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一带多丛山峻岭;苗民聚居之处,复多瘴毒,古称南荒。
有句俗话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便是指的云贵蛮荒。
这话虽嫌过分,但云贵高原地僻民穷,交通险阻,却也是事实。
梵净山,在贵州东北。
黔境地势东倾,梵净山恰在湘、黔交界处;丘陵突出巨峰,所以特别显得险峻。
山麓溪流交错,十分崎岖。
这天,时方过午,是个难得一见的晴天。
山隘乌罗司村里突然来了一人二骑。
所谓司,就是苗民聚居的土司。
不过,乌罗司的苗民业已习于与汉人交往,也就是熟苗——生活语言,多被汉人同化;有些甚至浑身汉装,满口汉语,使人很难分辨。
乌罗司虽以亩人占多,其中也有少数汉人居住经营商业皮货。
村口有一家规模颇大的皮货店兼作酒馆买卖,名叫长升号;老板姓周,是个道地汉人。
那一人两骑从村口才现身,登时引起许多人注意。
一则是因为马上那位少年神采飞扬,相貌不凡;二则是那少年马后还跟着一匹空鞍马,鞍上驮着一个巨大的瓦瓮。
平时乌罗司往来客人不是没有,遇尔也会有年纪轻的商人,远来收购皮货;可谁也没见过像这样英俊洒脱,毫无商贾气的少年客人。
尤其那只瓦瓮更奇怪,说它是空的吧,瓮口封得十分紧密;说它里面盛着东西,马匹又不见过分吃重。
瓮上以黄绫围裹,用绳子牢牢缚在马背上,叫人猜不透瓮里藏着什么东西。
长升号周老板正坐在柜台里拨着算盘珠子,口中念念有词:三还三,三下五除二,四退六进一,五去五进—……念着念着,忽然一个十二、三岁的苗女娃子,赤着脚丫子如飞奔走了进来,挥手叫道:周老板,快来看呀!有个汉家郎进村子里来了。
周老板一心在结算帐目,充耳未闻,仍然一个劲念着:……四下五除三,六上一去五进—……苗女一低头钻进了柜台,扯着他的袖管道:周老板,快些!你看那汉家郎就要到门口啦!周老板心不在焉,袖子一甩,沉声道:去去去!别吵!别吵!汉家郎就汉家郎,有啥好看的……二还二,王退七进一,一下五落四……唉!这死丫头,好好账数都叫你搅乱了……声落一抬头,摹觉眼中一亮,赫!好俊的后生呀!果然在门前下马了。
周老板慌忙推开算盘,迎了出来,笑道:公子爷,稀客!稀客!快请屋里坐。
那少年扬目一扫店堂陈设,微微一笑,点头道:搅扰了。
麻烦关照一下,别让人擅动这只瓦瓮。
周老板哈腰应道:公子放心,这村子里的苗娃子都很规矩,绝没人会乱动你的东西!少年系好马易,含笑而入。
周老板一面吩咐伙计照看马匹,一面瞅着马背上好只巨大瓦瓮,在心里响咕:晤!别看他年轻,可是个行家。
收购皮货,加工之前正该用瓦瓮盛着,才不会变硬缩水。
瓦瓮这么大,装貂皮,怕不要装几百条。
暗地一吐吞头,奶奶的!这可是大主顾上门了,快些侍候吧!周老板生意熟,门槛精;连忙亲自搬莱奉酒,殷勤地摆了一大桌。
然后双手捧杯,笑道:难得在苗娃子堆里遇到乡亲。
公子,我先敬您一杯水酒。
少年倒很随和,笑着道了谢,举杯一饮而尽。
周老板急急又斟了第二杯,自我介绍道:敝姓周,方口周,小名就叫周长升。
在乌罗司住了快十六、七年,专营山区上等皮货。
附近苗娃子都知道长升号最有信用,好货一定送到小店来……少年淡淡哦了一声,漫应道:久仰!一扬头,又干了一杯。
周老板没有喝酒,却咽了一口唾味;等少年干完杯,才一边斟酒,一边笑问道:公子贵姓?少年道:江,长江大河的江。
周老板忙道:真难得!江公子这么年轻,就独自出门,深入蛮荒做生意,的确叫人佩服!少年笑道:周老板弄错了,在下不是生意人。
周老板一愣,摇头笑道:公子别骗我,不做生意,到这种蛮夷之地来做什么?少年笑容忽敛,正色道:我为何要骗人?实在说,在下是从此地路过,顺便打听一处地名。
周老板不禁有些失望,仍然不信地问道:公子想打听什么地名呢?少年沉吟道:不知梵净山中,有没有一处叫做玉皇峰的地方?周老板闻言一惊,失声道:怎么?公子要到玉皇峰去?少年颔首道:正是,周老板若肯赐告途径,临行自当厚谢……周老板没待他把话说完,双手一阵乱摇,满面惊容道:去不得!去不得!千万去不得!少年微怔,道:为什么?周老板道:公子别问为什么,梵净山方圆百里内,任何地方都能去,唯独这玉皇峰绝不能去。
别说公子斯文人,就是苗娃子,也没有敢走近玉皇峰的……少年神情如常,笑着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周老板摇摇头道:我不敢说,就算说了,公子也不会相信。
少年扬眉笑道:何妨说说看?莫非峰上出现猛兽或是住着强盗?周老板叹了一口气,道:猛兽、强盗倒不可怕,那东西比猛兽、强盗更难惹,更不是肉体人身制服得了的。
少年举杯又一饮而干,微笑道:听同老板口气,敢情那地方竟有妖魔鬼怪不成?周老板一击手掌,突然压低了声音,满脸凝重之色说道:一点也不错,正是有鬼……少年仰面大笑,自己又斟了酒,举杯畅饮起来。
周老板正色道:公子不要觉得好笑,这可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少年笑道:谁见过鬼吗?周老板急道:乌罗司的苗娃子就有十余人亲眼看见过……少年唏道:苗民最迷信鬼神,传闻怎能相信?除非周老板也亲自见过。
周老板道:我虽没有目睹,但村中有位汉人,当年曾是武林豪客,回来竟生了一场大病,据他亲口说,峰上的确有鬼,绝非人力所能抵抗。
少年眼中忽现异采,急道:这位武林豪客还在不在村中?周老板道:怎么不在!他也姓周,就住在村尾一栋茅屋里,靠打猎为生;跟我最谈得来,常到店里来沽酒聊天……少年推杯而起,拱手道:能不能领在下去见这位武林前辈?周老板沉吟了一下,道:这没有什么不能够的。
不过,他失意江湖,隐居蛮荒,为人脾气有几分古怪;再说为了打猎生活,经常一去三五日不回,这时候不知在不在家。
公子请宽坐片刻,我叫个人去村尾看看;如果他在家,就请他来店里见面岂不方便?这话有理,少年含笑称谢,重又坐下。
周老板扭头张顾,见刚才报信的那个苗族女孩,还躲在店门口探头偷窥没有离去,连忙招手道:阿莲娜,快来广那名叫阿莲娜的苗族女孩伸伸吞头,载身就跑。
周老板急叫道:鬼丫头,不许跑!过来替我办件事,办好了,我送你一卷红丝线。
阿莲娜已经奔出十余步,闻言顿止,果然扭促着走进店来;眼角偷膘少年书生,脸蛋儿红红的,竟有些娇羞不胜。
她一面低头弄着辫梢,一面怯生生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红丝线哩!办什么事?快说吧广周老板笑道:你去后村茅屋,看看那位胡子伯伯在不在象……话没说完,阿娜竟连连摇头道:不!我不去,我也不要你的红丝线了,再见!辫梢儿一甩,拔步欲走。
但她身子刚载过去,却被那少年伸手拦住,含笑问道:小妹妹,告诉我为什么不肯去呢?阿莲娜呀儒地道:胡子伯伯好凶啊,他会杀人的。
上次铁牛哥在他门口张望了一眼,被他捉住吊在树上,差一点吊死了。
他还说,下次再有谁敢去茅屋偷看,一定要把眼珠子挖下来……周老板哈哈笑道:那是他吓唬你们这些小猢狲的。
胡子伯伯在村中住了几十年,什么时候真杀过人?你大着胆去,先在屋外叫一声,就说是我要你去的。
只别鬼鬼祟祟,他包准不会把你吊在树上就是了。
少年也笑了,从怀里掏出一颗豆粒大小晶莹浑圆的珍珠,塞在阿莲娜手中道:不要怕,快去快回,这颗珠子送给你吧!阿莲娜惊喜地把玩着珍珠,几乎疑心自己耳朵听错了话,愕然问道:这么贵重的珠子,送给我?这是真话?少年颔首而笑,道:你喜欢吗?阿莲娜如在梦中,呐呐道:我……我……周老板是识货的行家,暗估那粒珍珠少说也值百两纹银,少年竟信手赠与一个毫不相识的苗女;这份豪阔,何等惊人!连忙沉声道:丫头,还不快谢谢公子厚赏,这够你们一家躺着吃三年了。
阿莲娜喜极而笑,急道:多谢公子——少年淡然挥手道:快些去吧!假如那位胡子伯伯在家,你就告诉他长升号有人仰慕高名,诚意识荆;周老板请他移驾到店中一叙。
阿莲娜不懂,眨着一双大眼睛,茫然道:什么高名?识什么荆?我没听清楚,公子再说一遍好么?周老板接口笑道:苗娃子不识字,公子跟她说得太斯文,难怪她糊涂了。
转面又对阿莲娜道:你就说我邀他喝酒,顺便介绍一位远来的客人,请他快些来就行了。
阿莲娜这才明白了话意,点点头,飞奔而去,少年微笑道:想不到此地竞隐居着武林高人。
不知这位周前辈当年名号为何?怎会失意江湖,退隐蛮荒?周老板摇头叹道:他是个怪人,来到南荒已有三十多年了。
大家只知道他姓周名刚,有一身惊人武功,谁也不清楚他的从前名号;连我跟他交往最多,每次提到当年往事,他总是一笑缄口,不肯多谈。
少年诧道:那么,怎知他是失意江湖才到南荒的呢?周老板道:是他自己说的。
少年更诧道:他不是不肯谈起往事吗?怎会——周老板笑了笑,道:他初来乌罗司定居的时候,大家本不知他会武技。
村里许多年轻力壮的苗娃子,见他年逾半百,又瞎了一只左眼;但每次入山狩猪,却数他收获最多。
苗民因忌生妒。
有一次,邀集了三十多名壮汉,存心启衅斗殴,要想摆布他一番。
谁知一交手,意被他赤手空拳把三十多名蛮子撞了个鼻青脸肿,大败亏输。
苗蛮子不服气,第二次趁他喝得半醉,纠众百余人,执刀抡叉寻他报复,又被他举手投足打得落花流水。
当时他仗着酒兴,冷笑道:‘当年周某满手血腥,宰过的武林高人,何止干百!如今失意归隐,不想再杀人。
你们要是活得嫌腻,只管再多邀些帮手来,看姓周的能不能活劈了你们。
’自此以后,苗蛮子再也不敢跟他动武。
大家才知道他有一身功夫,是个失意江湖退隐蛮荒的武林豪客。
少年听了,惊诧不已,又问道:他定居此地已有多久了?周老板道:‘大约快四十年了。
少年骇然道:他年逾半百始来蛮荒,隐居四十年,岂不是九十多岁……话犹未毕,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接道:不错,老夫今年已经虚度九十五岁了。
少年霍地旋身,心头暗吃一惊。
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个身不满五尺的粗矮老人,须发如银,独眼狮鼻;穿一件灰色短衫,腰系虎皮;两腮蓬须,几乎掩去大半张脸,生得十分威猛凶恶性。
周老板连忙含笑起迎,道:大伯,多日未见,难得你在家。
快请里面坐,让我替您引介这位江公子。
那矮老人左目已瞎,一只右眼却透射着森森寒光。
冷眼向少年打量了一遍,默然举步跨进店来。
少年含笑拱手道:正谈起周老前辈,仰慕方殷,不想老前辈就到了……矮老人冷冷道:老夫周刚,敢问小哥儿贵姓?少年道:在下江涛,老有辈请坐。
周刚也不客气,大刺刺坐了上首。
探手抄起酒壶,一仰脖子喝了个涓滴无存;横袖抹抹嘴唇,独眼一翻,道:江哥儿从何处来?相邀老夫,有何贵事??江涛含笑道:在下刚从庐山到此,听这位周老板说起,才知老前辈隐迹此间。
承周老板允予引介,有一件小事就教于老前辈。
周刚道:就教不敢当,老夫是个粗人,有话尽可直说,用不着虚套。
微微一顿,转顾周老板又道:你不是说请我喝酒吗?就这一小壶?周老板连忙陪笑道:真该死!只顾讲话,竟忘了取酒。
二位稍候,我这就去窖里搬酒来。
今日难得贵客莅店,少不得请您老人家喝个痛快。
周刚挥手道:快去!快去!及待周老板带着一名店伙匆匆离去,周刚忽然扭过头来,独眼中神光暴展,凝住江涛,沉声道:江哥儿,老夫看你一身内功颇具根基,想必不是无因而来吗?江涛微微一怔,笑道:老前辈好眼力!实不相瞒,在下虽曾从师修习过几年内功,自问甚是浅薄。
此次途经乌罗司,只是路过罢了。
周则目光炯炯道:你孤身跋涉千里,远来蛮荒,岂能毫无目的?江涛道:在下是受人嘱托,欲往梵净山玉皇峰办一件事周刚神情一震,接口道:你要去玉皇峰办什么事?江涛沉吟了一下,笑道:是一件私事,未便说明,尚请老前辈见谅。
谁知周刚却冷哼一声,颇有不豫之色,道:江哥儿,人不亲土亲。
既为武林一脉,彼此又都是汉人,老夫要奉劝你一句:最好立即回头,那梵净山玉皇峰岂是你去得的?江涛并未感觉地语气异常,笑道:周老板也是这样劝阻在下。
听说那玉皇峰上竟有鬼怪妖物出现,老前辈曾亲眼目睹。
不知这话是真的么?周刚嘿嘿一笑,道:半点也不假!正说着,周老板已取来整坛麦酒,开坛飨客。
那周刚用大腕连尽三碗,脸色才渐渐转趋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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