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回宫后心里十二分地恼愤,就连夜传谕,把景运街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一齐捕来,着刑部勘问,胡乱定了怨谤大逆不敬的罪名,旨下弃市。
可怜那些百姓,连做了鬼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哩。
这一场冤狱,共戮无辜良民七百九十五人,那做灯虎的穷秀才倒不曾死在里面,这时已闻风逃得远远的了。
只苦了住着走不脱的良民,去代人受过,西华门外血肉模糊,冤恨冲天。
当时眼见的人,伤心惨目,所听的人无不酸鼻。
这种忍心残酷的行为,差不多和焚书坑儒的祖龙相仿佛了。
再讲那相士胡铁口,元宵那天相了太祖,说他有皇帝的容貌,市上的人都道他浑讲,便一哄地走散。
胡铁口做不到生意,自己也觉失言,只得垂头丧气地收了摊,没精打采地回寓。
寓主人来算房饭钱,胡铁口说道:今天晦气,一文也不曾弄到手的。
当下把相太祖的一段经过说了出来,那寓主人听罢大惊说道:照你这般地快嘴,迟早是要闯出祸来的。
胡铁口道:那人的确具着天子相,俺是依相直来的。
有甚祸患。
寓主人说道:你不知道,现在的新皇帝朱老四,不常的微服私行出宫,你不要真的碰着了他,恐你这条性命也就在眼前了。
胡铁口见说,也有些心慌,害得他一夜天不曾合眼。
朱元璋称帝后的手谕第二日的清晨,胡铁口心想躲在寓中,不出去做那勾当,实在寓主索逼得厉害,还叫伙计做好做歹地要赶逐他出去。
胡铁口没法,只得硬着头皮仍到街上来摆相面摊。
不料摊才得设好,便有两个将校打扮的上来,大声问道:你是胡铁口吗?铁口答道:在下正是。
总爷们可是来问出征吉凶的吗?那一个将校笑道:不是咱们看相,有人叫你衙门里去看呢!说着拖了胡铁口便走。
铁口忙道:二位可否等在下收拾了摊再去?那将校睬也不睬,竟横拖倒拽地把胡铁口和猪般地牵了去。
路人瞧见的,都说胡铁口说话太骇人听闻,应得要吃官司。
那将校牵着铁口到了刑部大堂,刑部司员不曾得着上谕,不知把胡铁口怎样的办理。
忽接到礼部的公牍,把胡铁口提去。
这时胡铁口已昏昏沉沉的,自知是吉少凶多了。
不一刻,见一位紫袍纱帽的官儿,把他弯弯曲曲地带到一所大殿的檐下,那官儿便向殿上跪说了几句,却听不出些什么。
那红袍官儿退下来,就听得一种又缓又清脆的声音唤道:传胡铁口上殿!红袍官儿执笏上前,命胡铁口从丹墀下直跪上去,就听见簌簌地一阵响,殿门的珠帘已高高卷起。
那殿上似有人问道:胡铁口,你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氏?从实奏来。
胡铁口和狗一样地伏着,连正眼都不敢觑一觑,也不晓得殿上是什么官。
这时听得问他的姓氏,便徐徐地答道:罪民原叫胡维庸,祖贯是凤阳蒙城人。
殿上又道:你可读书识字吗?胡维庸叩头道:罪民在三年前,也曾进过学的,为了家贫才弃儒卖艺。
只听殿上朗声道:胡维庸!你且抬起头来。
维庸真个昂头望上瞧时,但见殿柱盘龙,金碧映辉,殿门上这块匾额,朱髹泥金,大书着谨身殿三个字,殿的两旁排列着戴珠边凉帽,紫衣红带,足蹬碧靴的校尉。
正中端坐着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夜看相时说他有天子相的那个客人。
维庸这才醒悟过来,知道上面坐的是大明皇帝朱元璋。
不觉吓得他魂儿出窍,半晌叫不回来,只是一味地叩头称着死罪。
朱太祖却很霁颜地问道:维庸,你既是读书之人,朕有个上联拿去对来。
朱太祖本不甚识字,就随便写了一句,由传事监从龙案上取了纸笔递维庸。
维庸看那题纸上写着上联道:出字两座山,重重叠叠重庆府,维庸那时福至心灵,他略为一沉吟,便续下联道:磊文三块石,大大小小大明州。
维庸写罢,仍俯伏在地上。
传事监下来,把上下联取去呈上,朱太祖读了大喜,立即钦赐翰林学士,着赴礼部习仪三个月。
维庸谢了恩退下,自往礼部衙门去了。
后来朱太祖相胡维庸,常和他说笑道:你说朕可以做皇帝,你能够做翰苑,现今怎么样了?维庸也笑道:当时若晓得是陛下,臣还不是这般说呢,那一定要说陛下是太平天子了。
太祖也不禁大笑,这是后话不提。
再说那胡维庸,在礼部习了三个月礼,也居然峨冠犀带,和群臣一般的列班上朝。
朱太祖每召他问事,维庸随答如流,往往同上意暗合,因此太祖渐渐宠信维庸,两个月中连擢升七次,授维庸为兵部尚书,华英大学士。
真是权倾朝贵,气焰熏人。
维庸仗着圣宠有怨必报,凡贫时不睦的人,都被他杀的杀、遣戍的遣戍,一个个弄得家破人亡,并那寓主人也不肯放过。
维庸恨他逼取房饭金,饬役去捕时,那寓主人闻得胡铁口富贵得志,便收拾起细软,星夜携眷逃之夭夭了。
维庸既这般地横行,朝野侧目。
但他于太祖面前却十分趋奉。
太祖被他谄媚得头昏颠倒,称维庸做第一贤臣。
太祖又因出宫微行逢着维庸那样的能臣,他私行的念头越觉得踊跃了。
有一天,太祖恰巧单身出外,遇着一个老头儿在那里讲着太祖的历史,还呼太祖的小名(老四),太祖怒他不敬,把那老头儿的家族亲戚邻人都捕来杀了,无辜株连的又是四百多人。
于是应天的百姓人人知道太祖要出来私访,吓得他们连朱字也不敢说了。
太祖微行的消息,到处都传遍了,大臣和李善长等纷纷交章入谏。
太祖也怕晓得人多了,被人暗算,只得渐渐地敛迹起来。
但太祖不便出外,自然只有踞在宫里,和瑜妃、惠妃等厮混了。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未免得厌烦了。
恰巧这时惠妃翠娥的妹子翠英从杭州来探望她的姊姊。
明宫里规例,外戚非奉召不得入宫。
惠妃便告诉了太祖,把翠英宣召进宫。
她们姊妹相逢,各诉着离衷,十分亲热。
到了晚上,惠妃便留她妹子住在仁和宫中。
又怕皇帝来打扰,吩咐了宫女,将宫门的竹帘放下,宫门外摆上一盆月季花儿。
皇帝瞧见就不进宫来了。
这个暗号还是汉朝的宫闱中传下来的。
凡嫔妃们月事转的当儿,皇帝来临幸时不便忤旨,只拿一盆月季花摆在宫门前。
皇帝看了,晓得那妃子正月满鸿沟,不能行事,便不来临幸了。
明宫里也袭着这规儿,所以惠妃令放月季花在门前,算是拒绝皇帝的意思。
这天晚上,果然被惠妃瞒过,太祖经过仁和宫时不曾进去。
至于白天,却不能让皇帝不进来。
翌日早晨,太祖有心要看惠妃的妹子,待退了朝,便踱到仁和宫来。
其时惠妃和她妹子翠英还在那里梳头,翠英想要走避已是来不及了。
直羞得她满面通红,低垂着粉颈抬不起头来。
太祖微笑着坐在一旁,瞧她姊妹俩人梳头。
翠英一时慌忙了手脚,把一朵榴花掉到地上,正落在太祖的脚边。
太祖便去拾了起来,轻轻地替翠英簪在髻边。
这一下子,弄得翠英益觉害羞,几乎无地自容,泪盈盈地要哭出来了。
她忙着草草挽髯,三脚两步地逃入后宫。
惠妃睨着太祖道:她是个乡间小女儿,不惯和男人们亲近的,皇上今天这样地迫着她,下次就吓得不敢进宫来了。
太祖笑道:俺哪去迫她,因瞧她虽是乡间女儿,倒要比你有趣得多呢!惠妃见说,知道太祖是不怀好意的,便也看了太祖一眼,微笑着不做声了。
太祖默坐了一会,见翠英不肯出来,自己很觉无味,只和惠妃空讲了几句,慢慢地踱出宫去了。
那天翠英真个不敢住在宫里,连夜同她姊姊说明了,令官监挽着一乘板舆,把翠英送回府中。
原来吴祯自太平调回京里,太祖登极封了侯爵,加了大将衔。
又因他大妹子翠娥做了惠妃,吴祯已是国舅了。
太祖便替他在应天建了国舅府,命吴祯把家属接来居住。
吴祯是父母双亡,只接了他舅父和二妹翠英伴他的妻子住着。
从此他们兄妹手足常常可以叙谈,骨肉团圆十分快乐。
吴祯的妻子本是个蒙古人,是淮扬都司帖勃阑的妹子,生得沉鱼落雁,有十二分的姿色。
淮扬被张士诚占领,帖勃阑尽忠,妻子姑儿氏殉节,剩下妹子帖兰伶仃无依,逃难到了龙兴,给吴祯的部下获住了,献与吴祯,吴祯见她美丽,想自己还不曾有妻子,便和帖兰做了夫妇,他们两人的爱情很为浓厚。
况吴祯青年得志,膺着荣封,又做着国戚,天天拥着一个娇妻,真是享不尽的艳福。
似这种光阴,怕南面王都及他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