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班瑞尔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通过我那喜爱冒险、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
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国轰炸的华沙犹太人住宅区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挺直着身子,忙忙碌碌,虽上了年纪,但强健结实得像农人一样,留着正统的灰白大胡子。
身为一家之长、犹太人区的领袖、富商,在那遵守习俗的外表下,则是个钢铁一样坚强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传说中的一位厄海修伊厄洛斯 ,一个不可摧毁的流浪的犹太人。
班瑞尔比我小七、八岁,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前线服役四年。
他当过士兵;他作过战俘;他逃跑过;他在几处前线和三支不同的军队里打过仗。
在那一段时间里,经历了所有那些危险(他曾在信中这样告诉我,我也是这样相信的)。
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没吃过—点按犹太教规不许吃的食物。
一个能够为此念念不忘我们古老的上帝和我们古代的律法的人,从勇敢来说,确使他的那个写作耶稣题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
然而,开明的人文主义的呼声虽然对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够问一下是否生活在梦想之中,不论这生活如何舒适和有力量——该死,埃伦!他这样什么也不盖,有多久啦?娜塔丽俯身在篮子上,生气地把飘动着的毯子拉回到开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没盖吗?埃伦吓了一跳,说道,真抱歉,他安静得像个小耗子呢。
哦,该是喂他的时候了。
她提起篮子,十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如果他还没冻僵,还能吃东西的话,是该喂他的时候了。
拉宾诺维茨要什么啊?她率直地告诉了他。
真的哩,娜塔丽!那么多钱啊!非法启航!那真是烦死人啊。
我们对于钱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们惟一的生路。
我们总得打这里跑出去,这才是我们的生路。
不过,拉宾诺维茨有点敲诈有钱的美国人——喂,娜塔丽,别这么绷起了脸嘛!我只不过是说——听着,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
我和罗斯分担这三百。
天哪!你干吗对我这样恶狠狠地说话啊?我会出钱的。
很厉害的震动把她弄醒了。
她坐起来,攥住她睡觉时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过开着的舷窗向外看。
寒冷的、雾蒙蒙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飘进来。
码头在雾夜里向后退去。
她能听到螺旋桨的溅水声。
埃伦在上铺打鼾。
在她身边的甲板上,婴孩在他的篮子里发出瑟瑟沙沙、呼哧呼哧的响声。
她又蜷缩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为天气很冷。
开船了!启航总是令人兴高采烈的;冒险由纳粹欧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兴高采烈。
她睡意蒙胧,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诉拜伦,动身回家。
中东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
她大概能由苏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亚的路,再由那里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战争结束是不行的。
那无非是个疾病流行的穷国。
在北非的德国人是个威胁,阿拉伯人也是。
她随着发动机声的每一改变而越来越清醒了。
就在这儿港口,已经颠簸摇晃得很厉害了,到了公海上,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儿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柜显然使船很不平稳。
抵达三英里线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个紫色的光圈。
在这样的雾中,船长只能缓慢地行驶,而白天只会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
多么为难的事情啊!多么危险的处境啊!就这样,娜塔丽神经紧张、忧心忡忡地躺着,紧贴住不稳的床铺熬过了很长很长的半小时,这时舷窗已泛鱼肚白。
轰隆一声!她马上由铺上跳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彻骨的铁甲板上。
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
娜塔丽已经在华沙听到过许多炮火声。
她熟悉这种声音。
湿冷的风由舷窗吹进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了。
风大浪急的海面上,雾散了一些,她看见前面远处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头有白色的号码。
烟雾弥漫的黄色闪光就来自那船头。
又轰隆一声!发动机哒哒哒地响着,甲板颤抖、倾斜,船突然转向了。
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湿冷的空气里直打哆嗦。
房间太小了,她的双肘和双膝碰到冷水盆、床铺和门上的圆把手,擦破了皮。
埃伦仍然睡着。
她想还是别去叫醒他,他只会吓得发抖。
在舷窗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22,把黑色的波浪与灰白的天空都挡住了。
大炮慢慢地进入视线——并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着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气的水兵掌握着。
两艘船都减慢了速度。
那些炮手正看着救世主号大笑着。
她可以猜到那是为什么:斑斑驳驳的油漆,一块块红底漆、白面漆、没刮掉的陈旧的铁锈;额外附加的油柜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头儿嘴里的坏牙齿。
外面粗声粗气的意大利语来回吆喝着。
甲板摇摆了。
海岸警卫船离开了。
透过舷窗,娜塔丽看到了卡普里岛和伊斯基亚岛青青的峭壁;随后,船身一转,正前方进入视线的是微弱的阳光照耀着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
发生所有这一切时,埃伦•杰斯特罗还在睡着。
船在转回去啦!她倒在床铺上,脸埋在枕头里。
这个她一直担心的船到现在看来像是通往丧失幸福的航道。
受追捕的感觉重又在她心头浮现。
天哪,闹得多厉害啊!埃伦从铺位上伸出他那邋里邋遢的脑袋来。
阳光射进了舷窗,船员们在外面活泼地喊着、骂着。
救世主号正停靠在原来的码头上,原来那一个穿着绿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码头上巡逻。
啊唷,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
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开走吗?我们已经开走过,又回来了。
海岸警卫队拦住了我们。
杰斯特罗面色阴沉。
哎呀!二百元钱哩!拉宾诺维茨来到他们的房门口。
他才刮过胡子,穿了沾着污点的深色衣服和灰衬衫,打着红领带。
他脸上显出恼怒的线条,正拿出一些美钞。
我只能归还一半,对不起。
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数,才肯开船。
我只好碰碰运气了。
你说不定会需要剩下的钱,娜塔丽说。
留着吧!如果需要,我会再来要的。
杰斯特罗在上面的铺位上说:我们并没有讨论过要付船费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拉宾诺维茨啪的一下把钱放到娜塔丽手中。
对不起,我要去找那该死的港务长算账哩!我们是中立国的船。
我们只是停泊在这里进行紧急修理的。
这样拦住我们是该死的违法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