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吹皱一池春水的新闻报记者豪瑟向她致歉,道歉信送交《时代报》:夫人,我满心悔恨,向您致上最谦卑的歉意。
当我写那篇文章时,是根据各方提供给我的消息。
我错了。
我的职业狂热不知怎地引我犯下这可憎的恶行。
现在我只希望像我一样卑微的新闻记者,再不要以他的笔玷污您的光辉和别人对您的尊敬。
……苦恼万分的 豪瑟敬上。
次日,11月7日,玛丽接到了一封电报:你获颁诺贝尔化学奖。
信函随至。
奥里维留上。
这是诺贝尔奖史上独特的事例:玛丽·居里两次获奖。
这是难能可贵的殊荣,也是对法国科学界无上的赞誉!除了美国物理学家巴丁(John Bardeen)先于1956年因开发锗电晶体而与人共得诺贝尔物理奖,复于1972年以超导理论再度得奖外,玛丽·居里是惟一以科学成就两度获诺贝尔奖者。
那天,玛丽也许觉得骄傲。
她可能也曾希望二获诺贝尔奖的消息传开,会让丑闻案消失于无形。
但她心里明白,郎之万夫人所称的证据确实存在,那是玛丽所写的几封信,郎之万的妻兄自郎之万的办公室抽屉中盗去的。
当时郎之万的律师彭加利还由玛丽、皮兰及波莱尔陪同,去向警察局报案,领得查封这些信件的许可。
彭加利也是巴黎报业联盟的律师,联盟理事长杜培打电话给巴黎各大报纸的主编,请他们勿再刊登居里—郎之万事件的报导。
他提到诺贝尔奖,暗示这对法国是多大的荣誉。
主要报纸便都静默下来。
可是还有些小报,是杜培忽视了或是认为不重要的。
例如《法兰西行动报》和《自由报》。
它们刊登的文章说明了这一伙人可是剑拔弩张的。
《自由报》在头版刊出五十行的报导,标题是《居里夫人还能续任梭尔邦的教授吗?》不难想像文章的内容。
先提到郎之万夫人准备于12月7日向第九惩治庭控告她的丈夫与居里夫人通奸,作者接着写道:1902年三十岁时的物理学家郎之万,素有骑兵队长的称号审讯中要提出的证据,对居里夫人非常不利。
有一些她写的信,一旦公布会把大家吓呆。
信一定会公布,因为在法庭中会公开宣读。
按例,若事件仅涉及私人生活,我们不会多言。
但此事不同,居里夫人在公立学校教书,大家因此有权利表示意见,她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也有权知道这位老师是否值得尊敬。
据我们所知,玛丽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两周她是怎么过的。
她有没有和郎之万在一起?他们俩是否并肩作战?看来并没有。
也许是律师劝她谨慎。
她有没有责怪郎之万太不小心?毕竟他不该把情妇的信随便放在屋里。
但她不是那种女人,不会要别人为她的行为负责。
她有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郎之万终于能有与她共同生活的自由了?不管怎样,我们能确定的是,她十分烦恼自己在此事件中的形象。
真正受伤的是她的自尊。
尤其后来她的住处遭到攻击,她因此终生不愿再提此事。
她闭门不出,门外总有人群聚集。
偶然还会有石子打在窗板上,有人呼叫:滚出来,外国佬!或是偷夫贼!11月23日,《作品报》忽然印发一本红色小册子,封面印着:郎之万与居里丑闻案的实情———给一位母亲古斯塔维·泰瑞作泰瑞是《作品报》的总编辑,他后来在报界声誉鹊起。
《作品报》自1915年起每日出刊,成为很有影响力的报纸。
它的广告词是:《作品报》不是给笨蛋看的。
泰瑞当然不是笨蛋,他更糟,是个尖酸刻薄的人。
他与郎之万同样毕业于师范学校,两人在校时还是至交好友。
他原担任哲学教授,不怎么得意,一年前辞职创办报纸,在报纸上鼓吹无耻的排外理论及反犹太论调。
当然,这也是符合当时社会气氛的。
矮小、丑陋、受胃疾之苦的泰瑞,是个令人作呕的厌物。
但是不可否认,他颇有才华。
他的小书以一段对话开始:想想看,若非这倒霉的学生从波兰前来,发现了镭,法国恐怕就没有科学可言。
想起来真让人悚然。
……竟然还有少数爱国分子愚蠢地视外国人的入侵为国家之大难。
不过我们这里谈到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名誉,所以报纸应该闭上尊口。
一个女人?我以为是两个。
只有一个是重要的。
你一定在所有的报纸上都读到了:郎之万太太是个小傻瓜,没资格拥有她的丈夫,她又像个工厂的小女工一样善妒。
居里夫人在信里称郎之万为你(译注:tu,当时法国人对彼此的昵称。
)我想不会有人就这点做文章吧?她真的这么喊。
当然了,是以朋友的语气。
人人知道这是实验室里的习惯。
对不起,我倒不知道梭尔邦大学的人都互相称你,就像在国会和在监狱里一样。
当然了,要是居里夫人和郎之万只是在实验室里见面……梭尔邦会不会因此蒙羞?大学与辐射现象无关,泰瑞说。
他在此大谈尼采哲学对道德的破坏,接着说:如果居里夫人说:我嘲笑你们的传统和偏见;我是异乡人,一个知识分子,拥有自由的灵魂……别招惹我。
如果居里夫人这么说,我们就要回答:这不是法国人的作风,不过可真大胆!一有机会便颂赞女性主义的那些女人,心态真是奇怪又矛盾呀!居里夫人刻意地,有条不紊地用科学般精确的方式离间郎之万与他的妻子,又让他的妻子离开子女。
这一切,在她的信里有意无意地表露无遗。
而这些信,现在是郎之万夫人惟一的武器。
他是否准确刊布这些信件?居里夫人和那些勇于卫护她的人可以放心,我们不打算刊出这些信,倒不是出于对她的敬意,而是为了尊重我们的女性读者。
话说得挺漂亮,接下来他还是刊布了这些信。
不过他耍了个花样,刊出的是郎之万太太的律师提出的诉状,其中大量引述了信件内容。
这么了解玛丽之后,我们可以想像她读到这本小册子的心情。
何况她当然知道每一个人都可能和她同时读到。
诉状是这么开始的:自1910年7月起,保罗·郎之万和居里夫人每天都在那儿会面,有时一天还见上几次(居里夫人亲自上街买东西,然后在那儿待到深夜)。
郎之万继续向居里夫人吐露他最私密的事情,征求她的意见和指引。
为证明此言不虚,接下来引述了一些信件内容。
她的信反映出她的性格:冷静、明智、坚强、简洁而热情,不过这热情是以最高雅的词汇表达的。
这些信件我们读来也很有兴味,因为透露了她不轻易透露的一面。
首先,我们看到她是怎么想的:我们两人极有缘分,只要有一小块肥沃的土地,便能发展出来。
过去我们有时也感觉到此点,可是直到我在悲叹自己塑造的人生时,我俩面对面单独相处,才充分体会到这一事实。
那时你也才找到在你家里完全找不到的感觉。
请注意她说自己塑造的人生。
只有她能塑造她自己的人生。
郎之万此时无疑是在为子女而迟疑不决。
他不能忍受与儿女分离:把我们俩拉合在一起的是一种强烈的本能。
你觉不觉得,毁灭一份诚挚而深刻的感情,像是任令自己珍爱的孩子死去一般?我们眼看着那份感情滋长,有时候毁掉它比失去孩子更加不幸,不是吗?玛丽显然不怕写下她的感情。
她写道:万事万物,不都是从这样的感情来的吗?我认为这是我们所有一切的根源———和谐的工作关系、密切坚贞的友谊、生活的勇气,甚至最美的爱情。
接下来这一页值得收入女性书信选集,最后一段更说明了玛丽·居里的个性:你首先要做的是回到自己的卧室。
我答应再不责难你,你可以相信我。
我完全信任你的意向,可是我担心发生无法预见的事情———例如对方号啕大哭,令你无可抗拒;或用诡计让你再使她怀孕。
如果她再怀孩子,我们就一定要分手了,因为我不能接受这份耻辱。
你的妻子若明白这一点,一定会加以利用。
所以我求你,别再睡在她的床上,不要让我等太久了。
耻辱!郎之万在他的一生中曾再三证明他的勇气,可是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时,他显然并不比别人更勇敢。
《作品报》刊登完诉状之后加上按语:郎之万—居里案预定12月8日在第九庭审讯。
我们会看到梭尔邦的外国人对抗一个法国女人,一位法国母亲、一个法国家庭。
然而报业联盟却要求各报不要报导这桩丑闻。
他们何不少管闲事?在美国,赫斯特报系旗下的一家报纸摘要刊出了《作品报》的报导,标题是:《居里夫人陷入热恋。
对方的妻?是个笨蛋,她说。
》皮兰偕同德比纳,早上九点手持《作品报》来到波莱尔家,波莱尔立刻遣他太太随德比纳去接玛丽和孩子们过来。
只要她需要保护,可以一直与他们同住在师范学校这里。
他们会腾出一间房给她。
任务立刻完成。
玛格丽特赶赴索镇区,看到玛丽对着报纸发愣。
她和夏芙在好奇群众围观之下,匆匆搭计程车离去,这次她没有抗议。
伊雷娜当时在上体育课。
德比纳去接她,发现她正全神贯注地在读《作品报》,表情十分悲伤。
她才14岁。
到了乌尔姆路波莱尔家之后,她再也不肯离开母亲。
还是皮兰的太太亨丽埃想办法把她哄开。
玛丽则始终静默不语,太太们把她带进卧室。
正当皮兰、德比纳和波莱尔夫妇在商量怎么办时,电话响起。
全巴黎的人那天早上都看到《作品报》了,玛丽·居里成了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女人。
我们与她站在一起,她和我们同住,玛格丽特·波莱尔对着话筒说,对,就在学校这里。
教育部长史帝格立刻传召波莱尔,告诉他,他无权在学校宿舍里窝藏居里夫人,玷辱学校名声。
如果他坚持这么做,就要被撤职。
好吧,波莱尔回答,我要坚持。
回去跟尊夫人商量商量吧。
部长建议。
此时,玛格丽特也被她父亲艾培叫回去。
艾培仍然担任梭尔邦科学部主任。
看到女儿时,他正在穿鞋。
他大发雷霆:女儿女婿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头脑都不清楚了吗?部长非常生气。
这是一桩奇丑无比的丑闻。
梭尔邦大学遭到左右两派夹击。
为了维持学校秩序,他已经决定撤销玛丽·居里的教席。
他劝她为了她自己着想,辞职回波兰去教书。
如果你要她离开法国,我就再也不见你。
玛格丽特回答。
她父亲大怒,把手里拿的一只鞋向墙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