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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十八章(1)

2025-03-30 08:14:41

孙武一夜无眠,不到四更天就起来了。

营中一片寂静。

苍蓝的天上飘着浮云,残月在江中摇碎了。

时间已经是深秋,落霜了,地上一片白茫茫,枯草在寒霜里有气无力地颤抖着,几片落叶挂在树上。

江风很凉的,孙武裹紧了征袍。

他看见,自己营中高挂的营灯寂寞地亮着,巡夜的军士缩着头,茫然地望着对岸。

岸那边,影影约约的营灯像鬼火一样,也寂寞地眨着眼,雾弥漫着,囊瓦的防线无声无息。

只有江涛的声音,显得出奇地空洞,出奇地嚣张。

哗,哗,哗,吵得人的心里不宁静,吵得人心里烦。

对峙。

就这么对峙到地老天荒么?心里焦灼得很。

决战前的焦灼?不,这样说不准确,孙武此刻焦灼的乃是不能决战。

在全面谋划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大的战争的时候,他最主要的制胜的要点是知战之地与知战之时。

第一阶段战争的战场和时间,他设计好了,应是在江北柏举一带,而不是渡江去战。

当然,总不能让楚军凭借汉江天堑,凭借江南的后援占了便宜;总不能让吴、唐、蔡三国联军背水一战,连退路都没有!他想他的计谋是没有错的,楚将囊瓦暴戾固执,骄矜自负,他的卑而骄之之策,以强示之弱之谋,应该奏效,应该将那囊瓦调遣渡江来一搏生死的,可是,囊瓦是怎么了?囊瓦不再是囊瓦了么?为什么至今还是漠然处之,按兵不动?他不指望一蹴而就,他深思熟虑,他和伍子胥商议,放了渡江刺探军情的射一马,假做了些追杀模样,舍弃了数十车粮草,伍子胥在方圆百里内烧掠了五天,以示给养不足……后来,又把营中所有因水土不服而患赤痢的士卒,调到一线,把营中疾患流行的样子,做给囊瓦看。

这些还不够,他又说动了江湖艺人颉乙,又派了将军鉴和老军常的次子常申过江,简直就是让将军鉴和士卒常申去送死啊!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囊瓦为何不吞钩?他想起派将军鉴渡江之前那天了。

将军鉴的使命只有一个字:死。

以死来证实那一船药草和吴军疾患不是诡计。

他备好了酒馔。

伍子胥还是把那珍藏的姑苏红美酒奉献出来了。

他和伍子胥轮流劝将军鉴饮酒。

将军鉴喝了三爵,又举了酒,却不饮,问道:孙将军命我等三人渡江,甘受楚军擒获,可是既不是叫我们去诈降,也不需要我们刺探军情,敢问到底是何使命?孙武忙说:且请将军先饮干了爵中之酒。

伍子胥说:有话待会儿再说,先喝,这是姑苏红哇。

将军鉴:末将有何缘由饮此好酒,受这般款待?伍子胥咣地来碰将军鉴的爵:难道将军还不明白么?孙将军的意思是――就此长别,恐怕再无日共同饮宴了。

蔡国将军鉴说:哦?孙将军叫我去死?破楚头功非将军莫属,来来来,孙武先一步为你庆功了。

将军鉴无言。

他是个很易动感情的人,不由地潸然泪下。

伍子胥说:怎么,将军怕死么?将军鉴咽了泪,忽而哈哈大笑:死是什么?死如还乡!哈哈,虽为小国将军,从在楚国三年受辱之后,便已经准备以死相拼;从会合吴军那日起,便没准备生还。

只是惦记三岁幼子……孙武说:驰儿在孙武膝下,还不放心么?孙将军,请再受我一拜!幼子无知,拜托了啊!孙武不敢看将军鉴的眼睛。

伍子胥:来,饮酒,不要再扯这些儿女情长了。

将军鉴举爵,一饮而尽。

一爵复一爵,这日,他饮了个烂醉。

酒醒之后,又去辞别了蔡昭侯,君臣抱头痛哭了一场。

颉乙连酒也没吃,到江边备草药和船去了。

孙武亦赐给了老军常足够的酒肉,让父子叙了一番天伦。

孙武所赐士卒申的羹汤,乃是泻下之药,申大餐一顿之后,便狂泻不止,捂着肚子上了船,渡了江……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

送走颉乙、鉴、常的那个茫茫雾夜,孙武在江边站了好久,直到夫概和伍子胥不耐烦地催促,他才回营帐。

将军鉴与士卒申两条性命,只为了让囊瓦相信吴军疾患流行,士气不扬,只为让囊瓦骄横吞钩。

囊瓦却无动于衷,并未动作。

尤其令孙武担忧的是楚国左司马沈尹戍已北上方城去搬兵,如果再捱些时日不战,沈尹戍从后背杀来,囊瓦从正面进攻,战局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是囊瓦改变了骄横的性情?还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囊瓦的智力?孙武在冷飕飕的江边踱步。

一眼看见了老军常的一头白发,老军常还不知道儿子申的死讯,正在岸上向白雾空茫的汉江那边儿凝望,嘴里咕咕哝哝祷告着什么。

孙武忙回避,害怕老军问起申的安危。

转身往回疾走。

大王阖闾!君王也忧心忡忡,也睡不着。

这是他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的。

大王!唔。

大王连日劳顿,何不多睡一会儿?孙将军不是也睡不安么?啊――这,秋日早晨的汉江,波浪滔滔,两岸银霜满地,景致倒是很不错的。

只可惜,时光荏苒,立即便是冬天了。

这话别有意思。

孙武明白。

君臣心里都有事儿,相对无言,心照不宣。

沉默。

又有一士卒从军帐中跑出来,捂着肚子,跑到芦苇丛中屙去了。

阖闾说:孙将军,如若再这样捱下去,吴军不败在楚军之手,恐怕真的要让疾患打败了啊!依孙武之见,决战在即。

决战在即?在即个什么?囊瓦按兵不动,沈尹戍调兵遣将,孙将军――囊瓦倘若不肯渡江来战怎么办?将军在兵法上不是说知战之地,知战之时么?寡人看这战时战地,恐怕不一定会如将军之愿了啊!请将军为寡人再献良策!大王,楚军小股人马连日来多方刺探我军情态,看来囊瓦并非不动渡江之心。

而且,囊瓦与沈尹戍不和,囊瓦争功心切,只要时机到了,囊瓦定会孤注一掷。

请大王静待时机。

难道只有让寡人坐在江岸上等待么?不,孙武还有一策。

快快讲来!伍子胥走过来:我料道孙将军总会有办法的。

孙武笑了笑。

他拔出了剑,在江岸上划了一个深深的分字。

阖闾不解地问:分?分什么?孙武道:吴、唐、蔡三国军队,分兵三路,唐、蔡两国军队退向后方,请大王放心,撤退是虚,是掩人耳目,迂回是实。

这是个大胆的战策,也是个冒险的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