难以窥见深处的真影。

巨坑前,弥弥叫了一声,簪星回头去看,就见那斜斜插于地上的几把法器,正随着风慢慢化成烟尘流走。

那方血色的战戟、那根漂亮的紫萧,还有那把光华璀璨的长剑,在荒野中如锦绣光焰,成为华胥国中一枕清梦,灿烂一瞬后,再无痕迹。

二十多年前的恩怨情缘,至此转瞬成空。

顾白婴走到空空如也的巨坑前,长睫掩住了他的眸色,簪星无从看清他的神情,只觉得那安静站着的背影,都带了几分冷涩。

他与他的父母,总是匆匆相见,又匆匆别离。

仓促得都来不及好好告别。

仿佛命运故意捉弄。

少阳真人望着建木高处,淡声道:走吧。

富荣华一怔:就这样上去?难道现在还有别的出路?灵心道人哼了一声。

他对魔族多有偏见,可就在方才,上古乾坤阵多亏魔王的残魂才够复苏阵眼。

纵然想要翻脸,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姜也道:走吧。

鬼雕棠与她再见,甚至都没说上几句话,虽如此,不姜的面上也无半分伤怀。

或许有几分怅然,也无关风月。

魔族寿命漫长,不如人族,总是将情爱执念看得格外深重。

簪星也站在建木之下,抬眼看向头顶。

金门之墟,真的就在这树顶之上?顺着这树往上走,真的能窥见天界与人界相连的仙境?她不知道这上头究竟有什么,只觉得从树顶的苍穹深处,传来一股神秘的气息,这气息与她体内的枭元珠一模一样,甚至更为强烈。

至少魔王说枭元珠是从这头顶的天上掉下来的,这一点没有作假。

她能感觉到同类的气息,那那种气息包裹着她,将她体内的天魔之力也覆盖住了,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颗沉色的珠子。

怎么了?身侧传来少年的声音,顾白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

似是看出了簪星的不安,他盯着簪星道:你看起来很紧张。

簪星犹豫了一下:我只是有点担心。

不必担心。

顾白婴看向高处的树顶,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簪星笑了笑,这人似乎已经从方才的低落中走了出来。

顾白婴总是如此,无论如何难过,总不会叫人发现端倪,也从不耽误接下来要做之事。

他总是在往前走。

她没有回答顾白婴的话,只握了握对方的手:走吧。

弟子们并未全部上天梯,留下一部分守着上古乾坤阵,以免临时生变。

这树亦是奇怪,修士们无法在此地御剑乘风,若要随建木往上,便只能如普通人一般攀爬。

簪星动作慢些,倒是弥弥在树上行走如履平地,腾挪跳跃十分轻松。

时常跑到前头坐着,转头催促簪星继续上前。

第三百四十四章 羽山圣人(1)往上攀爬的时候,田芳芳道:我曾听过人说,老君教人用木钻钻石盘,钻了四十七年,钻尽石穿,终于得道,升仙而去。

咱们这样一直往上,会不会爬着爬着就成仙了?簪星笑道:想得真美。

而且我们要是成仙了,都州洪灾怎么办?别忘了我们又不是为了成仙而来。

田芳芳想了想,试探地问:那要不你们拿着仙方回去,我留下来成仙?说不准我到了上界,还能请求留在这边当个仙官儿,平日里照应照应咱们自己人。

簪星听得险些笑出声:你怎么不说衣锦还乡呢?那太焱派门口的圣人雕像就得换人了。

田芳芳十分敢想,也不管少阳真人听到了是何种神情。

说笑的时候,众人的脚步稍稍变慢了一些。

这建木越往上,枝叶越茂密,攀登起来越是艰难。

而抬头往上,长空无穷无尽,似乎爬上千百年也没有尽头。

一开始众人还有心思说话,到最后,为保元力,便很少开口以节省体力。

一些修为不够高的弟子,渐渐落于身后。

建木树荫深深,将周围一切遮掩。

不知过了多久,最前方的弥弥咆哮一声。

树枝被兽鸣震得簌簌摇动,簪星拨开眼前的绿荫,看见了满眼苍色云雾。

无数云雾流动,霏霏霭霭,在脚下聚拢又离散,缭绕不绝。

而在云雾之中,与建木冠顶,连接着一座灰白的石桥。

这石桥很长,藏在云海中,将周遭一切衬得如浮洲仙境,石桥尽头,则隐隐约约显出一方殿宇的一角。

这是......簪星望着云雾中那座若隐若现的殿宇,真正的金门之墟?这就是金门之墟?门冬眼睛一亮,他修为不比其他人,虽有少阳真人帮忙,到底也是气喘吁吁。

他看向前方,犹豫了一下,我们是不是要过桥?话音刚落,一道银色的影子就已经窜上石桥,弥弥跑到了最前面,似乎不满众人没有立刻跟上,站在石桥上回头望着簪星一行人,发出催促的低吼。

上桥吧。

少阳真人开口。

一行人便上了桥。

这石桥很奇怪,周围并无任何依托,仿佛是漂浮在云海之上一般。

人在其中,如九天之上,自有飘飘不真实之感。

簪星走在后面,望向前方殿宇的方向。

并不是她的错觉,那股与枭元珠相同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了。

仿佛一滴溪水遇到广阔大海,迫不及待想要汇入其中。

不姜脚步微顿,疑惑看向簪星,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顾白婴朝她看来。

簪星摇头:没有。

许是刚刚与鬼厌生交手,有些疲惫而已。

不姜点了点头,提醒她道:等会儿进殿,你不要妄动,让那些老东西探路。

她哼道:一群只知道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便宜的王八蛋,也该让他们出点力了。

簪星:......好。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石桥已至尽头。

走在前面的牧层霄突然停下脚步,簪星听到他的声音传来:这里有东西!有东西?簪星走上前去,就见牧层霄正看着石桥尽头处。

石桥尽头处,坐落着一方巨石。

这石头是块黑色的大方石,看起来像是从哪家村口随意搬来的,形貌丑陋,与这仙气飘飘的云海看起来格格不入。

而那方黑石上,以剑用力凿刻着一行大字——都州第一英俊无敌剑修太焱派掌门羽山大英雄到此一游。

旁边还画了一个滑稽的老头脸。

刻字的主人大概很想将字迹刻画得龙飞凤舞潇洒脱俗,可惜能力实在有限,那字迹歪歪扭扭,似曾相识,簪星一看旁边画着的老头儿脸就愣住了。

这......不就是《绝世心经》上那个老头脸吗!震惊的不止簪星一人,周围人亦是满面不可置信,容霜蹙眉:圣人......这上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刻字人的身份,太焱派掌门羽山大英雄,太焱派,也就那么一位羽山圣人。

众人都惊呆了。

富荣华下意识地看向少阳真人:真人,这是你们圣人的遗迹?少阳真人沉默,那意思,也就是默认了。

门冬摸着下巴:我听师父说,当初的圣人年少轻狂,极爱四处留下墨宝书画,原来是真的。

这也能叫书画?灵心道人脱口而出,鸡爪子蘸点墨刨几下都能比这写得好!少阳真人淡淡看他一眼。

不姜疑惑开口:少阳,羽山圣人不是百年前就飞升成仙了?为何这里也有他的遗迹?难不成他在飞升前就来过金门之墟?既然来过,为何你们太焱派无一人知晓金门之墟的下落?倘若太焱派有一丝半点金门之墟的消息,也不会千里迢迢舍近求远来黑石城低声下气了。

少阳真人道:圣人的事,我不知晓。

怎么能不知晓?容霜盯着他的眼睛,当年羽山圣人飞升时,只有你在场。

羽山圣人飞升,旁人没有看到,不过当时姑逢山的确天有异象,亲历者,也就少阳真人一人而已。

簪星也望向少阳真人。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在藏宝地中,误打误撞得到的那本《绝世心经》竟然是羽山圣人所书。

平心而论,羽山圣人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寻常人能自创一本功法,也是修仙界千年难遇的天才。

而他那本《绝世心经》,将她从极冰之渊中带出,觉醒天魔血脉,重新开始一条旁人不曾走过的新路,从某种方面来说,确实空前绝后。

或许都州,今后都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也不会再有第二本《绝世心经》。

只是,当时的簪星觉得,自己作为有缘人,在弥弥的帮助下得到那本功法,从而在绝境中找到一条生命,属实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来此地后,最幸运的一次巧合。

但如今,得知这本功法是羽山圣人所书时,簪星心中,突然不那么确定起来。

这真的,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第三百四十五章 羽山圣人(2)你们还要在此停留多久?少阳真人淡声开口,不再继续往前了么?凿刻着羽山圣人遗迹的黑石还在桥边静静卧着,众人的脚步却不能因此再多停留。

毕竟如今每一刻时间都很珍贵,都州的雨水还在继续下,传音符中传来的消息,洪水已经没过山腰。

再这样下去,百姓无处可躲,只能连同山脉一同沉入大水之中。

羽山圣人,毕竟已经在百年前飞升,他留在遗迹在此地,也只能说明他曾经来过这里。

进殿吧。

容霜握紧手中长剑,率先往桥下走去。

石桥再往下,殿前云雾散去,藏在霭色中的大殿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一座残破的殿宇,宽广是极宽广的,乍一眼看上去,比太焱派的正殿要大得多,四处廊角雕花,檐壁精丽,不像是法殿,倒像是九重天上的仙人居住的宫阙,金殿霓笙,九枝擎烛。

然而殿内殿外,却蒙着一层渺渺灰色。

这殿宇,已然很残破了。

像是在多年前,居住于此的人就已经离开,徒留这点遗痕,映照往日繁华。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四周灵气在往中间聚集?富荣华突然开口道。

其实不必他说,众人此刻也感觉到了。

仿佛殿中有什么东西正张开大嘴,拼命吸收四周的灵气。

他们的元力正不由自主地往中间飞去,众人体内的元力在逐渐减少。

不止如此。

容霜神情凝重,我好像还听见了......水声。

像是有瓢泼大雨从空中悍然泼下,又像是一道长瀑从悬挂的石崖上重重坠落,飞溅在溪涧中,喧闹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来,地面却没有半点水花。

众人的心都忍不住提起来。

此地实在古怪。

还要继续向前吗?不姜不耐烦地催促。

走吧。

少阳真人道。

都走到这里来了,纵然有再多古怪,也只能硬着头皮探一探究竟。

再者,修道之人若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难成大道了。

簪星走在最后面,弥弥跳到了她脚边,有些踟蹰地看向她。

银琅狮向来爱跑在最前面,这还是第一次,脚步犹疑了。

簪星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轻声道:走吧。

绕过重重的幔帐和晶莹珠帘,眼前陡然变得开阔起来。

这是一处巨大的法殿,却又与宗门里的法殿格外不同。

这法殿呈一个温润的圆形,四周都是白色,仿佛笼在一片虚无中。

法殿的四角,有四根巨大的银色柱子,直冲云霄。

是的,这法殿没有殿顶,往上,是茫茫一片白雾。

浮浮冉冉,缭绕不绝。

但若说是一片云天也不对,这云天之上,仿佛被人捅穿了一角,从角落里,无数雪白的水流落了下来。

哗啦啦的水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然而水瀑落在地上,却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只在空中飞溅一瞬,就化作烟尘消失。

脚踩在地上,似乎有温热之感传到身上,沃焦。

少阳真人突然开口道。

沃焦?田芳芳不解,那是什么?顾白婴望着自天穹落下的大水,回答了他的疑惑:羿射九日,落为沃焦。

传说勇士羿射杀太阳,射杀的九个太阳落在大海里变成沃焦。

水灌之而不已,百川注海而不盈。

孟盈喃喃,难道这里,就是沃焦之石所铸之殿么?因为过于灼热,水流触及沃焦,立马就会消失。

否则,这么大的洪流,顷刻间就能将大殿淹没。

水声还在不绝于耳,大殿中却空空荡荡。

不对,说是空空荡荡也不对,在这大殿的最中央,仿佛被人用横尺分隔开了无数个格子,乍一眼看上去很容易被忽略,仔细一看,便觉这些格子,将大殿的中央分隔成了一方棋盘。

这棋盘中,放置了许多发光的小像。

簪星心中一动,走到那些小像前蹲下身去,仔细察看起来。

小像不知是用何物制成,摸上去温润冰凉,像是白玉,看起来则莹莹发光,眉目分明,栩栩如生,只有人拳头大小。

簪星眼前的这一位,是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神情刻板强硬,似乎有些不自在,手中握着一把血色长刀。

分明只是一尊小像,当簪星望向他的时候,仿佛隔着遥远时空与这老者对望,似乎还能窥见他眼底冷硬的神情。

这小像的旁边,用刀尖凿刻着几个遒劲的大字:空檀老君。

簪星犹豫了一下,开口问:空檀老君是何人?空檀老君?富荣华看向灵心道人,那不是贵派先祖么?当年空檀老君和羽山圣人可是都州齐名的大拿,修为不相上下,临近飞升之际,羽山圣人成功飞升,空檀老君却陨落了。

许是嫉妒,赤华门上下看太焱派从此格外不是滋味,时时阴阳怪气,常常四处找茬。

梁子,一结就是多年。

空檀老君陨落之时,无人瞧见,只有门下亲传弟子收到他的传音遗言。

而如今,却在此地发现空檀老君的小像。

莫非,空檀老君也曾到过这里?灵心道人神情大震,快步走到老君小像前,许是太过震惊,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止空檀老君,那头容霜道:这是......魂梦师庄梦蝶的小像?这小像上的年轻男子生得十分俊俏,正冲着众人微笑,指尖栖息着一只蓝色蝴蝶,与他那双笑眼相对,仿佛进入一场春日好梦,让人想起乱花春柳,锦绣芬芳。

富荣华惊奇道:庄梦蝶是都州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位魂梦师。

听说他的精神力已修炼至顶峰,梦中亦可让数万人倾覆。

当年也是有望飞升的。

后来......后来这人就消失了,外人都传言他是陨落了。

不姜接下他剩下的话。

见簪星看着自己,不姜又浑不在意地开口,听说此人生得风华无双、绝世风流,我当年也是有心要见一见的。

不过后来听说他死了,也就作罢。

她的目光在那小像上稍稍停留一刻,眼下见这小像,想来此人姿容上佳,并非传言。

第三百四十六章 帝台之棋(1)传言中陨落的魂梦师出现在金门之墟的大殿中,莫非,他也曾到过此处?田芳芳大大咧咧地开口:看来这儿是块福地啊,这么多大拿都来过此处?要不要大家再看看,没准儿还能认出几个熟人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紧接着,又有人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战皇武烈吗?准没错!我曾看过他的画像,他这身太虚盔甲整个都州只有一件!这好像是清远天尊,当年天尊为护百姓,与上古妖兽相斗,瞎了一双眼,却从而开启天眼,得以窥见天机。

他们说他失踪多年了,原来也来过这里。

嘶,这也做得太像了。

容霜走到一尊女子小像前停下脚步,这女子生得英姿飒爽,长发挽成利落发髻,额头覆盖一条鲜红色额带,笑容明媚爽朗,身下乘着一只金色凤凰,正神采奕奕地注视着众人。

......御灵仙姬。

她有些动容。

簪星心中一动。

她知道御灵仙姬,都州修为最高的一位御灵师,万兽为她所御。

也是她将本以破败的御兽宗发扬光大。

都州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御灵仙姬的消息了,听说当年她在御灵不死神龙时为神龙所吞,尸骨无存。

御灵师若非飞升,陨落多半为此,旁人也无从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茫茫都州,人海重重,一个人的出现与消失,并不是那么重要。

一粒石子投入万丈水潭,也很难激起波澜水花。

但一粒如此,十粒、百粒、甚至上千粒呢?这殿中密密麻麻的小像,将空空荡荡的大殿填满,小像眉目宛然,神情各异,栩栩如生,一眼望过去,仿佛数百位大拿皆置于此,正热闹讨论着。

这里到底是何地?容霜喃喃。

为何都州那些或失踪或飞升的大拿,在此地都能寻到小像。

这些小像有些是他们认识的人,有些是不认识的人,但相同的或许是,这些人的修为绝不会太低,每一个走出去,都是足以震慑一方的天才。

或许,也是最接近上界的天才。

大殿四角的柱子,牢牢撑住碧霄。

最前面的地方,则矗立着一块剑形的方形石碑,这石碑通体呈玉白色,上书三个金色大字:登仙台。

这字迹也刻得飘逸,一眼看上去,仿佛让人要飘然登仙一般。

登仙台?不姜沉吟了一下,难道此地就是登仙之地?这些人都是已飞升之人?飞升之前都到过此地?人界与仙界的相连处既是金门之墟,那么,就如鲤鱼化龙要过龙门,飞升之前,也要先来此地。

不对。

顾白婴提醒,这石碑之上,一个名字都没有。

簪星目光凝住。

她在离耳国时,曾见过一块类似的功德碑,上头记载刻画了历代国主的功绩。

如今这登仙台的石碑上,空空如也。

这是一块无字碑。

莫非,他们全都没有飞升么?可若是没有飞升,这些人又为何在此地留下小像。

莫非这登仙台前,还有什么看不见的危险。

他们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却又功败垂成、难成大道?水声似乎越来越大了。

那些哗啦啦自九天上落下的洪流,在殿中化为虚无烟尘,没有留下半点水痕。

簪星却感到,自己心口处、不对,应该是四肢百骸中,流过一阵奇异温流。

这温流与头顶传来的气息格外相似,那股被召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身侧银狮突然低低咆哮一声,不知发现了什么,猛地从簪星脚边跃过。

簪星猝不及防之下,后退两步,恰好踩中了殿中一块空了的格子里。

这些格子里,都放置着修士的小像,唯有簪星脚下那一块空空如也。

也就在这刹那间,头顶苍穹的云雾,顷刻间暗了下来。

仿佛所有的光明在瞬间褪去,水墨画上的色彩被粗暴抹除,四周涌动起无垠的墨黑,翻滚黑云压在众人头顶,又在碧霄之中,生出无限灿然星光。

头顶的苍穹,忽然变成了夜空。

无数绚烂的星辰铺满在漆黑天幕之中,长风吹乱焰光,照亮了天地。

宇宙奇绝,万星沉浮。

河流与星空融为一体。

这是......富荣华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美丽的金色在夜幕之中燃烧,仔细看去,哪里是星辰,分明是金色的棋子。

万籁俱静,这九重云霄,原是一方巨大的、没有边际的棋盘,藏在众人头顶。

那些闪烁的星辰,皆为棋盘万子,错落有致。

它们浮在黑暗之上,锐利地注视着夜幕下的人。

这里......是帝台之棋。

容霜喃喃。

这就是帝台之棋?这就是当年那个,与神仙做注、使修士赢得治水仙方的天地棋局?棋局、或者说星空静静地笼在人头顶,漫无边际,它从千古以来自是如此。

无论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长夜中的星辰永远不变,永远灿烂又耀眼。

帝台之棋,找到了。

众人骇然望向头顶,从远古照来的星光令他们心中生出难以自抑的敬畏。

仿佛这棋盘的光焰耀眼,灼灼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簪星感到自己体内那股萦绕不绝的气息在这一瞬间,陡然间找到了无限共鸣。

从夜幕之中,某一处没有星光的黑浪中,有金色光流细细淋在她身上,飞快钻进她体内,那股金色光流一没入体内,立刻有无数涌动的生机从四处散发出来。

她的眼睛看到了一切。

她看到了都州四处,奔泻而下的河流。

看到姑逢山下,潮浪回卷的漓秀江。

她看到四处逃命拼命往高处攀爬的百姓,看到被巨浪打碎沉在湖底的繁华城池。

她看到了一个母亲怀抱着小孩,正望着废墟中的家无助哭泣。

她看到了农人舍不得被抛弃的农田留在原地,最终连同那头老得走不动的黄牛一同被洪水带走。

她还看到了姑逢山,黑石城,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山脉与城池,在滔天巨浪中,如微小蜉蝣,渺不可见。

苍穹中,无数人的灵气变成了一道道看不见的水流,滔滔不断地往这棋盘中飞去,如小溪汇入大海,无可阻挡。

簪星闭了闭眼。

那道金色光在她体内,似乎终于找到了枭元珠的存在,从簪星的身体里,陡然发出一阵耀眼光芒,这些光芒如飞舞的灰尘,将她牢牢包裹在其中,远远看去,如在天地之中的一颗星。

脚下是空白的格子,头顶是天幕恢弘的棋盘。

簪星......顾白婴眉心狠狠一跳。

女子站在天地中心,柔和夜风卷起了她的长发,仿佛千百年间的岁月一直如此,又仿佛,她从来就该站在此地。

这位置,本就是为她而生。

她成为了这浩荡长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辰。

她成为了棋盘中的棋子。

第三百四十七章 帝台之棋(2)突然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顾白婴心中一紧,想要上前,才刚走一步,从簪星身上传来的光芒便将他狠狠隔绝在外,他无法再近一步。

怎么回事?他又惊又怒,心中陡然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下意识握紧绣骨枪,试图将那光罩打碎。

然而所有元力在遇到那股金色光芒时,就如溪流遇到海洋,被柔和化开,成为绵长的风飘走。

他无法靠近簪星。

不姜也意识到了不对,她运转天魔之力,试图撼动那金色光罩,只是无论她如何出力,结局依旧没有改变。

这金色光芒,与枭元珠的气息一模一样。

而枭元珠,从来都难为外力制服。

少阳!她脸色沉了下来,猛地看向一边的少阳真人,你做了什么?众人诧然望向少阳真人。

他对簪星明里严苛,实则袒护,大家都看在眼里。

纵然灵心道人心中有再多不满,眼下这个时候,也不好和太焱派撕破脸。

太焱派的掌门少阳真人,性子一向寡淡,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此次来金门之墟寻帝台之棋,从头到尾,只有他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好似早已料到一切。

容霜和灵心道人防着他,就怕他暗中与黑石城达成某种共识,转头来对付修仙界。

而如今,瞧少阳真人这模样,并非如此。

莫非,他是故意引簪星到这儿的?可这又是为何?顾白婴盯着少阳真人,目光锐利,他道:师尊?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少阳真人开口了。

他淡淡道:传说水神撞倒不周天,女娲圣母拣选三万六千块五色石补整苍穹,折神鳖之足撑四极。

三万六千块补天之石,粒粒化为星辰。

他看向被光芒笼罩的簪星,神情有些奇异:枭元珠,是补天之石。

枭元珠,是补天之石!众人震惊地望着他。

枭元珠怎么会是补天之石?不姜急促开口,你看清楚,这分明就是帝台之棋。

如今你已找到帝台之棋,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拿到仙方?魔后向来都是优雅的,哪怕是被鬼厌生囚禁在极冰之渊,也从未见过她有丝毫狼狈的模样。

而如今站在此处,却有些异于往日的慌张。

仿佛她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难以维持往日从容。

容霜看了不姜一眼,问少阳道:这里的确是帝台之棋,少阳,你想做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帝台之棋已经找到了,然后呢?下棋的仙人何在,这盘棋又如何开局?少阳真人垂眸:还记得那个传说么?什么传说,顾白婴盯着他,少年握着绣骨枪的指节发白,仿佛压抑着某种异样情绪,一千年前,第一个赢过帝台之棋的救星传说?一千年前,洪灾泛滥,雨水不停,都州尽成一片汪洋,天生万物,无一逃过,尽数葬身大水。

直到有一位修士横空出现,他用尽一切办法,找到了人界与仙界相连的入口,以凡人之身,与神仙赌了一盘棋。

他赢了那盘棋。

神仙赠给修士治水之法,作为棋局的奖品。

修士用神仙赠予的治水之法,解除了水患。

传说是假的?富荣华试探地开口。

不,传说是真的。

少阳真人神情很淡,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但是他没有与仙人赌棋,也没有赢了那局棋。

他以己之躯,补整苍穹,消解水患。

顾白婴的心狠狠一颤。

这话里的意思,不难理解。

寂静中,孟盈说话了,她看向少阳真人:掌门,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苍穹为何会有漏洞?既然一千年前的圣人已经将水患解决,为何水患还会卷土重来?为何同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少阳真人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望着大殿中格子中的众小像,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们为何修仙?为何修仙?凡人修仙,俗一点的,大多是为了强大力量,长寿、美丽、永葆青春。

脱俗一点的,则为探索大道,挣脱天命,护佑苍生。

田芳芳想也没想地答:那自然是为了成仙了。

成了仙又如何?少阳真人反问,仙人,又如何?他说这话时,向来寡淡无欲的脸上,仿佛闪过了一丝厌弃与悲悯,不过转瞬,便消失殆尽。

田芳芳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少阳真人淡道:天地远睽,神民不杂。

修仙飞升,本是逆天改命,天道,从不允许‘意外’的发生。

很多年前的都州,灵气充裕,修仙之风盛行,大拿横出于世,使人常常觉得,飞升成仙,也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之事。

直到一千年前的那场洪灾,粗暴地冲垮了一切,淹没了一切。

多少宗门大派,顷刻间消散成空。

那位第一个找到帝台之棋的修士,走到了天界与人界相连之地。

看到了苍穹之中,那盘残破的棋局。

洪水从天边倾倒下来,撑天之柱摇摇欲坠,都州的灵气从这巨兽大口般的窟窿中逐渐淡去,长此以往,都州会崩塌,灵脉会枯竭,此地一切,将化为虚无。

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修士站在棋盘之上,如蜉蝣沉浮于广阔江海之中。

他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往上是九重天界,往下,是浩浩洪水。

进与退,一念之别,生死之差。

他没有犹豫,以一己之躯,毕生修为,填补那颗棋盘上的空缺,拯救了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

传说是真的,这位修士消解水患,使得枯竭的灵脉重新流动,是都州大陆最伟大的救星。

传说是假的,这位修士没能飞升成仙,他留在了离天界触手可及的金门之墟,成为天道棋局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

这些小像......容霜意识到了什么。

大殿中,格子里会发光的小像们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正含笑望着众人。

少阳真人垂眸。

他们都是补整苍穹之人。

第三百四十八章 真正的结局(1)他们,都是补整苍穹之人。

一千年前的修士,以己之身补整苍穹,然而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时日渐渐过去,多少宗门出现又消失,无数天才诞生又陨落,都州大陆,四时寒暑,轮转不停。

那被填补的缝隙,又开始渐渐成空。

支撑四极的神鳌之足,也历不起这风霜摧残。

灵气逐渐稀薄,雨水时常落下,不是没有修士修为至大道顶端,然后在此,看见了这一盘天道下的诡谲残局。

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了。

成败在此一举。

是罔顾这大陆无数的生灵,步入九重天上?还是化为这巨大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做那只渺小的、撼树之蜉蝣?格子里那些微笑的小像们,留下了他们的答案。

登仙台的石碑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名字。

因为没有一位修士,选择了独自飞升。

他们站在金门之墟,最接近天界的地方,与九重天上的仙人,赌上了最后一盘棋局。

天道诡谲,命运无情,与神仙做交易,从来不是一件讨便宜的事。

凡人想要逆天,想要与天命较劲,得拼尽全力、奉上性命的代价,才有资格走上那盘棋,成为棋局中的一个。

第一位寻到此地的修士站在星空下,面对浩瀚棋局,望向云雾中的虚空。

仿佛有巨大眼睛窥藏在深处,轻蔑地注视着这渺小的凡人。

棋局中小小的一颗棋子,于大局没有半分影响。

改变一时情势,也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他救不了都州,救的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迟早有一天,滔天洪水还会卷土重来,将这些可怜的蝼蚁尽数淹没。

我们来赌一局如何?那位修士笑着开口。

他的身躯,渐渐化为无数散落的光芒,朝着星空之中那片空洞的漩涡飞去。

就赌都州永远不会消失,今后,依旧会有人如我一般放弃飞升,撑起都州的四极。

凡人不会任天命摆布。

我赌你,永远也赢不了这局棋。

无数浩瀚的星升起,无数璀璨的星落下。

登仙台上,修为已至巅峰的大拿们停步于此,以毕生修为,撑起了这即将摧折的神柱,阻止了天地的崩塌。

少阳真人的目光,落在最前端那一尊小像之上。

这小像上的老者慈眉善目,须发全白,手持一把拂尘,与太焱派正殿供奉的那尊雕像格外相似。

若说有不同的,便是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更明亮,更洒脱。

少阳真人轻轻挥袖,从羽山圣人的小像身上,渐渐浮起一行金色文字。

这字迹歪歪扭扭,着实不怎么好看,乍一眼看上去,如初学写字的稚童信笔而书。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

逍遥天地间,心意难自得。

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

大道本无生,视生若敝履。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扭转乾坤,神游天地,今朝可以无愧矣。

这是羽山圣人的绝笔。

圣人当年没有飞升。

少阳真人注视着虚空中的金字,似是回忆起遥远的画面,他的声音轻杳,仿佛要消逝在半空中。

他要我,留给天下修士希望。

那些在都州大陆有名的修士,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或飞升或陨落,都没有人得到消息。

唯有羽山圣人飞升成仙,当年姑逢山上陡现异象,众人有目共睹。

但其实,只有少阳真人知道,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羽山圣人修为离登仙只差一步之遥,想要以幻术骗过天下人,实在是一件轻易而举的事。

他造出飞升之相,让都州所有人以为他飞升成功,留下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瑰丽又美好的希望。

无数修士前赴后继,潜心修炼,只为了那个能登上九重天上的希望。

有希望,就有一切可能。

天道盘踞苍穹之上,看着芸芸众生挣扎于注定的命运中。

但天命并非无法修改,有朝一日,或许有哪位勇士得大机缘,有大造化,天奈何不了,神阻止不了,命运摆布不了。

他能走上此地,逆转棋局,由棋子变成执棋之人,改变都州注定的结局。

格子中的小像们,身躯已经消散。

最后的神识凝成小像,成为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空檀老君、魂梦师庄生蝶、战皇武烈、御灵仙姬、清远天尊、羽山圣人......还有那个第一位,甚至连名字和小像都不曾留下的修士。

登仙台上没有他们的名字,都州百姓也无从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唯有这残破的大殿深处,这些盈盈发光的小像,曾记住过他们的功德。

四周寂静。

从长空尽头垂落的水潮,水声飞溅,如惊雷炸响耳边。

不姜的红袍被一点水花沾染,氤氲出一块模糊的印记。

她看向少阳真人,平静开口:那么,这与簪星有何关系?少阳真人沉默地望向她,半晌,他低声道:她是被选中之人,枭元珠选中了她,她是最后一颗、也是唯一一颗补裂苍穹的棋子。

当年的羽山圣人一行人,不曾得到枭元珠,只能以己之身赴道,延缓都州的崩塌。

但这棋局的漏洞,终有一日还是掩盖不了。

譬如此刻。

师尊,顾白婴脸色苍白地盯着少阳真人,冷声道:簪星不是棋子。

大殿里,陡然响起不姜的笑声,这笑声清脆悦耳,仿佛是听见了世上最可笑之事。

她冷冷盯着少阳真人,目光陡然凌厉:枭元珠是补天之石?这骗人的鬼话你以为本殿会信?当年魔尊得此魔珠不曾炼化,魔珠虽令他走火入魔,却也令他修为大涨。

如今你又说这珠子是补天之石,谁有了这珠子,谁就要赴死?少阳真人,莫非当我们黑石城的魔族都是傻子,任你哄骗?宗门里的人惯来诡计多端,难不成到这个时候,还想着让本殿的女儿替你们送死!魔王在金门之底捡到了枭元珠,但他从未真正炼化过枭元珠。

少阳真人没有生气,神情依旧平静,雪白长发垂直腰间,将他衬得更加清冷淡然,他道:枭元珠无法为人炼化,它只会将人同化。

杨簪星,她是补天之石,也是枭元珠。

想要拯救都州亿万生灵,需以己之身补整苍穹,水患方解。

他抬头,望向被光芒笼罩在中央的年轻女子,淡淡开口: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题外话------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

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

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

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

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

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夏完淳《狱中上母书》第三百四十九章 真正的结局(2)早就知道了?不姜猛地看向簪星,什么意思?长空之下,星河尽头,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顾白婴抿唇望着她,少年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早就知道了吗?簪星垂眸,轻轻叹了口气。

她早就知道了。

在黑石城七夕过后的两日里,她从明净嘴里得知都州各大门派这些年灵脉都有枯竭之势。

那天夜里,簪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孤身在浩荡洪水中沉浮。

洪水浩浩滔天,席卷万物朝她扑来,她身边再看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天地化为汪洋,吞噬一切。

她突然记起了《九霄之巅》的结局。

其实自打她到了姑逢山以后,时日过得越久,簪星能记起来关于《九霄之巅》的情节越少。

一开始,是因为她改变了天道,这世上经历的一切,已与簪星记忆中的不再相同。

后来,纵然她再努力回想,关于这故事未来的走向,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雾,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簪星一直以为,是时日过得太久,她记不住了。

直到那天夜里,她从噩梦中惊醒,突如其来的,想起了那个结局。

《九霄之巅》最后一卷中,都州迎来一场天劫,天地崩塌,此地亿万生灵尽数陨落,唯有牧层霄与他的夫人们飞升上界,开始了他新的一程。

对于牧层霄来说,都州不过是他未来无尽修道生涯中,短暂的一程。

整个故事,也不过是卷帙浩繁里,渺远平淡的一卷,而对于都州,对于都州的生灵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那天夜里,细雨靡靡,簪星独自一人提灯来到冥冥河边,望着从河浪中浮起的黑龙鱼,终于意识到这令人悚然的秘密。

她记不清故事未来的走向,或许并不是因为她记忆出了差错,而是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见的巨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直到最后一刻,无法回头之时,才揭下长布,让她窥见这残酷结局。

她看见了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黑龙鱼沉默地浮在摇曳河浪之上,望向她的目光里,似有淡淡悲悯。

这只曾跃过龙门的黑色大鱼,也曾见过、不,或者说载过无数如她这般的修士,走向那盘注定赢不了的棋局吗?她望着龙鱼,轻声开口:小双说,你是从仙山上跃过龙门的鲤鱼。

既然已经跃过了龙门,为何没有化龙呢?仙山......又究竟是什么样子?水声起伏,浪潮翻涌,黑龙鱼不曾回答。

神仙是什么?天界是什么?九霄之巅,苍穹以上,到底又是什么?是天道。

九霄之上,是天道。

它冰冷,麻木,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喜怒哀乐。

它最公平,也最不公。

抹杀一切,如抹杀蝼蚁一只。

蝼蚁穷尽一生的挣扎,在浩瀚天道眼中,卑微又可笑。

它轻而易举,就能让一切倾覆。

杨簪星,顾白婴注视着簪星,他语气平静,眸色里,仿佛有巨大风暴翻涌,少年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簪星没有说话。

那天夜里,他从雨中走来,坐在簪星身边,她转身抱住了他,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少年的怀抱柔软又温暖,他忙着将伞往她身上撑,怕雨淋湿了她的肩膀,却没有发现她眷恋的神情。

不是没有过胆怯与犹豫,簪星也想将头埋进沙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有些事,终归不是假装就可以当作不会发生。

她对顾白婴说:在我们那边有一个习俗,对着鲤鱼许愿,就会心想事成。

雨夜里,她偷偷对黑龙鱼许了一个愿望。

我希望......我能改变这个结局。

她在心里轻声道。

少阳真人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二十多年前,我与青华卜卦,卦象显示,都州未来有天劫将至,唯有有缘之人,方可拯救苍生。

顾白婴一怔:有缘之人......那时候他与簪星在离耳国的画中秘境时,曾听青华仙子说起过。

他们一直以为所谓的天劫,是魔王复生,魔族作乱,却原来是千年前的浩劫再临,都州将迎来多年前就被写好的结局。

青华在秘境中等到了你,少阳真人看着簪星,你是那个有缘之人。

笑话!不等少阳真人说完,不姜就打断了他的话,红袍女子眉目冷厉,那张总是带笑的美眸中,第一次染上淡淡杀意。

她盯着少阳真人,所谓的有缘之人,就是要替你们白白送死?凭什么?凭什么要我女儿救人?凭什么她该为天下人牺牲?你们修仙界名门正道,口口声声心系万民,难道找不出来一个愿意为天下人牺牲的活菩萨吗?她说得恶毒:你什么都知道,万事尽在掌握,为何你自己不去拿枭元珠,做那颗补天之石,功德千载,万世流芳?我们是魔,不是佛!刹那间,天魔之力从魔后身上流淌,那头如缎长发似为这滔天杀气所激,在风中肆意飞舞。

少阳真人淡淡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他道:没有用的。

枭元珠是补天之石,也是上古魔石,注定只能为魔族拥有,也只能为魔族找到。

天道如此安排,自有深意。

所以当年的魔王找到枭元珠,想要用它复苏黑石城枯竭的灵脉,却只会试图炼化它,不曾想过其他。

无关别的,魔族与人族,生来就不同。

人族总是出大善人,修道者心系苍生,以百姓心为心。

可魔族不同,魔族自私、精明、冷酷,居于至暗之地的族群,纵情享乐,绝不会为旁人牺牲自我。

天道从未想过给都州一丝生机,所以这是盘死局。

都州注定会崩落,而天道看似留下一块补天之石,可这补天之石只能为魔族拥有。

如当年的鬼雕棠一般,任何一个魔族拿到枭元珠,都会拼命想要炼化它。

所以魔王没能炼化枭元珠,终至走火入魔。

所以鬼厌生也没能炼化枭元珠,反将灵魂献祭。

这世上,不会有想要拯救苍生的魔族。

最后一块补天之石,永远都不会复归原位。

这就是天道的陷阱。

第三百五十章 星辰(1)呵呵......大殿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有形容狼狈的金袍少年倚靠着神柱坐下,神情充满嘲讽。

鬼厌生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

他被万鬼修罗反噬,魔王残魂虽替他抚平身上伤痕,到底还是失去所有天魔之力,如今的他元魄残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鬼厌生看向簪星,语带讽刺:原来你与我都一样,到底还是逃不开天意玩弄。

看来天魔血脉和半魔血脉,在这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在‘它’眼中,你我什么都不是。

他们什么都不是。

那颗天下人争抢不休,仿佛蕴含三界绝顶力量的枭元珠,也不过是天道送给蝼蚁的光鲜陷阱。

少阳真人道:问仙卦昭示,都州覆灭在所难免,唯有世外之人出现,绝境或有一线生机。

世外之人......簪星心中一动,原来如此。

她是世外之人,从某种方面来说,她是魔族,也不是魔族。

魔族不会拯救苍生,但人族会。

她是棋子,但却是棋局以外的一颗棋子。

从一开始,她就走进了一本注定会悲剧的书。

她将会成为这亿万生灵中的一个,和都州一起崩塌。

或是抛下脚底的一切,独自走上九霄之颠。

是做圆满的主角,还是渺小的配角?长空最中间的空缺处,无数灵气朝其中飞去,殿中众人的元力正在不受控制地离开躯体。

过不了多久,他们都会变成普通人,就如流水无法阻止自己朝大海汇聚。

帝台之棋,要用都州亿万生灵,来填补残缺的乱局。

每滞留一刻,都有无数人丧命。

天道,在逼她做出选择。

支撑大殿的巨柱,上头已经布满细细裂痕,仿佛即将经不起头顶这沉重苍穹,下一刻就要摧折,将天地倾覆。

要眼睁睁地看着都州崩塌么?簪星轻轻叹了口气,对着虚空之中伸手,从掌心处,浮现起青黑交缠的精芒,从漩涡中爆发出的吸力霎时间被阻隔了许多,元力流损变慢了。

比起做一个无情无欲、功德圆满的神仙,她好像还是更喜欢做一个有喜怒哀乐、知觉冷暖的普通人。

毕竟,那才是真正的杨簪星。

顾白婴死死盯着她,试图打碎光界冲进来,怒道:杨簪星,你不要冲动。

是啊!田芳芳急急开口,我们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别的出路。

怎么平白无故就要人送死了?掌门那问仙卦也不一定就是对的,那神仙如此不靠谱,指不定故意误导咱们!不错。

牧层霄也开口,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

孟盈:师妹,你先出来。

杨簪星!门冬的声音里有隐忍的哭腔,别吓人了,快停下!簪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划过。

刚到都州之时,她总觉得,一切很不真实。

她无畏无惧,笑脸迎人,总觉得眼前种种,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璀璨梦境。

直到后来,她见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与身边的伙伴携手并进,嬉笑怒骂间,早已入戏。

在极冰之渊时,手心花朵印记尽数消失,她以为她挣脱了既定的命运,其实是短暂的自由。

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枭元珠还是会回到她手里,她还是改变不了自己的结局。

但也正因如此,都州有了一丝生机。

天道,也并非能逼迫所有的蝼蚁。

小双道:小殿下!不姜望着她,手握金刚镯猛地扑向她身边,却被光界弹回,她不甘心地喊道:簪星!别听那个老东西胡说!簪星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她:已经太晚了,母亲。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星辰之力,与我体内的枭元珠气息一模一样。

簪星轻声道,上天梯之前,我就已经控制不住它了。

建木拔地而起,浓密树冠直冲云霄,她感觉体内的枭元珠在共鸣,她感觉她在被枭元珠牵制。

她在建木底踟蹰,不知是否要走向那个未知的、却又注定悲剧的结局。

魔王站在她面前,意味深长地发问:你知道,做黑石城首领,最重要的资质是什么吗?勇气、胆量、沉着、果断、力量?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资质,是牺牲。

牺牲自己,可以拯救万民。

世上不会有想要拯救苍生的魔族。

我来做第一个。

她道。

刹那间,从廖阔星空之中,掀起一阵悍然风暴,那道黑色的、有滔滔洪流不断流出的漩涡陡然放大,从簪星身上,浮起一层巨大的青色光焰。

魔王血脉瞬间爆裂,额上那朵青色海棠,开得比往日艳丽又灿烂,仿佛一生的美景,都凝聚于此。

杨簪星!顾白婴猛地提枪冲来,绣骨枪粗暴地刺向簪星身边的光焰,而那光焰看似温柔,顷刻之间,就将枪锋湮灭。

他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银枪一顿,巨大器灵冲天而起,气势汹汹再一次扑向青色光焰。

青色光焰陡然升腾,将银枪尽数包裹。

少年索性扔了手中银枪,他盯着被光焰环绕的人,试图伸手将那人拽回来,怒道:杨簪星,你敢!簪星微笑着看着他。

他雪白衣袍被光焰烧得焦灼,眼神比灼灼烈火还要明亮,他咬牙道:我不同意,你不能自己做决定!顾白婴,还记得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什么?如果我真的收了七个男宠,你真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顾白婴眼眶发红,他的手被烈焰灼伤,仍然执着地不肯放弃,他道:你想说什么?你就当我收了七个男宠,从此后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好了。

她笑着说着调侃的话,反正你这么好,又不缺人喜欢。

若将来专心大道,终会有所大成。

要是想柴米油盐,日后亦会找到一位知心伴侣,生儿育女。

杨簪星,你休想!他恨声道: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你,你永远都别想和我老死不相往来!顾白婴。

簪星温和地看着他,我曾说过,人与人相处,除了相遇就是分离。

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

与你同行的这段路,每一日我都很高兴。

如今,是该分离了。

万道星芒洒下,将她身影寸寸打碎,女子的长发在夜空中,划过一丝轻盈痕迹。

有银色巨兽咆哮一声,蓦地冲上云霄,载着那颗明亮的星辰,往无尽虚空的漩涡中飞去。

杨簪星!少年目眦欲裂。

身后似乎有很多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簪星没有回头。

现在想想,天道,其实已经暗中给过她诸多提示了。

离耳国的鲛人,告诉她缘起缘灭自有注定,难以强求。

巫凡城的豆娘,教她明白美好短暂,终会散去。

藏宝地中的匠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世上所有交易,交易并不公平。

五轮塔中的僧人,为万民恩德,将自己禁锢在漆黑魇境。

一遍又一遍的,他们在不断告诫她,天命的不可违抗性。

但簪星偏偏不信。

她想要对命运全力以赴,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以为修炼了《绝世心经》,拿回了枭元珠,期待着故事高潮,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结局。

既是高潮,也是结局。

幼时看书上写过一句话: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

《九霄之巅》,本就是为牧层霄而生的故事。

故事里的牧层霄,走到了九霄之巅,脚下的一切皆成过往,随时可以抛下。

对牧层霄来说,是喜剧,对这故事里的无数陪衬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簪星是个俗人,她不喜欢悲剧。

她喜欢大团圆的结局。

夜幕之中,漩涡越来越大,簪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仿佛被人碾碎,又被人重新凝聚,那些璀璨的光芒围绕着她,她变成了一道闪烁的星光,飞向了那盘横于天地间浩瀚的、辉煌的残局。

她无法改变天道,她仍是一颗棋子。

可是这颗棋子,改变了故事的结局。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星辰(2)时光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夜色中亮起无数微光,仿佛神女眼泪自遥远苍穹洒落。

那盘巨大的棋局,最中间翻涌如深渊的漩涡中,突然多了一颗星辰点缀。

浩荡洪水在这一刻,化为无数横波荡漾的水波,温柔渡向人间。

而最中央骑着银狮飞向苍穹的女子,从她身上漫出灿烂的、混沌的光芒。

夜空凝固在了此处。

天地变得沉静而苍凉。

从虚冥之中,渐渐地,吹起了一阵遥远的、静穆的晚风。

这晚风从高处坠落,自由地斜扫过人间,吹过海岛与密林,吹过沙漠与雪原,吹过空旷荒芜的长野,吹过连绵起伏的山丘。

黑石山上的比翼花树,满树火色芬芳被这长风吹得簌簌作响,那棵繁盛又艳丽的花树,花朵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树枝逐渐变得透明,变得褪色,变成了一汪清澈的梦境。

砰——的一声,有银色小锁从树上落下,跌落在漆黑潮湿的泥土里。

银白大雪将茫茫山谷牢牢覆盖,长野一望无际,有并排写在雪地中的两个名字,被卷起的风粒无心吹散。

悄然逝去。

风还在继续吹,吹过离耳国中那片绀蓝色的海边树林,吹过巫凡城篝火边上描金绣银的舞衣,吹过馀峨山中挂在佛塔塔尖处的金色落日,吹过黑石城前,冥冥河翻涌河浪边上的那场漆黑夜雨。

它吹过一切,吹上少年雪亮银枪上,那一朵永远不会枯萎的鲜丽。

这是簪星幻术而化的比翼花,一朵比翼花,只需要一点精神力,它无需刻意维持,便能长长久久地绽放下去。

少年喃喃:不......他试图以自身幻术挽留住这朵嫣红,然而他终究不是比翼花的主人,只能看着这朵欲飞的鸾鸟,渐渐飞出浮生梦影。

什么也没留下。

天幕之中,似有巨兽微渺的咆哮声,渐渐消散在夜空里。

灵兽是主人最忠诚的伙伴,它为她而生,也为她消亡。

呵呵,倚着长柱的金瞳少年望向虚空尽头,讽刺地笑道:化成灰了,什么都没留下啊。

闭嘴!不姜怒视着他。

鬼厌生却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平静地开口:天魔血脉又如何,拼尽一切又如何?不过就是颗棋子。

他费力地喘了口气,身躯之上渐渐浮起一层黑色淡影,真是个笨蛋,为了天下人牺牲,就是世上最愚蠢之事......那些黑色淡影,将他的身躯模糊,像是即将熄灭的萤虫,一点点飞上遥远的天际。

鬼厌生?不姜陡然一怔。

少年的躯体已经完全笼在黑暗中了,只看得到面上一点解脱般的笑意。

仿佛卸下背负多年的包袱,第一次,姿态轻盈起来。

天下人与我何干?苍生与我何干?那双金色的瞳眸,如正午时分的金霞,热烈又耀眼。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在长空中成为一道金色幻影。

我只是......不想认命罢了。

他生来异瞳,被视作异类。

人与魔结合生下的半魔,一生卑贱如蝼蚁。

为两族不容,颠沛流离,亲友离散,就是天道为他安排的宿命。

他穷尽一生想要改变命运,却终究为命运反噬。

魔族天生反骨,如今天要灭世,他就要救人。

冥冥河漆黑的河浪边,失而复得的少女躺在他怀中,心口蔓延的血迹如绽开的花,小春温柔地望着他开口:你若担心我留下遗憾,就帮我回村看看我娘,再去我们之前住的小镇,替我尝尝隔壁酒楼的点心......大水淹没了一切,他若是能止住这场洪水,至少,还有人能帮她尝尝小镇酒楼的点心。

蝼蚁轻贱,忙忙碌碌,挣扎于浮世浪潮之中。

可这世间,总要留下些蝼蚁存在过的痕迹。

夜空之中,最后一颗星辰归位。

横戈于苍穹的巨大棋盘边,似有人影飘渺,仙掌拂过间,落子声凉。

刹那间,滔滔水流声停止了。

漩涡被星辰填补,四散的灵气慢慢回溯。

仿佛被停止的时光,终于在这一刻又开始重新流淌。

黑石城中漆黑的山地间,已经枯竭的灵脉如初生朝阳,陡然喷薄。

那些水流鲜艳又富有生机,潺潺将整座山脉包裹。

姑逢山上的明秀院里,已经有颓败之势的老柿子树,倏尔在枝头,颤巍巍地生出了第一枝绿芽。

被淹没的农田如海上孤岛,老牛哞哞叫了两声,牛角上沾满黄沙,艰难地从泥泞中爬起。

正在漩涡中绝望挣扎的母亲面露狂喜,在洪流褪去的瞬间将孩童用力举过头顶,面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潮水从广阔大地上急速褪去,正在朝山上奔逃的流民停下脚步,诧然回望,注视着重新焕发生机的都州。

屋宇倾倒的声音停止了。

苍穹不再摇摇欲坠。

自九天之上瓢泼落下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温柔,雨丝变得细密。

那些来不及褪去的河浪不再汹涌地吞噬人间,它们平缓下来,柔和下来,如最温柔的手掌,慈悲抚过天地。

都州变成了一汪大河,不再咆哮,不再愤怒,它平静又缠绵,倒映着头顶壮阔夜空。

长空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满星辰。

那些耀眼的光芒与细细的雨丝混在一起,万道星雨洒下,在水面上泛起金光。

将都州映照得五光十色,璀璨迷离。

天地温柔而美好,恢弘又盛大。

至高至遥之处,一颗星辰从尽头落了下来,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燃烧的痕迹,落在了少年掌心。

那根曾经摔碎过,又被重新粘补过的晚星簪,缀在簪头的星星已经完全消失了。

只有那根不再鲜亮、有些黯淡的素簪,成了她唯一存在过的痕迹。

也不止是唯一。

大殿中央,登仙台上的石碑仍然空空如也,棋局中的格子最前方,却又多了一尊莹莹小像。

女子长发飞舞,眉眼明媚似春水,她手持青棍,匍匐于巨兽之上,身下银狮微风凛凛,正含笑看着众人。

皎若朝霞,绝色芳容。

天命篇完------题外话------请假两天噢,下周一继续更新~第三百五十二章 各人(1)漓秀江畔,白鹭从水面飞过,留下一点涟漪。

岸边的梅子树上,梅子已经熟了。

摘来清洗干净,用井水浸泡,滋味酸甜,再配上一杯香茶,来画金楼里的修士最爱以此消夏解渴。

距离那场洪灾,已经过去一年了。

死去的人不会复生,被洪水淹没的房屋田舍,也不会一夜之间就恢复如初。

如人大病一场,总要慢慢休养。

各大宗门在这场洪水中,损毁不少。

不过这一年来,宗门中仍派遣门下弟子下山,帮助平民百姓修复被洪水冲毁的故园。

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修士还是凡人,天灾面前,人人平等,不分你我。

好在,都州也在渐渐恢复生机。

最明显的一处就是,这些年来逐渐淡薄枯竭的灵脉,又重新变得充沛灵动了起来。

都州灵气充裕,修士们修炼比从前进益了许多。

也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散修或是灵根出众的弟子拜入宗门,各大宗门也重新开始广招新人。

旧的人去了,新的人就会慢慢出现。

人世来去,悲欢离合,总是如此。

太焱派前不久也纳入一批新弟子,仍是在平阳镇中举行了选拔赛。

年轻的少男少女们怀揣着对登仙之途的美好愿景,走上四四方方的赛台,开始了漫漫修仙之途。

今日是新弟子初入宗门的日子。

姑逢山正殿里,慈眉善目的金身雕像手持拂尘,微笑着俯视着有情众生。

新弟子们从灵舟上跳下来,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东张西望着四处的风景。

待绕过正殿,一簇飞瀑从崖壁落下,洒下片片银珠。

有手提银枪的白袍少年提枪走过,听见这头动静,脚步一顿,转身看来。

他容貌轶丽,眉眼干净分明,眸光扫过来的时候,如秋月长霜,淡淡欲散。

仿佛在看别的什么人。

师叔。

领着新弟子下灵舟的汉子将斧头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同他打招呼,少年淡淡颔首,转身离开了。

身后的人群却沸腾起来。

女弟子们望着这少年的背影,问那汉子:师兄,你刚刚叫这仙长师叔,他可是我们宗门里的人?男子爽朗笑道:是啊,他是我们门中的七师叔。

七师叔?年少的女弟子脸色有些发红,笑道:要是能拜入他门下就好了。

那可算了吧。

老弟子好心提醒,我们这位小师叔,脾气可不怎么样。

又有一小姑娘凑上前,笑嘻嘻地开口:那也没关系,谁叫他长得好看?汉子将金斧头换了个肩膀扛了扛,了然看了一眼正热烈谈论的小姑娘们,无情粉碎了她们的幻想:长得好看也别妄想了,人家已经名花有主。

最开始说话的女弟子闻言一愣:谁呀?嗯......是个仙女。

仙女?又有人围上来,满脸好奇,是长得很美吗?远处山峦起伏,清风吹过,拂过一片森森绿浪。

男子看着远处笑了笑,笑着笑着,目光有些怅然:是啊,长得很美。

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大殿中,孟盈正与众人商议下个月的宗门大会一事。

少阳真人自打金门之墟过后,身体越发虚弱下去。

这些年,他强行以元力维持姑逢山上灵脉流动,后给顾白婴疗伤、燃烧寿元卜问仙卦,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劳身耗命之举。

当初宗门里的人说他动不动就闭关,实则是在温养本就残损的灵根。

以他如今的修为,这辈子,恐怕与飞升无缘。

不过,他应当也没想飞升。

好在这些年,孟盈都被当作太焱派未来掌门人培养,早已能独当一面。

如今少阳真人渐渐退居身后,孟盈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

与各大宗门往来商谈,太焱派今后的延续发展,都交由孟盈手中。

洪灾过后,各大宗门损毁不少。

其中最伤元气的,应当是赤华门。

当初都州各派灵脉枯竭,赤华门是枯竭最严重的。

正因如此,灵心道人之后弟子,一代不如一代,最年轻的一辈中,连挑几个能正眼看的都没有。

再这样下去,没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们宗门里门风亦是不正,大水来临时,许多年轻弟子甚至丢下宗门独自逃命去了。

如今虽然都州灵气恢复,赤华门的精神却已散,纵有灵心道人坐镇,想要崛起却也不是件容易事。

可惜当初空檀老君为都州甘愿放弃飞升之途,止步于登仙台前,挽救都州无数生灵,却挽救不了门派衰微的命运。

比起来,吟风宗就比他们好得多了。

灵气恢复后,吟风宗的矿脉里,开采的灵石又多了起来。

不过经过之前一事,富荣华勒令宗门上下不许铺张浪费,提倡节俭之风。

更是广发灵石在城中赈济灾民,一时间吟风宗在都州百姓中名声跟坐了灵舟一般蹭蹭上涨。

尤其是吟风宗弟子,百姓们都夸他们人善钱多,活该他们发财。

毕竟各大宗门如今又重头开始比拼,修为暂时分不出胜负,先捞个好名声也不错。

湘灵派还是如从前一般,容霜惯来对弟子严厉,此事过后,门中弟子们修炼越发勤勉。

与太焱派也走动得勤了些,原先那些龃龉在生死间,陡然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两派掌门心中清风明月,奈何门中弟子们的闲谈却越发过分了起来,纷纷猜测少阳真人与容霜掌门是要再续前缘,破镜重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经过先前一事,什么情情爱爱,分分合合,在苍生大道前都不值一提。

年轻的新弟子们尚有心思风花雪月,老弟子们却晓得为今之计,还是勤勉修炼更重要。

不过,也有那么一两个与众不同的。

牧层霄提着一篮糕饼从大殿后门溜了进来,如今孟盈与太焱派掌门人无异,每日处理事务都很繁忙,牧层霄有时一连几天都瞧不见她。

正在桌前看文书的孟盈见他进来,微微一怔:牧师弟?第三百五十三章 各人(2)牧层霄将糕饼篮放在案头,有些踟蹰地开口:孟师姐,这是之前我下山的时候从画金楼买来的。

前几日画金楼开张五十年店庆,金掌柜特意让厨子做的,我见抢的人很多,就买了一点带回来。

见孟盈盯着篮子有些迟疑,牧层霄忙又道:这些都蕴含灵气,吃了对修炼有益的。

他轻咳一声,自打回宗门以后,你日日忙着宗门事务,月琴师叔说你瘦了很多,三餐也没什么胃口,或许换换口味也好。

孟盈看向他,淡声道:知道了,多谢师弟,我会吃的。

牧层霄神情一松,站着没走。

孟盈问:师弟还有别的事吗?牧层霄回过神:没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又状若不经意地开口,对了师姐,听说平阳镇下月有庙会,你想去看一看吗?孟盈一怔:庙会?牧层霄点了点头:平阳镇先前被洪水冲垮的房屋田舍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一切都在朝前走,往日的热闹与繁华,也在慢慢找回。

孟盈沉默了一下,目光又落回刚才没看完的书册上,只道:待到了下月,若得了空闲,我会去瞧瞧的。

牧层霄嗯一声,又嘱咐了孟盈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大殿柱子后,有人的声音传来。

这小子三天两头过来给孟盈送东西,分明是对孟盈有意。

赵麻衣捋着下巴上的小胡子,看了看面前人,语气揶揄,你也不管管?他身侧的蓝衣女子淡淡开口:年轻人的事,我插手做什么?这倒是奇了。

赵麻衣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她,你不是最讨厌门下弟子们谈情说爱,孟盈可是你的爱徒。

当年有弟子对孟盈示好,你大半夜带人差点将人腿打折。

如今有人当着你的面对孟盈献殷勤,你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师姐,你什么时候也转了性子?月琴看一眼大殿中正忙碌的女子,冷道:年轻人,情情爱爱也很正常。

年少的时候不谈风月,难不成等老的时候为老不尊?她意有所指地看一眼赵麻衣。

赵麻衣:......再者,世事无常,人世难免遗憾。

她的声音忽而沉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既如此,随心就好。

......藏书阁里,近来入了一批新书。

崔玉符正招呼着几个弟子将箱子里的书籍搬到空着的书架上。

这木箱又大又沉,藏书阁阶梯又高,要将这些书籍搬到最高处,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崔玉符的符咒书籍总是写得很快,让人不禁怀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是否有三百六十四日都在写新书。

弟子们将箱盖打开,从里掏出一本又一本沉甸甸的书册来。

《越用越聪明的生活符咒》《画符,这一本就够了》《一炷香符咒记忆法》《如果符咒会说话》《当符阵来到我家——改变100个修士的符阵故事》......小弟子无言片刻,开口对身边人道:真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写这些书,真的会有人翻看这些书吗?这些符咒不适合战斗,要说很适合日常方便出行,也未必见得。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宗门里的小孩儿都不爱看。

许是实在无聊,写着自己高兴。

另一个弟子回道:师父肯定也知道没人想看,才叫咱们将这些书放在最高处的架子上。

算了,他高兴就好。

走到藏书阁门口的崔玉符脚步一停,转过头去,看向藏书阁高处的架子上。

仿佛有绿衣灵动的少女坐在书架边,捧著书看得津津有味。

小弟子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师父,都放好了!他收回目光,迈步走向门外:走吧。

......李丹书的法殿,长年累月都是烟熏缭绕的。

初夏已经有了日头炎意,法殿里面比外头还要再热上几分。

门冬还没靠近李丹书的丹炉,就感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霎时间额上出了一层细密小汗。

他个子比先前又高了一点儿,稚气逐渐褪去,越发白净秀美起来。

一如既往地还是爱扎两朵粉色莲花发髻,只是比起从前的可爱稚嫩,如今多了几分轻灵脱俗。

不过一开口,还是如从前一般讨人嫌。

师叔,你这殿里也太热了,宗门又不是不给你发灵石,你多贴几张降暑符不行吗?小童怀里抱着一大摞灵草,边抱怨边走进了法殿。

臭小子懂什么,李丹书抹一把汗津津的脑门,贴了降暑符如何掌握火候?火候不好怎么炼丹?别瞎出馊主意!一转头,见自己的弟子刚放了一把灵草进丹药炉,顿时暴跳起来,破口骂道:谁让你把洗骨叶全放进去了?姑逢山淹了水灵草都没长出来,山下的草都被薅完了。

你怎么不把你自己放进去?败家玩意儿!门冬见怪不怪。

新收的弟子们懵懵懂懂,初始炼丹总是要报废不少材料。

只是如今姑逢山水患虽除,被毁掉花草还未完全恢复到从前,不能同过去一般大手大脚。

李丹书骂人的时长与日俱增,都快赶得上顾白婴了。

门冬看了一眼那满脸委屈的小弟子,忍不住开口劝道:算了,新弟子入门嘛,师叔你也不必太苛刻,多试几次就好了,谁一开始都是这般过来的。

少替他开脱。

李丹书没好气道:当年簪星丫头刚入门的时候可从不这样浪费......他倏尔住口,仿佛提起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下意识地不再说话。

丹炉里的火哧哧烧着,恍惚间有少女摇着蒲扇坐在跟前,不紧不慢地循着火光往里一把又一把地放下灵草。

再看时,倏然成空。

门冬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开口:你以为谁都是杨簪星啊。

杨簪星已经不在了,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簪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在跳动的火苗跟前,慢慢沉默下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纸鹤(1)新弟子入门,要分宿院、收衣物、领功法、发灵器,还得分告入门注意事宜。

等这些忙完,夜已经很深了。

小院里,新弟子们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憧憬着未来的宗门生活。

有白袍少年伴着星光,走在姑逢山的夜色中。

顾白婴今日又发了很大的火。

新弟子入门,不守规矩的、心比天高的、语气狂妄的、试图打架斗殴巩固地位的,通通都在顾白婴一枪之下闭嘴了。

田芳芳叫他温柔些,省得吓到新弟子,还没等宗门考核就有人先跑路了。

顾白婴不以为然,他的脾气向来如此。

旁人都知道,太焱派的小师叔又狠又凶,骂起人来六亲不认,连亲师兄都不放过。

亲师兄指的是玄凌子。

上个月,顾白婴与玄凌子大吵一架,原因是玄凌子想在太焱派正殿中,羽山圣人的雕像旁再铸造一座簪星的塑像,而顾白婴不让。

玄凌子怒道:当年圣人止步飞升,撑起神鳌四极拯救苍生,如今簪星以身之躯补整苍穹,亦是造福万民。

给她塑尊金像怎么了?就不说都州百姓了,至少我太焱派门中弟子,入门时皆要供奉她、敬拜她,怎么了?又没要你出灵石!顾白婴一枪顿在地上,冷冷盯着他,吐出两个字:不行。

玄凌子打不过他,气得拂袖而去,离殿出走,下山散心去了。

而他还是如从前一般,该修炼修炼,该骂人骂人。

路过多罗台的时候,有一点绿色流萤飞舞,栖落在池水之中。

顾白婴停下脚步。

再过不了多久,该到赏莲的日子了。

碧色莲叶层层叠叠,铺满水面。

如今满池红莲尚未完全绽开,但已经有了新红的骨朵,袅袅婷婷立在荷叶之上,含羞待放,香气袭人。

似乎有清脆铃声漫山遍野地响起。

青石上的女子衣裙在夜色中,闪烁着银色星星,于十里莲池中醺醺欲醉,她捧着他的脸,一点点靠近。

他心虚闪躲,不知所措。

她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晚风无声,萤虫飞舞。

他看见她眼底清澈的柔软,感受到她唇齿间的清风,而她在继续向前,如夏夜里,失而复得的朦胧梦境。

一朵淡绿色的萤虫被夜风吹得倾斜,从停栖的荷叶上飞走。

于是梦境散了。

少年站在长春池边,背影变得孤寂起来。

有人轻轻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眉心一跳,猛地转身:谁?来人脚步一顿,掩住眸中万千情绪,轻声道:是我。

来人是蒲萄。

容霜派她来太焱派商量下月的宗门大会事宜,蒲萄也是今日刚到太焱派的。

姑逢山上的夏夜安静,她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至深夜,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第一次到太焱派时,她与顾白婴他们在多罗台上喝了一次酒。

鬼使神差的,蒲萄又来了这里。

姑姑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可顾白婴喜欢杨簪星,亦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金门之墟一别后,她回到湘灵派,每日忙忙碌碌,可总是想起从前的一些事。

姑姑知道她的心病,此次宗门大会,特意派她前来。

或许也并不是要撮合她与顾白婴,甚至并不是要她与顾白婴之间有何结果,只是有些事,终归要她自己再见一面,才能好好放下。

许久不见了。

蒲萄凝视着顾白婴。

这少年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眉眼间骄矜又傲气,倘若她没有看见刚刚顾白婴在这里孤寂落寞的背影,倘若她没有发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谁都不会看出他伤心的痕迹。

是你。

顿了片刻,顾白婴开口。

少年的爱恨直接,他的耐心与温和,全数留给了另一个人。

真叫人妒忌。

蒲萄压抑住心中酸涩,开口道:姑姑让我代表湘灵派来贵宗商量下月宗门大会一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

杨簪星的事......她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不要太过伤心。

簪星补整苍穹之时,蒲萄也是在场的。

她没想到那女子竟然有如此勇气,明明是魔族,却愿意为了都州亿万生灵以身相殉。

正因如此,当她心中因情而生出妒忌羡慕时,总忍不住心虚惭愧。

或许在此之前,蒲萄还有过想与簪星一较高下的心思,宗门里的女弟子,无论对情对事,断没有知难而退的道理。

但这之后,蒲萄便熄了这个念头。

蒲萄其实很佩服簪星,倘若换了她自己,她或许做不到簪星那般干脆利落。

或许也会,但那过程必然踌躇哀伤。

不像簪星,至始至终,都是含笑从容的。

也正因如此,后来金门之墟一别后,其实有很多次机会,蒲萄都可以前往太焱派,有更多的时间接近顾白婴。

但她没有。

且不提顾白婴待她如何,她实在做不到如从前一般,天真地、毫无顾忌地缠在他身边了。

少年站在自己眼前,突然的,蒲萄就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里,她在这里面对顾白婴,鼓足勇气对他诉说心中情意。

而少年拒绝她拒绝得很无情,那个夏夜就如今夜一般,晚风温柔,夜色缠绵,他看着自己,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

夜风突然变得有些冷,初夏的山头,总是带着星点凉意。

无数绿色的萤火聚拢又分开,如人世离合无常。

蒲萄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像是要飘进风里。

她道: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要继续等吗?旁人总说顾白婴没心没肺,心上人死了,他每日跟没事人一般,既不痛哭流涕,也不借酒消愁,修炼闭关指点骂人,一样没缺。

但蒲萄知道,他是在等,就如她自己,等待着一个无望的结局。

夜色苍凉,似水流入满池花香,昨夜的热闹散去,夏日的池水明瑟,碧云如烟。

少年沉默,朱色发带在夜色中,鲜艳如嫣红比翼花。

他没有说话,从蒲萄身边走过,错身而过的瞬间,淡淡开口。

我不怕等。

第三百五十五章 纸鹤(2)妙空殿门口空荡荡的。

玄凌子下山散心未归,殿里的小童也不在。

田芳芳和牧层霄带完新弟子还要忙着修炼,柳云心如今搬到了月琴的殿中——月琴殿中多是女子,她偶尔也好学些小法术。

原先他只觉得自己的逍遥殿冷清,而今,却陡然发现从前热热闹闹的妙空殿,不知何时也显得孤寂了起来。

顾白婴在妙空殿门口停留片刻,终是走了进去。

簪星走后,他很少来这里。

也不是不愿,大概是不敢。

就如玄凌子要在正殿里塑一尊簪星的金像,而他坚决不肯。

是因为仿佛这样,就可以否认簪星已经不在的事实,拒绝那个难以接受的真相。

明秀院还是老样子。

玄凌子让小童日日扫洒,桃色的被褥、纱帐还是过去的模样。

甚至每日都有人来送簪星爱吃的茶水点心——当然,为了不浪费,最后都被玄凌子自己吃掉了。

当初万杀阵过后,簪星的魔族身份被发现。

一腔怒火的灵心道人搜遍了妙空殿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将簪星留下来的衣物用品全都找出,试图找到她对修仙界心怀不轨的蛛丝马迹。

后来,那些东西全被一把火烧掉了。

如今这屋里的东西都是新换的,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却再也没有了簪星的气息。

一瞬间,变得冰冷空寂起来。

顾白婴垂眸。

所有她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她的过去被抹杀得彻底,干净得像是世上从不存在过这么一个人。

月光从窗外溜进来,落在窗前的地面上,似水澄明,摇曳着几枝斑驳树影。

顾白婴忽然就想起在黑石城时,七夕那一日,他与簪星在那个卖珠子的小贩手中抽到的签文来。

多情只有春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他那时气怒于小贩信口胡诌的妄言,竟不曾察觉这签文里,真正的深意。

明月犹在,好梦难成。

终余离人自己。

有风吹来,吹得树影簌簌晃动,他看向窗外的柿子树,走到了院子里。

这柿子树在万杀阵后的两年间,衰败得很快。

枝叶都逐渐枯黄,眼看着就要枯死。

后来金门之墟一行后,洪水退去,灵脉重流,这棵柿子树便又很快恢复了生机。

树影枝叶茂密,将月色切割成无数清影,落在地上,与人影交缠。

簪星的丫头很喜欢坐在院子里看这棵柿子树,总是絮叨着待柿子结果后,要做簪星爱吃的糖霜柿饼。

后来红酥去了黑石城,没再回来,簪星也不曾吃到这棵柿子树结的果子。

终究遗憾。

他站在树下,一簇风从远处的山脉吹过来,吹得满树绿影倾斜。

从树荫深处,突然有一道绿光摇摇摆摆地飞过来,乘着风落在了少年手心。

顾白婴一愣。

这是一只绿色的纸鹤,折得有些粗糙,翅膀上下起伏,倒是十分灵动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见高处一簇格外茂密的树荫中,树干上露出一块小小的黑洞。

原是一个树洞。

这树洞素日里被树荫遮蔽得很严实,大概是刚刚的风太大,将树洞口吹散,一只纸鹤从里头飞了出来。

纸鹤是从树洞里飞出来的。

顾白婴微微凝眸。

姑逢山上,有纸鹤做的传音符,可以帮忙传话。

可这会发光的绿色纸鹤,看起来并不是传音符,停在他掌中,如一只栖息的萤火。

纸鹤的翅膀上,似乎有字。

他顿了顿,猜到了些什么,伸手将纸鹤拆开了。

绿色的纸鹤变成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纸条,上头写着字。

十月初八,今日搬到了明秀院,饭菜还不错,宗门里的床真软。

顾白婴一愣。

这纸鹤上的字迹实在算不得好看,一眼就很熟悉,那是簪星的字迹。

玄凌子对簪星万事满意,唯有一事上颇有遗憾,那就是簪星的字迹还不如她画符看起来优美。

倒也不能说丑,只是她提笔的姿势总是格外生涩,仿佛过去些年从不曾写过字一般。

玄凌子好面子,总想让簪星将字练得好看些,常寻了字帖给她,簪星从来不用。

她也不大喜欢写东西,是以簪星离开后,明秀院里,再也找不到她曾留下过的痕迹。

而今,顾白婴却在这里,在这被藏起来的树洞中,窥见了纸鹤记下的心情。

手中银枪如银色的风,掠过那道密影中的树洞。

一只又一只的纸鹤摇摇晃晃地飞了下来。

十月十五,今日和田师兄比划,乾阳斧把我的棍子砍了条裂缝,别是坏了吧。

十月二十,今日被月琴师叔教训了,她好凶。

牧师兄居然送了孟师姐一盒好难看的胭脂,孟师姐没有生气,孟师姐心胸真是宽广。

弥弥这几天又胖了三钱,可怕。

门冬的莲花发髻真好看,想学,不知是谁给他扎的,月光师伯么?修炼真的好苦,我不想学了。

修仙真有意思,我明日要多练两个时辰。

这个月灵石又提前花光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有钱?脸上的伤疤还没好,四师叔好像在骗我。

今天读了藏书阁里的书《了不起的都州人》,很有感触,有朝一日想游遍都州,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

最近饭菜都不错,不过希望明日饭堂里别做小葱拌面了,真的不喜欢。

他也看到了自己。

田师兄说宗门里的灰纱袍不大好看,还是七师叔身上的白袍更衬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顾白婴自己长得好看呢?他看着这行字,忍不住笑了一下。

无数只绿色纸鹤落在他身边,璀璨又动人的莹光摇摇晃晃地围绕着他,嬉闹着,喧嚣着,将往事徐徐重复。

顾白婴仿佛看到簪星坐在窗前,认真地提笔写下一日又一日的心情,折成纸鹤,小心翼翼地放在树洞之中,将秘密封存。

她眉眼盈盈,嬉笑怒骂无所顾忌,上一刻抱怨修炼的清苦,下一刻立誓要认真努力。

她记录一朵花开,为不合口味的饭菜生气。

她看过每一个人,又将他们放下。

像在写一本无人阅读的书。

一只纸鹤遥遥落在他眼前,载着一束冷薄月光,温柔地注视着他。

这只纸鹤与别的纸鹤不同,纸鹤的翅尖上,点着一丝墨色。

仿佛写字的主人心不在焉,笔未握紧,在纸上留下突兀的墨迹。

顾白婴将纸鹤拆开了。

这一张纸鹤写得格外多,几乎要将纸条填满,女子的字迹浮在眼前。

今日有雨,放晴后,出虹台前出了彩虹。

在出虹台前遇到来宗门商议魔煞一事的吟风宗弟子聂同修,这人有些自来熟,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好摘来送我。

接下来,是墨迹被涂抹的痕迹,仿佛有人意乱心烦,写下一行字,又胡乱擦掉。

反复思虑几番,最终还是落笔。

少年的目光落在最下面的一行字上,神情忽然一怔。

无数动人的微光凝固下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可惜,我最喜欢的......是白色。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大结局(1)洪水褪去的第五年,都州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被水患糟蹋的城池已经全然看不出毁坏的痕迹,摧折的树木又重新长了起来。

人们总是善于修复过去的伤痕,都州热闹又繁华,看不出曾有过那么一场灭世大雨,试图将天地倾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

孟盈已经接任了太焱派掌门之位,成为都州修仙界里,最年轻的一位掌门。

她做得很好,出乎旁人意料的,并不是一个只知道修炼不通人情世故的孤傲神女。

对于宗门间有意无意的试探周旋,她总是游刃有余。

对门下弟子,亦是考虑周到。

有人说,是因为孟掌门曾在年少时与同门师兄弟们一道下山历练,体会人情世故。

因此,太焱派新进弟子,常常会被安排下山历练,以此磨砺红尘情苦。

牧层霄和田芳芳也开始收徒了。

他二人修为如今在都州也排得上名号,想要拜入门下的人数不胜数。

玄凌子自己懒得收徒,便将收徒的担子早早撂给了两个弟子。

牧层霄看着寡言,对收入的弟子却格外严厉,惩罚手段层出不穷,时常听到有人背地里议论他凶神恶煞。

田芳芳倒是看起来和气爽朗,不过在他手下,若修为没有长进,是要被罚扣灵石的。

这比挨打还恐怖。

门冬也长大了。

原先玉雪可爱的小孩儿,如今个子见长,生得唇红齿白,格外清秀明媚。

他不再扎两朵莲花发髻,也如宗门里别的弟子一般,以发带束成马尾。

一身粉色纱袍,少年翩翩如风,常惹得门中女弟子们芳心暗动。

年轻一辈渐渐独当一面,撑起宗门的未来。

如稚嫩小树,终有一日要长成参天蔽日。

宗门大会过后第二日,顾白婴下山去了。

如今都州四时和平,无事发生。

太焱派门派兴旺,一切欣欣向荣,他这个七师叔,素日里在宗门里也无甚大事。

孟盈让他下山走走,瞧瞧都州如今各处恢复得如何,他便也没推辞。

顾白婴去了离耳国。

离耳国终年炎热,四季如夏,当年最贵的仙寻海客栈已经不见了,院子里那株漂亮的凤凰木却还在开花。

大朵大朵的红色花落在头顶,将长空映出一片红霞。

红树林茂密的海滩前仍然热闹,正是夏夜,无数游人修士来到海滩前,看潮水漫过脚边的沙粒。

月色洁净,沙粒纯白如雪,红树林上挂着的绀蓝灯笼将长夜染上一片清凉。

他站在西海前,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同簪星他们来到离耳国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这样晴朗的夜,他为了琴虫,不情不愿地同他们一起出行。

又因为谈及结心铃与母亲,心中不虞,借口买冰糖浆离开。

却在回首时,看见那女子侃侃而谈的模样。

你见过顾白婴失败的时候吗?见过他流泪的模样吗?见过他软弱的一面吗?只要是人,就会有软弱伤心的时候,你没有看见,是因为你师叔将这一面藏起来了。

正因为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他就算想躲也没处躲。

等你们都习惯了这般,他就算想当着别人的面流露出软弱的瞬间,都做不到了。

时光回转,少年骤然停下脚步,仿佛心中某个秘密被人揭穿,有瞬间的茫然。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看穿他了。

他就是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表面嚣张无谓,其实比谁都后悔。

这些年深夜,他时常从梦中惊醒,总是想起当年,总是后悔。

总是想着在黑石城那个下雨的夜,他要是多留意一分簪星的不对,或许就能多一种可能的结局。

小仙长?身后有人叫他。

顾白婴回头,见摆摊的小贩殷殷望着他,见他转身看来,神情一松,笑道:方才小的就看您眼熟,果然是您!竟是当年那个卖蛎子的小贩。

小贩认出了他,熟络地与他攀谈:仙长又来咱们离耳国啦?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小的还记得上次可是一大群人,还有那只猫,哎唷,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么胖的猫。

他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感叹道:仙长倒是比从前风姿更盛了。

您可是不知道,当年您走后,多少姑娘来管我打听您的消息......末了,他将一杯冰糖浆塞进顾白婴手里,笑道:今日见熟人高兴,送您一杯,不要钱!祝仙长日后事事顺心!顾白婴低头看向手中的冰糖浆,甜浆盛在花朵做的杯子里,盈盈散发芬芳。

他笑了一声,道:多谢。

......顾白婴去了离耳国秘境。

如今灵气充裕,各地秘境又多了起来。

离耳国的这处,便不如多年前那般紧俏了。

无冬山渐渐长成从前的模样,镜湖如玉。

他甚至在山里看见了那面仙歌藤,仙歌藤也老了,花朵看起来不如从前艳丽,连歌声也从少女的婉转清丽变得如老妪一般嘶哑。

如此歌喉,自然吸引不了猎物。

想来再过不了多久,藤蔓就会彻底枯萎。

傍晚的时候,山上忽然下起雨来,他躲进了山洞里,在山洞里生起了火。

簪星上太焱派之前,他从不如凡人一般生火驱寒,簪星走后,他却好似也习惯了,冷了生火,寒了添衣的行径。

赵麻衣总是嘲笑他有照明符不用,可赵麻衣不懂,火苗比符纸暖和。

夜雨淅淅沥沥,打湿整座山林。

风从外面吹来,将人影拉长在穴壁中。

曾有人在这山洞里短暂地避过雨,女子吵吵嚷嚷的声音回荡在穴壁中,让冷寂的夜不再那么孤独。

人和人相处,除了相遇,就是分离,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

火苗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不辞辛劳地驱逐雨夜的寒气。

簪星说的没错。

可是她忘了一点,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分离。

年轻人雪白的锦袍上,朱色雁纹在火光下展翅欲飞。

夜雨霏霏,山洞里一片寂静。

他低头,看着燃烧的火,轻声自语:我不想分离。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大结局(2)顾白婴去了乌旦林沙漠。

沙漠荒芜杳无人烟,繁华热闹的城池绿洲早已化为蜃景,消失在旅人的梦境里。

夕阳从沙漠尽头坠下,夜风从远处吹了过来。

存在于幻境中的巫凡城已被打碎,沙漠安静又辽阔。

长空中的星辰若缩小的篝火,藏着看不见的华丽裙摆。

鼓点激昂,歌声热烈,有姑娘的裙摆上描红绣绿,仿佛徐徐铺开的艳丽长画。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手帕,落在沙地里,半张手帕被风吹得皱皱巴巴,像一朵被人折叠起来的绢花。

他也曾在这里,收到过一朵又一朵的绢花。

那时候簪星坐在他身边,托腮望着他身前的绢花,教训他不能待人无礼。

而当时他在门冬的误导下,错解了她面上的神情,以为她是因为没收到花失落,怒而去舞会上逼人与簪星跳舞。

其实现在想想,他那时候,应当送她一朵花的。

顾白婴将手枕在脑后,靠着身后的沙丘仰头躺了下来。

银河正对着他,在广阔的夜空中静静闪烁。

无论是真实与蜃景,星空总是一样热闹。

徐豆娘也曾如他一般,在这样的荒漠中做过美梦。

他们曾觉得小姑娘天真,才会轻而易举地中了蜃女的幻梦。

否则寻常人只要稍一想想,就会怀疑失踪多年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过顾白婴现在明白了,当等待多年的希望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再清醒的人,都难以有勇气选择真相的残酷。

不如就在美梦中沉沦。

姑逢山上,长春池边,湘灵派的蒲萄问他: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要等吗?顾白婴回道:我不怕等。

他没有说谎,当年在姑逢山上,他守着青华仙子留下的比翼花树,一等就是十多年,从不心急。

他很有耐心,他很擅长等待。

他只是怕,这等待,就是结局。

......顾白婴还去了藏宝地。

藏宝地的雪谷里,积雪还是如从前一般深厚。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新的雪覆盖旧的雪,雪原茫茫如玉,一望无际。

并排写在雪地里的两个名字,早已被风吹散。

纵然他捏了避风诀,小心翼翼地守着两个名字,但终究会被大雪湮没。

如曾存在过的,雪原中的城池。

他在这里度过一夜,第二日,重新写下两个名字,转身离去。

......这之后,顾白婴去了馀饿山。

馀饿山如今,比起从前来,要苍翠茂密了很多。

灵气逐渐充裕后,山上的植被也丰富了起来。

前几年,魔族的小双带领手下,扛着几大箱种子,前来履行当年的承诺——为馀饿山种花。

当初簪星带领魔族进山,刚进山就遇到除魔军,两方大打出手毁坏了馀饿山的花林,叫司女族和司士族的两位族长心疼了许久。

为了得到司幽国的帮助,小双致歉过后,承诺今后可以帮他们将毁坏的花林重新恢复。

水患之后,黑石城一切如常,小双得了不姜的准允,便来信守承诺,过来种花来了。

几年过去,种下的花木都开始繁盛,热热闹闹地点缀整个山林。

山兰、芍药、芙蓉、海棠,深浅不一,淋漓尽致。

那些佛像却损毁了不少,水患最凶时,大水漫上来,许多佛像被冲垮飘走,后来的人再恢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索性作罢。

大大小小的水潭旁边,立起了木头做的牌子。

这牌子做得比当年更显眼一些,上头画的不再是旁人都猜不出的图案。

而是言简意赅地写着两个字:危险。

不过,当初洪灾,带走了大部分水木之精,如今,到馀饿山来的人,也鲜少有如当年那般冷不丁被拖下水的倒霉鬼。

鸟兽和豹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盘旋在山林四处,提防着摧折花木的不速之客。

琼娘和游郎还是老样子,司幽国里,空出的屋子却多了一些。

两位族长眉宇间依旧是淡淡的厌世,几年过去,司幽国的子民又有去世的。

终有一日,这个族群会从都州大地上消亡。

琼娘恹恹开口:昨夜雨大,新开的芍药又折断了一枝。

沧海桑田,世事变化,生老病死不过人生常态,对他们而言,不及一朵花开花落重要。

流泉寺还是老样子,五轮塔前,多种了许多忍冬。

大片大片的忍冬花如小小的旋轮,映着佛塔塔尖处那轮金色落日。

两生佛轮毁掉后,馀饿山的平衡被打破。

无需平衡也能入山。

不过如今,没有修士再会特意来此地试炼——没有奖励的试炼,向来都是不划算的。

当年两看生厌的族群,被迫两两携手合作进山的画面,想来未来都是看不到了。

顾白婴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自己说了什么,不过还能清楚地记起握住她手时,她手心的温暖。

就像他还记得后来自己在众人怂恿下,去给簪星送药。

簪星看着他,不冷不热的神情。

他惯来对感情不甚细腻,不明白簪星突如其来的疏离,后来过了很久,有人说,曾在司幽国那个夜里,看见簪星与蒲萄在林间说过几句话。

门冬恍然悟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师叔,她这是吃醋了!原来她是吃醋了。

顾白婴抬眸,忍不住笑了一声。

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反而是在她离开后,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各种各样的人嘴里,窥见她隐秘的心意。

夕阳如旋轮,刺眼得很。

执着如鬼厌生,最终也没能留下过去的人影。

时间潺潺流走,顺着洪流向前,只留下回忆赠给剩下的人。

两生佛轮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纵然有,也不行。

鬼厌生可以为了拯救心爱之人,杀尽三界众生陪葬。

而他不行,他心爱之人,本就是为了守护苍生黎民而牺牲。

其实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是那颗天道的棋子。

她对他无情,却对天下人温柔。

年轻人在佛塔前站了很久,直到夕阳从塔尖坠落,没入整个山头。

月亮从远处升起,馀饿山夜静水寒。

他踩着满山寒露离开,没有回头。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大结局(3)顾白婴去了很多地方。

有时候是小桥流水的水乡,有时候是袅袅炊烟的山村,有时候是烟雨蒙蒙的小镇,有的时候,是重峦叠嶂的高峰。

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都州大地,桃柳明媚,簇锦花团。

他最后去了黑石城。

黑石城前,冥冥河河浪翻涌,他将提前备好的丹药一颗颗扔进河中。

不多时,水波深处,巨大龙鱼游了过来,停在岸边,如一艘黑漆漆的、等待着旅人归来的船舶。

金门之墟一行之后,最后一颗星辰归位,黑龙鱼载着众人回到都州。

之后的一段时间,顾白婴曾试图再次回到金门之墟寻找簪星的下落,但黑龙鱼不再载人去往河底的漩涡了。

或许也不是龙鱼不愿,而是当打开金门之墟的钥匙消失后,天界与人界相连之地,又被重新封印了起来,再无人寻到痕迹。

黑龙鱼认出了他,轻轻甩了甩尾巴,鱼尾将黑色河浪拍出巨大水花。

他把一大把丹药全部撒入河中,安静地等待龙鱼将它一粒粒吞完。

簪星曾说,在他们那边有个习俗,对着鲤鱼许愿,就能心想事成。

虽然这大鱼看起来,与鲤鱼实在很难搭上关系,但他还是静静看了黑龙鱼半晌,在心底许了一个看起来不太可能达成的愿望。

他希望......能再见到她。

黑龙鱼载着顾白婴去了黑石城,小双迎接了他。

蓝衫儒冠的青年还是如从前一般温雅,对顾白婴笑道:真人先前来信告知殿下,顾仙长不日会前来,殿下令属下备下落脚之榻,没想到多等了几月。

他一边领着顾白婴往里走,一边笑着开口,看来顾仙长这些日子,去了不少地方。

黑石城比几年前更繁华了。

魔族的灵脉恢复后,魔气逐渐充盈了起来。

又因为当年金门之墟一行,说到底,是簪星救了天下人。

修仙界纵然再不要脸面,也不敢落下卸磨杀驴的名声。

这些年,人魔两族倒是和平了不少。

虽不至于说亲如一家,但偶尔在都州见到面了,两方也能矜持地打个招呼,云淡风轻地问好。

偶尔宗门大会,乔装打扮的魔族混入其中,修仙界的人发现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黑石城里,有时候也会有好奇的修士不知从哪里得来魔丹坐了黑龙鱼跑进来,四处参观游玩,不姜也只让小贩们默默多收他们些魔珠,当作不知道。

各处洞窟还是如从前一般花里胡哨,这股浮夸之风后来渐渐吹到了宗门,听说如今的吟风宗里,弟子们的衣裳亦是五颜六色,不知是不是聂星虹上次来黑石城得到的灵感。

小双在混沌殿前停下脚步,轻声道:殿下在殿中等着顾仙长,请吧。

顾白婴走了进去。

混沌殿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

门口那尊刺眼的邪魔像依旧五彩斑斓,殿中的水池子里,几根光秃秃的骨头幽幽发着亮光。

不过殿中原先的几百盏鬼火都撤走了。

簪星离开后,混沌殿中几乎无人居住,长年累月一座空殿,这么多烛火,怕走火烧了殿宇不好收场,不姜就让吹灯鬼熄了这些明灯。

不姜正背对着顾白婴,看着窗外。

正对外院的窗前,挂着一条粗粗的缆绳。

这条缆绳是当初缆将军留下的,从前簪星住在这里时,大多数时间,这根绳子都被弥弥抓着用来荡秋千。

簪星半夜醒来,常常冷不防被晃荡的影子吓一跳。

簪星走后,弥弥也消失了,只有这根绳子留了下来,有风的时候晃晃悠悠。

殿中的七位宠妃,全都被遣散了。

走的时候很是伤心,小双劝慰了很久,承诺若有一日簪星归来,他们还能回到殿中伺候。

混沌殿中只留了红酥。

不姜也曾问过红酥要不要回到岳城,被红酥拒绝了。

不姜见她执着,索性留她在黑石城,打扫殿中事宜。

听见脚步声,不姜没有转身,只道:你来了。

顾白婴走到她身侧。

魔后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艳,衣袍上刺绣繁复又华丽,眉眼间却比从前平和了不少。

她看向顾白婴,微微一笑:本殿知道,迟早有一日,你会再来黑石城的。

她问:你想看看她吗?顾白婴蓦地抬眸。

绕过混沌殿外院,顺着殿中长廊走到尽头,有一处稍小些的殿宇。

不姜在门口站定,望向殿宇深处:走吧。

顾白婴随她走入了殿中。

这殿宇很空,殿中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仿佛许久都没人进来过。

推门的瞬间,有细小烟尘在空中飞舞,泛着一股淡淡的陈旧。

你看。

不姜望向殿墙。

四面的长璧上,挂满了一幅又一幅的画。

画像巨大,从殿宇高处一直垂至殿宇脚下。

上头有人,形形色色、面容各异的人。

有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大汉,有鹤发鸡皮慈眉善目的老者,有大腹便便满面红光的胖子,有衣冠楚楚神情冷漠的青年......这些人姿态各异,神情不同,站在画像中,活灵活现,注视着殿宇中的人。

最后一张画像,画着的是个年轻女子。

这年轻女子一身青翠衣裙,裙角绣着银色四神纹,明眸善睐,笑靥如花。

不姜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这里是黑石城历任魔王的画像。

黑石城历任十位魔王,我本以为,她会是第十一位。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还是将她的画像放到了这里。

她比他们做得更好,是吧?顾白婴凝视着画中人。

一众画像中,唯有她笑得最明媚。

魔王都不喜欢笑,包括簪星的父亲,她是第一个笑得这般开心的魔王。

挂在这殿中,有时我走到这里,看到她笑容,便觉得心情好多了。

顾白婴道:她喜欢笑。

簪星总是笑着的,不管是在姑逢山还是在黑石城,哪怕是最后成为天道棋盘上的那颗棋子,奔赴注定消解的结局,都是笑着的。

不姜道:所以我想,当初做那个决定,她应当不后悔。

她转过身,看向顾白婴:少阳告诉我,你不允在宗门中放置簪星的塑像,是觉得有朝一日她还会回来?顾白婴平静地注视画中人,过了半晌,他道:我说过会等。

真是个情种。

不姜叹了口气,本殿年轻的时候,总不喜欢这些为情为爱要死要活之事,亦觉人生在世不可天真。

天道无情,有些事终究无法勉强。

但是呢,许是老了,近来也觉得,凡事并不绝对。

既然簪星当年能逆转天命,许多事未至尽头,谁也说不出结局。

她微笑着看向顾白婴:人生很长,说不定,会有第二次奇迹。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大结局(4)夜晚的时候,黑石城中亮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火。

骷髅灯笼如今又多了几个颜色,不止有青色、蓝色,还多了些白色与红色。

一眼望去,闪烁变换,比人间灯市还热闹,灿烂中透出几分诡异。

顾白婴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

黑石城的夜晚向来比白日还要热闹,他容貌生得好,气质又是一等一的出色,才走了没几步,就有大胆的魔族女子来勾他手臂。

他冷淡地看对方一眼,绣骨枪挡住逼近的人。

女子悻悻松手,没趣地走了。

有魔族女子手里捧着大片大片的雪白骷髅走过,不时低头嗅一嗅,笑道:好香。

原是鬼首花,再看周围魔族,大多人手一束。

顾白婴方才惊觉,今日是七夕。

不远处有人在卖银色小锁,店主是个漂亮的红发女子,正叉腰大声吆喝:合欢同心锁!魔后殿下同款合欢同心锁!锁住爱人,锁住情意,只要用笔将两人名字写上去挂在树上,再用钥匙将锁锁上,两人就会一生一世不分离!一把只要两百魔珠,十把起卖,买十送一,买五十送十,很划算的!居然还涨价了。

顾白婴看向树枝上挂着的银色小锁,摊主见状,热情招揽道:公子想要买锁吗?买十把带回去吧!他目光扫过那些银锁,道:不必。

朝前走去。

摊主也没恼,只是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下一刻,有客人询问,她便将这短暂的疑惑抛之脑后,卖力招呼起来。

顾白婴继续朝前走。

黑石城的街道熟悉又陌生。

他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朝前走,看到了街道拐角处,一方熟悉的小摊。

小贩是个穿银袍的中年男子,头发梳成一簇簇小辫,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

见有人来,男子精神一振,站起身招呼道:瞧一瞧看一看,红纹石牡丹粉幽灵雪花云母手链,只有最后这么一批了!情缘不好的男子若是买来佩戴,不出三日,必然有桃花上门,灵的很哪!顾白婴脚步一顿,男子凑上前,笑嘻嘻道:公子要不要买一根回去戴戴?他没认出顾白婴,顾白婴却觉得有些好笑,遂不咸不淡地开口:几年前你就说这是最后一批了。

咦?男子愣了一下,仔细端详了面前人片刻,一拍大腿道:原来是公子!当年记得您在我这里抽了一支下下签,第二日我这小摊就被停了......他和和气气地开口,您当时怎么不说自己是我们小殿下的情人呀!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让你抽那只签了。

他提起小殿下时,眉宇间不见哀伤,魔族自来豁达,生老病死不过人间常态,从不放在心上。

这一任魔王没了,日后自然会有下一任,红尘来来去去,总是如此。

你的签很准。

顾白婴淡道。

准什么呀,都是假的。

那男子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也不怕告诉您,当年那签筒里,就没一张好签,全是下下签。

本来就是客人抽一支下下签,心中自然不舒坦,我再好‘对症下药’,卖他些克服劫难之物,赚些魔珠罢了。

谁知道撞上了小殿下巡城,停了我的摊子。

顾白婴怔住。

竟是假的么?他后来曾反反复复想起那支签文,总觉得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如今却在这里,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个阴差阳错的巧合。

却误打误撞的,一语成谶。

那小贩还在絮叨:不过混沌殿的人来警告我之后,我就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现在可不敢了。

今日是七夕,来,公子,男子从小摊底下摸出个罐子,再抽支签吧,我保证,这里头全是好签,图个好兆头!他想要拒绝,临到头了,却改了主意,将绣骨放到一边,从那罐子里摇落出一支签来。

木签落到地上,顾白婴弯腰捡起,这是支红色木签,上头写着: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男子凑过来一看,大笑道:哎呀,这是只上上签,恭喜公子,看来,您好事将近了!他怔忪片刻,低头笑了一下,将木签还给那男子,道了一声:多谢。

周围笙乐交错,人声如沸。

灯火似星,照亮一城华夜。

再往前的地方,有人正在演皮影戏。

上回来时,看皮影戏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此地包裹。

不过后来黑石城中不允影戏中过分露骨,戏目变得寡淡寻常,听戏的魔族就少了许多。

魔族大胆热烈,对于这种缠绵含蓄、凄清哀婉的戏目,总是兴趣缺缺。

如今戏摊前,只零散地站着几个上了年纪的魔族。

顾白婴在皮影戏前停下脚步。

这出戏唱的是书生爱上相国家小姐的故事。

做戏的人声音绵长,唱词端丽。

唱书生对小姐一见钟情,相思付尽。

唱小姐与书生缘分注定,郎情妾意。

......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叛将欲抢小姐,书生使计解困,偏在这时相国夫人要悔婚,之后又是私会、上京、应试、传言......魔族改了后头的唱词,不如先前绮丽,听众嫌俗气又不刺激,摊前人影渐渐稀少,不知何时,只余年轻人一人。

他就站在这皮影戏前,认真地听着这出算不得多新鲜的戏。

悲欢离合、爱恨起伏,不过缩短在几句唱词之中。

黑石城中人爱欲强烈,听不得这样哀婉俗气的戏码,听者寥寥无几。

顾白婴从前也不听戏,总觉得这些缱绻风月、缠绵离分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而今,却静静地立在这皮影戏前,听着这出无人驻足的团圆。

书生高中状元,衣锦还乡,结为夫妇,平生愿足。

戏中的人在唱: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愿普天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个俗气又圆满的欢乐结局。

他一个人看完了结局。

四面喧嚣,周围灯火一点点暗了下来,有耄耋老者从皮影后走出,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慢吞吞对他道:客人,这出戏已经结束了。

他睫毛低垂,轮廓在灯火中落下一个孤寂的黑影,过了很久,开口道:嗯。

第三百六十章 大结局(5)黑石山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不过最冷清的高处,却能瞧见最热闹的城池。

从高处往下俯瞰,灯火璀璨,如流萤万顷。

簪星曾在这里幻化出一棵比翼花树。

魔族天生擅幻术,一棵比翼花树,只需要一点点天魔之力。

她在这树下胸有成竹地夸下海口:我可以让这棵花树一直在这里。

不过,她离开后,这里的比翼花树就跟着消失了。

黑石山后来也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变得草木丰美,尽管小双试图在此地洒下花种多次。

不过黑石城土质特别,寻常花木难以生长。

终归勉强不得。

他在山顶处坐了下来。

掌心处,躺着一只小小的银锁。

那是他与簪星在多年前的七夕日买下,当时卖锁女子一口一个等日后情缘断了,想换人了,就将锁打开,将他气了个够呛。

不过后来,这锁没有打开,他们的情缘似乎也没能延续。

顾白婴垂下眼睛看向掌心。

掌心的小锁旁,还有一把银色钥匙。

当日他骗簪星将钥匙丢掉,实则还是藏在他手里。

不过是担心簪星哪一日真的想换人了,满山遍野地又将那锁找到,干脆用了个障眼法,想着还是放在自己手中安心。

却没想到,仍然强留不得。

簪星曾在这里问他:顾白婴,如果我真的收了七个男宠,你真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他那时笃定地答:真的。

其实,他是骗她的。

倘若簪星真的收了七个男宠,顾白婴想,他应当也很难做到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大概会时时刻刻注意着她,担心身为黑石城主人的簪星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麻烦。

那些男宠看起来各个柔弱不堪,危险来临时,绝大可能只会扯后腿。

不像他,多少都能护着她一点。

年轻人瞳眸映着柔软夜色,忽然轻轻一怔,似乎也为自己这荒谬想法所惊,忍不住笑了一声。

许是实在太想念她了,竟连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也生了出来。

簪星说,黑石山上寻常不会有人来,很清静,可以在这里想一些事情。

他现在明白了,这里的确很适合想事情,比如,想念一个人。

所有有关簪星的一切都从这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走过很多地方,试图找到一些她曾留下过的痕迹。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留下。

顾白婴不知道当年的簪星坐在这里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而如今,他坐在这里,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

远处灯火通明,将黑石城的夜晚映照得如春水繁星。

顾白婴忽然就想起当年的青华仙子来。

秘境之中,夜色中的烟火层层叠叠绽开,笑意和煦的男子对着身侧白衣美人笑道: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难受到不愿面对现实的时刻,如仙子这样清醒的人,说不准有朝一日也会需要用这种虚妄的幻术来获得慰藉。

他那时年少,不懂自己父亲所言,到如今,终于了悟。

当年的青华仙子最后独自一人回到姑逢山,以幻术幻化满树比翼花开,而他,到底走了母亲的旧路。

从顾白婴指尖,渐渐泛起一阵暗银色的光芒,这光芒乘着风,在虚空之中,渐渐凝结成一个人影。

她有柔软的长发,明亮的眼睛,翠色裙角如春日的柳枝,将这漆黑的山夜点亮。

幻术简单,可凡人偏偏最爱中招,只能说明它的确能戳中人心最脆弱的部分。

簪星离开后,顾白婴从未用过幻术,总觉得以幻术幻化出来的虚假躯壳,终究不是那个记忆里的人。

他既说了要等,又怎会连这点孤独都熬不住。

可簪星也从未入梦,一年年的,她从不曾在梦中出现。

今夜是顾白婴头一次以幻术幻化心中之人,就这一次吧,他想。

他实在是,太想念她了。

幻梦中的人影从夜色中走了出来,走到他身前,微微弯腰,注视着他的眼睛。

簪星笑盈盈地开口: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他注视着面前女子。

簪星微笑着看着他,道:师叔,许久不见,我有些想你。

顾白婴闭了闭眼。

幻术,固然可以幻化出心中所思所念,可仅仅只能刻画相似的外表,无法描摹一样的灵魂。

她在他脑海里太过生动鲜明,纵然他用尽所有精神力,也无法仿出她神韵万分之一。

终是徒劳。

簪星走到他身侧坐下,风吹起她的发丝,有一两丝拂过他的脸,带来轻微痒意。

顾白婴没有睁眼,仿佛这样就能更接近心中的幻影。

就如簪星刚刚离开的那一段日子,他回到姑逢山,白日里看起来与过去没有任何区别,却总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根破碎的簪子呼唤簪星的名字。

簪星的身体里有他的一丝元魂,他们的命运早就连在一处。

他仍记得当初簪星注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也想改变你的,到最后,她改变了都州亿万生灵的命运,然后永远消失了。

这些年,顾白婴走过许多地方,试图发现她的气息,但奇迹这回事,或许不常常眷顾凡人。

簪星没有再出现。

她是无意间划过夜空的晚星,注定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照亮过他一瞬,然后倏尔不见,只留下在星空下独自等待的人。

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

年轻人坐在寂寂山风里,脚下城池灯火辉煌,影子与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女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带着清浅笑意:黑石城还是老样子,出虹台上晚星常在,黑石城却没有晴夜,未免看着荒凉。

她道:顾白婴,我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风声变得轻盈起来。

他慢慢睁开眼,忽然一怔。

脚下的城池,原本灯火璀璨,将荒野点缀得流光溢彩,如今,却像是满荒野的烛火被人一点点吹灭,大地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天地暗了下来。

有人伸手,掌心青色光芒蓦然被扔向长空。

刹那间,沉寂的长空陡然喧嚣。

星空一点点亮起。

起先只是一两点晶莹,接着变成一簇一簇的璀璨,再然后,无数澄明的光扑满夜空,闪烁银河自天边流泻,热热闹闹地簇拥在穹顶,漫过广阔人间。

这片晚星,是独一无二的,别的地方都瞧不见。

顾白婴,她没有看身侧人,只是看着灿烂夜空,轻声道:你喜不喜欢?顾白婴怔怔盯着她,全身上下似乎都僵住了。

幻术里的人,如何能幻化星空?她仍坐在身边,可又与方才的幻影截然不同。

她鲜活又灵动,每个神情与细节,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如此真实。

叮——的一声。

有清脆微渺的声音自身畔响起,如悦耳终章,声声净是重逢喜悦。

结心铃缔结他心,从来反应他最本能的心动。

他不可能对幻影心动。

除非......天地安静下来,无数晶莹璀璨的光落在人间,长风于山间自由奔驰,卷起女子淡青的袍角。

她盯着夜幕:星空是假的。

又转过头来看着顾白婴,指了指自己,慢慢地、轻声地笑起来。

——这个,是真的。

正文完------题外话------明天继续更新哈!番外大概还要更新个十天左右,主cp和父母爱情故事都有,可以养养~第三百六十一章 番外:再相逢 (1)窈冥殿中灯火通明。

空旷大殿中,黑袍女子将簪星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从头到尾仔细描摹,仍是难以置信地开口:你真是簪星?簪星叹了口气:我真的是,母亲。

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黑石城的魔族都几乎睡下,不姜似乎还未全然相信这个事实。

可当年金门之墟中,登仙台前,你是我亲眼看着离开的。

不姜握住她的手,再一次确认面前人不是幻觉,这么些年,我以寻魄阵四处寻找你的元魂,都无一点下落。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将一腔怨气洒在少阳真人身上?而如今,簪星好好地站在眼前,不仅如此,神情面容与过去一般无二,仿佛消失的这些年,不过是个错觉。

不姜怀疑的目光扫向一边顾白婴:你该不会是用了什么邪术,做了一个傀儡出来罢?人族将情爱看得很重,有的甚至将死去的道侣做成一模一样的木偶傀儡,日日吃喝同睡。

顾白婴看着冷静如常,莫非在簪星走后为爱发疯,也成了个拎不清的疯子?顾白婴眉心跳了跳,咬牙道:......我没有。

簪星无言片刻,开口解释:我的确是真的。

当年登仙台前,我以神魂补整苍穹,不过,到底还是留了一线生机。

不姜:生机?顾白婴也看向她,这亦是他的疑惑。

当初姑逢山上我身份败露,万杀阵前,顾白婴分出一隙元魂替我挡住万道杀机。

我的元魂里,有一丝他的元魂与我融为一体。

这是其一。

而我最后补整苍穹时,鬼厌生也以身殉天。

说到这里,簪星顿了一顿。

她最后消散时,看见鬼厌生的影子冲向自己而来。

最后一刻,簪星无从得知鬼厌生是怎么想的。

一个口口声声要毁灭人间的魔头,最后为何要以己之身,挽救都州亿万生灵?或许他是为了解脱,没有希望地活着,比死去更令人痛苦。

或者他是为了小春,倘若小春还在,能让水患消解,也许是她最大的心愿。

善与恶,一念之间。

错误的因,未必不能造就正确的果。

鬼厌生曾拥有过枭元珠,后来又将自己献给枭元珠,纵然枭元珠最后被簪星拿走,可从某种方面来说,鬼厌生也是补天之石。

他修的是万鬼噬心之道,吞噬的大量元魂,却在阴差阳错间,填补了簪星的空隙。

簪星的一隙元魂得以从那漩涡中挣脱出来。

因为鬼厌生,我残留一丝元魂,本来这丝元魂也该消散,但因为顾白婴元魂在其中的关系,未被彻底湮灭。

他二人命运连在一处,只要顾白婴不死,簪星就会留有一丝生机。

还有琴虫。

簪星道。

琴虫?顾白婴看着她。

我在极冰之渊时,琴虫破芽生长成树,直到开花结果枯萎,我以为它消失了。

但它没有消失,琴虫果实留在我灵根之中,当我灵根受创时,果实就会再度变成种子。

琴虫本就有修补之效,这些年,它一直在修补我残破的元魂。

簪星停了停,才继续道:不过,仅仅依靠这些还不够。

不姜盯着她,问:你做了什么?簪星抬起头:我曾修炼羽山圣人所书《绝世心经》,其中修炼方式与寻常并不相同。

非魔非仙,有神无元,与我当时的境况再适合不过。

当初在上建木前,我猜到可能会出现的情况,所以提前将自己的命魂元神散开,没有全聚在一处。

寻常人修仙,不管是魔族还是人族,从来都强调一个聚字。

凝聚力量,凝聚元魂,凝聚金丹。

而羽山圣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求聚,只求散。

散于天地之间,天地处处皆我。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巧合,终于阴差阳错的,让簪星在死局中寻到一丝生机。

不姜仍是不解:既如此,这些年,为何我们四处都寻不到的气息,你又怎么到现在才出现?她看了一眼顾白婴,意有所指道:害得我每次听说你这位情人的消息,总觉得我们黑石城亏欠他良多。

魔族之人,最怕欠人情债。

顾白婴等得越久,不姜心中就越不是滋味。

簪星是撒手去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谁来收拾?顾白婴:......簪星无奈:我倒是也很想出现啊,不过我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修罗鬼道之中。

顾白婴神情一动:修罗鬼道?簪星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因为鬼厌生的原因,我的元魂苏醒时,就在修罗鬼道中。

簪星说到这里,仍有些愤愤,虽然那时候修为还在,但将一隙元魂扔在那么个鬼地方,我要出来,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万鬼修罗吞噬一切活物,不管是人还是魔。

她一隙柔弱的元魂,险些在其中被修罗撕碎。

很多九死一生的危险时刻,簪星都是咬牙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总觉得都走到这里了,要是不坚持下去,功亏一篑未免可惜。

她打败一只修罗,元魂便会丰润一些,一路从内里杀出去,终于将那道残破不堪的元魂修补得趋近完整。

也就是在那时,她忽然有些明白了鬼厌生当初在此地的心情。

此地阴冷又凶险,没有半分活气。

处处都是血腥与杀机,与无间地狱没有两样。

要从最底层杀出去的人,无非是因为门外还有想见之人,未做之事。

有希望支撑,不至于倒下。

当初的鬼厌生是为了获得强大力量,杀回黑石城。

而她只是不想让等待的人失望,所以必须坚持到最后。

修罗鬼道门口,无数双惨白的手臂从身后甬道伸出来,试图将这柔弱的元魂一同拽入深不见底的地狱。

大门近在咫尺,而无数恶鬼修罗在身后,即将追赶上来。

她虽修补完整元魂,但到底没有身躯支撑。

就在簪星以为自己将要再一次被拽进去的时候,面前那道沉重的大门从外面打开了。

有人打开了这道门。

第三百六十二章 番外:再相逢(2)有人在外面打开了门?不姜惊讶,是谁?簪星沉默一下:是一位没有修为的、普通的凡人姑娘。

顾白婴亦觉不可思议,问簪星:你的旧识?簪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她似乎......以为从门里出来的会是另一个人。

她还记得自己遇到的那个姑娘,看起来容貌清秀寻常,要推开万鬼修罗道对这姑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里头的恶鬼拖入甬道。

最后关头若非簪星以魔力克制那些修罗,这姑娘恐怕也要一道被拖进去。

凡人不会靠近修罗鬼道,而那姑娘看起来对此地很熟悉,对其中的修罗虽害怕,但并不似第一次看见般畏惧。

她应当以前就来过这里。

或许她是在这里等着什么人?但彼时簪星只是一隙元魂,无法现身,亦无法告诉这女子。

修罗鬼道中除了恶鬼外,只有她一个活人,这姑娘所等之人,只怕不在这里。

那姑娘最后在这里等了小半月,都没等到修罗鬼道中再次的动静,后来就离开了。

离开之前,将一个荷包放在门口,簪星看过,上头写着一个椿字。

不管怎么说,多亏了她在最后关头打开了那扇门,我得以出来。

簪星道:不过我那时元魂虽然完整,但无法淬炼重塑躯体,所以还是无法现身,亦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只能继续一点点温养。

就如一颗种子,总要呵护灌溉,才能长成完整大树。

好在都州这些年灵气渐渐充裕,于我温养一道颇有好处。

我便四处寻找灵气充溢之地,将元魂浸泡,慢慢淬炼重塑身躯。

簪星叹了口气,不过最快,也花了整整几年。

不姜看着簪星:那你现在......我先前躯体就重塑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点天魔之力。

如今回到黑石城,已经于山上灵脉之中补完最后一丝魔王之力,自此以后,簪星笑笑,就与过去无异了!其实这么说也不对,修为多少有些折损,不过,于簪星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别的,日后都能慢慢修补,不必急于一时。

闻言,不姜总算放下心来,她拍了拍心口,只道:如此甚好。

看来我魔族到底气数未尽,鬼厌生阴差阳错的,也算做了件好事。

她望着簪星,慢慢笑起来:欢迎回来,簪星。

停止的时间继续向前,无比庆幸的是,一切都还未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

门口有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间杂着呼唤小殿下的声音,小双从外面走了进来,不姜问:这么晚了,谁在外头吵闹?小双回答:吹灯鬼们知道小殿下回来了,正吵着要见小殿下。

他望向簪星,目光里亦是重逢的喜悦,当初与他们说过,若有朝一日小殿下回来,他们还能回到混沌殿,如今......如今,是接他们回殿的日子了。

簪星:.....她转头看向顾白婴,这人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唇角笑容微微泛冷。

簪星当机立断,一把抓住顾白婴的手,旋身往外走去:今日实在太晚,有什么话还是明日再说吧,我还有些事情要问顾白婴,母亲,我先下去了。

她拽着顾白婴离去,小双看向高座上的不姜。

魔后理了理黑袍的褶皱,一手托腮望着远去的人背影,这么多年间,第一次真切地、欣慰地笑出声来。

小双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贴心询问道:殿下,城中是否要热闹几日?不姜伸了个懒腰,仿佛卸下多年的倦怠,懒洋洋开口:冷清了这么些年,也该热闹热闹。

传令下去,她道:魔尊归城,欢庆百日。

......混沌殿还是老样子。

红酥白日里打理混沌殿,不姜担心她一个人族小姑娘在偌大殿中会怕,特意允她夜里宿在窈冥殿。

窈冥殿男宠未缺过,人来人往的,到底热闹一些。

这会儿太晚,簪星暂且还没让人告诉红酥自己回来的消息。

没有了百盏明灯等候,空无一人的混沌殿便显得有些冷清了。

水君的池子里,阴神魔骨被日日擦拭,干净得发亮。

柱子上的九子魔母图如往日一般色彩斑斓。

簪星的目光落在窗前那道微微摇晃的粗大缆绳之上。

这缆绳先前都是挂来给弥弥玩的,弥弥很爱抓着绳子在空中荡来荡去,寻常绳子不过几日就被它磨断了。

唯有缆将军的粗绳,水火不断,刀枪不入,坚固不已。

如今风推着缆绳摇晃,却没有了灵兽的影子。

顾白婴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迟疑地开口:弥弥.....簪星以身为棋时,弥弥载着她一道冲进了漩涡之中。

它因她而生,也因她消亡。

如今簪星回来了,但是弥弥......顾白婴有些动容。

簪星转过身,从她的掌心处,渐渐浮起一颗会发光的金色珠子,珠子如鹅卵大小,在她手心中,微微散发热气。

仿佛有生命般,呼吸起伏。

这是......他愣了一下。

这是弥弥。

簪星道。

当初我没有与灵兽缔结契约,却因此令它逃过一劫。

弥弥有上古神兽血脉,天道也无法彻底将它抹灭。

顿了顿,簪星继续开口,只是我用了五年,也只能将这枚蛋凝聚成如此模样。

或许还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这颗蛋才会灵气充盈,弥弥才能从其中破壳而出。

不过,簪星又笑了笑,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顾白婴看着那颗蛋,笑了一声:也是。

无论如何,仍存在,就有希望,一切就有意义。

簪星将金蛋收好,感叹地开口:当初我离开之时,尽力安排好一切,如今看来,桩桩件件,都很圆满。

到底是没有辜负我一片苦心。

顾白婴看了她一眼,似是又被提醒了什么,哼道:不错,你连剩下的宠妃都安排妥当,的确煞费苦心。

第三百六十三章 番外:再相逢(3)殿中寂寂,簪星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人:那又不是我安排的!她一隙元魂在都州游荡五年,过了上顿没下顿,还有什么心思荒淫无度、风花雪月。

这一听就是小双为了安抚吹灯鬼他们随口瞎编的话,偏偏顾白婴当了真。

他怎么还如当年一般好骗。

偏这人还到现在耿耿于怀,面无表情地开口:你殿中的水池子都还在。

簪星无言:好端端的也不能将水池子给填了吧,费不费事?她盯着顾白婴,忽然又抱胸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顾白婴看向她:什么?我这五年,一隙元魂,就算想做什么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你就不同了,这五年我不在,少不了去外面抛头露面吧?簪星摆出一副刻薄模样,你生得如此俊俏,又是太焱派众星捧月的小师叔,要说身边没几个狂蜂浪蝶,我是不信的。

顾白婴气笑了,没好气道:你胡说八道。

怎么胡说八道了?簪星望着他,当年的顾白婴少年丰姿出众,如今长了几岁,少了几分轻狂,多了一点沉静,不过眉眼间的骄矜傲气还是一如既往,格外惹人注目。

站在殿中,如锐利挺拔的枪,总带着无法忽略的锋芒。

簪星道:噢,我想起来了,还有那个湘灵派的小师妹。

我不在的这些年,不知道你们相处得如何。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谁知道你有没有撩拨过别的姑娘......顾白婴听不下去了,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到怀里。

簪星一怔。

少恶人先告状。

他怀抱温暖,衣襟处传来清淡的草香,他拥抱着簪星,仿佛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我又不是你,我说过,结心铃只会为一人而响。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万幸......万幸,她回来了。

他的手臂收紧,将簪星勒得有些发疼。

簪星没有推开他,她伸出手,回抱了顾白婴。

其实,我早就在你身边了。

她低声道。

躯体快要重新淬炼成功时,琴虫已经替她修复了大部分的灵脉和元魂。

虽然还无法现身,但簪星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她知晓如今都州一切太平,便先去了姑逢山,结果扑了个空,听说顾白婴下山去了。

都州天大地大,要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她也不知道顾白婴会去往何地。

想了许久,簪星本着碰运气的心思,先去了离耳国。

她就在离耳国的海滩前,看到了望着夜空出神的顾白婴。

周围人来来去去,大海瑰丽宁静,她看见顾白婴站在夜色里,身影是数不清的、旁人看不见的孤独。

簪星很想拉住他的手。

她走了上去,对顾白婴道:顾白婴,我在这里。

他没有听到。

这之后,簪星陪着顾白婴去了很多地方。

她看见顾白婴在无冬山的火堆前,喃喃自语我不想分离。

看他在藏宝地的雪地里,重新刻下两个名字。

她陪他走过乌旦林沙漠,看过馀峨山的佛轮夕阳。

一如当年,他们一同走过的此地。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被抹掉,那就再一次留下同行的脚印就好了。

所谓回忆,本就是由无数现在创造。

最后,她陪顾白婴回到黑石城。

人来人往里,年轻人驻足停顿,一个人看完了那出俗气的、大团圆的结局。

戏中人在唱: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灵脉中的天魔之力将她元魄里最后一点残隙填满,簪星感觉自己将要重新化为完整的一个。

她拉了拉顾白婴的手,对毫无察觉的顾白婴轻声道:顾白婴,我们也很快就要团聚了。

殿中夜风缠绵,有清脆铃声响起,将宁静打碎。

他紧紧抱着簪星,有些不痛快,又恶狠狠地追究道:你那时还说,让我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簪星扑哧一笑。

那时候她不知未来结局如何,总觉得需做两手准备。

若是就此一去不回,至少,不想成为别人心中的遗憾,永恒的幻影。

既无法承诺,不如亲自打碎希望,就此结局。

但没想到,世上会有这种笨蛋,执着的等待,让人不忍再继续分离。

簪星紧紧回抱着他,将头埋进顾白婴怀里,她道:不是你回答的吗?你要一直等我,要生生世世与我不肯分离。

我想了一想,平白无故误人一生也是不好,索性就回来了。

他扬眉:我什么时候说生生世世了?簪星:啊,那我那几个宠妃......他低头将她抱得更紧,哼了一声:现在说也不迟。

窗前花树摇曳,风将铃声传到更远方去。

簪星想,俗人也有俗人的坚持。

只要结局不好,那只能说明故事还没结束。

而这故事,一定会有最好的结局。

------题外话------朋友们七夕快乐!今天有和心上人去挂魔后同款爱情锁了吗?第三百六十四章 番外:《簪星》(1)魔尊归来一事,不过转瞬就传遍了都州大陆。

黑石城欢庆百日,各大宗门都送来贺帖,不管心中如何想的,如今魔族与人族总归是相安无事,维持表面太平。

说句不好听的,倘若百年之后,这劳什子天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呢?介时还需同仇敌忾、共商大计,给别人留条路就是给自己留条路。

宗门里都是老人精,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簪星在黑石城里顺带举行了继位典礼。

作为黑石城的第十一位魔王,如今的黑石城,属实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地方。

那些琐碎杂事都交给了小双处理,不姜颁布了新的法令,如今的魔族,比从前乖巧了许多。

虽然还是经常到处挑事骂粗话,不过有法令镇着,也不敢如过去一般杀人如麻以做匪徒为乐。

魅魔总是觉得新任魔王后宫空虚,时时刻刻都在暗示簪星应当广纳后宫,多收几个美男子。

簪星烦不胜烦。

且不说她有没有这个心了,只能说魔族与人族的审美,的确差异巨大,实在勉强不来。

在这种情况下,顾白婴自然每日都不高兴,跟谁欠了他灵石没还一般。

还要严防死守吹灯鬼他们献殷勤,似乎还暗中和缆将军他们约了架。

第二日簪星看到一殿鼻青脸肿的宠妃,心中颇为无语。

他连病魔这样柔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这样鸡飞狗跳了一段时间,总算捱到百日欢庆结束,簪星与不姜说明,打算上姑逢山一趟。

不姜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是红酥,提前三日就开始给簪星准备要带的衣裳。

簪星看着满满一箱金袍银裙,无言片刻,忍不住提醒红酥: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她又不是去走秀的!红酥啪地一下将箱子关上,振振有词道:当然不。

当初大小姐在姑逢山上,被他们逼入万杀阵,后来就没再上过姑逢山。

今非昔比,眼下既成了魔王,怎么着也得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好好瞧瞧,什么叫魔王风采!这世道就是如此,拜高踩低。

不看人看衣裳,大小姐穿得越华丽,他们就越忌惮。

小丫头记仇得很,如今在黑石城呆久了,被魔族也带出了几分油滑匪气。

她又推出另一只箱子,道:这是魅魔大人送来的首饰,大小姐介时也一并穿戴好。

她一拍胸脯,黑石城又不缺钱!黑石城确实不缺钱,黑石山上到处都是矿脉,各种漂亮的灵石魔珠。

魔族们常常拿磨盘那么大的晶石用来装点洞窟,这要是被修仙界的人瞧见,必然又要被骂暴殄天物。

不过暴殄天物又如何,他们开心就好了。

红酥见她没说话,问:大小姐,你不会不穿吧?穿。

她无奈叹了口气,我一日换三件,羡慕死他们,好不好?红酥不好意思道:两件就够了,也不好太招摇。

簪星:............太焱派还是老样子。

许是近几年灵脉恢复,四处灵气充裕得多,姑逢山上的绿林比先前看着茂盛了许多,一整座幽幽绿云怀抱于群峰之间,其中灵气四溢。

簪星想着,若是将弥弥藏在此处,破壳时间应当会缩短许多。

玄凌子一大早就在门口等待。

簪星与顾白婴才到正殿,就见一人从里头狂奔出来,一把拉住簪星,仿佛与失散女儿重逢的老父亲,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

玄凌子道:簪星啊——他看起来比鬼雕棠第一次见簪星还要激动。

师父。

簪星拍了拍他的背,怕他一时激动得背过气去。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玄凌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望着簪星的目光百感交集,这些年为师日日想念你,吃不好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大圈,如今见你无恙,心中也算是落下一块石头。

不愧是我玄凌子的弟子,总能逢凶化吉,前路坦荡!簪星看着他明显又粗了一圈的腰围,一时无法分辨他这说的是不是玩笑话。

玄凌子看也不看顾白婴一眼,径自拉着簪星往里头走去:走,你师叔他们都在等着你。

这些年,他还在为顾白婴不让他在正殿里放簪星塑像的事耿耿于怀。

师兄弟二人关系紧张到了现在,见了面谁都不搭理谁。

顾白婴见他那副故意无视自己的模样,倒是被气笑了,懒得与他多说,跟着簪星走了进去。

金华殿中,几位师叔都在。

月光道人看起来比几年前要年轻了一些,近几年灵气充裕,于他驻颜亦有好处。

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他去年遇到了年轻时与他双修了七天七夜的那位合欢宗女弟子。

女弟子依旧貌美如花,月光师伯却成了个糟老头子,大约心中落差太大,月光道人一激之下,决定重新找回青春年华。

不过小道消息,也未必做得了真。

月琴倒是比从前和蔼了许多,看向簪星的目光不如往日严厉,甚至还主动提起了簪星与顾白婴的关系。

她道:回来了就好。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见七师弟郁郁寡欢,极少展露笑容。

别宗女弟子想亲近他,他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人家,人都给得罪光了。

你回来了就好,他这下得偿所愿,总不至于成日在山上摆脸色给别人看了。

顾白婴眉心一跳:......谁郁郁寡欢了?簪星回来后,他又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性子。

该打架打架该骂人骂人,一刻不耽误,嚣张得很。

赵麻衣道:是我们,我们郁郁寡欢了行吗?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装什么呢?这山上连酉日将军在内,谁不知道你为了人家要死要活......顾白婴怒道:赵麻衣!赵麻衣摆手:我不说了。

李丹书笑眯眯道:管他谁呢,反正簪星能回来,就是最好的事。

我前几日收了一批灵草,刚好今日要下炉了......不等李丹书说完,崔玉符就将他挤到一边,他手臂上的青黑符咒如今又多了一些,只望着簪星殷殷开口:好师侄,师叔这些年写了不少符咒书,本想教人烧给你,现在你回来了正好。

等下我就叫人搬到你院中。

你一定要认真读完,都是精华。

簪星:......好的。

第三百六十五章 番外:《簪星》(2)师叔们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诉说对簪星的思念以及这些年顾白婴给宗门带来的困扰。

就在顾白婴忍不住即将发火的时候,有小童从内殿出来,对簪星道:师祖请簪星师姐进去。

众人看向簪星。

顾白婴拉住她:我陪你。

不必。

簪星挣开他的手,我自己进去就好。

少阳真人现在已经不是太焱派掌门了,如今宗门里大大小小的事宜都由孟盈决断,少阳真人都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

甫一看到少阳真人,簪星就愣了一下。

他仍然俊美出尘,只是如今看起来,比往日虚弱了许多,仿佛不属于这世间,下一刻就要淡成一抹云烟消失。

他抬眼看向簪星:你来了。

他神情平静,瞧不出丝毫激动,仿佛早已料到如今一幕。

当初在金门之墟时,关于天道的棋局,从始至终,只有少阳真人窥见真相一角。

他知道飞升与补裂苍穹的选择,知道天道的陷阱,甚至知道她最大的秘密。

他将她引入金门之墟,让她做出选择。

也是少阳真人,在簪星化为星辰的最后关头,以元神催动她体内的琴虫果实,让她的一丝神魄得以保留。

登仙台前,少阳真人曾看着她道:问仙卦昭示,都州覆灭在所难免,唯有世外之人出现,绝境或有一线生机。

绝境中的一线生机,不止是都州的生机,也是簪星的生机。

这位看似爱欲平静的真人,才是真正疯狂的赌徒。

不过,簪星今日想问的不是这个。

眼前男子抬眸,目光落在簪星身上,淡声开口:你不是,有问题想要问我?簪星沉默,片刻后,她终是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真人,簪星道:当年问仙卦所示,所谓世外之人,究竟有何深意?她注视着少阳真人的眼睛,又为何要说,我是世外之人?殿中空寂,朱色花柱上玉堂富贵的纹案繁复,玉兰花、海棠与牡丹层层交错,富丽堂皇。

少阳真人微微笑起来:世外之人,不理红尘,不见众生。

若当年你将自己视为世外之人,便无法补整苍穹,无可拯救苍生,都州注定会覆灭,生机断绝。

而如今你亦为众生一个,早已身在此世之中。

便不是世外之人。

不念来路,不悔归途。

那总是淡然冷静的男子,第一次,面上似乎出现了些人情滋味,他看向簪星,温声道:此地,就是你的归途。

......从金华殿中出来后,天色已近傍晚。

孟盈这几日有些忙,修仙派新起的几个小宗门派来门中弟子,正在殿中与她说话。

做掌门,总要比做弟子忙得多。

孟盈已经提前令人在多罗台前设下席宴,好为簪星接风洗尘。

簪星与顾白婴他们往多罗台那头走,还没走到,就有人远远唤她名字:杨簪星!晚霞中,有身穿粉色纱袍的少年兴冲冲地跑来,隔着老远就冲簪星张开双臂:你回来了!簪星还没认出这人是谁,顾白婴额上青筋跳动,一枪拦住对方欲上前的拥抱,语气有些不悦:你干什么?门冬放下手,有些委屈地开口:师叔,做男人不能如此小气。

门冬?簪星有些惊讶。

当年的门冬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子。

几年一过,也成了翩翩少年,就是这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跳脱。

门冬喊道:他们没告诉我你们是今日回来!我和田师兄去后山摘灵草了。

杨簪星,真的是你?簪星瞅着他笑:不是我是谁?师妹——他身旁的汉子手中斧头咚地一声掉在地上,似乎也想上前拥抱簪星,看了顾白婴一眼后遂又作罢。

田芳芳抹了把眼泪:师妹,你真是狠心......好好一个壮汉,说着说着竟还哽咽起来了。

当年簪星消失时,对田芳芳打击也颇大。

这些年,虽然他嘴上不说,不过每每得了什么好玩意儿或是灵宝时,总是忍不住开口:要是簪星师妹在就好了......宗门的新弟子们不知内情,还以为簪星是他什么旧情人。

牧师兄去接孟师姐了。

门冬看了看簪星,我们还是先去多罗台吧。

长春池的莲花开得比过去更艳了。

一簇簇嫣红缀在翠色之中,夏夜不知忧愁。

萤虫落于亭角花丛里,还未近席前,丹心酒的清香就已经慢慢飘了过来。

几人才刚刚坐定,还未说话,就见夜色里又有人行来。

孟盈一身白衣翩跹,眉心一点朱色,腰间月魄漆黑又沉重。

比起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姿态,如今的孟掌门,多了一点不怒自威的气势,她仍然貌美倾城,但举止之间,已经有了掌门风范,比当年的少阳真人还要惹眼几分。

这将她身边的灰衣青年衬得宛如一个尽忠职守的打手。

簪星怎么也没想到,牧层霄与孟盈,最后竟会发展成眼下这般境况。

听说牧层霄这些年一直单恋孟盈,不过太焱派的年轻掌门人一心只想振兴宗门再创辉煌,对找道侣一事兴趣不大。

是以当年他们什么关系,如今亦是什么关系,半点进展也无。

不过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毕竟人生漫长,万事皆有可能发生。

众目睽睽之下,牧层霄看向簪星,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他踌躇了一下,道:师妹,知晓你回来,这个送给你。

牧层霄除了在门冬和孟盈面前还有话能说外,其它时候一向寡言。

只是他这般扭扭捏捏的姿态,落在众人眼里难免多想。

再加上当年簪星与牧层霄的那段绯闻,气氛难免尴尬。

门冬看了看牧层霄,又看了看簪星,小声提醒:牧师兄,你什么时候又移情别恋了?闻言,顾白婴微微挑眉,他也不说话,只意味不明地看着牧层霄。

仿佛只要牧层霄一个回答得不好,这人就要提枪砍人了。

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牧层霄脸一红,忙解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顿了顿,他又道:师妹,你不打开看看?簪星笑了笑:好,我来看看师兄送了我什么好东西。

她打开了手中木匣。

第三百六十六章 番外:《簪星》(3)匣子里装着满满当当数百张符纸。

簪星捡起一张,待看清楚时不由一怔:替身符?师妹,当初水患消解后,我做了很多这种符纸。

想着要是有朝一日你要是回来,就把这些符纸送你。

他轻咳一声,世事千变万化,多藏几张总没坏处。

簪星愣了愣,这话是当年牧层霄送她替身符时,她对牧层霄所说,没想到他倒是记住了。

牧层霄惯来实在,簪星消失后,时时在心中后悔,如果多做些替身符,或许簪星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些年,不知不觉攒了满满一匣子,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有机会送出去。

顾白婴看了牧层霄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这么多替身符,咒谁啊?簪星把匣子收好,对牧层霄道:别听他的,多谢师兄,这符对我很有用。

回头研究一下这符到底是如何做的,黑石城若是人人能有一张在手,或许治安会好上很多。

门冬小声道:不过,你还叫他师兄吗?他有些为难,如今你是黑石城的魔尊,旁人都叫你小殿下......你现在,还算是我们太焱派弟子吗?簪星和太焱派的关系,还真是说不清。

簪星看向孟盈,玩笑地开口:这得问问掌门人吧。

孟盈闻言,忽然轻笑一声,她极少笑,自打簪星认识她起,就没见过孟盈露出笑容。

孟盈摇了摇头:不必拘泥于身份,你是黑石城的魔尊,也是我太焱派门中弟子。

师妹,她看着簪星,只要我在太焱派一日,太焱派的大门便永远为你敞开。

簪星一怔,从心底逐渐浮起一层柔软的感动来。

仿佛在这飘荡的世间,倏然得了一方安稳的落脚之处。

她正要说话,那头赵麻衣已经适时地插进话来:哎呀,怎么说得如此见外?日后簪星与七师弟结为道侣了,两边是亲家,自然还是一家人。

有什么关系。

簪星:......她扭头去看顾白婴,顾白婴轻咳一声,目光看向别处,似是无声默认。

玄凌子忙端起桌上酒盏,趁热打铁道:说得如此热闹,反正簪星现在已经回来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呗。

先喝一杯!丹心酒青碧幽幽,玄凌子大笑着举杯:当年为师祝你们何必仰云梯,自能成羽翼。

如今哪,徒儿们都长大了,个个都要下山行己道,不管如何,太焱派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为师就祝你们,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愿少年,纯真勇敢,初心不改。

愿人间,岁岁有情,晚星常在。

......多罗台上宴席结束的时候,玄凌子是被人扛回去的。

他如今酒量越发不济,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的,喷着酒气走到顾白婴身边,拍着顾白婴的肩道:婴婴啊,当年是师兄不对,只顾着心疼小簪星,没顾及你的感受。

师兄给你道歉。

顾白婴嫌弃地拨开他手:别这么叫我。

玄凌子哽咽:我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和师弟计较呢,是师兄的错......他说着说着,还嚎啕起来。

顾白婴:......他忍无可忍:别哭了!田芳芳笑着搀起玄凌子:我还是先送师父回去吧,他醉得不轻。

我也得回去了。

孟盈摇头,宗门里还有一些事宜未处理。

做太焱派掌门,大抵比做黑石城城主要辛苦得多。

此时夜色已深,宴席上杯盘狼藉,众人便各自散去。

簪星与顾白婴回了妙空殿。

明秀院还是老样子,粉色纱帐、桃色被褥,玉兰香的香气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院子里的柿子树却比走之前更加茂盛了。

簪星站在柿子树下,抬眼看向枝繁叶茂的绿丛,神情倏尔一怔。

有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在找什么?找树洞吗?簪星一怔,诧然回头看向顾白婴。

顾白婴绣骨一指,一簇银光飞向树冠深处,那方被隐匿起来的树洞蓦然出现,从其中飞出盈盈发光的绿色纸鹤来。

簪星没去管那些纸鹤,只蹙眉盯着他:你居然偷看......他一怔,下意识地开口:我不是故意的!怎么不是故意的?簪星面露失望之色,顾白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他有些紧张,声音紧绷,解释道:我当时以为你......他以为簪星永远不会回来了,或许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点遗迹,他在这里看过纸鹤里记载的心情,又想继续守着这个秘密。

便以术法隐匿这方树洞,将那些隐秘的心思尘封于此。

簪星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扑哧笑出声来,只道:算了,看就看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顾白婴松了口气,不过很快,他又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写这些?那些琐碎的事情,每个人零星的只言片语,宗门里的花开花落,今日的彩虹明日的雨,她记录得比谁都认真。

虽然这看起来毫无意义。

你不懂。

簪星伸手,一只纸鹤飞来,轻盈地停留于她掌心,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故事。

与天道下的最后那盘棋,她没赢,可是也不算输。

当初误入此地,被迫入局,一路跌跌撞撞,忧愁欢喜,总归已经脱离既定的路了。

《九霄之巅》已经走完了结局,书合上了,故事还在继续。

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虽然未来谁也说不定,或许天道还会继续对她穷追不舍,但那也没关系。

人生百年,流光一瞬,只要这世上有人,便总会有奇迹。

簪星道:我日后还要继续写,将你我在都州所见所闻一一记录,整理成册,写出一本举世闻名的巨作,名字就叫《一本书教你看懂都州》。

顾白婴:......他啧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批评:难听。

那加上你的名字如何?《我与小师叔不得不说的故事》?顾白婴冷静提醒:......听起来不太正经。

簪星想了想:那就我一人好了,不如就叫《簪星》,以我为名,一看就知我是主角!......他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也不是不行。

第三百六十七章 番外:双修(1)都州最近有一处湖岛很有名,叫落霞闻莺。

此岛距离耳国不远,自从都洲灵气逐渐恢复后,原先凋敝的秘境又渐渐丰富起来。

离耳国的这处秘境,便不如从前吃香。

有眼光的商户便将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前些日子,修仙界与魔界合力改造了一处湖岛,名唤落霞闻莺。

听说此岛风景极其优美,岛上落霞格外动人,林木茂密中,更有大片大片盛开的粉蝶花。

待到傍晚,满地粉雪温柔,花暖风喧,春意万顷。

当月就力压一众景地成为都州道侣最爱游玩名榜第一。

簪星得知此地后,便跃跃欲试。

恰好黑石城近来也无甚大事发生,遂与顾白婴商量着去此岛游玩几日。

顾白婴并非风花雪月之人,不过耐不住簪星软磨硬泡,终是同意了。

第二日,交代完小双之后要处理的事宜后,簪星便与顾白婴去了落霞闻莺岛。

怎么说呢,只能说风景是真的好,物价也是真的高。

大抵是因为此岛为魔族与人族两边合力改造的岛屿,人族与魔族的审美免不了发生碰撞,有时候看起来便格外一言难尽。

譬如岛上供人歇脚的凉亭里挂着素白飘逸的纱帐,原本是很仙气的,但若加上两盏青色的人脸灯笼,夜里看起来就有些诡异。

小岛处处种植的花草配色都极素雅,但要修剪成凶兽的模样,可能就会让人感到惊悚。

还有四处雕砌的水晶柱子......魔族很爱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但修仙界最喜纱幔。

坚硬与柔软,斑斓与素淡,出尘与个性......怎么不搭怎么来。

不过这里的粉蝶花倒是真的很多,傍晚时分晚霞漫来,天边的云都是柔粉色。

来此地的道侣众多,一拨又一拨,将入口挤得水泄不通。

簪星将被人挤掉的棍子捡起来,对顾白婴悄声道:此地人实在太多了,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住下吧。

顾白婴也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闻言自然同意。

落霞闻莺既是都州道侣最爱游玩之地,自然是游玩吃食沐浴住店一条龙服务。

岛上客栈各式各样几乎让人挑花了眼,此刻夜色降临,处处张灯结彩,纱幔飞舞。

簪星找了一处看起来楼面最大最气派的,同顾白婴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有一女子笑盈盈地迎上前来,道:两位客人是要住店?前些日子,某个小宗门的掌门带着自己的情人跑来此地游玩,被掌门夫人得知后追到落霞闻莺来捉奸在床,搞得都州修仙界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丑事。

自那以后,许多道侣前来游玩,都率先捏一个覆面诀,教外人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簪星与顾白婴也用了覆面诀,倒不是怕有人来捉奸之类的,只是如今她身为魔尊,好歹也是都州名人,要是被人传了出去,未免又要多些什么名声上的麻烦。

虽然对于魔族来说,名声并不重要,但......还是算了。

老板娘是个面善的丰腴女子,生得十分和气可亲。

穿着一身枣红长衫,发梢间的明珠里藏着淡淡魔气,原是一位魔族。

簪星道:还有空房吗?闻言,老板娘朝身后的墙面努了努嘴,一边招呼别的客人一边对簪星道:房牌都在墙上挂着,客人先选就是。

簪星一瞧,正对前柜的墙上,果真挂着满满一墙木简,整整齐齐,约有上百个。

配着墙上火把里幽幽的粉色火光照映,瞧着立刻就添了几分风月暧昧。

再看木简上的名字,就更是丰富了。

有比较直白的,譬如幽蓝迷情血红云雨秋色邂逅猩红枫林黛紫温泉之类的,如此大胆的配色与创意,应当是出自魔族之手。

也有一些含蓄令人浮想联翩的,譬如鱼水书斋如梦之寺赤野猎场冰火皇陵,以地名为主,正经之中含了一丝淡淡的香艳,大概是出自宗门修士之手。

顾白婴看着看着,就有些不自在起来,若不是簪星拉着他,只怕立刻就要掉头而去。

簪星倒是比他从容得多,只是上百个木牌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时难以挑选,干脆问老板娘:老板娘,你们客栈里,最贵的房是哪一间?闻言,老板娘立刻笑开了花,只道:客人好眼光,咱们客栈里最贵最好的那一间,自然是‘归海福地’了。

归海福地?这名字倒是很正经,没有暧昧之词,像是什么修炼秘境。

听起来很寻常。

簪星沉吟。

老板娘闻言,立刻叫起来:不寻常不寻常!客人不知,这别的房间里,一间屋只有一种风景,归海福地却不同,房里亦有多种选择,客人们喜欢哪一种,自可选哪一种......哎呀,一时也说不清楚,她推了一把簪星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客人进去了就知道了。

她说得倒是很令人心动的模样。

那就选这间了?簪星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顾白婴的意见。

一间?顾白婴一怔。

不然?她道:一晚好几千灵石,你我各自开一间,未免也太奢侈了。

来道侣客栈却开两间房间,看在旁人眼里怕不是傻子。

她可不想做傻子。

我又不缺钱。

他小声道。

我缺。

簪星拽着顾白婴的胳膊,对老板娘笑道:我们就要这一间。

好好好。

老板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奴家这就带你们上去。

她一扭身,又小声对簪星道:如今这样出手阔绰的公子可不多了。

姑娘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来此地的客人,嘴上说着是什么宗门的掌门人,连大房间都舍不得给情人住。

他那夫人过来捉奸的时候打碎了我们一叠杯子也没赔,小气得很。

我虽瞧不清楚姑娘的面目,却能感觉到姑娘身上的魔气,想来同奴家一般都是魔族。

既是同族,免不得多照应一番。

老板娘低声道:保管让姑娘今夜满意。

簪星:......多谢。

第三百六十八章 番外:双修(2)这客栈很大。

并非是普通的酒楼式,看起来更像是一处庭院,占地极广。

老板娘带着簪星二人走入院中,除了偶有被侍女领路进来的客人,并未看见别的人,私密性极好。

待七歪八扭不知道转了几个弯,老板娘在一处大门前停下脚步,笑道:这里,就是‘归海福地’了。

这里外观瞧着就是间单独宅院,平常得有些过分普通了。

簪星有些犹豫地看向老板娘:就是这里?不会被坑钱了吧!老板娘掩唇一笑,只将二人轻轻往里一推,道:客人进去就知道了。

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从里头扑面传来一股奇异的芬芳。

这确实是一处庭院,看起来非常宽敞,宽敞到在正对屋子的院门前,甚至有余地挖了一方雪白汤池。

汤池水汩汩冒着热气,上面洒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瓣,四角各有彩色灯笼点缀,水波泛着莹莹波光。

可以说,相当有情调了。

顾白婴握紧手中绣骨枪,提醒簪星道:四面贴了隔音符,小心危险......话没说完,就见簪星欢呼一声,奔向了庭院树下的那架秋千床边。

她摸着秋千床的边缘,惊叹地对顾白婴道:这里居然还有这种床!也太细致了吧!顾白婴:......与其说是秋千床,不如说是一方吊床,床褥铺得很柔软,纱幔是浅粉色,若是忽略上头印着的淡淡血掌印,以天地为席,亦有汤池相伴,四周有隔音符也不怕旁人听到......想来热爱刺激些的道侣会非常喜欢。

顾白婴顿了顿:不然还是算了。

下一刻,簪星已经拉着他的手往里进去:钱都付了,怎么能算了?进去瞧瞧。

她巴不得将都州所有新鲜的地方都走个遍,如今找到这么个好玩的地方,岂能不进去瞧瞧。

一进屋,那股甜蜜的芬芳气味就更浓烈了些。

门口不远处摆着一只漆黑的巨大笼子。

笼子里有粗大铁锁,顾白婴一见之下立刻将簪星拽到身后:小心!此地古怪。

簪星打断他的话,目光亮晶晶的:这一定是魔族的手笔。

只有魔族,才会创意如此大胆。

顾白婴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杨簪星,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屋里摆这么大一只笼子,里头还有锁链,说不定曾有人在此地被囚禁过。

簪星嗯嗯了两声,浑不在意地开口:你要是喜欢,你今晚也能被囚禁。

顾白婴蹙眉:什么意思?簪星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再往里走,发现这屋子里东西还很多,四面都有挂起来的水镜,随时都能瞧见自己的身影映在镜子里。

桌上摆着一大摞花花绿绿的册子,顾白婴看了一眼就扔掉了,脸色陡然间红到耳根。

簪星尚在疑惑:不过,这里怎么没有床?这屋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但就是缺一张床。

难不成院子里那架秋千就是唯一的床了?簪星正想着,目光被屏风上的东西吸引。

这屏风很长,每一扇上头画着的图案各不相同,每一扇上亦搭着两件衣裳。

有道袍与清凉的裙子,下面的图案便画着观主与妖女。

有绣着凤凰的凤袍与将军的甲胄,下头的屏风上画的便是皇后与武将。

还有戏子与王爷、宠妃与文臣、寡妇与浪子......笔调有多仙气,画面就有多大胆。

顾白婴过来瞧,一瞧之下顿时脸色微变,绣骨枪一挑,屏风上的一件衣裳便被他挑在枪尖,牢牢实实地覆住整面屏风。

簪星:......你干什么?他躲闪着簪星的目光,镇定道:此地古怪,我看还是换一间客栈住算了。

簪星头疼,瞧见他覆在屏风上的那一件衣裳,忽而一怔:这是件喜服?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变,不过顷刻之间,这古里古怪的屋子里便张灯结彩,处处贴着大红的喜字。

最中央摆着一张极大极宽的软床,被褥也是喜庆的红色。

小几前堆着八宝桂圆,还有一壶合欢酒。

而顾白婴就在她眼前,身上穿着大红的喜炮,正意外地盯着她:你......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衣裳,竟也变成了一件鲜红的嫁衣。

上头刺绣精致,图案华丽,衬得她如同待嫁新娘般光彩夺目。

我知道了!簪星恍然,这屏风上的衣裳,选了哪一种,屋里就会变成对应的哪一种风景。

难怪那老板娘会说这别的房间里,一间屋只有一种风景,归海福地却不同,房里亦有多种选择,客人们喜欢哪一种,自可选哪一种......。

原来这是自选主题!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那扇长长的屏风忽而消失,变成了一副彩画,画中人正端坐新房榻前,上书四个字洞房花烛。

这一道主题,是洞房花烛主题!顾白婴怔怔看着她。

簪星总爱穿绿色衣裙,如她本人性情一般,温和又坚韧,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穿如此艳丽的红色。

她生得本就明媚光艳,素日里懒得刻意打扮。

但大红的嫁衣将她衬得格外动人。

结心铃的声音便清脆地响了起来。

簪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顾白婴的相貌自不必说,不管是人族还是魔族中,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俊俏。

如今年纪长了些,性情不如从前轻狂,然而这样鲜艳的颜色将他骨子里那点飞扬全都激出来,一如多年前簪星初见的那个唇红齿白的明朗少年。

罗帐飞鸾,红烛高照。

簪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声激烈,她向前一步,低声叫顾白婴的名字:顾白婴。

顾白婴喉结滚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说起来,簪星与顾白婴在一起,也有些日子了。

不过同行的日子以来,顾白婴对她倒是恪守礼仪,也不是没有过情不自禁的时候,不过每当气氛危险时,这人就会立刻清醒拉开距离,活像将男德时时刻在心中。

以至于簪星时常被不姜嘲笑长这么大都没与人双修过。

第三百六十九章 番外:双修(3)此次来落霞闻莺,簪星也没多想什么。

她过去也不是没和顾白婴住过一间屋子,到最后,不过是各睡各的。

这人实在太君子了,君子到簪星有时候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嫣红烛泪一滴滴落到桌上,燃烧的火苗里,渐渐散发出一股浓重香气。

这香气往本就旖旎的气氛里更添了一分柴火,屋子里的空气也变得灼热。

顾白婴漂亮的眼眸凝着她,像是极力压抑着某种危险情绪,他的声音也有些发哑,只道:这屋子里有些奇怪,我们还是出......话未说完,簪星就贴了上来。

她道:出去做什么?整座岛上都是道侣客栈,换一间客栈亦是如此。

今夜总要寻个地方休息,我堂堂一个魔尊,总不能幕天席地吧?顾白婴移开眼:那也不能睡在这里。

簪星再上前一步,逼着年轻人正视自己,声音循循带着诱惑: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不好。

顾白婴低头,拧眉看着她,这香有问题。

再这么待下去.....他抿唇,没有说下去。

簪星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诱拐良家少男的女魔头,她道:待下去会怎么样?顾白婴看了她一眼,下颚线绷得很紧:杨簪星,你我都还未成婚,自然不能......不能......簪星简直都要被气笑了,她道:我是魔族!你见过哪个魔族非要按人族的规则,成亲才洞房?许是她离得太近,顾白婴下意识后退,不小心绊倒床沿,一时不察,向后倒了下去。

簪星顺势趴在了他身上。

顾白婴全身都僵住了。

簪星撑起双臂,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莫名:顾白婴,你这么怕,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空气一下子寂静下来。

他缓慢抬头,从隐疾这个字眼神情顿变,方才的羞涩顿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说什么?我在想,你每次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莫非是自己有什么问题。

簪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在我们家乡,成亲前也要先试一试的,倘若你不行,我自然不能眼睁睁地跳进火坑。

我不行?他缓缓反问,眸色一瞬间深沉。

簪星点了点头。

下一刻,头上传来一阵天旋地转,上下已然颠了个位置。

这人英俊的脸近在咫尺,不知是花香的刺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目光没有了往日的明亮,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涟漪,偏说的话还是恶狠狠的:你要是再胡说八道,不试都不行了!想了想,他又强调了一遍:你也知道...鸳鸯同心结就在床边,他嘴上说着凶巴巴的话,动作到底是温柔。

锦帐将这人脸色映得微红,红烛摇曳间,灯影缠绵。

簪星哼了一声,搂着他的脖子贴上去,道:试试就试试。

............结心铃响了整整一夜。

簪星第二日一早醒来时,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尽了。

屋子里一片凌乱,她扶着腰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累得出奇。

怎么说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房中熏香的缘故...总归簪星觉得自己修炼时淬体突破都没这么累。

许多画面簪星也记不大清了,不过尤记得自己想掐死顾白婴的刹那。

意乱情迷之中...想想都觉得离谱。

哎,真是荒唐。

衣裳已经被重新穿好,这应当是顾白婴干的,桌上放了热茶和点心。

簪星没瞧见他的影子,挪到桌前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顺便揉了揉酸疼的腿。

才走到门口,就见院子里有人正坐在青石桌前,簪星叫了一声顾白婴,这人一愣,站起身往她身边走,边道:你怎么出来了?我来瞧瞧你还在不在,簪星道:一早就消失,我还以为你要上演一出始乱终弃的戏码。

提到昨晚的事,顾白婴脸色顿时变了,似乎有些懊恼,又有些羞愧,他轻咳一声:昨夜我......不必解释。

簪星打断了他的话,你情我愿,没有昨夜也会有今夜、明夜。

她在黑石城呆久了,说话也随意了些,颇有几分不姜的风流。

只一眼瞥见桌上的红纸,就问顾白婴道:你在写什么?那桌上的红纸已经写了一摞,字迹漂亮又遒劲,簪星看了一眼就怔住:怎么都是些名字。

是宴请宾客的名单。

顾白婴道。

宴请宾客?顾白婴扬眉,哼笑道:我们都双修过了,亲事自然要提上日程。

此行回去后就可以商量,魔族与人族间宾客不少,我拟好名单以后,你再看一眼。

簪星盯着他足足一刻,才开口:顾白婴,你是不是疯了?他一怔,随即眉心渐渐蹙起:什么意思?我们只是双修一夜,不必立刻就成婚吧。

簪星匪夷所思,你这迂腐思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她是不介意成亲什么的,但因为一夜双修就成亲这种事,听起来也过于奇怪了!顾白婴亦是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杨簪星,你想抵赖?别说得那么难听。

簪星提起桌上的棍子径自就跑,反正我现在没有成亲的打算。

杨簪星!院子里的人声渐渐远去,扫洒的侍人走了进来,望见满地狼藉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跟着进来的老板娘啧啧啧了几声,自语道:看来这二人昨夜也没闲着。

她走进屋里,见屋中一片红帐罗裙,先是了然一笑:竟选了‘洞房花烛’。

待目光落在桌上烧尽的红烛时,又愣了一愣。

老板娘嗅了嗅烛泪的残香,目光倏尔一变:谁把留欢香送进来了?扫洒侍人懵懂开口:留欢香?留欢香,那不是以留欢草做的熏香吗?听闻寻常人难以招架此香,一旦吸入此香......先前有位老仙长误点此香,结果药劲太大,死在榻上了,后来落霞闻莺里,所有客栈便不许人再用留欢香,省得出人命。

不过瞧着刚刚那二人出门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尤其是那男子,应当是招架住了。

而且不仅招架住了,还很满意才是。

老板娘叹了口气,心疼地望着桌上的烛泪,又有些羡慕地开口:果然,年轻的小伙子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