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一大早,狄大嫂亲自来请素姐同去庙里烧香。
紫萱合小妞妞都打扮了跟随。
她们只说狄家起了个大早必定能烧头柱香,岂料出门一看,庙里庙外俱是人。
性急的早在庙外空场摆摊子,抢早的拎着空香篮已是在集上逛了。
狄家妇人进去才磕得两处头,汪家的妇人们也来了,穿绸着缎,披金带银,伸出手来个个都是四五只镯子,七八个戒指,在初晴的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扎人眼睛。
紫萱合小妞妞平常在家都是纱衫布衫,出门才换的青绸衫,因为过年簪了两朵像生花儿,其余俱是照旧,只是比寻常村妇整洁干净些,并没有多华丽。
就是狄大嫂他们这几年乍富,也还是平常人家的打扮,不似汪家那样暴发。
两家人在第一层正殿撞面。
阿慧就拉着满子从人后出来先给狄家妇人问好儿。
满子拉着紫萱的手走到一边,低声笑道:只说狄小姐不来呢,我合汪家人实是说不到一块去,就合你同走走好不好?满子也是中国人的妆束,不过比紫萱多一个玉凤,跟汪家女人比寒酸的甚是扎眼。
紫萱看小姐们的眼睛对着她两个睃来睃去,会意笑道:俺正要去走走,姐姐合俺同去呀?妆着去解手的样子合满子先到后边去了。
素姐合汪家几位夫人见过礼,大家慢慢烧香磕头,才在一处说些闲话。
汪家的几个妇人多少有些盛气凌人,狄大嫂合狄二嫂俱都忍耐不得,频频对素姐使眼色。
偏生阿慧的丈母拉着素姐又问个不歇。
小妞妞察言观色,拉着母亲的衣袖扭来扭去,吵闹着要去集上买玩意儿。
素姐佯怒道:就是你爱闹。
转过脸却是一副慈母的样子对汪家夫人笑道:失礼了,俺们赶着烧过香去集上逛呢。
狄大嫂早伸手把小妞妞搂在怀里到第二进去了。
阿绯站在婆婆身侧,笑道:娘,大伯娘走了呢。
素姐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笑道:可是娘不好,就忘了你怕呛。
俺们快快的烧过香出去。
汪家妇人还当他们要客气几句,岂知狄家的女人们一转眼就走的精光。
阿慧肚内暗笑,缩到门槛边,趁人不备就退出去了。
汪家二夫人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咳了两声道:那个狄家小姐真是可恶。
都不晓得什么叫敬上。
一个一直没有吭声地妇人道:狄家是乡宦,虽然穿的穷酸些。
礼上半点都没有错,二嫂。
你又何必合人家过不去。
二夫人瞪她一眼。
恼道:我就看不出狄小姐哪里比我们秀珠强。
秀珠涨红了脸推她母亲。
道:娘。
烧香去罢。
步摇在耳畔摇来摇去。
回首正好看见阿慧出院门。
白衣一角被风吹起。
她咬了咬嘴唇。
扶着母亲慢慢到里面去。
紫萱合满子手牵着手儿烧罢香。
先走到姑子后院去吃茶。
那几个姑子失了靠山。
正巴不得抱狄家大腿。
上茶上点心忙地脚不沾灰。
狄家妇人后脚进来。
狄大嫂合狄二嫂又是信这个地。
礼佛甚是诚心。
与地香油钱也丰厚。
姑子自是诚惶诚恐不敢怠慢。
过得一会汪家妇人也到后院来歇息吃茶。
三个姑子有一个在前面照照。
那两个都围着狄家人打转。
却无一个肯理会她们。
汪家妇人在院中站了一会。
悄没声音地走了。
紫萱见她们走时脸色都不好看。
指着汪家妇人地背影悄悄问满子:她们这是怎么了?满子笑道:他们汪家人多。
妇人也多。
有事没事就爱合人比。
紫萱吐舌道:汪家难道从前是官?说是盐商。
满子想了想道:徽州出来地,在扬州住了十来年。
原来是徽州盐商。
紫萱小声笑道:原来如此。
徽州妇人最是要要强。
偏生夫主在外头做生意又极爱讨个两头大,越发的不好相与了。
满子低低应了一声,笑道:可不是。
这一拨都是徽州老家来地。
还有一拨是二夫人党,两边见了面合仇人似的。
一边说话,一边偷偷瞧了一眼陈绯。
陈绯冲她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满子也是一笑,低下头吃茶。
小玉米移到大小姐身边,待想说话,被紫萱合陈绯同时瞪了一眼。
又缩了回去。
紫萱见长辈们都站起来。
晓得要回去了,就邀满子去耍。
满子笑道:我哥哥订了正月十五的吉期下聘。
赶着去新宅收拾屋子,且等我哥哥成了亲再去耍,可好?紫萱愣了一下,笑道:你的人手必定是不够的,俺借几个人与你使好不好?满子忙站起来谢道:那是求之不得,旁人我通不大认得,还请那几位老嫂子去助我一助就使得。
紫萱就依了她,吩咐彩云:叫彩霞合春梅姐去张小姐处助她几日,连旧日服侍张小姐地那几位嫂子都喊了去。
彩云在阶下应了一声,走到后院门口合守门的管家说了,一个老管家陪着她先回去。
少时明柏穿着一身笔挺的绸衫来接狄家妇人回去。
一路行来,不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俱都盯着他不舍得转眼。
有一个大胆的随着他到姑子后院,直愣愣的盯着他瞧。
明柏微涨红了脸让开,走到阶下道:就要开席了,请伯娘合各位嫂子们过去。
紫萱听得是明柏哥地声音,就先探出头来瞧,正好瞧见一个生的狠是水灵的小媳妇对着明柏发愣,心头却是有些恼,扬声笑道:那位嫂子,你瞪着俺们明柏哥做什么?他欠你家银子?那个小媳妇回过神来,粉面涨的通红,啐了一口道:看两眼怎地?又不曾生吃了你家汉子。
明柏顾不得害臊,移到紫萱身边道:这位大嫂,请你自重。
那个小媳妇一对桃花眼在明柏合紫萱身上打了两个来回,狠狠瞪了紫萱一眼才出去。
明柏因一屋子的妇人都看着他两个嘻嘻的笑,臊的头都抬不起来。
紫萱也极是不好意思,缩在明柏身后不敢则声。
陈绯走到人后牵紫萱的手。
小声笑道:你醋劲倒是不小。
紫萱嘟喃:这个妇人真是泼辣。
陈绯道:那是个暗门子,这种人最是不要脸,你休理她们。
暗门子是什么?小妞妞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睁大眼睛问。
陈绯就忘了大姑子还是未出阁的小姐,一时间红红地好似关二爷。
紫萱看嫂嫂的神情也猜出几分来,立时就是关二爷第二。
小妞妞在姐姐合嫂嫂处问不出来什么,上前摇着明柏地手问:明柏哥。
好姐夫,你合俺说。
什么叫暗门子?明柏原是个老实孩子,连花酒都没吃过的人,哪里晓得什么叫暗门子,看紫萱神情那不是个好所在,他吱吱吾吾不敢接腔。
狄大嫂最爱小妞妞,忙把她拉过一边。
唬她:那不是好话,快休问。
似方才那般的妇人,休合她们打交道。
回家大伯娘包扁食与你吃。
就把小妞妞拉走了。
素姐对陈绯使了个眼色,陈绯笑拉了满子的手出门。
大家齐齐出去,只把明柏合紫萱落在最后。
紫萱方才吃了亏。
咬着手帕子轻声道:俺哥怎么不来?明柏将下巴一扬,道:本是他来的,听说张小姐在就回避了。
怎么又合她搅在一处了?你哥狠是为难呢。
紫萱笑道:恰好撞见了她合汪家家眷在一处,她合她们合不来,在俺们这里说说话儿罢了,又不到俺们家去。
明柏见院里只有她两个,小声道:这几日汪家问张家求亲呢,阿慧推到张小姐身上,张小姐不肯。
紫萱突然想明白了。
笑骂道:这个张小姐心眼真不少,俺只为什么汪家人对俺们这样不客气,原来叫她做了挡箭牌。
她且笑且骂,又是活泼又是妩媚。
明柏站在她一边护着她,小声道:俺们走呀,今日狄家家宴,明日小全哥两口子要回娘家,俺今日回家去,初五再过来?如今狄家不只一房。
家宴明柏也去。
名声却不大好听。
紫萱点点头,小声道:你……小心些。
若是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回来。
明柏笑道:得利叔捎信来说,已是无事了,你放心罢。
紫萱抬头看着明柏的眼睛,现出不安的表情,道:琉球地事定了,公公他得了空闲,不是还要寻你么。
明柏捏住紫萱地手,轻声道:俺是个男人呢,但有事就缩到姨丈合娘地身后可怎么处?这是俺严家地事,好不好,俺都要自己扛。
紫萱轻声道:明柏哥,还有俺。
俺们一起扛。
明柏的手握得更紧了,他不再说话,把紫萱送到狄大家门口,目送她进了二门,才掉头到狄家牵了马回那霸。
从首里到那霸的大道上,三三两两都是穿着新衣的琉球王族,男人将靴子挂在脖上,敞着绸衫,露出里面的白衣,坐在马上摇摇晃晃说笑。
妇人们额上,手腕手背上都使墨汁画着花纹,使白布遮面,侧坐在马上,一样露出光脚。
看见明朝人妆束地明柏颠着马从身后追上来,有些认得明柏的人合他点头致意,更多的却是抬着头对他不屑一顾。
越近那霸,琉球土人越多。
明柏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索性牵着马打小道从海滩上走到他们那条巷尾,使马鞭子轻轻敲后门。
狄得利开门接过缰绳,小声道:午时三刻林家行刑。
明柏唬了一跳,惊道:这么快?狄得利苦笑道:传说神宫外的树林都挂满了。
只留了几十个首恶。
土兵早晨挨家挨户借马,还好俺们家的几匹马都在南山村。
如今唯有南山村,那些琉球土人不敢去呀。
明柏皱眉,进了屋先去给母亲上上香,出来洗澡换衣裳。
狄得利送了壶茶进来,道:俺们院门口就能看到刑场,看坐在台子上人数,好像少了一个人。
明柏抬头看着狄得利,狄得利咬咬牙。
道:林大人不在台上。
少爷,你还是去瞧瞧吧。
明柏提起茶壶倒茶,淡黄清香地茶汤冒着热气从壶嘴里缓缓流出,茶钟待满,明柏却像没看到,一动不动。
狄得利待劝,摇了摇头退下去寻抹布。
热茶从杯中泻到桌上。
滴滴答答淋的一地。
明柏身上才换的布衫也被淋湿了一角。
良久,明柏醒悟过来。
苦笑道:得利叔,俺换件衣裳去码头瞧瞧。
起身换了家常做活穿的粗土布衣裳,走出小巷,随着人流挤到码头边的刑场去。
刑场上大半是各岛上来的琉球贵人,小半是与琉球国王服役地赐姓合在港口居住的中国人。
明柏夹在人丛中看高台上坐着的有内相有官儿,还有几个穿官服地尚氏王族。
偏生不见他那个老子。
再看底下跪着的几排人,全是林卫两家的男人。
明柏叹了一口气,若是江玉郎不逃,也不定林卫两族还能保全。
再想到追老婆去的陈大海几日都没有回来,明柏摇摇头。
不动声色地朝人后挤。
挤到一半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兵丁牵着一长串马过来。
大家纷纷让道。
明柏一愣神就被晾在了路中间,正好合林通事打了个照片。
林通事看着明柏,眼中流露出哀求之意。
明柏微微一笑,退到一边。
林通事突然狂笑起来,指着高高坐在上头的尚姓骂道:洪武爷把我们赐给你们,你们就把我们当猪狗使唤。
我呸,你们除了狗仗人势还能干什么?林家合卫家地男人俱都出声大骂。
几个王族坐在上边极是不安。
待要骂回去,有天使在此又不敢造次,涨红了脸不敢开腔。
刘内相笑眯眯道:真是脂油蒙了心。
洪武爷把你们三十六姓赐与中山国主做家仆,你们就当老实当差。
居然起了异心想造反。
今日就与你们一个痛快!将他案前一只装满染红一头的竹签筒轻轻推倒。
一个大嗓门的军士大喊三声:行刑。
明柏却是不忍看,慢慢移到一棵树后,借树挡着视线,微微喘气。
人群越聚越多,一个琉球妇人挤过来,伸手抱住大树。
把脸贴在粗糙地树皮上。
肩头微微耸动。
像是在哭地样子。
明柏看了一眼,却是吃了一惊。
虽然这个琉球妇人脸上,眼窝下巴都画的花里狐哨,然那双眼睛一看就能看出来她是卫家地小妮子。
此时还不曾行刑,她已是低声啜泣,到了卫家人行刑时又会如何?明柏却是不敢想。
抄家的事体他也听说过几回,妇人们虽然不致死,发到教坊司还不如死了呢。
明柏看人人都挤到前面去了,趁着卫家小妮子不备,照着林教头教的诀窍,在卫小妮子脑后敲了一拳,把她打晕。
扶她贴着树半躺下,绕了几步又钻到人堆里去,他是存心不想看行刑的,人家都朝里挤他朝边上移就容易,不知不觉移到驿馆门驿馆大门洞开。
守门的十来个土兵都只留了个背影。
明柏几大步迈进驿馆,顺手在门边提了只茶壶,慢慢朝厨院地方向走,想从后门出去。
驿馆里各院都静悄悄的,就连厨院里的杂役也不在。
明柏提着一壶开水出来,凭着记忆将几个院子挨个看过,只有最东头一个小院,院门紧闭,里面隐隐有说话声。
明柏因一墙之隔就是关押林通事他们的那个院子。
所有人犯都被提走,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到那里去,却是正好到那边去听听。
待他走到那院里时,果然也是院门虚掩,几间屋门大开,一阵一阵又骚又臭的穿堂风吹过来,明柏捏着鼻子寻了只大扫把握在手里,贴着墙细听隔壁说话。
一个声音苍老些,带着泰安口音的像是七叔,一个年轻急躁的像是枫大爷,还有一个是他老子。
听了大半日。
明柏才听明白。
起先他爹问林通事要银子。
人家抬了银子来他又没有收下。
是以审问时林通事反咬他一口,说林大人合他们认了本家,许了助他们做中山王。
这些胡话虽然无人会信。
偏偏刘内相又合林大人不对付,当即摘了他的官印,请他在院里静养。
他们兄弟叔侄三人在这个小小院里住着不能出去,那两个心痛货物,林大人心痛买官的银子,总是说句就要吵起来。
这个麻烦不大不小,能使银子打发。
明柏松了一口气,凑到墙边再听了一会。
却是听见他爹爹骂枫大爷:分明是你得罪了人,叫人家来凿我们地船。
连累大家赔钱。
枫大爷一边哼哼叫痛,一边蔫不拉机的道:那是你儿子害的。
怨不到我合七叔,这个钱自然是你赔。
林大人冷笑道:你们不要以为我是真丢了官。
枫儿,你也不要以为你婶母拿你当儿子养活,你就真是我儿子了。
林七老爷见他们两个越吵越不像,和稀泥道:枫儿,你被人家打破了头,连话都说不来了?岂有这样合长辈说话的道理?林大人冷笑道:天赐才是我儿子呢。
我拼着官职不要,把旧事翻出来,只要他能青云得意,我是他的亲生父亲,还是林老太爷。
听得林大人要翻旧帐认儿子,枫大爷还罢了,林七爷忙道:天赐认了容易,家里嫂子怎么处?还有嫂子的娘家……林大人不过随口唬唬他们罢了,林七爷每一句话都拿着他的七寸,叫他说不出话来。
许久,林大人道:这一回的生意是蚀了,咱们空手回去,不必等人家来摘我的乌纱帽,我们也要叫古钱庄地古胖子烦死。
天赐地手艺极好,作坊也不小,想必这几天攒了不小银子,俺们且把这些银子哄出来填了亏空,再图发财的法子,不好么?明柏听到这里却是一刻也不想留,咬着牙将扫把靠在墙上,忙忙地出院门过夹道,打后门出来,却是叫他合卫老爹打了个照面。
卫老爹先是吃了一惊,见是明柏放下心来,笑道:里面无人了?明柏摇头道:还有些人,你们怎么回来了?快走。
卫老爹道:我来寻小妮子。
明柏想到被他敲钳的那个姑娘,却是头痛,小声道:俺在刑场遇她在哭,怕她招来土兵,就把她打晕了,你到前面那棵第二粗的椰子树下边寻她去。
卫老汉又惊又喜又心痛,瞪了明柏一眼,也不出去,就穿过驿馆的夹道到前面去了。
明柏摇摇头,叹息良久,慢慢走回家去。
是日林卫两族尽灭,那霸港血流成河。
天使立尚氏王宫中一个父母双亡、年纪二十来岁的尚婚小史为世子,世子自取名为尚清。
受了天朝的封诰,换了琉球画王的妆束,带着所有琉球土人浩浩荡荡回首里去了。
明柏做了一宿恶梦,醒来时天色大明,而林卫两家受刑时的惨叫声还在耳边回响。
他披着衣服站到院门口透气,就听见有人拼命的砸门。
是谁?明柏走到门边问。
是我。
李晚晴的声音里带着惊恐,隔着门板就问:你可瞧见卫大叔合卫家妹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