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皇舆行了一阵,在近宫门时,女皇忽然唤了声,效远,你马上传召孙永航,南书房来见朕!是。
效远应了声即往政务房过去。
政务房里,孙永航调了内监替他搬了满书案的书卷,一叠一叠,一手执了灯烛迅速翻看。
效远入内的时候就瞧见这副情景,他扫了眼案桌一角摆着的,大约早已凉透的晚膳,几乎没动过几筷的样子。
孙大人。
效远咳了声。
孙永航回头,见是效远,这才将手中的书卷稍释,公公?效远拱了拱手,孙大人,皇上传召,南书房觐见……先用了饭再过去吧!阿全,去把饭菜热了!孙永航知他有话要讲,便一手比了比火盆子边上的一座,公公请。
效远也不客气,坐定了,头一句便是:方才皇上去瞧了骆夫人。
孙永航微愕,继而长揖作谢:多谢公公周全!孙大人客气!效远沉吟了会儿,抿了抿唇,话吐得有些郑重,跟了皇上那么多年,多少能猜到几分。
皇上此番在贵府上刻意抬举骆夫人,只怕,就是要动相家的兆头了……相家背后是个信王,这可是个难与的主儿,只怕从今后,贤伉俪便是走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孙永航低头一笑,再仰面时,已满是自傲的笑容,如夺目的旭日腾空,万丈不避其芒,多谢公公提点!永航铭记在心!这一程,自我应了相家的亲之后,便再无回头之想!效远望着,深深地看了眼,继而也微涩地回了一笑,这般坦诚直白,应了相家的亲?相家当日算是走了步下下棋,然而这曾经的屈辱,在眼前这位年轻士子的眼里,却是可以明白示以世人的。
他……大概已不再介怀曾经的自己了吧?人生是局,走得出来,何尝不是可敬可佩?出了政务房,正是子初相交,爆烛隆隆不绝于耳,效远望着远方微映着红白二光的天宇,不由吐了口气,已入新年了!孙永航没有说话,只是遥望着远方的眸中明灭着凌厉之色,一如出鞘的宝剑,乌溜溜的剑身划过,令人莫名地颤栗。
随着效远来至南书房,女皇正负着手遥望着禁宫中那片喧闹之所,宵庆还未完,大抵仍有些戏目正演着,应也有些臣子并未归家,仍在饮酒唱和。
孙永航躬身行了一礼,臣参见皇上。
女皇转过身来,抿了抿唇,便淡问,连守岁夜都不曾与家人相聚,你在心底怨着朕吧?臣不敢!臣为国效力,自属应当!皇上能将此万钧重任交付与臣,臣亦深以为荣!女皇一笑,分不清是何意绪,只踱着步过来,那你有何心得?臣于这几日遍览宫中有关匈奴文献,包括前朝的一些卷帙,臣已颇整理了一些要则,请皇上过目。
孙永航由怀中抽出一卷条文,呈给女皇。
女皇接过,却并未细看,只摆在一边,你给朕讲讲。
是。
孙永航微理思绪,即道,臣纵观史册,得此三条对匈政策。
其一,设府屯兵。
其二,战中有抚,抚以战威。
其三,战需毕其功于一役。
女皇听罢,眉宇便再无舒展,只是来回踱着步子,一圈又一圈,良久,才忽然抬眼问道:设府屯兵一项,麟王已居大,若再设府兵,只怕地方兵力过胜,到时生出祸患。
诚如皇上所言,然此祸不在眼前。
府兵一设,可立时召集当地壮丁,进行武备,又可以民养兵,就地取员,以抗匈奴之来势汹汹。
孙永航眸光炯炯,似是有团火在其中烧着,以小眚全燃眉之急,最大限度地集中碧落国力,一举打掉匈奴的野心。
匈奴势胜,屡有试探之举,因而此一战,均可规避;然碧落立国未久,民生未复,此一战,便不可久,需得一役功成,再战,则碧落已无二战之力。
故臣以为,不降则战,战则必速。
设府兵,最见成效,且,碧落时日已不多。
孙永航顿了顿,此际匈奴来犯,主因是冬令少粮,然此背后试探,不容小觑。
匈奴势强,碧落国弱,试探终不过一年,一年之后,匈奴来犯,若碧落毫无准备,则后果堪虑!女皇抚住了眉,似是那紧锁的眉宇牵出缕缕头疼,过了半晌,她忽然低问,你说设府兵,先设哪处?瀛州永治。
女皇蓦地紧盯住他,孙骏?虽是二字,却吐得极重极沉。
正是瀛州卫将军。
孙永航一瞬不瞬地承接住这严厉得近似于苛责的目光,依旧从容而淡定,如此,则与麟州兵力相当,麟王若无他心,则歼击匈奴多三分胜算矣。
到底是夫妻同心。
女皇近似严厉地盯了他半晌,终于只是略带乏力地笑了笑,你且去吧!朕再看看你的条陈。
是,臣告退!孙永航躬了躬身,朝效远带了眼,低垂着眉目离去。
正月初二,照例是归宁的日子,柔姬一早做了准备,然而愈是准备,心便愈酸愈疼。
春阳一边帮衬着,一边出口埋怨,这都是些势利小人!不过是皇上来了一趟,就尽往那儿靠了!并不很早了,然而秋芙院却到此刻令人惊异地未见半个丫鬟仆妇进来收拾,然而说是令人惊异,毕竟仍有几分预料,只是这般快……小人!原想自家小姐必定心里有气,可谁知却是幽幽地只望着窗外出神,久久才涩然回说:当日爹爹送我出阁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人家本有妻房,现是拿势逼嫁,你若非嫁那孙永航不可,往后入了孙府,全府之人对你不待见,可忍得起?我当时回说:忍得起……春阳听着不对,连忙阻道:小姐打小便是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作什么要忍?咱家又不欠着这儿,小姐凭什么受着冷待?柔姬蹙着眉,神色茫然,我不知道……有那么一些道理,她似乎一直都未尝明白。
她想要嫁孙永航,也知道爹爹很有本事,然而爹爹到底是怎样让孙永航娶她的呢?在他心里如此深刻地镂着骆垂绮这个身影的时候?她有些感觉孙永航的变化,然而,她不明白,她不懂,只是隐隐觉得不安,然而让她细思这不安在何处,她又茫然。
她素不喜思索这些事,尤其这些事还涉及到朝政,她厌烦。
她厌烦着,却又茫然着,厌烦着等待,然而对于孙永航,除了等待,她还能做什么呢?正如同此刻,他会陪她归宁吗?她不知道,除了茫然地等待,她对他,一无所知。
等到了巳半,已然等不下去,柔姬自去拜别孙骐夫妇。
孙骐与于写云的态度倒仍未有多少变化,然而这其间的亲昵总淡了些下来,若是往常,孙永航连着三十晚上不到,初一归宁更不到,自是要说几句的,然而此刻却半句不提,只略略说了些客套话就吩咐备车了。
柔姬未尝不敏感,然而这总总加起来仍敌不过孙永航始终未来的这股子失落与茫然,竟让她站定在府门口,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有些恍恍惚惚地到了相府,相渊一见只柔姬自个儿回来,心就往下沉了一沉,也没多少言语,只把女儿迎入内堂坐了,又唤来春阳,将昨儿晚上女皇到孙家的经过一一细问了遍,神色便没再展开。
相夫人只一味心疼自己女儿削瘦了,见丈夫皱着个眉,不由也抱怨:女婿没来也就罢了,女儿难得回来一趟,你怎么这会儿仍摆着个臭脸!相渊回神,看了眼妻子,又瞅瞅柔姬,心里一转,便连忙强露了个笑脸,呵呵呵呵!想着朝政上的事呢!一时想蒙了,呵呵!哎呀,柔姬呀,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这也老长时候了吧?怎么都不见常回来走走呢!上回一听说你犯了咳嗽,你娘可是把药铺都给翻了个底朝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也半句未曾提到孙永航,这个理应陪她一同归宁的女婿。
柔姬心中只觉得奇怪,也不应相渊的话,只是问:爹爹,这些天不是年假么?怎么还要想朝政上的事呢?嗯?啊,哈哈,爹爹当了一辈子的兵部尚书啦!最近又有匈奴压境,总得想好法子呀!相渊拍拍她,然而一拍之下即感觉到女儿明显有些细瘦下去的肩,脸上又是一沉,却迅速掩了。
……他,是不是也在忙这些事呢?柔姬忍不住问。
相渊丢了个眼色给妻子,相夫人立刻笑着刮柔姬的脸,哈哈,好容易到了娘家,怎么也该想想自己的爹娘吧!整天把丈夫挂在嘴边,也不怕羞!柔姬这才露了个微带羞涩的笑,与母亲聊起家常来。
一旁的相渊也在心口微微叹了口气。
一连几日,回影苑里算是络绎不绝,院门口原先积着的厚厚的白雪也早不见踪影。
起先还陪着坐会儿,到了后来,一日里要来个几拨人,吵得菁儿都没玩儿了。
溶月知垂绮素日脾性,便叫了青鸳摆出泼辣的架子,但凡是来趋炎拍马的,一概不准进。
这么闹腾了几日,溶月却也渐渐觉出垂绮的不对劲来,那冷冷淡淡的神情似是融了不太寻常的讥诮进去,小姐以往并非这样的!这一日,待垂绮交待历名去送几封信给端王及孟物华后,溶月抽了个空就问了,小姐,溶月觉着,你近日不太对。
嗯?垂绮一侧眉,继而弯弯一笑,起身走至窗台边,那一脚却起的窗架正露出一枝欹侧倾近的盘曲老梅,梅苞朵朵,芬芳微沁,却多少都带着冰雪之气,颇见冷冽。
就是这种感觉了!溶月抿着唇,以往的小姐绝不是这般模样的,小姐是温柔的,是宽和的,绝不是这般冷峭的,如同一汪寒潭。
是不是三十晚上那相家小姐跟你说了什么!溶月面带怒气,就知道那相柔姬找小姐谈话没安什么好心!说了什么……唔,垂绮一手攀着枝端,指甲拨弄着上头的萼瓣,是说了点什么,说得有理!小姐……溶月,她背过身子,使人瞧不见她的神情,相柔姬有些话说得对极了,我百般委曲承欢,何苦呢?他们都薄待我,我为什么不去恨呢?以德报怨?不,我不想作圣人。
既是凡人,那恨,又有何不可?微浅的笑意藉着梅花的清新之气传来,溶月听得直觉心窝里发苦。
小姐……溶月,你知道么,我如今很畅快!不用想那么多,只消做就是了!她突然回过身来,满目都是一种悲怆却异常凌厉的眼神。
这样的神色,如何算得畅快?溶月心中更添苦涩。
你不知道,功利是这世上最好的诱饵,渴慕一如端王妃,贪婪一如孟物华,争夺一如端王、信王,只要稍加拨动,使之原本的平衡不再……就如同涟漪,一子下去,整个湖面将不复平静。
垂绮蹙着眉说着,她的目中一片冷然,然而语气却是如此热切,似是在说服溶月,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孟物华熟谙户部,必能协助端王稳稳地控制住户部。
眼下,又即将派游击将军闻谚出征,这粮草便是可以安心。
待得这一场仗胜了。
这朝局也适时候变了。
她甚至已规划好了下一步、下下一步该怎么走,怎么搬倒相家,怎么搬倒信王,甚至,怎么报复孙家!溶月望着她,久久才回了一句,小姐,你真的畅快么?垂绮一震,继而强笑起来,呵呵,报仇,是一件极能令人畅快的事。
然那笑容看在溶月的眼里,就如同欹侧的老梅枝般蜿蜒,每一道弯,便是一道伤,这笑容,伤痕累累。
孙永航在书堆里整整埋了五天五夜,终于理出一张名单,由边关守将至知州知府,由六部员外郎至尚书,最后这一弧线划至信王,端王。
小公公,这些六部籍录劳请再还回去吧。
是。
小公公丝毫不敢有所怨言,招来另几个内监一一将成山成堆的卷帙再搬回去安放好。
孙永航拿着名单又反复推敲了一遍,终于觉得再无问题,便将纸页凑至灯火前,那火苗慢慢将之吞噬,一个个名字在烛焰里卷起,成灰。
见纸页俱成灰烬,他才从案上一角拿起一本奏表揣在怀中,大步踏出房门。
屋外已是深夜,雪霁风停,满天星斗似都压在头顶似的,闪闪烁烁,暗夜里,还幽幽捎来一股幽香,冷冽的幽香,令人心脾顿时为之一振,然而待深吸几口,却又觉得心肺间有些冷痛,忍不住想要咳嗽。
孙永航咳了声,便就着宫灯往禁宫里走,若如他所料,他们的年假就该在今日夜结束了!大年初六,离年假还有四日,但所有的在朝官员却都接到了通令――即刻入宫议事。
于是,拜完年的,没拜完年的,回乡探亲的,都十万火急地赶回天都,准备初七日的午朝。
信王、端王、相渊自是心中有数的,然而却怎么也猜不透女皇到底要做些什么。
照局势看,是战是和都有其大利的一面,当然所失也不在小面。
这会儿的朝会,想也是和与匈政策有关,只是,是战?亦是和呢?信王素来是稳的,局势未明,绝不表态。
相渊则是信王伸向朝局的探爪,一深一浅,一显一隐。
而端王总稍嫌冒进,但这进却屡屡正中女皇的靶心,同时也因那份冒,使得女皇也倾付了相当的信任。
初七这日的午朝,女皇抛下了一个是战是和的议题,便不再发过一言。
整一场朝会下来,也只剩下了端王与孟物华两个人的声音:战!然而终至朝会结束,女皇依旧没说一个字,这使得众臣都摸不着边站了,初七这整一日,天都便都笼在这阴不阴雪不雪的气氛里,只觉得冷得令人汗毛直竖,连打几个寒噤都止不住。
初八,毫无预警的,女皇调派游击将军闻谚增援支口,并许其临事专阃之权。
那战与和之议无甩定论却又似有定论,然而女皇又紧接着抛出另一个议题,是大战,还是小战。
此话一出,众臣更不敢开口了,也更摸不清女皇的意思,这死寂的朝堂之上,依然只有端王与孟物华二人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着,盘旋在众臣惊骇的神情里,盘旋在女皇审视的眼神里。
一这静,就静了五天,朝局愈发紧张,似一张已将弦崩至极限的弓,随时都可能崩断。
天都上空的云似也应了这浓得化不开的紧张似的,乌压压一片,阴冷冷的风肆虐,已掀了好几户人家的屋顶。
雪全冻住了,只压得屋梁咯咯咯地响。
破五后的闹市似也比往年冷清得多了,寥寥几拨人,小商小贩连吆喝都有气没力的,整个天都都似在屏着气等待着什么,令人紧张又不安。
这一日的午朝,照例没几个声音,女皇一怒,拂袖而去。
众臣不由更为惶恐,一时都慌了神,却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一个个递条陈想与女皇单独禀明。
这一回,是和是战,总算出了点声音了。
这朝堂也终于热闹起来,继而火爆起来,主战主和,尽在朝堂上争执,几次甚至于要大打出手。
天都头顶上的云更为阴沉了,就如同那散在女皇唇角的冷笑,雪就快下了。
正月十五,正当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时,闻谚传来了捷报。
这倒是把原先紧张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上元的花灯元宵也终于火热起来,闹闹腾腾地渲沸了整个天都。
红尘有梦,白云寂冷。
相较于百姓里的热闹,瀛州一处山寺却显得太过冷清。
深夜,只剩冷冷的残照,一网星辰,昴宿旄头,大亮中天。
夜风裹卷冰雪,凛冽似砭骨之针。
游龙走凤的遒枝疏影里,一道身影仰望着星空,眉尖长蹙,继而紧了紧身上的裘袄,折回屋中。
屋中一豆灯火,总显晦冷,但因燃着一盆石炭,倒也捱得过去。
那人往炭盆前暖了暖手,继而研磨,疾书。
月底,在女皇意态不明的情势下,朝局一片混沌不明,朝臣自然更显得莫衷所是,此时不但是端王摸不清情况,就连信王、相渊等老于政事的重臣都分不清辨不明了。
时近二月,山川一晴,然而却是又冷又燥,这雪不化,便冻得更为结实。
但毕竟是春了,回影苑里,倒是颇有些嫩芽,坚定地钻出冰雪,冒出些许嫩色,点缀人的眼睛。
菁儿仍与荻儿玩着十五那日孙永航带给他们的一对八哥,一直想着怎么逗它们说话。
溶月只嘱了青鸳好生看着,别叫鸟儿啄伤了人,自己便给项成刚缝制件春褂子。
垂绮坐在窗台下,刚回好了一封信,就见历名手拿着一封书函进园来,少夫人,这是瀛州来的,说是杜先生的。
垂绮蓦然抬起头,快手接过信,拆了封泥便展开细看,那两痕黛色自见信始,便再没舒展。
溶月一听见杜先生这三个字,也不由停了手中的活儿,赶过来瞧。
是谁送来的?历名皱了皱眉,很奇怪,那人居然是‘季幽商行’的掌柜。
溶月也奇怪,什么时候杜先生居然与商家结交上了呢?正这奇怪,见垂绮已微抬起脸,将信捏在手心,小姐,先生说了什么么?垂绮神色复杂地朝溶月看了眼,目光凝重,沉默了许久才晦涩地吐出两个字,兵危。
啊?兵危?历名久在孙永航跟前,多少也听过一些,是瀛州?垂绮似是这才注意到历名,目光中渗透了许多不知名的情绪,不是。
是北防。
匈奴兵!溶月低叫了一声,才想说什么,忽然见垂绮已然急转回去,将原先打算交给孟物华的信又拆了重写。
然而没写几行,笔尖又止,又将纸给揉了。
垂绮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几遍,才终于决断道:历名,你去把这信给他看。
历名微愕,继而惊喜,少夫人!但垂绮又继续沉着脸色道:告诉他,从今往后,我与他各自为政,两不相欠!少夫人……历名待要说什么,却见垂绮已抢在前面另外吩咐溶月,准备一下,咱们明日上东昶寺。
禁宫的南书房是一处向阳的地儿,樟柏轩朗,不废日光。
冬春二季,女皇便格外钟爱此处。
望着并未消融的冰雪,女皇拨着茶盏,一圈一圈地晃,似乎一直未曾注意过早已说完了对策,只待自己作出决断的臣子。
然而孙永航也似不急,只是从容地躬着身子,一直维持着那个恭敬的姿态。
良久,女皇终于回过头来,低低叹了声,这春,到底要何时才会降临大地呢?地气暖,天候转,阳气升,条件俱备,春自然降临。
条件俱备?女皇似是始终笼着眉,总觉这个决断过于难下,这里可牵连着那么多人!皇上圣心早有定论,然为何迟迟不肯付诸实行呢?女皇苦笑,正欲答话,效远已捧了盏汤药进来。
浓重的药味盖过了薰香与书香,混成了股极苦的味道,弥漫在女皇的笑里。
朕老了!真的老了……征战了大半辈子,兄弟姐妹也剩得不多了……就这几个了……只想着,朕这往后的小半截日子里,他们都能陪着朕!那一瞬间,女皇的声音就仿佛沤霉了的萱草,听得见枯驳的心音。
孙永航抬起头,缓缓却坚定地迎上女皇的视线,皇上,您一定更希望这往后的岁月里,您为之征战了大半辈子的碧落国能陪着您,一座山川也不缺,一块领地也不少。
女皇抿紧了唇,默了会,才道:你的意思朕相当清楚!对匈奴,和便是亡国。
而战,则必须倾尽国力,不得有任何后顾之忧,这些,朕都明白!只是……女皇仍有犹豫,孙永航瞧着,几乎就想要一叹之时,一名内监碎跑着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巫策天正卿巫释求见。
巫策天?女皇瞅了眼孙永航,挥了挥手,宣。
由着内侍引领,一名黑袍曳地的瘦削女子立定在书房内,也不声不响,行了大礼之后,那冷冷的眼珠子便直视女皇,不带着一星儿温度的声音寂静地响起:吾主陛下,天盘星象,昴宿于近日其芒忽增,大而数动,臣占之,一年之内,西北方当有胡兵大起。
这简直与时事所估不差,女皇立时就变了脸色,拂袖站起,便在案前来回踱着步子,一圈圈,似要将此处木板踏破似的。
良久,才听见她涩涩地吐出一句:星象可还昭示了什么?巫释似用冰玉雕成的眼眸连转都未转,参欲动,虎移足,五车渐明,天关聚芒,当有战事起。
女皇停下步子,朝巫释锐利地刺过去一眼,你是说,碧落当以战应敌。
巫释笼在黑袍下的瘦削的身子微弯,臣只呈报天象所昭,不干政事。
臣请告退。
然就在巫释快要退出殿外之时,孙永航突然拦住问了句:请示祭司大人,帝星如何?巫释回头朝他看了眼,依旧是冰雪之气,帝星光耀如常……碧落当有百代之祚。
多谢祭司!孙永航揖了揖,再回头瞧时,女皇已然敛尽方才愁郁,面上只现一片冷芒,如破冰之椎,亦带上了雷霆万钧之决断。
由禁宫出来,只消略微抬头,便能望见皓首银装的器山,在日光下愈发白洁不可侵辱。
孙永航望着,不由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凌厉之气来。
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口气,像是为了这一战预存了底气,背水一战,已然退无可退。
不但是他,亦是碧落。
当孙永航思索着退匈奴之兵策时,马车已至孙府。
府门外历名早已候在那儿,一见孙永航下来,就立即上来说话:航少爷,少夫人要我给您一封信。
信?孙永航面露惊喜,一把拿住了历名的手臂就往府中走,什么信?快拿来我看!历名眉目微垂,将信递了过去,同时补道:这是杜迁先生寄给少夫人的,少夫人说,把这信拿给你看,从此,从此就……孙永航快速看着,边看边分神细听,见历名支吾,又是这般言语,便有些料着,心总免不了轻轻一沉,手一扬,便止了他继续要说下去的话。
眼睛直直地盯了信一会儿,才勉强自嘲一笑,也总算……还是为了我……历名想要一叹,继而想起自己的娘曾说过的话,心里不由有些急起来,忍不住道:航少爷,我娘她说……说少夫人,好像,好像有要走的意思……孙永航听得眼皮一跳,那捏着信的手便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冷风袭过矮墙,卷起轻轻的一捧雪,露出一角青瓦。
边上的桂枝因承不住雪重,喀嘣一声,断折入地。
孙永航沉沉地看着这截断枝,忽地抬头低喃:历名,你想,如若我能取得世袭爵位……我要菁儿承嗣,她,会留下来么?历名一愕,未及回答,却见他已昂起了脸,眼神定定地瞅着北边,但凡她心里还有一分的我,我便死都不放开她的手。
她送我的同心结,他带着笑意捂住胸口,笑意无比温柔,然眼神却是精钢铸就,若她觉得残破了,我就一一补回去。
丑一点,年年修饰,即便不复当初,也不会少了半分一角!他坚信着,他与她,即便各自为政,却终归会是殊途同归,他等着,也一并期望她,不会放手。
他要赌,以这条命作赌,甚至亦是以整个碧落作赌,赌在这一场仗上。
本章完+++++++++姜身体不好……最近更新速度会放慢一些……大家见谅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