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在巴黎的生活,除了刚开始的一小段序曲之外,前一阶段有如在修道院中。
布洛妮亚和凯希米工作勤奋,却也喜欢自娱。
他们并不富裕,但很好客,大门永远为旅居巴黎的波兰裔青年而开。
这些年轻人总爱围聚在他们家的茶炉和钢琴边争辩不休,一边吃布洛妮亚做的蛋糕,一边纵论天下大事与波兰时局。
偶尔,他们也会一道去看戏或听音乐会。
他们会去为一个弹钢琴的朋友捧场,或举行午夜的盛宴,或排练业余表演。
在一次波兰节庆中,玛丽穿着深红色短上衣,金发披散肩头,扮演波兰挣脱束缚的主角。
她很高兴自已获选演出这个角色。
但是她写信告诉父亲这一切晚间活动之后,换来的却是一顿严厉的教训:你该知道,在巴黎有很多人在密切注意你的言行……你会惹来大麻烦……。
如果你以后还想回华沙讨生活,不招致各种危险,就该小心谨慎,免受瞩目。
玛丽不可能因此而突然沉寂下来。
但是四个月过去了,她发现自己的物理和数学两门课跟不上。
她的法文不错,但是教授讲课速度很快,她听不太懂,尤其是那些科学的专有名词。
若不全心投入,她恐怕度不过这难关。
3月,她搬到梭尔邦附近的一间小公寓去,如此她可以走路上学,省了时间,也省下车钱(住在德意志路,上下学还得转车)。
可是她得要付房租钱了。
她写信给哥哥:当然,要不是德鲁斯基(凯希米),我决不会这样安排。
住在这里,我比以前用功一千倍。
在德意志路时,我那位小姊夫总是不断地打扰我。
他完全不能忍受我在屋里做别的事,而不和他愉快聊天。
为此,我还得费力与他抗争。
愉快聊天当然不是她擅长的事。
那位热情的小姊夫其实大她12岁,受斯克洛道斯卡先生之托照拂她。
他早就笑说她对他既不尊敬也不顺从,笑她喜欢夸大事态。
也许吧。
再怎么说,布洛妮亚求学的环境与玛丽差不多,但她并没得到诺贝尔奖,也没有人为她立传。
而玛丽之成为一则传奇,是与那几年的苦读脱不了干系的。
多年以后,玛丽当年的苦读成为法国妇孺皆知的故事。
小学生都能叙述居里夫人住在没有壁炉的小房间里的情景。
脸盆里的水结成了冰,她把衣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铺在床上,还在被子上加一张椅子。
其实,房里是有一只炭炉的,只是她那天一定是忘了买炭,或是没有钱,又不愿赊欠。
独居的日子,她真是过得很艰苦,只是这种俭朴,有时候是基于一种自虐的心理。
不要说布洛妮亚家永远等着她去共餐,父亲尽全力给她的资助虽然不多,却也不至于让她挨饿,她却只吃萝卜、喝茶。
有一天,一定是有人目睹这情景,告诉了德鲁斯基,他跑来硬把她拖去德意志路家中,吃了一顿牛排。
她总是穿着束腹,两顶帽子轮流戴,身穿仔细缝补过的波兰服饰,昂首自梭尔邦的讲堂走向实验室,走向图书馆,走回住处。
她和波兰青年男女的接触愈来愈少,到后来完全断绝了。
这金发娇小的女子现在因减食而瘦下来,有些同学仰慕她的美,很想和她攀谈,但是她完全不愿与人亲近,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一般人直呼她玛丽会冒犯到她,这一点她终其一生都不能忍受,没有人敢昵称她。
惟一和她建立起友谊的是一名叫狄汀丝卡的波兰女子,原因是她曾挺身而出为玛丽打发一个过分热情的青年。
但是玛丽并不需要别人保护,她会照顾自己。
学年结束时,她没有打好必要的根基。
因此暑假她留在巴黎,补习数学、勤练法文。
到开学时,她的波兰口音已经完全消除,只除了那R字的轻微卷舌发音法,至死未改,透露出她的斯拉夫出身,却也让她本就好听的声音更添魅力。
还有,她计算数目时永远是用母语。
学校的课程方面她已有进步,这可以从她的笔记本看出。
她的笔记本像小学生写的,清楚、干净、工整,新学到的科学名词特别标明。
20年后,有一位笔迹分析专家看到她的笔记本,不知道她是谁,但看出以下迹象:深思的、细密的心;能够狂热而不遗余力的工作。
头脑训练有素,做任何决定都经过慎思明辨。
敏感却不渲染,习于退缩自省,心扉不易开启。
稳健、冷静而端庄,全无娇媚风情。
不关心俗务,却亟欲发展自我、出人头地。
甘于寂寞,一丝不苟,有一种神秘的洞察力。
忠诚可靠,惯以坚强的意志压制一切弱点,因此常能克服神经质的毛病。
正是因为亟欲发展自我、出人头地,让她避开所有转移她注意力的事情。
当然,也是因为她情有所钟———她爱上了科学。
从李普曼、艾培(Paul Appell)、潘立夫(Paul Painlevé)李普曼、艾培、潘立夫、玛丽的老师们等人的课堂上,她开始了解科学、灵活运用科学的语言。
要考试了,她写信给父亲,说她恐怕还没准备好,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进入考场时,她紧张得简直要病倒。
考试若通不过,表示别人认定她不够格,那是她没法接受的事。
结果她不但通过,还是第一名。
玛丽·斯克洛道斯卡获颁巴黎大学物理科学学士学位。
太棒了。
30年后,她回忆起这两年孜孜筞筞、闭门读书的日子,说是我一生最甜美的记忆,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打完这漂亮的一仗,她把行李寄存在布洛妮亚家,坐火车回华沙去了。
回国定居?不,还早。
人一旦开始学习,便会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在实验室里,她已经看出要深入研究物理和化学,她得在数学方面加强训练才行。
然而,要再修一个学位,又得面临老问题———缺钱。
她已经一文不名了。
这次是狄汀丝卡帮忙:暑假中,这仰慕她的波兰女子代她奔波,终于为她申请到亚力山卓维奇助学金,是波兰政府为奖助特别优秀的学生在海外深造而设的。
曾经令斯克洛道斯卡先生忧惧万分的政府间谍,一定是没有注意到玛丽在巴黎参与爱国活动的情形。
反正,她后来也不再参与这类活动了。
助学金六百卢布,这在玛丽来说简直是一笔巨富!玛丽每个月大约只靠四十卢布度日。
后来她一开始工作赚钱,便偿还了这笔助学金。
有关钱的问题,她显然是要弄得清清楚楚的。
她用钱的谨慎,无人能及。
终其一生,每一笔支出她都记账。
她过了很多年捉襟见肘的日子,有时候缺钱真的成为严重困扰,但她从不放松她严谨的道德标准,她对别人的最高评价便是廉洁无私。
有了助学金,1893年9月,她迁到一间有拼花地板和窗户的房子去,租金每年一百八十法郎。
从姊姊家取回家具、行李,她以愉悦的心情重新开始读书。
这次不像前两年那么紧张,她选了一门潘立夫的微积分学。
一门艾培的理论力学。
七月,她以第二名成绩,获得数学学位。
姊夫所笑称的她的英雄时代,现在结束了,她可以回到她挚爱的波兰,利用她的知识来解救她的同胞了。
她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就在她学科考试的前一天,法国总统遭人暗杀。
那是6月24日,星期天,卡诺总统(Sadi Carnot)赴里昂巡视途中,被一个意大利裔的无政府主义者刺杀于马车之中。
那时候几乎每周都有暗杀事件,报纸标题总说凶手是无政府主义者。
到了12月,国会下院正在开会,一枚炸弹从旁听席上丢来,国会于是通过邪恶法案①以图遏止暴力。
总统遇刺的消息先是封锁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才传到巴黎,第三天才见报。
这事一定在梭尔邦引起一阵骚动。
玛丽当然不会像十二年前,闻说亚历山大二世遇刺时那样,开心地站上椅子跳舞。
她不再相信暴力能解决问题,再说卡诺总统不但举止高尚,还是一位物理学家之子,数学家之孙!玛丽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如何?也许她根本没有与人讨论过。
即使有,也很短暂,讨论的对象则是一位结识才几周的物理学家。
他常到她房间来与她谈话。
别人可能会带一盒巧克力来,他却会带一篇文章的复本,标题可能是物理现象的对称、电场与磁场的对称之类的。
文章前面会有题字如下:谨以敬意和友谊,致赠斯克洛道斯卡女士。
作者P·居里谨识。
他们在一起时,相谈无尽期,话题也许关于物理,也许关于他们自己。
但是正如大家所知,你若不是爱上某个人,是不会耐烦听他谈起童年琐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