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居里进入玛丽的生活正是时候。
1894年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半,玛丽已经确定可于7月间取得学位。
她开始前瞻,闲暇时间较多,而春色又这么美。
四十岁时的皮耶。
玛丽认为他拥有文明极致的视野。
此刻她主要心力投注在为国家工业促进会做的一项研究上,研究的是某些钢的磁性,与她的老师物理学家李普曼合作。
但是研究所需的钢材太占地方,狭小的实验室放不下。
一位移民瑞士的波兰物理学家恰好度蜜月经过巴黎,和玛丽联系。
玛丽告诉他自己所做的研究和遇到的困难,他说他认识一个人,也许可以帮她找个地方,至少可以给她提点建议。
他说这人极有才干,目前在物理暨化学工业学校工作。
他的名字叫皮耶·居里(Pierre Curie)。
如果玛丽愿意第二天去和他们一道喝茶,他可以介绍这人给她。
后来玛丽这样描述这次会面:我走进房间,皮耶·居里站在两扇开向走廊的窗户之间。
当时他已经35岁,看起来却很年轻,我震慑于他眼神的清澄和高瘦的身躯透露出来的些许淡漠。
他的言语迟缓而深刻,举止质朴,笑起来既严肃又清纯,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信赖感。
我们开始交谈,很快便熟稔起来。
话题先是围绕着科学问题,这方面我很乐意征求他的意见;接着就谈到社会和人道问题,这是我俩都感兴趣的。
他对事物的看法与我相似得惊人,尽管我俩来自不同的国家。
部分原因一定是我俩成长的家庭有类似的道德观。
玛丽写下这段文字时已经年过50,她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
但是从这段平铺直叙的话里,我们仍可看出他们两人是一见钟情。
在长时间的交谈之后,皮耶·居里和玛丽同赴一家小型学生餐厅共进晚餐。
他们谈到很晚,皮耶送她回去之后,已经赶不上尾班火车,只得步行回他住的索镇(Sceaux)。
当晚的情况很可能是:皮耶虽然深受这不同凡俗的娇小女子吸引,但他素来漫不经心,而玛丽则单刀直入:既然谈得投机,何不共进晚餐?在巴黎待了3年,玛丽现年26,行将27,当然有过不止一个爱慕者。
住在布洛妮亚家时,便有一个波兰学生爱上她,后来还吞服鸦片,冀望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反应却是:这年轻人做事不知轻重。
她和这青年对事情轻重的看法显然是不一样的。
到1894年,她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脸颊消瘦、身材苗条,早年不加修饰的青春已经在生活的沧桑之下褪去。
她的皮肤变得透明,灰色的眼睛因目光的急切而显得更大,连带让人注意到她圆润美丽的额头。
她还没有孕育出后来那种让人心动神摇的弱质之美,可是这不屈不挠的年轻女子偏有一种特异的气质,让周围的人都想去保护她。
有一个名叫拉莫特的男子锲而不舍地追求她,希图借着耐心打动她。
他究竟曾否有过一丝希望,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现在他遇到难以抗衡的强敌。
玛丽与同时代的其他女子不同。
一般女子在婚姻中、母职中寻求自我肯定,玛丽却在工作中找到自己。
这并不表示她不需要爱,不需要儿女。
和男人一样,她也需要这些。
只是和男人一样,她同时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在当时认为女性应守本分:不是做主妇便是做娼妓的观念下,是不太能够为社会容忍的。
当时的社会气氛,认为年轻女子不应有肉体欲望,除了生育孩子之外,身体不应感受到其他的乐趣,甚至也不该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
我们可以确定,玛丽不会容许追求她的人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
也许她比同时代的一般女性知道得多些,至少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多些;她的思想也够开明,可以在相识的当天便与皮耶·居里共餐,让他送她回家,后来也毫不介意地在住所接待他。
虽然她已经26岁,在同辈的法国女孩看来,这些做法仍是不能想像的。
说到底,她是太珍视心灵的满足,不能忍受与一个智力平庸的男子建立永久关系,就连做个朋友也不行。
年轻时代的凯希米·佐洛斯基智力固然出众,皮耶·居里更是在每一方面都卓尔不凡的。
在这爱苗滋长的时刻,像是切成两半的东西复合,两人惊讶地发现彼此天造地设。
玛丽享受到被爱的喜悦。
从皮耶眼中,她看到最愿见到的自己:魅力不只来自她的外表,也来自她的才智。
何况爱她的是一位科学家,知识远超过她自己。
1894年8月初,她回波兰去陪父亲度暑假。
她没有许下任何诺言,甚至没有说会回来。
那个夏天,他们鱼雁往还。
她在信上描述她的家庭,他也谈论他的。
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医生,祖居阿尔萨斯(Alsace)。
居里医生在巴黎郊外的索镇行医,皮耶与父母共居。
她告诉他自己怎样困苦求学,他则说他从未正式就学。
他的父亲决定不让这孩子受学校之苦,因为他爱做梦,不专心,太敏感,智力发展又慢,没法适应传统的教学方法。
所以从小是母亲教他读写,父亲教他观察大自然。
家里藏书很多,让他自由涉猎。
到14岁上,才给他请了个家庭教师。
就在那时候,他发现了数学之美,浸淫在抽象世界里,如鱼得水。
16岁获学士学位,18岁得到硕士学位。
他也许没说,他还有另一种天份:思虑周密,洞察力强。
在巴黎的时候,每逢周日,他们会一起去乡下散步。
乡间是皮耶熟悉的世界,自他幼年时便如此。
小时候,他常会在小溪边、树林里消失无踪,完全忘怀时间的存在:回家的时候可能已是黎明,他写道,满脑子的新鲜想法。
散步的时候,他会捡起一枚玉黍螺或抓住一只青蛙,指点给玛丽看让他着迷不已的东西———大自然的对称形态。
她会谈起布洛妮亚,他则谈到雅各。
雅各是他的哥哥,也是一个古怪学者,只是性情与皮耶全然不同:外向、活跃。
自小,雅各就是皮耶挚爱的游戏、探险和工作上的伴侣。
他后来结婚,搬出索镇,到蒙培利尔科学院去担任讲座。
玛丽谈起她在钢研究方面的进展,皮耶则谈他做的压电研究:不对称结晶体压缩或膨胀之后会产生电力。
这是他和雅各发现的现象。
两兄弟还证明了李普曼预言的反现象:这类结晶体通上电,会变形①。
这项研究结果一发表,即引起当时英国物理学泰斗凯尔文爵英国物理学家凯尔文爵士士(Lord Kelvin)的强烈兴趣。
为了能在雅各工作的矿物实验室里做这项实验,居里兄弟设计制造了两样仪器:一个压电石英静电计,用以测量微弱的电流;一个精确到百分之一毫克的磁天平。
使用这样精密的器具做实验,需要很高的技巧,玛丽后来终于也训练出这样的技巧,但总不及皮耶的双手生来灵巧。
玛丽会询问皮耶正在做的研究情况如何。
她必定是当时惟一能懂皮耶说些什么的女子。
他会解释说他想找出物体的磁性三态———逆磁性、弱磁性和铁磁性———之间,有没有过渡状态;以及是否可能让单一物体连续呈现三种状态。
这是他博士论文的题材,但研究进展缓慢,实验仪器和设备都不能供他个人研究之用,而且自他25岁那年受命负责巴黎物理暨化学工业学校的工作以来,他一直是很困难地在一条走廊上做活,职责又过分繁重。
这份低微的工作,他已经做了十年了。
也许玛丽有一点惊讶,他竟然从没想过申请一所比较大的学校,例如工艺技术学校或高等师范学校之类的。
他说他不能忍受竞争,因为竞争不符合他的做事方法、他的态度、他的人生观。
生来具有征服意志的玛丽,可能因此而更仰慕他,认为这是她所重视的廉洁品格的另一重表现。
皮耶·居里一生洁身自好。
他避免与人起冲突,即使冲突不能避免,他也多方忍让,结果总是输的多,赢的少。
数学家庞加莱在皮耶身后形容他:以鞭下之犬的姿态接受最高荣誉。
玛丽是否同意庞加莱此种说法,我们不得而知。
不过,她恐怕是很难与一位好斗之士长久相处的吧。
居里医生是新教徒,但他的思想开明,从未向两个儿子灌输宗教思想———并非不重视此事,而是认为他们应有信仰自由。
结果是皮耶选择了与他父亲同样的信仰。
他刚认识玛丽不久,便带给她一本左拉的新书《卢尔德》(Lourdes),很高兴地发现她对宗教的观念与他相同。
他们两人都是科学的信徒,而科学是与宗教相对的。
一个科学研究者很自然地会否定神的存在,因为从物理学的方法找不到它。
科学研究像是从一个钥匙孔中看出去,找出钥匙,打开门,却发现外面又是一扇锁住的门……一扇一扇,永无止尽。
从事科学研究凭的是一股驱力,不是人生哲学。
皮耶·居里属于厌弃教会的一代,视教会为控制社会的工具。
而他又比别人经历过更多的人生悲剧。
有个女孩,自幼便是他亲密的玩伴,在他20岁那年去世。
这女孩死后,他转而将友情寄托在哥哥身上,兄弟俩亲密又融洽:我们想法一致,不必开口便能相互了解。
他告诉玛丽。
雅各结婚迁出之后,皮耶甚感寂寞。
他曾在日记中写下对女人的看法。
他说:才华出众的女子甚为罕见。
因此,我们若违反本性,全心专注于工作上,疏远了周围的人,我们就违抗了女人。
做母亲的,亟盼得到儿女的爱,即使因此妨碍儿女的智力发展也在所不惜。
做情妇的,希望拥有爱人,宁可牺牲全世界最伟大的天才,换取一小时的爱情。
这种对抗是不公平的,因为女人有很正当的理由:为了美满生活和符合人性,她们极力拉我们回去。
他是否经常进行这样的对抗,与什么样的人对抗,我们不得而知,也不重要。
总之,年届35,他仍然单身,一心追求崇高的事物,追求理论物理的堂奥。
他很快看出玛丽·斯克洛道斯卡是能够与他共赴旅程的惟一人选。
玛丽方面,显然花了比较长久的时间,才说服自己放弃单身生活———虽说对方是皮耶·居里。
她下决心比较难,不过一旦决定,便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