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绯吃了一惊,退后两步。
紫萱因崔家一位小姐瞟了她们一眼,忙笑着将泡菜递与她,道:将去尝尝。
陈绯微微一笑,接了泡菜坛子紧走两步,赶着跟南姝一路走了。
李家姐妹跟紫萱处的极是亲热,手拉着手说了许多话方才离去。
紫萱一回头,就看见明柏站在一盆半人高的茉莉花后边,想是吃醉了,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瞅着她,忙道:明柏哥,可是吃醉了?明柏实是多吃了两杯,衣裳上有淡淡酒气,他轻轻道:还好,姨丈和小全哥都醉倒了,俺正要去厨房叫人烧醒酒汤呢。
紫萱嗔道:你使谁来说不好,偏要自己来?俺去烧,也与你烧一碗儿,你先去洗澡。
明柏不肯说是为着想看紫萱一眼才自家跑来,含糊应道:俺陪你呀。
不消你陪,洗澡要紧!紫萱跺脚,笑道:明柏哥越发婆婆妈妈了,快去快去。
不及多想推着明柏的后背,把他推到夹道里,道:明日事多,还要早起。
一个无心,一个有意。
明柏唯有喏喏而已,又舍不得紫萱,又不肯违她心意,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紫萱到厨房,一边挽起袖子煮绿豆汤,一边抱怨:明柏哥这一二年奇奇怪怪的,难不成是想媳妇了?冬梅姐,俺去合娘说,替明柏哥说门亲事,你说哪家小姐配得上俺家明柏哥。
冬梅险些把手里的碗打碎,看了紫萱几眼,到底不敢把明柏少爷的心事说与紫萱听。
狄家在家人的终身大事上虽然不比别的人家严格,然讲究的是发乎情止乎礼,那你情我愿大大方方来往的自是无妨,若是一方再三强求、或是偷情这类事体发作,一人行错事全家逐出。
这般十来年,留下的多是行事磊落之辈。
素姐又因为春香之事险误了两三个人的终身幸福,所以但有男女相爱的事都要顺其自然。
似明柏喜欢紫萱,虽然狄家无人不盼他二人情投意合,然紫萱自己不明白,老爷夫人不肯明说,家人们自是不敢说。
紫萱,明柏少爷比不得小全哥,纵是说错了也无妨。
冬梅想了一会,劝紫萱道:他的亲事他自家做主,就是夫人也不好说什么的。
你不妨留心看他喜欢谁家姑娘,得他亲口承认再去合夫人说。
紫萱点头道:冬梅姐果然想的周全,俺等会就问他喜欢谁家姑娘。
冬梅手里的磁碗失手跌到盆里,当当哐哐一阵乱响,幸好盆里还有大半盆水碗碟都不曾破,只冬梅溅了一身洗碗水。
紫萱见了她的异状,心中暗道:若不是晓得冬梅姐有意中人,只她这般,倒好像是对明柏哥有意一样。
小砂锅中的绿豆汤已冒泡。
紫萱舀一勺蔗糖倒下去,突然道:冬梅姐,俺们家有了渔船就不必买那些干货,港口处的铺面开个小酒馆儿,卖些丸子熟食,可使得?冬梅笑道:自然是好,横竖那里是要放两房家人住着通消息的,做什么都无妨。
紫萱笑道:你也说好,想来就可行得。
如今爹娘甚是可恶,什么事都一问三摇头,哥哥也不替俺张罗了,俺还是去问明柏哥。
她坐在炉边沉思,深红的灶火映在她脸上,现出或喜欢或烦恼的神情。
冬梅这日原不当值,是替她小婶婶班儿,洗完了碗助厨房管事清点盘盏,诸事忙完看紫萱还在那里发呆,却怕她钻牛角尖儿,拍她笑道:大小姐,醒醒,绿豆汤俺都替你盛好了,你还要问表小爷什么话,不妨早些儿送去。
捧过一只大白瓷汤盅送到紫萱跟前,道:老爷那边的俺送去了,叫彩云替你留洗澡不?紫萱捧着汤盅点点头,跟着冬梅出厨房穿夹道过八字楼上台阶。
因为狄家建在山上,台阶极多,所以素姐的主意,沿着台阶隔二十来步就树一个石灯座,里边搁盏大油灯。
他家又有玻璃作坊,制上灯罩罩住防风防雨。
此时道边都是明灯,每灯下各有二三个不等的青年男管家捧着书本苦读。
紫萱跟冬梅就不再说话,在正院边分手,冬梅向右进正院去了。
小全哥合明柏虽是一人一个院子,然他两个极要好,只在一间院子里住。
明柏占了三间东厢,小全哥占了三间西厢。
正房五间却似个大书房,他二人的贴身小厮并狄希陈的蜀山、庐山。
还有几个年轻木匠都在正房厅里,各据一张小桌读的读写的写,偶尔还争几句。
明柏独据一张大案,皱着眉奋笔疾书。
紫萱在院中看看不好打扰他的,径入西厢。
小全哥房里有冬梅、春雪、夏雨三个大的。
因小全哥醉了,雪雨两个都在,一个坐在床边扇风,一个坐在灯下做鞋,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抱怨小全哥贪杯。
紫萱笑嘻嘻进来,道:俺哥洗澡了没有?怎么屋子里一股酒气?春雪道:可不是,明柏少爷一般儿吃酒,就不似这般烂醉。
忙用力扇了几下除酒气,又推小全哥道:少爷醒醒,小姐煮了解酒汤来,起来吃两口。
小全哥醉眼朦胧,嘟喃着俺再躺一会。
翻个身又睡。
三个人相对而笑,春雪最是调皮,就道:少爷,你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做,真的就这样睡?拖长了腔调又问了一次。
小全哥恼了,从床上爬起来大声道:醒酒汤拿来。
与我备衣备水!两个丫头都笑着去了。
紫萱就把汤盅交给哥哥,他一饮而尽,从床上跳起来,郎声道:妹妹作证,俺以后不多吃酒!紫萱挤眼笑道:俺盼着哪一日把你灌醉呢。
哥,俺们家在琉球只怕要住一辈子,你跟明柏哥还放不下?今日正好哥哥吃醉了,紫萱借着玩笑话劝他。
小全哥头还是晕晕的,寻张椅子坐下,好半日才道:有备无患,将来的事,哪里说得定呢。
说罢只是摇头叹气。
紫萱也有些不懂父母的心事,道:爹娘自有他们的道理,虽然俺也觉得搬到这里来太远些,可是你瞧,自从到了琉球,爹娘脸上笑都多了。
他二人时常手牵着手在海边耍,从前哪里这般似神仙。
娘还有那么些新奇点子。
小全哥酒意涌上来,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道:爹也是,哪有从前那般沉稳,俺从前偷偷问九叔为何爹娘总和别人不同,九叔说爹娘都是飞扬跳脱的性子,不肯受拘束。
可是这不喜受拘束的人不少,似俺们家这般把家搬到这个鬼地方的,有没有?紫萱也点头道:说的不错,李家晴姑娘偷偷合俺说过,这岛上的中国人,俱是在俺大明朝犯下重罪的,她几个叔伯家都是全家抄没,只有一个远房李家因三奶奶夫家是知府,走了门路不曾受牵连,她家没有门路可走,只得在岛上避居,还要受那高丽人的气。
小全哥跟紫萱平常相处,身边总有人,虽然各有心思,并不曾这样畅谈过。
今日兄妹两个深谈,都觉得爹娘虽然说不出不一样在哪里,跟薛家舅舅相家表叔却是完全不同。
小全哥突然道:九叔!俺觉得九叔跟三舅舅两个一见面就斗嘴耍,虽然要好。
然九叔倒是跟爹娘最合得来,你觉得呢。
紫萱笑道:极是,俺觉得九叔才像俺爹的亲兄弟。
他两个不约而同想起小翅膀来,小翅膀比小全哥还小些儿,已是娶了小婶婶。
再亲近的兄弟不走,隔了十年八年也就平常。
如今想起来,他并姨奶奶都是不相干了。
小全哥又叹气道:却是爷爷偏心留下来的祸事,许是怕姨奶奶歪缠,爹娘才避到这里来。
他给自己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心中疑惑减去,就推妹子道:俺去洗澡,叫她两个随你回去罢。
紫萱点头笑道:你们这般用功,俺也不能叫你们比下去了,说不定哪日开女科呢。
又笑指灯道:幸好此地出产桐油,不然点灯都点不起。
她出来在院中略站一站,等春雪跟夏雨两个收拾好了出来,方手拉着手回她的侧院。
第二日风向渐转,狄家抢收最后一百亩花生、番薯,却是赶在大雨之前归仓。
下了两日雨晴了三日,又下起小雨来。
已是在琉球住过数年的一个黄老爹就使儿子来狄家说:今年台风想是提前了,府上要当心呢。
狄希陈跟素姐在在海上也是经历过台风的,又有许多家人助力,安排并不费事。
一边叫人把家里备着的缸桶都清洗干净,一边赶着在低洼处淘污泥,做拦水坝蓄水。
渔村的渔民们原是经历惯了的,收拾过了自家的房子,都冒雨来替主人家照料庄稼,指点管家们挖排水沟。
还不曾收拾好,狂风卷着暴雨来袭。
人通行不得路。
狄家的木屋还有十数间都叫大风吹坏了窗,掀走了一间毛厕的屋顶。
狄希陈道:我家建屋比别人家加倍下本钱,还有屋顶吹走的。
不晓得别人家如何。
叫小全哥跟明柏都穿上雨衣,等风雨小些跟我去那两座山上瞧瞧。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十七章 助人不一定乐 上明朝时候已有防水的雨绸,富贵人家常用来制罩灯笼的罩子。
狄希陈嫌在海上蓑衣累赘,当年出海前在苏州购了数十件雨绸制的雨衣。
其实此物不如蓑衣斗笠好处多,每次素姐都要想个法子哄他穿蓑衣。
狄大人发话要穿,狄夫人自是要从。
素姐一边叫人去取雨衣一边对儿女都使了眼色。
小全哥就道:雨衣虽然稍轻便,然贴身穿着,叫雨水打到身上冷,儿子怕冷,还是穿蓑衣罢。
紫萱已是带着人将他父子三人的蓑衣斗笠都取来,笑道:爹爹,人人都毛刺猬般,只有您老穿得像只才从池塘里跳上来的绿蛤蟆,怕人家笑呢。
全家也只得紫萱可以当众跟父亲说几句没大没小的顽笑话,明柏倚在一张几案边,看着紫萱只是笑。
紫萱察觉,只当脸上有脏东西,忙去擦。
明柏就转过身子去看雨。
紫萱正想说俺脸上没有脏东西,为何明柏哥盯着我瞧,却看见父母哥哥三个人都盯着她瞧,个个眼中都带笑意。
难怪真是脸脏?紫萱又去擦脸。
小全哥忍不住大笑起来,明柏害臊,涨红了脸走到隔间里去翻书。
紫萱小声道:明柏哥怪怪的。
欲速则不达,素姐瞪了儿子一眼。
紫萱实岁才十四,虽然素姐自己十四五岁就会跟狄自强眉来眼去,然那个时候比不得眼前。
那时候连动画片里的小朋友都谈恋爱,明朝人却是含蓄许多,也难怪女儿不开窍。
素姐看看儿子,突然觉得也要替儿子担心,紫萱不开窍,小全哥又何尝开窍了?素姐一双眼睛在儿子跟女儿身上转来转去,狄希陈最明白她的心思,紫萱还罢了,还有个明柏配她,琉球岛上与儿子择配却叫他做老子的头痛。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小全哥因爹娘都瞧他,有些儿不自在,看门外雨势渐小,忙喊明柏道:走罢。
明柏忙从隔壁出来,跟小全哥穿好蓑衣斗笠去前边八字楼唤管家。
紫萱听见小妞妞在东厢房里哭,也赶着过去了。
屋里只得他两口儿,狄希陈还想穿雨绸衣服,素姐打了他伸出去的胳膊一下,嗔道:不许穿,绿油油的像个大灯笼,其实又哪里方便了?就替他脱长衫,扎裤脚,又寻了两根带儿来替他扎袖子。
狄希陈因边上无人,小声道:我们儿子的婚事,怎么办?素姐苦笑道:日本人跟棒子你肯么,别家随他看上罢。
若是没有合适的,过二三年咱们回苏州去住到他娶亲再回来。
狄希陈皱眉道:那可更难了,琉球的大姑娘满街走也没人管。
咱大明朝的小姐们,儿子也见不着,定要盲婚哑嫁不成?他两口子穿到明朝来也有二十年,都是主张恋爱自由的人,偏偏明朝人,越是身份高些的,婚姻越是不能自主,他二人对儿子的亲事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相对发愁不语。
小全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爹,人都齐了,俺们走罢。
素姐跟在后边送他们到院门口,吩咐孩子们:路上小心些。
小雨还在下,一路上所见的坑洼都积满了水。
狄希陈站在高处看了一眼,他家的庄稼地里因为有排水沟,水都聚到最低处汇成了几个明晃晃的大池塘。
玉米地里一片狼籍,此时却不顾上了。
他们一行人先到中国人聚居的山上,果真有几家的屋顶叫狂风吹坏了。
一个老妇使帕子缠着头站在墙边呜呜的哭,数说她的小孙子被压坏一只胳膊。
黄大叔在一边劝她,看到狄希陈带着几十个人来,忙迎上来,高声道:狄举人,你家如何?狄希陈拱手为礼,道:我家坏了几间不住人的屋,人都还好。
所以来瞧瞧大家。
老黄衣衫尽湿,一边拧衣襟上的水,一边道:俺们这边也还好,都是在琉球住了数年了,大家都晓得当心,只有这几家新来,建屋时俺们劝他也似俺们那般,却是不信,如今就成这般模样。
狄希陈看看那边还有数间屋子倒了半边,他带了不少伤药来,却不晓得可有人受伤,就问道:可有人受伤?老黄指着那老妇人道:她一个孙子压断了腿,方才几个人送那孩子到首里医馆去了,别的都还好。
那老妇人的哭声就大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说琉球不好,死都要回家乡去。
边上蹲着的几个想必都是她儿,一个个黑着脸不说话。
狄希陈不好劝的,就道:这边若是不要人手,俺就去三家村看看,俺瞅着那边不大好呢,张家的木屋好像都塌了一大半。
老黄是中国人推出来的村长,明明合他有生意来往的张家也要照料,还是先来就中国人,可见狄家之情份,因道:狄举人请去,我们这里人手也多。
方才李家人已是去崔家了。
俺们这里出十来个人与你同去吧。
张家那孩子却是可怜呢。
狄希陈点点头,他要助张家,也为的是这个温和有礼的混血张公子孤悬海外甚是可怜。
不然他两千年穿越来的人,对侵华的日本跟无耻的棒子都是极无好感的,怎么会助他们?老黄既然也肯出人,想来这边人的是够的,狄希陈就叫儿子留下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与黄村长,会齐了村子里的人同去三家村。
三家村却是惨得多。
陈家还能自救,崔家又有李家相助。
最伤心的就是张家,只有几间石屋是立着的,木屋的屋顶都被掀去,却是住不得人了。
偏偏他家的男人又不多,此时女人们都缩在几间石屋里不能动。
只有张公子并几个男管家在雨中翻木板寻衣箱。
狄希陈带着一群人到大门外,吉永夫人看见冒着雨接出来,行礼道:多谢狄大人援手。
她的脂粉想必还没有翻出来,此时素着一张脸,细而长的凤眼沾了雨水,水汪汪的反着光。
一把黑油油的头发使手巾缠着,额头光洁宽阔,比那面糊鬼的样子好看许多倍。
生的就和南波杏似的,倒也算个美人。
狄希陈想,转念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看见日本妇人就想到女优,忙打个哈哈笑道:夫人请回,还请令郎说话。
吉永夫人愣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退到一边,叫一个待女去喊少爷来。
狄希陈听她声音倒有几分耳熟,想了了许久,才想到,那日在张家赴宴,错喊了人家美女的不就是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甩了儿子一身水珠。
吉永夫人见他这般,侧过身去使袖子掩着嘴轻笑起来。
狄希陈叫她唬得倒退一步。
小全哥看看爹爹,又瞄瞄吉永夫人,若有所悟,突然道:爹爹,陈大人家也有屋坏了,不晓得伤到人没有。
狄希陈得儿子与他台阶下,忙道:不错不错,俺们带来的那伤药呢,取些把爹爹,爹爹带两个人上陈家去。
你们两留下助你慧兄弟。
他冲过来的阿慧挥挥手,不等说话就带着两个小厮走了。
吉永夫人觉得狄举人恁般年纪还和毛头小伙子般的毛毛燥燥,好像受不得妇人引诱的样子,倒觉得他可敬可爱。
她不由自主的跟在狄希陈身后,送他出门,长长的衣襟沾满泥水也不觉可惜,在大门处缠着狄希陈谢了又谢,看他进了陈家大门才依依不舍地回转。
从前童寄看爹爹的眼神好像也是这般,小全哥都看在眼里,心中不快,暗道:果然倭人烦人,难怪爹娘都不喜欢。
他不比小明柏吃过苦头,从小蜜水里泡大的狄家大少爷喜怒都在脸上,那脸就马上搭了下来。
明柏看见,轻轻拉了他一下,道:阿慧可还是不错。
小全哥点点头,换了副笑脸跟他一起上前几步,拉着阿慧说话。
慧少爷正是欲哭泣无泪的时候,有人来助,那方才不得出来的眼泪就借着脸上的雨水做俺护,淌了两行。
谢他二人道:两位哥哥来助,阿慧感激的话说不出。
小全哥拍他道:咱们不都是中国人么,谢什么谢。
走,替你家搬箱笼去,休叫雨都泡湿了。
狄家的带来的管家们多是木匠,连明柏跟小全哥都会拼个窗子打个箱柜,都是心思灵巧之辈。
他们动起手来又快又好,一个多时辰就帮他家修补了几间破屋顶,只是屋里都叫水泡的湿答答的,却是住不得人了。
张公子带着十来个人把不能受潮的箱柜翻出来堆在石屋里,就挤得女人们无处可去。
张公子无法,跟小全哥打商量道:台风不知几时才去,寒舍不好住人,想问府上借几间屋住。
小全哥虽然心中不想叫吉永夫人住在他家,然帮人没有帮一半的,只得应承下来,笑道:俺家那些木屋还没有拆,正好与你家暂住。
张公子因他许了,就去合母亲说,吉永夫人欢喜应了。
过一会狄希陈晓得儿子出头做好人已是迟了,吉永夫人带着一群倭国女人抱着一大堆包袱已是在他家门口了。
狄希陈皱眉,暗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烂好人岂是那么容易做的?只怕到时候倒霉的又是俺呢。
小厮来说:张家屋舍坏的厉害,少爷借了几间木屋与他家住,张夫人已是来了。
素姐虽然不喜欢日本人,然此处只有狄家有多的屋舍,倒不好白空着不助人,何况儿子做主许了人家,自是说话要算话,就把她们安置在木屋里。
素姐每日亲去照看一回,狄希陈上回受了惊吓,哪敢出头,缩在书房里闷头看书。
素姐晓得他是怕自己吃醋,偏在狄希陈跟前做出一副抱怨狄大人烂好人的样子来,狄希陈越发不敢动弹了。
话说张家建屋不比狄家舍得花钱花料,吉永夫人当家,只说过几天回倭国去,都是能省就省,所以那木头搭的房子叫风吹吹就坏了。
其实他银钱不少。
过得几日雨过天晴,吉永夫人因这回吃了大亏不再省钱,就叫儿子雇工照狄家的样子建石屋,他们母子二人每日忙进忙出都遇不着狄举人,夫人心里却是有些失望。
这一年台风虽然较旧年的厉害,狄家屋舍几乎没有损失。
有那百页木窗护着,玻璃窗都无伤。
琉球不比明朝,玻璃满大街都是。
从明朝到琉球来回卖玻璃又划不来,所以王族都觉得此物希罕。
听得狄家那明晃晃透亮的玻璃窗甚至牢固,上至尚氏王族,下至黄村长,都找狄家买玻璃镶窗。
狄希陈跟素姐商议,他家不缺这几个钱,倒不必敝帚自珍,不如教会中国人烧制这些东西。
一来自家独揽实是应付不过来,二来也省得人家当这个是奇技起坏心使绊子。
是以这一日狄希陈就请了所有男主人来狄家说话,说玻璃并不要什么本钱,不过费人工而已,既然大家都要装窗,不如一起来建个小窑,狄家把配方教给大家,谁要用什么,自己动手,连碗盏也可制得。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十八章 助人不一定乐(下)狄希陈此言一出,诸位都吃了一惊:玻璃难道合烧砖烧炭一般是人都使得么?李员外生意做得大,见识也多。
他晓得山东济南原是大明朝最盛产玻璃的地方,差不多的人家都有玻璃作坊,听说当地一个大玻璃碗只卖一两文钱,然运到苏州极少也要十二文钱一只。
若听说的都是真的,只怕这狄家是不想因获利太丰厚被中国人孤立才会如此。
若是李家习得此技,将些琉璃碗到高丽倭国去卖倒是一桩好生意,当即道:此物在琉球极少有,利息极厚,狄举人这般我们哪好意思。
有人开腔,众人都随声附和。
狄希陈微笑道:玻璃在俺家乡贱的狠呢,也没听说过哪家靠这个致富的。
不过合烧砖烧瓦似的,叫俺拿这不值钱的物件儿赚大家伙的钱,俺可不好意思。
各位不必推辞。
就从袖内掏出一叠配方来,叫小厮散与众人。
众人也有大大方方接过的,也有再三推辞了才接的,也有等不及过来讨的,不一而足,接到手上却合说好了似的,一个一个看的极认真。
在座的二三十位都是一家之长,只有陈老蛟不大识字,他执着配方合左右两边对对,字字笔画俱是一样,也就放心收起。
狄希陈等众人都看够了,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意下如何?还是李员外说话,笑道:狄举人这般说,咱们要是再推辞倒显得不把狄举人当自己人了。
这几样物件都平常,岛上都措办得来,只是咱们这许多家,倒是怎么出人手还要商量。
陈老蛟思衬了一下,怎么出人手这话狄家肯定不会说,李贾是个商人也不肯说。
他做了一辈子海盗头,为人自然算是精明,体会狄家把人都叫来之意,就道:没的说,自然是一家出一个。
那小门小户自是喜欢,家里人口多的想了一会也就明白,狄家原就是打的平均的主意,若是只偏向几家大户,没的叫他们跑腿,都点点头,附合:那就一家出一个罢。
狄希陈看李员外眼中微有失望之意,忙笑道:其实极是容易,一教就会。
只是俺家的作坊不大,里头只有十几个工匠,倒挤不下这许多人去。
倒是在咱们中间那块地的池塘边建个新作坊才好。
李员外跟陈老蛟都抢着道:我来盖房。
李员外到底是个商人,比不得陈老蛟有气势,叫陈知府一瞪说话就不响了。
虽然李家合陈家同是中国人,然李家跟高丽极是交好,陈老蛟又是个假知府,众人自然偏着他些,都道:陈大人出钱建坊,俺们出人工罢。
李员外摸摸鼻子,自嘲的笑笑,不再做声。
狄希陈就把建作坊的要求和要添置哪些物件一一说明,最后笑道:俺家的作坊原是犬子一手操办,就叫他出来跑个腿罢。
小全哥从父亲身后站出来,做了一个罗圈揖,道:各位大叔有礼了,但有什么只吩咐俺就是。
陈老蛟是喜欢小全哥的,乐呵呵拉过他的手,道:都交给你,少什么你只合你陈老叔说!小全哥就道:陈大叔,这么着俺们同去看定地方罢。
把这一圈人都掇走了。
李员外因没插上手,慢走几步,站在阶下合狄希陈打着哈哈闲话,说起尚王今年朝贡问他家合张家各借了一只大船,就道:府上可有什么书信要捎回中国?我家的两只船都要随行回国呢。
狄希陈微笑道:若是尊船还有空地,俺打发个管家罢,也不多有些东西。
停了停又道:小女常常提起贵府两位令爱待她极好,今日还说起,说明日要到府上寻她两个耍呢。
李员外会意,笑笑拱手请辞。
狄希陈送他到门外。
正要转身,却听见吉永夫人略带松江口音的汉语:狄大人有事找中国人商量,怎么不叫我。
狄希陈的右脚伸出去又缩回来,在痛心疾首外面包上一层微笑,道:令郎去了东瀛,俺们男人聚在一处说话,不好叫夫人去的。
看吉永夫人的粉面似乎有粉掉落,他跺跺脚道:夫人,俺不晓得倭国妇人是何等规矩。
琉球妇人虽然可以随意出门,俺娘子跟女儿都是不带从人不出门的,也不会合这般合男人说话。
夫人有事说,还是请管家转告罢。
吉永夫人一双凤眼顿时变得雾气朦胧,使袖子掩着嘴仿佛要哭的样子。
狄希陈笑笑,喊边上站了好一会的一个管家:送张夫人回住处去。
径出门去了。
吉永夫人心中又羞又恼,略站一会,对那管家说:我要见你家夫人。
那管家肚内暗笑,引着她到二门,跟守门的媳妇子道:张夫人有话要合夫人说话。
那媳妇子应了一声去内帐房禀报。
紫萱正算帐呢,手忙脚乱把帐本都收起来,抱怨道:这个倭婆真是烦人。
素姐弹了女儿一下,道:你收拾什么?对媳妇子说:引她到八字楼下那间小厅坐,俺就来。
紫萱吐舌笑道:俺还以为娘要请她来坐呢。
素姐道:胡说,内室岂可让外人轻易进来?俺们本国人还罢了,倭人跟高丽人都不是好人呢,休合他们搅在一处。
想了想,又道:只怕还是来说你哥哥亲事的,你合我同去,当着孩子想必她不好提的。
说着先跨过门槛出去了。
站在紫萱身后的彩云跟冬梅都扯她衣角。
紫萱只得把才翻开的帐本又合上,学狄希陈的样子理了理衣裳,又摇头又叹气道:这些女人呀,就是事多。
两个丫头都跺脚,想看热闹又不敢跟来。
狄家在八字楼下收拾了一间小厅款待女客。
因狄家人平常都不在这里坐卧,所以照平常富贵人家的花厅一般,安着罗圈椅儿、设着树根掐的花架子、摆着苏州盆景、磁瓶,挂上挂着几轴字画,收拾的甚是清雅。
狄家媳妇子请张夫人进去坐了。
张夫人还不曾说话,素姐已是扶着紫萱进来,一进厅就朗声笑道:张夫人今日得闲?吉永夫人正要开口抱怨,看见紫萱,改口笑眯眯道:我家满子比令爱大两岁,看着还像矮一头似的。
紫萱心道:来了,娘果然神机妙算,就怕她不是中国人,不晓得中国人不能当着孩子面谈亲事的规矩。
她上前行礼,接过媳妇子送上来的茶先敬张夫人,再递把母亲,推两位到桌边坐下,笑道:婶婶这几日好像瘦了些,可是家里太忙?吉永夫人笑道:我却是闲的紧,我家阿慧这几日都在采石场盯着石匠做活,倒是真瘦了。
狄夫人,听说府上今日请大家议事,为何不叫我家去?素姐笑道:说请的都是男人呢,令郎不在家,难不成叫夫人去抛头露面?听说是商量大家伙一起建个小作坊制些家用器皿,却不是什么大事。
吉永夫人就抱怨道:狄夫人,玻璃在我国很是值钱,教会那些穷人有何益,不如你我两家合伙……张夫人,素姐忙打断她,正色道:我家已是许了大家,你不必再说了。
令郎来家,外子必会合他说的。
这事不用咱们女人搀和。
吉永夫人本是大名家的小姐,在娘家本就极泼辣,嫁给阿慧的父亲十来年,婆家因她娘家势力多少都让着她些,就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这回叫明朝女人抢白了一顿,吉永夫人面上虽然微笑,心中却是添了一股气,直接道:因着我儿子的母亲不是中国人,我们母子在张家常受白眼,我才不肯随婆家到松江去。
没想到在琉球这样的地方,你们明人还是瞧不起我们!她一边说,一边使袖子挡在脸上做出拭泪的样子。
若是别的妇人必要好言劝她。
素姐合狄希陈的家乡在八年抗日战争合日本鬼子打的交道多,当地人提起日本人没有不恨的。
素姐两口子穿越到明朝过活二十年,虽然现在的日本不似后世那么叫人讨厌,但她对日本人还是无好感。
眼前这个东洋婆子唧唧啾啾没完没了,素姐烦了,连虑面子都不想与她,就冲女儿皱眉。
紫萱摇头,素姐瞪眼。
紫萱只得微微点头。
素姐才换了微笑,安慰道:张夫人何出此言,若是大伙瞧不上你们家,怎么会这样助你们。
俺家也不借屋与你们住呢。
紫萱捧着张夫人的茶,试试是温的,移到张夫人手边,道:婶婶吃茶,谁要欺负你,俺替你揍她!张夫人正等着这句呢,弱弱的道:现在是你们家……紫萱大怒,手下反应也快,就把茶碗一倾,菊花凉茶尽数泼在吉永夫人的脸上和袖子上,不等吉永夫人尖叫,她先喊起来:哎呀呀,婶婶的妆糊啦!素姐一边忍着笑一边骂:紫萱,你这般毛手毛脚,还不与你婶婶倒洗脸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