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孝庄秘史 >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2025-03-30 08:11:22

听完戏,一行人跟着姓汤的洋人来到宣武门外教堂里。

这座巴洛克建筑尽管称不上雄伟高大,但也庄严肃穆。

顺治等人站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远远望着走廊尽处汤若望身着教士服跪地祈祷的背影,觉得既新奇又好玩儿。

顺治低声问:这汤若望是谁啊?洪承畴答道:他来自一个叫做日耳曼的西洋国度,生于贵族之家,他放弃了爵位继承权,选择做个传教士,还远渡重洋来到中国。

因为他对西洋天文历法很有研究,所以自前明至今,都被聘任执掌钦天监。

他苦学汉文汉语,将中国视为第二故乡,和不少汉大臣都颇有交情。

小唐好奇地:那这汤大人拜的菩萨叫什么名儿啊?洪承畴笑道:听说叫做上帝。

顺治笑着问:为什么师傅说他是酒肉和尚?洪承畴微微一笑:喔,那是开玩笑的。

他们当传教士的,除了禁止娶妻、说谎等严格戒律之外,饮食习惯、艺术欣赏……这些方面,倒还算自由。

董鄂轻声问道:哦,所以他还可以上戏园子听戏?洪承畴点头:是啊!他自己还很爱唱歌呢!青格格嘻嘻笑道:洪大人是他好朋友,请他带我们上钦天监去开开眼界!洪承畴笑道:他说,今日难得巧遇,要带咱们去吃一样美食佳肴!顺治惊喜地:真的?众人说笑之间,汤若望已做完祈祷。

他换上满清官服,头带蓝宝石顶子,身穿孔雀褂子,朝珠外加一串十字架,迈着官步走了过来。

他的长相和装扮有点儿滑稽,不伦不类,让顺治等人忍俊不禁,老想捂着嘴偷笑。

汤若望领着众人,穿小巷钻胡同,轻手轻脚地走进宫中偏僻的长巷。

洪承畴惊讶地问:汤大人,你怎么带我们混进宫里来了?汤若望安慰道:别担心,往御膳房这一路,都是我熟人……顺治打断道:你要去御膳房?那我可以告诉你,御膳房的菜没什么好!青格格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顺治喃喃地:我怎么知道?我……我那个……他想不起来该怎样说,便看着小唐。

小唐也不知怎么说,只好提醒道:舅舅!顺治马上点头道:对,舅舅!他吃过宫里赏的菜,据说也不怎么样!汤若望表情神秘地:所谓食前方丈的满桌御膳,只是摆着样子好看。

我要带你们去吃的好东西,恐怕连皇太后、皇上都无缘尝过呢!董鄂好奇地问:什么美食,如此珍贵?汤若望低声道:烤白薯!青格格怪叫:什么?小唐也怪叫一声:烤白薯?董鄂、顺治慌忙掩住他们俩的口,不让出声。

汤若望将众人领进御膳房,讨好巴结地向里面的伙计不住地点头。

一个伙计用火钳拨开灶下热灰,夹出几个烤白薯,吹去灰,拿块布裹着,撕去了皮,交在御厨万阿根手上。

万阿根将烤白薯递给汤若望,汤若望珍而重之地接过来,深深闻着甜香,垂涎欲滴,仿佛这便是人间美味。

万阿根睨了众人一眼,对汤若望道:这些人都是谁啊?汤若望咂着嘴答道:喔,这位是我的多年老友,和他的学生晚辈,都是旗下的一时才俊!万阿根傲慢地一笑:哦?再没理旁人,转身忙别的去了。

小唐低声对汤若望道:汤大人,您也太没见过世面了,这烤白薯,穷家小户吃的,算什么美食啊!洪承畴低声道:小唐,不许无礼!汤若望钦佩地:你们不懂。

那位御膳房首领万大厨,就有化平凡为神奇的本领!顺治怀疑地:真的吗?汤若望向正在忙碌的万阿根赔笑道:万头儿,那两种甜浆还有没有?跟您讨一点儿!万阿根睨视了他一眼,转头对徒弟道:阿生,去拿!那个叫阿生的徒弟应了一声,走开去取东西。

众人正东张西望时,阿生已端来两个小缸,他从缸中各取一小勺甜浆放碟子中,一黄一红,颜色澄澈娇艳,汤若望忍不住咽唾沫。

青格格诧异地问:颜色倒好看,做什么用啊?汤若望向往地:拿烤白薯蘸着吃,那滋味是美得说不出来啊!众人按着他的话去做,细细品尝,果然美味,不禁点头微笑,汤若望更是一脸陶醉。

顺治惊喜道:真好吃啊!汤大人怎么知道御膳房有这味美食?汤若望得意地低声道:还不止这一味呢!万头儿这人牛得很,我费了多年工夫跟他打交道,他瞧我心诚,好不容易才准我偶尔出入御膳房,遇着他高兴,还亲自露一手,给我解解馋。

青格格问道:这甜浆是怎么做的呀?学会了,咱们也回家自个儿做去!汤若望无所谓地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好吃就行!青格格又问:洪先生知不知道?洪承畴苦笑道:我这半生不是在苦读,就是在疆场上,哪里讲究过饮食!万阿根转头对徒弟,用扬州镇江一带的方言,得意地笑道:这些蛮子!除了烧牛烤羊之外还懂什么!咱们汉人想出的好东西,喂给他们吃,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董鄂闻言一怔,瞥了万阿根一眼。

他的徒弟用方言笑道:就是说喽!万阿根嘲笑道:想破他们的脑袋,也猜不出是怎么做的!董鄂微微一笑,对汤若望道:汤大人,这黄的是桂花浆,红的是玫瑰浆,很容易做,不算什么!汤若望等人大奇。

万阿根也是一怔,转头睨着董鄂道:你晓得怎么做?董鄂微笑道:那是自然!雕虫小技耳!万阿根愠怒道:哼!口气还挺大呀?好,你说,这两种甜浆怎么做?董鄂轻轻一笑:如果……我说对了呢?万阿根赌气道:那……那我把这两小缸甜浆都给了你!汤若望兴奋地对董鄂道:小爷,你就快说吧!董鄂微笑着说道:拿玫瑰花瓣或是桂花瓣,细细拣净,用盐花泡过,捞出来晾干,加上好白糖拌匀捣烂,密封在小瓷缸里;等十天半个月,再调上蜂蜜稀释。

有好太阳的日子,打开缸盖晒一晒;不过缸口得蒙上亮纱,才不会有小虫子掉进去。

万头儿,我说的可没错吧?万阿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粗声粗气地问:你是谁?怎么会晓得?汤若望拍手欢呼,一派赤子之心的样子,洪承畴等人都被他逗笑了。

只有顺治望着董鄂,倾慕不已。

品尝完美味,汤若望领着众人来到天文台,稀奇古怪的各种仪器让大家大开眼界。

汤若望喜滋滋地收起那两小缸甜浆,转头忽然见青格格和小唐正在好奇地摆弄他的天文仪器,大惊失色,忙一面跑过去一面唤道:喂喂,别碰我的赤道经纬仪啊!站在旁边的顺治、洪承畴、董鄂正说着话。

洪承畴夸奖道:宛如,想不到你的学问这么好啊!董鄂谦虚地:那算什么学问!杂学旁收的,让洪先生见笑了。

只不过,我额娘从小就教我念书;再加上圣母皇太后交待过我阿玛,对我要好好教养,阿玛便请了老师为我课读。

洪承畴惊异地:哦?你见过圣母皇太后?董鄂笑着点头:是啊,小时候,承皇太后青眼,留我在宫里住过几天。

洪承畴迟疑地问:那……你也见过皇上喽?董鄂笑道:那时候还小,模样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他……很聪明……她说着掩口一笑,接着道:很淘气。

不过,如今皇上都快大婚亲政了,我猜想,他一定是位饱读诗书,英明睿智的少年天子!洪承畴闻言微微一笑,顺治面露一丝愧色。

洪承畴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我也长了点儿见识,想我中华文化数千年,可谓包罗万象。

孔孟圣贤之道,固然博大精深;连饮食戏曲,也精致可观。

董鄂道:那万厨子虽说要做菜给我吃,不过,我并不真想吃。

所谓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饮食器物、游艺戏曲,皆不宜过于讲究,否则沉迷其中,难免移了性情。

第十二卷誓杀豪格一直默不作声倾听他们说话的顺治,突然惊喜地插话道:格格说的是啊!让我想起师傅教过我宋太祖平蜀的故事。

董鄂兴趣盎然地:哦?你说给我听听!顺治兴奋地:后蜀孟昶,奢靡以致亡国,当宋太祖发现孟昶所用的溺壶,都嵌着各色宝石,华丽得很,便毫不犹豫砸碎了它,还说蜀主以七宝装饰此物,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此,不亡何待?所以,为君居官,都不能奢侈,否则上行下效,一定会搞得风气败坏、贿赂盛行,受苦的还是百姓!洪承畴欣慰地:皇……喔,富宁,你能说出这番道理,唉!不枉我教导一场!董鄂真诚地:真是名师出高徒。

对了,洪先生,我很意外啊!像您这样的朝廷重臣,怎么还有工夫设馆授徒呢?洪承畴有些尴尬:这……是因为……这时,刚好汤若望一面护着他的天文仪器、机械模型,一面苦着脸,转头对洪承畴叫道:洪先生,快来管管你这两位小爷吧!都快把我的工作台给拆了!洪承畴乘机脱身,叫道:来了,来了!洪承畴一走,顺治便笑着对董鄂道:你真了不起,那个眼高于顶的大厨子,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了!董鄂笑道:南方话我略懂一二,我原不想多事,只因他用南方话说想破他们的脑袋,也猜不出是怎么做的,当时听了气不过,才……顺治接话道:才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对不对?董鄂含羞而笑,低头不语。

顺治仰慕道:格格,你心地好,懂得又多!如果你不嫌弃,可不可以……时常相约出游,好让我跟你多讨教?董鄂红了脸,正色道:今日之行,虽事出偶然,但已是逾矩;怎么可以……再行相约呢?太……太不成体统了!董鄂转身走开,顺治非常失望又无可奈何。

鄂硕家董鄂闺间里,清新别致,典雅大方。

一烛荧光,映照着董鄂与青格格如花似玉的脸。

董鄂与青格格拥被谈心,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

青格格:哼,那个叫富宁的小子,时不时一双眼睛就像钉在你身上似的,下次再让我看见,唤我的鹞鹰去啄掉他眼珠子!董鄂笑道:姐姐,你别那么凶巴巴的,要不然,将来没人敢做我姐夫了!青格格:哼,我才不嫁!就算要嫁,也得嫁一个盖世英雄!董鄂羞她:真不害臊!青格格直爽地:这有什么害臊!咱们蒙古女子有什么说什么,才不扭扭捏捏!董鄂:两宫皇太后,也是蒙古女子,你看人家多么娴静优雅!青格格:我敢说,两宫皇太后在我这个年纪,也是像我这样!就是因为被关在皇宫里头,才变成你说的什么娴静优雅!我真可怜她们哪!你想想,谁不爱自由自在啊?有翅膀的鸟儿不让它飞,驯不好的野马不让它跑,这多难受!董鄂笑问:万一你被选进宫去,那怎么办?青格格摇头笑道:哈!不可能!董鄂:为什么?青格格:要想被选上,难!要想不被选上,那还不容易!董鄂忙问:真的吗?青格格自信地:我有我的法子!咦,倒是你,皇太后那么疼你,皇上也那么喜欢你,我记得当年他巴巴儿地拿着风筝来找你,一听你出宫了,气得夺门就跑哪!所以啊,会被选进宫去的,只怕是你哟!董鄂轻轻打了青格格一下:小时候的事儿,还拿来开玩笑!青格格笑着:像你那么娴静优雅,八成会进宫!董鄂噘嘴道:我也不进宫!进了宫,咱们就见不上面了!董鄂举起手,给青格格看她送的宝石戒指,青格格也从衣襟里取出董鄂送她的玉坠,两人相视而笑,紧紧手拉着手。

此时皇帝寝宫里,顺治还在灯下苦读,十分专注。

夜已深,一室灯火映照着窗子,一旁侍候的小唐哈欠连天。

小唐忍不住低声劝道:万岁爷,好晚了,安置吧!顺治郑重地:不行!宛如说,她猜想我一定是饱读诗书,英明睿智的好皇上。

我怎么能让她失望呢?小唐苦着脸劝道:可是,胖子也不是一天吃出来的,您也悠着点儿,不要急……顺治不耐烦地:你困了先睡去,别管我!小唐摇摇头,强忍着哈欠,无声地深深叹口气,继续守在一旁。

摄政王府书房里,多尔衮与何洛会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商议着陷害豪格的办法。

何洛会将装订成册的厚厚一沓纸,置于桌上,阴险毒辣地道:这些都是肃亲王征川期间的劣行恶迹,尤其是那些欺君犯上的言语,简直不可胜数。

当时人证俱在,奴才已搜录完全。

多尔衮拿起册子,随手翻着,看见一则,笑道:喔,有算命的说,他的地位还将升腾,贵不可言,他一欢喜,赏了人家四十两银子。

他冷冷一笑,接着说道:哼,可惜那四十两银子,白赏了!翌日,多铎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众侍卫将肃亲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豪格见状,怒气冲冲地领着贴身侍卫欲出来理论,被人拦住。

豪格质问多铎道:豫亲王,你这是什么意思?多铎冷漠地:不是我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

多铎扬起手中的一张纸叫道:这是上谕,说是有人告发你,欺君罔上,图谋不轨,人证物证俱全!为顾及亲王体面,先行软禁府中,待罪议处!豪格愤怒地:胡说八道!我哪有欺君罔上,图谋不轨!分明是你们在弄鬼!多铎冷笑道:随你怎么说,反正……你八成是完蛋了!多铎说罢,掉马欲走。

豪格大叫道:多铎你别走!告诉我,是哪个混账东西告发我的?多铎哈哈大笑:你的问题太天真了!告发你的人,还能是谁呢?豪格突然醒悟,如遭雷击,喃喃道:何洛会……多铎假装着惋惜道:贤侄,这会儿才明白,太迟了。

豪格望着多铎远去的背影,空洞的眼神中,逐渐燃起极度的怒火。

承乾宫暖阁里,多尔衮来找大玉儿,既是聊天摸底,又是议论朝政。

多尔衮看着窗外茂盛的大树,平静地道:听说,皇帝如今转了性,每晚三更灯火五更鸡,用功得很哪!正在下围棋的大玉儿与苏茉尔心中一惊,互看一眼,一答一唱。

大玉儿淡淡地:是吗?我倒不晓得。

苏茉尔笑道:皇上会用功?那可真是……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大玉儿叹道:唉!这孩子,八成又迷上了什么新玩意儿!多尔衮面朝窗外,微侧着脸瞥了她们一眼,漫不经心地笑道:是迷上了新的人吧?多尔衮说完走过来,取出一个册子放在棋盘上,大玉儿拿起翻看。

大玉儿眉头皱着问:豪格的罪证?老实告诉我,都是真的吗?多尔衮冷笑道:老实告诉你,就算没有十分真,总也差不离。

大玉儿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样?多尔衮冷酷无情地:照这种证据,恐怕难逃十恶不赦的罪名。

大玉儿十分惊讶,她给苏茉尔递了一个眼色,苏茉尔默默退出。

大玉儿看着多尔衮,歉意地说道:多尔衮,我知道上回行猎,福临让你受了委屈……多尔衮语气生硬地:不要提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大玉儿沉默一会儿,继续道:可是我在乎!你受了委屈,我心里能好过吗?多尔衮神色稍稍缓和了点儿,忍不住道:原来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人啊!大玉儿微嗔道:你说这话就没良心了!多尔衮终于笑了,凑近大玉儿道:你啊,真是我命里的魔星,一见到你我就没辙了。

不过玉儿,上回行猎的事儿,我真的尽力了,只差没有低声下气跪求你儿子给我一个笑脸。

可是他……他让我太寒心了。

大玉儿软语相求道:他还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呢!你原谅他一回,让让他吧!多尔衮收起笑容,严肃地道:这个……以后再说吧!不过话说在前头,我一定要杀豪格!这小子受了几次教训还不死心,竟然打主意到皇帝头上!你要知道,他野心勃勃并不下于我,他的存在是大清朝的危机;而且,有他横在中间,我跟福临就永无和解之日了。

第十二卷活着的豪格大玉儿劝道:我也气豪格啊!可是你知道吗?姑姑曾经答应先帝,无论如何要保全豪格。

你要是杀了他,姑姑不会原谅你的!多尔衮摇头道:如果四嫂知道豪格包藏祸心,就一定不会怪我。

大玉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姑的身子益发不好了,她怎么有精神去弄清你们的是非!姑姑这一生,惟一的爱、惟一的信仰,就是她的丈夫;丈夫的话,对她来说就是圣旨。

总之,要说服姑姑让你杀豪格,恐怕是千难万难,更何况她的病情……多尔衮,你好歹体谅她吧!多尔衮反问:那怎么办?就让大清朝埋下这个祸根?大玉儿冷静地:想阻止豪格惹祸,并不一定要杀他。

只要让他死心,跟杀了他没两样。

多尔衮沉吟不语,心里掂量着。

大玉儿进一步陈述着利害关系,劝道:豪格是先帝长子,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尤其是两黄旗仍然对他忠心耿耿;你要是杀了他,反倒使他成了烈士,会有别的野心家利用他来做号召,结合各种力量反对你。

所以我说,活着的豪格,可以让他不足为害;而死了的豪格,反倒才是大清朝的祸根呢!多尔衮沉思良久,终于眉头舒展,微微一笑。

肃亲王府外,冷冷清清,气氛肃杀,众侍卫杀气腾腾地将肃亲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何洛会神情复杂地从远处向肃亲王府走来,他脸上有一丝惭愧,一丝犹豫,还有一丝伤感,最后他狠了狠心,跺了跺脚,硬着头皮走进肃亲王府。

豪格脸色铁青地坐在小花厅里,强抑制着愤怒,扭着脸不屑去看何洛会。

小花厅里一片沉寂,片刻之后,豪格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你是谁?本王不认识你。

何洛会沉声道:我是卖主求荣的小人何洛会。

豪格一怔,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何洛会苦笑道:我自个儿先说出来,省得主子还要多费口舌来骂我。

豪格摇头道:不敢当,本王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

何洛会认真地:奴才心里还是把您当作主子,还是一心为主子好。

豪格冷笑一声: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你背叛我,是为我好?你告发我、要置我于死地,难道也是为我好?何洛会平静地:主子不要怪我,因为我要答您一个字,是!是的,我确实是为了主子好。

何洛会说着取出当时多尔衮给他看的纸,递给豪格,接着说道:我跟固尔图几时离川、一路上何处打尖、几时分手各自进城,摄政王都一清二楚。

最后,我刚出郑亲王府,他们就动手逮我了。

我要摄政王杀了我,他没有,反而丢下我一个人想。

我……想了再想……豪格冷笑着接过话:想到最后,就舍不得死了?何洛会丝毫不知羞耻地:没错,我舍不得死。

因为我跟主子一样,是不舍得放弃成功的人。

但说实话,主子跟我加起来,依然不是摄政王的对手。

我死了,对您毫无益处;我活着,至少能留下这条贱命,来跟主子说话,帮主子保住您那条贵命。

豪格冷笑道:说吧!你的新主子究竟想怎么样?何洛会虚情假意地:我苦劝摄政王不要取您的性命,好不容易才让他答应了。

只不过,他要您递个降表。

豪格摇头道:那怎么成!我可不能从今往后都活在他的阴影底下!何洛会脸色严肃地道:从今往后?主子,您从今以前就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了!这场权力的棋局,摄政王已经占了先手,怎么可能留给对手败中求胜的机会?好比这回,您暗中出京前赴围场,摄政王的人早知道了,只因送信途中快马失蹄,所以延迟了半天,摄政王也就晚知道了半天。

就为此事,他亲手杀了信差。

您明白吗?豪格惊怒,忍了半晌,终于爆发,他吼叫道:我不明白!想我豪格,聪明才智、武艺战绩,哪一点不如多尔衮?为什么缠斗了这么多年,就偏偏斗不过他?这道理我丝毫不明白!何洛会话带玄机地答道:主子,您的聪明才智丝毫没有不如他,只有命不如他。

他的命太坏,而您的命太好。

豪格皱着眉怒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何洛会一针见血地分析道:您是太宗长子,自小人人捧着您,没人想害您。

摄政王与您恰恰相反,他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如何攻击如何防卫,都成了一种本能。

假设,把你们俩同时放进兽群里,您猜猜看,谁能活下来?豪格低下头,神情沮丧。

何洛会见豪格没了锐气,动情地说道:奴才曾经对主子一片忠爱之心,至今对您仍然怀着香火之情。

奴才诚恳地奉告主子,广有天下的大清朝,早已不是当年偏踞关外的大金国,这会儿,已经不是比功劳,而是赌心思的时候了。

豪格盯着何洛会,一字一顿地道:赌心思,我赌不过他;再不离开,输光了也是活该。

何洛会,这是你要对我说的话,是吧?何洛会坦诚地:王爷明鉴。

这……的确是奴才的真心话。

豪格沉吟,心中痛苦地挣扎着。

何洛会走后,豪格在庭院中一字排开十大坛烈酒。

他神情悲愤失落地绕着一堆酒坛子转了几圈,缓缓揭开第一坛酒,拿起竹勺,舀出一勺酒,呆了半晌,灌下去,一饮而尽。

他抹了一下嘴,苦涩地一笑,接着红了眼眶。

济尔哈朗匆匆忙忙走了过来,抓住他急问:豪格,到底怎么回事?说啊!我好不容易才想法子进来的,不能久留,你快告诉我,工夫一长多尔衮就要知道了!豪格突然笑了,舀起一勺酒说道:叔叔,要不要来一杯?济尔哈朗一怔,急得夺下酒勺扔开,恼火地叫道:豪格!什么节骨眼儿上,还拼着命地灌黄汤,你是不是疯啦?豪格痛苦地大笑:我不是在灌黄汤,是在写降表!我恨我自己,像何洛会一样,舍不得这条命!留着命,却要做什么呢?四个字,醉、生、梦、死!豪格大笑着抱起酒坛猛灌,不时嚷着好酒。

济尔哈朗脸色大变,他先是痛心,继而失望,最后彻底绝望了。

御花园里,久病不愈的孝端后劝顺治,勿违逆母意,做个好皇帝。

顺治坐在一旁,红着眼眶抱怨道:皇额娘,这皇帝我不做了!还是给皇叔父摄政王吧!省得人家动不动就说,皇位是他让给我的!孝端后衰弱地一笑道:傻孩子!皇位是你皇阿玛传下的,怎么说是他让的?顺治恼怒地:他那么凶,又欺负我!还要我感他的恩、领他的情!我不要!孝端后劝道:皇帝,不要闹别扭,给你皇额娘添烦。

顺治面罩寒霜,赌气不语。

孝端后动情地:你皇额娘为了维护你,费尽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委屈!我不准你再胡思乱想,跟她使性子,伤她的心,知道吗?孝端后吃力地说着话,身体撑不住,衰弱地喘着气。

顺治连忙起身上前轻拍,焦虑地叫道:皇额娘,您还好吧?皇额娘……孝端后勉强使劲儿攥着顺治的手,盯着他道:你还没有回答我!顺治忙答道:知道了!我不会再使性子,让皇额娘伤心!孝端后神情稍稍放松了些,颓然软倒在躺椅上,喘着气叮嘱道:皇帝!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顺治点点头:儿子不敢忘!孝端后深情凝视着顺治,半晌,含泪微笑道:记着,好好儿学着怎么当皇上!顺治点点头,忧虑地凝视着孝端后。

第十二卷权利,多尔衮仅有的东西永和宫寝殿内,大玉儿扶着孝端后缓缓躺倒在床上。

孝端后疲惫地闭上眼,大玉儿在床沿坐下,轻声道:姑姑,各省荐来的名医,就快到京了,您放心,无论如何……孝端后摇头,勉强睁眼,衰弱地道:不用了!玉儿,我的……日子不多了!大玉儿红了眼眶,苏茉尔暗暗拭泪。

孝端后感叹道:我自己知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油尽灯枯是迟早的事。

如今,就快见到先帝了,我倒有些欢喜。

只不过,把大清朝这副重担交在你一个人肩上,我……不忍心哪!玉儿……孝端后说着话握住大玉儿的手,流泪继续道:过去……实在太多错!也不知该怪谁,还是怪老天。

弄到如今,作为你,也太难了!尤其是福临,还有多尔衮……大玉儿神情凄楚地:眼看着,最难的一关就要到了!一个急着亲政,一个不甘放手。

福临……我为他牺牲得最多,只怕将来最不谅解我的,也是他!孝端后点头:任劳容易,任怨难!姑姑都明白。

大玉儿安慰道:姑姑!所以您别说那些话来吓我!您一定要好起来!我需要您理解我、支持我!孝端后黯然神伤地说道:咱们一块儿经过了半辈子的大风大浪,我又何尝不愿意陪着你熬过眼下这最难的一关!无奈,大限一到,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玉儿,你放心,倘若我地下有知,一定会保佑你……大玉儿泣不成声:姑姑……孝端后看着苏茉尔轻声叫:苏茉尔!苏茉尔忙拭泪答道:奴才在。

孝端后有些内疚地:大清的今天,也有你一份功劳在,只可惜……耽误了终身……苏茉尔真诚地:皇太后,奴才心甘情愿,丝毫无悔。

孝端后欣慰地点头:好,苏茉尔,将来……你家格格更少不得你,你要多辛苦些了!苏茉尔哽咽道:奴才……谨遵懿旨。

这时,侍女进来,禀道:跟皇太后回话,皇叔父摄政王前来请安。

孝端后眼中精光一闪,因激动而微喘,半晌道:快请!孝端后对苏茉尔道:扶我坐起来。

苏茉尔连忙将枕头垫在孝端后腰后,孝端后的头一阵晕眩,她勉强定了定神。

多尔衮神色阴郁地走进来,他望了大玉儿一眼,打千:多尔衮给两宫皇太后请安。

孝端后虚弱地一摆手:罢了。

这儿没外人。

苏茉尔,给十四爷搬张凳子。

苏茉尔搬来凳子,多尔衮坐下看着孝端后道:四嫂,今儿个精神还不错。

孝端后苦笑一下,凝视着多尔衮,缓缓道:十四弟,你来得正好,我有要紧话,非跟你交待不可了。

多尔衮面色微变,估计孝端后要提一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儿。

大玉儿忙起身道:姑姑,那我先回宫去了。

孝端后沉思了一下点点头:也好。

多尔衮起身恭送,大玉儿大有深意地望多尔衮一眼,领着苏茉尔走了出去。

多尔衮盯着大玉儿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神。

孝端后感慨地夸道:玉儿,打小就是这样,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聪明机灵。

难得的是顾大局、识大体,想得远,看得开,能忍耐,肯谦让……多尔衮回过神来,坐下不以为然地道:就是这么着,所以才吃亏呢!孝端后话里有话地叹道:吃亏,未必不是占便宜。

转祸为福,只在一念之间。

你们这些爷们儿,成日你争我夺;要论心胸,我得说,实在远远比不上玉儿呢!多尔衮勉强一笑:四嫂今儿说的话,叫人听不懂。

孝端后凝视着多尔衮,感慨万千,半晌不禁叹道:唉!多少年了?多尔衮困惑地问:什么多少年了,四嫂?孝端后迟疑地:就是,大福晋殉葬那会儿……多尔衮面色大变,黯然神伤。

孝端后意味深长地:十四弟,记不记得,有一回,江南进贡了几匹幻云锦,从左面看是紫的,从右面看又仿佛是绿的,咱们还左看右看,赞叹了老半天……多尔衮点头:我记得。

孝端后感叹道:世上的事儿,也是这样啊!对与错,是与非,从左面看跟右面看,看见的结果,往往是不同的。

多尔衮疑惑地问:四嫂的意思是?……孝端后正色道:这么多年来,你心里有许多不平,我都明白。

如今,你也已经是大清朝有实无名的皇帝了,我想问问你,如果那会儿,你是先帝,你会怎么做?多尔衮一怔:这……我从来没有想过。

孝端后沉吟道:你的岁数,差了先帝一大截,所以当年还看不出来;如今我却感觉,你跟先帝,毕竟是哥俩儿,很多性情、很多行事,越来越像了。

多尔衮不置可否:是吗?我倒没有发现。

孝端后:旁观者清啊!所以,我要你想想,如果当年你是先帝,你会怎么做?多尔衮沉默不语,神色犹豫。

孝端后喘了口气又道:我不是在为先帝开脱,只是,人谁无错?莫说我跟玉儿,不时在关心你、回护你;即使先帝对你,也有补过之心、栽培之德,这总不能一概抹煞吧?多尔衮心中痛苦地挣扎着道:我知道!孝端后劝道:十四弟,过去的事,恩恩怨怨也理不清了,都忘记吧!仇恨盘踞在你心里二十年,你没有一天过得自在快活。

这又何必呢?多尔衮依然沉默着,脸上阴晴不定。

孝端后:你也为玉儿想一想,难道她还不够操心的吗?多尔衮埋怨道:她……她却从来不为我想一想。

孝端后正色道:你说这话就不公道了。

玉儿不是不为你着想,而是,她不能只为你着想啊。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任性倔强的神情:我明白四嫂的意思。

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多尔衮说着站起身来,咬咬牙道:不错,二十年来,我每想到额娘,想到玉儿,想到皇位,想到四哥几次设陷阱、找借口,要我的命!想到这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那痛苦……就像一只虫子,日夜不停在啃啮着我的心,咬得我千疮百孔,痛得我快要发疯了!他说到这,情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二十年!二十年后跟二十年前依旧没什么两样!没有额娘,没有玉儿,没有皇位!我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不错,我有权力!但这是我最后仅有的东西,而且是我出生入死、忧劳国事、靠着自己豁出性命去、一点一滴挣来的!要我把它拱手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办不到!孝端后流泪道:福临是玉儿的孩子啊!多尔衮冷冷地:福临也是四哥的孩子!孝端后难过地:福临……他是无辜的!多尔衮叫道:我又何辜呢?为什么我活该要被痛苦折磨二十年?孝端后伤心失望,泪流不止。

多尔衮突然走向床前跪下,攀着床沿,语气坚决地道:四嫂,您待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可是,我跟四哥之间的冤仇,不是几句话就能一笔勾销的!今生算不完,来世还要算!多尔衮说完,咬咬牙一推床沿,站起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孝端后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仰望屋顶上方,喃喃道:先帝,如果你能预见今天,悔不悔……当年那些一念之差?她说不下去,倚枕哭喊:冤孽!冤孽啊……多尔衮匆匆走去,没看见寝殿外暗处的大玉儿。

大玉儿乏力地倚着柱子,眼神尾随着他的身影,泪流满面。

苏茉尔亦从柱后现身,幽幽地道:权力,是王爷最后仅有的东西,皇上要夺,太难了!除非……拿更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大玉儿含泪怔怔地沉思着。

第十二卷孝端崩逝深夜里的紫禁城,寂静巍峨。

大玉儿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她好像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宫殿里回荡,她怔怔地听着,冷汗直流。

这时苏茉尔进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道:格格,母后皇太后…崩逝了!大玉儿痴呆呆地听着,神情恍惚。

翌日,永和宫外,蓝白纱帘高高飘扬,庄严肃静。

永和宫幽深的寝殿尽头,浑身缟素的大玉儿瘫软地倒在床边,在孝端后遗体前恸哭失声。

顺治与多尔衮神情悲痛地看着大玉儿。

顺治含泪悲伤地回头看着多尔衮,多尔衮背靠在寝殿的门上,垂首沉思,悲痛万分。

孝端皇太后大丧之后,大玉儿仍沉浸在悲痛中,姑姑的死给她心灵和肉体上带来的伤害是无法愈合的。

或许是怕睹物思人,大玉儿搬到了慈宁宫居住。

她时常来到永和宫追忆和凭吊孝端后,另外也想一些复杂难解的心事。

苏茉尔经常劝道:格格别担心,永和宫里都还保持着母后皇太后生前的样子,没有人敢偷懒。

大玉儿答道:每次待在这儿,怀念姑姑的一言一行,我仿佛就能平添许多勇气,去面对眼下艰难的环境。

苏茉尔劝慰着:还好皇上如今懂事多了,格格,您要撑下去。

大玉儿闭目祈祷:姑姑,您一定要保佑我们母子,保佑大清!这日,顺治像往常一样带着小唐到慈宁宫暖阁给大玉儿请安。

顺治躬身行礼: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小唐恭敬地:圣母皇太后吉祥。

大玉儿摆摆手低声问:皇帝,夜里还是读书到很晚吗?顺治低声道:是。

不过,没有弄得灯火通明,不会引人注意。

大玉儿劝道:也别太累了,身子要紧。

喔,近来都在读些什么?顺治答道:四书大致读熟了。

洪先生出征前,又给了功课,叫读诗经和唐诗。

大玉儿面有喜色:哦?倒是有进境了。

苏茉尔:诗经是什么样儿?小唐,你陪着皇上读书,总也记了几句在心里吧?小唐赔笑:奴才听万岁爷终日念诗经,只听见四个字一句,一会儿一个兮,其他的就什么也不懂了!苏茉尔一笑:你越说我越糊涂了!还是皇上念来听听吧?顺治点点头,很有感情地轻声吟道:昨儿刚读到的这首,我倒很喜欢。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小唐叫道:可不是一会儿一个兮嘛!众人哄笑起来。

苏茉尔请教道:皇上,这诗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大玉儿笑着说道:我来猜猜看。

是不是说,跟一位天仙似的姑娘不期而遇,彼此有情;天从人愿,结成好姻缘?顺治笑道:皇额娘猜得不错。

苏茉尔叫起来:哟,那倒要恭喜皇上,这诗,是个好兆头啊!顺治不解地问:好兆头?怎么说?大玉儿笑而不语,苏茉尔接着笑道:我提皇上一句,宫里就要办喜事了!顺治忙问:什么喜事?苏茉尔叫道:嗳呀!还猜不出来?皇上,您就要大婚啦!顺治一脸惊讶:大婚?苏茉尔点头:是啊!自从母后皇太后去了,宫里又冷清多了。

大婚这桩事多有趣啊,够大伙儿打起精神忙活个一年半载了!大玉儿和蔼地:皇帝大婚之后,按理就能亲政了。

你心里一定欢喜吧?顺治有些迟疑地问:可是,跟……跟谁大婚啊?大玉儿笑着答道:也不是外人。

就是你的亲表妹,你舅舅吴克善的女儿,娜木钟!苏茉尔欢喜道:小时候皇上不也见过的?好个美人坯子!她不但是咱们科尔沁最尊贵的格格。

既是至亲,又门当户对,这叫什么……天赐良缘!顺治脸上罩满了阴霾问:这是摄政王的主意?大玉儿解释道:是我的主意,而且,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咱们大清立国之初,首先结盟的就是蒙古漠南诸部。

互为姻亲,便是最有力量的结盟。

从太祖到先帝,后宫里有名位的后妃几乎都来自蒙古,尤其以咱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最多。

满蒙联姻,是祖宗传下的宗旨,如今你的皇后,自然也得在蒙古挑。

顺治欲言又止:可是,皇额娘……大玉儿诧异地:怎么,你仿佛不太愿意似的?顺治摇头,言辞恳切地:不是。

皇额娘!儿子请求您,皇后……可不可以让我自己挑?大玉儿脸色微变,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娜木钟做皇后?顺治为难地:皇额娘,请您体谅儿子。

我记得娜木钟!小时候,她就盛气凌人,如今长大了,怕是更难相处!如果她蛮不讲理,背后又有舅父和皇额娘撑腰,这日子……教我怎么过!大玉儿安慰道:那是小时候,她难免娇惯些,长大就懂事了!顺治神色庄重地:万一我不幸言中呢?不是也给皇额娘添烦吗?所以儿臣想自己挑一位皇后!心地慈善、见识卓越、温柔娴淑的皇后!大玉儿面有难色地:可是皇帝,英亲王已经前往蒙古去行聘,就要接你舅舅和娜木钟进京来了!顺治闻言,原本恳求的神色转为冰冷,他恼怒地:任何事,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大婚的究竟是谁?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先来问我?大玉儿正色道:大婚的是你,可也是大清朝与蒙古四十九旗!顺治怒吼道:我不要!难道我连这一点点自由都没有?我只不过是搁在太和殿宝座上的摆饰!我只不过是用来巩固满蒙邦交的工具!我是个人哪!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尊严?这皇帝,我不当了!顺治怒冲冲地拂袖而去,小唐吓得胡乱行个礼,随后跟出。

大玉儿、苏茉尔大为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神情凝重。

夜晚,养心殿里顺治心烦意乱,小唐忧虑地看着他。

顺治努力想专注读书,可是心烦意乱,支颐半晌,突然站起道:我要做诗!小唐忙过来铺纸磨墨。

顺治走来走去地构思,不时看着那个搁在案上的美人风筝。

顺治沉吟半晌坐下,提笔写道一别音容两渺茫,写完却迟疑了,将别字涂掉,改为去字,想想又不好,摇摇头,用力把整句都涂了。

小唐小心翼翼地:挺好的词儿嘛!怎么不要了呢?顺治烦躁地:你不懂!说罢将纸揉成一团丢掉,起身就走,小唐慌忙跟上。

顺治信步来到小庭院里,望着天上的明月,感慨万千。

沉思了许久之后,他背着手踱步到一片竹林边,望着中天的月儿,吟道: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怔住,反复沉吟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一句,脑子里出现董鄂姣美的面容。

小唐清清嗓子,低声问道:万岁爷做的这首诗,还真好听哪!顺治扑哧一声失笑道:我还没有这本事!这是大诗人李白写的《长相思》!小唐点点头,想当然地叫道:喔,长相思。

那他想的一定是那个美人喽?顺治叹息道: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小唐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恕奴才多嘴,您不愿意大婚,是不是心里也想着一个美人?顺治点头,反问:不错。

你猜是谁?小唐得意忘形地:那还用猜!奴才早看出来了!说完,他突然警惕起来,嗫嚅道:其实……奴才也不是那么清楚……顺治亲切地笑道:咱俩一块长大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小唐想了想,试探地:奴才乍着胆子猜一猜,是不是……宛如格格?顺治喜形于色,抓住小唐叫道:猜对了!小唐,你说,她是不是美丽、温柔,又有见识,又有才学?小唐附和道:是啊!跟万岁爷正好一对儿!顺治神色转为沮丧,不悦地道:可是,她们要逼我娶娜木钟!我一想到小时候,她那么瞧不起我,还出言讽刺我,便打心底讨厌她!小唐劝道:万岁爷,您可不可以先大婚亲政,其余的再说嘛!哪个皇上没有三宫六院?宛如格格还是可以封妃……顺治打断道:不!她这么天仙一般的人,我绝不委屈她!况且,我还需要时间,让她爱上我。

小唐不解地:开玩笑!您是皇上啊!顺治沉思道:她可不是那种名利富贵可以打动的人。

我可不要她是被迫嫁给我,我希望跟她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

小唐抓抓头,苦恼地:那……那就干脆跟皇太后去回,明说了吧?顺治摇头:没用的。

你瞧皇额娘这么在意祖宗家法、满蒙邦交。

娜木钟是她亲侄女,宛如非但不是蒙古人,还是半个汉人。

你说,她会偏着谁?小唐叹道:唉!这就难了!顺治叹了口气,举头望月,满怀深情、感慨良多地继续吟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小唐看着顺治忧郁的神情,心中不禁同情。

顺治神色坚定地:小唐,我一定要想法子,再见她一面!第十二卷十四爷怎么回事儿?夜晚,慈宁宫里,大玉儿、苏茉尔愁容相对,半晌无语。

苏茉尔叹道:唉!真没想到,好好儿一件喜事……格格,怎么办哪?大玉儿沉思道:皇帝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不是可以随便摆布的了!苏茉尔劝道:皇上的脾气,吃软不吃硬,让我慢慢劝他,你们母子可不要起冲突。

大玉儿为难地:十四爷那面,又怎么应付呢?苏茉尔出主意道:想个理由,缓一缓。

大玉儿苦恼地揉着额角,皱眉道:又要狠狠地伤回脑筋、费番口舌了!苏茉尔提醒道:十四爷精明得很,格格得想个好说法儿!大玉儿点点头,无奈地:也不知道,哄不哄得过去。

唉!为了皇帝,只有尽力一试了!长廊里,多尔衮与何洛会边走边聊,神色轻松愉悦。

多尔衮突然嗤笑一声:美人如花隔云端,看不出皇帝还是个多情种呢!可惜啊,他是注定要娶蒙古格格,这件事,皇太后跟我绝对是站在同一边的。

皇帝要想反抗,哼,准有他好受的。

何洛会轻轻摇头:王爷,换个角度想,您……何不赞成皇上自己选择皇后呢?多尔衮不满地:笑话!为什么我要赞成他?何洛会一语道破天机:王爷,皇上自个儿要放弃蒙古四十九旗的支持,对您来说,岂非求之不得?多尔衮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一回到摄政王府,多尔衮就派人将鄂硕请来。

鄂硕忐忑不安地跟着侍女走进花厅,恭敬地向多尔衮行礼:奴才给皇叔父摄政王请安。

多尔衮摆摆手,打量着鄂硕道:罢了。

鄂硕啊,你这人挺奇怪,平日也不多来走动走动,非要本王下帖子请你才来。

鄂硕毕恭毕敬地:奴才官卑职小,自知进不了王爷府的门槛儿。

多尔衮满不在乎地:那简单,本王升你的官儿。

鄂硕神情错愕:啊?多尔衮不紧不慢地问:你可知道缘故?鄂硕困惑地摇头:奴才丝毫不明白。

多尔衮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皇上八成看上了你女儿!鄂硕大惊失色:什么?多尔衮狂妄地:本王升你的官儿,好让你女儿更有资格当上皇后。

鄂硕,只要你女儿能把皇上抓牢了,本王成全你,让府上做一门贵无可贵的椒房贵戚!鄂硕扑通一声跪下,慌张地道:奴才死罪!奴才一点都不知道皇上与小女之间有任何瓜葛。

多尔衮笑着摇摇头,一把扯他起来叫道:这是大喜,死什么罪啊!鄂硕为难地:可是举朝皆知,皇太后早已做主,未来的皇后是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的千金……多尔衮做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无奈皇上不喜欢,咱们做长辈的也没法子!鄂硕诚惶诚恐地:王爷,待奴才返家以此事责问小女……多尔衮打断道:慢着,责问?你还没有搞懂本王的意思吗?本王是真的打算给你升官,然后……鄂硕忙又跪下,惶恐道:不敢不敢!奴才资质驽钝,不堪造就,不敢升官!多尔衮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还真奇怪!鄂硕火急火燎地赶回府邸,径直奔向女儿房间,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是一通责备。

董鄂神情错愕,等父亲发完火后,她垂泪跪下,拉着父亲的袍角哭道:阿玛,您一定要相信,女儿绝对没有做出这种事!鄂硕气恼地:我当然愿意相信你,可是……摄政王言之凿凿,叫我怎么……唉!董鄂委屈地:可是女儿真的没有啊!鄂硕摇摇头,然后提醒道:空穴不来风,会传出这种事儿,总有些由头吧!会不会是……你跟孟古青出去玩儿的时候,让皇上撞见了?董鄂苦思半晌,一脸无辜地:没有啊!鄂硕烦恼地叹道:这下我真的麻烦大了!听从摄政王,必然得罪皇太后;不敢得罪皇太后,又必定惹恼摄政王。

!麻烦大了!董鄂自责道:女儿不该令阿玛烦恼,不如我亲自去问摄政王……鄂硕慌忙摆手:别别别,别再节外生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宛如,你去佛堂给我反省反省,直到想清楚为止!听见了吗?董鄂点头:女儿谨遵教诲。

这日,多尔衮来到慈宁宫与大玉儿商议顺治大婚的事儿。

大玉儿委婉地跟多尔衮解释道:皇帝也真是的,还记着小时候的仇呢!让我慢慢跟他讲吧!他会接受娜木钟的。

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逼他的好。

出乎大玉儿意料之外的是多尔衮一点也没有生气,反倒随和地说道:我不会逼他!他爱挑谁做皇后,都随他的意思吧!大玉儿愕然,以为是耳朵听错了。

多尔衮看着大玉儿惊异的表情,疑惑地问:怎么了?大玉儿不解地:喔,我只是很意外,原本以为你……多尔衮深明大义地:你原本以为我巴不得趁这机会逼死他?玉儿,你会疼孩子,我也会啊!况且,我们都是过来人,明知道婚姻不和谐的苦,又何必让孩子勉强去受呢?玉儿,关于大婚的事,我劝你学我,看开些吧!多尔衮说罢告辞而去,苏茉尔困惑地道:十四爷怎么回事儿?转性啦?大玉儿沉思不语,猜想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出了慈宁宫,多尔衮让人将顺治请到了御花园。

顺治警觉地看着多尔衮问道:皇叔父摄政王特唤朕来,有事吗?多尔衮同情地:听说皇上昨儿个想混出宫去,结果没成?顺治摇头:没有的事儿。

多尔衮又问:那么……你跟那宛如……也是没有的事儿?顺治先是一惊,接着怒道:要找麻烦你就冲我来!宛如是无辜的,你千万别去惊扰她!多尔衮笑道:放心吧!我非但不会惊扰她,还会帮你们忙,说服你皇额娘,别叫你娶娜木钟,让你跟宛如有情人终成眷属。

顺治神情诧异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多尔衮正色道:别问我为什么,只问你要不要?顺治惊喜道:当然要!宛如我是要定了!多尔衮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顺治察觉暗暗吃惊,脸色突变道:不!不对!我要娶的皇后是娜木钟,宛如……我不要她!多尔衮会意,不禁有些气恼:你不要她,那正好!宛如被她爹关在佛堂里,从早到晚念经反省呢!倘若你不要她,那你就不会伤心不会着急了!多尔衮说罢瞥了一眼顺治,微笑离去,顺治一时呆若木鸡。

夜晚,顺治在寝宫里着急地走来走去,小唐眼都看花了。

顺治皱着眉喃喃自语:不要她?我怎么可能不要她?可是绝不能是摄政王帮我要她呀!小唐:为什么呢?万岁爷。

顺治气恼地斥责道:笨哪!摄政王能有这么好心吗?他要我做的事,想必其中藏着什么阴谋,我要是照做,准会落入圈套!小唐眨着眼睛道:也用不着凡事都往坏处想啊,说不定摄政王只是想跟您卖个好儿。

顺治赌气道:那我也不能领这个情啊!否则他准会自认有恩于我,以后见了他,更得低声下气了!小唐想了想道:那……那就算了呗。

顺治神色决然地:不能算了!宛如被她爹关在佛堂里,正在受苦呢!我心里……又急又慌又歉疚。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她!小唐怪叫道:这太难了吧!顺治斩钉截铁地:再难也得去!看一眼也好!第十二卷痴心顺治翌日,顺治在小唐的帮助下装扮成一个小太监,手捧一盘水果,跟着小唐向鄂硕府走去。

小唐上前叩打门环,一个门丁出来先是一愣,接着问道:请教两位公公,有何贵干哪?小唐一本正经地宣道:奉圣母皇太后口谕,特赐诸王大臣今秋新果一盘,供佛敬祖,以示虔诚。

门丁疑惑地说道:这……从来没听过这事儿啊,请问公公贵姓大名……小唐脸色一变,怒叱道:喂,你搞清楚,咱们慈宁宫的人,是能给你这么盘查的吗?你是不是还想扒我裤子验明正身啊?门丁惊慌失措地:不敢不敢……小唐阴阳怪气地:圣母皇太后的赏赐,府上要是不肯收,那就明白说一声,咱立马儿就走,没工夫跟你穷耗!说罢掉头就走,门丁忙拉住他哀求道:公公,公公,您别这样!来,我来替您二位捧着水果。

小唐伸手拦住,训斥道:去!这是供佛敬祖的,你那爪子能碰吗?麻利点儿,领咱们去佛堂!门丁忙不迭地赔着笑:是是是。

小唐装腔作势的样子让顺治暗暗发笑。

门丁点头哈腰将二人引入佛堂,恰好鄂硕经过,看见了顺治与小唐,吃了一惊。

他忙躲在一旁细看,看清了的确是顺治皇帝,心中暗暗叫苦。

顺治一面走,一面瞥着董鄂,见她跪在蒲团上,专注地垂眸念佛,神情虔诚,纹丝不动。

不禁心情激荡,差点红了眼眶。

小唐供好水果,暗拉顺治,顺治万般不情愿地往外走。

门丁领顺治与小唐走出,正好瞥见鄂硕闪躲的身影,唤道:老爷!您上哪儿去啊?鄂硕不得已止步,没有答话,侧身望着别处。

门丁很诧异,说道:老爷!这二位是宫里来的……鄂硕挥手打断道:知道了!二位快请回吧!别……别让皇太后担心。

顺治与小唐面面相觑,心中暗暗吃惊,只好快步向门外走。

经过鄂硕时,顺治不时用奇怪的眼神瞅着鄂硕,鄂硕却频转方向避免正视他们。

好一会儿,只听门丁唤道:老爷!他们走啦!鄂硕这才大大松口了气,掏出手巾拭汗,不住地摇摇头。

看着董鄂仍纹丝不动的背影,鄂硕心下寻思道:看这情形,宛如仿佛真的不知道。

要不要跟她说明呢?不,不,女孩儿家一听,上了心事,那就更不好了。

皇上、皇太后、摄政王,我哪个也得罪不起。

看来别无他法,还是避一避吧!皇上是小孩儿心性,也许过一阵子就把宛如忘了。

夜晚,皇宫佛堂里,顺治坐在蒲团上垂眸念佛。

小唐着急道:万岁爷,您这是做什么?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老念佛,您这不是……存心要奴才掉脑袋吗?顺治喃喃道:我惟有陪她受苦,才能心安。

不,我不是在受苦,我很开心呢,因为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她的模样。

小唐无奈地:!这样下去怎么成呢?顺治正色道:我倒觉得这样挺好。

小唐,哪天要是真不如意,咱俩出家做和尚吧!小唐连忙摆手:不不,奴才可不想做和尚!顺治叹息道:那你又不肯帮我!看来,我是难免要做和尚了!小唐顿足叫道:哟!我的小祖宗!翌日,顺治与小唐乔装打扮溜出皇宫。

顺治在一条僻巷中焦急地等待着,半晌,小唐跑过来,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顺治忙问:怎么样?打听到没有?她在不在家?小唐上气不接下气地:先让奴才……喘口气……再……顺治粗鲁地拍抚着小唐的背,责怪道:没事儿干啥跑这么快!小唐擦着汗:万岁爷一个人在这儿,奴才……怎么放心!顺治瞪着眼睛道:我又不是小孩儿!怎么样?究竟打听到没有?小唐不正面回答,向顺治表着辛苦:费了我好一番口舌,外加心惊胆战!顺治许诺道:要是想法子约到了她,有你好处!小唐眨巴着眼睛道:奴才不敢巴望什么好处,留着脑袋能吃饭就万幸了!喔,对,万岁爷,您不是说……上回在汤大人那儿就约过宛格格,可人家不肯吗?顺治嗔怪道:傻子!约她她不肯,那我偶然遇见她,成不成?小唐恍然大悟:哦,万岁爷要我去打听,就是想等宛格格出门的时候,偶然遇见她?顺治点头:是啊!小唐眼皮一抹搭:那就没辙了!门上二爷说,鄂大人一家子,都出门去了!顺治忙问:上哪儿?小唐答道:说是内阁哪位大人相邀,上他西山的别墅去住一阵子。

顺治想了想,沉吟道:西山?小唐答道:是啊,听说这时节……西山的红叶正美哪!好些个文人雅士什么的,都爱去游山赏叶。

顺治沉思片刻,笑道:小唐,咱们也做回文人雅士,怎么样?小唐低声怪叫:万岁爷!顺治横下一条心:我不管!我只想见她一面!小唐劝道:您别急,等宛格格回来,咱们再……顺治打断道:不!在西山反而更有机会!她要赏红叶,总得出门的不是?小唐直摇头:那西山挺远的!不行不行!万岁爷想偷着去,杀了奴才也不敢!顺治自信地:谁说我要偷着去?我要正大光明地去!小唐闻言,惊讶而困惑。

主意拿定后,顺治便一溜小跑来到慈宁宫。

顺治对大玉儿恭敬地道:前日儿子对皇额娘不敬,请皇额娘原谅!大玉儿微微低头看别处,沉默不语。

苏茉尔劝道:皇上,您也太冲动了!有什么话,好好儿说嘛!为啥这么情急呢?顺治自我检讨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心里猛地一阵焦躁,就克制不住自己了。

苏茉尔继续劝道:您是皇上啊!要有皇上的器量和威仪,克制不住是不行的。

顺治点头:是。

嬷嬷教训的是。

苏茉尔吓了一跳:奴才岂敢教训皇上,只是……何必为了大婚的喜事,母子俩起冲突!顺治跪下,真诚地说道:儿子不孝,请皇额娘责罚。

大玉儿正色地教训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性子急,责罚有什么用,要靠你自己学。

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慧,遇见什么事,光使性子大吵大嚷,有什么用处!要镇定,静下来好好儿想,才能想出解决的法子!顺治恭敬地:是,儿子谨遵教诲。

顺治膝行几步,来到大玉儿跟前,恳切地道:下个月就是皇额娘的万寿。

儿子听说,西山诸寺历史悠久,灵验非凡。

所以儿子想,去西山为皇额娘在各寺上香祈福,愿皇额娘芳龄永继、福寿绵长!大玉儿笑了,摸摸顺治的头,半嗔道:你呀!少惹我生点儿气,就能让我多活几年了!顺治撒娇道:皇额娘,让儿子去吧!大玉儿摇头道:这回的万寿,我已经宣布一切从简,我看……用不着了吧!顺治急切地:儿子也不想劳师动众,扰得百姓不安,只要命鳌拜、巴海,领一队侍卫护驾,就足够了!大玉儿想了想,问道:那大婚的事,你是答应了?顺治沉吟道:儿子是想,佛寺里很清静,正可以让我散散心、反省思考。

说不定一想开,也就海阔天空了!大玉儿沉吟不语,顺治恳求地看着苏茉尔,苏茉尔不忍心地劝道:格格,看在皇上一片孝心,就让他去吧!大玉儿看着顺治,疼爱而无奈,好半晌,方点点头:好吧!我就允了你。

顺治大喜:多谢皇额娘!第十三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北京西山清凉寺大殿外,众侍卫列队在大殿外守候。

大殿内,众僧人合十默祷,方丈低声念经文,首徒行森帮助顺治上香行礼。

顺治跪下,持香仰望菩萨,神情肃穆虔诚,小唐慌忙也在顺治身后跪下。

上完香后,顺治与方丈在寺庙里边走边闲聊,小唐与行森分别跟在身后,顺治环顾着四周不解地问:方丈,这清凉寺是著名古刹,瞧这儿草窗僧舍,古木参天,倒也清静幽雅,令人流连忘返。

只是……何以不加修葺,莫非香火不盛?方丈微笑道:圣上,清凉寺向有古训,寺中乃安静修行之所,不可媚俗。

倘若僧众心里老想着殿宇是否堂皇、香火是否鼎盛,那就不是在修行,而是在开店做买卖了!顺治笑道:方丈说话风趣,听来倒也有理。

不过,僧众过得可就清苦了!顺治说着目光扫到行森身上,行森从容回道:圣上,修行原该简朴清苦。

况且这苦,比起沉沦世间的苦,根本不算什么。

顺治看着行森问道:你是方丈的首徒?行森点头:是。

小僧法名行森。

顺治又问:你倒说说看,沉沦世间,是怎么个苦法?行森解释道:简单来说,三个字,贪,嗔,痴!贪求之心、恚怒之心、执著之心,这都是人生苦恼的来源啊!顺治想了想,又问:贪与嗔,朕懂。

不过这痴……为何会生出苦恼呢?行森朗声答道:痴之一字,最是苦恼。

执著于权势名利、执著于情感爱欲、执著于好恶成见,种种执著,令人深陷而无法自拔,患得患失,如何不生苦恼?顺治闻言,若有所思。

小唐笑道:咱们万岁爷别的不痴,就是痴情!顺治瞪小唐一眼,怪他多嘴,可是自己想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丈微笑道:老僧观圣上天性淳厚,颇有慧根,贪念嗔心是不难去除的。

只是……将来要想看破这一痴字,恐怕得费些功夫呢!顺治自我解嘲地一笑:嘿!倘若将来,朕想出家,法名倒是现成,就叫……行痴!众人一阵大笑。

小唐惊叫道:万岁爷这玩笑开大了!剃光了头发,穿上龙袍还像样吗?顺治嗔怪道:傻子!剃光了头发,还要那龙袍做什么!方丈听罢,虽脸上带笑,心中却是一颤,刹那间神思恍惚,随即恢复正常,微笑道:为了万民之福,老僧情愿圣上做个佛心天子,千万别做皇帝和尚啊!顺治闻言不以为意,哈哈大笑。

顺治与小唐借口欣赏风景,骑着马在西山树林里兜着圈子,好容易才摆脱了那些侍卫。

两人在树林中缓缓而行,喘着粗气。

顺治着急地问:你打听到谭泰家的别墅在哪儿了?小唐望着远处答道:不远了吧!您听,前头是不是有溪涧的声音?应该就在那儿!顺治催促道:那还等什么!找宛格格去!说着一拍马,驰向前去。

秋日的西山树林,枫叶红于二月花。

格格、侍女们三三两两在林间嬉戏,有的斗草,有的闲聊,有的欢笑追逐,只有董鄂一人在溪边独坐沉思。

两位格格瞥了董鄂一眼,窃窃私语。

一个格格好心地:你看宛如,都没人爱跟她玩儿,咱们去找她说话儿吧!另一个格格不屑地:没法子,她跟咱们格格不入,哼,半个小南蛮子!僻静的山石后,顺治、小唐窥探张望着。

顺治惊喜道:啊,宛如在那儿!小唐忙低声道:嘘……万岁爷,别出声啊!顺治凝视着董鄂临水沉思的孤单侧影,流露出倾慕、怜爱之色。

小唐低声劝道:您不是就要见宛格格一面吗?好了,见着了,咱们走吧!小唐正要闪身离开,顺治一把将他扯回来: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不说上几句话怎么甘心!小唐苦着脸哀求:万岁爷……顺治眼睛一瞪:少啰嗦!小唐皱着眉道:可是您看,这么些个人在,哪儿说得上话呀!还是走吧!顺治苦思对策,突然灵机一动,喜道:有法子了!跟我来!董鄂哪里知道有人偷偷地窥视自己,她对周围的欢笑声置若罔闻,一人在溪边独坐沉思。

溪面上,不时有枯红的枫叶漂来,董鄂惊奇地发现,枯叶突然多了起来。

有几片漂得较近,她凝目一瞧,叶上仿佛写有字迹。

她愕然不解,看着枯叶逐流而去。

这时,有一片巴掌大的枯叶正好漂过她身边,被石头挡住。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俯下身捡起,定睛一看,上面写着蝇头小字,像是《诗经》里的一首。

她不禁轻声读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读完这首诗她心中一动,缓缓转头,朝上游望去,不见人影。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枯叶,犹豫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沿着溪岸朝上游走去。

董鄂走了一段,停下来。

溪水潺潺,林阴森森,满地枫红,清幽无人。

她望了望,正想转身离去,一回头,却见顺治倚着古树的修长的背影。

董鄂朝顺治走了几步,听见脚下枯叶的碎裂声,遂又停步不前,怕惊动顺治。

正犹豫时,顺治转过身来,董鄂一见惊讶道:是你?富宁?顺治朝她走来,假作惊喜道:格格?真没想到在这儿会遇见你!真是奇缘!董鄂闻言,心慌低头,看见手中的枯叶,半晌,方问道:这……是你写的?顺治点头感慨道:喔,是啊。

方才我心中一时感触,所以录下了《诗经》中的这一段。

后来,又觉得孤寂寥落,便放它逐水而去,盼能稍减愁思。

董鄂惊讶地:你跟一般旗下少年真是太不同了。

他们……光是听过《诗经》的,恐怕就已经寥寥可数,何况是读过。

顺治叹道:因我久慕中原文化,所以跟他们都不太合得来……董鄂忍不住打断道:我也是!她转念一想又道:当然,他们也有理,毕竟我满洲尚武不尚文,祖宗是以骑射武功得天下。

顺治摇头道:不,如今早已时过境迁!面对中原这万里江山,不理解中原数千载文明,如何化育中原无数百姓?咱们不能再墨守成规、画地自限,老挂着在关外时骑射武功那一套;要融入这文化里,根植这土壤中,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记得我启蒙时,首先就学写天下太平四字;咱们不是来烧杀掳掠的,而是来想法子,让人民都能安居乐业的。

格格,你说是吗?董鄂惊讶又感动,半晌方道:我阿玛……人挺开明,他说摄政王那一辈,老观念是改不过来了,只盼着下一辈了。

我衷心期望皇上的想法,也同你的一样,那么天下太平这四字,就有实现的一天了!顺治微笑道:相信我,皇上的想法,会同我的一样!董鄂鼓励道:富宁,你有这样的见识,还有幸拜洪先生为师,将来一定是旗下出类拔萃的人才,如果有机会,可要好好儿辅佐皇上!顺治笑道:格格,你的见识才让人惊讶呢!如果有机会,可要好好儿辅佐皇上!董鄂嗔笑:我又不是男子,哪儿来的机会!顺治饶富深意地:不是男子,也不见得就没有机会!董鄂领悟,脸一红,低下头,半晌方道:恐怕没有机会。

我……是不愿意进宫的。

顺治心中一惊,忙问:为什么?董鄂沉吟道:既然我不想荣华富贵,何必在那是非之地,烦恼一辈子?我只想……董鄂羞涩不语,顺治接话道:只想跟一个情投意合的知心人,琴棋诗酒,淡泊度日?董鄂地羞涩低语: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顺治感叹道:唉!谁不想呢?只盼能有这种福气!两人沉默不语,心意却脉脉互通。

这时,远远传来侍女着急的呼唤声:格格!你在哪儿啊?格格?董鄂面色微变,急忙起身,匆匆道:糟了!谈得都忘了时候!我早该走的,你也快去吧!董鄂正要走,顺治不顾一切地拉住她,恳求道:格格!分别之前,至少……亲手摘片红叶给我!请你至少……为我这么做!董鄂神情错愕,顺治灼热恳切的眼神,令她心慌犹豫,但侍女的呼唤声仿佛越来越近了,董鄂无奈,只好摘一片红叶塞给他,低声道:给你!快放手!董鄂挣脱而去,顺治望着她的背影,犹自唤道:格格!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董鄂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树林间,没人回答他。

顺治眺望许久,怅然若失,低头看看手中的红叶,珍重地将之捧在手心里。

第十三卷皇父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