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步下天津桥,回到城南区域,整个人轻松起来。
他真的不想见单琬晶。
此时洛阳城像苏醒过来般,车轿川流不息,热闹非常。
行人中不少身穿胡服,显是来自西域的商旅。
只看眼前的繁荣,谁都感受不到城外的世界战争连绵,生灵涂炭。
更想不到洛阳正陷於内外交煎的地步,成为各大势力倾轧角力的轴心。
他离开了人潮涌涌的天街,沿着洛水西行,宽达十多丈的河面,巨舟并列,以大缆维舟,铁锁连,蔚成奇景。
回头朝天津桥望过去,跋锋寒已走得影不见。
而天津桥南北对起四座高楼,更添桥梁的气势,极为壮观。
离开了桥南的肆市後,道上行人疏落多了。
徐子陵沿洛堤漫步,堤边杂植槐柳,树绿成荫,风景迷人。
徐子陵收摄心神,不由想起跋锋寒和单琬晶间的关系。
当日单琬晶和跋锋寒约定在九江相会,恐怕不是只关男女私情那麽单纯。
要知单琬晶乃东溟派新一代的领袖,在派内早选了那尚明作她的夫婿,所以她虽对李世民倾心,亦是有缘无份。
以单琬晶刚烈的性格和行事的作风,既能克制自己对李世民的感情而不出乱子,照道理也不该情不自禁至要与跋锋寒来个秘密偷情。
所以她与跋锋寒间,定有一些彼此合作的事情。
徐子陵本不会想及这方面的事,可是因跋锋寒不但知悉单琬晶既身在洛阳,更清楚她落脚的地方,事情便大不简单。
若两人只是男女之情,以跋锋寒不以儿女私情为重的作风,凭那趟单琬晶下不了手杀自己一事,已足可令跋锋寒对单琬晶永不回头。
徐子陵苦笑摇头。
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就在此时,前面一人匆匆而至,徐子陵定睛一看,登时呆了起来,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寇仲凭窗外望,心内思潮起伏。
争霸之路绝非一条康庄大道。
不但前途渺茫难测,崎岖难行,随时有粉身碎骨之祸。
最教人头痛的是歧路甚多,一个不小心,便错失直抵目标的机会。
时机实具最关键的重要性。
李世民便是最懂掌握时机的人,觑准机会,迫得他老子作反,起兵太原,趁关中精兵西出应付李密之际,渡河入关,夺得西都长安这坚强的固点,只须去了薛举父子这西面之患,便可遥看关中群雄逐鹿,乘鹬蚌相争,坐享渔人之利。
而他现在才是刚起步。
搞垮了李密,固然可使宋阀与瓦岗军结盟一事胎死腹中,但最得益的却是李世民而非他寇仲。
所以现在仍未是杀李密的时刻,纵使李密引颈待割,他也不会杀害李密。
唉!有小陵在就好了!至少有人可以谈谈心事。
假若徐子陵遇害,他将会不顾一切的为他报仇,甚麽霸业鸿图都要摆到一旁去。
咯!咯!寇仲愕然道:进来!一个小婢推门恭身施礼道:小姐请寇公子到舱厅见面。
徐子陵犹豫了片刻,才在那人擦身而过前把他拦着,沉声道:李大哥!竟是久违了的李靖。
他之所以犹豫,皆因始终不能对素素之事释然,若非李靖薄情,素素就不会受王伯当之辱,更不会嫁给香玉山。
李靖身穿便服,但仍是轩昴爽朗,眼神变得更锐利,显是在这几年间武功大有长进。
他愕然止步,脸露疑惑之色,皱眉道:这位兄台是否认错人哩?徐子陵这才省起自己是以疤脸大侠的容貌示人,低声道!案我是徐子陵,现在只是戴上面具。
李靖先是虎躯一震,然後露出惊喜神色,挽着他穿过路旁的槐树,到了堤坡边沿处,大喜道:我也风闻到你们会来洛阳的消息,想不到就这麽遇上了,小仲呢?徐子陵扯下面具,塞入怀。
李靖叹道:你比我长得更高了。
时光过得真快,不经不觉又这麽多年,昔日的两个小子,已成了名动天下的人物,现在谁说起你们来,不是咬牙切齿,就要衷心夸赞?又急忙问道:小仲没出事吧?徐子陵听出他真诚的关切之意,又想起素素,心中矛盾得要命,道:小仲没有事,我们只是暂时分手,各有各行事罢了!李靖松了一口气,道: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再说!寇仲在小婢引领下,步进舱厅。
董淑妮换上华服,还刻意打扮过。
安坐椅内,更是艳光照人,眩人眼目,亦多添了几分成熟的迷人风韵。
寇仲在她左旁的椅子坐下後,小婢退下,还为他们关上厅门。
寇仲愣然道:你不怕给大舅舅怪责吗?董淑妮模仿王世充的语调老声老气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怎同呢?接着忍不住花枝乱颤地娇笑起来,媚态毕露,诱人之极。
寇仲心中恍然。
董淑妮实在是王世充的秘密武器,利用她的美色来笼络有利用价值的人,又或刺探情报,否则今趟王世充可能死了仍不知堕入李密的彀中。
王世充为了收服自己,现在则打出董淑妮这张牌。
董淑妮甜甜一笑道:你这人真本事,人家从未见过大舅舅这麽看重一个人的,可是现在人家再不欢喜你了!寇仲失声道:甚麽?房舍在洛河对岸往左右延展,不远处有座高起的钟楼,宏伟高耸,雄视把城一分为二的洛水。
李靖叹道:想不到当日一别,到此刻才有重逢之时。
素妹真难得,若没有她,我李靖今天休想能坐在这和你叙旧。
所以听得李密造反,我便心知不妙,立即赶赴荥荥阳,才知你们已救走了她。
徐子陵一阵硬咽,差点掉下热泪,勉强忍住,沉声道:李大哥当日为何肯让素姐回荥阳呢?难道不知荥阳大龙头府是险地吗?李靖苦笑道:素妹对我恩重如山,我李靖岂会是这种忘恩之人,可惜她去意甚决,又知我会拦阻,竟留书出走,悄悄离开。
那时我内伤未愈,追她时更遇上风雨,大病一场後,才到荥阳找她。
但素妹拒而不见,我只好先到洛阳,再入关中。
现在於秦王手下办事。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竟是有这麽一回事!董淑妮容包转冷,淡淡道:凡是大舅舅欢喜的人,我都不欢喜的。
见寇仲瞪大眼睛瞧着她,跺足嗔道:有甚麽好奇怪的,人家欢喜自己去选择也不成吗?大舅从来都不欢喜我爹,可是娘却比任何女人都快乐。
娘常说以前她们都可在野火中会自由选择对象。
寇仲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微笑道:那现在我可滚出去了吗?今次轮到董淑妮杏目圆睁道:听到我不再欢喜你,你难道不伤心难过吗?寇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舱门漫步而去,边行边道:当然难过得要命,我现在就要回房中痛哭一场呢。
哈::寇仲转身接着董淑妮随手拿起朝他背脊掷来的名贵瓷瓶,笑嘻嘻道:我也有个坏习惯,就是不欢喜给人摆布,吃软不吃硬,哈!扬手便把瓷瓶抛回给董淑妮。
董淑妮慌忙接着时,他已推门扬长去了。
砰!花瓶再次摔出,掷在门上,撒得一地碎片。
李靖关心地道:素妹近况如何?徐子陵听到自己的声音答道:她在巴陵,已嫁了人。
李靖欣然道:那真要为她高兴,究竟是谁家儿郎如此幸运?徐子陵剧震一下,朝他瞧去。
李靖不解道:为何小陵你的神色如此古怪,难道素妹的夫婿有什麽问题吗?徐子陵奇道:素姐嫁了给别人,李大哥不感失望吗?李靖皱眉道:素妹若有好归宿,我高兴还来不及,究竟是否这人有问题呢?徐子陵瞧了李靖好半晌後,摇头道:我也不敢肯定。
李靖笑道:差点给你吓个半死。
这人究竟是谁?巴陵不是萧铣的地头吗?徐子陵点头道:此人正是萧铣的手下,叫香玉山。
李靖色变道:甚麽?徐子陵吃了一惊道:是否这人真有问题?李靖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好一会才叹道:这人是否本身有问题,我并不清楚,但却知道::唉!小陵请恕我有难言之隐,故不能畅所欲言。
天啊!为甚麽这麽巧的。
徐子陵心念电转,沉声道:刚才李大哥说在秦王手下办事,秦王是否李渊次子李世民呢?李靖点头道:就是他了,他也很欣赏你们。
你们不是很想创一番事业吗?他将会是个好皇帝。
徐子陵冷笑道:他会当上皇帝吗?他只是秦王,但世子却是李建成。
只听李大哥这句话,便知他们兄弟间嫌隙已生,李阀祸机将至,大乱必兴,李大哥仍要混这浑水吗?李靖肃容道:小陵你确长大了,识见大是不同。
不过我李靖岂是见难而退的人。
顿了一顿,双目寒光闪闪,凝视着下方长流不休的洛水,缓缓道:国家患难,今古相同,非得圣明君主,不能安治。
且为国者岂拘小节,现今谁不知李阀的地盘是秦王打回来的,亦只有他才有造福万民的才能德行。
小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徐子陵心中一片烦厌,胸口如被大石重压,长长吁出一口气,才舒服了点,道:李大哥不在关中,却到此险地来,究竟是为了甚麽事呢?李靖压低声音道:我今次来洛阳,实有至关紧要的事,但现在却不可说出来。
接着扯了徐子陵站起来道:快随我来,你嫂子该等得心焦哩!徐子陵失声道:嫂子?第十叁章 往事如王世充换上戎装,卓立船头。
寇仲和一众将领,分立身後。
洛阳的外郭城已然在望,气象肃穆。
四艘水师船加入护航行列,使船队更为壮观。
王世充精神奕奕,看来心情大好,把寇仲召到身旁来,问道:寇小兄到过洛阳吗?寇仲恭敬答道:尚是首次到洛阳。
王世充哈哈一笑,自豪地道:我们下面这条洛水,把都城一分为二,成南北两部分。
皇宫和皇城位於城西北部;街、坊、均分布在城南和东部。
寇仲道:船队可直接驶进城内去吗?王世充得意洋洋的道:不但可驶进城内,还可抵达任何地方,若论内外水陆交通的便利,天下没有一个城可及得上东都。
除洛水贯穿其中外,还有东河、西谷水、北金水渠、南通津渠、通济渠、伊水、漕渠、道渠、重津渠、丹水渠与大街小巷纵横交错,车船相接方便无此。
水闸早已升起,船队沿洛水长驱入城。
眼前忽地换上了城内繁华的景象,寇仲连呼吸都停止了,看得虎目圆睁。
王世充凑到寇仲耳旁道:若你助我东破李密,西克长安,我便封你为洛阳王,此城就是你的封邑,而小妮妮便是你的王妃!寇仲收摄心神,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圣上龙恩!说完也觉心中好笑。
但亦知不佯作奉承,王世充可能会随时反脸。
王世充听到圣上两字,哈哈大笑,又低声道!案人传你两人知道『杨公宝库』的秘密,究竟是真是假?寇仲心中暗骂,表面则摆出恭敬的神色,耳语道:我们只有一些线索,能否找到仍是未知之数。
王世充道:宝藏究竟是否在洛阳呢?寇仲故作愕然道:尚书真厉害!王世充冷哼道:昔年建设新都时,杨素曾积极参与,要弄个宝藏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寇仲心中大乐,暗忖你这麽想就最好了。
忽见船队朝横跨河面的大桥驶去,骇然道:要撞桥哩!,王世充和一众手下虽苦忍着笑,但已是忍得极苦。
寇仲大惑不解时,大桥中分而开,朝两边仰起,露出足够的空间,让船队畅通无阻的鱼贯驶过。
王世充欣然对仍驾讶得合不拢嘴的寇仲道:这是我们中土第一座开合桥,出自天下巧艺大宗师鲁妙子的设计,寇小兄没有见过并不足怪。
又指着前方右岸道:那就是皇宫,我们直接去见杨侗,看他能耍出甚麽花样来。
徐子陵愕然道:李大哥成亲了吗?李靖老脸一红道:已有多年了!当年我和素妹亡命北上,幸好遇上了她,得她义助,接回我一条断筋,否则你的李大哥已变成一个跛子。
刹那之间,徐子陵明白了整件事。
正因李靖移情别恋,素素才被迫黯然离开李靖,从此不愿再提起他。
李靖奇道:小陵的脸色为何变得这麽难看?徐子陵脸容转冷,一字一字地道:由今天起,我们再非兄弟,李靖你走吧!李靖剧震道:究竟是甚麽一回事?徐子陵冷然道:你该清楚知道是甚麽一回事,枉素姐对你情深一片,你却移情别恋,把她抛弃。
我们之间再没有甚麽话好说。
言罢转身便去。
李靖大喝道:小陵!徐子陵展开脚法,瞬眼间离开堤岸区,没入一道横街的人流。
城内洛水之端,外郭城西北处,坐落着气魄宏大的东皇宫。
皇宫分为皇城与宫城两部分。
皇城围护在宫城的东、南、西叁面,呈凹形,北面与宫城有城墙分隔。
皇城城墙都是夹城,有两重城墙。
北面则有叁重,更增其防御能力。
皇城内东西有四条横街,与南北叁直道交错,中央大道居中轴线,甚麽省、府、寺、尉等官署分别排列在大道两侧的横冲,众星拱月般,不离皇宫左右。
宫城则是杨侗这小皇帝的居处和接见群臣的地方。
宫城之北,再有曜仪和圆壁两城,使宫城处於重重包围之中,防严密处,更胜江都的皇城。
船队在皇城外的码头缓缓靠岸,王世充笑道:由於李密不知你和淑妮早已脱身,所以消息该尚未传返洛阳,只看现在杨侗全无防备,恐怕到现在仍未知我王世充已回来了。
寇仲道:这叫以快打慢,只要我们能控制杨侗,独孤阀便失去最大的凭藉,那时要杀要剐,再不由他们决定了。
王世充道:独孤峰武功虽高,但仍未放在我心上,但那老婆子尤楚红却真是非同小可,我旗下虽高手如云,恐怕仍没有人拦得她住,若给她漏网逃去,会是个很大的祸患。
寇仲讶道:为何尚书不提独孤凤呢?王世充愕然道:为何要提她?寇仲心知不妙,沉声道:吾友跋锋寒曾和独孤凤交手,差点便不能脱身。
据说她的武功已超越了独孤峰,仅次於尤楚红,尚书怎会一无所知的?王世充曾在彭城亲睹跋锋寒强绝一时的身手,闻言变色道:若真有此事,那说不定独孤阀仍有其他隐藏起来的实力,用以伺机暗算我。
寇仲点头道:定是如此,我们必须小心应付,否则一个不好,就要吃大亏。
船已泊定,王世充领头走下船去。
徐子陵低头疾走了半条街後,心情才稍为平复。
尤其道旁均满植树木,绿荫环护,天上则白云蓝天,春光明媚,遂勉力抛开李靖和素素间那不能挽回的恨事,把心神集中在洛阳城的建设上。
自离开飞马牧场後,每有空间,他都取出鲁妙子的遗笈翻阅研究,对建之道已颇有心得,故此时能以专家的眼光,浏览这事先周密规划、顺应地势、精心布局的天下名都。
徐子陵心境转趋开朗,漫步横街里巷,无论走到何处,街巷纵横,都是方格整齐,犹如棋盘。
而民居则平均分布在棋格之中,秩序井然。
一群小孩正在一处空地上玩耍,天真的欢笑声填满周遭的空间,不由使他想起与寇仲在扬州度过的童年岁月,他们好像从未试过如此这般地玩耍过,每天都为了温饱挣扎奋斗,以及应付别人的欺凌。
想得入神时,身後风声响起。
猛然回首。
来者竟是窦建德手下的头号大将刘克闼。
王世充踏上码头,一名中年大将迎了上来,施礼後道:一切安排妥当,尚书请放心。
此人身量颇高,只比寇仲矮上寸许,生了一张马脸,留着一撮山羊须,两眼闪闪有神,显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王世充介绍道:这是郎奉将军,我不在时,洛阳的事就由他和宋蒙秋将军两人负责。
寇仲心中恍然,原来是王世充的心腹。
同时亦暗自懔然。
只看现在一片平静的情形,便知王世充已通过特别的通讯渠道,指示郎奉和宋蒙秋两人暗中调集兵马,控制了皇城。
所以别看王世充初听得情况不妙时似是手足无措,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待得情绪平定下来後,便显出老辣厉害的本色。
郎奉道:尚书大人请!王世充从容一笑,领头朝进入皇城的端门大步走去。
黄易作品《大唐双龙传》卷十二终黄易《大唐双龙传》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