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官儿出使琉球,不只自家捎了许多货物要去倭国发卖,还有京里贵人托他们照应的船队。
刘内相见四下里泊着许多船只,商人们坐着小船来来往往,繁华的样子抵得上刘家港,他不想再去倭国费事,打算在琉球把货物出脱。
林大人也有两船货物要卖,刘内相只当他寻到好经济,听得是他的家事,也就丢开手。
明朝时候,婢生子也就比家里养的小厮强些,就是认了回家,除非族里没有亲侄儿过继,不然半文钱都分不到手。
这样大的儿出了他林家又小有家产,想来也是不肯回头的。
林大人平常行事又不甚入刘内相的眼,正是巴不得他出丑,他笑得一笑丢过一边,另使人去港口的酒馆打听。
近侍钱真多去问了一回,回来说南山村有两处地方,一名汪家客栈,一名陈家酒馆,如今岛上的经济多在那里守着。
刘内相叫他去那边喊几个经济来说话。
钱真多在港口寻了个孩子做向导,一路哄着他,问他:南山村里有几个有钱人家?那孩子因钱真多许他赏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实合他说:南山村比首里还好呢,住在那里的都是中国人。
家家都有钱,日日都吃鸡蛋,村里还有个果子铺,有许多好吃的果子卖。
钱真多哭笑不得,又问他:南山村有几个大户?那孩子搬着手指头数与他听:李国舅家最有钱,他家出了两个王妃,家里还有戏班子,日日唱戏做耍,还有作坊。
还有许多地。
还有开客栈的汪家,开作坊的狄家合跑船的陈家,这几家都是岛上大户。
半人高的孩子不懂事,说地必是真话,钱真多牢牢记在心里。
到得南山村外,他摸了七八个铜钱与那孩子打发他走。
那孩子握着铜钱一溜烟跑进村买果子。
钱真多绕着南山村走了一圈,不住赞叹。
南山村里村外绿意盎然。
高的是椰子树。
低的是柑桔甘蔗,菜园子里各色菜蔬绿油油的极是喜人,道边一群一群的肥鸡见人都不惊。
小户人家的院墙多是半人高,墙内种着不晓得什么绿藤,爬的满墙都是,花苞喷鼻地香。
人家墙角屋后总有几棵香蕉树、桔树。
墙里多是石屋,镶着透亮地玻璃窗,窗上贴着艳红的窗花。
窗沿上还吊着许多鱿鱼干、院子里摆着大竹匾。
搭着架子,晒的都是海货。
一路行来。
遇见的男妇老少都衣裳洁净。
面带笑容。
钱真多跟着刘内相自北向南跑过大半个中国,这么富足的地方也是少见!钱真多家里原是种地的,他极是羡慕的在一户人家墙外看了半晌,问一个拉着孩子,提一篮鸡蛋路过的妇人:有劳大嫂,敢问村里有个汪家客栈在哪里?这妇人正是小宝娘。
昨日狄家家学小宝考了个第五,除去先生发地奖品,狄夫人还送他一盒笔墨纸砚。
小宝将回家去,叫左邻一个新搬来的李秀才见了。
说这盒文具极少也值二两银。
小宝娘要将文具还回去。
小宝合小静又哭又闹都不舍得。
她婆婆闻老太年纪大见识多些,只说狄家不把二两银子放在眼里。
然人情要有来有往,叫她带着小宝提篮鸡蛋去回礼。
听得有人问汪家客栈,小宝最是机灵,就道:大叔,你是要寻经济呀?若你家是小生意,还是到陈家酒馆好些。
汪家只接大生意呢。
同是七八岁大地村童,这个孩子比方才那个可是强多了,虽然穿地是粗布衣裳,手指头伸出来都是干干净净的,问一答十,极是讨人喜欢。
钱真多笑问:你晓得什么叫大生意,什么又叫小生意?小宝道:搭别人船的是小生意,自家有船来往的是大生意。
大叔,瞧你老是跟船来的呀,那就去陈家酒馆,他家大小生意都肯承揽。
小宝娘红着脸拉住儿子,吩咐:休乱说话。
小宝扭了一下,因钱真多笑嘻嘻看着他,害臊道:那俺不说了。
冲钱真多做个揖缩到母亲身后。
小宝娘福了一福,拉着儿子忙忙的走进一条小巷子,转过弯说他:你晓得人家是好意?就把村里情形说与人家听?钱真多正感慨:南山村合世外桃源似的,妇孺都知礼懂事。
听得这句话才醒得人家把他当贼防,恼的差点叫脚下的一块小石子绊倒。
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摸脸,忍不住道:我哪里生地像坏人了?他虽不是坏人却是个陌生人,在村外转了一大圈,也不见他寻人,也不见有村里人寻他。
落到几个团练地小伙眼里,人都道:这人有些蹊跷,是谁家的探子?报于狄公子或是陈公子,都是大功一件。
就分了几个人远远盯着他,一个人去狄家后门,央人把跟小全哥地齐山喊出来,附着他的耳朵道:齐山哥,来了个陌生人满村子打转,不晓得是什么人呢。
齐山听说,想了一想道:俺去瞧瞧,听说今日中国的船队来了,或者是乱撞进来的小商人也说不准。
他跟几个小伙绕着圈子盯着那个陌生人进了陈家酒馆,从后门摸进酒馆,寻陈家主事的莫三叔道:莫三叔,方才来了个人,穿着酱色绸衫,白底皂靴,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的,那人有些蹊跷,可打听出什么来?莫三叔摸着胡子笑眯眯道:小猴子们倒警醒,三叔我方才去替那位客人上的酒菜,那人是来村里寻经济的,已是合小七小八两个臭小子喝上了。
你们到隔壁听听去?齐山笑道:去年俺们村子吃了那样一个大亏,俺们怕是倭人或是高丽人的探子呢。
是来做生意的就好。
俺们走罢。
莫三叔笑道:厨房里现做的包子,揣几个回去吃。
齐山,回去合大小姐说,再发三十坛酒来。
对面都问咱们买酒呢。
齐山应了一声,带着小伙们到后厨,真个每人抓了几个包子出来。
辞了莫三叔出来,齐山将他手里的包子塞到一个家里弟妹多地小伙子手上,笑道:拿去给你兄弟吃。
你家也不是有钱人家,你爹续弦也罢了,还讨了个妾。
七七八八生的一大窝。
闪得你们亲兄弟三倒成了孤儿。
依着我说,不如分家呀。
那小伙子捧着包子摇头叹气道:若是从前,我们三个赚钱少吃饭多,要分家我后母自是巴不得。
如今我合二弟都是团练,又在作坊里做活,赚的钱够养活一家子老小,她们怎么舍得叫我们分家单过。
这几个小伙子都是要好的,听他这样说。
都替他不伏气,有一个机灵的替他出主意道:你们两个在团练里还能吃饱。
你们那个小兄弟在家可是吃亏。
不如求求齐山哥。
安排到作坊作活。
齐山想了想道:你们家小六子还小呢,要不然……俺合大少爷说说,叫他过了年到作坊的识字班去?也管顿早饭。
捱过这一二年,只要他机灵懂事,俺们家作坊自然好进。
那个小伙听得叫他小兄弟去识字班,越发比就进作坊强些,喜欢的他把怀里地包子交给旁人,爬到地下要磕头谢齐山。
齐山拉他起来,笑道:休谢俺。
原是俺们大少爷心地好。
俺才敢出头做这个主,要谢你谢俺们少爷。
俺替你出头。
休叫你小兄弟丢俺地人呢。
齐山哥,大少爷是我们的大恩人,你就是我们的小恩人。
那个小伙再三的做揖谢齐山,又谢大家,抱着七八个包子回去寻小兄弟去了。
齐山笑道:今日多亏你们留心,下回再有行踪不定的人,只管来合俺说,若是捉住几个歹人立了大功,可是全南山村的恩人,别人家不晓得,俺们家必是有重谢的。
合几个人在岔道分别,赶着回家禀报小全哥。
这一回狄家的船队来,送来几个青年巧手匠人,狄家地首饰作坊就要开张,家里正忙着挑学徒,收拾作坊。
又要打发船队回转,大老爷二老爷两家又在盖宅院,上上下下极是忙碌。
齐山寻到小全哥,将方才的事说了,小心道:小地以为,作坊地识字班也花不到几个钱,多收几个也无妨。
不如在团练里挑那家里穷的人家的好子弟,每家收一二个来附学,一来也叫人晓得跟着俺们好处不只是几个钱,二来从小养活着,这些人大了给俺们家做活,总比雇的忠心。
小全哥思量一会,笑道:就这样行!你把消息放出去罢,过了年开学,第一批只要三十个,男女不论。
他解下一块玉交给齐山道:俺们狄家有功必赏的,这个与你,将来娶妾也好做个聘礼。
齐山不受,笑道:这是大少奶奶带来的物件,小的可不敢要。
等作坊办起来,少爷赏俺一对红珊瑚耳坠子吧。
小全哥却是忘了这个,笑道:使得,你记着问俺讨。
因齐山说跟着中国使节来的船队不去倭国,打算在琉球交易,他就去正房寻爹娘。
正好合小宝娘俩打个照面。
小宝见到小全哥,上前行礼,笑道:狄大哥,多谢你叫林教头教我八卦拳呢。
小全哥摸摸他的头,道:你地兄弟小静怎么不来?放了年假,多来耍耍,小宝笑道:我姑父砍柴叫刀拉了一个大口子,小静随我姑姑捡柴草去了。
小全哥本待再合他说几句话儿,见小宝娘在一边很不自在,笑一笑让他们出去。
正厅里一群妇人围在圆桌边做针线,说笑话,吵合千几百只鸭子似地。
小全哥摇摇头转到书房,果然爹爹合妹子借着算帐都在这里,只是陈绯不见。
紫萱见哥哥进来眼晴到处寻,笑道:几个嫂子在合俺嫂子说育儿经呢,说俺是闺女听不得,打发俺出来。
=奇=小全哥面上微微一红,道:方才齐山合我说,识字班明年加几个团练子弟。
俺已是许了。
=书=狄希陈弃了笔,笑道:这个识字班你们倒是办的不错,在这群孩子里挑两个出挑地,家里干净的到新作坊做学徒。
=网=提到新作坊,紫萱翘嘴道:这几日个个都来说情,要把自家的孩子塞进来,俺都叫管家娘子们烦死了。
小全哥笑道:这个赚钱大家眼晴都看得到。
自是抢着要来。
然俺看那几个工匠只是胜在年轻。
本事却有限,要赚大钱只怕还要几年呢。
狄希陈敲桌子道:琉球多地是珊瑚、玳瑁这些东西,比的一来是花样,二来是手艺,三来,是管理。
你们兄妹要拿这个趁些零花钱,就要认真当个事做。
尤其是紫萱,休为着大家体面到最后丢了你自家体面!紫萱低头笑应道:俺晓得了。
这些工匠合学徒,都要教识字。
教画画儿。
不然做出来的东西有匠气,就不值银子了。
小全哥笑道:原来妹子又要做先生了?恭喜恭喜!狄希陈道:昨日我合你们母亲商量了一夜,工匠们只要略识些字儿,晓得什么叫做雅致也就罢了,花样子都叫紫萱照管,你拿不定主意,多合嫂嫂婶婶们闲话,闲来无事,再看看卖首饰的商人们的货物。
紫萱瞟了小全哥一眼。
笑道:哥哥。
女人用的东西,还是叫女人来做的好。
这个你老可不在行。
小全哥笑道:爹叫你多合嫂嫂闲话,这是叫你问俺媳妇讨主意呢,你休得意早了。
他想起来又道:倒是这个作坊,昨日二哥听说,倒是有想入股地意思……狄希陈看着他们,笑道: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这是你们地作坊。
爹娘不问。
紫萱拉小全哥到一边说了半日,笑道:俺们说好了,这个小作坊只是俺们两个顽的,不晓得是赚是亏,不好叫大家入股的。
倒是俺们家的海货作坊合船队,堂哥哥们可以入股。
小全哥因爹爹笑眯眯看着他,吐舌道:这个合琉璃作坊都是一般,他们虽然不能入股,然要贩这两个作坊的货物,比照时价打八折狄希陈点头道:一家人自然是要照应。
然哪里当照应,哪里不当照应,却是有讲究的。
你们果然长进了。
紫萱吐舌道:嫂嫂家里那些事,俺们都看在眼里呢。
小全哥在妹子肩头拍了一下,道:你明柏哥呢?紫萱道:在小码头,合严舅爷两个赶着收海货呢,俺就怕他收多了,回去山东要卖好几年才得翻回本钱。
小全哥皱眉道:明柏哥有时候心肠软了些,须知助人也要留三分地,俺瞧瞧去。
狄希陈捧着茶碗慢慢道:且住,你也晓得助人要留三分地,你自己呢?严家的事,就是紫萱过了门,也不到你去管。
小全哥愣了一会,笑道:罢了罢了,俺听齐山说,官儿们捎了许多货物来卖,俺去瞧瞧,有布买些来?哥哥挨了说,紫萱站到爹爹背后做鬼脸,笑道:俺去厨房瞧瞧。
待紫萱走了。
狄希陈喊住想溜走的小全哥,教训儿子:人情世故明柏比你明白些。
这些年,你母亲对娘家如何,你可见爹爹泄过你娘地气?再看你几个舅舅对你们又如何?你们母亲一句话,你大舅舅就熄了做官的想念,可是不容易。
小全哥笑道:爹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俺们?狄希陈沉思许久,方道:合你说也罢了。
这个事,你大舅舅合相表叔、九叔都晓得些,原是怕你合明柏年纪小想不明白才瞒着你们地。
那年你娘献了家里地粮食,相表叔,你舅舅,还有爹爹都升了官。
走的路子却是通天的捷径。
通天的捷径?通天的捷径!狄希陈看着儿子的眼晴,肯定的说:你也晓得都传说张太后不是今上的生母。
紫萱认的师傅地师妹,就是今上生母!小全哥唬得倒退两步,将花架子上一盆兰花碰在地下,花盆碎成两半,泥土撒落一地。
一个小丫头听见声响,提着扫把要进来。
狄希陈挥手打发她出去,道:俺们有要紧事说,你在外面守着,不许叫人进来。
把儿子拉到里间,小声道:张太后地势力如何你也晓得。
今上虽是认了生母,却是不敢叫张太后晓得。
那位太后人在乡野,心在朝堂。
当初俺们家一头撞了进去,就合今上是一张绳上拴着了。
偏生今上的面相又不是个有寿有子地,这条捷径是条断头路。
小全哥想了许久,抬头道:所以爹爹你才不要做官的?狄希陈点头道:人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俺家的银子虽然不多,也够子孙几辈子使的。
何苦学你相表叔将人头提在腰间谋富贵,爬的越高跌的越惨呢。
小全哥的眉头越绞越紧,许久才道:此事还是不叫明柏哥晓得的好,紫萱她明白否?紫萱比你明白。
狄希陈晓得儿子说了这个话,是断然不会再有做官的念头了,笑道:过几年你若是想考个举人,就回去考就是了,官儿还是不必做的。
这里就留给大伯二伯两家守着。
小全哥吃了满满一碗茶才镇定下来,笑道:俺就说呢,那几个月相表叔合大舅舅把紫萱捧在手里就合金凤凰似的,原来是为着这个。
狄希陈原还怕儿子要问他为何说今上看面相无子无寿,看儿子这样容易就被他打发了,却是松了一口气,因道:今年的年礼都备好了,你喊你媳妇去瞧瞧,虽然还不是她管事的时候,也要叫她多看多学。
说罢捡了书又去翻。
小全哥应了一声出来,叫小丫头进来扫地,又走到茶水间喊小玉米:请你大嫂过来,俺们去前面帐房具瞧送的年礼可妥当。
过得一会,陈绯出来,见小全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惊魂未定的样子,极是关切的问他:贤齐哥是不是累了?小全哥勉强笑道:没什么,你合嫂嫂们说什么呢?陈绯笑道:说做衣裳做鞋子,又说台湾为了抢水抢田,打一回架总要死伤一二百人。
却是乱的紧,还是琉球好。
小全哥道:明年琉球不晓得怎么样,想来……陈绯笑道:你想晓得,去问我爹爹。
就怕你嫌我家是海盗出身。
小全哥没好气的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们狄家不是前辈么,我三个堂哥组个船队跑琉球、倭国、高丽、山东、福建,一年也可以转得几圈。
陈绯听得狄家还要组船队,奇道:大伯二伯家不是在南洋船队里有份子?小全哥笑道:他们在台湾亏了本,偏生还有几百人要养活,我家的田分了一半与他们还不大够,有个船队手头也宽裕些。
陈绯笑问:他们打算种什么?小全哥道:想是种粮食,俺大伯二伯不信种花花草草能赚大钱的。
我也不信。
陈绯笑道:你还罢了,公公婆婆也都由着紫萱胡闹。
他们走到八字楼下,守门的管家捧着名帖进来,看见小全哥上前道:大少爷,尚王明日设宴请天子使节,叫老爷合大少爷去做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