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在细细无声地研着墨,眼睛溜溜地看着孙武。
轻轻地咳嗽一声,示意存在。
孙武抬了抬眼睛。
先生,从前用竹枝点漆写字,十分地不方便吧?漪罗完全是没话找话说。
孙武上了圈套,其实他乐于上这个圈套,以解郁闷:你竟然知道这个?略知一二。
你还知道什么?妾还知道这砚瓦又可叫做瓦砚。
先生为什么不问诗呢?妾还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昔我来思,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你读过很多的书?妾的家里竹简如海如山,从小就生在竹简堆里,耳濡目染。
记得,你也是――齐国人。
不。
漪罗生在姑苏,长在姑苏。
漪罗的一口吴侬软语不是很好么?怎么回事?祖父是齐国太史公。
因为在史书上记载了齐国右丞相崔杼杀死齐庄公的事情,祖父被崔杼杀死了,后来,祖父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照直写史书,祖父兄弟一共四个,三个都因此丢了性命。
父亲是避难逃到吴国,父母都谢世了,就剩了漪罗和――她。
名门之媛,孤苦伶仃。
孙武不由地也对漪罗心疼起来,也肃然起敬。
孙武说:噢,那是齐景公元年发生的事情,转瞬三十五度春秋了。
那时候你我还没出生呢。
漪罗说:要是生下来就认识先生可就好了。
孙武笑:疯话,傻话。
漪罗也笑。
手中一直没有停止研墨,不这样做,又有什么由头在孙武身边多呆一会儿呢?说着,笑着,竟然把墨弄到了脸上。
孙武笑得更厉害了:哈……你看你……漪罗:怎么了?先生你……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孙武从未见过女子描画黛眉,画得又粗又大,画到脸腮上的,哈……噢。
漪罗赶忙要跑。
孙武拦住:漪罗,为何不叫孙武替你擦拭?妾不敢叫先生……帛女早已立在门口:区区小事,怎敢劳驾先生?快去洗一洗吧。
漪罗匆忙逃窜。
帛女来研墨。
孙武起身走了。
帛女呆呆愣愣地站着,这个看起来十分木然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地服侍着、依顺着丈夫。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独有了,眼里在这无人之时湿漉漉地一闪。
孙武重新回到书房的时候,漪罗的手正在琴上滑来滑去。
怎么,漪罗,你也通音律?还是略知一二。
弹来我听。
妾不敢。
这有何不敢?夫人有言,无事不可打扰先生。
孙武叫你弹来。
妾就――不藏拙了。
说着,漪罗飞快地坐到了琴桌后面,忽然又起身去洗手,焚了香,安静下来。
孙武:这是何故?洗手焚香,对琴如对师长,弹奏的时候五心俱静,神无杂念,耳无别听,眼无别视,古训不是这样说的吗?就请弹奏吧,孙武洗耳恭听。
修长的手指在琴上开始抚弄了。
漪罗十分地专注,好像十根手指生着眼睛,生着耳朵,好像那十根手指有灵性。
哦,琴音清越,如初秋的潭水,水中的石子都历历可见。
间或那手指一滑,有鱼儿倏然来去。
忽而急厉,急而不乱,是水注崖下,明珠迸散的意思。
结尾该是心志的描绘吧,潭水静如沉璧,山影倒映潭中,乃是度曲的琴师叙述深沉而又邃远的心怀。
孙武听得十分入神,惊叹漪罗竟有如此技艺,如此灵性!可是听着听着,《秋水引》还没有弹完,竟然接到了《梅花操》上去了。
孙武奇怪地看着漪罗。
漪罗抿着唇,微笑。
孙武:好了,错了。
倘若不错,先生会关注漪罗存在么?好你个伶俐的漪罗!为何偏偏把秋水接到梅花上去了呢?漪罗以为,秋水自然清澄,倘若没有一枝梅花照影,还有什么意趣呢?说得好。
漪罗竟然附到孙武的耳边说:漪罗完全是为了讨好你才这样弹的!孙武哈哈大笑。
渐渐地止了笑,深情地凝眸望着漪罗。
漪罗也凝眸看着孙武。
如此美貌,如此聪慧,如此天真,又是如此地可人!漪罗小声地问:先生,妾可以称呼你长卿么?你不是已经这般称呼了吗?长――卿――随着柔媚的一声,孙武不觉已经拥得漪罗在怀了。
这是十分销魂的一刹那,让孙武忘记了世上的烦扰,忘记了期待大王召见的焦灼和不被任用的不平。
一切郁闷烟消云散。
连窗外秋天的太阳,也变得温存和美丽了。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温柔乡么?半晌,孙武说:明天,我要远行了。
漪罗抬起头来:长卿你到何处去?楚国。
何时归来?事毕便归。
漪罗与你同行。
不行。
漪罗一路侍奉你。
不行。
孙武在这一刹那作出的决定,是枯松推不动,九牛挽不回的。
第二日早晨,孙武打点好行装,辞别了帛女,准备带着田狄上路了。
就是不见了漪罗。
孙武只好对漪罗不辞而别,不料,一走出门,就见漪罗正在门口等着。
一身的男装,僮仆的打扮,还牵着两匹马。
漪罗等候多时了。
漪罗一拱手。
孙武生气地推开漪罗:不要胡闹!说毕,夺过马缰,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漪罗眼里湿漉漉的。
帛女去拉了漪罗的手:先生总有先生的道理,回到房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