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回城

2025-03-30 08:11:47

腊月初五,黄历带着一身风雪回到了北平近郊,在夜深的时候偷偷进了周二家。

经过长时间的锻炼,周二已经变得很老练,还有小周,他们悄悄起床,在小屋子里用被子把窗户遮得严严的,才点亮了昏暗的油灯。

瘦了——周二看着黄历的脸,又重复了一遍,确实瘦了。

你也没胖啊!黄历淡淡一笑,从背包里拿出日本罐头和饼干,说道:给大家尝个新鲜,对了,盒子记得埋起来,可别让人看见了。

周伸手摆弄了几下,并没有黄历想象中的喜悦,而是有些期盼地望着黄历。

这小子,战争年月和粗茶淡饭并没有影响他顽强的成长,大眼睛象他爸爸,楞头磕脑,脖子和脸一样黑,棉袄棉裤都短了一大截。

我去捅火热饭。

周二热情地说道,转身欲走。

历拉住了周二,说道:我在野地里垫巴了点,不饿,这深更半夜的,会惊动旁人的。

对了,这些烧饼,是我路上买的,明早热热当早饭吧!那——你早点休息。

周二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你去睡吧,明早帮我把东西带进城。

黄历说完,询问地指了指旁边的屋子,说道:老周,你屋子里好象——嗯,嗯,那个——周二脸上更局促了,吭吭哧哧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没错,他屋里确实有个女人,是几个月前随父亲逃难来到这里的。

走到这里,老人连饿带病就不行了,周二和几个村民帮着将老人埋了,那女人的丈夫被鬼子打死了,带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孤苦无依,经好事的人说合,就跟了周二。

这是好事呀!黄历笑了起来,将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塞到周二手里,说道:这算是我的礼钱,不少,别嫌弃。

老三,这是怎么说的?你,你——周二脸上的表情很怪异,有些哭笑不得。

快去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呢!黄历不由分说,笑着将周二推了出去。

周将罐头和饼干都收拾起来,将自己的被窝让给黄历,又在炕上铺了床薄被。

有什么事情?黄历盯着小周的脸,似笑非笑地问道:见了我怎么不高兴似的。

高兴。

小周脸上却没有相应的表情,而是闷闷地说道:三叔,您答应我的事儿,啥时能办成啊?黄历笑了,掏出一把小撸子,退出弹夹,扔给了小周。

哈,呵呵。

小周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地摆弄着,还不时向着墙瞄准,嘴里出啪啪的响声。

臭小子——黄历轻轻拍了小周的脑袋一下,笑骂道:这下高兴了?嗯,嗯!小周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

来,我教你怎么用。

黄历将小周拉到身边,装子弹,开保险,手把手地教了一遍,然后郑重地警告道:说起来呀,我还真不应该把枪给你。

你想想,要是因为这出了事,不光是你,这可是要牵连一大家子呢!周挠了挠头,说道:三叔,我想好了,去参加游击队,那样我就可以随便打枪了。

就这么点事?你也太没出息了。

黄历不解地摇了摇头。

唉,也不光为了这个。

小周摆弄着手枪,闷闷地说道:在家里吃不饱,弟弟妹妹都长大了,正能吃的时候,现在又多了两张嘴。

虽然大家伙都时不时地帮衬着,可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再说,我也恨鬼子,那些小矮子可太讨厌了。

黄历摸着小周的脑袋,欣慰地说道:小家伙长大了,尽说大人话呢!随后他又提醒道:不过,我可得告诉你,到了游击队也不象你想的那样大鱼大肉,被鬼子追得满山跑,几天吃不饱也是常有的事情。

要有吃苦的准备,还要有不怕死的劲头。

我不怕死。

小周很坚决地说道:在家窝窝囊囊呆着,我看早晚也得饿死,还不如在游击队痛痛快快过几天好日子。

那怎么说的来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呵呵,你现在就是好汉。

黄历很赞赏地连连拍着小周的肩膀,小周咧嘴露出憨憨的笑容。

……………天还没亮,周二便起来拾掇,黄历把枪拆装开来,藏在板车的秘层里,周二的女人已经热好了烧饼,做了一锅菜汤,少有地加了够分量的油盐。

一群孩子闻到烧饼的香味,都围拢过来,干咽着唾沫,却没有伸手,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黄历看到了那个女人背着孩子,手脚麻利地忙活着,一点也不耽误干活。

假若给她两件好衣裳,并且吃几天好饮食,她必定是个相当好看的小妇人。

衣服的破旧,与饥寒的侵蚀,使她失去青春,但还没失去生活的勇气。

来,来,大家都来吃。

黄历笑着把孩子们叫过来,一人手上塞一个烧饼,这在战前不起眼的东西,现在在老百姓眼里却不亚于山珍海味。

孩子们拿着烧饼,却不马上吃,周二还没进屋,他们虽然极馋极饿,但还没忘了规矩。

来,吃吧,这还多着呢,有你爸妈的。

黄历拿起个烧饼,鼓励道:咱们比赛,看谁吃得快啊!看,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元宝,三口,没——黄历的脸差点噎绿了,一口喝了半碗菜汤,扬了扬脖,这才慢慢缓过来,实在不该鼓舞小孩狼吞虎咽,他讪笑着摆了摆手,对孩子们说道: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可别象我这样,差点噎死。

周二走了进来,黄历已经起身离开了炕桌,他肚里有点食儿就行,看着这些孩子们,他实在不好意思和他们抢饭吃。

怎么,这就吃饱了?周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有些难堪地说道:家里没有准备,你看——这就很好了,你和我还客气,我是真的不饿。

黄历摆了摆手,转身去了另一间屋子。

周二摇了摇头,招呼着自己的女人,你也来吃吧,今天进城,我买点药回来。

不用了,李四奶奶给的偏方挺好使。

女人走到炕桌前,接过周二递过来的烧饼,小口小口地吃着,也不坐下。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

周二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好人,却软绵绵的象个老妈妈。

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

俗话说:富人妻,墙上皮,掉了一层再和泥,穷人妻,心肝肺,一时一刻不能离。

评价他俩,倒是很合适。

几个孩子象小饿虎似的狼吞虎咽,周二和他女人,还有小周,都只吃了一个烧饼,倒喝了好几碗菜汤,勉强算个饱。

吃过饭,周二穿上一身破蓝布棉袄棉裤,有的地方都亮了,棉袄还敞着怀,松松的拢着一条已破得一条一条的青搭包。

然后不知又从哪弄来一个泄了黄的臭鸡蛋,涂在右胸前,又浓又臭的蛋浆,流成很长的脓道子,他用破棉袄的襟来回扇动,使它们凝固起来。

黄历瞪眼看着周二加好了彩,眼前浮现出周二脸色晦暗,带着流脓的伤口,口中哼哼着,推着粪车,稳稳当当混进城门去的情景。

很好,很强大,除了有挨上两脚的可能,日本鬼子不会注意这个浑身散着恶臭的家伙。

………………北平的天很冷,一些灰白的云遮住了阳光,水倾倒在地上,马上便冻成了冰。

因为冷而显得萧索,还是因为萧索,而使天气显得更冷,黄历弄不明白。

靠着身上的日本特务的派司,黄历大摇大摆地进了城,他没有马上叫洋车,而是就这么慢慢地走在街道上,感受并适应着两个环境的不同。

街旁的铺子都开着,但没有人出来进去。

茶馆——还开着——没有人。

酒肆——也还开着——没有人。

作买卖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买卖,而象看守着还没有下葬的棺材。

铺子里都收拾得相当的干净,但是货物——连点心之类的东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旧东西。

纸褪了色,铁生了锈,可以被虫子蚀咬的已经都带着小孔或脱了毛。

唯一的鲜明的东西是贴好的标语——日本的纸,日本人制的标语。

各色的纸,都着光,在墙上,门上,和柱子上。

它们的彩色是那么鲜明,而门墙与屋柱是那么黯淡,活象死人的脸上擦了胭脂与铅粉。

街上的行人,即使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或亲戚,也都不敢并肩而行,而是调动好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他们的眼都看着地,只从眼角彼此打个招呼。

不敢说话,不敢露出笑容,他们甚至不敢高声的咳嗽。

北平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洁了,但是它没有了生命。

它很象一个穿得很整洁的睁眼瞎,还睁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慢慢的,走向坟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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