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哥一迭声吩咐,叫准备食水送到小码头去,又叫合老爷夫人说他要带小姐同去,大约傍晚才参来家。
紫萱想不明白哥哥为何要陪她去,还在发愣,小全哥已是拉着她走了几十步。
紫萱看哥哥的贴身小厮齐山笑的有些异样,突然明白哥哥是要去瞧满子。
哥哥从来对满子都不假辞色,怎会如此?她忍不住轻声问哥哥:哥哥,你喜欢满子?小全哥吃了一惊,笑道:你怎么问这个?俺不喜她。
那你……为何还要去瞧她?紫萱想到那一回明柏哥也是弃了她去救崔南姝,斟酌许久,还是开口问他。
小全哥搔头,想了许久才道:她对你哥哥有意,不过哥哥俺实是不喜爱她那样的姑娘……她过的不大好,去瞧瞧她……也不值什么。
做人不当这样么?人家好意来的,总要好意还回去。
紫萱却是不明白男人为何会这样想,若是人家爱你,你就要对她好,似崔南姝那般缠上来,伤人呢。
她走到庙前停下,道:哥哥,明柏哥对崔南姝好,俺是不乐意的。
小全哥想了想,道:崔小姐合张小姐不一样为人,似崔南姝那般,就当不与她好脸色瞧。
张小姐是个明白人,俺已订了亲,她就晓得回避……走罢,俺只在院外守着,你进去瞧瞧就罢了。
哥哥都这样说了,紫萱自是依从。
白天去庙里烧香的年老妇人不少,看见狄家兄妹俱都让开,紫萱随在哥哥身后至姑子住的后院门口,一个管家伸头喊:来兴嫂子,大小姐来瞧张小姐了。
来兴嫂子接出来,紫萱看了看哥哥。
小全哥早转过背去抬头看天。
那只香篮丢在一边。
紫萱提了香篮进门。
来兴嫂子引她至外间,笑道:满子小姐有客呢,有位姓卫的姑娘来寻她说话儿。
里屋南姝面朝板壁睡在屋角。
屋中靠窗下铺了一张大席。
满子合卫妮子坐在席上靠着一张小几吃茶,听见紫萱进来,她两个都站起来笑道:正说你呢,快来。
满子将一只大瓦碗送到紫萱面前,笑道:你尝尝她送来的土笋冻,真好吃。
紫萱见碗里是白生生的十几条长虫,摇头道:不敢吃这个的。
俺带了些点心来。
将食盒揭开。
一共三盒点心都取来,笑道:这是早晨俺亲手做地,这是新鲜玫瑰馅的江米糕,大家尝尝。
满子取了一只小碟每样挑了几块放在柜上,将三盒点心就搁在几上待客。
得兴嫂子送了一壶茶进来,这是狄家待客的茶,比姑子们吃地茶好些,所以小露珠拣东西时拣了两瓶送来。
卫妮子别的都不理论,捧了茶碗细细赏玩。
赞道:这是杭州产的雨前。
果然比福建的清香。
紫萱吃了一口,吃出果真是在杭州买的,笑道:实是杭州买的呢。
心中却是有些惊奇,看来卫家确是有问题。
卫小妮子一个寻常村女,怎么就晓得这茶是杭州的?说话间就留意看她。
卫小妮子也似察觉。
只拣村中闲事说来,说起街坊们在她家聚赌,男人如何赌,妇人如何上门吵闹,笑道:还是这里住着舒心,我家每日晚上赌钱,烦人地紧。
满子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紫萱也捧着茶碗只看茶汤,由着卫小妮子抱怨。
唯有崔南姝在屋角哼哼道:吵死了。
满子有些尴尬。
卫小妮子吐舌道:扰了她呢。
改日我再来。
站起来要去。
紫萱来是要看满子住的可好,已是看过她屋子里样样都不少,又有几个媳妇子侍候,合在家差不多,也就放心。
哥哥在外等她,早想辞去,因人说话不好中途走。
见卫小妮子要去。
也就同辞去。
满子送她们至门外,还要寻木屐送她两个出院子。
紫萱合卫小妮子都笑道:原是我们忘了房里还有病人。
你回去守着她罢。
都不叫她下门廊。
满子待说话,听见屋里碟子摔到地下的声音,晓得南姝又闹脾气,苦笑目头她两个出院门,掉头回去不提。
且说小全哥在外边看了好半天的云彩,脖子都要看酸,才听见妹子出来的话说话,笑嘻嘻迎上去,道:妹子,你可来了。
正好合卫小妮子打了个照面。
卫小妮子黑溜溜的眼珠转得几转,转过身笑道:狄小姐,你哥哥守在这里呢。
移开两步对狄公子万福,也不等小全哥说话,就先去了。
小全哥怔怔的看着卫小妮子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问紫萱:这是谁?紫萱笑道:卫家姑娘,哥哥你见过?小全哥点头道:见过,上回码头有事,就是她把满子母女藏起。
原来她合满子早就认得,俺就说呢,怎么满子姐姐一到庙里住就有人来瞧她。
紫萱理理衣裳,笑问哥哥:谁说要带俺去耍?小全哥回过神来,摸着发酸的脖子,笑道:走罢,前日几条船在港口买食水,说如今最是时兴珊瑚珠手串,今日咱们去寻批好地。
紫萱起了兴致,一边走一边追问哥哥:又有船来,可有人搬来岛上住?小全哥回身看南山村,指着原来的三家村道:有呀,你瞧那边,都换了新主人,住了上百家呢。
紫萱跟陈绯在一起久了,晓得的却比小全哥多,她笑道:陈家的是租把人住。
俺们不在岛上半年,好像添了一多半的人家。
小全哥因妹子不常出门,由着她停下脚步眺望,等她看够了才道:听说首里住地人也不少,新尚王把尚氏王族的旧宅都卖了,合林通事家还闹了一场,又纳了新搬来几户人家的小姐做侧妃。
紫萱道:想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心中却是有些恼怒新尚王江玉郎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小全哥笑道:娶一个是助力,娶几个就是添乱了。
这必是林家的主意,想来替他娶了这几房子媳妇,必不会再叫他缠着你了呢。
紫萱恼道:哥哥又胡说了。
跑了几步。
带头朝码头去了。
小码头上只有一只渔船在碧波中荡漾。
上得船来,紫萱除了簪环藏在怀里,讨了一个斗笠坎在头上,走到船头坐在哥哥身边。
正是上午的时候,早起打渔地船只都已回程,船上的汉子们个个笑上带笑,隔着船招兄唤弟要同去港口的小酒馆吃酒。
那霸港地铺子原是因为紫萱想酿酒才买的。
为了那个铺子花了狄家兄妹三人许多心血。
如今铺子没开成,明柏却搬离了狄家独居在那里。
紫萱有些失神,因有只船经过时,有人盯着她看,她就轻声道:哥哥,俺去舱里坐会。
唔。
小全哥躺在甲板上,眯着眼晴依旧看云。
船只轻轻摇晃,海浪轻柔,小全哥突然叹气。
爬起问道:远不远?船工都笑起来。
小全哥看看琉球本岛在身后变成花团锦簇的一团颜色,晓得他发呆时候并不久,也笑起来,进舱讨茶吃。
紫萱弯腰到舱门看外边,白花花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些刺痛。
船工们身上的布衫上都结着盐霜。
竹篾编成的帆挂在桅杆上,蓝天被一个一个小格子割成蓝玻璃一样的碎片。
紫萱看着蓝天,好半日才道:哥哥,俺家能制蓝玻璃么?若是这样地蓝色花瓶摆在架上,可不是把晴天搁在屋里?小全哥想了想,笑道:这样地蓝?回家试试。
九叔上回跟俺说,待首饰作坊的工匠晓得底细,就挑些送到这里来,这里办作坊。
带一二十个学徒,横竖倭国地银子便宜,咱们制了银器贩回中国换金子,最是赚钱。
俺就想着,制玻璃器皿模子的时候叫玉匠来制,必定精细得多,说不定可以制成九龙杯。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哥哥只爱玻璃。
俺们家又不指着这个赚钱。
小全哥拉妹子回舱。
笑道:你不晓得呢,钻进去了。
俺觉得制玻璃比做官有意思多了。
做个小官儿,百十年后谁还会记得你?若是俺制出精致的玻璃器皿来,都有俺狄家的识款,不是更有意思?狄家到底是官宦人家,哥哥不想做官,只怕将来嫂子不乐意呢,紫萱正想笑话哥哥没志气,猛然想起陈绯是海盗之女,受她身份所累,哥哥还是不做官的好,遂改口道:人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俺们家已是有财,官儿不做也罢。
小全哥点头道:打小奶奶总合俺说必要做官,好为狄家光宗耀祖。
可是瞧瞧相表叔做的官儿越来越大,他家聚了许多闲人,越来越闹腾。
就是大舅舅,也不似二舅舅小舅舅过地快活。
琉球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几大户似抢骨头的小狗,看着真真叫人好笑。
紫萱叫哥哥招的笑起来。
远远传来欢呼声,一个管家走到舱口,笑道:到了,他们在前边嚷呢,好像摸到什么好东西了。
紫萱跳起来想抢先,想到小姐要娴静,又缩了回去。
小全哥看她这样,笑道:你妆小姐样子给谁看,俺们家这些人,脱不了都是看你长大的,谁不记得你小时候爬到树上偷桃,跟明柏哥吊在树上下不来?伸出长腿在妹子身边踢了一脚,笑道:快出来,琉球妇人也有会潜水地,你要不要瞧她们采珠?紫萱听说有妇人采珠,极是好奇。
出得舱来,前面景致极好。
一个小岛,围着一圈银白的沙滩,如同银盘盛着的一枚青螺,蓝莹莹的海水下深一块浅一块,那是珊瑚礁。
岛东边一处地方十几只船散在四围,远远就能看见那中间的海下像是有东西似的,十几个人潜下去浮上来。
许多人站在船边,紫萱只认得一大半是狄家的人。
这只船收了帆,船工慢慢摇橹上前,贴在几只狄家船边。
明柏一边跳过来,一边笑道:小全哥,你猜咱们寻着什么了?看见紫萱戴着顶大斗笠站在小全哥身她,他微微愣了下。
露齿对紫萱一笑,问她:晒不晒?紫萱微笑摇头,反问他:吃不吃茶?明柏微微点头。
她就反身回舱取了一只大竹杯,倒了七分满的一碗凉茶,还不及捧出来,明柏已是弯着身子伸过手来。
紫萱将竹杯递过去,明柏的手指轻轻拂过紫萱地手背,两个人面上都是微微一红。
紫萱下意识的道:明柏哥,你手上长老茧了呢。
明柏微有些不自在。
举着杯子慢慢吃尽了茶,方笑问:扎痛你没有?紫萱摇摇头,对上明柏一双含笑的明亮眼睛,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明柏就道:方才俺叫人捞些贝壳上来,敲开了集了有一把碎珠子,都有手指头大,只是成色平常,回头你拿回家给小妞妞耍?他就从怀里掏出那把珠子来,小心丢进竹杯。
才交还紫萱。
紫萱收起贴身藏好了。
外边传来一阵阵喝彩声,她两只腿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分明是想去瞧地样子。
明柏笑道:戴上斗笠,咱们坐舢板到边上去瞧。
扭头出去叫人放舢板。
紫萱磨磨蹭蹭出来,明柏已是在小舢板了冲她招手。
小全哥笑道:你去。
俺在船上守着。
拉着妹子的手放她下去。
自家只在船上小心守着。
四五只小舢板来来回回,载着摸上来的珊瑚枝并各色海贝运到大船上去,却是分成两边,中间隔着有三四十丈远。
紫萱虽然曾在海上漂泊一二年,从来都是在大船上,没有这样贴近海过。
此处四周环绕礁石,几乎无浪,她将手伸进海水里,只觉得温热。
极是适意。
明柏叫把船摇到自家这一边,指着在水里浮沉地那些男女道:这边八个是俺们家雇地,那边水几个妇人是首里来地人雇的,这会子还不见他们主人家露面呢。
那边只有五六个身着白衫地妇人,每次潜下水时两条发白的大腿总是似鱼尾般在水面下游动,浮起来时都有些面色发青。
偏生舢板上的人接过珊瑚时总要骂几声。
紫萱气不过,贴着明柏地耳朵问他:她们力气原不如男子。
为何要让她们下水?明柏轻轻道:她们几个原是陪男人来耍的。
昨日俺们在这里捞了一日。
回程叫那些人看见,今天早晨死活跟了来。
看俺们捞的好。
他们就开高价要雇这些人替他们做活。
土人们有信用,说俺们家给了五日工钱了,捞到好东西还有赏钱,都不肯依从。
然又舍不得他们开的工钱,随来的女人们都会水,就下水替他们捞。
这分明是看见别人寻着好东西,就来明抢。
紫萱两道秀眉一竖,怒道:他们什么意思?明柏笑道:大海里多的是无主之物,谁捞到算谁的,计较什么?这一片就是再来一百个人下去砸,捞上来的东西也有限。
谁是能吃独食的呢?恰好狄家这边捞出一枝鲜红地珊瑚来,众管家都喝起彩来,打断了明柏的话。
紫萱瞧瞧舢板上那些都是好的,也就不言语。
眼看狄家一枝一枝上好珊瑚抬出水面。
那边捡起的都是小枝,船里的人坐不住了,出来骂道:必要合他家一样,不然不与你们工钱!那几个妇人默默沉到水里,过了许久,两人合力抬出一枝大珊瑚来,果然鲜红可爱,比这边还要好不少。
那边地人用力鼓臊起来,好像非要压倒这边才使得。
紫萱瞧明柏脸上有些变色,拉他衣袖道:明柏哥,俺只觉得晒的慌,咱们回去罢。
明柏点点头,将船划回,小全哥伸手把妹子拉上去,看妹子脸上有不平之意,笑道:这个蠢人,得了好东西不晓得打赏,得不到好东西偏要骂人,水性好又会取珊瑚的人能有几个?有道是一分钱一分货,不与厚赏,人家肯替你卖命?你瞧着。
果然,过得一会那几个妇人捞上来的又是次等货色。
那边的主人又叫又骂,却是无用。
几个妇人攀着舢板都不肯再沉下去,非要主人结算了工钱再说。
两边唧唧呱呱吵成一块。
狄家这边的男人有一个合舢板上的管家说了几句话,分出一个游过去助骂。
琉球土语明柏合小全哥都会一些,因两边对骂的都是些不能入耳的话,拉紫萱进舱暂避。
过得一会,突然狄家管家惊呼:不好了,出人命了!他们三个出来,只见几个妇人将两个满面是血地妇人搂在怀里,那几个男人将一只舢板团团围住,舢板上有个提砍刀的人,刀上还有血迹。
此时那人缩成一团,将刀比在胸前,嘴里不晓得说些什么。
然那边的几只大船却不顾他家的两只舢板上还有四五个人,扯帆要走。
明柏跟小全哥对视一眼,他们两边都是琉球土人,有何纠纷自是由尚王管,不必狄家出头,然这两个妇人还当搭救。
明柏就使琉球语说起话来,喊了一阵,那几个妇人拖着两个受伤的妇人游到狄家舢板边,将两个妇人送上舢板,她们又游回去将对方舢板围住。
明柏喊了好几声,有一个妇人说了几句。
明柏恼道:她们说这两个妇人受了刀伤,又浸了海水,必死无疑,不消救得。
虽是抱怨,还是叫管家们将船划回来。
那两个妇人衣衫都红了半边,紧闭双目不能动弹,狄家管家们都不大敢伸手。
小全哥合明柏不约而同跳下水去,合力扯着一个妇人送上甲板。
紫萱扑上去,小心拉着那妇人。
管家们迟了半步,替过紫萱将妇人拉起。
小全哥冲紫萱道:取淡水将她们伤口浇一浇,再用七厘散拌黄酒喂。
七厘散在舱里神龛后小匣上。
紫萱见这里帮不上忙,忙奔进舱寻七厘散。
里边的人早提着一大一小两只坛子出来。
紫萱见那几个女人都不曾上来,只有自己动手,取小勺将清水淋在她们身上。
这两个妇人,伤都在肩上。
紫萱因船上都是男人,有些迟疑。
明柏已是取小称称了七厘散在两个竹杯里,看紫萱迟迟不动手,忙道:紫萱,事急从权,不必拘泥男女之防。
小全哥笑道:俺们到里边去寻两件衣裳来。
拉着明柏进去了。
紫萱就不再迟疑,将她两个上衣拉开,将伤处浇了又浇,在匣里寻了现成的伤药敷上。
一个管家送了一包干净布条来,紫萱认得这是哥哥地新衫,上回冬梅几个找了几日都没找着,原来下落在此。
一个妇人包扎好,紫萱手里剩下地只有两尺长一小截。
她正想脱外衫,明柏已是笑着将一卷才撕好的布条丢出来,道:俺这个老板今日出海,连布衫都赔上了。
两个妇人如何?紫萱笑道:看着骇人,只是刀拉了两条长口子罢了,并不深,回去好好将养,二三月就好了。
待她将另一个妇人缠好,里边又送出两件布衫来,紫萱替她二人穿好,管家们出来喂她们吃下七厘散并黄酒。
一个妇人得了酒力,问紫萱:小姐,我们要养二三月?紫萱点头笑道:放心罢,俺家有郎中,回去抓几贴药吃,你们好好将养……那妇人喃喃道:要养活二三月,就是二三月不能做活,活着做什么?她地手撑了几次撑不起,睡在甲板上只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