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畔霜前偶得存,苦教迟晚避兰荪。
能销造化几多力,不受阳和一点恩。
生处岂容依玉砌,要时还许上金樽。
陶公没后无知己,露滴幽丛见泪痕。
这是柔姬终其一生都忘不了的日子,那一日,九月廿八,母亲亲为她盘起金鸾娇的发髻,暗合了鸾凤相交的愿盼;黛描柳眉,胭打双颊,红贴菱唇,墨画鬓弧。
她仔细端详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娇面晕红,艳色夺人,左鬟一支银镀宝蝴蝶簪,前配一双四蝶金步摇,右鬟一支宝蓝镶玛瑙金钗,仍有一对翡翠孔雀细金珠花,花色虽多,然因物件精细小巧,佩于她乌墨般的云鬓上只增富丽,却并不显累赘。
这秾艳中带点清傲的美,让她亦微微有些吃惊。
然吃惊过后,她心中亦是暗喜,那骆垂绮才貌闻于天都,自己亦曾见过一面,然而美则美矣,怎敌她今日之艳?众人装扮毕,相夫人又上前细细端详了一番,目露欣喜,只拉着女儿的手,笑叹:柔儿真是大人,出落成个美人儿了……语未毕,又添几分感慨,眼中并涌上泪意。
柔姬一瞧母亲落泪,她心中亦泛过一层酸楚,想自己长成,却多是任性,终未在母亲身畔体贴孝顺。
而今出阁,回头想想,柔姬亦觉自己亏欠双亲良多。
此番出阁,她是遂了心愿,可爹爹有多少隐怒?堂堂尚书府的小姐却只嫁作如君,想来爹爹亦受不少非议吧?然而此刻,爹爹却是倾力将她的婚事办得热闹生姿,声震天都。
以妾的身份,她却是六礼俱全,请了堂堂信王爷作主婚人不说,还从御花房购得各品牡丹。
眼下已近十月霜寒,然而,她的花轿上却缀满了名贵而不当时令的牡丹,艳冠群芳!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盈盈一拜,娘!女儿……女儿去了……忽来的心酸泛涌而上,让泪再也矜忍不住,娘……女儿,再不能侍亲在侧,您和爹爹只我一个女儿,往后……可要多保重!相夫人听得一时哽咽出声,想来亦是欣慰亦是心疼,只不住拿帕子擦着眼泪,半晌,听那外头的迎亲礼乐已吹过几遍,方才回过神来,忙将女儿脸上的泪迹小心擦干,拍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嫁了人可不比在家里!需要好好为人妻子为人媳妇!你……你既是喜欢那孙永航,便一切随你,可只一条,但凡受了委屈,也不必忍着,娘这儿永远是你的依靠!娘……柔姬又似要哭出来,一旁的喜娘见了,忙上前打着圆场。
嗳哟,相夫人!小姐这可是嫁人哪!小姐貌赛天仙,那夫家疼她还不及呢!哪会叫她受着委屈!来!得快些了,迟了误了吉时可不好!喜娘一个眼色使过去,一旁一丫鬟忙将喜帕送上。
相夫人亲接过了,再仔细端详了女儿一眼,这才将喜帕盖上。
红喜帕遮住了柔姬的眼,红红的一片,瞧不见什么,只听得耳边母亲一声压抑的哽咽,她便由人扶着出了闺门。
耳边是迎亲的唢呐吹得介天响,爆烛声声炸响在耳畔,响得她再听不见什么。
花轿将她送出相府,那声势震天的排场,她自然也没亲眼瞧见,只是事后才听人道出这盛世红妆,天都里除去皇家,便属她相柔姬的出阁最为耀眼。
花轿,是名副其实的花轿,以各色牡丹缀饰,蜜娇、朱砂红、凤头红、素鸾娇、紫云芳、玉天仙、绿蝴蝶,红的、黄的、粉的、桃的、绿的、紫的,缤纷各异,羡煞人眼。
一路有花娘撒着芍药并玉色百合的花瓣,几里红绸,由相府一直铺陈至孙府。
迎亲遥遥的队伍便在这红绸铺就的道上缓行。
而身后,相府即刻摆开宴席,买尽了天都的女儿红,大宴相府,但凡贺喜上门者,一概入席。
而孙府,孙骐夫妇因有信王作主婚,更觉容光倍增,只喜得心花怒放,连儿子神色抑郁亦丝毫不放心上,只注意着信王是否满意。
因有信王在,卖足了面子,众人也都就计较孙府的老太太竟未出场,只这厢热闹。
迎拜了三礼之后,便是新娘新郎入洞房挑喜帕。
柔姬满怀欣喜地等着孙永航挑起喜帕,好让他瞧瞧自己是如何美艳动人,半分不输那骆垂绮。
然而,等那喜娘连说了三遍请新郎挑喜帕的请后,柔姬仍不见眼前的蒙红有丝毫掀动。
她愣了愣,心头微沉,然而亦不好说什么,只能等。
又等了许久,柔姬终是忍不住想开口相询了,……唇微启,却猛见眼前一亮,她吃了一惊,只恍然地瞧去,那喜帕已叫孙永航抓在手中。
烛光里,只见他眉宇微有憔悴,目光涩涩,直厉厉地瞅了她半晌,才忽然一笑,相小姐,别来无恙。
柔姬一愣,再料不到他竟道出这一句来,怔了会儿,才思要答,却见孙永航早回过身去,将系在他身上的喜绸解去。
而一旁,喜娘看得微愣,待要阻止,又瞧见孙永航格外深沉的眼神,只好隐住,一边尴尬地使眼色给丫鬟。
丫鬟这才从有些接不着令子的神情惊过来,连忙将喜盘捧上前。
喜娘接过,咧开了嘴正欲说,孙永航去挥了一记手,扔什么呀!当日我和垂绮成婚的时候还不也扔了?呵呵他微微一声淡笑,也只是睡的时候硌得慌,讨了个口头吉利,却是吃足了苦头!柔姬,咱还是撤了吧。
他回头朝柔姬一笑,柔姬心头一喜,正欲也回他一笑,却见他早回过头去,当下只好也应了声,然而应声才下,那边,孙永航早将系着红绳的合卺酒一饮而净。
柔姬微诧,才欲询问,却见他将自己那杯亦端起来饮净了。
一时屋中静极,喜娘丫鬟俱愣愣地朝他傻看着,再说不出半句话。
孙永航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她们的目光,只朝自己上下瞧了几眼,然后瞅至合卺酒盏上的那一根红绳,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这是合卺酒啊!呵呵,我一时忘了,以为这一辈子只吃一回就够,上回记得牢,这回早给忘了。
只一时渴了就喝了……唉,其实也不过就那些虚礼,麻烦又了无意趣……呵呵,柔姬,你介意吗?如果你觉得必要,那咱们再来补过,如何?柔姬瞅着他笑望着自己的脸,忽然之间心头泛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唇抖了抖,泪已噙在眸中。
孙永航瞧见,微冷了笑,立时别过身去,既然都不介意,那就撤了吧!啊,柔姬,你先好好歇息,我去前头应酬应酬就来!说罢,他长身推门而去,竟是再无回头朝她看一眼。
正礼一下,孙永航拜过主婚人信王,信王便辞了回府,待送出府门,这厢便闹开了场,直拉着新郎倌喝酒。
席间敬酒,孙永航下意识地喝得很猛,素日的友人,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各房的亲眷,但凡沾着亲带着故的,他一一敬下来,半分不肯叫人分代。
孙骐看得心中暗急,奈何人多语杂,又兼亲家相渊也都在场,只能尴尬地陪着笑,连连举盏,同时亦唤自己的另两个儿子永彰、永勋前去挡酒。
孙永航来者不拒地猛喝着酒,根本不理两位兄弟在旁挡酒的意思,旁人倒还觉不出什么,一齐在生死场上拚过命的闻谚却隐隐觉出了什么。
他虽不知到底因为何故,但也知道如此不妥,便起身立起,一下拦住了营里别将敬过来的一大海碗:哎!你这肚里养了酒虫的,别老借着将军的名头讨酒喝!将军既是延了你来,自然能让你喝个饱,拉扯什么!正经让将军回房陪陪嫂子才是!他一把夺过孙永航手上的酒碗,与那别将一碰,来!要喝兄弟陪你喝!管叫你今儿趴下!说罢便先干为敬,一气喝了。
那别将见是如此,也不甚在意,只哈哈一笑,好!有闻哥哥作陪,小弟我也得了个酒伴了!哈哈!说着,也是一饮而净,再不纠缠着孙永航敬酒。
孙永航默默地朝自己空了的手看了会,才转向已与众人拚在一处的闻谚,眼神极淡,这边番的酒水下肚,他的神智竟是异常清醒,半点没有糊涂。
他回过头,眼神透过一架屏风,朝正堂里间主席上的相渊逼了过去,冷冷地二目相接,孙永航撇开一群仍想与他对酒的人,迎着相渊审视中带着思量的眼神,快步走了过去。
人至席间,孙永航已是俊容带笑,眼神微散,仿佛已有些不胜酒力。
啊!永航今日首敬岳父岳母大人,小婿在此亦敬您二老一杯,多谢配赐佳人!说着,也是一盅相敬。
相渊本道这孙永航定会有所怨怼,却不承想,他是如此识时务,如今看来,他家柔姬在孙府里亦不会受什么委屈了。
相渊心中宽慰,对待孙永航的态度亦有所和缓,当下也是一笑,呵呵,柔儿自小娇惯,今日之后,可是将这烫手山芋丢给贤婿你喽!他哈哈一笑,也满饮了一盅。
孙永航笑意半分未收,仍行一礼,泰山放心,小婿得此佳配,自当珍惜万分!语毕,他又向孙骐一拜。
知子莫若父,孙骐早瞧见儿子眼底深处那抹冷寒,亦注意到他执壶极紧,虽这番应对看来似乎无事,但亦不承想他会对自己有什么举动。
如今这郑重一拜,立时唬得孙骐心神微惊,不知这儿子有何作为,只小心翼翼地不敢作声。
只见他亦执壶斟酒,膝行至前,提杯高举过头送到他面前,爹,您半生操劳,只为儿子,如今孩儿已经长成,深知爹爹心中挂累。
孩儿仅以此酒暂代抚育之恩!从今往后,儿子定不负爹爹期望!一番话落,他猛地将酒往口中一灌,明晃晃如刀背刃光的眼神直射向孙骐。
孙骐原本拿着酒盅的手轻轻一抖,险些泼将出来,只勉强陪着笑意,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此时孙永彰也正回到孙骐身边,眼见着场面有些冷,便陪着一笑,爹啊,现下已过亥正,大哥今儿成婚,嫂子可还在屋里等着哩!孙骐听得此话好比是死囚遇了赦,然瞅见相渊神色,又不便直言,只得勉强笑了笑。
相渊一听此说,想着女儿新房无趣,现下也已晚了,正该新郎回房才是,便也跟着道了句,呵呵,论时,也的确有些晚了……边说,边瞅了孙骐一眼,打趣道,啊!已过亥时了呵,新郎再不回房,只怕新娘一不高兴,可就不许洞房了啊!哈哈哈!新郎倌,快回房去吧!说着,连连拍了拍孙永航的肩膀几下。
孙永航冷眼扫过被相渊拍过的肩膀,唇角微乎其微的掀了下,仍带着笑意朝席间众人一揖到底,既如此,永航告辞!呵呵呵,去吧去吧!孙骐眼见着儿子离去,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继续应付着亲家说笑饮酒。
孙永航退出外堂,却并不往新房走来,反而折向北,行过正房正院,在正房内院一棵临窗的银樨树下站定。
屋里隐隐传出些声响,他忍不住凑上前细听:唉……孩子,是奶奶不好!是孙家亏欠你呀……孩子,你恨奶奶吧!是奶奶心中存了私……这身子、这身子虽不行了,可究竟还能撑得起来,是,是奶奶对不起你……垂绮,你哭一声,你但凡哭一声,奶奶心里也好受些!孩子……奶奶知道你怨我,怨孙家,怨航儿……可这一次,真的不能眼看着孙家就这么完了……孩子啊!千错万错都是奶奶的错!都是孙家的错!你恨着奶奶也好,恨着孙家也好,可就是别恨着航儿哪……那孩子心里也苦!他也苦啊…………恨谁?我还能恨谁去啊?呵呵屋里头透出两声冰冷异常的笑声,锥刺般扎入孙永航的心底,一抽一抽地攫住呼吸。
我恨您?您做了什么?您又能做什么?我恨了又有什么意义?孙家?我恨!你们孙家整一户的人,我都恨!可恨了,我又能如何?眼下我不过也在你们孙家讨口饭吃,也不过是瞧着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孙家的骨肉……但凡没了这些,我还需要活着么?我还能活着么?孩子!你别这么说!奶奶,奶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幽幽地一长叹息,却是夹着恨意的自嘲,说什么对不起!我能恨的就是我自己,我的爹娘!我只恨我爹怎么那么早死!我只恨我的娘怎么那么狠心撇下了我!我只恨我没一个可依可靠的亲人!呵!说来也是,我骆垂绮如今还有亲人么?舅舅舅母早些还来探过我有了身孕了,可一听说要娶那相小姐过门,便再没一声一气了……疼我爱我怜我的亲人原早就死绝了!我还哪来得依靠?但凡算得上的,却又叫你们给卖了……呵呵,也不知是真卖了假卖了,或者,早就给杀了,丢在不知哪儿的荒草地里……我骆垂绮早就无亲无靠了,我还能作什么呢?您老人家何必拖着病体将我拉在这儿?怕我去坏前厅里的好事?呵!您可太高估我!我如今的一口饭还仰仗着您家施舍呢!垂绮……针针刺心的话,让孙永航几乎再难听得下去,原本扶着树的手,早已狠狠地插进树干,似乎只有那指尖传来的痛意才能稍稍减去这逼人的寒意。
孩子……你怎么怨我都行!是我该的!是我家孙家该的!但你千万别记恨航儿,他也是迫不得已!他是苦透了心的!孩子……他苦?一声嗤笑穿透秋夜的清寒,于这霜风里更添一重凉意,让孙永航的心不由一缩,像被人捏紧了似的,再一抽,生疼生疼。
那声音仿佛是不胜厌烦,好吧!奶奶,我知道老爷子大概跟你说过些什么……也是!我这世上还能有谁?早无一个亲人,何不暂且拾一个亲人?奶奶,其实老爷子错了,我骆垂绮压根儿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一个深闺女子,即便受了委屈,但深宅大院的,我又能颠出些什么来?何必防得这么深!孩子……你千万别往悲处想!我知道,孩子,你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委屈……爹娘走得早,舅舅舅母又不贴心,只是寄人篱下……奶奶是真心疼惜你的!孩子,非是奶奶撒手牺牲你啊,你如今也看到了,在这个家里,奶奶其实和你一样……唯一能依靠的人走了!奶奶如今也是孤家寡人,今儿我病着躺在这儿,又有谁来看过我一眼?我亦是无亲无靠了……这群狼!他们不是人!先是一声哽咽,再是一阵禁忍不住的饮泣,只是又泣又咳地嘶着声音,……孩子,从今往后,咱们两个来依靠……奶奶和你,相依为命!孙永航的手直抖着,扶在树上的指尖早已插得出血,而另一手,拳头紧握,白得近乎要捏断骨头似的。
他听到了,他听到垂绮一声由喉间翻滚而出的哽咽,他听到一声连气都走岔了的奶奶,窗前晕黄的灯影,照不出身形,然而孙永航却仿佛看到了他的妻子在灯烛中落泪饮泣,如此怨恨,如此悲凄。
而他?他究竟在做什么?他瞅着自己的双手,微颤,只是打着颤。
他这个许了白首之约、患难与共的丈夫,究竟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两手空空?他为什么一无所有?他为什么竟没有样提得起来保护自己的女人?保护自己的所爱?他还是垂绮的丈夫吗?他还是个男人吗?他还是个人吗?露渐渐重了,打湿了鞋袜,打湿了喜袍,然而孙永航去依旧一动不动地立着,任凭霜寒加重,任凭雨露湿襟。
原本在前厅伺候的历名在接着寻人的信后,稍一沉吟便往这边行来,果然,才入院,便瞧见原本该在新房花烛的孙永航正痴立在已经稀落的桂子树下。
他往那透出晕黄灯影的窗台一望,心底亦是酸苦,然而木已成舟,终究还得直面事实。
于是,他轻轻地上前,也不用言语,只扯了扯孙永航的衣袖。
孙永航回头看他,却目中无物,仍一径儿痴呆,好半晌,他才回神,狠狠闭了闭眼,再度瞧了眼那晕黄的窗台,咬牙狠心离去。
柔姬静静地坐在新床上,精巧的滴漏一点点漏去,而难堪却一滴滴聚起。
业已四更,原本前厅隐隐传来的热闹都已渐渐散去了,为什么,他还不见人影?是新婚之夜,那对红烛犹兀自烧着,烛泪缓缓淌下,还杂着灯芯爆出灯花的嗤嗤声。
夜静极了,丫鬟仆妇们个个都屏着气陪着等。
喜娘觑着柔姬的脸色,觑了几回,心中暗道不妙,只想寻了差儿赶紧脱身才好。
才想着,前头院里没得传来几声喧哗,喜娘便连忙吩咐着:快去瞧瞧,不定就是爷醉了,叫人搀了来呢!只一声下,她便忙忙地赶着孙府里的几个丫鬟出去了,只留一个守着门。
柔姬正自泫然欲泣,然听见喜娘这么说,心头倒折过一半来,以为是叫前厅的喜宴拖住,一时走不了。
这一想,便忙将渗出眼角的湿意给悄悄抹了,回嗔作喜,以为人就来了,忙端身坐好。
这一番举动早叫随嫁过来的丫鬟春阳瞧见,心中半是心疼半是奇怪。
她家小姐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几时受过一丝闲气,这会儿那新姑爷给了恁大一个难堪,竟仍作欢颜。
她仔细瞧了瞧,见她竟还有维护之色,心下也不由一叹:这可是真碰上前世的冤孽了!她虽才来半日,但好歹也打听到这新姑爷与原配情意切切。
这会儿多半是新姑爷故意冷淡,谁想小姐竟反不怨他!可怪!可怪!春阳这般想,然亦知道柔姬素日的心性,便也不说破,只是立在边上陪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光景,终于有人声往这边过来,柔姬猛地抬头去看,门果被推开,孙永航犹一身喜服地走了进来,由暗而明。
孙永航抬眼朝仍坐在榻上的柔姬瞥了眼,却并不言语,只是将这身喜服兀自脱去。
那素日伺候的仆妇接过喜服,一捏在手竟是潮的,便脱口道:哟,这衣裳竟湿了?敢情是叫这霜露打的!航少爷快暖杯酒儿,小心着了凉!原本在屋外就要离去的历名听见这话,便马上接过了口,哪是呢!这是叫前厅酒洒的!菊妈!三夫人前厅换您呢!快随我去吧!孙永航朝历名看了眼,这才朝柔姬说了句话,晚了,就歇着吧。
此话一出,众丫鬟仆妇便都散了去了,那春阳也不便留,朝柔姬瞧了眼,也跟着退下。
一时房中静极,柔姬又复紧张起来,心扑扑地跳,只是瞅着孙永航的靴子往榻边过来了,半天也敢稍抬一下头。
孙永航冷峻地看着她的乌云盘髻,上缀着精巧难得一见的金钗玉钿,步摇轻荡,珠花微颤,在红烛盈润的光晕里,泽泽生光。
呵!果是尚书千金!当日垂绮便没这等金银环鬓,想来亦是富贵逼人!竟逼到这份上!一思及此,孙永航心头更是有恨,只轻吸了口气,勉强抑住,才在榻边坐下。
坐着,便不由想起当日与垂绮新婚,也是这般红烛高烧。
愿身恒长存,陪佐娇颜共晨昏!愿妾久芳华,随侍君畔永朝夕!此身仍存,可是晨昏朝夕相伴却已是他人!孙永航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袖,眉夹得死紧。
垂绮……是恨透了他呵!恨透了!可是,他也恨!他也恨透了!只是为什么,他却还得这么做着?昧着良心,违着意愿,他到底在做什么?永航……一旁的柔姬并不知他心里正怨愤无处可泄,只见他衣袖攥得极紧,不由小声唤了一声。
孙永航猛地一怔,一瞬时,他听着这熟悉的唤声,竟以为垂绮仍坐在身畔,下意识地扭头一看。
然而,待见到如此陌生的容颜,漫天的失落俱压下心头,冰凉一片,继之而起的是怨,是恨,汹汹地涌上来,叫他只是冷漠地瞪着她。
柔姬本是一唤,却不防孙永航猛回过头来直直地瞧着她,眼神中狂喜无比,然而仅是一瞬,她甚至还不能确定的时候,那眼中的激昂刹时灭去,只余一星星冰冷的火光。
柔姬心中暗暗猜到,不由也有些恼了,只把头往边上的撇,放言道:孙永航,你若不愿娶我,当日就该早说!为何今我入了门,却又给我这种脸色看!原该早说?孙永航听了这话不由笑得有些讽,继而想起种种逼迫,种种不甘,心头愈怒,然而愈是恨极,孙永航却愈是冷静,思及他所要行的计划,思及垂绮所受的苦,无论如何,他都要收回来。
他盯着柔姬看了半晌,终于压下心绪,只是笑得有些轻佻,蒙你相大小姐青睐,我孙永航又岂会那么不识好歹?他笑着亲近,将人扳回来,只在其颊上一碰。
饶只一碰,柔姬便觉得羞涩难当,想见孙永航的调笑,心头又是羞又是喜,只热烫了脸,满心满意地甜蜜,只说不出话来。
孙永航凑着她耳畔笑道:我爹也多赖岳丈大人相助,才得脱清军饷一案,说起来,你相家还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如此大恩,我孙永航怎么会不铭记在心里?那柔姬原本满腔浓情蜜意,但听得孙永航这话,心意不由有些凉,只回头望着孙永航轻声道:我爹相助之事原是父辈之间的交情……我,我只是嫁于你,只盼着……只盼着,咱们夫妻两个……恩爱无间,便是好了……话愈到后来,语声愈轻,最后几字竟是轻不可闻,连头也低了下去。
孙永航听得这几句,心头不由更恨。
呵!她倒来装清高,究竟是不清楚她相家逼婚呢还是怎地!当下,他只一声冷笑,哦?夫妻两个?呵呵,只可惜我孙永航早有妻室,若不为军饷一案,只怕这辈子亦不得再见相小姐芳颜!柔姬任是再爱恋孙永航,听得如此讥讽的话,亦是恼怒异常,一则妒那骆垂绮竟得孙永航如此眷顾,一则怒孙永航竟半点不怜她心意,只一味讽刺。
她怒上头,也半点不肯相让,当即冷笑出声,是啊!要不得军饷一案,我相柔姬的确难遂心愿。
可你们别叫我家拿住这话啊!她骆垂绮这般好,就助你爹脱了官司哪!你们是夫妻!是夫妻这般天赐良缘,岂容我再插足?一段话落,柔姬出口却又有悔,心道孙永航这番必会怒极了,不定就此一走了事,撇下她一个独守着新房过一晚。
但一时别过脸去,她又腆不下这个脸再去讨好,只这般为难,继而也蕴了层怒气在里头,只恨着骆垂绮。
孙永航微微眯起眼,原来他们相家早是瞅准了他孙永航与垂绮可欺呵!手握成拳,然而望着柔姬的脸却缓缓扯起一笑,他一把拉过人,只忍着强压在怀里,目中冰凉,然语出却是格外轻佻,呵呵,原来是个醋桶子!竟经不得半句话!说着,仍拉开快傻住的柔姬,单手轻托她的下颌,啊,春宵苦短,这半日应酬已过得大半!柔姬,咱们快些歇吧!他眼神带讽,然笑意却浓,再不说别的,只一把带她倒在一床柔软而冰冷的衾被里,指尖一带,便将其喜服挑开。
柔姬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浑身都烫极了,眼前只觉朦胧一片,隐约觉得孙永航在笑,而自己襟前微凉。
她顿时觉到什么,羞得只是捂住脸,再不敢看。
孙永航无声冷笑,只觉甚是厌恶,然而思及她的那个爹,还有一个信王,他只得忍住。
这一忍便又是自愧自厌,只消看柔姬一眼,那抹情绪便尽数移到她身上,越想越恨,便也加重了手劲。
柔姬只觉浑身难受异常,又热又疼,而孙永航紧扣着她腕的力道又这般大,痛得她皱眉硬忍。
片刻,她只觉身子蓦然一痛,只生生似把人撕开似的,她不由睁大了眼,泪意禁忍不住便滑了下来。
母亲在出嫁前虽有所嘱咐,然而她却从不知道竟会是这般疼痛。
她哭着,想求孙永航,然而那疼痛却持续着,腕间的力道也愈来愈重,似要勒断她骨头一般。
……疼……永航……永航……她无意识地哭喊出声。
住口!不许叫我永航!孙永航似是发了狂似地吼着,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这般叫我!你不行!永远不行!那吼声似是一枚枚钉,字字钉在她的心头,深得她竟像快死了一般。
那身上的痛反退在其次了,柔姬此时忽然觉到,一些她曾以为的少女梦想全在这一句中破碎。
她是真的真的很爱孙永航啊,自从那舫上一见,便已倾心。
她每每打探着他的事迹,她情根深种,她爱他,原不比那骆垂绮浅些。
为什么,她这般情重,而他却忍心这么伤着她?柔姬咬着唇,只是流泪,泪意不尽,就似她的心绪,痛至极处,反是无声。
她好想好想嫁给他的,只盼着能守着他,看着他,只盼有一天,他能回头看她一眼,眸中带笑,就如……就如那日在舫上瞧见的,他瞅着骆垂绮时的眼神。
她真的为他付出了全心的爱恋,一生痴情竟系在他身上,为什么,他却是这般对她?半分不给她怜惜,半分不给她希望……可是,即便这样,她仍是恨不起他,怨不起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柔姬哽咽难休,人生至此,她却仿佛才悟出什么,然而,还收得回来么?她收不回了,迷蒙中,她泪眼婆娑地看向身侧的孙永航,他直直地僵在那儿,也不出声,也不动,只是睁着一双寒光炯然的眼。
心头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悲凄,她觉得,这一生,只便这么瞧着他也好……也好啊……为何自己竟变得这般没出息了?为何只觉得看着他躺在自己身边就已心满意足?原来,她相柔姬亦是傻的,这般傻呀……孙永航睁着眼躺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更知道身侧的人在哭。
是自以为报复的痛快的,可忽然间,他却觉得心里冷透了,冰冷冰冷。
他做了什么……从今往后,他再不是以往的孙永航了,再不是了!他也再不配做垂绮的丈夫了,再不配了……他锁着眉,越拢越紧,他忽然觉得自己恶心极了!一阵难忍的自物嫌恶,让他即刻翻身而起,来人!我要沐浴!说毕,也不顾柔姬怎样,径自披衣起来了。
丫鬟仆妇们各个心中讶异,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将水倒了,便再退了出去。
孙永航浸在温热的水里,心中仍是一阵不了一阵地发凉,脑中空空的,想不出什么,也不能想什么。
半晌,待那更夫敲过五更,他才猛地惊醒,水已凉了。
他披衣而起,下意识地避过床上的人,推门出去。
一阵冷意袭身,他紧了紧外袍,瞧见天色仍是暗的,不透半色儿亮意。
历名由方才那阵动静,早候在外头,一时见他出来,便上前道:航少爷,还早呢!再歇会儿吧!现下的时令,天已经有些凉了。
孙永航默默地朝天际看了一阵,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心头也说上什么滋味,只是抑得难受。
历名……府里的事不用你忙,你只管去把溶月的下落给打听出来……但凡有天大的麻烦,只先把人带回来!万事有我!是!历名听得这一声信儿,喜得忙应,答应了,也不多话,一转身便回去打点银子走了。
孙永航看着他离开,也不知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只一径儿快步,奔到了正房内院外边。
他呆呆地瞅着那棵银樨半晌,提气一掠,便伏上了青瓦,找了一阵,突地在一处停下。
他似喜似悲地瞅着一处青瓦呆了半晌,身子一松,便侧身躺在这青瓦上,眼微微闭上,只一角清泪沿颊滚落。
本章完————————————————————————————————明天某姜有事不能更新,请大家见谅,各位明天不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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