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巘。
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
凄凉吴宫阙,红粉埋故苑。
至今微月夜,笙箫来翠巘。
余妍入此花,千载尚清婉。
怪君呼不归,定为花所挽。
昨宵雷雨恶,花尽君应返。
他去那儿了么?柔姬眼神见厉,直问站在边上的春阳。
早些儿听说他居然回来了,赶着这千里之远,风尘之苦,她心疼,却也欢喜。
抱了孩子就出了门,她虽怨,却依旧心怀激切,不管如何,他疼着荻儿!总以为今晚他会来这儿,忙吩咐备下热水好菜,却是守得月上中天,只有个春阳领着孩子回来。
他,却带着那个女人的儿子去了回影苑,连半个影子也不留给她!姑爷领着,领着菁公子……春阳小心地说着,却仍在说出菁公子这三字时听得柔姬将茶碗拂于地上,惊了边上的荻儿一跳。
春阳赶紧拉过荻儿,改口道,想是不放心那孩子,人送到了,自然也该回园里来的。
小姐,您看要不要先把这事告诉老爷夫人?柔姬咬了咬唇,只幽幽地望着烛火,等会儿吧!他这脾气……白白叫娘脸上没面子,你叫人去苑门口守着,多会儿人出来了,就去禀告爹娘。
语毕,已微带泫然之色。
娘……荻儿见自己娘亲怔怔地滑下泪来,便乖巧地走到跟前,总是自己淘气,让娘亲生气了,娘,荻儿让娘担心了!荻儿,你今天和谁去玩了?抹去泪,柔姬拧眉看着温顺站在面前的孩子,沉静的眉目,远山有色,近水无痕,一抹清泠泠的神色偏就像那个人。
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无亲无缘的,这是天报么?荻儿抬头看向娘亲,只觉那素来冷淡的眼里而今更添一番恼恨,那眼神让他心里有些怕,斜挑的眉不自觉地皱了皱,温顺,甚且有些讨好地答道:娘,荻儿今日认识了个哥哥,他还给荻儿吃桃米饼……娘,他说爹爹是大将军爹爹,叫孙永航,爹爹是吗?见提到孙永航,柔姬神色一软,唇边亦多了抹笑,将儿子拉到怀里抱着,才点头道:是。
你爹爹叫孙永航,是碧落最优秀勇敢的大将军,永远打胜仗!那爹爹的名字怎么写的呢?荻儿好奇又天真地问着,哥哥说他就会写!娘,你也教我写好么?哥哥?谁是你哥哥?柔姬瞬时冷了眉目,面色凌厉起来,他还会写‘孙永航’这三个字?荻儿惊讶地看着娘亲骤然冷厉的神色,小小的身子因加重的手劲有些不适地扭了下,娘,疼,荻儿疼。
春阳微蹙了下眉,上前了一步,小姐,少爷他并不知情,爱玩也是孩子天性……话未落已叫柔姬截去,什么天性!他是什么人?你孙荻又是什么人?你今日可以跟她的儿子玩,明日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娘了?娘……荻儿被吓出了泪,只知道是自己惹了娘亲生气,然而却不知所犯何错。
他软软地叫了几声,却见娘亲容色更厉,只有低垂了头,扁着嘴在圆桌前跪下,娘,您别生气,荻儿给您认错。
柔姬看着跪在跟前的儿子,心里也辨不清是何滋味,想想的确没什么错,然而这欲软的心在看到那副眉眼时,却又是夹嫉夹恨,夹怨夹悔。
他不是你什么哥哥!他根本不是你什么人!你乱叫什么!从今往后不许再见他了!许多话荻儿未尝听懂,然而这最后一句他却忍不住了,可是,娘,荻儿已经答应哥哥明日一起玩了!哼!好,好!柔姬气极,还是口口声声的哥哥!哥哥!她的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眉目清远,长得像那个女人;脾性沉静,也像那个女人;如今找的玩伴,居然也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么?春阳,看着他,这一个月,就呆在小屋里,哪儿也别想去!娘?荻儿听见‘小屋’,心里暗暗升起一股惊惧,是那间窗子高高的小屋么?阿萍老说那儿有鬼。
小姐!春阳有些不忍,然而见柔姬脸色青白,目中蕴泪,指甲已掐得肤间隐见血痕,心中黯然,只叹了口气,便拉着荻儿离开。
下人们听见主屋里传出的破盏声,早已躲去外院,入夏的秋芙院浅虫低唱,这一静一噪使得往日热闹的院落透出凄清之意来,连带那幽幽的烛光亦显得孤夜难继。
孙永航自回影苑出来,历名便拿了孝服紧跟在后头,孙永航接过就往身上披了,步子未停,直奔正厅灵堂。
停灵七日,今日已是第五日,堂前幡联高悬,那一椁楠棺端肃地摆陈着,数幅挽联的墨迹因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哀思,而愈显浓重。
剪髻知礼,封鲊识矩,四十载含辛茹苦三荆立;星坼悲声,余香惜情,十二宫驾鹤腾云九霄回余香惜情,府中大概只有送终榻前的大伯能说上这话。
然而这联里,又有几分真情切意?温席难近榻,慈亲倚门难思见负米未成心,王裒揾泪易为别六叔……自五叔走后,最小的六叔一直是二老最疼宠的,情意也最深浓,而如今,却是连送殡都无法亲临了。
连着二老走时,六叔俱远戍边关,此番追思,弥见痛悼。
黑白单二色的挽堂里,大伯庶出的孙永佑正和老四孙永勋一起守着,刚过点,正在烧纸。
边上三五个下人正收拾着香烛。
透过濡濡的火光,灵堂显得格外冷清。
孙永航立定在堂前,只望着楠棺出神。
孙永勋抬头一见是他,着实惊了一跳: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话未完,孙永航只朝他点了个头,淡道:别声张!我天亮就走!孙永勋呆了阵,才微皱眉,瞅了孙永佑一眼,那爹娘和大伯这儿……孙永航挥了挥手,便在灵前磕了三个头,捻香供上,无妨!永佑,今晚这儿有我,你们睡去吧!他接过两人手中的纸钱,语气中有抹永勋从未听过的冷淡与坚刚,就似前儿三哥请名家锻得的宝剑,乌溜溜的剑身,寂静里不动声色的锋芒,让人心底里留着丝儿寒。
孙永勋点了个头,拉着才十五的永佑离开,在跨出房门时,忽又顿住,大哥……你,你去过……想问,却在面对孙永航眼底泛冷的询问时,咽下,菊儿,给航少爷备些热茶点心!看众人退去,孙永航正身伏跪于灵前,火钵里热浪一阵阵翻上来,蒸出眉梢眼角的水汽,沿颊滴落。
这一跪,便是大半宿,直至天色渐亮,孙永航才微扭头朝一直候在边上的历名看了眼。
历名揉了揉发涩的眼,轻轻将门户阖上。
奶奶,请恕孙儿不孝,孙儿只得守您今儿这么一晚。
眼望着静静悬垂的白幡,他顿了顿,爷爷在世时,曾经问过孙儿,会不会认命。
孙儿当日未答,今日就请奶奶代为转达吧。
孙儿不认!孙家之于天下,便是沙垒之于大江长河。
不搏激流,无以成其势;不守块垒,无以持其形。
孙家已历百年,圣意难揣,这孙家的两难是时候改改了!孙永航平平道来,明明是破釜沉舟的刚断,语出却气如沉渊,不见微澜。
奶奶,爷爷没的这两年里,您也见着了,虎狼齐集,只为争这条已日渐腐朽的船舵。
孙儿觉得,与其叫人鲸吞蚕食于汲汲营营间,不如孙儿将之推向风口浪尖,看看到底是重振声威的彪柄千古,还是大浪淘沙的土崩瓦解。
奶奶恕罪,孙家的列祖列宗恕罪,孙永航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一个家,只守得起自己专注的人!低低的语声一落,孙永航伏首又磕了三个头,起身立起。
长长一夜的伏跪,使得膝盖僵麻发颤,孙永航藉着历名的轻扶,才直立起身。
备马。
历名一怔,随即应诺出去。
孙永航再度朝灵堂看了眼,一整衣衫就往外走。
才出正屋,就见孙永勋刚从旁院转出来,一见他,微愕,大哥,你,要走了?嗯!永勋,奶奶这儿你替大哥尽尽孝!孙永航拍了拍这个小弟的肩。
好……可是,大哥你才来,不去,不稍微梳洗一下,用些饭菜再走么?孙永勋瞅着自己这位愈见冷凝的大哥,忽然觉得有些话说不上来,末了只低道了一句,大哥,你放心!昨儿晚上我已经吩咐下人了,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守了一夜,只当昨儿夜里就走了。
爹娘和……相夫人这儿都不知情。
孙永航有些微诧地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幼弟,良久才欣慰一笑,永勋也成长了,这家里有你,我也放心不少……他忽然转开眼,望向偏西的一处檐角,语意似重似轻,我不在的时候,你多担待。
孙永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重重点了个头,大哥放心。
夏日夜短,离卯时尚有一刻,天便已经大亮了。
青石砖铺就的宫廊下,已有三三两两的朝臣缓步着。
哎,相大人,听说令婿昨儿已回天都了,那可是文氏一案终于了结了?中书侍郎明远瞥见相渊亦从宫门外下轿而来,便缓了脚步,趋近轻问。
说来自那孙永航娶了相府小姐之后,孙家总算是起死回生了。
那些孙老爷子的旧日分情亦因此再度热络起来。
嗯?有这事?相渊立时转首相问,明大人,此事当真?咦?相大人并不知情?明远直觉有异,微敛了眉细思,昨日傍晚,不是有许多人瞧见孙永航怀抱两个娃娃骑马游弋么?怎么身为泰山的相渊却不知情呢?他深思地再打量了眼相渊端严的面色,心下微转,已略有些数了。
啊,他翻折着自己的袍袖,淡笑了声,想是下人看错了吧!闻声相渊也是一笑,作势吁了口气,原来是看错啊!老夫还以为我那皇上圣眷正浓的贤婿忽然糊涂起来哩!未等驰报就擅离职守,那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有加!呵呵呵,相大人得此贤婿,真是福气!明远跟着笑了几句,又道,也是啊!皇上连钰华夫人都贬谪了,想来对于令婿也是君信如山哪!说起来,前番文斓公主一事,皇上亦是托了孙家,此番……明远瞅见相渊有些眯细的双目,便敛下了话意,打了个哈哈,便拱手先行了。
相渊深思着明远的话,总是觉着有些莫名的凉意。
明远是在捧他,借着夸孙永航捧他,也是想拉拢他,继孙老爷子去后的又一强援。
但为何他忽然要提到这些?文斓公主一事,是谋逆,是十恶之首,女皇除她,借了孙家的手。
此次贬谪钰华夫人,也用了孙家的手,这二者之间有关系吗?钰华夫人自然是成不了势的,照理不必如此严苛,那为什么还要孙永航一查到底呢?今儿的朝会想也是要将这彻查的旨意颁下来了吧!女皇的用意到底在哪儿?若单单是对付钰华夫人,大可不必如此,这根本不能与文斓公主同日而语。
那……莫非是敲山震虎?相渊抬头望了望这禁宫瓦檐上的鸱吻,夏令的日光已亮射出来,带着热度,分外刺目。
他吸了口气,又复低首瞧着自己的双手,如若……真是如此,他该是什么立场?不论在谁的眼中,他已确确是信王的人了呀!女皇若是猜忌信王,那又为何要用孙永航?他是他的女婿啊!还是……孙永航已知晓些什么,与女皇有了某些默契!一思及此,相渊不由僵直了背颈。
不,不对!孙永航如若真与女皇有所默契,他断不会在昨日突然回府,这哪像是城府极深的样子,完全是毛头小子不知轻重的作为。
想至此,相渊不由失笑,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大步往前。
不过,女皇要动信王,自己绝对无法置身事外的。
信王,唉,信王啊……相渊抬眼看向正与众人说着话的明远,心中暗忖:这个明远倒是要提防着些了。
孙老爷子的得意门生,是有些灼见的。
午后的日光带着炙人的热力,浓阴亦遮挡了不了几分,蝉儿在梢头看不见的绿叶堆里嘶鸣,孙老夫人的灵前断断续续的总有着哭声,这前厅的闹腾,越发显得回影苑的一方清静。
骆垂绮正洗了把脸,方才在大伯孙骥那儿也着实费了番口舌。
溶月见她擦了脸,便递上了盏酸梅汤,见骆垂绮脸上颇露冷意,她不由抱怨了句:同一是家子人,怎么有人那么不识好歹!航少爷要是出了事,他们哪里就会好去!骆垂绮听得这话,倒是笑了,哪能那么没见识!不过是后续事宜总要商量商量。
笑意隐在话尾,颇有些意味深长。
然想到这番布置,就不免想到始作俑者的孙永航,垂绮眉色一敛,由这素日来的怨里又平添一股怒气,莫名的怒气。
溶月见她面色有异,也不多问,只把今日的一些丧仪事项一一细禀了,等她拿主意。
骆垂绮听了,忽然问了句:溶月,你觉得青鸳适合呆在这儿么?清泠泠的杏子眼此刻意绪不明。
溶月一怔,随即回道:我看是不错的!就冲她昨儿见菁儿不见了那神情,便知她的心底也是向着这边。
骆垂绮点了个头,想来是奶奶也曾嘱咐过她什么吧。
伸手揉了揉眉,她随口问了句,菁儿呢?我刚在灵堂里没见着他,又回来吃桃米饼么?呵呵溶月笑了声,重重点了个头,也不知怎地,这么爱桃米饼,我昨儿做的几个全不见了,想也是菁儿偷溜回来吃的。
也真是,正餐就没见他那么听话!唉,这孩子,就是淘气!骆垂绮笑叹了声,然却没有半分的恼意,这会儿不知又溜去哪儿玩了!小姐放心!我今儿已托历三娘嘱咐了门房,菁儿只在园子里玩,就由他玩吧!溶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池塘是上回做了铁规矩不许近的!菁儿素来听话,这个教训过了的错,他不会再犯的。
嗯。
骆垂绮应了声,又喝起酸梅汤,眼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
这间屋子原本是用作厨仓的,多年只堆放些大物件,少有人进出,因此便带了几分阴森。
孙荻缩在一边的角落里,睁着一双略呈杏仁形的眼,乌溜溜地四处看着。
阿萍曾说过这里晚上有鬼,真的有吗?真的只在晚上出来吗?白天会出来吗?他不想怕,但脑子里却忍不住冒出这些疑问来。
他一直很听娘的话,也听春阳的话,鬼应该不会来抓他吧!可是,可是娘为什么要把他关到这儿来呢?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错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叫了声哥哥。
哥哥是哥哥啊,难道娘不喜欢他叫哥哥?可是他喜欢!哥哥笑起来,就像娘搂他的手一样软乎乎的,而且娘会打他,哥哥不打他的,还说他长得像小老鼠。
他想和哥哥去玩了,可是,现在他却被关在这里,哥哥会等他吗?等不到他,哥哥会生气吗?也像娘一样打他吗?孙荻抱膝缩坐在墙角,有些发怔。
忽然,他听到一阵古怪的吁吁声,孙荻直觉抬头看向窗子,那里刚好探出一颗小脑瓜,精灵似的神气便扑入眼帘,一扫整间屋子的阴森与腐朽,劈入一室阳光。
弟弟,你怎么不在那儿等我?我们昨日约好的!亮亮的声音抱怨着,脑袋却一直距趴在窗前。
哥哥,我……孙荻瞅着他,有些愣愣的,而菁儿却早在那边自行猜想,啊!我知道了!你一定在和你娘躲猫猫对吧?哈哈,这地方这么简单,你娘一定很快就找着你了!跟我来,哥哥带你去一个躲猫猫的好地方。
可是门锁着。
孙荻还记得,春阳出去的时候,在门上面拨弄了一阵子,又听见‘喀嚓’一声,好像是落了锁。
哈哈,这太简单了!你从窗户爬出来就行了!我在外面拉你!小菁儿分外兴奋,在为自己忽然办成了件大事,声音都不自觉地蜇高了几分。
好!孙荻受着这笑容招引,终于抛下了娘亲以及春阳的教训,一骨隆爬起来就朝窗边走。
甫一出来的两个小家伙,不知是因为没站稳还是怎地,双双摔了个跟头。
菁儿瞅着俩人的狼狈哈哈大笑,孙荻看着哥哥,却不知他为什么要笑,只是心中很为舒坦。
他爬起来,也不管手上的泥,只回眸往那爬出来的窗口瞧着,脑袋里空空的。
别看啦!我们悄悄溜出去,再悄悄溜回来,别人一定不知道!菁儿拉拉他的手,很作势地往四下里小心打量着,快走吧!我们去挖知了!老菜头爷爷上回给他看过的,说是长在地底下。
菁儿一直觉得奇怪,那个丑丑的东西怎么还能当药吃呢?愈发好奇的菁儿拉了孙荻的手就跑,接着,便是满后园地挖,结果自然是半只也挖不到。
两个小家伙根本没这个耐心往深里挖,往往挖个小孔就换地儿了,倒是满园的花花草被拔了不少。
虽然没挖到知了,但俩孩子倒一直挺开心的,玩得满身泥满头汗之后,菁儿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对玩得脸儿通红的荻儿道:我们去吃桃米饼!荻儿想着日前吃在口里的那股香甜,也不由咽了咽口水,肚子跟着饿起来。
他摇着菁儿的手,哥哥,我肚子饿了。
嗯,我也饿了!菁儿听着荻儿叫在耳边的一声‘哥哥’,心里有些得意,便装着大人样微微昂起头,拉着荻儿往回影苑跑。
然而一入园子,菁儿就马上换了副模样,看得荻儿有些奇怪,又有些有趣。
好不容易摸到堂屋边上,菁儿抱着廊柱往里一探,终于吁了口气,嘿嘿,没人!咱们快去吃!将近酉时,溶月歇了手中的针线活,展开比了比,觉得还算满意,便收拾了,从偏廊转回屋里。
路过后房,见骆垂绮已坐在案前看着一幅画,便走了进去。
小姐,怎么不多睡会儿?太夫人的丧仪虽说由夫人办理,但许多细务,实则全由小姐勾划着,也着实繁重。
有些日子了,都睡不踏实。
骆垂绮闻声抬头,就说我,你自己不是?她浅笑着扫过溶月手中提着的针线篮子,里头一件浅褐的立领大袖襦 成刚又弄破衣裳了?溶月脸儿微红,笑着,这回倒不是,近来他已经注意多了……想着他是武职,衣裳总是费的!骆垂绮瞧着她脸上的羞涩,心头倒是宽慰许多,项成刚是个粗人,但禀性不坏,溶月能真心喜欢他,总算上天没对自己赶尽杀绝。
小姐,你又看什么画呢?溶月见她专注着画,便凑上前瞧了几眼,咦?这不是老爷的那幅《鲲鹏万里云》吗?骆垂绮眉微微一挑,你觉得是吗?嗯?溶月不解。
这已是第三幅了。
她拿起案上的笔,毫不珍惜地便往那幅大作上挥下一笔,墨迹洇开,已属废品。
骆垂绮卷起画,交给溶月,你把这画交给历名,让他再托信差回给孟大人吧!半年之期快到了,孟物华,他到底有多少决心呢?嗯。
溶月小心收了,并不多问。
骆垂绮微仰起脸,轻轻一叹,继而问:菁儿是不是又跑去哪儿玩了?睡个午觉,先还好好地,趁着她睡沉了,就马上偷溜出去了。
呵呵一提菁儿,溶月就笑了,我瞧见了,贼头贼脑地从你床边上翻下来,还差点撞上椅子呢!她笑了一阵又道,小姐,也不用担心!菁儿虽是贪玩,可不会出了分寸!瞧他定是等你睡了才溜,还冲我直摇手,就知道这孩子还是挺有孝心的。
虽想玩,还是怕吵着你!小姐,孩子还小,只要康康泰泰的便是大安了。
也是。
骆垂绮拢了拢发,点了点头,与溶月两人一齐往前厅走。
走至玄关,却听见里头有些响动,二人先是诧异,既而又是好笑好气。
准是菁儿玩得饿了,回来偷吃!进门一看,果不其然,菁儿正抓着一块桃米饼往嘴里塞着,只是,他边上也有个小娃娃,一身的污泥与菁儿相类。
骆垂绮细细打量了眼,心中微沉,那笑意也敛了三分,只是温淡。
溶月此时却是全然板下了脸,菁儿!菁儿猛吓了一跳,手中的桃米饼差点也掉了,手忙脚乱了一阵,才爬下凳子,耍赖皮似的笑着唤:娘,溶姨!骆垂绮温淡的眼光扫过两人满身的污渍,以及那双沾了泥巴的手,杏眼微垂,溶月,先带他们去沐浴,换一身衣服才准吃东西!菁儿在娘亲面前不敢造次,乖乖应声。
溶月沉着脸上前,准备拉了人就走,谁知菁儿一手还拉着有些怯懦的荻儿。
溶月朝荻儿也扫了眼,见他短小的身子有些畏怯地缩在菁儿的身后,虽有惧意,然那双沉静宁秀的眉目却幽幽丽丽的,倒是有几分熟悉之感,可见外面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溶姨……荻儿见溶月冷淡的眉眼盯着自己,便微微挺了挺身子,极轻地唤了声。
怯怯嫩嫩的声音,让人无法动气,然而憋在心里不得发作到底窝囊,溶月微哂,荻公子,奴婢不敢当。
她微一屈身,还想说些什么,却听骆垂绮在边上淡道,先去吧。
溶月点了个头,便不再多言。
准备了两桶水,却在菁儿淘气的坚持下,两小家伙都挤在了一只桶里玩。
溶月先帮菁儿褪了衣服,再不情愿地服侍荻儿,然而待褪去衣物,要抱入桶里时,却有些惊愕地发现,那柔细稚嫩的小腿上有数道於痕,红红青青的印子,不管是何人身上的,但映着这么一个沉静宁秀的孩子,总觉突兀。
溶月皱了眉,憋了会儿,仍忍不住轻问了句,这是你娘打的么?荻儿轻垂着头,唇抿得紧紧的,有些怕。
溶月叹了口气,不由态度软了许多,轻轻将他放到桶里,菁儿玩得正高兴,见玩伴来了,更是直拿水泼他。
溶月头疼地看了会儿,终于决定随他们去了。
半刻钟后来看,屋子里已少有干的地方了。
溶月瞪了二人一眼,与青鸳各拿了块干布,将两孩子裹着抱出浴桶。
待两小家伙端坐在圆桌前吃着桃米饼,喝着酸梅汤时,总算又是干干净净、秀秀气气的小公子了。
骆垂绮静静地看着他们吃饱,才正声问:菁儿,你今儿去玩什么了?菁儿一听娘亲问话,立时挪了挪小屁股,滑下凳子,在边上规规矩矩地站好,菁儿去挖知了了,娘!一旁的荻儿见状,也跟着在边上站好。
骆垂绮见状,不由也朝他看去,细细打量间,额际轩朗,眉黛清秀,那鼻,与菁儿无二,都像极了孙永航。
那唇廓,她胸口一闷,转开了眼。
荻儿见她瞅着自己,觉得自己该叫,然而有了之前溶月这一处,他又有些怯意,那声不甚清楚的娘便在喉间翻滚了下,听得不甚分明。
然而骆垂绮却听清了,正因听清了,唇际又添淡漠,想来,那相柔姬从不曾提起过自己的存在吧。
也是,何必提起呢?她自嘲一笑,轻道:论礼,你该唤我大娘。
大娘。
荻儿有些着迷地看着骆垂绮有些亲近地低语,虽然那笑意并不多暖,但这温和却让他心中觉得异常留恋。
这一声大娘他唤得用心。
嗯。
她略应了声,仍正色问着菁儿,那你今天认字了吗?菁儿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娘亲在问你,菁儿?骆垂绮语声也未见严厉,然而菁儿却已怕了,菁儿……没有认字。
你没有认字,却先去玩了……你说,要受什么罚?菁儿扁着嘴,眼中渐渐畜起了泪。
一旁的荻儿咬着唇看着,心中虽然也怕,却仍是勇敢地开口:大娘……哥哥是因为要带我捉、捉……捉……他心急地要说什么,然后却忘了那虫儿的名字。
骆垂绮眯着眼听他那声哥哥,再细细打量着这两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只觉得发空。
怔了半晌,她才仰起头吐出一口气,罢了,这一次就暂且记下。
但是,她瞧向自己的儿子,接下去要干什么,你知道吗?菁儿一听不罚,简直大喜过望,当即将平日教的那句大声背了出来:今日事今日毕!荻儿听着全然不懂,想问,又不敢说,憋了许久,终于看着已翻开册子开始认字的菁儿期盼着道:大娘……我,我能跟着哥哥一起认吗?骆垂绮眉宇微扬,你娘会教你。
他娘把他关在黑屋子里!一旁的菁儿三心二意地插了句嘴。
骆垂绮扫过去一眼,菁儿立刻低下头。
是这样么?荻儿咬着唇点了下头,又马上道:是荻儿不好!惹娘生气了……孩子毕竟只是孩子,然而怎么教,却与她无干了。
骆垂绮有些淡漠地想,既而应允,你若是想,便过来学。
谢谢大娘!荻儿开心极了,歪着脑袋便跑到菁儿这边,与他一同看着那些全然不识的字。
不多时,那矮了少许的小书案上便有一个孩子在故作老气地念,一个在认真地跟着学。
骆垂绮看了会儿,起身走出屋外,斜照带着不退的热浪袭面,然而她的心却有些凉,能一起学……也好。
眉目渐渐幽深,敛尽所有意绪。
溶月,晚些他的衣物干了,你收好,带着人一起送回去。
溶月应着,又道:仍换回他家的衣物,不省事?夏日的日头有暑气,这般曝晒,孩子易沾暑热。
骆垂绮淡道,孩子的身子总是单薄的。
溶月微哼了声,他娘自个儿也不把孩子当回事,哪还用我们外人来操心!嗯?骆垂绮侧目。
给孩子洗身子的时候,我看到小腿肚上有数条淤青……打得也真是没轻没重!溶月扫了眼挺认真在认字的荻儿,心忖:也是个挺乖巧的孩子,嗟!没福气!日影西斜,云霞汇聚,火红一片,骆垂绮默默看着,终究未发一语。
这晚用过饭,溶月将孩子送回了秋芙院,回来时已气得脸色发青。
正巧项成刚来看溶月,顺带也带了些玩意儿逗小菁儿玩,听得溶月的回话,立时火暴脾气发作,要冲去揍人,溶月死活拉住,才免了事。
唉,我就说几句,你干什么!溶月忍不住数落他。
骆垂绮静静看着,忽然道:溶月,那件赶了两天的衣裳怎么不给成刚试试?溶月一听微红了脸,有些扭捏地去拿衣裳,项成刚也转了脸色,搔着头皮傻笑。
骆垂绮看着溶月出了玄关,忽然道:成刚,溶月的委屈,我总会惦记在心里,你放心。
她唇角的那朵笑容始终未变,似是在说着家常的温言暖语,觉不出半丝怒意。
项成刚听着有些不对,却又觉不出什么不对,只好应了声。
不一会儿溶月拿着衣裳过来,一切便又复平静,波澜不兴。
那一夜,荻儿仍是受了罚,并明令不准再与孙菁见面,然而挨了手心,也罚了跪,却始终挡不住两个小娃娃间的情谊。
小菁儿时常偷偷溜着来,出不来时,便趴在窗台上教荻儿认字;下人一不注意,两人便溜出去玩,仍玩去回影苑认字,渐渐还背上了诗,很是长进。
柔姬看不住,春阳也看不住,打也打,骂也骂,然而素日乖巧的荻儿就这事上始终是扭不过性子来。
柔姬黯然,却也无法。
送完了孙老太太的殡,一切又回复平静,这么过了七日,五月初八,相家二老遣了小厮来问柔姬,今年的芳辰如何过法,办在孙家,还是回府。
于写云自是满口拦在前面,要在孙府里办酒。
然而话才应出口,大房却发话了:老太太的丧期还未过,家中怎能开宴?柔姬想着去年的热闹,又兼之孙永航仍未回都,荻儿不贴心,心中早已悒悒,此时又听说这般,不由开口抱怨,也是好久不曾与爹娘聚聚,心中着实思念,也想趁着这次回去看看,还望娘恩准。
于写云有些难堪,知晓此一回去,相府定然心中不快,然而大房的话也是立得住脚的,这守孝的二十七天还未过呢!孙骐皱眉思索了一阵,柔姬,你是孙家的好媳妇,荻儿又如此聪明伶俐,这还不兴给过个生辰?他呵呵一笑,这样吧,这大府大院所有人集起来到底也吵些,又拘礼,不如咱就自家房里的人聚聚……他瞅了眼有些沉下脸的柔姬,忙讨好地再补了一句,要不再叫个戏班子!日前天都里都传一个叫《追魂》的戏不错,咱就叫一班子来!柔姬但听得这般说,多少也打散了些心中不快,便道:叫爹爹费心了!不费心!不费心!孙骐笑着,转过身子即是皱眉。
晚间,大院里大伯孙骥忽然与孙骐吵了起来。
你这个不孝子!娘尸骨未寒,你就要在大办戏班来寻欢作乐了?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孙骥沉眉怒骂。
孙骐也有些辞穷,听了几句骂,到底也忍不住,我不用你管!哼?我不管?我不管谁管?孙骥指着他骂道,娘才走几天?啊?她含辛茹苦养育咱兄弟几个,吃过多少苦?你,你就是这短短二十七天也忍不住?你还是人吗你!孙骐憋着声,心中怒极,然而偏偏找不着什么理。
这厢两兄弟大吵,早已惊动了孙府上上下下的人,一干仆众个个围在边上瞧热闹。
而大房的长子孙永佑也在此时搀了族中的大长辈过来了。
堂叔公,您老怎么来了?孙骐瞅见这老头都来了,顿时头皮发麻。
同时心中亦奇,远在天都东郊的堂叔公,都已经九十开外了,怎么消息还那么利索!我,我再不来,你这个不肖子孙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吗!堂叔公敲着手中的拐杖,浑身气得发抖。
堂叔公,我……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守孝期间居然要办什么寿,这不懂孝道、不顾廉耻的事还是头一次听到!孙家、孙家怎么出了个你这样的子孙!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堂叔公!您消消气!我不正骂着三弟嘛!孙骥立即讨好地搀过老人,将他扶至厅堂里坐着,赶紧奉茶。
哼!你身为族长,居然要眼看着弟弟犯下不孝大错,你这个族长怎么当的?这传出去还像话?简直丢尽了孙家的脸!老人兀自气呼呼地,奉上的茶也给拂在了地上。
他瞪着堂前躬身而立的子弟,忽然问,老三!你这是要给谁办寿宴啊?孙骐热出了一身汗,支吾了半天,见推搪不过,只好答道:给媳妇。
语罢又急忙补上几句,她初入孙家,就给生了个大胖孙子,又挺乖巧懂事,所以才……哼!老人一跺拐杖刹了他的话,什么乖巧懂事?在祖母丧期就大肆要长辈替她操办寿宴,好大架子啊!这样的媳妇还算什么乖巧?算什么懂事?简直是有辱家声!来人,把她给我叫来!叫……孙骥见真把人叫来,对于相家到底难堪,一个不舒坦,对于孙家还是影响极大,不如见好就收。
于是他急忙拦了拦,叔公,何必动气!您老身子要紧,可别气坏了身子!那媳妇该教训,有我们也就够了,哪还用您亲自出面!那你们也要给我教训好喽!堂叔公冷冷道,指着孙骐骂,你也是个做爷爷的人了!怎么就那么糊涂!你三房里航儿是个明白人,在族中也素来是个好娃,怎么就讨了这么个媳妇!嗯,我还听说现在这个没家教的是二房,大房是当年一代名相骆清晏的闺女,嗯,高门低户,家学就是有差别!孙骐与于写云听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眼看着在众人面前丢了丑,又皆因相柔姬而起,心中不免有些怨责,是以也未加辩解,只巴不得这老头子快些送走才好。
这么闹腾了大半晚,好容易送走了这尊佛,孙骐又觉对相家不好交待,想了半天,索性不管,任相柔姬自己折腾。
原本心底有些期盼的相柔姬见此事闹到如此地步,也只得作罢,此时回相府也不妥当,这生辰只好草草了事。
当晚堂叔公的责骂自然没人敢去说叨,但风言风语仍是不免,毕竟有些传入耳里,相柔姬听了只心中干气,却又发作不得,闷了几日,受了暑,颇吃了些汤药才见好。
大房的孙骥见三房的气焰有所收敛,心中也不无得意,那安缨原先嫉妒着骆垂绮,眼下却又眼红起相柔姬的得势,此时见相柔姬挨骂,心中也着实出了口气,爹,这回三房可算是触了霉头了!哈!可不是!孙永佑也跟着在边上大笑。
骆垂绮冷眼瞅着这三人,心中不耐,便将眼光放在一直闷坐着不语的戚荃身上,等三人笑够了,才轻道:大伯,爹娘的心全叫相柔姬给蛊惑住了,连如此大逆的事也能开口答应,唉……幸亏大伯是族长,也只有您才能镇得住了。
孙骥扫了她一眼,笑着喝酒。
只是,今日若非是大长辈在,只怕相柔姬也不会轻易服软。
唉,相家,到底尚书的手能遮起一片天哪!骆垂绮依旧轻言细语,眼神望着戚荃不知何时拿起的针线活儿。
孙骥闻言,将酒杯一搁,敛起了笑。
言语之胜,毫无用处,关键还是在权。
孙骥也是明白人,今日一闹,固然是在族中立了些威信出来,然而也得罪了三房身后的相家,今后的日子,不可不虑。
他想着往后的可能会有的麻烦,心中又忽然后悔,继而怨责于骆垂绮当日的劝言。
你也知道那尚书府不好惹,怎么当日还鼓动着我出头?骆垂绮早料到有此一说,根本不见微澜,语声平平道:大伯怎么还没想明白呢?相家一日当权,三房就永远盖过您这族长一头,大哥,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她微微转过脸,浅笑,握在手中权势,又有谁肯轻易让出呢?孙骥闻言不语,骆垂绮瞧了会儿,再下一记猛药,想要,只有抢过来。
怎么抢?安缨急问。
骆垂绮阖了阖眼,轻吐一口气,抿了口茶,是平江的岩茶,芳香四溢,却不是她的口味。
略一皱眉,她道出今后的大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