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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好人难做 心病心医

2025-03-30 08:07:23

应龙兄弟俩无可奈何,相偕跟进林内,却内康浩坐在一株桃树下,正解开随岙包裹,取出干粮和一大壶饮水。

他仰面向应氏兄弟诚挚的笑笑,说道:不瞒二位说,小弟由晨至今,尚未进餐,二位莫嫌粗糙,请坐下来大家随意用些吧!应氏兄弟面红过耳,低头坐了下来,虽然饥肠辘辘,却再也鼓不起勇气去拿那些诱人馋涎的面饼和肉脯。

康浩将干粮分送到二人手中,自己先吃了一口,又道:面对如此美景,能与二兄相晤共餐,衷心感到欣慰,二位别客气,就权当陪我些好了。

应氏兄弟既感又愧,低头咬了一口饼,尚未下咽,热泪已夺眶而出……康浩只装没有看见,自顾吃着干粮,又说些闲话,直到二人吃完,才含笑说道:不期巧遇,足慰渴思,小弟有一件事想烦劳二位兄长,不知二位可愿相助?应龙忙道:康兄有事尽情吩咐,只要咱们兄弟能办得到的,决不推辞。

康浩道:这件事,在二位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一定要二位先答应了小弟才好意思启口。

应龙道:力所能及.绝刘答应。

康浩点点头道:既如此,小弟先谢谢二位,就此重托了。

说着,从包中取出一封金叶,双手交给应龙,然后接道:前在洛阳,小弟曾向令叔孙老前辈商借过一笔钱,后来仓促离去,未及归还,此事耿耿至今,片刻难安,今日和二位相逢,又承慨允相助,这些金叶,就请二位兄长人令叔收下,将来回庄时,尚祈为小弟转致感激意……应虎没等他说完,抢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向孙叔借过钱?咱们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康浩笑道:当是小弟殊觉愧赦,是以未向二兄提及。

应龙脱口道:不!你根本没有向孙叔借过钱,咱们也不能收你的钱……康浩正色:借钱的事,二位返庄面询孙二侠便知详情。

至代收欠款,已承二位应允在先,菲非竟欲食言反悔么?应氏兄弟相顾愕然,他们明知康浩决不可能向孙天民借钱,也明明知道康浩这样做,是有意接济他们,但却想不出一句推辞的话。

  ’而且,康浩显然已经知道关洛第一楼事变经过,他为什么只字不提?反而如此慷慨施以援手?应龙越想越惭愧,喉哽语塞,捧地封沉甸甸的黄金,含泪摇头,好半晌,才‘挣扎了一句断续的话说道:咱们……已经不能……不能再回抱阳山庄了……康浩惊讶道:那是为了什么?应龙只是摇头不答,应虎连忙接口道:不为什么……咱们想自己在江湖有上闯出一番事业,不愿被人取笑是依靠父亲声名,等到事业成就,那时再衣锦还乡!其实,康浩途经洛阳寻找骆伯伧未遇,早已听人谈及双剑逆伦拭父的经过,但他怜念应氏兄弟系遭绝情蛊迷惑了灵智,故而假作不知,这时见应虎设词搪塞,越发不忍道破,便点了点头,笑道:二兄壮志凌云,令人钦佩,这笔钱在抱阳山庄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也许孙二侠早就忘了,这只是小弟一番心意,什么时候带到都没有关系的。

应龙收下金叶,问道:康兄驾莅长安,是路过呢?或是特来游历的呢?康浩想了想,道:原是路过,因闻花期之盛,才稍作逗留。

应龙道:如此甚好,难得他乡遇故人,今天晚餐,由咱们兄弟作东,请康兄共饮一叙……康浩笑说道:怎好意思搅扰二位仁兄……应龙道:水酒一杯,何须客气?就这么说完了,傍晚时,咱们准定在城中‘状元居’酒楼浩樽恭候光临。

不容康浩推辞,与应虎双双拱手一礼,告辞起身而去。

两人匆匆穿出桃林,不见康浩跟来,应虎便低声唤往乃兄,冷然问道:老大,把东西拿出来看看,共有多少?应龙道:不必看,最少也有四十两,足够咱们再等候一年半载的花费了。

应虎冷笑道:世上只有赊账躲债的,从没听说过硬认欠钱的事,他分明没有欠孙叔的钱,为什么宁愿虚掷巨金,冒顶这份人情?应龙道:他这样做,显然是想接济咱们,又怕咱们不肯接受。

应虎道:咱们嗖他并无交情,他为何要接济咱们?应龙沉吟片刻,道:据我猜,或许为了在关洛第一楼时,爹爹没有杀他,使他感恩图报,才……应虎摇头道:若说关洛第一楼那件事,他化名欺人,害死了七步追魂手洪涛和中州四杰,更用风铃剑打伤孙叔,他和咱们只仇恨,根本谈不上感恩。

应龙一怔,道:可是,他适才分送食物,慨赠金叶,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应虎冷冷道:所以我正在怀疑,他如此无端施恩,恐怕另有什么目的。

应老道:老二,休以小人之心,妄君子之腹,咱们落魄到这般光景,人家不以前嫌介怀,不以猖琐见鄙,分食赠金,体恤矜全,还能安着什么坏心不成!应虎道:这却难说,咱们眼前虽然落魄,并非没有见过钱财,怎能为了区区干粮和几张金叶子,便忘了他是风铃魔剑杨君达的徒弟?应龙心头一震,惊问道:你的意思是想怎么样?应虎耸耸肩,道:我说出来,你一定不肯,还是不说的好……应龙正色道:咱们是兄弟,只要你说的有理,我怎会不肯呢?应虎扬目道:这话当真么?应龙道:自然当真。

应虎四顾一眼,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依我之见,咱们等一会请他喝酒的时候,不妨设法套问他来长安的真目的,然后,就在席前将他擒下……应龙急道:老二,这岂不成了恩将仇报么?应虎不悦道:假如你定要拿他当恩人,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干脆,咱们半金叶平分,从此分道扬镳,各干各的。

应龙迟疑的说道:我总觉得这样做问心难安。

应虎冷哼一声,道:有什么问心难安的?莫非你忘了,咱们从前受过他多少肮脏气?像你这般只贪小利,优柔寡断,还能算成得了什么大事么?应龙默然良久,终于点头道;好吧,就你你的主意,但是,在没有动手以前,可得先试探他有没有想利用咱们的企图,如果人家真的纯出一番好心,至少咱们也要饶过他这一次。

应虎哂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

大哥;四十两金叶就买了你这个人,你大不值价了!应龙脸上一红,垂首无语……口口口口状元居在城中西北角,楼高三层,彩饰金漆,站在顶楼窗首,可以远眺阿房宫遗址和昆明池波光。

据传说,此楼曾是唐朝天宝年状元皇甫冉的旧居,宰相张九龄曾登楼赋诗,却不知怎的竟成了酒楼。

时方申刻,日月双剑兄弟,已经昂然跨进了状元居店门。

这时的应氏兄弟,与在曲江桃林时的应氏兄弟,简直就像完全换了两个人,不仅由头至脚跟,从内裤到外罩的紫白二色剑衣,全部簇新毕挺,便是腰际所佩长剑,也磨得晶光雪亮了。

尽管不久以前,应龙去跟银铺兑换金叶,掌柜还当他是拾来的假货,特别请出三四位冶金老师傅会同反复辨认,最后确定是十足纯金,才肯同意兑换……可是现在,他们纵然搬出整箱假金叶,却谁了不会怀疑那是假的了。

两人刚进楼门,伙计已迎了过来,诌笑躲身问道:是二位少庄主么?应虎把头一昂,鼻孔里唔了一声,道:不错,咱们订的酒庸……伙计不等他问完,急忙陪笑,应道:早准备妥当了,已照二位少庄主的吩咐,席设在顶楼,二位少庄主请上楼!一面扯开喉咙,一叠声传呼进去,叫道:抱阳山庄二位少庄主到啦!顶楼特座,带路了!应虎微一点头,吩咐道:咱们还有一位客人,待会儿康公子到了,请他到顶楼来。

那伙计笑道:少庄主不用交待,那位康公子已经到了。

应虎一愣道:什么?他到了?伙计道:刚来了没多久,此刻正在楼上等着二位哩。

应氏兄弟互望一眼,连忙拾级登楼。

伙计们一路传报上去,兄弟俩刚到顶楼之口,果见康浩含笑立在回廊前,应龙抢前一步,拱手道:咱们来迟了,反劳康相候……康浩笑道:不!是我做客人的等不及,来得太早了些。

应虎忙道:康兄豪爽之士,咱们今天要畅饮一番,伙计们,快取酒来。

三人见礼入座,伙计穿梭般上菜斟酒,顷刻摆上一桌丰盛酒席。

康浩举杯说道:多承宠邀,愧不敢当,小弟敬致谢忱,同时,也向二位兄长告个罪,酒是要喝的,只恐无法奉陪尽兴了。

应龙道:为什么?莫非怪咱们兄弟来迟了,不够诚敬?康浩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小弟有急事,今夜就得动身。

应虎问道:不知道康兄何事如此匆忙?康浩道:为了一件私事,但却十分急要,到至辜负二兄这番盛情……应龙道:纵然有事,何至急在这一夜时间?难道明早再动身也不行么?康浩摇摇头道:如果能多留一晚,小弟何乐而不为?实在那件事对小弟关系太大,计算行程,必须今夜动身,明晨才能赶得到。

应虎心中一动,道:这么说,康兄要去的地方,距离长安并不太远?康浩道:约有百里左右。

应虎又问道:能告诉咱们是什么地方么?康浩略一沉吟,道:实不相瞒,小弟途经长安,乃是欲往终南一剑堡。

·应龙愣道:康兄去一剑堡何事?康浩不便说出一剑堡主易君侠涉嫌之事,只得设词掩饰道:前在洛阳时,曾与易姑娘有约,近闻他已经返堡,特往庆约一晤。

应龙听了这些话,口里轻哦一声,心里顿时泛起妒念,应虎更是怒从心起,目露凶光,频频向乃兄示意,恨不得立刻下手。

应龙眉锋微皱,殷勤把盏道:既是康兄与琴表妹有约,咱们兄弟不便强留,但相逢不易,康兄好歹须给我兄弟一份薄面,那怕少饮几杯,也得到午夜时动要叫咱们失望。

应虎也假笑道:此去终南一剑堡,疾行半夜足够了,反正须等天明抵达,何必急在一时。

康浩坦然道:小弟本来也是准备半夜动身,明日上午抵堡,只要不因酒误事,略饱几杯也无妨。

·应虎又道:咱们兄弟与——剑堡谊属表亲,假如康兄不觉得我兄弟碍事,稍等同往终南一行,岂不甚妙?康浩喜道: 小弟正有此意,只是不便启齿,能有二兄同行引介、求之不得,说什么碍事不硬事的呢?应虎阴笑道:康兄虽具雅量,就怕琴表妹会嫌咱们在旁若人嫌!康浩俊脸一红,忙道:小弟与易姑娘纯系道义之交,二兄请莫取笑!应氏兄弟抚掌大笑:一句玩话,康兄又何必情虚呢?三人举著谈笑,轮流把盏,其情颇见欢畅,顷刻间,一壶已经喝干,应虎却趁换酒的时候,暗将迷药投进壶中。

连饮数杯,康浩忽觉头晕目眩,只当是喝醉了便起身辞谢道:小弟量浅,业已不胜酒力……应虎那里肯依,又强斟了一杯,道:时间还早,再喝三杯再走也不迟。

应龙也道: 康兄尽管放心喝酒,纵使醉了,咱们兄弟,背也能背你到一剑堡去。

康浩推辞不过,又被应氏兄弟充灌了几杯,腹内药力发作,当场昏倒桌上。

应虎佯称客人酒醉,挥退店伙,低声对应龙说道:大哥如今相信了吧?这厮用金叶示惠,竟是想利用咱们助他混入一剑堡,若非预先提防,岂不上了他的恶当了。

应龙尼道:他跟琴表妹早已相识,若欲进入一剑堡,尽可前去,又何须咱们相助?应虎冷笑道:你头脑怎的这般简单?他虽然结识了琴表妹,碍于姨父,怎敢公然登门求见?如与咱们同行,姨父面前,自有咱们替他解说,既易取信,又可掩饰他的图谋,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应龙沉吟道:他对一剑堡有什么图谋呢?应虎道:你注意楼梯口,别让店伙上来,待我搜查他身子,便知端倪。

应龙点头答应,按剑守住楼口,应虎随即解开康浩衣襟,开始搜索。

康浩胸前剑囊中,插着十柄风铃剑,衣袋内,只有向锭碎银,并无特殊物件,但内衣贴身处,好像有个鼓鼓的东西,不知何物?应虎匆匆扯开康浩外衣,只见里面是一件皮质小坎肩,皮上写着许多小字,仔细一看,不禁骇然失声——啊,这是火神郭金堂所遗‘烈焰三式’口诀!  ;应龙听到呼声,扭头回顾,也发现皮坎肩上字迹,惊喜交集道:久闻‘烈焰三式’精妙绝伦,当年火神仗以纵横武林,未逢敌手,不料竟在此人身上。

老二,咱们获此奇书,只须寻个隐僻地方,苦练数年,便可天下无敌了。

兄弟俩急忙动手,剥下了皮坎肩,应虎一把夺过,便想穿在自己身上。

应龙不悦道:我是大哥,理应由我保管才对。

应虎道:东西是我先发现,启然该由我收存。

应龙怒道:莫非你想独吞么?应虎冷笑道:你并未出力,坐享其成,难道还不满足?应龙按剑叱道:若非我邀他饮宴,东西怎能到手?应虎也不相让厉声道:没有我将他迷倒搜手,焉知他身上藏着这件奇物!应龙哼道:我早知你为人奸诈,心术险恶,在洛阳时,你就想独占冉姑娘,如今又存心独天奇学……你既无兄弟之情,也休怪我无同胞之久。

声落,振臂一扬,竟撤出了长剑。

应虎一脚踢翻桌子,也拔剑出鞘,骂道:这些日子,受你的肮脏气也受够了,二爷连老子都敢杀,谁还在乎你这个狗屁哥哥,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话犹未毕,应龙突然大喝道:畜牧,我先宰了你!手起一剑,猛向应虎咽喉点到。

应虎侧身闪过,举剑还击,兄弟俩翻脸动手,宛如仇人见面,招招辛辣,剑剑狠毒,你恨不得把我劈成碎片,我恨不得戳你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状元居的伙计听见呼喝打斗之声,连忙奔上楼来;探头一望,吓得从楼梯口直滚了下去,大叫道:不好了,抱阳山庄两位少庄主打起来啦……这一喊,一两楼的食客都纷纷站了起来,胆大的想上楼看热闹,胆小的想夺路逃命,更有那不打算付账的,正好脚底板抹油——趁乱抽身。

刹时间,你推我挤,人声鼎沸,整座酒楼就像捣翻了一个大蜂巢。

应虎见酒棂大乱,无心恋战,虚幌一剑,穿窗跃落街心,拔步便奔。

应龙如何肯搭,提剑尾随紧迫,一路喝骂不绝,二人一前一后,如飞而去……酒楼掌柜急得要哭,待客人散尽,急急登楼检视,只见楼上桌翻椅倒,杯盘狼藉,两位主人全不见了,仅剩康浩倒卧楼角,衣衫发乱,昏迷不醒。

细查之下,才知并非酒醉,竟是中了迷药。

掌柜的暗自寻思,打坏家具,惊散食客,这些损失倒是有限,如让消息传扬出去, 状元居酒楼的客人被人下了蒙汗药,以后还有谁敢上门喝酒,当下不敢声张,吩咐两名心腹伙计,将康浩衣衫整好,用一床被褥掩盖着,从后门悄悄抬了出去,直送到城外僻静处,抛下便走。

口口口口康浩昏昏沉沉在荒野中躺了一夜,第二天药力消失,才悠然醒转。

他先是一惊,急忙检点随身物件,发觉少了那件贴身穿着的皮坎肩,不消说,准是日月双剑兄弟把自己灌醉之后,将之窃去了。

回想昨夜经过,不禁摇头苦笑,他倒并非懊恼失去烈焰三式口诀,而是感慨人心之难测,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换来如此结果——不过,贴身那只易容革囊和其他物品尚未被应家兄弟搜去,总算不幸中之大幸了。

康浩怔仲半晌,只得步行入城,返回寄寓的客栈,取了马匹行囊,单人独骑向终南进发。

驰行一日,薄暮时分,抵达终南山麓, 一剑堡巍然耸立在终南山下,不须打听,一眼就能望见那深褐色的堡墙和堡中连绵的房舍,一条整齐的石板路,由官道分支伸展出去,直达堡门。

这时方大薄暮,一轮夕阳斜挂西山,灿烂晚霞,映在巍峨的堡门上,越发衬托得一剑堡三个泥金大字瑰丽无限,气谊万千。

堡门左右,高矗着两座箭楼,楼上旌旗招展,迎风飘扬,门前一条护堡河,架设着吊桥,此时吊桥已经拽起,隔河望去,对岸桥头有两列石屋,大约是守桥堡丁的住所。

康浩赶了一天路,人饥马乏,来到吊桥前纵目张望,对岸石屋前分明站着两名佩剑堡丁,却大刺刺的不理不睬,连正眼也没向桥这边看一下。

豪门弟子多倨傲,康浩感叹一声,只好在桥头勒住坐马,拱手叫道:请问二位,这儿就是一剑堡么?那两名堡丁理也不理,生像是没有听见。

康浩忍住气,又叫道: 二位大哥,敢问此地可是终南一剑堡?  .连叫两声,那两名堡丁才懒洋洋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浓眉大汉按剑跨上桥头,向康浩上下打理—遍,冷冷道:干什么的?康浩道:在下姓康,由关洛来此,有事求见……那浓眉大汉扭头不耐烦的道:从关洛来的又怎样?本堡会客时间由已刻至申刻,这时不见。

叫你明天再来,你还在这儿咦叨什么。

康浩怒火犯升,但想想对方毕竟只是一名堡丁,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又把怒气强压了下去,点头道:既然贵堡堡规森严,在下不求人堡,只留个口讯,不知行不行?浓眉大汉道:你要留什么口讯?康浩道:在下有一件东西,烦请转呈贵堡易湘琴姑娘,就是是康浩亲自送回,不及面交,深感遗憾。

探手从贴身易容革囊中,取出易湘琴所赠双龙玉符一振腕,向浓眉大汉递去。

那大汉翻掌接住,一看之下,脸上顿现惊容,与另一名同伴,低声商议了几句,回头诧异地问道:康朋友认识我家姑娘?康浩道:不错,曾有数面之识。

浓眉大汉又问:这枚玉符,可是我们姑娘的东西?康浩微笑道:大约是吧!那浓眉大汉忙抱拳一拱,恭声说道:既如此,请辱朋友略待片刻,容我等通报……康浩道:不必费事了,在下专程送回此物,只要东西能交到易姑娘手中,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

话毕,拨回头,扬鞭而去。

他存心要整整那守桥堡丁的骄横之气,故意策马缓缓前行,果然没过盏时光,身后蹄声震耳,两骑健马已狂风般追了上来……口口口口康浩暗暗好笑,圈马仁立路旁。

俄顷间,两匹快马如飞而至,为首的一名紫衣壮汉,后面紧随着那名守桥的堡丁。

那紫衣壮汉朝康浩抱拳一礼,恭敬的说道:小的赵洪,奉姑娘口谕,特来恭迎康少侠入堡。

康浩故作迟疑道:贵堡规矩不是订的已刻至申刻会客么?如今时间已过,只怕不太方便吧?那堡丁连忙翻身下马,惶然道:适才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康少侠驾莅,多有得罪……康浩笑道:这可不敢当,我记得曾报过姓名,是阁下碍于规定,嫌我太唠叨了。

那堡丁垂首道:小的该死!只求康少侠海量宽看屈驾入堡,创、的受责。

康浩摇头道:今天太晚了,我看,还是明天再来吧……别为我而坏了贵保规矩……那堡丁一急,竟跪了下来,求告道:康少侠,若不肯人堡,小的只有跪到明天……赵洪也下马躬身道:赵某职司待客,御下无方,以致怠慢贵宾,适才已遭姑娘叱责,万望康少侠大度包涵矜全……正说着,蹄声入耳,又有两骑风驰电奔赶到。

马未近身,两朵黄云已离鞍飞起,高叫道:康少侠,请留步!康浩一见竟是袁珠和袁玉姐妹俩,连忙下马施礼,道:原来二位姑娘也在终南,关洛一别,不想竟在此地重晤。

袁珠裣袄答道:咱们是送小琴回来的,真想不到康少侠也会到终南山上……袁玉接道:这真是大意,康少侠一来,四妹的病包准就好了!康浩惊道:易姑娘得了什么病?袁玉刚要回答,却被袁珠瞪了一眼,当即住口。

康浩越发惊疑,又问道:她病得很重么?袁珠浅浅一笑,道:琴妹妹已在引颈而待,一切等见面再淡吧。

康浩见她不愿回答,心里更惊,急忙飞身上马……一行五骑折回来路,再返桥头时,只见吊桥早巳放落,由桥头石屋至堡门,排列着二十余名堡丁,尽皆高擎火把,肃立迎候。

袁珠一马当先,驰进了堡门,直到一栋巨宅前下马,檐下站着两名俏丽丫环,正探踮足张望,一见康浩,急问道:这位就是康少侠么?袁珠点点头,道:不错,总算被咱们追回来了。

丫环欣喜道:真是谢天谢地,小姐说:请康少侠先在书房里休息,她要自己出来相见。

袁珠惊讶道:谁让她下床的?丫环道:小姐一定要挣扎起床梳洗,拦也拦不住,而且,总是捧着那块玉符不肯放手,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谁也劝不住她。

袁珠顿足叹道:这丫头,怎能如此任性……回顾袁玉道:妹妹,你陪康少侠到书房略坐,我先进去看看。

说完,匆匆向后面去了。

听这语气,易湘琴的病势竟是十分沉重。

康浩即惊又急,有心想跟随袁珠入内探视,怎奈男女有别,不便莽撞。

书房位于宅内第二进院中,紧傍着一座精致的花园,园中堆石为山,凿地为池,花木掩映,颇见幽静,房内更是窗明几净,古籍罗列,案头置琴,壁问悬剑,玉尺镇签,金祝飘香……看来,这儿分明是一剑堡主易君侠的起居之所。

康浩一心惦记着易湘琴的病,刚坐定,便问袁玉道:不知易姑娘得什么病?已经病了多久了?袁玉喟然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病,都只是为了一句话……康浩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袁玉幽幽望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关于抱阳山庄应伯父在洛阳负伤的事,你知道么?康浩道:略知大概。

袁玉道:提起那件事,真能把人气死!那天幸亏有易伯父独撑危局,二汪一堡才算没有毁在关洛第一楼……后来,咱们和小琴奉命护送应伯父返回抱阳山庄,途中听到消息,说你被东海火焰岛的人掳去了……这是真的么?康浩道:确是如此……袁玉道:当时,小琴急得直哭,没有抵达抱阳山庄,便中途折回,连夜赶到封邱去雇船,在陈桥遇见秦金二老,据他们说:事情是真的,但东海火焰岛的船只,已经在铜瓦厢附近出了事,船只失火焚毁,船上的人差不多全都烧死了,小琴急得忙又乘船赶去铜瓦厢,果然见到焚船的残骸。

可怜她,亲自在破船中搜寻,把那一具个烧焦的尸体,翻来复去辨认,一边找,一边哭,凡是身材有些相似的,或者一片衣角颜色相同的,全都搬运到岸上,半日之内,竟收集了十六七具。

可是那些尸体,有的残缺不全,有的枯焦溃烂……认来认去,也认不出哪一具是真的?这时候,旁边一个搬运尸体的船夫却冒失地说了一句话……康浩问道:他怎么说。

袁玉苦笑一声,道:他可能是一番好意,见咱们辨认不出来,便道:‘不如都埋了吧!反正其中总有一具是真的。

’小琴一听这句话,当场就昏厥过去,苏醒之后,果然将十多具尸体全部盛殓掩埋……从此,便不饮不食,整日痴坐如呆,口里只反复念着:总有一具是真的!总有一具是真的……就这样,已经快—个月了。

康浩惊道:这一个月内,她都没有吃过东西?袁玉泫然颔首,道:除了咱们强迫灌她些许汤汁外,粒米未沾……康浩失声道 一个月不进食物,她怎能……话未毕,一阵娇喘起处,房门出现一条纤弱的人影。

康浩猛回头,不禁机伶伶打了寒噤。

天!那就是往日刁蛮任性的易湘琴么?他心里一酸,泪水险些儿夺眶而出……易湘琴一手扶着门槛,一手按着胸口,那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正黯然无光的投在康浩脸上,可怜才腰别匝月,昔日的丰神娇靥,如今竟变得形销骨立,几如风中弱柳,摇曳欲折。

她显然已经过刻意修饰,以求掩盖病容,但脂粉虽浓,却无法恢复失去的神采,而衬托出她的惟粹赢弱,罗衫宽弛,人比黄花瘦。

四目交投,但见嘴唇翕动,却听不到一句语声。

好半晌,康浩才哽声道:小琴!易湘琴骄躯一震,眼中顿时蓄满了泪光,忽然凄然一笑,颤抖地叫了声:大哥……竟迈着踉跄的步子向他奔去。

才奔了两三步,身子一阵摇幌,眼看就快跌倒,康浩急忙抢上前去,探臂扶住她的纤腰,低叫道:小琴,你病体未愈,何苦勉强起床来呢?易湘琴无力地依靠在他怀中,娇喘吁吁道:我没有病,真的一点也没有,你别听大姐她们胡说……康浩不须多问,只触手处那纤纤柳腰,不堪一握,已能意会易湘琴的身子,枯瘦得令人吃惊,但她不忍说破,只好搀着她在一只软椅上坐了下来。

坐定,目光回扫,才知道袁玉已经悄悄退出书房去了。

易湘琴要康浩坐在自己身边,牵着他的手,凝目细看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道:他们都说你被烧焦了,如今我才知道,你连肤发出没有烧伤一点,原来他们都是骗我的。

康浩听了这些如疯似癫的话,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轻叹道:小琴,我是个平凡人,实在不值得你如此关切……’,易湘琴摇头道:我不是关切你,我只是关切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我就跟我自己死了完全一样,自从那天你离开关洛第一楼客店以后,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离去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的身子虽然留在客店中,神魂却早已飞到城外去了……仰脸微微一笑,接着又道:说出来你一定不信,那些日子,我自觉与‘行尸走肉’无异,有时,明明坐在桌前吃饭,却仿佛是坐在荒大大树底下,吃着野果和山泉,有一次,我错把大姐叫成大哥,竟被她们取笑了好几天……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这些话,由她口中娓娓述出,好像只是个可笑的故事,但康浩却听得热泪盈眶,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

世人感人者莫过真情。

唯有真情,能赚英雄泪。

康浩不是铁石心肠,岂能不为真情感动,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此来目的,其内心的愧疚,却与直情感动,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此来目的,内疚心的愧疚,却与情俱增,也倍感傍徨——他何幸而得此红粉知己?又何不幸而结识了这位多情红颜?师仇不共戴天,深情感人肺腑,有朝一日,果真证实了易君侠就是复仇会主,情仇之间,叫他如何取舍?易湘琴自然体味不到这些,只顾依偎温存,低语呢哺,叙不完的离情,道不尽的相思……却不知……情郎身负血海仇,情到浓时心越惊。

缱绻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两人沉缅书斋,几忘时光消逝。

房门外一声轻咳,袁玉手里拿着一盏灯,含笑走了进来…道:两位少不能留几句话,明天再说么?酒菜都热了三四遍;啦!康浩急忙起身,俊脸绯红,呐呐无以为应,倒是湘琴大方,坦然笑道:尽顾着说话,竟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袁玉笑道:还早,距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哩?易湘琴羞赧一笑,道:都是我不好,大哥远道而来,一定还没有吃晚饭,走!咱们吃饭去!她病势似已霍然而愈,自己站起身来,轻挽着康浩缓步走向回廊尽头的大厅。

厅中早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席,几名丫环垂手侍候,只没看见袁珠。

易湘琴诧异问道:大姐呢.袁玉道:刚才伯母叫她到后园去了,咱们先吃吧,别等她了。

易湘琴微微一怔,道:娘叫她去后花园?有什么事么?袁玉笑道:除了问你的病情,还有什么事,可惜大姐去早一步,要是让伯母知道你现在忽然想吃饭了,不知道她老人家会多高兴哩。

康浩心中一动,忙道:冒昧而来,理当先拜见堡主和夫人!易湘琴道:我爹还没回来,我娘长年茹素礼佛,不问外事,也不愿见客。

康浩轻哦一声,问道:堡主不在,堡中事务,都是何人管理?袁玉笑道:外面的事,有一位总管方老夫子负责,今天适巧往龙门去了,不在堡中,内宅的事,由于小琴病了,暂时由我大姐代理。

康浩听了,心里暗喜,忖道:这倒是难得的好机会,趁易君平不在,正好查证内库钥匙图形,但必须设法瞒着易湘琴才行……思忖间,忽闻环佩声响,袁珠娉停走了进来。

易湘琴忙道:大姐来得正好,咱们还没有动箸呢。

,’谁知袁珠却摇头,道:既然还没有动箸,索性等一会再吃吧……易湘琴道:为什么?袁珠向康浩望了一眼,道:伯母叫我传话,要请康少侠去后花园见见面。

易湘琴讶然道:她老人家多年从不接见外客,怎么忽然要见康大哥。

袁珠笑笑道:我也不知道缘故,或许伯母没把康少侠当‘外客’吧!易湘琴含羞嗔道:一定是大姐在娘面前说了什么鬼话!袁珠轻呼道:天!别冤枉好人,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如果多了两句嘴,明天让我舌头上生个大疔疮!康浩笑道:理当去拜见伯母,就烦袁姑娘带路引介如何。

易湘琴连连摇头,道:不!这事有些古怪,我自己陪你去一趟。

康浩道:园中夜寒器重,你病体未愈,也不宜劳累太甚……易湘琴道:不要紧,我一定要去看看,娘为什么忽然破例了。

袁平道:也罢,反的也吃不成了,不如大家都去吧。

于是,姐妹三个陪着康浩,四名丫环要簇拥,一路穿房过屋,向后园行去。

康浩暗暗留意,但见这宅子深达五进,每进自成院落,各依地势而建,那后花园并不是在最后一进的后面,而是另有小径斜通墙外,单独围成一片园子,占地虽然不算太大,但地势较高,几可俯览全堡。

花园内,林木茂密,山泉淙淙,邻近山麓处,有一个小水潭,潭边茅屋数椽,便是一剑堡主夫人的修行之处。

康浩不禁感到十分诧异,这地方虽然幽雅出尘,唯嫌太荒僻了些,是什么事使堂堂一剑堡主夫人,看破红尘,甘愿舍弃繁华,结庐自隐的呢?诧异间,已到茅屋前,只听木鱼橐橐,夹着喃喃诵经之声。

袁珠举手约住众人,静立潭边等待,约莫等了盏茶之久,木鱼声歇,才上前轻叩木门,叫道:伯母请开门,康少侠来了。

茅屋中灯影晃动,片刻之后,木门呀然启开,一名青衣妇人手擎油灯,当门而立。

湘琴低呼一声:娘!丫环们齐都检衽施礼。

康浩心弦一震,情不自己,倒退了半步,他万万也想不到,面前这位荆钗布裙的朴实妇人,就是一剑堡主夫人,看来她竟是避世独居,连个应门洒扫仆妇也没有。

那妇人年约四旬左右,虽然及着朴素,却生得肤色白晰,容貌绝美,不仅美,而且美得出尘脱俗,宛如一枝冷艳的青莲,令人不敢逼礼。

丫环们都对她十分恭谨,行礼问安之后,一个个俯首肃立,屏息侍候,只有湘琴抢前两步,含笑去接她手中的油灯,说道:娘,让我替你老人家掌灯!中年美妇人却探手扶住爱女身子,怜惜地责问道:你病还没有好,谁叫你也跑到园子里来的?湘琴娇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娘!你瞧,我的病不是已经好了么!中年美妇人摇摇头,道:即使好了,也不该来,园子里夜寒器重,嘲果再着了凉,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湘琴扭着岙子撒娇道:嗯……娘总是这样冷淡人……人家好久没来看望娘了!一来就挨骂!那中年美妇人淡淡一笑,道:你也总是这样不听话,才惹得做娘的骂你,都十八九岁的大人了,还这么任性调皮,唉……一声轻咽,难掩笑意,那语气神情,自是爱怜多于责备,充满了和蔼与慈祥。

康浩纪失怙恃,目睹此情此景,感触良深,羡慕不已。

袁氏双姝亦有同感,含笑道:琴妹别纠缠伯母了,且时屋里去,康少侠还在等着哩!那中年妇人神色一肃,突然轻轻推开湘琴,举灯向康浩照了照,问道:这位就是康少侠!康浩急忙躬身施礼,应道:晚辈康浩,拜见堡主夫人中年妇人微微欠身,含笑道:老身尘孽难脱,向佛之志未成,舐犊之情犹在,尽顾着和小女说话,多有怠慢,康少侠切莫介意!康浩拱手道:不敢。

佛曰‘普渡众生’,原非‘无情,仙道由缘,倘若人皆绝情,缘自何生?夫人未能忘情伦常,正是深体佛家慈悲善旨,实令晚辈不胜仰慕。

那中年妇人目中异采连闪,惊讶然道:倒看不出,康少侠年纪虽轻,竟会涉猎佛理?康浩知道:先师在日,亦怀向佛之念,隐居处常有经书相伴,晚辈不过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而已。

中年美妇人身躯似乎撼了一下,轻.哦了一声,竟久久没有开口。

湘琴望望母亲,又望望康浩,笑道:想不到康大哥也精通佛经,这一来,娘可有伴儿了。

康浩道:皮毛之识,肤浅得很,怎称称‘精通’二字。

湘琴道:再肤浅总比我懂得多吧?我娘整年累月孤零零住在园子里,既洒人侍候,更没有人作伴。

有时候,我想进来陪她老人家说话解解闷儿,娘又嫌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以后康大哥就……中年美妇突然沉声道:女孩儿家,说话不许这样没有顾忌!湘琴伸伸舌头,笑:好!不说了,康大哥,咱们进屋里坐去!说着,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拉了康浩,便想跨进茅屋。

不料那中年美妇却伸手将她拦住,正色说道:琴儿,你和两位姐姐先回去,为娘要单独和康少侠谈谈。

湘琴一怔,道:娘有什么话?不能让咱们听听么?中年美妇摇头道:不能。

湘琴惊讶道:为什么?中年美妇人又摇摇头,道:不为什么,你们先回前厅,半个时辰以后,再叫丫环来领康少侠出去就行了。

湘琴大感困惑,不觉迟疑地呆望着母亲。

袁珠姊妹也深感狐疑,连忙说道:琴妹,既然伯母这样吩咐,咱们就先出去吧!湘琴犹不肯走,低叫道:娘!你老人家是……中年美妇人微微一笑,道:为娘只是有话要和康少位单独一谈,决不会难为于他,你总该放心了吧?知女莫如母,这句话,直说到湘琴心眼几里,小妮子娇靥一阵热,虽不情愿,又不好意思再反对,只得赧笑道:娘可别只顾说话,人家康大哥,还没有吃晚饭呢!中年美妇人颔首道:我知道,不须你叮咛,自会尽忙送他出来。

湘琴又向康浩一连使了几次眼色,示意他应对时要多多谨慎,然后这才怏怏告辞而去。

其实,康浩心中何尝不惊诧狐疑?他自从见到这位一剑堡堡主夫人,早已怀着满腹谜团,也激发了无限好奇。

论理,以一剑堡女主人的地位,以她的年纪和容貌,说什么也不该离世独居,即使有心向佛,堡内尽可设置佛堂经室,为什么定要居住在这简陋的茅屋里,而且,连个侍候的使女丫环也不用呢?他觉得其中必有特殊原因,如今正可藉单独谈话的机会,设法探问内情,或许因此而证实易君侠的真正身份,也不无可能……正思忖间,中年美妇人已侧身肃客,道:康少位请进屋内一谈。

康浩拱手道:晚辈怎敢僭越,夫人先请。

中年美妇人淡然一笑,不再谦让:持灯转身进了屋里。

康浩紧随而人,只见茅屋内总共才两明一暗在三个房间, ·进门一间房内,摆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桌上茶具和餐具并置,算是饭厅兼客室,右边是佛堂,左边则是卧房,屋后另有两小间厨则,此外,便一无所有了。

而客室之中,除了一桌二椅,连张茶几都没有,桌上餐具只是一副筷子一只碗,茶具也仅只一壶二杯,其设置之简陋,比穷困人家还不如,但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康浩看了,心中暗暗称奇。

中年美妇人将油灯放在木桌上,亲手斟了一杯茶,微笑·道:茅舍简陋,别无待客之物,康少侠请随意用些茶吧。

康浩连忙双手接过,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原来那茶汁其苦无经,竟比黄莲还难下咽。

中年美妇人笑道:这是老身自用的苦藤茶,乃系采割园:中一种野藤焙制而成,人口虽嫌略苦,但苦后回甜,余味尚佳,崦且,喝久了,可以顺气补血,清心朗目。

康浩心里称谢,只得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

果然,那茶汁入口虽然苦涩,片刻之后,却苦尽甘来,满口生津,齿问更有一缕清香余味。

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再喝了,放回茶杯问道:夫人结庐潭边,远离尘嚣,清静固是清静,但侍奉无人,诸事皆须亲自操劳,不嫌太辛苦了么?中年美妇人道: 不然一身,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自炊:自食,乐也在其中,人间甘苦二字,本元标准,只要你自己不以为苦,旁人岂能以苦相加。

康浩见她谈吐脱俗,心里越觉好奇,便感慨地道:夫人;精癖之论,发人深省,可惜碌碌红尘中,能如夫人这般勘破繁华,抛舍得下的人,毕竟太少了。

那中年美妇人轻叹道:勘破繁华不难,抛舍尘孽却谈何:容易,果真抛舍得下,老身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康浩惊问道:夫人莫非竟有出家之意? 中年美妇人摇头道:那倒没有,老身虽然向佛,并不拘于形式,身在红尘,心已皈依,功德的深浅,端视修行的虔诚与;否,落发不落发,并没有多大关系。

康浩趁机探问道:晚辈有一事不解,大凡富贵人信佛慕道的,或因年迈多病,或因家道沦落,或曾遭大难不死,或感于亲人夭折……而夫人犹在盛年,一剑堡雄踞天下,夫婿英豪,爱女倚腾,家业鼎盛,体健身强,为什么却……中年美妇人摆了摆手,截断他的话题,苦笑:不必再说下去了,人人际遇不同,结局也迎异,有些事,是不能单以常情去推断的……老身挽留少侠,另有几句重要的话想问你,咱们还是谈谈这件事吧。

康浩有些失望,却又不便再问,含笑说道:夫人有事垂询,晚辈自当洗耳恭聆。

中年美妇人渐渐收敛了笑容,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注目道:老身想问的事,共仅三件,但在未问之前,希望你能先答应才身两个要求。

康浩应声道:请夫人明示。

中年美妇人肃容道:第一,你回答老身的问话,必须句句真实,不许有丝毫虚假;第二,你得答应,决不把咱们的谈话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能告诉湘琴和一剑堡内的人。

你做得到吗?康浩毫不迟疑,点头道:晚辈谨遵夫人的吩咐就是。

中年美妇人道:不!你得确切肯定回答老身,能不能做到,如果不能,老身也不勉强,现在就即刻送你出去。

康浩正容答道:晚辈一定能够做得到。

夫人请问吧!好!中年美妇人欣慰的吁了一口气,却并没有立即发涸。

径自启开茅屋后面,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又见他由前门绕了回来,重新坐在对面木椅上,然后用一支小竹签,将油灯内的灯蕊挑去两根,屋中光亮顿时灭弱了许多。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康浩深深感觉到她正用一双锐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虚起来……好半晌,才听到那中年美妇人缓缓说道:看你相貌,不是一个奸滑虚伪的人,所以,老身愿意与你掬诚一谈,也希望你能诚恳的回答老身,倘有不便之处,尽可直言谢绝,却不可用假话来搪塞。

.康浩点点头,道:晚辈知道了。

中年美妇人举杯喝了一口苦藤茶,问道:听说康少侠是风铃魔剑杨君达的唯一传人,这是真的吗?康浩听了,不觉一怔——他原以为她多半是查问自己和湘琴之间的关系,却万万也想不到仅是探询师门来历——暗暗松子一口气,反问道:这就是夫人第一个问话么?中年美妇人道:不错,请你坦诚的回答老身。

康浩点答道:是的,晚辈恩师正是风铃魔剑。

中年美妇人紧接着道:口说无凭,你有什么信物或证据没有?康浩道:晚辈有师传独门暗器——十柄风铃短剑。

中年美妇人手一伸,道:能让老身过过目吗?康浩一面答应,一面从剑羹中抽出一柄风铃短剑,双手递了过去。

中年美妇人看了看,又道:这是甲剑,请将乙剑也借给老身看看。

康浩心中微微一动,忙又将乙剑取出递过……那中年美妇人就在黯淡的油灯前,将两柄短剑反复观看,并且,不时以剑尖互相轻击,侧耳倾听剑身发出的声响——那神情,就像一位古物监别家,正专心在鉴赏一件珍贵的古董。

’足足看了盏茶之久,才见他颔首喃喃说道:一点也不错,果然是百炼玄所铸的风铃剑。

说着,将知剑交给康浩,忽又凄然一笑,接道:好好收起来吧,这东西不比普通暗器,如果遗失,就永远无法再补足了。

康浩接剑时,发觉她神色虽然平静如常,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似乎颇有不舍之意。

于是好奇地问道: 夫人从前也见过风铃剑么?中年美妇人闻言一震,急忙摇头道:啊!没有——老身只是耳闻风铃剑之名,并未亲眼看见过。

康浩暗自惊讶忖道:你既没有看见过,怎知这两炳剑的假?又从何鉴别是否百炼玄铁铸造的呢?不过,他心里虽觉诧讶,口里却不便冒昧探问。

中年美妇人默然片刻,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道:目下武林传说纷坛,有的说令师在九峰山上承天坪遇害,有的又说令师并未身死,现在老身要郑重地问你一句:令师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康浩答道:家师的确已在九峰山上承天坪上仰毒而死,此事决不会假。

中年美妇人凝目道:你从何确家?是你亲手埋葬了令师?或是你亲眼看到令师的遗体?康浩道:晚辈既未亲手埋葬家师,也没有见到家师的遗体,但晚辈深信少林法元大师决不会欺骗晚辈,而且……中年美妇人追问道:而且什么?康浩道:自从家师遇害后,武林中便出现了一位复仇会主,自称是风铃魔剑,但晚辈相信他并不是真的。

中年美妇人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的呢?康浩沉吟了一下道:晚辈说不出明确的理由,只是凭心中直接的感受……中年美妇人接口道:你的意思说:你随师习艺多年的经验,发觉那位复仇会主和令师的言行习惯并不相符? .康浩点头道:是的。

中年美妇人紧接着又道:那么,换句话说,除了这点内心的直接感受之外,连你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足以证明令师果真已经去世,那复仇会主,绝对不是令师了?康浩怔了怔,道:事实上,晚辈确未发现确切的证据。

中年美妇人道:既无证据你又怎能确定令师果真已经去世?难道就凭法元大师的几句话么?康浩愕然道:夫人之意,莫非怀疑那复仇会主就是家师?  .中年美妇人摇摇头,道:老身不知道复仇会主是谁,老身只想知道领师是否真的去世……康浩心中忽又一动,脱口道:夫人为何如此关切家师的生死呢?那中年美妇人神色微变,脸上竟不由自主泛起一片红晕,好半晌,才肃容说道:令师的生死虽然和老身没有直接的关系,却和老身一位多年知已有关……康浩诧异道:请恕晚辈愚味,敢问夫人那位知友是……中年美妇人道:你现在暂时别问她是谁,且先回答老身第三个问题——你可知道二十年前,令师为什么会突然从武林中封剑退隐吗?康浩摇摇头,道:这个……晚辈不知道。

中年美妇人似乎不相信,又道:你们师徒多年相伴,情同父子,譬如在闲谈中,令师不跟你提及吗?康浩又摇摇头,道:家师生性沉默,不喜多言,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中年美妇人道:你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康浩道:晚辈虽然问过,但家师只称因为平生杀孽太重,故而封剑退隐,意在自省,以图赎过,并没提到旁的原因。

中年美妇人又问道: 你是几岁拜师的?康浩道: 晚辈幼失怙恃,得遇恩师时,犹在襁褓之中,是由恩师一手抚育长大,五岁开始习练武功,十六岁才获传风铃剑囊……中年美妇人接口说道:你今年几岁了?康浩道: 甫满二十岁。

中年美妇人道:三年前你获得风铃剑囊的时候,囊中共有几柄短剑?康浩道:共仅八柄。

中年美妇人道:你有没有问过,那缺少的两柄剑到什么地方去了?康浩道:晚辈问过,据家师说,是不慎遗失,无法补足……中年美妇人目光一凝,截口道:但后来九大门派联袂登山问罪,就用那两柄剑作为证物,令师也没有跟你解释其中原因吗?康浩道:当时四门五派倚多为胜,气势汹汹,家师根本没有机会对晚辈解释,就被他们害死了。

中年美妇人眼中流露出无限凄然之色,长叹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只怔怔地望着那盏昏不明的油灯,好像在思着什么难决的事。

康浩等了许久,不见她开口,忍不住叫道:夫人还有什么要垂询的吗?一连问了两遍,中年美妇人才恍如从梦中惊醒,轻轻哦了一声,道:有句很要紧的话,老身竟忘了问你……你知不知道令师的家属,住在何处?康浩怔愣地问道:家属?夫人的意思是指……中年美妇人道:家属你也不懂么?就是令师妻室儿女,你们师徒隐居九峰山,未闻有女眷同往,令师家想必另有居处了?康浩不觉笑了起来,道:家师终生未取,何来妻室儿女?中年美妇人正色说道:康少侠,你答应过老身,一切要据实回答。

康浩笑道:晚辈怎敢欺骗夫人,家师了然一身,从未婚娶成家,这件事武林中人人皆知,决非晚辈说谎—….中年美妇人却诧无笑容,截口道:此事武林中人知道的极少,但老身却知之甚详,令师不仅早已成家,而且,在退隐之前,就已经有了孩子,算起来,那孩子应该比你康少侠还大一两岁呢。

康浩惊问道:晚辈伴随师父将近二十年,从来不知师父已经成家,夫人如何知道的?中年美妇人道:或许令师另有隐衷,不愿为你所知。

康浩摇头道:不会的,家师在日与晚辈相依为命、食则同桌,寝则同榻,即使他不愿让晚辈知道,岂能二十年不去探望自己的妻室骨肉?这件事,晚辈万难置信。

中年美妇人道: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事实真假又是一回事,据老身所知,此事千真万确,决非空穴来风!康浩道:夫人怎能如此肯定?中年美妇人仰面长吁道:因为,老身曾经亲眼见过令师的妻儿。

康浩听了这话,不期骇然一震,惊道:这……这是真的么?中年美妇人幽幽说道:亲眼目睹,自然是真的,不过,此事发生在二十年前,也就是令师尚退隐之前,二十年沧海桑田,或许其间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化,以致令师始终未向你提起……康浩急道:夫人能否将……这事情,详细赐告晚辈?中年美妇人凝目注视道:你既然不知道这件事,又何必打听呢?再说,事隔年,说不定他们已经……康浩道:家师的妻儿,便是晚辈的母兄,事若属实,无论天涯海角,晚辈也要寻到他们,此志万望夫人成全。

中年美妇人眼光异采连闪,良久,才点了点头,道:多年前的往事,老身本不欲再提,但念你一番挚诚,索性就告诉了你吧……谁知才说到这里,茅屋外忽然传来易湘琴的声音,叫道:娘!半个时辰早就过了,您老人家的话说完了没有?人家康大哥还饿着肚子哩。

中年美妇人一愣,不禁摇头苦笑道:琴丫头等不及了,你先出去吧!康浩俊面一热,腼腆道:晚辈不饿,只盼夫人赐告有关家师妻儿的事……中年美妇人耸肩笑道:此事详情,并非一言可尽,好在你也不急于离去,以后还有详谈的机会,别让琴丫头等急了,还当你被老身谋害了呢。

说着,站起身来,又敛容叮嘱道:记住咱们的约定,今夜所谈,决不能轻泄于人,琴丫头也不例外。

康浩尚欲再问,中年美妇人已经启开了屋门,只见袁玉搀扶着易湘琴,袁珠亲自撑着灯笼——姊妹三个连丫环全没有携带,正仁立在水潭边引颈而望。

康浩无奈,只得拱手告辞,快快离开了茅屋。

易湘琴见康浩安然无恙,才放了一半心,没等走出园子,便迫不及待问道:大哥,娘都跟你谈了些什么?康浩漫声道:没有什么,只是谈些无关要紧的琐碎事罢了。

易湘琴不信,道:娘留你闭门密谈,连咱们都不让在旁,一谈就是个把时辰,怎会只谈些琐碎事呢?康浩支语道: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易湘琴忽然站定,嗔道:我不信,你一定在瞒我!康浩苦笑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话瞒你呢?你若不信,可以去面问令堂……袁玉从旁含笑劝解道:琴妹也真傻,这些话,只有等我和姐姐不在的时候,私下里问他,如今你就算逼他再紧,他也不好意思直说呀。

易湘琴诧异道:为什么?难道娘跟他谈的话,是什么绝顶秘密不成?袁玉掩口笑道:虽然不是绝顶秘密,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呢。

易湘琴道:这儿就只咱们四个,谁是外人?袁玉道:我的傻妹妹,论情感,咱们是姊妹,若论亲疏,我和大姐就是外人了。

易湘琴不以为然道:这是你们多心,我娘决不会拿两位姐姐当外人看待。

袁玉噗嗤笑道:唉!瞧你平时怪聪明的,怎么竟笨得像截木头?伯母跟康少侠谈的话,不用,问猜也猜到了,妹妹,你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易湘琴道:我本来就笨嘛,如果猜得到,我还用了么?袁玉摇头笑道:好吧,就算你是真糊涂,可要二姐我告诉你听?易湘琴喜道:当然要呀1袁玉偷眼一扫康浩,然后向易湘琴招招手,道:傻妹妹,附耳过来。

易湘琴果然凑过耳朵倾听,才听了一半,便即粉面绊红,摇头笑骂道:不听!不听!简直是胡说八道,坏死了……袁玉道:你不信,是不是?易湘琴娇笑道:鬼才相信,你根本是胡诌,拿人家寻开心的。

袁玉道:好!咱们赌什么?不信,就当面问问康少侠,如果我猜对了,怎么说?易湘琴有些胆怯,呐呐半晌,一拧粉颈,撒赖道:我管你呢!咱们什么也不赌,酒菜凉了,快吃饭去要紧。

说着,竟不要搀扶,也不再追问康浩,径自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袁珠连忙抢行几步,探手挽住,低声问道:五妹,玉妹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告诉大姐听听!易湘琴羞笑道:都是二姐使坏,她说,娘是丈母……呸!不说啦!真难听死了。

  ’袁珠也不笑,一本正经问道:可是说的‘丈母娘相女婿’呀?易湘琴大叫道:大姐,你也坏!抡起粉拳,要打袁珠,引得袁氏双姝都哄笑起来。

姊妹们笑笑闹闹,康浩虽感羞赧,但为避免易湘琴追根究底,也就索性不作否信,随她们去闹。

席间,康浩暗自思索着堡主夫人所说的话,总觉得此事令人难以置信,如果师父确曾娶妻生子,自己纵然不知道,千手猿骆伯伧怎么会不知道呢?何况娶妻成家,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丑事,师父待自己情如父子,假如确有其事他何须隐瞒?而且一直隐瞒达二十年之久?但转念一想,一剑堡堡主夫人,同样也没有无中生有的必要,她既然说亲眼见过师父的妻儿,应该不会是谎话,否则,她凭空捏造这种谎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康浩苦思不得其解,自是沉默寡言,很少开口,奇怪的是,易湘琴也不像平时那样口没遮拦了,一直低垂着粉颈,除了不时用脉脉含情的目光,偷望康浩一瞥外,竟变得怯生生的,不好意思多说话,袁氏双姝虽有心取笑几句,但看见两人如此光景,也就笑闹不起来了——这一来,一席丰盛酒菜,大家只略动了些,便草草终席。

饭后时已夜深,易湘琴似有满腹情话,无从倾吐,加以病体虚弱,感觉支持不住,只得回房安歇。

 .康浩由丫环服侍在书房歇息,整夜转侧,不能成寐,几次想起身再赴后园茅屋,终以太过冒昧鲁莽,又忍了下来……一夜浅眠,第二天醒来,早已红日当窗,将近已刻时光了,康浩匆匆盥洗整衣,刚跨出书房,却见一个年约六旬,身着儒衫老人含笑盯迎,拱手道:康少侠夜来安适否?康浩微怔道:敢问老人家是——那老人笑道:老朽方涛,吞任堡中总管,昨日少侠莅保,老朽因琐务外出,失迎之罪,特来负荆。

康浩恍然道:原来是方老夫子,晚辈来和冒昧,老夫子多多曲谅。

方老夫子哈哈笑道:少侠何须大谦,荷承光降,蓬荜生辉,敝堡主未返,老朽权充半个主人,厅中略备水酒,聊当洗尘,少侠休嫌简慢。

康浩连称不敢,跟随方涛步人大厅,果然厅中已酒温菜列,端整以待,两人谦让一番,各就主客之位坐定,早有侍女们过来斟酒。

趁侍女斟酒的时候,康浩暗暗打量那位方老夫子,见他两鬓俱已斑白,举止谈吐全是酸溜溜老学究的模样,身躯既不颀壮,两眼也毫无神光,看来是个道道地地迂夫子,不似武林中人,才算略为放了心。

酒过三巡,方老夫子忽然摒退侍女,亲自奉敬了一杯,笑容可掬地说道:康少侠应敝堡琴姑娘札邀而来,乃是堡中贵宾,有句话,老朽本不当问,只因敝堡堡主不在,职责攸关,又不能不说,倘表唐突之处,万望康少侠能体谅下情,切莫介意。

康浩讶道:老夫子有甚言语,尽请明教,何必如此多礼?方老夫子又客套了几句,才含笑问道:听下人们谈起,康少侠昨夜莅堡不久,就应敝堡主母的邀请,去后园中盘桓了甚久,可有这回事?康浩道:不错,确有这回事。

方老夫子笑容立敛,压低了声音道:请恕老朽冒昧,不知敝主母曾与康少侠谈了些什么?康浩微微一怔,佛然不悦道:老夫子突然问起这句话,不嫌太可笑了吗?方老夫子忙说道:康少侠,且慢见责,老朽说过,这是职责攸关,不得不如此……康浩冷笑道:晚辈愚昧得很,委实不懂老夫子的用意,:难道说,晚辈以贵客身份,竟不能跟贵堡女主人见面说话么?:天下岂有这种道理?方老夫子摇头道:不侠先别生气,老朽自有解释,皆因敝主母一向深居后园,从不接见外客,而且……康浩哂然道:如果堡主夫人一时高兴,忽然愿意见见外客,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方老夫子神情颇显尴尬,陪笑道: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起来,这是敝堡的不幸,也是老朽难以直言的隐衷,但老朽受堡主礼遇重托,既司其事,自当尽心尽职,毁誉不计……说到这里,似也自知辞不能达意,不觉叹了二口气,又道:总之老朽乃是奉命行事,适才所询,决无丝毫不敬,也没有任何恶意,康少侠是明达君子,当能体谅区区隐衷。

唐浩听了许久,仍然听不懂他所谓隐衷是指的什么?心念转动,猛地惊问道:听老夫子的口气,莫非堡主夫人是被禁锢在后园中吗?方老夫子骇然变色,急忙摇手道:不!不!不!康少侠完全误解了老朽的话意了……康浩沉声道: 那么,老夫子怎说是奉命行事?又有什么难以真言的隐衷?方老夫子被迫无奈,长叹说道:事到如今,老朽也不再隐瞒什么,说将出来,康少侠千万别见笑——敝堡主母,是个有病的人。

康浩瞪目道:什么病?  .方老夫子喟然道: 疯症。

这两字入耳,顿使康浩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但脑中电转,回想昨夜晤谈经过,那堡女主人举止适度,言语清晰,何曾有点疯乱之状?再说,倘若她果是个疯子,袁珠姊妹和湘琴怎会不跟自己提起呢?他越想觉得可疑,不禁冷然一笑,道:方老夫子大约很久没有见到堡主夫人了吧?方老夫子惊讶道:少侠何出此言?康浩冷笑道:据晚辈昨夜所见,堡主夫人神智清朗,何尝有一丝病态?方老夫子轻哦道:虽怪少侠不相信,敝主母的病,并非近日才起,算来已经快十年了,为了治疗主母的病,敝堡主也曾遍求天下名医,怎奈总是时发时愈,好的时候,其言谈举动都与常人无异,一旦病势发作,便整日闭门痴坐,不饮不食,有时含泪吃语,有时却暴躁乘戾,狂欢大哭,保主无法可想,才让她独自往在后园内,除了琴姑娘之外,平时是不准外人擅人后园的。

康浩道:既然有病,就该多派些人侍候照顾才是,怎么竟由她孤零零住在后花园里?方老夫子叹道:主母的病很奇怪,病发时最忌有人在旁,如人劝解,只是轻发即愈,越是有人守在身边,病势发作得更厉害。

康浩讶然问道:十年以来,一直如此吗?方老夫子道:起初几年比较严重,自从迁入园内独居,开始茹素礼佛,大约心境平静的缘故,反而很少发作了。

微顿,又道:不过,敝堡主为了避免触发主母的旧病,仍然严禁外人擅人后花园,老朽身负付托,听说康少侠曾人后园晤见主母,不能不冒昧动问一声。

康浩见他说得郑重,不像是假话,渐渐也有些相信了,笑:这是晚辈不明内情,同时也是受命而去,并非自愿,好在并未引起事故,以后自当谨慎就是。

方老夫子道:能得少侠体谅,老朽就放心了,其实,老朽怎敢限制少侠的行动,只盼能体谅主母的病情,勿令老朽失职受责就好了。

康浩点头道:多谢不责,晚辈会记住的。

两人又饮了几杯,开始用饭终席后,方老夫子亲送康浩回到书房门外,才告辞离去。

康浩在门外怔忡了片刻,方始推门而人,不料门开处,即:见湘琴斜倚窗前,手里拿着一支竹签,正逗弄着窗外鸟笼中的:一对画眉。

听得门响,湘琴连头也没回,幽幽问道:一餐饭怎么吃了这样久?康浩连忙走去窗前、低声道:小琴,我正有一件事想问你……湘琴螓首微摆,抢着道:不!让我先问你,我问完了你再问。

说话时,仍然背着身子,没有回头。

康浩怔了怔,说道:好吧,你先问吧!湘琴抛去手中竹签,仰面望着窗外蓝天,默然良久,才缓缓说道:现在大姐她们都不在这儿,你要告诉我实许……昨天娘是不是跟你谈的咱们的事?康浩心念电转,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都是当不得真的……湘琴娇躯一震,忽然旋过身来,惊讶的道:你说什么当不得真?康浩耸肩道:自然是说昨天跟伯母的谈话。

湘琴道:我娘跟你谈的什么话?康浩摇摇头,道: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昨天我还不知伯母竟是有病的人,病中之言,自是当不得真了。

湘琴神色一呆,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娘有病?是方老夫子告诉你的么?康浩道:是的,他不但告诉了伯母的病情,更代传了堡主的禁令,要我不可再去后花园。

湘珍二跺蛮靴,恨恨地说道:这死老头子,多管闲事,我要去问问他!说着,便想离去。

康浩急忙拦住,诧异地伺道:莫非他说的是假话?伯母并非罹病?湘琴愤然道:就算有病,也不关他的事,我娘高兴要你到后花园去,他管得着么?康浩柔声道:小琴,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伯母有病的事是真的,方老夫子职责攸关,他这样做纯出一番好意,何况禁例是堡主所订,怎能怪他……湘琴道:可是,我娘的病十年前早就好了,他们为什么还拿她老人家当疯子看待?康浩道:听说伯母的病时发时愈,他们怕因生人去打扰,引发旧症,这也不是恶意。

湘琴哼道:谁稀罕他们的假仁假义?娘自从搬进花园,十年来,从没有再发过病,昨天你自己见到的,她老人家可像有病的模样?康浩沉吟道:看上去的确并无病容,不过,一个罹患疯疾的人,在没有发病的时候,举止言行往往很正常,从表面上很难看出来的。

湘琴不悦道:难道你也当我娘是疯子?康浩忙笑道:不!我决没有这个意思,但伯母曾经罹病,乃是事实,或许她老人家的确已经痊愈了……湘琴委屈的道:什么‘或许’?根本早就痊愈了,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却偏偏愿意听他们胡说八道,你……你……说着说着,眼眶竟红了。

康浩急道:别哭!别哭!我当然相信你的话,方老夫子一定是老糊涂了,才这样胡说八道。

哈哈!我哪儿会听他的鬼话!亏得这一逗,湘珍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赧然道: 你也不是好人——坏死了!声未落,房门呀然而开,袁氏双姝笑嘻嘻走了进来,袁玉问道:谁不是好人呀?告诉二姐,让二姐替你出气!袁珠道:怪不得遍寻不见,五妹原来躲在这儿,药剪好,快去吃药吧。

湘琴娇羞满面,笑嗔道:人家病都好了,还吃什么鬼药!袁玉接口道:啊!敢情‘坏人’竟能治病呀?一番取笑,湘琴更羞得抬不起头,康浩却暗吁一口气一至少,湘琴不会再逼着问他昨天谈话的内容了。

口口口口阳光透过廊檐,投落在搂花窗棂上,轻风徐来,光影摇曳,除却笼中鸟语,周遭一片寂寥。

九曲廊下,碧纱窗胶,康浩以时作枕,懒洋洋靠在一张绣褥椅上,双目虚固,不言不动。

表面看来,他好像无所是事,欲藉那张软椅,假寐片刻,享受这无边宁静,实际上,其内心正思潮起伏,紊乱得就像一堆搅乱了的线团。

——自从由湘琴口中证实了一剑堡堡主夫人确曾患染过疯症,康浩便开始惶惶不安,虽说已是十年前的旧病,但谁也不敢有没有痊愈?那么,她所提到的关于师父的种种,究竟是真实的?抑或仅是一些疯话呢?如果是疯话,何以听来如此逼真?如果是真实的,这个连骆伯父和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始始寻不出正确的答案,信疑之间,难作取舍,以致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他也毫无所觉。

那人探首望望廊下,不禁摇了摇头,顺手榻上取了一条薄毯,蹑足走近椅边,将毯子轻轻覆盖在他的向上……康浩一惊,霍地挺身跳了起来。

那人想不到他会突然跃起,身不由己,噔噔噔:向后连退了三四步,薄毯也抛在地上,频频举手拍着胸口道: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康浩这才看清竟是袁珠,连忙拱手陪礼道:在下没想到会是袁姑娘,失礼!失礼!袁珠脸上一阵红,强笑: 我还以为康少侠睡着了呢!园子里有风,担心你会受凉……啊!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她一向端庄娴静,不似袁玉那样喜欢笑闹,此时颊上阵红阵白,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赧?抑或受惊之后,犹有余悸。

康浩连声陪罪,道:多谢姑娘盛情,其实,在下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熟;不料竟鲁莽惊了姑娘,尤心之过,请多原谅。

袁珠垂首笑道:这也不能全怪你,是我进来的时候,太轻了些。

说着,俯身想拾取地上的薄毯。

恰好康浩也正探手去拾,两人各自拾起薄毯一角,突然发觉对方已经拾到手中,又同时松手,那薄毯重又掉了下去。

袁珠顿感双颊配红,一颗螓首垂得更低……康浩忙笑:不敢劳动姑娘,还是在下自己来拾吧!这一次,袁珠没有再伸手,直待康浩拾起薄毯放回榻上,才缓缓抬起头来,说道:小琴身子仍很虚弱,吃过药以后,已经由二妹伴着休息了,但她惦记康少侠,怕你闷着无聊,特地叫我来陪康少侠去堡中处处走走。

康浩笑道:琴妹真拿我当客人看待了,瞻仰一剑堡的时间尚多,如果袁姑娘滑旁的事,何不就在此地小坐片刻,在下正有点事想请教!袁珠微一迟疑,道:这……也好,我去叫丫环们送些点心来……康浩道:不必了。

那边廊下很清静,咱们就去那儿坐坐如何?袁珠欣然颔首,款款移步跨出回廊,两人各取了一只鼓凳,面向花园,坐了下来。

康浩试探着问道:袁姑娘府上和二庄一堡都很熟悉,想必知道一剑堡和抱阳山庄的姻戚关系?袁珠不觉笑了起来,道:一剑堡主夫人和抱阳山庄的庄主夫人,乃是同胞姊妹,这件事武林中人人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呀?康浩道:但不知两位夫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袁珠道:自然抱阳山庄庄主夫人的年纪大,她今年都四十五岁了,易伯母才四十岁还不到。

康浩问道:她们姊妹也是武林侠女么?袁珠道:不错,当年武林中顶顶有名的‘梅谷二乔’便是指的她们。

康浩又问道:她们是姓梅?还是姓乔?袁珠忍不住掩口而笑,摇头说道:全不对,所谓‘梅谷’,只是一个地名,她们复姓欧阳,应伯母叫倩如,易伯母叫佩如,所谓‘二乔’,是形容她们都很美。

康浩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话声略顿,忽然正色说道:袁姑娘,你可知道易夫人曾患疯病的事?袁珠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起这句话,毫不迟疑地点点头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小琴才仅六七岁,我和二妹也未满十岁,详细情形,咱们不知道,只是听长辈们谈起过。

康浩凝目道:这是说,你们并没有亲看见,只不过听人谈起而已。

袁珠肃然道:我和二妹虽未目睹,小琴却亲眼看见,康少侠,你不必怀疑,的确是真实事。

康浩怔了片刻,又道:但据在下所见,易夫人全然不像有病的人,即使她从前曾经患过病、既已十年未再发作,也应该算是痊愈了。

不料袁珠却摇了摇头,道:若以我看,只能说病势减轻,还不能算是完全好了。

康浩急问道:为什么?袁珠黯然道:易伯母的病,乃是积闷过甚而起,她心里想的太多,却无人可以倾吐,久而久之,就生出许多幻想,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平空编造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来……康浩一惊,忙追问道:你能把她幻想的故事告诉我一二件吗?袁珠略一凝思,苦笑说道:譬如有一次,她忽然十分理地警告我说:‘昨有人到后园来偷窥,被我发觉,才飞身逃去,不过我已经认出他就是方涛,这老贼平时深藏不露,必然没有安着好心,这件事你先别说破,只记住多多看顾小琴,千万不能让她单独和方涛在一起……’康浩骇然道: 哦!竟有这种事.袁珠笑道: 当时我也信以为真,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可是,经过多次观察,那方老夫子根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学究,何尝会半点武功?这才知道纯是易伯母一时的幻想而已……康浩心里忽然一动,口中却轻‘哦’了一声……袁珠含笑又道:康少侠,你也见过方老夫子,依你看,他像不像一侠深藏不露武林高人呢?  .康浩连连点头笑道:不错,如果方老夫子也算武林高人,咱们岂不就是神仙剑仙了么!他口里虽这么说,心中已暗暗有了主意……口口口口夜阑人静,远处梆鼓敲过三更,康浩忽然轻劝掀被而起,却将一个预先将薄毡捆成的假人,放置在被褥中。

他衣衫未卸,早已结扎妥当,只摸一摸胸前的风铃剑囊,身形微折,便由廊檐掠上了屋顶。

今夜月色晦暗,但星斗满天,目力仍可及远,偌大一剑堡,此时寂然无声,安静得有如一局残棋。

康浩纵目四望,认准了方向,展臂,腾身,飘然越过两重屋脊,落脚在西跨院一列整齐的厢房顶上。

西院毗邻侧厅,洞门矮墙,另成格局,正是方老夫子的居处。

康浩并不掩蔽身形,大刺刺从房顶飞落地面,从容跨上石阶,向居中一间卧室走去。

抵达窗外,侧耳听了听,室内隐隐传出鼾声,窗纸上犹有一线模糊的光景。

康浩以指沾舌,轻轻点破窗纸望去,只见卧室中设有大小两张睡榻,大床上睡着方老夫子,小榻上卧着一名书童,靠窗是一张宽大的书桌,左右排列书加,桌案之上,一灯荧荧,砚池中余墨未干,笔架前新毫犹裸,一卷翻开的诗抄,压着几根骨签……这情景,分明是寻诗未成,吟哦初废,掷笔归寝,好梦正酣。

康浩故意屈指轻弹两声,低叫道:方老夫子!方老夫子!回答他的是此起彼落的鼾声,方老夫子张口向天吹气,那小书童的涎水,从嘴角直流到耳根。

康浩静立片刻,不见口应,摇头微微一笑,纵身凌空拔起,轻烟般向后花园飞驰而去。

为了不惊动湘琴和袁氏姊妹,康浩特地绕道避着正房绣楼,沿着堡墙兜了个大圈子,才进入后园。

穿过树林,远远望见水潭和茅屋,屋中竟然还有灯光。

康浩不觉心跳加剧,暗自默祷道:师父啊师父,求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多赐佑护,如果确有师母和师兄在世,就让易夫人告诉浩儿详情,否则,就让浩儿亲眼见她发一次疯病,以释心中疑窦……祝祷未毕,那茅屋中的灯光,忽然一闪熄灭。

康浩剑眉微皱,立即加快脚步穿林而过,直向茅屋奔去。

谁知刚到水潭边,却听见茅屋门依呀一声打开,一条白色人影,缓缓走了出来,那人长发披散,几与腰齐,一身雪白的衫裙,直拖到地上,手里却捧着几支香烛和一叠纸钱—一可不就是一剑堡主夫人欧阳佩如么?第二O章 欲求释秘 更陷迷团一剑堡主夫人为何深夜不睡,竟如此装柬,携带着香烛纸钱,出来何事?康浩瞧得大感困惑,心念疾转,连忙闪身躲进水潭边一块大石背后,摒息静气的看她作何举动。

巧得很,那欧阳佩如也正是向水潭这边走过来,星光之下,只见她脸上泪痕斑玉,显然刚刚痛哭过一场:举步间,露出一双赤脚,竟连鞋袜都没有穿。

但是,她颊上虽泪痕犹新,神色却一片木然,举动虽然像在梦游,却走得稳健快捷,不一会,已走到水潭边,却站在潭边,怔怔地望着潭水发呆。

康浩看得满头雾水,心里暗想:他一定疯病又发作了。

唉!可笑她一番疯话,竟骗得我信以为真!他不禁感到十分失望,真想就此掉头离去,无奈藏身处距离欧阳佩如太近,为了怕惊动她,只得耐心地看下去了。

这时候,忽听欧阳佩如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潭水喃喃自语:你不用躲着我,我早就在潭里看见你的影子了,躲又有什么用呢……康浩骇然大吃一惊,低头自顾,自己距离潭水至少还有四五尺远又有大石遮掩影子决不会映人潭中,怎会被她看见的呢?正自惊疑,欧阳佩如却又继续说道: ……知道你会来的,所以,我才孤零零在此等候了十年之久,这几天,你在渭水里唤我的名了,我也听得很清楚,可是……可是我别怪我狠心,事至如今,我还有什么脸见你啊?相逢必曾相识,同是核心断肠人,你……你为什么不早来二十年?为什么不再晚来二十年?今生已矣,来世可追,你为何偏要选在这令人锥心泣血的时候……听到这里,康浩才知道她并非真正看见了自己,而是在对一个虚无缥渺的的影子说话,不禁机伶伶打个寒噤,浑身毛骨耸然。

幸好欧阳佩如没有再说下去,径自蹲下身,将香烛点燃,分插在泥中,然后,一张一张地焚着纸钱。

闪耀的火光下,但见他热泪滚滚,如雨般搬落在衣襟上,雪白的衫裙,刹时湿了一大片。

可是,他只是默默的饮泣,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只里也没有稀嘘之声,倒像那眼泪本是别人的,只不过借她的眼睛流出来而已。

不一会,纸钱已烧尽,欧阳佩如却忽然破蹄而笑,说道:你笑我俗气,是吗?这些纸钱并不是烧给你的,而是烧给我自己的……康浩心弦一震,连忙凝神再听,却见欧阳佩如继续又道:……我也不稀罕这点钱。

不过,山有山神,土有土地,谁知道幽冥路途究竟有多远呢?逢山遇水,总免不了要花钱,也许咱们走累了要寻个客店休息,也许口渴了要买点茶水什么地,都行有钱才行,我知道你一向挥金如土,身边未必有钱,所以趁现在多烧——些准备着,到时候才不至受窘,你说对不对。

她娓娓说来,毫无做作,就像水潭里果真有上个人,正在和她对面交谈。

康浩忍不住探头张望,但见潭水微漾,哪儿有什么人影?再回味欧阳佩如适才的语气,分明竟有自杀的企图,心里一阵惊悸,不觉吓出一身冷汗来。

又过了一会,香烛也燃了,火光熄灭,潭边又沦人黑暗。

欧阳佩如却意态悠闲的从在潭旁,将烧剩下来的残梗纸灰,——投人潭中,口里又喃喃说道: 你要等我啊!千万不要一个人先走啊!我还有点琐碎的事没有料理完,最多一两天,我就会来了。

康浩既惊又疑,暗忖道:无论她是不是发病,明天一定得告诉湘琴,至少须要有人伴着她才行,由她一个人住在园子里,迟早要闹出事来……心念未已,忽听后面树林里,传来沙地一声轻响。

那声音虽甚轻微,业已惊动了欧阳佩如,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来,喝问道: 什么人?康浩忙也循声回顾,果然瞥见林子里有条人影疾闪而逝。

他念动剑出,猿臂一扬,一串叮铃铃风铃声应手而起,破空飞射了过去。

铃声剑处,自知已无法再躲,从大石后站了起来……欧阳佩如吃了一惊,愕然道: 呀!你也站在这里? 、康浩拱手说道: 夫人请稍待片刻,容晚辈去把偷窥的人擒来了,再为夫人解释。

  ’说完,飞步追入林中。

他按照落剑的方向,迅速搜索了一遍,发现树林中虽然有几处被人践踏过的痕迹,却没有找到中剑受伤的人,而自己那柄风铃剑,竟插在一株树干上。

康浩拔出剑来,反复验看,剑尖犹有一丝新染的血渍,他恍然若有所悟,暗暗点了点头,索性不再搜寻了。

回到潭边,不见欧阳佩如,但茅屋木门大开,屋内重又点亮了灯光。

康浩低咳一声,跨进茅屋,却见欧阳佩如业已换了一身素蓝色的衣服,脸上泪痕已经拭尽,头发挽成一个圆舍,正端坐在木椅上——跟适才水潭边,简直判若两人。

看见康浩进来,他竟好像有些意外,诧异地问道:康少侠,为什么深夜尚未休息,又到后园来呢?康浩被她问得一阵怔愣,暗忖道:刚才发生的事,莫非她竟忘了么?抑或是故作此态,存心跟我装傻?心念转动,却不便说破,只好拱手答道:昨日承夫人赐告有关先师的事,晚辈惦念着难以成眠,所以……欧阳佩如说道:关于令师的什么事情?康浩含笑:原来夫人忘记了?夫人不是说,曾经亲眼见过先师的妻室和儿子么?欧阳佩如哦了一声,道: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这句话……那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怎么康少侠你竟当了真?康浩惊道:什么?夫人只是随便说说的?难道没有那回事?欧阳佩如叹道:事情是有的,但时隔多年,或许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

康浩这才松了口气,忙道:只求夫人将详情赐告,无论能否寻到他们,晚辈都会衷心铭感夫人大德。

欧阳佩如木然良久,点点头道:好吧!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谈。

康浩称谢落座,心里却又困惑不已!看这情形,他竟是时而糊涂,时而明白,倘若果真只是她信口编造的故事,自己究竟该不该相信呢?那欧阳佩如亲手斟了两杯冷茶,注目问道:康少侠深夜到后花来,堡中可有人知道?康浩道:没有。

欧阳佩如又问道:你是刚到呢?还是来了上会工夫了?康浩道:晚辈已经来了一段时间,刚才因为——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不便揭破适才的事,连忙住了口。

欧阳佩如却含笑问道:刚才你看见什么?为何不说下去?康浩迟疑了好一会,只得照实答道:晚辈刚来的时候,看见夫人在潭边焚香祝祷,不敢惊扰夫人,就在一旁等候,后来……后来……欧阳佩如道:后来又怎么样?康浩苦笑道:后来,忽然发现树林中有人隐藏偷窥,晚辈喝问是谁?那人不应,反而急欲遁走,晚辈就用风铃剑追射,又去树林中查看……他不便直说是欧阳佩如最先喝问,只好略加变动,改称是自己发现有人。

出声喝问的。

欧阳佩如听了,毫不惊诧之色,只淡然一笑,道:你查出什么没有?康浩道:那人明明已被晚辈的风铃剑射中,但却负伤逃去了,临去之前,故意将晚辈的风铃剑插在一株树上,作为疑阵……欧阳佩如道:你真能确定那人已被风铃剑射中了么?康浩道:绝不会错,晚辈曾经检视过风铃剑,发现剑上犹有血渍。

欧阳佩如欣然色喜,含笑自语道:很好!只要他负了伤,这就是证据,且看他再如何抵赖?康浩道:莫非夫人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欧阳佩如道:这还用得着猜吗?那人准定就是方涛。

康浩惊讶道:但方老夫子——欧阳佩如摇头截断了他的话,正色说道:康少侠,你先听我说,现在你立刻到西院去一趟,看看方涛那老狐狸在不在房中?如果在,你就查看他,是不是受了伤?康浩迟疑道:现在夜深人静,前去查证,只怕不好藉口……欧阳佩如道:不须任何藉口,我只管直截了当问他有:没有到后园里来?他若不承认,你就动手将他制住,剥下衣服检查,如有错,一切后果自有老身承担。

康浩道:话虽如此,他究竟是一堡总管,如今堡主又不在,万一……欧阳佩如道:什么万一不万一?老身既敢负责,当然有绝对把握……这些年,他到后园来已不止一两次了,我虽然明白是他,无奈这老狐狸狡猾得很,一直查不到他的证据,只有你能确定他的确已被风铃剑所伤,证据确凿,就算杀了他也应该,又何必顾忌?康浩不觉大感为难——若说查究奸细,为一剑堡主夫人效力,他衷心情愿,也责无旁贷,问题在欧阳佩如本身是个有病的人,假如证实偷窥者确是方老夫子,那倒还好,万一弄错了,闹出笑话,自己岂非跟着她发疯么?他居身客位,行事不能不谨慎,至少,这件事得先跟湘琴和袁氏双姝商议—下,才能采取行动。

主意一定,便含笑说道:夫人既然已经认是他,事情就简单了。

剑伤不是一天半日可以痊愈的,如果打草惊蛇,被他逃走了,反而不妙,倒不如将计就计,出其不意半他擒住。

欧阳佩如说道:康少侠,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康浩道:咱们先别动声息,假作已经被他瞒过了,明天由晚辈跟袁姑娘她们安排一个机会,趁他不防的时候,一齐动手,这才是万全之策。

欧阳佩如摇头道:这样不妥,那老狐狸中了风铃剑,自然知道你也会在后花园内,对你岂能不作提防?康浩道:正因为怕他已有警觉,无法一击得手,晚辈才认为不宜操之太急,如果现在就赶去西院,他心虚之下,必然全力反抗,就不一定能擒得住他了。

欧阳佩如沉吟了一下,终于颔首同意,说道:你顾虑的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老身就把这件事全权忖托你了,总之,务必要将那老狐狸擒住,决不能让他逃出堡去。

康浩道:晚辈自会谨慎行事,夫人请放心吧。

欧阳佩如长吁一声,道:那老狐狸一身武功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居然愿屈身人下,充任区区一名总管,而且十年之外,不被人识破,其心机之深沉,可想而知……康少侠,你千万大意不得……说到这里,眼中忽然流露出无限企盼之色,凝注着康浩道:老身有一桩不情之请,你能答应我D马? 康浩见她神情凝重,连忙也肃容答道:夫人有何赐示,尽管吩咐……欧阳佩如道:你跟琴儿是朋友,也就是老身的子侄辈,大可称我一声伯母,不秘这样拘泥。

康浩说道:是的,伯母有话,就请吩咐,只要晚辈力能所及,一定替伯母办到。

欧阳佩如点点头道: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忠厚的孩子,咱们虽然才见第二次面,我也看得出你和琴儿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你自己承认吗?康浩顿时两颊飞红,垂首道:晚辈出身寒微,幼失怙恃,承蒙琴姑娘折节下交……欧阳佩如连连摇头,道:好了!好了!我问你的是彼此之间的感情,并不是打听你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这些俗气客套,最好省一省。

康浩越发尴尬,低垂着头,连脖子都红了。

欧阳佩如又道:男女相悦,发乎挚情,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怕羞的孩子,抬起头来,你也承认跟咱们琴丫头很要好么?康浩那里肯抬头,赦然好半晌,才把头点了两点,低声道:是……是的。

欧阳佩如紧接着道:感情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你今天点了头,日后就得负起责任,同甘甘,共荣辱,终生守信,矢志不渝。

琴丫头自幼娇纵,横蛮好强,除了心地尚称善良,既不懂烹调饮食,又不懂持家理财过日子,甚至拈针用线,绣补女红,一概不会……这种女孩子只能当花朵般看看,转眼就枯萎凋谢了,你将来会不会后悔?这一次,康浩毫未迟疑,答道:不会。

欧阳佩如欣慰地笑了笑,说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将琴丫头交给你了……康浩惊喜交集,连忙接口道:谢谢伯母俯允,晚辈会尽心尽力照顾琴妹。

他心里一高兴,不知不觉改变了称呼。

欧阳佩如突然正色道:但你先别高兴,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一件事,琴丫头如今正在危险之中,随时都可能发生性命危险。

康浩问道:伯母是指她的病么?欧阳佩如摇头道:不!我是指她目前的处境。

康浩诧道:她的处镜,有什么危险呢?欧阳佩如道:譬如方涛匿伏堡中,你能说他没有阴谋和目的么?他经常潜人后园窥探,岂能没有缘故……总之,一剑堡内隐伏着杀机,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了,你既答应保护湘琴,就带她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康浩惑然道:方老夫子的事,晚辈自当竭力应付,难道除了他之外,伯母还有什么其他的疑惧和发现?’’欧阳佩如却不愿作进一步解释,又摇了摇头道:你不用多问,尽早带她走吧,越早越好。

语气中,竟似包含着难言的隐衷。

康浩心里虽疑,口上却不便再深问,默然片刻,说道:晚辈飘?白江湖,四海为家,目下尚无安定的居所,只怕琴妹会过不惯那种流浪的生活……欧阳佩如肃容道:这是什么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得惯要过,过不惯也要过。

康浩苦笑道:既使琴妹愿意吃苦,晚辈也不愿过分委屈她,依晚辈的意思,不如等……欧阳佩如截口说道:男子汉要当机立断,不可三心两意,人间的荣华富贵,如梦似烟,转眼就消散了,只要你们能真心相爱,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建一栋茅屋,种几亩水田,小两口朝迎旭辉,暮送晚霞,或耕读自娱,或吟哦怡情,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岂不强似万贯家产,终生追求名利,老死铜臭之中?康浩心弦震荡,暗忖道:这些话意境超俗,寓意良深,她能说出这番话,何尝有一丝病态?竟念在脑中闪过,连忙分辩道:伯母,您老人家误会了,晚辈并不是这个意思。

欧阳佩如一怔,道: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康浩道:晚辈是担心短时之内,无法定居下来…… :欧阳佩如沉声说道:你是说,还想继续在武林中,争那血腥虚名,所以无意成家?康浩忙道:不,晚辈的师父在承天坪上含冤遇害,为了替师门洗雪沉冤,势须拼力以赴,师恩未酬之前,恐难兼顾私情。

欧阳佩如冷峻地道:既然如此,你到一剑堡来干什么?这……康浩一时语塞,竟呐呐无以作答。

过了半晌,欧阳佩如凄然一笑,说道:孩子,你要替师门洗冤这固然是千该万该,但人生机缘稍纵即逝,错过了一次,也许就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我并非劝你;忘恩负义,然而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几十年光阴,江湖中的恩怨纠缠,却永无尽期,为什么不肯脱出是非恩仇的圈子,和自己所喜爱的人缱绻厮守,享受这短促有限的人生呢?这话虽然略嫌自私了些,却颇富人生哲理,假如纯以情字而论,的确是一番诚挚而真切的解释,可是,偏偏那欧阳佩如乃是勘破世情,茹素念佛的半个出家人,话由口中说出来,就显得像是痴迷的吃语了。

康浩想了想,道:伯母的开导发人深省,晚辈有个两全之策,不如让琴妹搬来后园,跟伯母同住,既可侍应晨昏,也不必担心受人加害,等到晚辈洗雪师冤的愿望完成以后,那时现来迎接琴妹……欧阳佩如没等他把说完,便连连摇头道:不行!我若能护卫得了她,也就不必急于托付你了。

康浩道:难道堡中危机竟真的这样急迫吗?欧阳佩如道:我为什么要骗你?若非急迫,我怎会将唯一的嫡亲女儿交给你带走?康浩道:既然如此,可不派人去促请堡主早些赶回来?欧阳佩如冷然晒道:他回来不仅无益,,反而碍事。

康浩讶道:为什么?欧阳佩如道:十年来,他都当我像疯子一样看待,我的说话,他决不会相信的。

康浩道:但这次方老夫子窥探后花园的事,晚辈也曾目睹,又有剑伤为证,堡主一定会相信。

欧阳佩如道:那没有用,方涛是他的亲信,咱们却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外人,就算咱们将方涛当场擒住,既不能证明他的确身怀武功,也无法证明他是在后园擒获,区区剑伤,那就更容易辨解了。

康浩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以一剑堡主的精明,相处十年之久,怎会看不出那方涛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呢?这句话,问得欧阳佩如半晌无语,木然良久,才耸肩而笑道:谁知道?也许他是‘难得糊涂’了吧!康浩不觉激动起来,从欧阳佩如回答时的语气和神情,他几乎可以确定他必然隐藏着谋些秘密,不肯轻易吐露,而那些秘密,多半和一剑堡主或堡中几个地位较高的属下有关,譬如总管方涛,武术教练秦梦熊和金松等等……  .而方涛、金松和秦梦熊,个个武功高强,又都是一剑堡主易君侠的心腹,秦金二人既是复仇会中人,方涛也不可能例外,以他们在一剑堡和复仇会的双重身份和地位作推断,至少可以证明有两种可能:其一,易君侠就是复仇会主。

其二,易君侠虽然不是复仇会主,但一剑堡实际已被复仇会所控制。

由第二种可能又可分析出两种情况:一个是易君侠已遭挟持,身不由主,但为了妻子和女儿的生命安全,不敢正面反抗,有时还得替他们作掩护。

另一种情况是易君侠并不所知,这秘密却被欧阳佩如发现,方涛等人便以杀害湘琴为威胁,欧阳佩如在夫女之间难作取舍,内心痛苦,背人坠泪,方涛等人就指她得了疯病,将她迁往后花园独居,以便暗中监视,从此,欧阳佩如纵有揭发一切的决心,易君侠也以为是疯话,不肯相信了。

康浩综观这一日夜间所见所闻,觉得后一情况可能性最大,无怪乎方涛要郑重警告自己不可擅入后园,更难怪欧阳佩如急于将湘琴忖托,要自己带着她远走高飞,越快越好了不过,情况虽己相符,其中仍一个疑问——如果易君侠并不是复仇会主,那柄楼刻着一剑堡内库字样的钥匙,又怎会悬挂在复仇会主的腰带上呢?他想到这里,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振奋,又是疑惑。

对欧阳佩如的处境,不禁大感同情,却又想不到应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顾呆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欧阳佩如倒被他看得不安起来,诧异的问道: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康浩一怔,忙道:啊!没有什么,晚辈只是在想……在想……欧阳佩如道: 是不是想跟琴丫头商议动身的事? ;·康浩道: 是……是的。

欧阳佩如笑道: 其实,不用再跟她商议了,如果你决定带她走,她不会不愿意的。

接着,笑容一凝,又道:但你们在动身之前,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泄露,甚至连袁家姊妹也不可告诉,而且必须选择深夜时离开,走的时候,到我这儿来一下,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们。

康浩道:此事关系重大,伯母能让晚辈考虑一二日现决定吗?欧阳佩如点头道:好!我就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不过,时机急迫,最好能早作决定。

现在天已经亮了,你先出去查尹方涛那老狐狸受伤的情形吧。

康浩抬头一望窗口,才知道天色果然已泛现曙光,不知不觉谈了一夜话,竟忘了提起关于师父遗有妻儿的大事。

但想想尚有两天时间,下次再问亦不为晚,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探视方涛受伤的情形和尽快查证钥匙的真伪,然后,还得把携带湘琴离开一剑堡这件事,作一决定。

于是,站起身来,拱手告辞。

这时天际已现出鱼肚色,康浩恐惊动巡和的堡丁,不便登高越屋而行,及至绕道返回第二进院落,天色竟已大亮了。

堡中职司洒扫的仆妇,已有人起身开始打扫工作。

康浩索性假作早起,缓步穿过走廊,却远远看见廊上负手站着一个人,正是那里悠闲的观赏走廊外侧的几座盆景。

可真巧的,那人正是方涛。

康浩暗想:这老家伙一大早来了,莫非特意在等候我一仔细打量,更见他衣衫整齐,精神怡然,不像受过剑伤的模样。

这一来,康浩倒糊涂了,他定定神,但然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方涛身后,老家伙仍一心一意在观赏盆景,恍惚毫无所觉。

康浩剑眉微皱,故意轻咳了一声,笑道:老夫子起身很早。

方涛猛吃一惊,扭头见是康浩,连忙含笑招呼道:康少侠早啊!康浩笑道:不敢当,晚辈自以为起身已经够早,谁知‘五更清早起,更有夜行人’。

毕竟仍是老夫子占先了。

方涛摇头苦笑道:上了年纪的人,迟虑早起,甚至终宵不寐也是常情,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福气了。

康浩道:这么说,老夫子夜里也没有好睡了?方涛道:可不是么,老朽经常深夜才上寐,天不亮就醒,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康浩接口说道:晚辈昨夜曾去西院造访,却见老夫子睡得很甜,是以未便惊动。

方涛说道:康少侠什么时候驾莅的?怎么老朽一点儿也不知道?康浩有意把时间说早些,答道:大约二更左右吧。

方涛愕然道:二更时候,老朽还在房中看书,将近三更才睡,怎的竟未见到康少侠?康浩耸了耸肩道:也许是晚辈听错更次了。

方涛问道:少侠深夜光临,不知有何事故?康浩微微一笑,说道:不瞒老夫子说,晚辈素有择席之癖,初到一个地方,总得以两三夜以后才能适应,昨夜转侧难寐,起坐无聊,本欲寻老夫子手谈数局,藉消长夜……方涛惊喜说道:原来少侠亦精通奔艺?康浩道:精通谈不上,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方涛欣然道:那真是太好了,老朽平生别无所嗜,唯好此道,难得少侠有此同好,什么时候倒要领教高明。

康浩笑道:房中棋具都现成,如果老夫子没有别的事;咱们现在就手着一局如何?方涛毫不迟疑道: 既然少侠有兴,老朽理当奉陪。

:两人相偕进了书房,取子入座,又互相谦让了一番,便开始对弈起来。

康浩从师学艺二十年,琴棋书画均曾涉猎,下不到数子,已看出方涛虽然貌似读书人,棋力却有限得很。

于是,他眉峰微皱,顿生一计……口口口口一局棋方至中盘,康浩连施杀着,已将方涛苦心经营的一条大龙截断,却故意留下一着缓手棋,让他去揣摸破解之法。

果然方涛双眉深锁,陷入一片苦思长考之中。

康浩趁他迟迟不敢落子地时候,忽然用手紧按着肚子,轻声呻吟不已。

方涛诧问道:不侠觉得哪儿不舒服么?,康浩摇头道:大约夜里贪凉,此刻有些腹痛,好像要泻肚子的样子。

  .方涛道:少侠如欲方便,尽管请去,这步棋太重要,老朽只怕还得思考一段时间。

康浩故作逼不及待,连声致歉,捧着肚子告退出来,反手带上房门,立即飞步直步院而去。

抵达方涛所居的小屋,只见那书童正在阶前低打扫,房中静悄悄的,别无他人。

康浩放缓了脚步,含笑问道:小兄弟,方老夫子起来了没有?那书童停下扫帚,抬起头来向康浩望望,忽然咧嘴一笑,却没有回答。

康浩又问道: 方老夫子在不在?一连问了两声,那书童才摇摇头,举手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张口哒哒一阵,接连比几个手式。

康浩恍然大悟,提高声音道:你不会说话吗?可是有病?书童咧嘴而笑,连连点头不已。

康浩暗忖道:这倒好,碰上个哑巴,还能问出什么事来?心念一转,大声说道:我来见方老夫子,有事相商,你知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哑书童把两只手一摊,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康浩道:我有要紧的事,必须找到他,小兄弟,麻烦你寻他回来好吗?哑书童迟疑了一下,却指指扫帚,又摇摇头,表示自己现在要打扫工作,走不开。

康浩道:你去找方老夫子,这儿的工作停一会不要紧,如果有谁责怪,我自会替你解说的。

那哑书童犹在躇踌不决,康浩忙取出一块碎银,塞在他手中,笑道:这个赏给你买果子吃,快去吧。

哑书童凝目注视那银块,嘴角渐渐露出笑意,终于点点头,将银子藏进怀里。

康浩又道:我刚由东边院子里过来,没有遇见方老夫子。

想必他是往前堡去了,你不必再去东院,只去前堡寻他就行了。

哑书童含笑颔首,放下扫帚,转身进入房中。

没多一会,却见他挟着一个灰布小包,切匆走了出来。

康浩忽然心中一动,忙问道:小兄弟,你拿的什么东西?那哑书童充耳不闻,奔下台阶;径向月洞门外而去。

康浩见他举步颇为轻捷矫健,神情也显得十分诡秘,不禁疑心顿起,双肩一幌,飞身追了上去,沉声道:慢着,把包裹给我看看——话声未毕,那哑书童竟突然拔脚飞奔起来。

康浩大怒,猛提一口真气,身形电闪,直追上前,一把扣住哑书童的肩头,喝道:叫你站住,你还敢装佯?拿来。

一探手,将那包裹夺了过来。

不料那哑书童却反手一拳,捣中康浩小腹,同时发足狂奔,一面大声叫道:来人呀!有贼!康浩没想到他是装哑,更没防他会陡然出手,小腹上那一拳,挨得竟然不轻,弯腰捧腹,几乎无法站立起来,眼睁睁单见那书童边叫边跑,即将转过矮墙,心里一急逼得抽出一柄风铃剑,抖手射过去。

铃声划空而起,正中那书童肩后风府穴,翻身栽倒地上,两只脚蹬了几蹬,便僵卧不动了。

康浩强忍着腹痛,蹒跚走上前去,低头一看,却见他嘴角渗出一缕污血,竟已气绝身而死。

康浩一怔,惊忖道:风府穴并非致命要害,这小鬼怎会速然死去的?连忙半跪下去,用手扳开书童的下颚,才发现他满口血水,腥恶难闻,臼齿齿缝中,赫然嵌着一颗破裂的毒药空囊一一敢情他中剑倒地时,自知难以幸免,竟咬破毒囊,自鸩而死。

康浩怔忡良久,心里懊悔不已,若非自己失误,至少可以将他生擒活捉,岂不是一名大好的人证?幸好时间太早,叫嚷声尚未惊动旁人,否则,自己倒成了杀人凶手百口莫辨了。

叹息一会,收回风铃剑,又将书童的尸体拖回屋中,用一条被褥裹住,塞在方涛床下……整理妥当,才解开那个灰布包裹一一里面赫然是一件外衣,背部剑孔犹在,破裂处还留着殷红的血渍。

康浩长吁了一口气,点头自语道:姓方的,饶你再装扮逼真,如今有了这件证物,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于是,仍将血衣包好藏在怀中,略作调息,然后离开了西院,径往书房而来。

  .方涛犹在桌边支颐长考,尚未落子,见康浩返来,忙笑道:少侠怎的去了许久才回?老朽深思之下,已想到一着妙手,足可解破危局了。

康浩冷笑道:是吗?妙着在什么地方?方涛得意的道:喏!你看,考朽先‘先’这一步,你若在此处‘粘’,老朽就叫吃这边,如果你在这儿‘提’,老朽就发出一子,大龙岂不活了么?康浩笑道:老夫子果然高明。

看来晚辈计谋落空,只好弃子认输了……方涛忙道:不!不!不!才到中盘,胜负未可逆料,怎可以弃子呢,来!咱们弈下去。

弈下去吧!’’康浩见他兴味盎然,一心专注在棋局上,不觉暗笑,心道:就算这局棋让你赢去,另一局你却输定了,方涛啊方涛,老狐狸三个字,未免太抬举你啦!含笑坐下,伸手在棋盒中抓了抓,啪地一声,在秤上左方投下一子,含笑说道:好!咱们倒要分出最后胜负来才罢……可是,话未毕,脸上笑容却突然变得僵硬,那双碰触过棋子的右手,竟倏忽红肿起来,而且迅速向腕肘部位蔓延伸展。

康浩情知中了毒,猛地推盘而起,右掌疾出,连折了右臂时节附近三处穴道,同时将真气惯注右臂,逼阻毒性蔓延。

方涛眯目吃吃而笑,口中说道:康少侠,你果真投子认输,不打算再弃下去了么?这时候,康浩发觉自己半条右臂已经无法举动!齐时以—F全失了知觉,心知毒性甚烈,如果时间稍久,绝难凭藉闭穴截血’’之法阻止毒性蔓延,叵不能及时解毒,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将右臂砍断。

可是,断去一臂之后,非但要成残废,师冤情仇,也将永远没有湔雪报偿的机会了,他不惜一臂,但肩负如此艰巨,却怎能下得这份壮士断腕的决心?沉吟之际,心念电转,只好苦笑了—声,问道:你我无怨无仇,老夫子突然下此毒手,是什么意思?方涛挑眉笑道:怎么?老朽的意思,康少侠还不明白吗?康浩道:在下愚昧得很……方涛忽然哈哈笑道:康少侠真会说笑话,这么简单的事,居然跟老朽装糊涂……也罢,咱们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老朽愿意用一粒解药,交换那件血衣,这交易该很公平吧?康浩微怔道:原来在下的举动,竟没有瞒过老夫子?方涛笑道:这只能说少侠太小觑了老朽的棋力,老朽的棋艺虽劣,思考这样一着棋,还用不了如此长久呢……不过,老朽也承信发觉得晚了一步,几乎中了少侠的算计。

康浩冷冷道:你别得意太早,在下未必会答应你的交换条件。

方涛道:如果少侠是聪明人,还是答应了的好。

康浩道:为什么?在下拼了不要这条右臂,让你也逃不出一剑堡去……方涛得意的耸耸肩头,说道:老朽本来就没有打算离开一剑堡,那离开的人,应该是康少侠。

康浩怒目道:难道你不怕我揭穿你的秘密?方涛晒道:这算得是什么秘密?老实说,关于老朽的身份,除了三数人外,堡中谁不知道?保况那一件染血的破衣,少侠并没有办法证明是老朽之物。

康浩道:至少你背后的剑伤,就可以作为证据。

方涛摇头笑道:那没有用的,因为谁也不会相信少侠的话,就算有人相信,他又怎知老朽是在什么地方负伤的呢?如果老朽反咬一口,少侠更是百口莫辨。

康浩为之语塞,冷哼道: 既如此,你又何必拿解药来交换血衣?方涛道:康少侠,你别想错了。

老朽之所以愿意给你解药,并非畏惧秘密被揭破,而是为了不让你卷入这场纷争漩涡。

康浩不屑的哂道:是吗?这么说来,在下倒应该感谢你了?方涛正色道:老朽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假如你不是‘会主’的徒弟,昨天酒席筵上,早己要了你的性命,若非会主一再大量容忍,你岂能活到今天?康少侠,你自幼受会主养育之恩,却处处跟本会作对,时至如今,犹执迷不悟……康浩沉声喝道:住口!先师是何等身份,岂容鼠辈假冒?康某人只要三寸气在,终要揭破他的假面目,你们等着瞧就是了。

那方涛却不生气,只无限惋惜的摇头叹道:唉!世上尽多痴心的父母,谁见过孝顺的儿孙?少侠固执己见,不纳忠言,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康浩勃然大怒,探手抽出一柄风铃短剑,叱道:姓方的,你敢再提复仇会主是我的师父,就试试……方涛吃吃笑道:好!不提就不提。

现在咱们用不着争辩这件事,只问少侠愿不愿意交换?如果愿意,就请交出血衣,老朽立即奉上解药,少侠不将此事对人谈论,老朽也不提书童被杀的事,咱们各守秘密,就当今天早晨什么都没发生过。

,,康浩截口道:如果我不愿意呢?方涛阴沉一笑,道:那就可惜了,老朽逼不得已,只好宣告全堡,说康少侠意图不轨,被老朽的书童发觉,为了杀人灭口、手臂才不慎遭毒物所伤……康浩一抖风铃短剑,沉声道:我拼了一条右臂不要,且叫你这利口老匹夫拿性命来抵偿。

方涛毫无惧色,缓缓道:不侠这是威胁老朽朽交出解药?康浩道:就算是的怎样?你自信躲得开,我也舍得区区一条右臂。

方涛仰面笑道: 风铃魔剑天下独步,老朽自问很难躲得开……不过少侠这一剑出手,杀的却不止老朽一个人。

康浩心头一震,惊叱道: 老匹夫,你……方涛举手轻拍了两声,叫道: 孩子们,把后院布置的情形告诉康少侠听听,要据实说,不许夸张。

门外立即传来回应之声,说道:上房三位姑娘已经用迷香制住,迄今昏睡未醒,随时可以下手,其余会友奉命包围后花园,也都布置妥当,只等信号就可以发动了。

方涛笑道:千万别鲁莽,康少侠的风铃剑没有出手以前,决不可擅发信号,听清楚了么?门外应道:遵命。

属下正注意着康少侠的举动。

方涛回过来来,向康浩阴恻恻一笑,道:少侠只在书房住了两夜,大约没有留意到房门上有一个暗孔,可要老朽指给少侠瞧瞧吗?康浩不用瞧,己知决非虚假,否则,这老狐狸焉能如此镇静沉着?他暗自叹息一声,恨恨道:好一个老奸巨猾的老匹夫……方涛拱手道:多承谬赞,康少侠艺出名门,剑术高强,老朽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设想,如今再请问一声,少侠可赐允了吗?康浩默然良久,只得快快收了风铃剑,从怀中取出那件染血破衣。

方涛含笑伸手来接,说道:少侠果然是爽快人,看来,咱们这个朋友是交定了。

康浩忽然一缩左手,冷冷道:你先把解药交出来,待度过确是解药,再还你不迟。

方涛笑道:少侠请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点信用,老朽还有的。

说着,探手由袖中掏出一粒蜡封药丸,亲自用半碗清水化开,道:这药只须外敷,不必内服,少侠尽可放心决不会是毒药了。

康浩将右手浸入碗中,只觉那药水触肤清凉,中毒之处顿时恢复了知觉,红肿也随即淡褪……只好长叹一声,把那件辛苦获得的血衣掷了过去。

方涛得意地笑道: 多谢少侠,这棋子上的毒性,用药水一浸便解,少侠还有兴趣下完这一局?康浩冷笑道:这一局算你赢,你最好当心些,别再让我抓到证据。

方涛连声道:是的!是的!老朽承情相让,也愿诚恳的奉劝少侠一句话: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是早早离开的好,再有,为了姑娘们的安全,务希少侠紧记咱们的约定,老朽告退了。

说完,深深一礼,扬长而去。

康浩独坐桌前,怔怔望着那一盘残棋,心里忽然泛起一个疑问——复仇会不借以十年之久,在一剑堡中布置高手,自然是为了对易君侠,如此看来,易君侠的确不是复仇会主了?同时又转念忖道:这老狐狸只求取回证物,并不讳言自己是复仇会的人,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怕老朽宣扬?他仗恃的是什么?竟敢这样明目张胆,不惧反抗?想到这里,不禁惊然而惊,那一盘紊乱的残棋,在他眼中越加紊乱起来……没多久,湘琴和袁氏妹妹都相继起身,一些也不知道自己曾隐人性命危险,堡中上下人等,也与平时一般操作,毫无异样,令人看来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看在眼里,惊在心头,只得极力隐忍,不再提及晨间经过的片语只字。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已经不敢相信堡中任何人,甚至无论自己走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监视着。

口口口口经过一夜患睡,湘琴的体力恢复,午饭后,便兴致勃勃愿陪康浩往全堡游览,但康浩却诿称精神不济,婉转推辞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独自闭门静思,盘算着应该采取的步骤、无奈徘徊半日,苦无善策可循。

这时,他已深深体会到欧阳佩如要他携带湘琴远走高飞的苦心。

但一则因湘琴病体初愈,不宜跋涉奔汉,二则无法撇下袁家姊妹,单独和湘琴了去,三则易君侠尚未返堡,自己要查证的事尚无结果,仓促—走,于心不甘,四则自己和湘琴纵能脱身,留下欧阳佩如和袁家姊妹,实在叫人放心不下,如果带她们同走,又不知道欧阳佩如肯不肯?能否瞒得过方涛?即使全都顺利今后又怎么样呢?难道真像欧阳佩如所说,寻一处幽静隐蔽的地方,苟能度日,置师冤血仇于不顾么?不!不能!大丈夫顶天立地,宁可报恩而死,岂可负义而生?在酬师恩,雪沉冤的大前提下,性命尚且不值一顾,何况儿女私情……可是,一剑堡既已沦人复仇会控制,姑不论易君侠的身份,至少湘琴母女和袁氏姊妹随时都可以可能发生命危险,他又怎能独善其身,袖身旁观,任由她们被人宰割?这些错综复杂的因素,使他困恼躇踌,始终想不出一条万全之策,不知不觉间,窗外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又到了掌灯时分。

康浩企首远望那苍茫暮蔼,喟然叹道:如果黄四叔在这儿就好了,能有个人斟酌商议,何至束手无策!感叹未已,忽闻堡中金钟高鸣。

康浩凝神倾听,只听见前厅人声鼎沸,灯火闪耀,走廊外更有人往来奔走,显得十分忙碌。

他惊忖道:该不会是—剑堡主易君侠突然回来了吧?连忙开门出来,刚到廊下,却与袁珠迎面而相遇。

袁珠喜道:康少侠来到正好……康浩问道:适才听得鸣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袁珠说道:金钟长鸣,是表示有贵宾莅堡,听说,来的是川西太平山庄少庄主,已由方老夫子自去接待了,咱们姊妹,不便出面,少侠快去前厅,听听他的来意。

康浩道:川西太平山庄,也是名列武林‘三庄’之一么?袁珠道:正是。

但太平山庄一向很少和武林同道交往,这次忽然到一剑堡来,必定有什么重大事故。

康浩点点头,见附近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今夜实更,请姑娘在后园门口等我,不见不散。

.袁珠怔了怔,脸上忽然涌起两朵红云,羞怯怯地道:这……只怕不太好……你有什么事吗……康浩低声道:在下有极重要的话,要和姑娘单独一谈,请暂时别让令妹和小五知道。

袁珠低垂粉颈,迟疑着道:不是我不肯,只办为……康少侠,你有什么话,不能现在就说么?康浩焦急地道:如果现在能说,就不用等到夜晚了。

些事关系重大,非三言数语能说明白,姑娘务必请准时前往……话一说完,望见一名侍女远远走来,连忙住口,转身而去。

这一来,倒把个袁珠害得脸儿绊红,心儿狂跳,偷眼望着康浩的背影,说不出是惊?是喜?是羞?是怯?康浩洒步来到前厅,只见厅上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门外高挑四盏红字灯笼,石阶旁排列着八名衣服鲜明的佩剑堡丁,几名侍女,早将茶具预备妥当,在屏风后肃立而侍,偌大厅堂,静得不闻一丝声息。

看这情形,迎宾的仪式竟十分隆重周全。

康浩不便在厅内等候,只默默站立屏风侧,心里想,不知那位太平山庄的少庄主究是何等人物?居然使老狐狸如此巴结恭敬!不片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十余骑骏马,簇拥着四乘轿子,到了厅前。

当先两骑,是方涛和一个瘦老头儿,后面十二骑,则是一个色劲装疾服的跨刀大汉,前胸衣襟上,都绣着斗大一个庞字。

那瘦老头儿穿一件簇新儒服,头戴文士中,颚下蓄着三络山羊胡须,不住价溜目四顾,点头晃脑,若说他是太平山庄的少庄主,年纪和神情都不配,看来也跟方涛一样,是一名管事之类的人物。

果然,两人下了马,未进入正厅,却向左右一分,方涛躬身道:请少庄主人厅奉茶。

怪!堂堂太平山庄的少庄主,竟是坐轿子来的?那瘦老头儿也躬身一礼,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公子爷到啦!请下轿啦!第一乘轿子落了地,轿中却毫无动静,倒是后面三乘较小的轿子,先掀启轿帘,走出来三个人——其中一个面垂黑纱的独臂老妇,拄着一支竹拐,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很轻,眉目也很清秀,各作书憧和丫环打扮。

那丫环和书憧双双走到第一乘轿子前面,探手打起珠帘,同声道:公子下轿!呛!地一声,阶旁八名堡丁同时拔剑出鞘,一齐斜抱长剑,躬身下去——这是武林表示尊敬的捧剑礼。

轿中扬起一阵鹭鹚般的怪笑,接着,人影一现,钻出来一名锦衣文土。

康浩远远望去,几乎忍俊不住——敢情这位身份尊贵,人称逍遥公子的少庄主,容貌实在不令不敢恭维,只见他疏眉细目,面形尖瘦脸上惨白无血色,嘴唇却鲜若涂朱,一袭崭新儒衫,披在他身上,横看竖看,总看不出一点斯文味道。

其人不仅容貌狼琐,年纪也已三旬开外,虽然锦衣华服,倒像是借来的一般,全没有世家子弟气派。

然而,他神情却十分倨傲,跨出轿来,首先抖开手中描金摺扇摇了几摇,脸上似笑非笑,两只乌豆般的眼睛,高高望着天空,却从鼻孔里嗯哼两声,细声细气说道:嗯!不错!嗯!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