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姐放下手里做的一双小鞋,看着女儿笑道:就不许人家涨工钱了?紫萱被母亲一句软绵绵话的堵的半日说不出话来,想了许久,道:他们涨工钱由他们,只是……只是俺们家的雇工,又去多挣那一枚铁钱,又把孩子留在俺们家上学,可是恼人。
你留不住雇工,是你没有本事。
何况,你什么时候说过,雇工不在俺们家做活,孩子就不许上学来的话?素姐竖起第三根手指头,笑问:第三,人家是生意人,办作坊是要有利可图,俺们家呢?俺们家办作坊是为什么?紫萱低着头想了半日,道:俺还是气不过。
汪家去年也办作坊,今年这样大办,明摆是合俺们家过不去!素姐好笑道:这么说,旧年俺们家的工钱比别家高,也是摆明了合别家过不去?已是合你说的再明白不过。
人家做生意是求利,你说说俺们家办这个作坊是为的什么?这个作坊原是与自己兄妹两人练手的,一来可以消磨时日,二来小小分润与村中百姓,也叫大家都过些好日子。
紫萱想到此,怒火稍息,道:娘,那俺们也涨工钱,不过一日一枚铁钱而已,涨的起!素姐笑寻了把算盘递把她,道:紫萱,你嫁了人总要自己当家过日子,比不得在娘家有依靠。
到底怎么才叫赚钱?你算算作坊的所有东西的成本、运到中国的运费,再算算利润。
再翻一翻春香的回信,哪种货物最好卖,哪路最赚钱。
去,算清楚了,再好好想你要怎么办作坊。
紫萱回到自己屋里,晚饭也没有出来吃,二更天才使人到厨房要了一碗面。
第二天一早。
顶着两个黑眼圈把一本帐本送到母亲面前,道:俺们家卖的最好的是俺们自家制的几样玻璃坛子装地下酒菜,像糟鱼段,油浸鱿鱼这几样,在苏州能卖一钱五分银子一坛。
纯利有二三分银子。
最赚钱的是不起眼的干虾鱿鱼花生辣酱,这个是一两银子一大坛足足的二十五斤,本钱一钱银子不到,纯利九钱。
素姐瞄了一眼帐本,笑道:那费的人工呢?做酱最是容易,洗涮还省水。
五个人一日能做几十坛。
小妞妞放下筷子笑道:小宝娘合俺说,这个最下饭了,他们家里也做这个酱吃呢。
素姐笑眯眯道:小妞妞,小宝娘还说什么了?小妞妞数着手指头道:她说自家做地不如俺们家零卖地划得来。
俺们家地滋味好。
料也多。
工人们买才三个钱一斤。
小宝说要不是发地工钱都要拿去买粮。
真想天天买俺们家地酱吃。
紫萱抚掌笑道:俺明白了。
丢下粥碗跳起来对明柏道:明柏哥。
你陪俺去作坊?明柏嗯了一声就站起。
伸手摸了两个大肉包。
自己啃一个。
另一个递把紫萱。
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紫萱道:做海鲜酱!多放点油。
只要不启封。
一坛子酱能放好几年。
又是大坛子。
杂货铺进一坛子去零卖最是便宜。
俺们还省了许多事。
明柏笑嘻嘻道:这个还要晒酱。
还要磨辣椒酱。
又要有蒜。
又要有芝麻。
又要有花生诸般配料。
还要有各色鱼虾煮熟晒干和油拌进去。
可是不容易。
.紫萱咬着嘴唇道:俺今日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地明白。
其实各家作坊地出产都差不多。
只有这个酱。
一来配料磨牙些。
二来俺们在村子里卖地便宜。
人多是不肯做地。
俺们人手不多。
正好做这个。
那别地呢?明柏笑问。
别的……晒鱼干虾干,收拾的细致些也罢了。
紫萱笑道:上好地收拾装箱卖干货。
俺们只把这个酱做好,可使得?紫萱低头算道:就是这一个酱,丰减由人,可以按着配料的多寡来订价钱。
明柏笑道:各家都有拿手才好,就怕俺们这个酱卖红火了,南山村又一阵风似的学做酱。
跟前这一二十个人还要看紧些个。
休叫他们投到别家去。
明柏哥说的极是,紫萱笑道:俺若是跟汪家比着涨工钱,倒像是打擂台似的。
却是要想别的法子把他们留住。
明柏笑道:你开作坊不是真缺银子。
自然不如世代经商的汪家会算了。
何必总合他们过不去?提到汪家紫萱还是气鼓鼓地。
狠狠的道:俺就不涨工钱,俺就不叫孩子们休学。
俺看他们的高工钱能撑几日。
明柏温和地笑道:他们摊子铺的大,原就是想把岛上的几家作坊都挤倒再一家独大。
俺们不理他们,过些日子他们舍不得一日几百钱的损失,自然会把工钱降回来。
这些工人再要回头,你只拣人品好的收下也罢了。
日日都有活做,每日都有工钱,就是工钱低些,也还是有人肯的。
紫萱点头道:俺此时也明白了。
俺们家活多就多要人来,活少又叫人家回家吃自己,原也抱怨不得人家不跟俺家一条心,留下的这一二十个人,都是常雇的,纵是少一文钱他们也不会就走。
明柏微笑点头,让紫萱先行。
到得作坊,紫萱取帐本瞧过,又到各仓库瞧过,吩咐管事的去合玻璃作坊说,以后只订二十五斤地大坛。
家里现有的小坛只做油浸小鱿鱼一样,别个收拾出来俱洒盐晒干货。
如今作坊里连狄家管家一共也不过四十个人,改了只做两样就轻松许多。
紫萱瞧他们虽是不说话,脸上俱都露出喜色,回到帐房叹了一口气,对明柏道:俺拿这些孩子怎么办呢?明柏笑道:把学堂合作坊隔开,临时要帮工,先挑的俺们家雇工的孩子来。
那些么,上学由他,吃饭也由他们。
如何?也只得这样,紫萱想了想,照明柏的主意吩咐了管事的,就要回去。
明柏笑道:今儿原是闲着,不如到海边走走。
叫他们砍几个椰子下来,俺们晚上吃椰子饼宵夜?拉着羞答答的紫萱沿着菜园子的短石墙慢慢逛。
紫萱那一肚子恼火叫海风慢慢吹熄,想起哥哥昨日说的话,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都说与明柏听,问明柏:俺哥哥这是怎么了?明柏愣了一会,笑道:原来如此,叫他撒几日酒疯也罢了。
休叫你嫂子看出来。
为何你也这样说?哥哥吃酒太多,娘也只叫俺去劝,并不叫嫂子说他?紫萱盯着明柏地脸。
妆出恶狠狠地样子来。
明柏笑道:你哥心里那是个小疙瘩,他自己挣一挣过去就完了。
所以不叫你嫂子晓得最好。
小全哥晓得轻重的,不然他那日半夜就不会折回去。
明柏说完。
在紫萱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轻声道:笑一笑,没事地。
紫萱微微一笑,弯腰拾起一枚贝壳,笑道:这个倒好看,俺捡一把回去串个手串。
明柏接过来瞧瞧,笑道:这个不好,俺们铺子里收这个的,前日得闲俺挑了一大盒好看地。
明儿回去叫人送来与你好不好?紫萱嗔道:那个留着你做盒子使,俺只要你合俺一起捡的这个。
在沙滩上踩出两个小窝,索性脱了鞋袜,赤脚走到礁石间去寻。
明柏替她提着鞋子,站在水线上边笑嘻嘻看她耍,不住吩咐她:小心些,当心滑。
紫萱整日忙家务,难得出来耍还要照看小妞妞,极少这样快活。
捡贝壳捉海蟹糊的半身都是泥巴。
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
她来不有避开,被溅得全身是水。
明柏忙道:罢了罢了,风吹过来到底有些凉,俺们回家去罢。
紫萱指着椰子林笑道:不行,必要再摘几个椰子才使得。
虽然头发上,衣角都湿笨笨滴下水来,还是兴致不减,提着下摆朝那边跑。
明柏寻不见看林人,脱去长衫合鞋子。
只几下就攀上树。
自腰后拨出一柄小刀来,连手带刀弄下六七个椰子来。
紫萱怕他在上边会跌下来。
忙道:够了,够了。
明柏哥你快下来。
明柏两腿将树干夹的紧紧的,笑道:你随俺回家去俺就下来。
如是者三五回他两个一个在树上低着头,一个在树下扬头说,就没有留意到有人来。
待得那个使蓝布缠头的赤脚渔妇走到紫萱身边,明柏唬了一跳,忙忙的滑下树把紫萱挡在后面,问:你是谁?那个妇人解开头巾,露出一张长圆的白净脸蛋来,正是卫家的小妮子。
紫萱在明柏哥身后瞧见她半张脸,却是替她着急,生怕她被尚王地人认出来,拉着明柏的衣袖想出来说话,被明柏用力拉了回去。
明柏对卫小妮子施了一礼,道:上回俺已是助过你一回了,你怎么还来?卫小妮子道:听说狄家的船队要去台湾,能带我们走吗?明柏合紫萱异口同声道:不能!明柏看了紫萱一眼,退后半步,合紫萱并排站定。
紫萱正色道:卫小姐,非是俺不想助你,到底俺们家船队里还有许多外人,走了消息,叫俺们狄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去神宫外地树林荡秋千耍子?俺不能为着俺们两个的交情,拿你们几本命换俺们家几百口人的性命。
你自去罢,俺只当没有见过你。
卫小妮子的脸血色全无,怔怔的看着紫萱说不出话来。
紫萱自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将里面的小金锞子并碎银子都倒在一块手帕里,打了个结塞到卫小妮子手里,咬着牙道:你在岛上十几日,想必也有落脚处,这个与你使用。
卫小妮子咬着嘴唇把银包接在手里,惨然道:却是多谢你,我们去寻别的法子去。
明柏看了一眼紫萱,将压岁荷包里的金银掏出来交到紫萱手上,道:都与她罢。
回中国是使不得了,去倭国或是高丽倒不错。
听说这几日码头有船要去倭国。
卫小妮子眼睛一亮,绽放出些须笑意,对着紫萱万福谢道多谢你们两口儿。
紫萱涨红着脸把手里那把金银递把她,小声道:此去一路小心,俺……俺们狄家这一大家子,实是不能连累他们。
卫小妮子叹息道:我懂,若换了我是你,只怕要把你捆起来送到天使那里讨赏。
对着明柏微微一福,将金奶揣在怀里,依旧使蓝布包着头走了。
紫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一堵矮墙地后面,怔怔的站了许久。
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冷起来,不觉瑟瑟发抖,转而低声对明柏说:她们,能逃走么?明柏道:休要小瞧她们,她们能在岛上藏这许多日子,必定还有人脉。
俺们家碰了壁,自然会去走汪家的路子。
由他们去吧。
紫萱甩了甩头,一串水珠油到明柏的脸上。
明柏使袖子擦过,苦笑道:明日汪家就有船去高丽,只要他们今日去打听,必会想法子混到汪家船上去。
紫萱,回家去吧。
紫萱低低嗯了一声,闷闷不乐的回家洗头洗澡换衣,无精打采的缩在她的屋里,连中饭都不肯吃。
狄希陈两口儿只当她合明柏赌气使性子,为着不惯她的坏脾气,并不理会她。
陈绯听说紫萱身上不大好,瞧过两回,回去看见小全哥就合他说了。
小全哥早晨亲眼看见明柏被紫萱拉去作坊,也猜他两个赌气。
明柏哥的性子温和,紫萱合他使性子却是有旧例。
若是有事,只有劝紫萱。
小全哥到厨房讨开水泡了一壶好茶,亲自提着到紫萱门口,问:大妞,哥哥来瞧你来了。
紫萱看见哥哥,越发没好气,恼道:你今日没吃酒?小全哥把茶壶交给抿着嘴儿笑过来接手地彩云,奇道:哥哥我是日日吃酒的人?今儿你嫂嫂狠是劝了俺一回,俺打从今日起不吃酒了。
紫萱把屋里几个丫头都支走,才问:哥,你上回说你心里空了一块我忘了。
小全哥一本正经道:俺们听了作坊的事,你嫂子打听来,汪家那个新开的大作坊,原是汪家几位夫人凑的脂粉钱,并不入汪家公帐的。
分钱的人越多事越不容易成,你休将她们放在心上。
紫萱点头道:却是叫嫂嫂受累了,晚上俺亲手做个菜谢她。
小全哥笑道:要谢,给你侄儿做十件八件百纳衣来。
停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是来瞧病的。
就笑问:你这是哪里不好?可是心病?紫萱叫哥哥气的咬牙切齿,站起来拉着哥哥地袖子,嗔道:你才有心病呢,俺合明柏哥没什么地。
只是为作坊的事操心罢了,哥哥你陪你娘子去!将小全哥推出二门,劈手就把院门关上。
小全哥敲了几下,吓唬道:真不开?不开俺就去合娘说,说你合明柏哥赌你都是你不对。
紫萱拉开门,沉默了许道,方道:却是遇见了一个故事。
俺们没有助她,只是与了她些银两,叫她到别国趁生活去了。
小全哥淡然笑道:别人家地事只要不碍着俺们狄家,合俺们什么相干?走了两步,轻声道:妹子,谢谢你。
不等紫萱说话,却是头也不回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