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第二次从高丽运了两百来个壮劳力来,在北岛垦荒种地。
吉永夫人也不示弱,亲自回了趟倭国,再回来也带了几十户农户来,拼拼凑凑也有三百来口人。
张家粮食就有些吃紧,不肯再买米面,将粮食铺改成了杂货铺。
跟随吉永夫人来的,还有三四个倭国小商人,送了黄村长些礼物,就在陈家作坊边建了几间木屋开小铺子,卖些倭国的布匹、生漆、清酒。
李大公子看出便宜,也说要开铺子,同崔家在倭国人对面同起了一排木屋。
陈家也不甘落后,他家横竖是要建房子的,也挨着建了两大排房子。
南山村里镇日建房忙,闹得木料都涨了半分。
明柏月底结帐,极是不快活,夹着帐本来书房。
紫萱正好在书房里替母亲抄一种甘蔗的法子,看见明柏进来,她就丢了笔一言不发出去。
明柏也似不曾看见她一般,将帐本递到狄希陈跟前,道:这几家都抢着在空地上盖房呢,俺们这个月的成本增加的不少。
狄希陈对他合紫萱那点子事也只妆不知,闻言笑道:咱们家接了什么活?明柏道:长公主家的大公子来订了一只渔船,三王爷订了一只。
本来就没什么利息的,叫这一闹,都不赚钱了。
狄希陈笑道:琉球岛也就这么大,咱们家再造三四艘出海打渔的大船,以后只造小船罢。
明柏道:只怕穷人买不起。
是买不起。
叫他们分期付钱。
一只船若是要五十千钱,一年只要他给十千钱,给满五年船就是他家的,到期还不起,俺们把船拖回来。
如何?分期付款么,狄希陈看明柏发愣,胸有成竹道:换个说法,就说我狄家的小渔船租钱要高些。
只要租够了五年,这个船他就三折拿走,如何?明柏想了一想,就道:这样实是极好,就是他租不够五年,也必想必子去借钱来,俺们的租钱低些,也好租些。
素姐停笔道:凡是看上去有便宜可沾,人想都不想就钻进来了。
其实第一个法子合第二个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个说法,你就肯了,是不是?明柏仔细想想,可不是!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又道:那俺们家的家具就全停工了?狄希陈笑道:他们不是有许多人要搬来么,接着干,制些脸盆架吃饭桌。
对了,外边还有空地否?素姐横了他一眼,嗔道:你也想炒房?狄希陈大乐道:俺们要卖家俱,自然也要占个铺面,去找块地方建个,接受来料加工,替新搬来的人家打家什。
你去合小全哥商量着办罢,他那边说要制个什么举世无双的琉璃灯,可成功了?明柏摇摇头,辞了出来安排人手,又找小全哥去看好地方,就抽了些人手去建新屋。
南山村几大户都建房,又有现成的铺子。
却是不少土人动心,也跑来择地盖房。
不上一个月功夫,南山村就添了一二百户人家,颇成个样子。
人一多,那建码头的的事不得不提,偏崔家几次请都不来。
李家又没有主事的,李大少心里是偏着崔家的,只说他家出地,别的都要等乃父回来。
黄村长来来去去跑了许多回,狄家无可无不可,陈、张两家常借狄家小码头使,却是不急,此事只有搁下。
却说琉球王进贡的海船到了太仓,李员外带着二儿子悄悄潜回松江,一路与狄家管家同行,亲眼看见狄家管家站在知府后衙送了封信,转眼就有人出来领着他们进去,他才晓得狄家是真的与知府有亲。
李家世居松江,事发之后藏起的近支不少,李员外的召就至,却也有三五位肯随他们同去。
李员外将出藏起的金银,买了四五百的奴婢,又请了些工匠,悄悄儿走水路到太仓,远远的看着一长串大海船出海去了,召来留在港口的家人一问,才晓得那是狄家雇的船,因为他家的船工很是本事,所以不顺风也敢行船。
李员外盘算许久,打定了回去弃掉崔家,合狄家结盟的主意,将人都安置在船上,又去买粮,静候陈家并张家。
张家老太爷看了孙子的信,听说他家那个倭国儿媳妇在琉球立稳了脚跟,又捎了很多值钱之物要换些人口。
张家人多口杂,狠是眼红,吵嚷了数日,买了些男女,又拐了些农户,也有二百之数,推出一个二大爷来,带着妻儿去琉球。
张李两家虽然行事小心,然越小心人家越好奇,就有些人以为他们寻着什么好地方,也有十来户中等之家借着各式各样的关系寻来要同去。
他们两家无可奈何,都捎上了。
那陈家却是简单,径去陈老蛟的旧部所在,陈老蛟的一个做小头目的侄儿情愿投奔叔叔,将有家有口的海盗们召集起来,还有从前留下的孤儿寡妇们,也拼了够两大船。
他三家挤在一处商量,这般浩浩荡荡的不敢跟着尚王的贡船回去,因狄家现成的前车在那里,也去访了几个会逆风行船的老船工,冒险顶着风回程。
自太仓到琉球,顺风不过六日,狄家船队花了二十二日到琉球,来富来贵并小桌子小板凳几个得力大管家在内宅住了四五日,明柏与小全哥在港口跟南山村不合眼的跑了四五日,来富跟来贵小桌子就装了一船半的琉球土产回去。
小板凳就留在琉球,因他是外宅管家,年纪又轻,怕人家不伏他,狄希陈替他改了名字叫狄来福。
狄家这一回挑来的是狄、薛两家的青年男仆八十名,狄九老爷又在人市上买了五六十个男孩儿,近百个女孩儿,俱在六岁到十岁不等,只人口装了两三船。
明柏合小全哥看着乌压压一片小脑袋,哭声此起彼伏,极是头痛,飞奔回家禀与父母知道。
狄希陈听说运了一二百的孩子来,也是头痛,只有素姐省得,笑道:这是怕青年管家们在岛上娶不到媳妇呢,所以买了些女孩儿来。
这些孩子们,女孩儿都安置在山顶客院里,男孩儿都在八字楼的三楼。
十人一间,也不过多占三四十间屋子罢了。
叫紫萱去安排去。
狄希陈也道:先把托你九叔买的书搬回来。
别的慢慢再说。
他家现成有小码头有船,只要将海船停在近海处,使小船搬运,样样都是极便当的。
只五日就搬空了大船,又将狄家在琉球这一年积下的海货、珊瑚、并玻璃瓶装的各样吃食都装了个干干净净,狄家三位大管家还意犹未尽,将着在中国有家小的木匠们回去。
紫萱自那一日起就不肯跟明柏说话,明柏也是一般,吃饭时两个都是低着头吃饭,但有事也不肯在饭桌上说,若是顶头碰见,不是这一个低头,就是那一个扭头。
小全哥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劝谁谁都不理他。
到爹娘跟前搬救兵。
狄希陈道:物极必反。
依旧翻书。
素姐道:顺其自然。
照旧翻书。
小全哥恼了,出来看着天上的浮云,哼哼道:先兄后妹,我还不曾找媳妇呢,谁来找我妹妹提亲我跟谁急。
哼哼完了回头看,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吐了吐舌,一溜烟跑了。
屋里狄希陈跟素姐都丢了笔,笑的要死。
来福站在一边,一本正经道:老爷,小的也没媳妇呢。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三十五章 张二老爷进村(上)狄家的船队回到太仓都装了货又下南洋去了,李张陈三家才极是狼狈到那霸港。
陈老蛟得了一个侄儿做臂膀极是快活,李家几房兄弟妯娌重逢也极是欢喜。
唯有吉永夫人气得要死,那二老爷一妻一妾三女一子都将了来,却不带她家死鬼相公那几个妾生的儿子,分明就是来夺产的。
吉永夫人最是不肯吃亏的人,岂会让张家如意?她先将二老爷带来的人安排下,借口屋子不够住,叫儿子到狄家去借房安置二老爷一家。
张公子将来意一说,狄希陈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叫儿子带他在宅里转一圈。
小全哥引着他从厅里出来,站在八字楼前的夹道里,指着八字楼道:这上边住着一百多的家人。
内宅还有上百的使女。
又带他到原来安置吉永夫人的那处,道:俺家也有几十房家人,还挤的狠呢。
这里已是改成数排石屋,分派给成房的家人使用,不消小全哥说,阿慧也看得出他家屋舍是真不够用。
小全哥又指着山后在建的石屋道:这里还在建屋,过一二年管家们就到了婚配的年纪,只怕还是住不下。
张公子无话说可,回去实说:狄家也有数百口人,他家还在赶建屋子,不能借与咱们住。
狄举人这般无情,吉永夫人失望的狠,她以为狄举人为着她必是肯出手助忙的,袖手也必是狄夫人小气,心中只恼狄夫人,却不恨狄举人。
除狄家外,陈家合李家都不够住,在赶建新房。
若是不把二叔安置在外边,只怕不知不觉大权旁落。
吉永夫人咬着牙儿吩咐:我去找崔家说话。
她到崔家去了小半日,不晓得合崔大人说了些什么,崔家就借了一间偏院与她。
张二老爷初来,甚是和气,听得弟妹借屋与他们住,无论如何不肯,道:我们不是一家人么,这么见外做什么?阿慧的爹爹去了,他就是我亲儿子,哪能这样生份!吉永夫人换了一身孝服站在门口,来来回回只有那几句:奴才们还可凑和,二伯远来是客,不敢以奴仆之礼待二伯,所以问崔大人家借了客院,还请到那里住几日。
张家的管家多是倭人,只听女主人的话,抢着把箱笼搬到崔家去。
张二老爷连声喊停,也无人听他的。
然他箱笼里值钱的物事不少,势必不能去弃,只得带着妻妾子女委委屈屈在崔家暂住。
既然是为着屋子不够信不叫二老爷进门,吉永夫人就把她家建屋的事停下,把人手都调去在新买的地里建村庄。
高丽人家多半不用床,二老爷在硬地板上硌的腰酸背痛,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日清早爬起来要到张家去,偏生崔家大门紧锁,他拉住一个管家要开门,那管家不大听得懂中国话,转去寻主人。
转了半个多时辰开了门出来,张二老爷背着手慢慢走到山顶,巡视张家的产业,张家的大宅独占山顶,却是个汇财积福的好风水,他极是满意。
阿慧从门缝里瞧见与他不合的二伯,不想惹麻烦,绕着圈儿打后门溜出去了。
吉永夫人正在梳头,听说二老爷在家中乱蹿,气得一张脸不擦粉就雪白。
她本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虽然面上和软,家人使女犯到她手里,必要亲手使鞭子抽个半死才罢。
这一回张家把手伸的这样长,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她想了想,就叫近侍中生得稍好些的美子过来,吩咐她去引诱二老爷。
倭国妇人本无贞节的观念,美子并无话说,随将领口扯开,虚虚挡着两座千年积雪的富士山,甩着袖儿走到张二老爷跟前,拿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笑问:二老爷吃过早饭没?有道是青山遮不住,毕竟都露出。
张二老爷在倭国住过数年,为人也是开朗好耍的,看见美子双目含情,只差他拉一把,自是乐从。
他两个缠成一团,顽了小半个时辰,张二老爷自觉魂灵儿都叫美子吸干了,讨饶休战,摇摇晃晃站不起。
美子拉拢了衣裳扶二老爷到厅里坐定。
吉永夫人听美子说他不济事,冷笑一声,叫人备了一桌丰盛的倭国饭菜过去,又在味噌汤里滴了几滴那种说出来会被打框框的坏东西,加派了一名本领高强的使女直子去服侍。
一个美子已是吃不消,又来一个直子偏要借着劝菜奉汤,二人争风一般做出许多撩人的风姿来。
二老爷本以为会力不从心,谁知越吃越勇。
他不晓得人家暗中与他吃了什么,只说琉球实是他的风水宝地,左揽右抱好不快活。
如此这般两个多时辰,二老爷斗败了二女,还抓住一个来上菜的倭妇做点心,尽兴而回,哪里顾得上寻弟媳妇的麻烦。
他老人家回到宿处睡倒养神。
那边送了两桌中国饭菜来,二太太叫他起来吃饭,二老爷爬不起来。
那二太太心中起疑,面上甚是安静,背着老爷把带来的那个妾拷问了一回,审明跟妾并无关系,却是着了忙。
与老爷添几个妾平常,就怕老爷是搭上了那个倭国弟媳。
二太太左思右想,要严防弟妹,只有叫孩子们跟去。
二老爷一连睡了两日,第四日又要去看张家建房,偏生二老爷只得一个儿子才十三岁,还不能顶大用。
二太太不能叫儿子去,只得自家出头,道:我在松江也常出门,这不过是进院门出院门的事,与你同走走何伤?二老爷心里有鬼,不敢不从。
留两个女儿看家,连儿子都带上,在山顶绕了一圈。
阿慧出门撞见,只得上来请安,笑道:侄儿到小庄上去盯着,二伯二婶不如四下里走走,琉球刑律极严,倒不必怕遇见坏人的。
那个小兄弟并不晓得大人的心思,到了这等偏僻的地方,又是在家闷了三四日的,就指着山下的集镇道:阿爹,我们去镇子上走走罢?不是说要与我寻学堂么?看那边有许多学生呢。
阿慧走了几步听见小兄弟的话,省得这位二伯是要长住,心中极是悲苦。
那狄贤齐也是独丁,狄家叔伯不只与他捎来许多礼物,又特为写信与侄儿,问他交朋友,娶媳妇诸事,极是慈爱。
小全哥也整日把九叔挂在嘴上,他们叔侄还是堂分的,就这般亲热。
偏生张家这样薄情,弃下他们母子在琉球自生自灭也罢了,听得他们在这里过得狠好,还不肯放过他们。
他越这般想,越觉得张家待他太薄,转觉得母亲可怜。
狄家学堂正是早课完了的时候,上百个孩子散在院中玩耍,极是显眼。
琉球传说是蛮荒之地,张二老爷粗粗看去,觉得合松江附近的小镇子也差不多少,对自己压倒众人来琉球颇有些得意。
他本是做生意的人,自然要打听消息,先叫夫人去寻弟媳妇说话,他拉着儿子的手慢慢下山,一路见到的多是中国人,不论贫富都是笑嘻嘻的,他忍不住对儿子说:这哪里是琉球呢,倒合咱们老家差不离。
张二老爷走到陈家作坊门口,看见里边许多人制玻璃,正有一群琉球妇人头顶玻璃碗碟朝小码头方向去,他就随着人家走到狄家渔村看热闹,在小码头处数渔船,又看人家小菜园,对儿子说:阿也,我们知府大人说辣椒是个好东西,爹爹我特为带了半箱辣椒子,谁知这里家家都种。
早晓得这里有,不如带别个。
小少爷四处看看,很觉得新奇,因南山村处处都大兴土木,村中来回却无半个孩童玩耍,就吵着要去看学堂。
张二老爷拦住一个人问,那人就指着狄家道:看到那座削了半边的山没有?那山脚下就是学堂,从门口有一对大狮子的那个大门进去,进左边院子就是。
他们从狄家菜园边抄近路,张二老爷看菜地里菜蔬肥美,又是一阵感叹,道:早晓得琉球不比松江差多少,当初我们经过琉球时就当留下来。
那个阿慧看着老实,实在是最有心眼,跟你那个倭国婶娘一模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狄家海滩边,狄家的小厮们穿着一色的白布马褂青布大脚裤,扎着大红的腰带,站成数排蹲马步,齐唰唰的极是好看。
两个教头光着漆黑油亮的膀子四处照看,突然看见一对眼生的父子在外边乱转,就有一个过来问:你们是哪家的?张二老爷道:我们是张家人,你是我张家的么?那教头冷笑一声,道:你们踏的是狄家的地,看在张公子同我们少爷还算要好的份上,趁早滚远些,我们家不待见倭国人。
张二老爷在倭国住的久了,说话神气实是有些像倭国人,听得那人说话不客气,却是恼了,道:恶奴,我只与你家主人说话!教头扬起醋钵大的拳头,乐呵呵冲他笑。
二老爷怕他真打,拉着儿子的手忙忙的避走,转到村子中央,寻了一间有十来个客人的小小茶馆坐下,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道:动不动就要打人,这岛上都是土匪呢。
谁知他边上正好坐着一个货真价实的退休海盗,听得他这般说,怒目道:谁是土匪?老子从前顶顶有名,谁见了不喊爷爷一声鬼见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柄雪亮的小刀,问张二老爷:爷爷是土匪还是强盗?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三十六章 张二老爷进村(下)张二老爷何曾与这等粗人打过交道,唬得跳起来就跑,跑出三四步才想到儿子,忙忙的回头,小少爷跟在爹爹后头跑,不曾想爹爹突然停下,两个撞作一团,滚了一身泥沙。
那人看他狼狈,哈哈大笑。
茶馆中的客人也都大乐。
小全哥与明柏正好到新铺子里去,看见这一对父子被人戏弄,相对摇头:南山村里搬来了许多人家,不似从前安静平和。
小全哥走了见步,看见家具铺子门口站着的几个人里有李员外,站定了不肯过去,笑对明柏道:俺不过去呢。
明柏会意,点点头道:想必他是带人来买家具,免不得要请他们吃一杯,家去叫人备桌酒送来罢。
理了理衣裳,笑着迎上去道:李世叔。
李员外见了明柏极是亲热,过来拍着他的肩道:好孩子,几日不见累瘦了。
你表弟呢?我姨丈今日吃斋,叫他抄经文去了。
明柏微微一笑,就请几位客人姓名,引他们进铺子。
这位李员外从中国回来转了性子,对崔家若即若离,反对狄家亲热无比。
就是对张家也亲热起来,张夫人说她家屋舍不够,他就把随张家来的那几户人家接到家里去住着。
小全哥嫌他虚情假意,不耐烦合他打交道,已是见了他就躲。
幸好李员外狠是晓得亲疏有别,对明柏就不似对小全哥那样肉麻,明柏还受得。
明柏笑道:俺们家田地不多,所以各位若是自备木料,俺们家手工费只收八折。
说罢指着里间道:这里边是各式各样的家俱,每样上边都摆着一盒木片,看中哪样就请取一片,选定了再寻伙计登记,与你算要多少方木料,工价几何。
这些人里边只有李员外是不必添置什么的,就抄着手在一边闲逛,合明柏拉家常。
明柏虽是不耐烦,也只有忍耐,合李员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引着大家在店堂里到处看。
狄家的木匠多是胡先生的学生,年纪虽然都不大,做活极是妥当。
他家摆的桌椅或是束腰,或是雕花,花样极多,都力求典雅,从不惜工。
这些松江人见了都爱。
伙计们一人服侍一个客人,又写又算列出清单来:制物若干,工价几何,打过折是多少,需用木料是多少哪一日送来,几时来讨家俱,都算清楚了,一式两份抄写明白,一张交与帐房收起,一张交付客人备用。
似这般开了铺子与人家打家俱,一来人家不消准备饭食款待木匠,二来工钱也不贵,三来开店的不消花本钱,与大家都有益的事。
偏生又独此一家,别家都没得他家的工匠,抢不得他家生意,是以这个铺子开张了才十来日,揽下的活能做两三个月。
小全哥到家果然送了一桌酒席来,明柏款待客人们吃中饭,那李员外因狄举人许久不见,就问:举人老爷怎么不出来走走。
明柏笑道:姨丈最近寻得了几本古书,连家姨母都看入了迷,两位老人家镇日只是看书,别的都不理论呢。
不论李员外如何套近乎,都是油盐不浸。
李员外此路不通,只得换个法子,家去合夫人说:叫女儿们无事多到狄家走走,好生结交狄小姐。
夫人冷笑道:不消你说,晴儿早合狄小姐交上了朋友。
李员外呵呵一笑,也不计较夫人冷言冷语,想到在路上与张二老爷戏言,道:听说张家不曾分家,这一回张二老爷来支撑门户,想来就是他当家作主了,他儿子十三,跟倩儿差不多大,倒是可以结亲的。
因夫人不乐意,又道:再不然,他家大小姐也有十八了,跟我家大郎年纪相当,也可结亲。
李夫人一口浓痰啐到他脸上,骂道:你糊涂了!张家若是不曾分家,怎么会由一个寡妇带着儿子独守琉球?晴儿打听得那位死了的张老爷不只一个妾有子,都是张家将去松江了。
这几个庶子不来助他们兄长,偏是二老爷带着家小来,为的是什么瞎子都看得明白,你趟这个混水做什么?李员外叫娘子骂醒,讪讪的道:这不是随口说说么。
李夫人拍案道:你当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算盘?那张夫人老娘也合她打过交道,若是好欺负的,她能在琉球置下这份家业?休叫人家拿儿女亲家的名头哄你去出力。
倩儿的亲事我自有安排,你休要管。
李家几个女儿里数倩儿生得最好,李员外最是看重,追问道:可有什么眉目?李夫人也狠怕丈夫胡乱把女儿许了人家,老实道:我瞧狄家两位公子都好,那位表少爷配晴儿恰好,倩儿跟狄少爷的八字我都合过了,真真是天赐良缘。
无论哪一对能成,不比许给张家强?李员外道:话是这般说,谁不知狄家是把那位表少爷当半子的,这个休想了。
倒是倩儿的亲事有些想头。
且使水磨功夫罢,他家正经是松江知府大人的亲戚呢,若能攀上他家,说不定过得三五年遇上大赦,得亲家一封书信咱们就能正大光明回去了。
李夫人实也是这般想,二人合计好了李员外就不肯再提合张家的亲事。
那张二老爷却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吉永夫人因他爱色,要是他一人独去,就将出美子、直子两个美人款待,必要在茶水吃食里再送些添头,要叫他来一回歇两日。
若是带着妻儿同去,吉永夫人客气款待,一丝错儿挑不出。
她又把二伯带去的人手拆的七零八落散在几处,二老爷有力使不出来,想到路上曾合李员外戏说结亲,就寻了来。
这一日黄村长为着建码头的事来寻李员外,两个在厅里说话。
张二老爷寻来,他两个只得歇了正事与他闲话。
因张二老爷气色不好,看上去甚虚。
黄村长面子情儿,随口说:张二老爷可是病了?狄举人家听说请了个大夫在家呢,不如请来瞧瞧。
李员外晓得张家必将内斗,就不大想搭理他,捧着果仁茶吃着,笑道:这倒不像是病,倒像是夜里做活劳碌了,张兄想是纳了新宠?张二老爷以一敌二狠是得意,笑道:哪里哪里,房下虽有两个妾,如今借崔家的屋舍住着,通挤在一处,不提那话。
我今日来却是想合李兄做个亲戚走动。
李兄,我女儿未嫁,令郎不曾娶,不如我将两个大的嫁与你家两位公子罢。
李员外笑道:实是对不住,老妻前几日已是替孩子们说了亲事。
转头看着黄村长道:还是黄老爹做的媒呢。
黄村长自是偏着李员外这边,只得笑笑,道:若是晓得张员外有意合李员外结亲,老夫就不多事了。
因张二老爷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他就走到外边看看天,道:这天气想必渔船也回来了,正好去买几条鱼。
拱拱手去了。
两位老爷对坐,茶吃了两大碗,张老爷看厅里无人,就软语央求道:李七哥,或是你肯助我,我们两结成亲家,我的还不都是你的么。
李员外是做生意的人,但是做事都要算算利息厚不厚。
这个生意不划算,他无论如何都不松口,只道:张兄说哪里话,得空来耍就是,休说的这般生份。
那张二老爷再三的央求李家不肯松口,却是恼了,使性子道:这岛上不只你一家的,若是别家助我又当如何,你岂不是白做小人?李员外因他撕破面皮,也不客气,冷笑道:我劝你死心罢,岛上这几家,数狄家势大。
他家少爷跟你侄儿狠是有交情,没的现钟不打反敲碎铜。
陈家又合狄家一个鼻孔出气,你说不动人家的。
崔家么,你只想想,别家都不肯管你们家的闲事,崔家肯借地方与你住,看的是谁的面子?张二老爷原不晓得岛上情形,听得他这么一说,却是愣了一下,慢慢吃了半盏茶,郑重道:我兄弟还活着时,狠是受那倭妇的气,若不是家父一力主张,几个妾生的孩子俱叫她治死了。
她卷了我张家的家当在琉球住着,原就名不正言不顺。
这家当我几个侄儿都有份的,岂有阿慧独占的理?李兄若能助我,我张家上下感激不尽。
难道你们李家就在这荒岛上住一辈子么?李员外计较良久,张家在松江也算大户,就是他不能回国,说不定儿子孙子能回去的,不如留条后路。
他做生意的人,讲究的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却是叫张二老爷说动了,就道:我与你出个主意罢,想必你也带了银钱来的,你将出些来买宅院田地,她必不好拦着你的。
你们至亲一家,又是你带来的人手,讨些来使她必不好不与你。
张二老爷欢喜道:李兄大义,我张家必有厚报。
李员外索性好人做到底,笑道:我家就有空宅,前后三进,也有三十来间,就卖与你罢。
松江这样的一间宅子也要四五百两,我只收你二百五十两。
张二老爷此时在岛上也只李家可为助力,依了他买下,就到山脚下去看,果然是崭崭新一座大宅院,里边暂住着李家两户亲戚。
既然是卖,李员外就把亲戚迁出,张二老爷回去开了箱取出三十一两叶子金来,寻个中人写下契纸,就问李家借了人手搬过去。
吉永夫人晓得,却是迟了,气了一夜,把直子跟美子妆扮了送去,传话道:二老爷一向喜欢她两个服侍,新安家怕是不够用呢,且先使着。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三十七章 内外有别(上)张家情形南山村中人人都看到。
也有说张家使个男人来主事才妥当,张夫人一个寡妇还是避守内宅守贞的好;也有说张家不厚道的,甩下孤儿寡妇在琉球住着,见不得人家过好日子;更有些人却是巴不得生些事来,他好从中取利。
张二老爷家里客似云来,不多时吉永夫人种种恶行就传得全岛皆知。
吉永夫人在二老爷家安插了两个美人,自是一句不落听进耳内。
她却是好耐性,面上见了谁都和和气气,张二老爷说要管家,与他;张二老爷说要买田地,替他寻经济,就仿佛二老爷在家数说种种是非的是别个。
这般就有些人看出门道来,觉得吉永夫人不似二老爷说的那般不堪。
吉永夫人看偏向她这边的人也不少,就写了封家书夹在礼物里送去倭国,静候娘家好消息。
狄家到琉球也近一年,如今家中鱼粮满仓、六畜兴旺,却是可以松口气了。
狄希陈跟素姐在书斋里翻了数百本杂书,挑出好些有用的东西来摘抄成册,每日晚上点灯后把小妞妞哄去睡,他们一家聚在书房里推敲。
紫萱常常只坐一会就指着陪妹子走了,明柏也不出言留她。
小全哥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学爹娘那样妆做看不见。
这一日狄家算帐,紫萱不想和明柏打交道,就先跟母亲说:有来福大哥在,俺不如去学堂那边照料罢。
就要过年,俺们家这二三百孩子也要考一考,俺去寻两位先生,看看当如何奖励。
这原就是紫萱的事,素姐自是由她。
狄家书院因学生多,已是分了内外二院。
外院南山村里的孩子约有五十来人,每日先生教写算。
岛上人家又不要孩子们应制中举,多是认得三五百个字,会记流水帐,会写个请帖就罢手,所以人来人去也如流水一般,管束的并不严。
内院却是管得极紧,不论是家生子还是买来的孩子们,早起都要随教头去海边蹲马步练跑步,吃罢了早饭,分了男女两班上午学识字学算术学规矩,下午男的学手艺,女的学厨活学针钱,十日一小比,一月一大比。
做先生的大丫头并管家娘子也有七八个,管教的极严。
狄家学堂原是做惯的,交到紫萱手里,她学着从前春香的样子,每日饭前都要抽小半个时辰到厨房各处看看,分管学堂的青玉几个又合她住在一个院里,遇事有商有量,却也井井有条。
青玉正在桌边改算术卷子,看见紫萱进来,就站起来让坐,指着隔壁道:可是寻两位先生有话说?紫萱笑道:俺来寻先生们商量年终大考。
青玉就弃了笔去请先生们来,狄家家学有现成的章程,说商议不过是请先生们出卷子的客气话罢了。
两位先生领命而去,紫萱候青玉几个忙完,就取了家里的帐本来瞧,议定义学取前五,俱赠湖笔一封、徽墨一盒、石砚一块,油竹纸一卷,使只木盒装就,再糊上大红纸,好叫学生过年带回家喜庆。
家里的学生们文具都有定数,除去识字算术两样,各样手艺、种菜、厨活、针线,但凡能分得出类别的,都拿出来考一考,每样只取前三,只是奖励紫萱觉得自家定不好,还要问过爹娘,然大考是一定的了。
先生把大考的消息放出去,那新来的不晓得,家生子却是欢声雷动。
狄家的管事俱是学堂里考出来的,远的不说,就是如今大管家来福,年纪不过二十许,主人家倚为臂膀,何等富贵体面。
一时间内院的小学生个个努力,每日上午书声琅琅,大家都攒着劲要考第一。
内外两重天,先生们看外院懒洋洋的小学生们就有些不大顺眼,有一日一个先生发作,道:你们一样要大考,若是考不过内院的孩子们,可是丢人。
岛上诸家若是良民也不会避到琉球来,这般的人家能有什么教养?子弟们大多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听出先生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一个二个都恼了,中午散了学十几个孩子聚在一处道:先生偏心,得了狄家的银钱,就说狄家的僮仆都比咱们强,岂有此理!有一个小学生平常功课也过得,就道:强不强不是先生说了算的,万一先生说的是真的,咱们叫那群杂毛小厮比下去了可是丢人,不如老老实实回去读书罢。
就将几个老实的孩子带走。
剩下的那几个虽然聪明,平常不曾在读书花过心思,明晓得要考必是考不过人家的,偏不肯伏输。
他们年纪还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说把那些杂毛小厮揍一顿出气。
是以约齐了吃过中饭就到学堂,趁着无人溜进内院,趴在窗上偷看。
内院的孩子们整整齐齐都在教室里苦读,或是默写,或是写算式,哪有人留心外边。
这起孩子看了泄气,心里都不好过:不只男孩子,就连女孩子们都在那里描红,生生是气杀人。
那一日偏生小妞妞拉肚子,吃过中饭紫萱送她去学堂,姐妹两个手拉着手儿自侧门进去,就看见几个穿绸缎的孩子在院中乱蹿。
小妞妞弃掉姐姐的手,奔到院当中摆出马步,大喝:你们来干嘛?吓得两个孩子当场就从窗上吊下来,跌了个狗啃泥。
狄家人在衣衫上并不讲究,小妞妞穿的跟屋里的小丫头们差不多,一样是青布裤白短衫,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使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揪。
若是人不说,还真不晓得她是狄家的二小姐。
前回说了闽人最是重男轻女,孩子们不大懂事,在家欺负姐妹,在外边也是一般瞧不起女孩儿。
这一回叫个毛丫头吓着了,那两个跌倒的都臊得满面通红,爬起来推小妞妞,骂道:贱婢,喊什么!打死你。
紫萱赶上几步把妹子藏在身后,已是挨了两拳。
紫萱将两手一架,接住一个臭小子的拳头,学着教头教过的势子,将他胳膊一扭,就反剪到后背。
那孩子吃痛,不敢自主跪下来。
那几个胆怯,早一溜烟逃走。
小妞妞早奔进教室喊:来人呀,俺姐姐被打啦。
孩子们冲出来围成一个圈,看见大小姐已是制住一个人,就不曾动手。
紫萱笑挥手道:都回去,小妞妞请先生来,瞧瞧这个淘气包是哪家的。
那孩子在地下扭来扭去,不肯伏输,只道:你大人欺负小孩子,不知羞。
紫萱乐呵呵问:敢问阁下春秋几何?手下却是微微用力,她这一年狠是长了些力气,那孩子吃痛,居然哭起来。
先生听说狄大小姐又合小学生打架,唬得两腿发软,扶着小学生出来,看见依旧是大小姐欺负人,放下心道:李三更,你不好好读书,净会惹事!紫萱因先生来了,放开李三更道:先生在此,我两个评评理,李三更,你方才要推我妹妹,你可是比她大,叫不叫以大欺小?那李三更一双眼睛狠狠的瞪着狄大小姐,咬着牙不肯说话,满脑子都是他被女人打了,以后小伙伴会笑话他无用,恨极了狄大小姐。
偏生小妞妞还不放过他,蹦跳着过来牵姐姐的衣袖,笑道:你是大男人,连个弱女子都打不过,羞羞。
伸出肥嘟嘟的手指刮脸蛋。
紫萱看他脸涨得通红,猜他是知羞,就放手道:休欺负女孩子,再落到俺手里,请你吃砖头!狄大小姐的砖头顶顶有名,连先生都忍不住侧过身笑,李三更正好看见他的胡子一抖一抖,只当大家都笑话他无用,血气上涌,掉头就跑。
先生正了正脸色,忍着笑意道:老夫回头说说他。
紫萱将小妞妞推进教室,辞了先生回来,走到夹道里又看见几个眼生孩子在那里耍,看见她来了都四散逃走。
紫萱因再进几步就是二门,居然让几个孩子随意出入,还差点叫妹子吃了亏,却是恼的狠。
她怒气冲冲推开管家们的议事厅,道:来福大哥,学堂后门要使人守着,方才有人要打小妞妞呢,叫俺挡了几拳。
明柏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扑到紫萱跟前道:痛不痛,打到哪里?快与我瞧瞧。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三十八章 内外有别(中)明柏因紫萱不理他,面上也淡淡的,然心里却是记挂的紧。
这一回听说紫萱被人打了,他心里一急,就冒冒失失扑上来。
紫萱臊得满面通红,他也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放开紫萱的手,讷讷的道:没事罢,没事就好。
退到门边,一溜烟去了。
小全哥怕妹子发作,忙问:伤到哪里了?紫萱只觉得双颊似火烧,嘴里像含着一个滚来滚去的大核桃,慢慢答:不曾受伤。
狄来福送了碗茶过来,打岔道:大小姐,俺们把学堂后门封起来罢。
此事本不必速行,原是来福替明柏挡羞,小全哥会意,点头道:不能科举,谁家也不把读书当个正事,没的叫这群孩子搅和的俺们家里的也学不成,还是分开的好。
他们这边说定了,立时就派了几个人过去。
小全哥跟紫萱来福三个站在一边看着,叫在围墙上另开了一道门与学生们出入,不只内外院中间那道小门,连通前院的大门也封起。
只是先生们出入要绕几步路,这些小学生们却是和狄家隔开了。
守门的老管家站在一边看人砌墙,摸着花白胡子欢喜道:这群猴崽子无事就喜欢逗老汉耍,封了门才好。
一边说,一边把几个照旧要从大门进去的小学生赶出气,大声嚷道:以后都从新开的门出入,这边的门已是封死了。
李三更跟着几个同伴一同来上学,走到石狮子边看见狄家的少爷小姐守在大门边,他只当人家要来寻他麻烦,心中害怕,退后几步挨着墙跑了。
也只几个小学生看见他逃学,因岛上孩子们上学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先生只当他家大人叫他去做什么了,也不曾留心李三更旷课。
紫萱为着明柏,很是心烦意乱,早把这事放过一边。
晚饭时明柏偷眼看紫萱若无其事坐在对面使筷子拨饭,他心里不是滋味,想合紫萱说些什么,又是赌气这些日子不说话了,少年心性不肯先退一步。
是以他也使筷子拨米粒做耍,两个隔桌闷坐。
桌上只得小妞妞要这个,吃那个,却是比从前大家一起有说有笑时冷清多了。
狄希陈跟素姐从前也是如此这般过的,妆做看不见也罢了。
小全哥就觉得憋气,妹子从前为人何等爽快,偏生遇到终身大事就合缩头小乌龟似的。
明柏也是,紫萱妆样子不肯理他,他就使性子也不寻紫萱说话,这样两个人,实在是天生一对!小全哥恶狠狠的夹一块红烧肉下饭,不晓得为何,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很有些难受。
狄希陈看儿子走神,正要问他,却见二门上的一个管家娘子进来,附着素姐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主仆二人脸色都狠不好看。
紫萱看到母亲皱眉,就抱着小妞妞哄她:你最爱吃赤豆糊对不对?去寻彩云,说俺们明日吃那个,叫她开小仓库拣赤豆去,俺们晚上就煮。
小妞妞毕竟还小,听得有的吃,拍着手去寻彩云。
紫萱不放心,还送出几步。
回来素姐早已沉下脸,道:紫萱,你把白天的事说说。
紫萱狠是吃惊,看到烛影下爹娘的脸都板成一块的,就将白日里的事体细细说知,又道:叫封门的也是俺。
小全哥怕妹子被罚,忙道:妹子并没有欺负人。
素姐冷笑道:这般说来,那李家是想闹一场了。
那个小学生的爹爹寻到咱家,说儿子得罪了咱们家,千刀万剐冲他去,叫咱们把孩子放回去。
狄希陈见惯了大风浪的人,听了这两句都吃惊,讶道:这话从何说起,他家孩子丢了,与我们何干?明柏冷冷的道:他家小子连紫萱这般会拍砖头的都敢动手,大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想是那孩子藏在哪里,他家大人就想借着这个由头讹些银子去。
紫萱瞪了明柏一眼,因明柏回看她,又缩了回去,小声道:娘,若真是讹钱也罢了,就怕是别家捆了去,还当找一找。
他两个难得看事情一样,狄希陈觉得这个女婿是稳稳到手了,趁热打铁道:你们两个也休赌气了,都出去找一找罢。
去请黄村长跟李保长来,咱们家也不必多出人,合他们打伙去找。
娘子,只怕今晚上咱们还要管顿宵夜。
素姐微笑点头,叫丫头去取玻璃马灯来,就哄紫萱道:你腿脚最灵便,去换个男妆,合你明柏哥一同去找。
素姐晓得女儿脾气,也不等她说不,就站起来向厨院去了。
狄希陈就叫管家分去喊人,说一个小学生丢了,请大家一同去寻,不只村长并大户家,连合李三更要好的几个学生家,都请先生去说明,请来做证。
那李三更的爹爹李大郎在门外合守门的只是歪缠,眼睁睁看着狄家管家们都从大门出去,惊得说不出话来。
过不得一会,几座山上移出数条灯笼的长龙来,大家伙聚在陈家作坊门口,提起李三更丢了,都在那里议论。
狄家大门口离作坊也不过百十步,李大郎看见许多人聚来,就冲上前去数说,说来说去还是合狄家歪缠的那些话。
黄村长板着脸走上前,搭着他的肩道:你孩儿去了哪里,且问问与令郎要好的几个学生。
那几个小学生被各家父兄推出来,都道李三更原是跟他们一同去的学堂,走到大门口不晓得为何掉头走了。
先生就把李三更并几个小学生到内院偷看吃个女学生喊破,孩子追打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叫狄大小姐撞见了,他还打了狄大小姐几拳一事说知,叹气道:李三更也有十三了,打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李大郎呀李大郎,你教的好儿子呢。
李大郎涨红了脸,好半日才挤出一句道:小厮们打架有什么?学堂里本就不当有女学生。
虽然在座的都觉得女子读书无益,似狄家连使唤的丫头都上学是有银子烧的。
然南山村中子弟在狄家附学不花半个钱,俱是沾了狄家光,却是不好附合李大郎。
陈家大小姐要读书特地请了先生在家,传得全岛皆知的。
陈老蛟就觉得脸上下不来,喝道:胡说,女孩儿读几天书不好么?姓李的,你儿子明是欺负了人家怕先生收拾他躲起来,咱们大家伙在这里,都与你找就是,再说有谁要害你的话,老子可不管你的闲事!狄希陈笑道:李大郎,我请乡亲们来替你寻孩子,却是叫大家明白我狄家为人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不似你想的那般不堪。
他走到黄村长并陈老蛟跟前拱手道:这个人实是个糊涂的,本不想理他。
到底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丢了,将心比心俺是着急的,大家看俺的面子替他寻一寻罢。
就叫管家们挑过几担火把来。
陈老蛟夜行最是拿手,分派人手甚是在行,他晓得狄家是要洗脱干系,就将自家侄儿并明柏、张少爷编凑在一起,笑道:大海,你是初来,他两位在岛上久了道路都晓得,正好陪着你在狄家左近找一找。
明柏跟阿慧相视一笑,都拱手道:海兄请。
陈大海举着火把,明晃晃的火光映得他满面火光,笑道:那就不客气了,请公子在前引路,我家几个人在后边罢。
张公子就在前引着大家从学堂那边朝菜园走去。
明柏退后一步在陈大海后边,无意中扭头看了一眼狄家大门,就见石狮子后边闪出一个袅娜人影来,跟在他后边。
明柏晓得是紫萱,落下两步,候紫萱并肩,小声道:你来做什么?紫萱瞪他道:娘说的话你忘了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火把熊熊的火光下,隐隐有些笑意。
明柏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住着一百个打鼓的人,呯呯乱跳个不停。
他将出一只手按着胸前。
紫萱只当他哪里不好受,挨过来轻声问他:哥,你怎么了?明柏轻轻摇头,指指前边合张公子说话的陈大海。
紫萱晓得那位是陌生人,若是说破了,只怕人家对她女扮男妆大惊小怪,实是极麻烦的事,她本就欲人知才改妆的,因明柏体贴一如从前,紫萱心里却似吃了蜜水一般甜丝丝的。
他两个不知不觉挨得极近。
明柏大着胆子捉住紫萱的手。
紫萱轻轻甩了两下,甩不脱,想到晚间从来都是明柏哥牵着她或是小妞妞走夜路,也就罢了。
明柏自觉月白风轻、山高潮平,脚下越发小心了,把沙子道让出来给紫萱走,自家偏要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沙窝子里。
紫萱被他牵着,心里却是乱的。
一会儿想到小时候她曾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明柏哥,羞得双颊发烧,一会儿她又想到她生的不如明柏哥好看,却是为难。
他两个越走越慢,阿慧跟陈大海都察觉。
陈大海心道:生得这般俊俏,原来却是爱男人的,实在可惜。
阿慧看明柏身边那个身形合紫萱差不多,就猜测是狄家小姐。
狄小姐初到岛上实是有几次男妆叫他撞见过。
他侧头看陈大海笑的古怪,晓得人家是误会了,偏生不好合人家说那是狄家小姐,偏生他要带路,又不好到后边去寻紫萱说话,心中却是有些焦燥。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三十九章 内外有别(下)陈大海原是闽人。
闽中有契兄契弟的风俗,用北方人的话来说唤作男风,用腐女的话来说叫做耽美。
所以闽人但凡看到美少年跟跟美少年,总有人要不由自主想到不正上去。
陈大海冷眼看后边一对手拉手,再看前边一人似在挨针扎,狠是同情,追上去拍张公子的肩道:张公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岛上小姐不少,你看中哪个没有?阿慧每常被妹子取笑他爱慕狄小姐已是惯了又因天黑看不见脸,也不是很害臊,想到母亲到陈家求亲被拒绝的旧事,便笑道:陈兄,小弟的婚事别人都帮不得,只兄台你能助我。
陈大海想到自家堂妹头上,倒觉得他两个家世相貌年纪都相当,狠是合适。
只是堂妹是叔叔的独女必是要招女婿上门的,是以他就不肯接口,笑一笑指着狄家的渔村码头道:那边是狄家的船?船上可有人?明柏在后边听见,放开紫萱的手,上前笑道:有人守着的,且喊起来。
他的小厮黄山已是一路小跑到栈桥上喊人了。
各船都有人守夜,一喊就起来,引着大家挨船寻过,俱是空的。
若是在船上找到,狄家却是有小麻烦,明柏跟紫萱都松了一口气。
明柏想了想,笑道:对了,还有一处。
我们家在那边椰林里有个草亭子,孩子们都爱在那边耍,到那里瞧瞧去。
一行人转奔到椰林去,七八支火把照着,远远就看见亭子里有人。
狄家人都放慢了脚步。
阿慧最是机灵,知道此时狄家人不好上前,跟陈大海两个抢着到前边去。
长板凳上卷成一团睡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
亭中石桌上还摆着数块番薯,地下一堆番薯皮。
陈大海大乐,将那孩子拍拍,那小厮犹道:娘,饿的慌,与我煮两个鸡子。
避在人后的紫萱又笑又恼,轻声啐道:害得全村人大半夜的来寻你,你只要吃鸡子儿。
明柏忍着笑上前,道:醒醒,你爹在家急的待上吊呢,生怕你叫人杀吃了。
李三更跳起来四处寻:杀鸡吃呢?鸡腿留与我!十来个人举着火把围着他,他却是吓着了,缩着头不敢动弹。
陈大海一把拎起他的脖颈,笑道:还以为你多有本事呢,跟我们走。
拖着他回转。
明柏示意黄山先回去报信,慢慢落在后边。
阿慧留心,就移到明柏身边,笑道:严世兄,几日不见你呢,正好与你说说话儿。
深蓝的天空中繁星闪烁,一轮残月挂在半空,火把的光亮也只照得见几步远。
琉球十一月的夜晚有些凉意,明柏记挂紫萱一个人落在后边,与阿慧说话心不在焉。
他们一行人爬上一座小山,看南山村里村外举着火把的人总有七八堆。
陈大海又拍了李三更一下,骂道:你要是生在我们家,必要吊起来打几百鞭!推他快走。
明柏跟阿慧肩并肩在前边说话,前边还有一个陈大海,结实的像棵大松树。
紫萱站在后边看得清楚,觉得那位陈公子是松树的话,张公子就像柳树,虽然风度潇洒花枝招展的,却是不如明柏哥稳重挺拔。
平常紫萱觉得崔小姐一个姑娘家看见男人就合花猫看见鱼腥似的,一心一意只晓得粘着明柏哥,总看崔家小姐不顺眼。
此时她一双眼珠在三位公子身上转来转去,怎么看明柏哥怎么好,忍不住想:若我是崔小姐,也是爱明柏哥的。
这般想着,她的脸又红了,心里打转的都是明柏哥怎么对她好。
就是爹娘,回想起来,仿佛都是乐见她合明柏哥在一起似的。
有一年正月十五,舅舅合表叔家都到济南来看灯,她跟在哥哥们后头合一群表兄弟们在院子里打雪仗,相家有位三夫人生的表弟总是欺负她,把雪球丢到她脖颈里,吃哥哥跟明柏哥一顿好打。
那位表婶还说她儿子合自己是天生一对,不如结亲。
记得当时相表叔就甩了她一个巴掌,说紫萱已是订了亲,叫她休要胡闹。
三舅舅还笑,说明柏这个好女婿本是他捡来的。
紫萱当时只觉得相表叔必是因庶出的儿子配不上她才发作。
现在回想起来,想必那时候大家就认定了明柏哥要与她结亲的!原来大家都是这般想,只她一个人不知,紫萱越想越觉得是,先是羞愧,慢慢不晓得从哪里又冒出些喜欢来,压住了羞愧,却是越走越慢。
明柏不时回头看后边,偏生张公子妆做不知,只合他搭话。
陈大海只当张公子爱慕严公子,他两个美少年做一对儿才叫是天作之合,有心成全他二人,就挥手道:后面那个,快走几步!把李三更交给一个手下,过来寻紫萱。
紫萱满脑袋胡思乱想叫人打断,惊见陈大海走到她身边来,轻呼一声:明柏哥。
明柏跟阿慧都听见,两个一齐掉头,合力把陈大海挤开,明柏笑道:陈兄,俺家就有极好的包谷烧,等会到俺家去吃两杯。
阿慧借着这个机会溜到紫萱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故意说:臭小厮,你又吃坏肚子了?紫萱会意,钻到到一个土堆后蹲下。
陈大海被他三个人搅糊涂了,只得甩手不管。
阿慧看人走远了,方笑道:狄小姐,不曾想你还这般顽皮。
紫萱甩脱了阿慧的手,站起来道:男女有别,还请张公子自重。
阿慧虽是退后一步,想着方才她合明柏手拉手有说有笑,到自家就是自重,心头微酸,不知怎么就道:你是男妆呢,怕什么?紫萱探头看看人都走远,跳到大路上大步前行。
阿慧忙追上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小心些,若是把你丢了可不得了!阿慧的松江口音里有些儿鼻音,虽然低沉却好听。
再加上他一身月白长衫,很像个温润公子模样,实是比一年到头穿件青布衫又黑漆漆的明柏哥有卖相。
偏生紫萱站在他身边,只觉得浑身长刺一般,哪里都觉得不得劲。
他两个一路无话走到狄家大门前,紫萱福了一福,谢道:多谢张公子。
就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阿慧看着紫萱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宅院里,怅然若失。
这个姑娘虽然生得不算美,却是从头到尾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如同天上那一枚月牙,连一丝光亮都不肯给他。
他扶着石狮子回想不久之前紫萱从狮后转出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
小全哥正站在陈家作坊门口,笑嘻嘻拱手,道:张世兄,这边请。
张公子不晓得方才的失态狄家人有没有瞧见,摸摸鼻子镇定一下,笑着过去挽住小全哥的胳膊同进作坊。
他去了一会,紫萱从角落里钻出来,低着头回内宅去,张公子好像比明柏哥还怪,她一肚皮的话想问人,想来想去,问哪个都不合适。
紫萱信步走到厨院,厨房里灯火通明,几口大锅都在煮粥。
三四个厨娘带着小丫头们切的切,洗的洗,烧的烧。
一锅热气腾腾的炒海螺正嘟嘟的冒泡,混合着大蒜、姜、辣椒的香气极是诱人。
紫萱跑了一个时辰实是有些饿了,取只大碟盛了两大勺放在一边,就去洗手。
素姐正看人烙饼,看见女儿脸上仿佛有些笑意,只道她合明柏出去转一圈和好,幸庆晚上推了她一把,亲自取了一个小攒盒摆在小桌上,笑道:要不要吃两钟酒?紫萱胸中郁闷,正想借酒浇浇,就自去取了一壶果酒,让母亲同饮。
素姐吃了几口,放下道:今晚却是便宜了黄村长,借着大家都在,又在那里说建新码头。
紫萱吃酒如饮水,一气吸了两大杯,方取了一把瓜子慢慢磕着,突然问:娘,俺听狄周媳妇说您小时候最是不喜欢俺爹,见了他就躲,却是为何?素姐愣了一会,努力回忆才想起来书中的薛素姐实是打小就不爱小陈哥,笑道:那时节只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偏生你爹小时候最是淘气,不是来牵俺的手,就是抢俺的吃食,所以不喜他。
她心中却是想到初中时狄自强为了她跟学校里的小混混打架,回家怕挨打,她从家里偷带了几个粽子出来,两个人躲在她外婆家的阁楼上……紫萱看母亲笑的甜蜜,忍不住又问:那为何你们成亲了又这等恩爱,不是嫌俺爹么?她一脸的好奇,叫素姐看的好笑,却是想再推女儿一把,道:你爹原合俺是打小定的亲,所以他凡事不回避俺。
俺们女人嫁人,总要知根知底,晓得他人品、爹娘为人如何,是也不是?紫萱吃了两大杯,酒意上涌,大着胆子道:俺明白的,就是家世相合,似小翅膀叔叔那般,小婶婶极好,小婶婶娘家却是不大好,将来小叔叔还要打饥荒。
素姐因她扯远了,也只得随着她的话风转:不错,你爷爷奶奶合外祖父母合得来,彼此都看着满意,所以才结下这门亲事,你看如今俺合你爹极是合气,就是你姑姑跟二舅舅,也是从不曾争吵过的。
对不对?紫萱抿着嘴只是笑。
依娘的说话,就是还在济南,又有哪个比得上明柏哥这般?为人处事没话说,人品又好,又没有公公婆婆为难,嫁了他还能跟爹娘哥哥守在一处。
只是明柏哥这样好,安知他就肯娶自个?紫萱想到前几日他不肯合自己说话,那还不曾开的心花又缩成花骨朵,放下瓜子,取了一只螺吸辣汁。
素姐看女儿似乎是想通了的样子,把几个在一边偷笑的丫头瞪走,就去瞧宵夜。
除去够两百人吃的粥并泡菜外,再补每人一块烙饼,每桌五斤辣炒螺五斤白灼虾下酒,好在他家这些东西现成,都是不用花钱的,狄家管家们流水般送到陈家作坊去。
黄村长实是得意,平常他求爷爷告奶奶,但提到建码头无人理会,今日大家聚在一处,自有狄举人家出酒饭,他就借着这个时机问李员外建码头的事。
李员外不肯得罪人,只含糊道:我没什么,且看大家意思。
黄村长不敢问狄举人跟陈老蛟,就问张公子:你家如今人手也够,能出几个人?阿慧笑道:我随几位世叔么。
轻轻把皮球又推回去。
狄希陈跟陈老蛟推杯换盏极是亲热闹。
陈老蛟因李三更是他侄儿找到的,狠是替他长脸,拉着侄儿敬几位叔叔伯伯。
李大郎带着儿子坐在角落里埋头大嚼,一桌上十来个人都是左右邻居,就有人取笑,道:却是托令郎的福,今日吃一回好酒。
李大郎吃的满脸通红,大着舌头道:既如此,你明日摆谢我呀。
黄村长实是有事要说,眼看大家吃的畅快,只怕转眼醉了就要开赌,拦着不叫添酒,站出来大声道:各位乡亲,这码头建还是不建,大家说了算!若是说不建,小老儿自不扰大家的兴致,若是要建,还当少吃几碗。
狄家这等富有,但说声请客,一二百人的酒席转眼就摆了出来,不就是因为他家有码头,还有许多船么。
真个提到钱,大家心里都有一本帐,似狄家这般自家打渔晒成干货,一年跑一回中国,看上去也是赚钱的。
如今租借他家船使虽可,却不如自家有船。
李蟹租了狄家的船,此时不好做声。
陈大海初来,又是个直肠子,就道:码头自是要建,咱们村子里不是还有个高丽人家么,他们合不合伙还当问一声,若是肯自然是好,不肯的话,将来码头他们家用不成,却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
他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众人哄然叫妙。
黄村长真央个小学生写了封书信请崔家来商量,就把陈大海说的话写上,托人送到崔家去。
狄希陈就叫上饭,抬了几大桶稀饭过来,又是一担饼,把这群人喂个响饱。
收拾完桌子后边又送了几桶茶水来。
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摊开手脚,昏沉沉只想冲磕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