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上皇(英宗)被掳出塞,住在伯颜的营中,虽蒙竭力的优遇,皇上总觉得不惯。
幸得校尉袁彬、蒙古侍监哈铭两个人不离左右。
伯颜又把上皇移往自己的家里,进汤调羹都是伯颜的妻子亲自动手的,上皇心里很是感激。
不过塞北的习俗无论是官是民,都住在牛皮帐里的,帐外便畜着牛羊马匹,人民不以财资为重,唯牛羊马匹愈多就算是富户了。
盗贼劫夺也专掠牛羊马匹,人民备有枪械,往往和强盗对敌。
如捕获盗贼时,并不报官讯鞫,只把获住的强盗载在牛车里,由事主派家丁多名,解往土官那里。
一路上牛车慢慢地进行,家丁就拿强盗一个个地杀着,杀到土官的署门前,将杀下来的头颅计点了数目报与土官,土官便在册子上纪了年月日,杀盗若干名等字样就算了事。
塞外的风俗似这般地野蛮,那上皇做惯了中国安乐尊荣的皇帝,叫他去住在这种沙漠地方,居处的是帐篷,饮食的是牛酪马乳,羊羔兽肉,骚膻腥味触鼻,怎样能够下咽呢?后来实在饿得没法,勉强拿些马乳充饥。
上皇又时时想起了六宫的后妃,总是嗟叹下泪。
袁彬和哈铭在旁又百般地慰劝,并伴着上皇往游塞外的名胜,如汉代的苏武庙,庙中遗有苏武牧羊所持的节竿和神像。
又有汉时的李陵碑,碑下记有宋将杨业尽忠的年月及宋将潘美破番奴的遗迹。
又有昭君庙,庙塑昭君像,容貌栩栩如生,旁立两个侍女,一捧琵琶,一个执着金幡,前后殿宇很是壮丽。
汉人往来此地,都要徘徊凭吊一番才叹息而去。
上皇这时遨游塞外风景倒也稍舒忧肠,然每到了晚上听得那些呜呜胡笳声音,不禁又黯然下泪。
正是有唐人所说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概况了。
那伯颜的为人却不似也先,他对上皇非常地尊敬。
依照伯颜的主意早就把上皇送还明廷了。
偏是那太监喜宁和王永两人在也先面前竭力地阻挡。
上皇得知,恨不得将喜宁、王永砍为肉泥。
伯颜见也先没有还上皇的诚意,便亲自来安慰上皇,谓将来得机会终要送还中国的。
上皇听了,很为见情,又常和伯颜谈谈塞外故事,两下里倒十分投机。
伯颜又恐上皇寂寞,便替上皇去选了五六个番女来陪伴上皇。
这六个番女当中,算一个叫木猊的长得最是俊秀,还有一个叫玉米的也很是风骚,上皇在无聊的当儿,令番女们唱歌解闷。
到了三月的中旬,胡人祭石塔也算是个佳节。
伯颜设宴给上皇称觞,伯颜的妻子阿剌哒哈喇亲来与上皇把盏。
那哈喇也有几分姿色,上皇不觉开怀畅饮。
正吃得高兴,急听得蛮靴橐橐,一个月貌花容的番女从帐后转将出来。
只见她穿着一身藕色的舞衣,云鬓斜髻,脸上薄施着脂粉,显得她体态轻盈,妩媚多姿。
上皇已有了酒意,目不转睛地瞧着那美人。
哈喇便唤那美人过来参见了上皇,又命她在筵前歌舞起来。
那美人嫣然地一笑,摆开了舞衣翩翩地带舞带歌,真是飘飘欲仙。
上皇看了,赞赏不绝口。
哈喇早瞧出了情形,笑着对上皇说道:这是奴婢的妹子,皇帝如不嫌她菲陋,不妨收她做个侍奴。
上皇微笑点头,哈喇便说道:可伦快过来侍候皇帝。
可伦正在舞着,听得她姊姊叫唤,忙停了歌舞,盈盈地走到上皇的身旁,轻舒玉臂,执着金壶侑酒。
上皇令可伦坐下,添上一副杯盘来,两人一杯杯地对饮着。
这一场酒宴,直吃到夜阑才把席撤去。
哈喇出帐,上皇命袁彬、哈铭退下,就拥了可伦进后帐安寝。
袁彬和哈铭侍在帐外未曾安睡,猛听得帐内一声的怪叫,袁彬拔了一把刺刀慌忙抢入帐中,哈铭急切间寻不到器械,竟掇了一把木椅随后追入,早一眼瞧见上皇赤身奔将出来,手臂上已鲜血淋漓,后面的番女可伦握着一把匕首,赤着上身,下体只掩着一幅红绸,气焰汹汹地直追出帐外,上皇大叫:袁彬救驾!袁彬仗着刺刀大喝一声,将番女可伦拦住,那番女口里叽叽咕咕地骂人,苦地不懂她说些什么,意思大约要刺杀上皇。
可伦一面骂着,飞身赶那上皇,袁彬更不怠慢,挺着刺刀阻可伦不许上前,可伦大愤,把匕首向袁彬刺来,袁彬用刺刀隔开,奋力执住她的粉臂,顺势一拖,咔哒地一响,可伦已直挺挺地跌倒在地,袁彬上前,把可伦捺住。
这时哈铭也已赶到,见袁彬将可伦打倒,便抛了木椅帮着来捉可伦,谁知可伦倒有几分蛮力,不提防她突从地上直跳起来,袁彬按不住她,反被可伦掀了个斤斗。
可伦得了空,一刀向袁彬刺去,哈铭喊声哎呀,要想去阻隔是万万来不及了,赶忙窜身上去,把可伦的两腿尽力地一扳,可伦站不住脚,和玉山颓倒地仆了下去,恰巧跌在袁彬的身上,袁彬掷去手中的刺刀趁势将可伦抱住,可伦只把匕首乱刺,袁彬腾出一只手来,死命地捏住可伦手腕,两人在地上争做了一团,上皇在一旁看得呆了。
哈铭却奔入帐内,取了一条绳子,先拿可伦的两条腿缚住了,和袁彬一人执住可伦的一只手,将她反绑转来捆得结结实实。
袁彬这才爬起身来扶上皇进帐更衣,又令哈铭扬着刺刀,吓逼那可伦招供。
哈铭是蒙古人,懂得可伦的说话的,起初可伦不肯吐实,被哈铭在她腿上戳了一刀,痛得可伦在地上打滚。
哈铭又被迫她招出来,可伦才直认是受也先的差遣,伯颜和哈喇是不知情的。
原来也先的妻子密哈知哈喇可伦两人算是表姊妹亲,也先掳住上皇,本想据为奇货的,哪知真应了伯颜的话,明廷已立景帝,也先挟着上皇竟是废物,所以起了加害之心,然碍着伯颜夫妻的面子不便下手。
于是私下着他妻子密哈贿通可伦,命她迷惑了上皇,乘隙刺杀了他。
事成之后,允许可伦做个王妃。
可伦听了密哈的一片花言巧语,自给她说得心动,便当面答应了,去要求哈喇,愿终身侍候中国皇帝。
哈喇见她妹子肯这样,哪里有不赞成的道理,就在佳节的那天叫可伦出来与上皇侑酒,晚上令她去侍寝。
岂知可伦怀了歹念,身畔暗藏着利刃,上皇醺醺地回帐,带醉去替可伦解松了罗襦,轻轻搂她的纤腰,可伦往后退让开去,上皇索性两手把她一抱,那可伦围着的红绸上,恰恰插着一口匕首,上皇那手臂弯过去搂她,正抱在匕首的尖头上,因过于用力了些,刀尖刺进臂中有半寸来深,痛得上皇怪叫起来,忙释手往外飞逃。
可伦见事已败露,抽出匕首来追,劈头撞着袁彬,又经哈铭一帮助,任你番女最厉害些,到底敌不过两个壮年男子,就此被哈铭绑住了。
当时哈铭听了可伦的口供便来陈知上皇,袁彬不觉叹口气道:俺们奉皇帝住在这里终是很危险的,俺看伯颜倒尚有忠义肝肠,明天大家哀求他设个法儿,送皇帝还了朝罢!哈铭说道:咱们也是这样想,只是处在也先的势力下面,怕未必办得到呢!两人说着,上皇却默默不语。
哈铭又道:现把番女绑着,怎样发落她?袁彬道:且将她拖入后帐,待明日伯颜处置就是了。
上皇略略点头,两人便到帐外来拖可伦,可伦只当是要拿她处死了,却同杀猪般叫喊起来。
正在这个当儿,忽听得上皇又在帐中叫唤,袁彬早听得清楚,三脚两步地直蹿去,只见一个番儿,短衣窄袖,红面饱鼻的,方仗着利刃向上皇头顶上劈去,袁彬喊得一声哎呀,自己手里又没器械,真是危急极了,只得奋臂去挡住番儿的刀口,说时迟那时快,袁彬的手臂迎上去一抵,擦的一声把手臂砍了下来,上皇已乘此从袁彬的臂下钻过飞奔跳出帐外,哈铭已仗着刺刀赶入来,一手推开袁彬便和那番儿交手。
袁彬被砍去一支左臂,痛得他几乎昏倒,就咬紧了牙齿去帐中寻了一把铜锸狠命地来斗那番儿。
那帐外的王真和吴童官也被可伦的喊声惊醒,两人忙赶入帐中,正逢见上皇很慌张地逃出来,两人知是有变,飞奔到后帐来瞧,灯光下看出哈铭、袁彬和一个人厮打,可是王真和吴童官两个人都是文职,不敢上前帮助,只遥立着呐喊助威。
这样地一闹,那帐外的守兵和伯颜夫妻两个都惊醒过来。
伯颜提着大砍刀,哈喇掌着灯,夫妻两人也赶入上皇的帐中。
哈喇眼快,已瞧见上皇躲在篷角里索索地发抖,忙叫:皇帝在这里了!伯颜听了,晓得帐内出了岔儿,仗着大砍刀飞身跑到后帐,恰遇哈铭和袁彬敌不住那番儿,一步步地倒退出来。
伯颜大喊一声,打个箭步上前挥刀接住番儿交战,那番儿如何敌得住伯颜,不到三个照面,被伯颜一腿扫倒,守兵们蜂拥进来将那番儿获住。
伯颜喝令绑出帐外,哈铭已扶了上皇回帐,袁彬只捧着断臂坐在竹笼上,面色白得似金纸一般。
伯颜同哈喇一面安慰着上皇,回头叫把番儿推上来,伯颜细看,认得他唤作亚木儿,是也先帐下的卫卒。
伯颜心里明白,一时倒觉得有些为难起来。
不料哈铭又去拖了可伦到伯颜的面前来一摔,伯颜见了可伦,不由地大吃一惊,两眼只瞧着哈喇,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