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端午节刚过,长安就下起了暴雨。
幸好不是昨天下雨,不然马球赛也会受到影响呢。
宿醉醒来,薛崇训才发现自己还在武大郎的府上,武二郎昨晚也喝了个大醉,兄弟三人都是中午才起来。
现在薛崇训还觉得脑子依旧昏昏沉沉的。
他们坐在敞厅里一起喝茶醒酒。
木格子门里有个身作白色罗裙的清丽女子,正在焚香鸣筝。
咚、咚……一声声高低错落的琴声与雨声化为一体,薛崇训仔细听了一会,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弓马剑术,这几样贵族子弟的修为之中,音律是薛崇训最喜欢的一样,可他仍旧是什么琴谱,便怀疑那琴师根本没看谱,只是随心而奏。
雨水从瓦片上连成一线线往下滴,滴到下面的阳沟里,波波……轻响,犹如琴声的伴奏。
这时薛崇训说道:我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估计本月就会调任户部或是御史台,以钦差的身份去协助刘安管理漕运。
咱们兄弟几人得有好一阵见不着面了,今日一聚,就当是告别吧,走那天不必相送了,省得听你们长吁短叹。
壮汉武二郎皱眉道:长兄怎么现在要出京?因为太平和太子两党依然在对峙,所以武二郎才有此一说。
大郎武崇敏则沉吟道:母亲另有差事派给长兄?薛崇训一想,虽然武氏兄弟还算靠得住,但皇家说到底都是一个圈子,万一泄漏了可就不妙,他便没有承认,只说道:我在京师也帮不上什么忙,漕运也是件大事,刘安下去一年了也不见成效,他也是母亲这边的官员,我出京看看是怎么回事。
何日归来?薛崇训笑了出来:大约在冬季。
当然武家兄弟不知道他为何发笑。
笑声是会感染人的,武崇敏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长兄了,你回来的时候咱们去接你。
这话我爱听。
薛崇训笑道。
武崇敏又指了指里面弹琴的那女子:我看长兄看了她好几眼了,正好昨晚咱们喝酒大醉澡也没洗,一会叫她陪长兄沐浴。
薛崇训忙摇摇头:不必了,真的没那心思,喝会茶我先走了,临行前还有一些准备的事。
长兄何必介怀,只要不是你弟媳妇,我这里的女人你们随便玩。
这时武崇敏见薛崇训手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或许是金城公主送的那簪子,他便笑道,看来长兄对金城是真上心了?薛崇训道:上不上心,我也不能……我不能接受兄弟玩我的女人,哪怕是个通房丫头,所以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武崇敏笑道:看来长兄是没有悟透,郎君有钱有权,小娘有姿有色,如此而已。
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以为看透了本质。
薛崇训突然很认真的看着武大郎道,可是后来我才明白,都是自欺欺人自以为是,人间万象,什么人都有,人心哪里有这么容易被悟透的?武二郎拍了拍桌子:长兄不要,我要。
大哥,一会让那弹琴的女人陪我,会弹琴有鸟用,会‘吹箫’才好。
武崇敏哈哈笑道:不行,她不能给你,不然的话,既是焚琴煮鹤,浪费了好材料,又没用到点子上,不能把你侍候高兴了。
一会我带你看另外几个,床|上的花样什么都会。
薛崇训笑了一阵,便站起身来,抱拳道:那我就告辞了,别送,自家兄弟不兴那套繁缛玩意。
说罢薛崇训便从奴婢手里接过一把油纸伞,走进了雨中。
武家两兄弟站在屋檐下,目送他出门。
薛崇训走到门口的时候,头也不回的扬起手,向后面挥了挥手。
上了马车,薛崇训对庞二说道:去宇文家。
……卫国公请上坐,快看茶,怎么如此之慢!宇文孝的眼睛里露出了高兴的光辉。
他那张脸上的皱纹真是触目惊心,原本是张很严肃沧桑的脸,但此时喜悦之情仍然溢于言表。
薛崇训忙道:不在官场,便不讲官位高低,您年长又是主人,请……不要推辞了,挺费时间的。
那好,好!宇文孝看了一眼一旁的女儿,大模大样的坐到了正北的椅子上。
薛崇训也拂了一下长袍,坐了下来。
他沉吟了片刻,便说道:今日登门造访,两件事,一是来告别……宇文姬顿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薛崇训。
薛崇训发现她的目光,不由得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说道:去年户部侍郎刘安下去整顿漕运,快一年了依然毫无成效,他是母亲大人举荐的人,所以母亲让我下去看看情况,数月便回……二是有件事想托您去办,上次在城隍庙意图行刺我的白无常,她本人我不想计较,但我想知道确切的结果,谁在背后指使。
老头子忙道:既然三娘在薛郎手下,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白无常以前确实是我的人,但我进入官场以后,她就已经背叛我了……薛崇训举起手打断他的话:不必解释,我知道。
正因为她是您的旧部,所以您才更了解她,最有可能查出真相。
白无常行踪不定,这事儿我没指望官府……还有官位,暂时您别升了,如果可以,最好先把官辞掉,以后再说,明白这个意思吗?宇文孝点点头。
这时薛崇训把目光移到了宇文姬身上。
老头子见状便说道:我去催人准备晚饭。
他说罢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薛崇训和宇文姬两个人了,宇文姬仍旧站在那个角落里,低头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昨天宫里的事今天长安城就有人说了,我不明白,你说只能娶公主,怎么非得是那金城公主?她要去吐蕃和亲,你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薛崇训笑道:你吃醋了……在咱们大唐,有地位的男子谁不是妻妾成群?入乡随俗,我就算娶了公主,也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宇文姬冷冷道:我可不是吃醋,只是提醒你,如果你果真要娶公主,金城并不是好的选择。
薛崇训摇摇头:和亲的国策,我本来就看不惯,反正朝廷刚刚才决定此事,送金城去吐蕃还有一段日子,这段时间,谁知道能发生什么事?机会还是有的。
宇文姬低下头有些忧伤的说道:我不求名分,但求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如果你们真的是两情相悦……师父说与人为善,成人之美。
我是个多余的人……宇文姬说到这里眼睛里掉下一滴眼泪来,我浪迹江湖,遥祝你们白头偕老。
宇文姬!薛崇训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伸出袖子的一角给她揩了一把眼泪,说什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大唐,众人都是有妻有妾,我会对你们都好。
宇文姬缓缓伸出手,摸到薛崇训胸口受过伤的地方,轻轻说道:我只要你的心……金城这个人你一定要小心,虽然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的一些事。
在宫廷里的公主中间比,她无权无势也没有靠山,人又长得漂亮,平时肯定少不了被人排挤;现在又要被当成牺牲品送去吐蕃。
天生丽质,却有这样不公的经历,她很可能心机很深。
我不是故意要说她的坏话,是怕薛郎被女人骗了,我比你更了解女人……如果她受到这样的待遇,还能保持平和的善心,那我真输得心服口服。
薛崇训沉吟不已,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金城的一笑一颦,当即便说道:她就是那样的人,和你一样好,虽然被人不公的对待,依然保持着美好的心灵。
你输了,以后和她好好相处行吗?答应我。
宇文姬抬起头眼泪还没干,却笑道:真要是这么好的人,不仅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呢。
那我不和她抢你了,反过来和你抢她,呵呵。
不怕,反正肉都是烂在锅里,到时候咱们随便怎么玩,省得闷。
薛崇训坏笑道。
坏东西!薛崇训在她耳边说道: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坏的。
宇文姬脸上羞红一片,轻咬了一下朱红柔|媚的嘴唇,低声说道:被你带坏了……什么时候你再像氤氲斋那么坏一次可好?薛崇训道:这几天要忙着准备启程,还要去朝里交接公文,事儿挺多也没心境,等我回来,还是在氤氲斋如何?嗯……宇文姬把头埋得很低,耳根子都红了。
走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得先活下来,才能厮守不是。
别伤心,你一直呆在我的心里呢。
宇文姬道:发现你变了不少……不会因为金城吧?又吃醋了。
薛崇训笑道。
两人说了一会话,薛崇训便告别出门,依旧让宇文姬别送了。
但当他刚要上马车的时候,却听到宇文姬在喊他。
他回过头,见宇文姬没带伞就跑出来了,眼巴巴的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薛崇训便说道:回去吧。
雨还在下,噼噼啪啪地打在油纸伞上,聚成一条条水线,沿着伞的边缘滑下来。
第二卷 江湖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