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战败,暂时退军,韩朗领军凯旋,回朝的时候已近年关。
华容当然是还在皇城,还在他那顶皇家床幔中,装他的皇帝。
韩朗领一行武将入殿,向他报捷,不可避免地要做些场面功夫。
结果华容在帐里只说一句:好,这仗打得好,林将军辛苦了,留下朕有话要说,别的人就先退下吧。
韩朗的脸色立刻发青。
这飞雪连天苦战三月,辛苦的敢情就只有林将军一个。
不用说华总受肯定是故意的。
可他居然并不是很生气。
给他添堵让他难堪,看来这就是华总受新寻到的人生乐趣,为此他甚至还有一点点欢喜。
贱!还真是贱!在连骂自己三声后他居然并不反抗,依言领人退了下去。
贱啊!真是至贱无敌!!孤身一人站在殿里,林落音有些发蒙,不知道眼前这位君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了许久,那帐里才有动静,有只手伸了出来,道:林将军劳苦,朕想赐你水酒一杯。
帐外立刻有宫娥上前,将半满的杯盏递到他手间。
林落音怔忡,在将喝未喝时听到殿外一声巨响。
是韩太傅,这会子无处泄愤,居然伸腿将园里一只几百斤重的铜鼎踢翻。
殿里的宫娥太监集体一凛。
林落音赶忙抬手,将杯里水酒一饮而尽。
饮完之后满殿寂静。
端着酒杯的林落音满脸愕然,似乎是着了魔怔,居然霍一声立起,往前迟疑迈了几步,伸出手,看意思竟是想揭开床幔。
殿外这时又有了动静,还是韩太傅,这一次不再踢东西,而是很斯文地在外头发声:微臣还有要事启奏圣上,望圣上准见。
拿腔拿调假斯文,这说明韩太傅开始动真怒了。
帐里闷热,华容缓缓打开折扇,抿唇说了一句:那就请太傅进殿,林将军你退下吧。
屏退所有宫娥太监后,韩朗这才伸手,很温柔地将床幔揭起。
许久没见,华总受气色尚好,貌似还胖了一点点。
韩朗于是一翻眼皮:不错,我在外打仗,瘦得皮包骨,华总受倒是胖了,很好很好。
华容还是抿唇,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那是,没有太傅早中晚一天三‘日’,床上活动少了,咱自然就能将养了嘛。
韩朗笑一声,身子慢慢凑近,伸手去摩娑他下巴:很好,我现在回来了,你就不用将养了。
货腰为生的受,长胖可不是好事。
华容还是摇扇,对他挑逗毫无反应,道:怎么,太傅不问我方才留下林将军做了什么?你方才留下他做了什么?我赐了他一杯酒。
哦。
嘴对嘴赐的。
韩朗顿住,虽然明知道他这句是扯谎,可仍忍不住脸子发绿,摩娑他下巴的手不自主发力,只差没把他下巴捏碎。
华容一笑,也不反抗,只是慢慢躺倒,摆出个大字。
王爷在外,想必对我有‘日不完’的想念,请。
他道,语气不痛不痒,人就更像一根木头,从始至终毫无反应,活脱脱就象白吊了一口气。
事情完毕,韩朗趴在华容上面,咻咻地喘气。
过了一会华总受又开口,道:王爷事情做完了么?不会吧,我还没出血。
怎么王爷不再玩点花样?韩朗深吸口气,好容易熬住不吐血当场,起身坐直,道:莫折信死了,你知不知道?哦。
死前他还做好事,带流云华贵上山,让人以为他们也被大雪埋了,一心想让他二人私奔的。
这一句是终于让华容有了反应。
韩朗继续:只可惜你家贵人是个呆子,在乱哄哄的战场上偏偏不逃,非要回京来瞧你,说是好歹要跟你说一声。
华容慢慢坐起了身。
韩朗于是又露出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凑近: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华贵是我让莫折抓的。
我对流云寄有厚望,当然是不允许他为一只大嗓门萌生退意。
寄予厚望,和我家贵人两好,这并不矛盾。
这你就错了,要知道流云可不是我。
坐在高位由人非议,尤其是中伤他家宝一样的贵人,他是决计承受不了。
如此说来……如此说来只有两条路。
韩朗接话,坐身将衣袍系好:一条是我弃子,放他两人退隐。
还有一条……,就是让流云绝了对你家贵人的念想。
这一句话冰冷,并不亚于门外鹅毛飞雪三尺冰凌。
华容仰脸,打开折扇,在那殿前欢三字后面慢慢抬眼,道:那请问王爷,要怎样……您才肯赐我家贵人第一条路?世人有句俗语,叫做憨人多福。
人民的智慧果然无敌,这句话一点没错。
任这一场风波如何卷天携地,华贵人却是没受一点波及,依旧的呆头呆脑嗓门如钟,认为自己和流云的行迹没曾曝露,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京城。
你确定韩朗转了性,对我主子很好,好吃好喝地把他养在老宅?进京的时候他压低声线,一边说话一边饱嗝连天。
流云点了点头。
进京前他曾收到一封书信,是韩朗亲笔,约他在老宅一见。
行踪已经曝露,他已别无选择,所以也不告诉华贵,是生是死如今全听天意。
所以华贵至今仍是雀跃,在马车里向他展示夜行衣,唧唧歪歪:你看我穿这身帅不帅?你放心,见到主子以后我会跟他要些银票,他不给我就抢,反正不能让我们后半辈子受穷。
流云闻言点头,只好满腹心事地赔笑。
很快地,老宅到了,大白天日头朗照,院里也没有一个人看守,华贵是白白地置了一身夜行衣,于是骂骂咧咧进门。
院里的情形华贵很是熟悉,一张躺椅一块门板,上面分别晾着华容和银票。
晒完自己晒银票,这一向是华总受的独特爱好。
华贵上前,想不出该说啥,于是摇手,很是霹雳地喊了声:喂!华容本来晒太阳睡得很香,结果被他这一声吓醒,好半天眼珠子都不能转动。
我回来了主子。
华贵又继续大声,拿起他椅边的茶壶就是一气牛饮:你想不想我!华容愣了下,慢吞吞翻眼珠:我想你个球,没你在我身边呱噪,我少说能多活十年。
华贵听后一笑,谄媚无限:主子你能说话真好,声音也好听,这你还是得感激我。
到现在为止,他还以为华容发声是受了自己垂死的刺激,以功臣自诩,美得不亦乐乎。
所以说,憨人有憨福,这句话一点不假。
华容于是将错就错,脸子沉下来,道:这些天你死哪里去了,我花十两银子这么贵买你,你可倒好,连个招呼不打就人间蒸发!这一问问得好,华贵人得了机会,自然是添油加醋,描绘自己是如何英雄不屈,又如何智勇无敌,从敌人魔爪之下逃脱,然后千里迢迢来和主子辞别。
主子,我对你,那可算仁义无双了吧……长篇大调之后华贵继续笑,益发谄媚:那主子对我……好吧,你仁我义,你就跟你家流云走吧,赎身的银子我就不要了。
华容慷慨挥手。
华贵的脸立马绿了,眉毛蹙成个八字:别人家嫁丫头还陪银子嫁妆呢,你个小气包子,留恁多银票干吗,糊窗户?!那好,再加十两嫁妆。
我能跟丫头比吗?!哪个丫头象我,要看主子被男人压来压去,心灵受到这么大的摧残!好,一百两。
不能再加了,钱就是我的命,你再要就是要我的命!哪有你这么做主子的!你家王爷富可敌国,你却这么小气,才给一百两!又哪有你这么做奴才的,不跟主子依依惜别,却掐主子脖颈要钱!争到这里华贵就有点理亏,眨了眨眼睛,确实有些不舍。
那好吧……,我们就……先依依惜别,然后再……要钱。
到最后他道,吸吸鼻子,这才发现他家流云不见了。
刚才你只管掐我脖子要钱,你家流云说去如厕,你也没听见。
躺椅上华容摇了摇扇子,慢慢眯眼:你现在可以跟我依依惜别了,如果惜别的好,我就考虑再加点。
反正那韩太傅现在被我捏在手心,我是吃穿不愁富贵等闲。
雪霁初晴,韩朗的背影被阳光拉得老长。
流云低头,掠衣摆,在雪地上面缓缓跪低。
韩朗在原处冷声,并不回头: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还没话跟我说?流云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属下来向王爷请辞,请王爷恩准我和华贵归隐。
你跟着我,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我悉心扶你助你,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稀罕?!还请王爷体谅人各有志。
流云的这声已经更低。
大声点!你有胆做难道就没胆说!还请王爷体谅人各有志!流云霍然抬头,目光灼灼,虽然有愧但并无畏惧。
韩朗沉默,终于回身在雪地落坐,斜眼看他,许久才道:那要是我不许呢?流云不语。
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的,如我不许,就随我拿去?流云眼眶微热,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在雪地深深埋首。
微风扑面,十数年主仆相随的岁月在沉默里一寸寸游走。
你走吧。
到最后韩朗终于叹气,将手一抬:记得以前在洛阳那个宅子么,我将那宅子赐你。
愿你得偿大志,一辈子被你家贵人骑在头顶,做牛做马,哄他平安喜乐。
流云一怔。
我突然这么虚怀若谷,你不习惯是么?韩朗又苦笑一声,拍拍屁股起身:要不要我说句很俗的台词: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人!流云于是在他身后深深埋首:愿王爷此后万事遂心,和华公子也能白首。
我和他?韩朗大笑一声,顿步:如今我要靠拿你家贵人要挟,才能换他好颜相向。
不过你说的没错,互相伤害盘算,这也算种白首。
杯酒举天向明月,陪君醉笑三千场……到最后他竟然一甩衣袖,斜眼唱了句戏文,这才一声长笑离去。
华贵走了。
没人呱噪,院子果然安静。
华容在躺椅上躺了会,看太阳慢慢西斜,又看韩朗慢慢走近,一言不发。
韩朗于是叹了口气,问:贵人走了,你是不是很心疼?华容但笑:的确很心疼,他把我银票抢了个精光,还真不愧是杀猪的后代,有做强盗的底子。
他爹是个杀猪的?没错。
他家是开杀猪菜馆的,爹杀猪娘做菜,要不是碰上战乱,现在可也是少东,配你家流云绰绰有余。
韩朗眯了眯眼:那你说他爹要活着,见到他把流云领进门,会不会把流云剁了做杀猪菜?华容连忙点头。
风轻日斜,点头后两人相视而笑,难得的一派和煦。
华容有些倦累,整个人往躺椅里缩了缩,道:今天我可不可以不进宫,过一晚轻快日子?韩朗不语,拿手指在他右脸打绕,最终起步离去。
老宅里只余华容一人,韩朗没有派人盯梢,于是那北风都透着清爽,一下下拍打华容脸颊,很快拍他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