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不置可否,迈步走进了凶案现场,仔细检查过之后,他基本确信了赵万英的判断。
当然,这也并不复杂,只看曲旭东胸前的血字便能猜出大概。
但木村并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坐在屋内的椅子上,将老鸨和曲旭东的两个手下分别叫进来,细细询问了一番,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曲旭东的死对木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木村接任以来,对军统潜伏人员的打击并不顺利,以致于生了王克敏的重大案件。
虽然捕获了两名案犯,但对军统北平组织并未构成太大的威胁。
曲旭东叛变后,木村才意识到,只有军统内部的人员,才会对军统构成真正的威胁,因为只有熟悉军统的活动规律、行事方式,才能象一个熟识野兽习性的老猎人,无论是下套,还是埋伏,都能得心应手,让野兽无可逃脱。
然而,正当木村对曲旭东寄予厚望,并大力支持的时候,军统却抢先下手,制裁了曲旭东,这让木村恼火不已。
但事情已经生,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木村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
如果对外宣称是军统所为,大张旗鼓地搜捕、抓凶手,这是最普通、最平常的作法,但岂不是为军统免费作了宣传?曲旭东之死,可以说使木村要利用军统叛徒打击军统的设想遭到了重大挫折。
但此事也不是不可补救,木村想尽量把此次军统震慑性的行动变一种性质,争风吃醋,ji院殴斗,情杀仇杀,都可以用作遮掩的名义。
然后先找个替死鬼,对外就说案件已破,凶犯正法。
再采取内紧外松的抓捕策略,没准这样做,还会使敌人的警惕性放松。
木村起到这里,暗自点了点头,不能让军统的诡计得逞,割下曲旭东的脑袋,不就是想激怒我们,好把此事弄得沸沸扬扬,既打击了我们,又给有心投靠的人敲响了警钟嘛,哼,偏不让你们如意。
赵局长,你的过来。
木村主意已定,招手叫过赵万英,并令手下关上了房门。
哦,头痛,迷糊——,怡春轻轻呻吟了一声,缓缓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却被离得很近的一张面孔吓了一大跳。
怡春姑娘,你的,醒了,不要怕的。
木村往后坐了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怡春不顾头晕,慌忙坐起,先看自己的衣服,好象没什么异样,她惊惶地向床里靠去,双手抱肩,低着头,缩成一团,也不吭声。
不要怕的,你是怎么,怎么的被打昏,生了什么事情,请你说清楚的。
木村继续和蔼地问道。
怡春皱起眉头,努力思索,又胆怯地看了看木村。
哟西木村淡淡一笑,起身走到门口,将老鸨叫了进来,由老鸨来问,他交叉双臂,象是在欣赏墙上的字画,其实是在倾听。
老鸨虽然可恨,但怡春的紧张还是消除了不少,她慢慢想着,断断续续地把当时的情形讲了一遍,末了还说道:如果你们不信,那就去问曲局长好了,他被日本人打,不关我的事情。
哎哟,我的姑娘啊,曲局长已经被人砍了脑袋,你还问他?老鸨苦着脸,惊魂未定地说道。
徒手杀人,胆子也真大呀这样的人要么是个愣头青,要么就是身怀绝艺,对自己有着强的信心。
木村缓缓转过身,现在事情已经完全清楚了,凶手不仅身手很好,而且脑子灵活,还会日语。
他利用了汉奸都怕日本人的心理特点,将曲旭东的手下支出,便下了毒手。
更讽刺的是,杀完人,还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混没将外面的人看在眼里。
木村微笑起来,他远不象粗鲁的外表那样没有头脑,相反,他却是个耍阴谋的专家。
怡春姑娘受惊了,我们会抓住凶手的。
木村眨着眼睛说道:ji院照常营业,我们只带走几个人进行调查,不会影响太大。
谢谢太君,谢谢太君。
怡春,快起来,谢谢太君。
老鸨听说事情没那么严重,也不会被抓到宪兵队,没口子的点头哈腰。
不必了。
木村摆了摆手,说道:怡春姑娘不是有个规矩嘛,只卖艺不卖身,以后也这样吧,任何人不得勉强。
是,是,太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老鸨谄媚地笑着,只陪太君,别人都不陪。
木村摇了摇头,说道:她愿意接待什么样的客人,那是她的自由。
怡春有些猜不透木村的心思,低着头,捻着被角,也不知说什么好。
木村颇有深意地看了怡春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紧接着,外面一阵喧闹,警察撤了,日本宪兵带着几个伙计和ji女也撤了。
妈妈,那个曲局长是怎么死的?我没听太明白,是那个日本人杀的?怡春揉着脖子,有些疑惑地问道。
什么日本人哪?那是装出来的。
老鸨撇了撇嘴,拍着胸口叹着气,我说怎么出手这么大方,原来他是——说到这里,老鸨四下瞅了瞅,凑近怡春低声说道:听老板说,他是什么蓝衣社的,杀人不眨眼,是专冲着姓曲的来的。
不光杀了个,连脑袋都割了去。
怡春打了个寒战,蓝衣社的名头,从她接待过的三教九流的客人中听说过,前些日子王克敏被刺,北平城里大搜捕,听说也是蓝衣社干的。
看来,蓝衣社是专和鬼子和汉奸对着干,倒也不失为有骨气的中国人。
只是听到曲旭东被杀,还是在自己的房里被割了脑袋,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害怕和恶心。
我没死,倒还是捡了条命啊只是那屋子,打死我,也不去住了。
怡春有些后怕地摸着脖子,自己的小脑袋是不是也差点被割下来。
从莳花馆带走的三名ji女被日本人押到了东城离城根不远的孤零零的一所房子里。
其中一名妭女叫月月,刚上捐做生意不久,岁数还小,吓得很厉害。
进去之后,日本人开始详细的问了她们的履历,并把她们的履历都记录下来,然后,月月被领进单人独间的小屋,很小,只有一床一椅。
这是你的屋子。
记清楚,四十九号。
以后,你就是四十九号,没人再叫你的姓名。
说完,日本人向外面喊了声:二号不大的工夫,进来个年轻的女子。
极恭敬的向日本人敬礼,而后她笔直的立定。
告诉她这里的规矩日本人走了出去。
月月的心要跳出来,不知是怎么回事,想赶快逃跑。
二号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冷地说道:别动这里,进来的就出不去怎回事?怎回事?是不是要在这里砍头?月月带着哭腔的问。
待下去自然就明白了,也不会砍你的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人,我还有要紧的事呢月月的眼泪掉了下来。
放了你?这里还没放过一个人二号毫不动感情的说。
我必须得出去,得赚钱去救我的妈妈月月抹着眼泪,她不知道二号是不是在骗她,不砍头,那是不是要枪毙。
在这里待下去,将来立了功就能救你的妈妈二号笑了笑,笑得极短,极冷,极硬。
真的?月月似乎有了点希望,急切地问道。
信不信由你二号又那么冷笑了一下,而后开始告诉月月此处的规矩。
月月的心凉了半截,这里一切都有规矩,而且很严酷,仿佛要把活人变成机器她哭了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月月感觉刚刚睡着,便被刺耳的铃声吵醒了,天还不十分亮呢。
二号在门外低声的说:快起,你迟到一会儿,打个半死月月颤抖着爬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往外跑。
天很凉,冷气猛的打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才彻底清醒过来。
但是泪水又迷住她的眼睛,跑到盥洗处,她含了口水漱漱嘴,捧了一把水抹抹脸,就赶紧离开,恐怕要迟到挨打。
月月随着大家,一共有三十多个青年男女,都跑进后院的一块空地去集合。
空地的三面是高墙,墙头上密扎铁网;另一面是房子,山墙上有几个方方的洞儿。
院子的东墙外不远,便是城墙;那灰黑的、古老的、高大的城墙,不声不响的看着院内。
地面是光光的,冰硬的,灰黄的,城墙是灰黑的,坚硬的,光光的。
天是灰碌碌的,阴冷的,光光的。
月月由地面看到城墙,再看到天,作梦她也没梦过这么可怕的地方。
一切是灰的,冷的,静的,光光的,她不敢再看。
但即使不看,她还觉得到那冷气,和灰暗,象要把她冻僵,凝结在灰暗里。
她想抓住谁的胳膊,好使自己立稳。
她浑身都颤,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响。
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大家站成一排,面对着有方孔的山墙。
由四十七号到四十九号立在最后,她们都是昨天新进来的,神情上都显出特别的不自然与不安。
大家站好了一会了,四位教官,三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才全副武装的,极庄严的由前院走来。
队长喊了敬礼。
三个日本教官还礼,眼珠由排头看到排尾,全身都往外漾溢着杀气,严肃,和得意。
中国教官向日本人们敬过礼,而后动作僵硬的,象个木头人似的,转向了队伍,把鞋跟磕得象小爆竹那么响。
他开始训话,说了几句关于全体学员的话,他又叫新来的几个号数:,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号,向前五步——走月月看了看旁边的同伴,而后随着她们向前走。
中国教官嗽了一声,相当亲热的说:你们已经知道了这里的规矩,不必我再重复。
现在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来决定你们到底愿意在这里,还是不愿意。
有不愿意的,请再向前走五步没有人敢动。
后面的老学员们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
月月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脚已不会迈动。
她向旁边看,左右的人也正看她。
没有?教官催问了一声。
在月月左边的一个女人,有二十四五岁,艺名叫红宝的,扁扁的脸,红红的腮,身体不高,而颇粗壮,模样不俊,而颇浑厚可爱,猛的向前走去。
她有一个病怏怏的老爹,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妹,她要出去赚钱。
好教官笑了笑。
还有没有?月月也要迈步,可是被身旁的一个女的轻轻拉住。
她晃了晃,又站住了,不解地看了看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
好,你过来教官向扁脸红腮的红宝说道。
红宝迟疑了一下,而后很勇敢的往前走。
教官把她领到房子的山墙下,叫她背倚着墙上的一个小方洞。
这时候,太阳上来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红,多半个天全是灰红的,象淤住了的血。
城墙更黑了,而院中的墙与人都更清楚了点儿,红宝的身上都了红。
一个日本教官跳起来,手一扬,喊了声:好的呯屋里边开了枪,红宝象个口袋似的,沉重地往前栽倒。
天上更红了,地上流着殷红的血。
归队中国教官向月月和同伴大声说道。
月月不晓得怎么退回去的。
她的眼前已没有了别的东西与颜色,只有一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动。
向左转跑步教官了命令。
月月跑不动了,可是,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她不敢不跑。
每逢跑到死尸附近,她就想闭上眼。
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偏偏看见了尸体,还有那地上的血。
她透不过气来,又不敢站住。
她张着嘴,双手捧着小肚子,肠子仿佛要扯断了似的。
忍着疼,她东一脚西一脚的乱晃,仿佛是个醉鬼。
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块红幕,与红的天,红的血,联接到一处。
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觉得天地,红的天地,在旋舞转动。
月月不晓得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进到屋里的。
她睁开眼,是在床上躺着呢,已经正午了。
她又哭了一会儿,但已经不敢想什么。
她怕死,她惜命,决定不去靠一靠墙上的方洞儿。
青春是铁,环境是火炉。
过了一个月,月月又活了。
她不再怕血与死,她的心已变成石头的。
于是,她又回到了莳花馆,涂着胭脂寇丹,笑语殷殷地迎送客人,但她的耳朵是竖着的,眼睛是毒辣的,她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特务。
这都是木村的计划,他确实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他要利用中国人,利用中国人训练出来的特务,分布到北平的各个地方,各个职业,打入中国这个独特的社会,让他们变成日本人的眼睛和耳朵。
而曲旭东被杀案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了结,凶手被枪决,已经控制了公众媒体的日本人将凶手的行凶动机确定为因财杀人,所编的故事也颇为合理。
似乎,这件大案便要这么在公众面前淡去了。
但又一次意外便在这个时候生了,一天早上,在通往北平的城外大道旁,一棵大树上突然挂出了一颗人头,人头的下面挂着一张白纸,写着血淋淋的大字叛徒曲旭东,汉奸之下场。
中国人害怕血腥,却喜欢观看血腥,更喜欢谈论血腥,在日本人和汉奸还未采取行动的时间里,新的传闻已经进了北平,口口相传能象长了翅膀一样迅传播,将日本人编的瞎话击碎。
非常及时,非常巧妙,人头若挂在城内,很快便会被警察和宪兵现,迅加以处理。
但是日本人还无法遍布岗哨,更无法兼顾到城外,而从四里八乡进城的百姓在早上正是一个高峰。
八嘎木村重重地把拳头击在桌上,他虽然猜出了凶手割走曲旭东人头的用意,也采取了相对的防范措施,但他也知道不可能面面俱到,现在出现这种结果,虽然愤怒,也并非是无计可施。
谎言已开始,就要用更大的谎言来弥补,木村立刻布置,在报纸上郑重说明,城外所挂人头并非是曲旭东,乃是奸人故意混淆视听,这种阴谋是无法得逞的,也将很快遭到沉重的打击。
………………黄历翻过报纸,不屑地甩到一旁,这种苍白的辩解也只有日本人才能想得出来。
人要是不要脸,还真是无敌。
就象战争爆,明明是日军开进、侵略中国,还聒不知耻地说什么一贯尊重中国的领土、主权以及各国在中国的权益的方针,决不丝毫加以改变;明明是杀人放火,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却装成一位善心菩萨,说什么国民政府狂妄策动抗战,对内不察人民涂炭之苦,真是无耻到极点、也滑稽到极点了这一阵子,黄历一直老实地呆在燕大里面,仅有的两次外出,也是在附近谈租房子的事情。
躲避风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燕大开学在即,程盈秋和崔小台就要来了,他必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