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老爷好像遇见旧相识。
那个木匠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话。
明柏寻思良久,七舅是个极老实的人,想必不曾在中国犯过法。
到琉球的官儿六七品就不得了,更何况掌权的还是内相,就是得罪了官儿,破着送几两银子与同行的内相,想必也就小事化了。
他略定了定心神,吩咐狄得利:你去打听,到琉球来的几个官儿都姓什么,老家是哪里的。
又摸了几把碎银子与他。
打发了狄得利,他又对紫萱说:不晓得我舅舅是不是得罪了人,只怕人家转眼就要寻到俺家来。
俺这里积的有些银钱,你将回家去收藏,叫得利嫂子陪你回去,好不好?紫萱皱眉道:你有事,俺岂能弃你?叫得利嫂子将着银钱回南山村去,俺陪你!明柏正色道:前几日人家还想拉狄家下水呢。
若是真有事,你不是正好跳进坑里去了?回家去!转身进卧房抱出一只小木箱交到紫萱手里,软语哄她:休恼了。
你看这是什么?这只小木箱上镶着仕女图,花枝下一个使扇子扑蝶的活脱脱就是紫萱的小像。
紫萱咬着嘴唇站了好一会,才道:这是什么?明柏笑道:这一年攒的银钱,俺都换成叶子金了,也有三四百两,可沉?紫萱挺了挺肚子,把木箱搂的紧了些,嗔道:你还笑。
事毕这个箱子俺留下。
明柏推她出门,道:连俺都是你的。
一只箱子值什么?现成地马车与她套上,叫个木匠赶车,送她合得利嫂子回去。
紫萱在车厢里坐了一会,探头出来道:得利哥回来,使人捎信回南山村。
明柏摆手道:记得了。
你们路上小心。
前脚送他们从后门出。
后脚狄得利合脸黑的似锅底地严七舅就带着几个中国人进了铺子。
带头的一个人虽是青衣小帽,然白面长须,气度非凡。
这人一进来就念店堂里挂的对联。
两手靠在背后,道:四海皆朋友,财源达三江,不公整,俗。
严七舅哼了一声,甩开客人到后面去了。
狄得利弯着腰笑嘻嘻道:客人,小铺的漆盒最是出名,来看的人没有不买一二只地。
您老瞧瞧?冲站在一边的学徒挤眼,道:还不上来伺候,小人去取只妆盒来与客人瞧。
摇着四方步踱到后堂,取钥匙开了仓库,取出一只松鹤图样的官帽箱先与明柏看:少爷,这个主儿像是个官,要他二十两银?明柏微微点头,上下牙齿打架,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你等会。
俺亲自送去。
天赐!严七舅按着外甥地胳膊,央求他:舅舅不曾合他说你在此处,你不见他也罢了。
明柏摇头道:姨父说必要直面人生,俺从来性子软弱,若是这一回退了,这一辈子都直不起来腰身说话。
舅舅,让俺去。
狄得利猜前面那位必是明柏的生父,若是来传旨封琉球王的官儿。
只怕要在琉球住上小半年。
他咳了一声问:可是林大人?明柏微微点头,把箱子接过来擦了擦浮灰。
朗声道:怕什么!捧着箱子大步走到店里,笑道:客人看看这个官帽箱。
林大人转过身来,父子俩第二回久别重逢,却是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
林大人比着几年前着实显老,胡子都花白了一大半。
明柏却是比几年前长高一大截,从前瘦弱的合豆芽菜似的,如今站在他老子面前,恰似一竿青竹又挺又直。
手里也倒像托着官印似的。
林大人倒吸一口凉气,结结巴巴道:天……天赐,你还……还活着?客人怎么晓得小人小名叫天赐?明柏收了笑容,皱眉问道:敢问客人可是从山东泰安来?天赐,俺是你爹呀。
林大人上前一步,想抱住儿子。
明柏退后一步,冷冰冰的道:客人休要乱认亲。
琉球素来重刑,拐骗都是大罪。
林大人怔怔的看着比他高一个头地儿子,伤心道:孩子,原是爹爹对不起你。
你……怎么在琉球?明柏冷笑道:俺亲爹早死了,客人,你休哄俺。
林大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落泪道:天赐,你也大了,当晓得爹爹原是不得已。
几个顾客进来,狄得利小跑着上前,大嗓门在铺子门口就嚷起来:客人里面请,您老可是来取订的妆盒的?明柏咳了一声,道:客人到后边说话,休要扰了俺的生意。
林大人捉住儿子的胳膊,道:是不是你七舅来偷了你去?明柏看外面又来了几个客人,咬一咬牙,把林大人拖到后面厅里,掩上门道:客人有话这里说罢。
林大人瞪了坐在一边的严七舅一眼,理了理衣裳,慢慢道:天赐,你到底是我林家的儿子,就是你七舅,也不能叫你不认爹爹。
严七舅原坐在上座,叫林大人瞪了一眼忙站起,旋又坐回去,捧了茶碗笑道:林大人,这孩子是俺严家的子孙,姓严叫明柏,合你们林家没关系,尊夫人替林大人添的儿子听说还不到十岁?哪里来这么大个儿?林大人地腮帮子哆嗦了几下,眼睛怔怔的盯着明柏,道:若是你娘还在,会叫你姓严?明柏微笑道:别人说俺娘都使得,唯有俺生父说不得。
若不是他为着功名富贵抛妻弃子,俺娘必定活着。
今日今日都能抱孙子了。
林大人说不得话,将厅里打量了几眼。
见窗边的书架上重重磊磊都是四书五经,几本时文的边角都翻地卷起,心里有了定数,慢慢道:你叫天赐也好,叫明什么也好。
若是想取功名,是有个落第做小商人的舅舅好,还是有个做官地爹爹好?爹爹包你进学。
就是考不取,也能替你捐个监生,坐三年监出来,极差也是个八品的府经历。
明柏突然笑道:林大人,你认了大儿子回去还当仆僮养活么?谁家孩子傻了呀,自己地命不要自己做主,交与一个背信弃义惯了地人?林大人就不曾想过他从前那个喜欢缩在墙角的儿子会说出这样地话来,愣了许久。
怒道:谁教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老子再有不是,也是你爹爹,自古以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叫子亡,子就要亡!他越说嗓门越大,引得院中作坊里的几个木匠都走到门口来看。
严七舅虽是心中深恨林大人,却是驳不得他地话,还在心中想要不要劝说外甥听从他父亲的话。
明柏已是拱手送客。
道:客人请罢,俺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不讲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你老有银子买家具,敞开大门请进。
再这般胡说,休叫管家使扫把赶你出门!一摔袖子,喊:来人,拿扫把来扫地!这是铁了心不认他这个爹爹,林大人气的发抖。
眼看着一个粗蠢的木匠举着一把沾满了鸡粪的扫把进来。
他匆匆避开几步,走到廊下。
犹怒道:天赐,过几日就叫你来求俺!明柏冷笑道:好走不送!那个木匠却是做熟了这个差使的,提着扫把一步紧跟一步把林大人挤到铺门口,用力扬了几下扫把,笑嘻嘻到后边去了。
狄得利做成两桩生意,打发了客人出门已是红日当空,就照着旧例关上铺门,夹着帐本去寻明柏对帐。
到了厅里,只有严七舅皱着眉头在八仙桌边看书。
他手边搁着一碗茶,已是吃的见底。
狄得利看严七舅地手好像要伸向茶碗,忙放下帐本取茶壶倾了七分满,又另取了只杯子倒了茶送到卧房里去。
明柏面朝里趴在床上,枕上一团水印子。
狄得利将茶碗搁在床边的书案上,小声劝道:少爷,舅老爷过一两日就要回山东,休叫他老人家心里添桩事走。
明柏爬起来应了一声,揉眼道:俺没什么,叫沙子迷了眼。
方才赶着叫得利嫂子送紫萱回家去了,还要寻个人来烧中饭呢。
狄得利笑道:依小人之见,少爷不如陪着舅老爷回南山村去,帮他老人家挑几样货物,正好看着装船……明柏想了一想,道:也便得,还是舅舅回家要紧。
俺去洗脸。
他们主仆在里间说话严七舅都听见,却是把满腹要劝他们父子和好的话都要打断了。
严七舅张了张嘴,那劝外甥须当以功名为重的话总是说不出口,挤了许久,挤出来一句:好孩子,合舅舅同回山东去罢。
明柏洗了把脸,笑道:舅舅,俺做了狄家女婿,总要自家先挣一份家当才好看。
严七舅拈着胡子笑道:就是这话,穷人娶富家女儿,多有那眼红的人说些怪话。
原是要自家先挣口气才是。
只是上回那个高丽姑娘……莫要理会。
明柏道:她啊,前几日叫她表兄接回国去了,紫萱还喊俺同去送她的。
顺手把手巾搓过,晒在手巾架上,摸着手巾架上雕的兽首,笑道:舅舅,外甥做的好妆盒,你将些回去与表妹们做嫁妆罢,总比买的强些。
借着搬家具,躲到仓库里狠狠哭了一场。
严七舅看着姐姐地牌位,也是泪留不止,好容易止了伤心,洗了把脸出来寻狄得利。
狄得利早收拾出一桌饭菜来,见到严七舅的红眼圈就捧着洗脸水到仓库去请明柏。
明柏也似舅舅般顶着两个红眼圈,吃了几口粥道:得利哥,你叫人把俺做了梅花记号的六只箱子搬出来。
他就去隔壁借了辆马车来,将六只箱子装上,又把舅舅的一只衣箱打点好,两人同去南山村不提。
林大人重换了官服,带着十来个衙役,又喊了个通事陪着再来明柏的铺子敲门。
狄得利开了门笑道:方才有个怪人来,把俺们少爷唬着了,怕那怪人再来,已是避到北岛去了。
明柏生的俊美,又是开铺子做生意,常有那不长眼的客人对他有非份之想,虽然不至于动手动脚,然面目可憎是一定的,有那惹不得地人也只有避他一避。
市舶司地几个官儿都合明柏要好,虽然天使必要奉承,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狄得利这样说,自是要替他成全,都笑道:林大人,可是对不住你老,严公子素来胆子小,但有个风吹草动,总要躲三四个月才敢露头。
林大人的官威在琉球土人面前抖不起来,蹭了一鼻子灰回船。
内相刘大人问他:咱家听说你带了人去寻个小老板地麻烦?林大人苦笑道:刘大人也晓得下官仅有一子,去年出天花没了。
天幸叫下官撞见了这个婢生的孩子,总要叫他认祖归宗才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