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哥,把你的马牵过来吧!弘历抬头看了一下,那丑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个洗衣服的木盆里。
于是他把马牵过去饮水。
牵马亦跟骑马一样,要用缰绳去指挥,并用手势辅助。
弘历从习骑开始,从来就不会牵马,一下了鞍子,缰绳一丢,自有从人接着,牵去溜马。
他哪里知道牵马还有许多讲究。
听得一声招呼,拉缰直前,那匹川马护痛,唏哧哧地一声,昂然而起,这一下倒了过来,不是人牵马,而是马牵人。
弘历猝不及防,蓦地里觉得手紧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这一下,那匹马便如脱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
弘历眼睁睁看着,计无所出。
不料那宫女脚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捞住缰绳,将马牵了回来。
我的小爷!她笑着说,只怕是吓傻了!没有,没有!弘历强自镇静,这匹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骑,还没有摸到它的脾气。
马都是一样的,待它客气一点儿,它就百依百顺了。
说着,她将马牵到木盆旁边,拿缰绳往马鞍上一略,转身而去。
弘历走过去看马喝水,行得不多几步,只觉玫瑰与桂花的香味,更为强烈,原来他这时是处在下风。
那宫女可回来了,端着一大箩的草料。
弘历欣喜之余,不免惊异,原来你会喂马。
他说,我想不到你这么内行!不过,马的草料是哪里来的?莫非你早就预备着?为什么?也有阿哥迷途到了这里,要水要草料,临时张罗很费事,所以我有点预备。
这匹马的运气很好!弘历咽了口唾沫,回身指着那两只绿釉缸问,那是什么?喔!那宫女很高兴地,腌的桂花酱跟玫瑰酱。
香得很吧?嗯,香得很。
弘历问道,腌来干什么?干什么?吃啊!原来是吃的东西!小阿哥以为是什么?我只当是抹脸或者擦手用的。
弘历自觉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来做‘克食’的馅儿。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
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
不是的!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吃法很多。
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弘历倒确有此意。
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
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
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咽咽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地,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不要!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有。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
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
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
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
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
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练为诗?弘历刚学会做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
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
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
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音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
像他现在所做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
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