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达看不出她自己与共和党人的战士之间有何区别。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客观精神。
她现在屁股上挂着精致的左轮手枪,白天晚上都别着。
她对一位德国摄影同行沃尔特·路透说,她还穿着长统袜和高跟鞋上前线,因为那容易刺激男人的士气。
在别人看来,比如在阿尔弗雷德·康托维茨和苏维埃作家米哈依尔·柯尔索夫眼里,她已经成为一名反法西斯战士:她对正在分裂共和党人的政治暗斗一无所知,但对西班牙平民的苦难却十分敏感。
意识形态不太有多大关系。
战胜法西斯是最为重要的。
我们都认识一些极优秀的人,他们在这场自卫战争中死掉,她告诉考克布恩说,想起这些人,你会产生很荒诞的想法,觉得自己到今天还活在世上都是不公平的。
格尔达应该于7月26日星期一回到巴黎的。
星期五,也就是24日,共和党人又争得了一片失地,她决定回到布伦莱特去,最后去一次。
星期天早晨天刚刚亮,她打电话给泰德·爱伦,请他跟她一起去——她已经找到一辆车送他们去。
我得带上一些好照片回巴黎去,她告诉他说,如果他们还在布伦莱特一带战斗,那我就有机会拍到好的动作照片。
他们到达布伦莱特的郊区,法国司机就再不想往前开了,一码都不往前开了,格尔达和爱伦步行穿过一片玉米地。
到了城里,他们见到了沃尔特斯将军,他是那个地区共和党武装力量的司令。
因为遭受了重大损失,他和其他官员的士气都低沉得很,因此命令他们立即离开。
格尔达请求沃尔特斯,但沃尔特斯再次命令她离开,这次是对她吼叫着。
但是,她不听。
因为预期会有叛军疯狂的进攻,她和爱伦找到了很浅的一处猫耳洞躲起来。
吓坏了的共和党部队就躲在附近。
接着就听到了弗朗哥的飞机传来的凶险的声音。
12架海因克尔轰炸机布满了天空。
几秒钟后,炸弹就在他们身边炸开了。
格尔达投入行动,开始拍摄了,一边拍摄,一边看到灰土在猫耳洞旁边雨一般落下。
一名德国秃鹰大队飞行员沃勒尔·布默尔伯格从飞机上朝下看,他看到了一大片被毁灭的人和物,他觉得自己亲临了地球上的最后一日。
约在早晨4点,格尔达和爱伦看到了双翼飞机,上面都装配着重型机关枪。
有一架直接朝他们冲下来。
爱伦意识到,飞行员一定看到格尔达手中的相机在阳光底下发出的金属反光。
一架飞机已经飞得很低了,并且发现了他们的猫耳洞,但她保持镇定。
更多的飞机朝他们这边飞来,她仰躺在地上,只管不停地往莱卡相机上装胶卷。
卡帕的自动摄影机就在离猫耳洞几英尺远的地方,爱伦抓住了,拿来当防止子弹、榴弹和飞石射中的挡箭牌。
约在下午5点30分,爱伦和格尔达突然之间看到了朝他们的方向飞速撤退的一群人。
有几个人就在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被炸得粉身碎骨。
接着是一片混乱,更多的人转身逃跑。
但接着,有几名共和党人的士兵就在附近拿步枪对准自己撤退中的战友。
这就足以抵挡后退之潮了,不久之后,共和党人的阵线重新纠集起来。
爱伦请求格尔达离开。
最终,她同意了。
他们陪同一位苏格兰医生到了新的前线,是在布伦莱特和附近的维兰纽瓦村之间形成的。
沿路都是死人或垂死者。
格尔达没有拍摄他们。
她没有胶卷了。
在维兰纽瓦村,两名男子请求医生帮助一名受伤的朋友。
他们掀开盖住战友的毛毯:他的双腿已经炸得认不出形状来了。
一辆共和党人的坦克从旁开过。
他们把受伤的战友放在坦克里,然后搭车前进。
敌机再次出现。
坦克在一座泥墙农舍旁边停下来,那里面挤满了已经死去和正要死去的人。
一辆装着三名伤员的白色巡逻车开过来了。
格尔达和爱伦挡住车,请求搭载一程。
格尔达跳上踏板。
今晚我们将在马德里开一个告别晚会,她说,我已经买好了一些香槟。
突然间,共和党人的另一辆坦克也开过来了,坦克转向朝他们开来,好像司机已经失控了一样,之后就撞上了小车侧面,将格尔达挤扁了,同时把爱伦挤到了附近的一条沟里。
接下来,爱伦所知道的就是他躺在路边。
他的裤子已经被撕开了,血乎乎的,但他不觉得疼痛。
两名士兵跑过来将他拖进沟里,因此他大声呼喊格尔达的名字。
接着,他看到了格尔达的脸。
她在尖叫,她的眼睛在请求他帮助她,但是,他的腿一动不能动。
敌机再次俯冲下来。
士兵奔向掩体。
飞机经过。
爱伦高喊格尔达的名字。
有人告诉他说,已经用救护车将她拖走了。
他问她的相机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
接着,有人将格尔达的皮带递给他了——上面的木搭扣已经粉碎了。
几分钟后,他昏过去了。
他在名叫艾尔艾斯柯里尔的小城的一家医院里醒过来。
那家医院以前是耶稣会办的儿童学校,有很大的宿舍和供严重伤员用的单独房间。
有人告诉爱伦说,格尔达也入了院。
她刚刚做了一次大手术。
一位英国护士说,她已经休克了,但有可能醒过来。
很明显,她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并且请求医生发电报给《今晚报》的编辑和卡帕。
当天晚上,美国护士艾琳·斯彼尔伯格努力让她处在舒适的状态。
坦克将她的肚皮撕开了。
她的腹部受了重伤——所有小肠都冒出来了。
我记得泰德·爱伦就在那里,并要求去见她。
但是,我不能让他进去,因为有人告诉我要让她处在舒适的状态中,不能有疼痛。
如果我知道她迟早会死掉,倒不如让他进去看看还好些。
但是,她并没有提出见他的要求。
她问的惟一问题是:我的相机没事吧?都是新相机啊。
没有问题吧?死的时候,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我给她吃了一些吗啡。
我们没有盘尼西林,也没有别的抗生素,她最后没有体会到疼痛。
我记得很清楚,她很漂亮,本有可能当上电影明星的,而且她并不害怕。
7月26日星期一早晨,刚刚6点多一点,爱伦得知,格尔达已经死亡。
爱伦的儿子,诺尔曼·爱伦医生说,他父亲于1995年死于蒙特利尔市,一直到死,他都在回想格尔达的死亡。
7月27日,卡帕在巴黎拿起一份《人性报》。
里面有来自西班牙的一个简报。
一位法国记者,塔罗小姐,据说在布伦莱特附近的一次战斗中被打死。
卡帕惊呆了。
这可能是真的吗?当天稍晚些时候,他接到《今晚报》主编路易·阿拉贡打来的电话。
格尔达的确已经死亡。
卡帕在巴黎等待情人的尸体从西班牙运回,这期间,欧洲左派的媒体都在大力赞扬格尔达,将她从一个鲁莽的记者提升为一名反法西斯圣徒。
《今晚报》登载了数百人的颂辞,还拨出了大量版面纪念她的一生。
《生活》杂志描述她为也许是在行动中被打死的第一位女性摄影家。
最终,1937年7月30日星期五,格尔达的棺木到达巴黎,数以百计的共产党人和朋友,包括卡帕和格尔达的家人在内,齐聚盖尔多斯特里兹迎接其灵柩。
露丝·切尔夫也在其中,她清楚地记得,第二天,大部分由共产党人构成的上万的人也去参加了葬礼,那是格尔达的26岁生日。
葬礼从文化大厦一直到了彼埃尔拉雪兹公墓。
根据多位目击证人的意见,卡帕跟在棺木的后面,完全无法安慰,格尔达的父亲开始唱念教律的时候,他一下子哭出声来。
他在独处中寻找安慰,喝很多酒,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一连两个星期不出来,吃得很少,完全被一种未亡人的内疚心理打垮了。
是卡帕教会格尔达使用莱卡相机的。
是他介绍她了解战地摄影报道的。
他见过她最杰出的照片以他的名字出现在报刊上。
他按计划让自己成为世界最著名的摄影家,但他的发明人却死掉了。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他?在亨利·卡迪埃-布莱森的眼里,这好像是蒙在卡帕头上的帘子已经掀开了。
最后从躲藏在后面的地方冒出来的这个人,在别人的眼里看起来完全是不同的一个人:他世俗,甚至有机会主义的思想,有时候还有深刻的厌世情绪,他担心跟任何人联系起来,他陷入了永久的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