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门上响起了沉重的急促敲门声。
一个青年汉子在门口向娜塔丽笑着,抚摩着朝下撇开的黑胡子。
粗野无礼的橄榄色圆胖脸;棕色的眼睛露出色欲打量她;肥大的灯芯绒裤子和红色的短上衣倒是戏台上的服装。
你好,拉宾诺维茨先生要我来的。
准备好走吗? 刺耳的怪腔。
一辆无篷货车堵塞了小巷,货车套的是一头看得见骨头的瘦骡,两只长耳朵抽搐着。
嗯?走?马上?我相信没问题,可是——请进来。
他摇摇头,笑着。
快,快,我求你。
卡斯泰尔诺沃和家人在后面屋里围桌而坐,吃着每天都只有面包和菜汤的午饭。
好哇!他擦擦嘴,站了起来。
我等了他一个星期了。
我收拾起来。
埃伦问:他是谁?医生给了他一个含含糊糊的手势。
他是科西嘉人。
请赶快。
这些逃亡的人坐上慢悠悠的货车颠簸在下山的路上,朝西而行。
米丽阿姆和路易斯在干草上面嬉闹。
他们来到一处只有三五户渔人定居的石头海滩停住下车。
左近看不见人,只是绳子上晒着的粗布衣服和摊在拖上海滩的小船上的湿鱼网表明这儿有人居住。
科西嘉人带领他们登上一条停靠在摇摇晃晃的木桩码头边的帆船,船上堆满了渔具。
两个穿着破烂线衫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走出甲板舱房,扯起一面肮脏的灰色船帆。
两个男的相互死命吆喝了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船便倾向一侧滑出去,到了海上。
那头骡子被拴在一棵树下站在那儿,定睛看着帆船离开,很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
娜塔丽斜倚在舱房边,看着米丽阿姆和她的娃娃在一堆干鱼网上玩。
年轻的科西嘉人一口喉音粗重的土话有时使她完全不知他说些什么,他告诉她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了。
他们没遇上警察,海岸警卫很少上这儿来巡逻,所以他们现在不怕法西斯了。
只要到了科西嘉,她和她的同伴们就安全了,他们可以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科西嘉对于逃亡的人——那些逃到丛林里的人 ——历来遵守严格的规矩。
他家住在科尔泰,那是山区里的一个造反作乱的大本营。
德国和意大利的停战监督官为了他们自己得享天年,都要回避那个地方。
他自己名叫帕斯卡尔•加福里。
他哥哥奥朗杜丘住在马赛,和平年代常给拉宾诺维茨先生在法国货船上运货。
现在奥朗杜丘在港务局工作。
马赛码头上有的是科西嘉人,港口里的抵抗运动也很强大。
海风劲吹,把娜塔丽的一身棕色毛料旧衣服紧紧地贴住身体,科西嘉人一面说话,一面津津有味地把她乳房和大腿的曲线看了个够。
娜塔丽对于男人的眼睛是习惯了的,但是像这样的死盯着傻看却也使她不自在。
不过,那眼光还不像是凶神恶煞般的,只不过是拉丁民族强烈的见色心喜——眼下仅此而已。
她问,他是否知道往后的计划怎样,目的是为了使他分散注意。
他并不知悉。
他们得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等候拉宾诺维茨先生传来信息。
他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谈过话吗?不曾,他从来没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见过面,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哥哥安排的。
舱房里的两个男人也是他的兄弟吗?去他妈的。
他们两个都是巴斯蒂亚的渔民,干这件事是为了赚钱。
日子不好过,停战委员会使渔船下不了水。
船身都干燥了,接缝都裂开了;这两个人花了两天工夫偷偷嵌塞船底。
他们都是江湖好汉,不过她用不着害怕他们。
娜塔丽开始思量,她对帕斯卡尔应该保持多大的戒心。
她现在和三个强悍汉子来到公海上面,谁都没一张合法的离岸出海证件。
埃伦塞满了钞票的腰带会怎么样呢?她自己衣箱里拉链扣紧的格子里的美元会怎么样呢?小船乘风破浪,朝渐渐沉落到科西嘉岛高山后面的太阳嗖嗖急驶,船帆哗哗地响着,啪啪地翻动着,所有这一切都确确实实是在她眼前发生的,然而这又多么像是在梦里,在马尔恰纳长期滞留之后忽然来这么一次海上航行!这个强盗似的陌生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强奸她,如果他决心那么干的话。
谁能阻止他呢?可怜的埃伦能吗?稳重斯文的医生能吗?舱房里面那两个粗声粗气、嘻嘻哈哈的可怕怪物,他们此刻正在合用一个大杯子传来传去喝酒,他们呢?他们可只会在一旁给他打气,或许还在等着轮到他们。
在娜塔丽生动而又焦灼的想象中已经闪现出这么个镜头:这个家伙把她推倒在鱼网上,撩起她的裙子,用他的两只大手硬把她赤条条的大腿分开——越来越凶猛的浪头一阵阵飞越甲板,喷射的水珠砸痛了路易斯的眼睛,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急忙扑到他的身上爱抚着安慰他,帕斯卡尔的形象也就离开了她。
西天一片霞光,太阳已隐没在科西嘉背后。
风力更加强劲了。
帆船更加倾向一侧,向前疾驶。
一个个浪尖直冲舷边上空。
安娜晕船,扶着船舷呕吐,卡斯泰尔诺沃拍着她的肩背,米丽阿姆在一旁看着,十分惊恐。
埃伦跌跌撞撞走向甲板舱背风面的娜塔丽那里,在她身旁坐下,看着遥对他们船尾的厄尔巴岛美景一边赞叹,一边发表关于拿破仑的宏论。
他说,拿破仑离开了科西嘉岛,把欧洲闹得个天翻地覆,打倒了一个个旧政权,造成四面八方的破坏和死亡,把法国革命搞成一个徒有其表的帝国,演出了一场滑稽歌剧,到头来还是绕了一个大圆圈,在这个和他的故乡隔海相望的厄尔巴岛上了结一生。
希特勒的下场也不会两样;这些平步青云的混世魔王总归要孕育敌对力量来消灭他们自己。
在大风和海浪的呼啸声中,娜塔丽实在难以静心谛听,不过先前在他们讲读希伯来文的间歇中,她早已听到过这些议论,所以她只消间或点点头就是了。
惊涛骇浪的旅程马上就结束吧!科西嘉岛的海岸还在地平线下面,夜色已经来临。
路易斯在她怀中啜泣。
她把他紧紧抱住,以免着凉,心头涌起一阵懊丧,为了带他乘上一条小船冒险在大海上追波逐浪;不过这些捕鱼人必定都曾在更坏的天气里无数次出没此间。
帕斯卡尔拿着一个瓶子摸索而来。
她喝了一大口没掺水的白兰地,这口酒给了她火辣辣的温暖,帕斯卡尔在她胸前乱摸一气,她也就不予责怪,只把这当作无意之中的动作。
一口白兰地酒、不停的摇摆颠簸,再加上这船上的沉闷无聊,使得娜塔丽不禁昏昏欲睡,浪花淋湿她的双脚和两腿,小船忽上忽下,颠簸不停,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缓慢,她一点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多久。
小船终于进入平静的水面。
黑沉沉的海岸出现在前方,月光下的大树和巨石依稀可辨。
又过了半个来钟头,帆船贴近了岸边。
一个渔人放下船帆;另一个拉住一根白棕绳跳上块平坦的岩石。
帕斯卡尔搀扶乘客们带上那点可怜的随身行李下了船。
小船立即又扯起帆,消失在黑夜中。
好了,你现在已经到了科西嘉,也就是说已经在法国了,他对娜塔丽说,两手提着她的衣箱,不过我们还得走上三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