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敞厅屏风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姚师傅领着一位斑发老人匆匆返回。
少年一望那斑发老人,险些吓了一跳。
敢情那老人竟长得奇丑无比!残眉断鼻、兔唇猴腮、颚骨高耸、耳轮招风;两只眼睛一大一小,瞳仁斗挤在一起;瘦削无肉的脸颊上,斑斑点点尽是麻坑。
总之,那老人五官面貌无一不丑,而且丑得令人心悸。
但却有一点奇怪,两只大小不一的斗鸡眼中,竟满蕴着湛湛神光;纶巾博带,一袭古铜色儒衫,更隐含着慑人风仪。
举止一派潇洒,跟丑陋的面貌,简直无法相配。
姚师傅抢前一步,含笑引介道:公子,这位就是敝店店东,白老员外。
少年哦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白老员外!在下琐务登门,有扰清静,老员外多赐有谅。
那奇丑老人哈哈笑道:老朽白吟风,浊世鄙俗之人,营营绳利之辈。
公子这话,不嫌太过分客气了吗?彼此寒暄几句,宾主归座,那少年却暗暗皱了一下眉头。
因为白吟风眼神奕奕,谈吐脱俗,分明不是普通商贾一流人物;而姚师傅自从请出主人,一直显得过分恭敬,侍立身后,连坐也不敢坐下。
这情形,也不太合东家戌师席的礼数了。
白吟风从袖中取出那束纸卷,丑脸上笑意渐敛,十分诚挚地说道:敝店是生意商家,公子乃是主顾;论理说,生意上门,老朽奉迎唯恐不及,实不该多作赘语。
但是,适才拜读了公子这本原稿,却有几句不情之言,想跟公子竭诚谈一谈。
悖理之处,公子幸勿见罪。
少年淡淡一笑,道:愿闻老员外高见。
白吟风正色道:这本书中,注名‘江涛译录’和‘银须鳌焦天祥斥资付梓’等语;请问这两人跟公子是什么关系?少年毫未思索,爽然道:那银须鳌焦天祥,乃是出资印书的人;至于江涛,正是区区在下。
白吟风和姚师傅听了这话,都不约而同震憾了一下。
白吟风兔唇微掀,笑了笑,道:此书既由江公子亲笔译录,想来是知道它的内容和重要了!江涛点点头,道:不错,这是一本武林人物视如瑰宝的旷世秘籍。
白吟风目射异采,紧接着问道:那么,江公子竟将一本旷世奇书刻版付梓,而且印成千册之多,目的何在呢?江涛凝容道:在下准备将它公诸天下。
白吟风骇然道:这……岂不是太出常情了么?江涛缓缓道:的确出乎常情,但在下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白吟风注目道:老朽是否有幸一闻内情?江涛微笑道:老员外一眼就认出此书性质,自非常人。
奇书入手,并未存贪婪之念,更足见志节高超,胸无俗物。
如能赐告来历,在下也愿掬诚奉闻。
白吟风笑道:实不相瞒,老朽昔年确是武林中人;不过,已久睽别江湖,退隐从商,以度余年。
江公子大可不必猜疑。
江涛目光转往姚师傅道:这一位——白吟风道:他叫姚健星,昔号‘铁臂仙猿’,跟随老朽已经三十多年,公子更无须顾忌。
江涛见那姚健星身材瘦削,两臂过膝,果然有几分像猿猴。
确信不假,这才将自己的师承来历和受聘进入天湖总教,译述擎天七式,以及被碧目仙翁颜光甫骗去剑谱,黑白两道追缠截夺等等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白吟风和姚健星一直凝神倾听着。
当江涛提及碧目仙翁颜光甫的时候,白吟风只微笑颔首;那铁臂仙猿姚健星却哼了一声,脸上颇有鄙夷之色。
江涛述毕,白吟风竟瞑目陷入沉思,久久才道:公子就是为了烦于纠缠,一气之下,便欲将一本绝世剑谱刻印成书,公诸天下广江涛正色道:不!晚辈是为了误失奇书,追悔无及,才想到这条釜底抽薪的方法。
‘擎天七式’虽然珍贵,如所授非人,势将为武林带来血腥大祸。
既然错已铸成,无法弥补,只有让奇技普传天下,人人都熟练‘擎天七式’,颜光甫和天心教就无所仗持了。
晚辈也知奇学难求,此举似嫌鲁莽;无奈情势所迫,舍此而外,别无善策。
白吟风不禁耸然动容,赞叹道:公子磊落胸襟,智慧如海!唯大智大勇之人,才能行惊天动地伟业。
老朽何幸,竟得结识公子!回头将纸卷交给铁臂仙猿姚健星,肃容道:立照江公子的吩咐,谨慎督印,不可误时。
姚健星双手接过,恭身告退。
白吟风又道:叫厨下准备酒菜,老朽陪江公子作尽夜之饮,坐候成书。
江涛长辑而谢。
想不到白吟风貌虽丑陋,却有一颗美而热诚的心,不由大为感动。
移时,四句青衣小环各捧菜肴送来敞厅,传箸安席;江涛也不推辞,欣然入席。
酒过三巡,白吟风叹道:老朽久已不问江湖中事,对天心教所知极少。
但碧目仙翁颜光甫名列十三奇,却是久闻其人奸诈狡猾,心机深沉。
他若知道公子将‘擎天七式’刻印成书公诸天下,必然会恼羞成怒;倘偌相遇,公子不可不防!江涛道:晚辈倒不怕他加害,只怕他太早练成‘擎天七式’,武林同道措手不及,被他所乘。
白吟风道:这一点不必担心。
他虽骗去剑谱,未必真能渗透其中奥秘;就算渗透,也不一定能够发挥‘擎天七式’全部威力。
江涛诧道:为什么?白吟风笑道:公子身为冰山落拓生传人,难道不知当年巫山神女峰那场盛会?江涛道:晚辈学艺的时候,并不知道家师名讳身份。
白吟风道:这就难怪了。
说起来,十三奇成名虽早,对武林的影响却不甚大。
几位正直之士,大都孤芳自赏,只知独善其身,不肯仗剑江湖,作‘入世’的牺牲。
有的则独霸一方,好勇斗狠,杀孽重重!论功业,竟不如三十年前的‘神剑双英’受人推崇。
江涛诧问道:神剑双英又是何许人?白吟风仰头干了一杯酒,缓缓道:双英是两位结义青年剑客,年轻英俊,剑术卓绝;天生侠肝义胆,联袂行道江湖,仗剑锄恶!三十年前崛起武林。
不过短短十年,侠名远播,几乎凌驾十三奇之上。
好事之徒编了两句歌词,谓‘锤不如针奇不如英’。
这消息传到雷神董千里耳中,董老儿性最暴躁,大感不服;于是发出‘天雷帖’,邀约十三奇聚会巫山神女峰,定期跟双英兄弟较技争名……江涛听得神往,急问道:后来呢?白吟风道:会期那一天,除了‘释’、‘闺’二位没有与会,其余十一人都应邀赶到。
神剑双英虽然也如期到了神女峰,可是人家说得很漂亮:‘十三奇盛会久所倾慕,极愿诚意结交,自居后辈。
但愿为武林造福,不欲作虚名之争。
’……江涛脱口道:好风度,这才不愧正道奇侠口吻,董千里应该羞惭罢手了?白吟风笑了笑,道:董老儿性如烈火,那里肯听!加上血魔岑泰和双妖、三鬼极力怂恿,定要逼人动手。
后来,令师落拓书生韩文湘也看不过意了,劝阻几句,竟当场跟血魔岑泰翻脸。
血魔岑泰施展阎罗七针,末能伤到令师,反被令师赏了他一记‘赤阳指’……江涛突然岔口道:‘阎罗七针’是不是七支很细很长的毒针,针上闪射着蓝汪汪的光芒?白吟风一怔,道:不错,那是血魔岑泰自命不凡的绝技,公子看见过?江涛记起师父在书斋门楣上发现‘阎罗七针’,匆匆留书而去的情景;心里一阵惊悸,摇摇头道:不!我只是猜想罢了……老前辈请继续说下去吧!白吟风神色微动,深深注视江涛一眼;也没有再问,接下去道:双英兄弟见令师为了较技的事,指伤血魔岑泰;感奋之下,挺身应战。
不想双英剑术果然神妙难测,一连两阵,‘双妖’、‘三鬼’相继落败;碧目仙翁颜光甫接第三场,也在二百招以后知难而退。
雷神董千里这才知道人家并非徒得虚名,但睑下挂不住,仍然硬着头皮出手。
那一战,的确可说得上是世间罕见……。
·江涛急问道:结果如何?白吟风笑道:总算董老儿侥幸,激战逾五百招,发出掏箱底的功夫‘霹雳神拳’,全身而退;低头一看,双袖已被人家剑尖点破了五个小洞。
江涛骇然道:那神剑汉英武功竟如此高强?白吟风道:双英武功虽然不俗,但如单打独斗,未必能胜得了‘雷神’;可是,他们的剑术十分诡异,双剑合壁,威力无穷。
董千里以一敌二,落败也不算丢脸。
江涛道:假如换了家师或千面神丐朱老前辈,能不能战胜双英呢?白吟风道:千面神丐朱烈的武功,跟雷神董千里约在伯仲之间,至于令师——江涛忙问:怎样?白吟风肃然道:令师的‘赤阳指’无坚不摧,或能在千把以上拚个两败俱伤。
江涛心头一震,道:双英用的什么剑术,竟这般了得?白吟风笑道:擎天七式!江涛哦地一声轻呼,恍然道:‘难怪书中曾提到过,假如不是天赋绝顶聪明的人,不可单独习练七式剑招;必须二人分练配合,才能发挥全部威力……语声一顿,又问道:神剑双英叫什么名字?白吟风缓缓道:义兄姓穆名字凡,义弟则是红石堡堡主罗玉磷。
江涛沉吟片刻,道:怎么现在武林中没有再听到双英的名字呢?白吟风轻叹道:可惜这一双青年英侠,仅如昙花一现,慧星曳空。
就在巫山神女峰之会不久,双英竟同归殒灭!江涛关切地问道:为什么原因呢?白吟风摇摇头,黯然道:详情谁也不知道。
只听说红石堡堡主罗玉磷暴卒,穆字凡也从此失踪,将近二十年没有再出现江湖。
穆、罗两家可谓家破人亡,一蹶不振。
江涛奋然道:其中一定有缘故厂白吟风长叹道:自然有缘故。
不幸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失踪,一个暴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致真正缘故就无从得知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凄怆,显得异常沉痛;似对那一双少年英侠的遭遇,有着无限悲伤和惋惜。
江涛忽然心中一动,急道:老前辈知不知道武林中有一位名叫‘孝先’的人?孝先?白吟风好像被这两个字重重刺了一下,惊问道:你从何处听来这名字?声音不禁微微颤抖。
江涛道:晚辈在天心教时,曾看见那部梵文秘册封页上有‘孝先手录擎天七式’字样;后来又在地牢中遇见一位被天心教囚禁了十多年的老人。
据晚辈猜测,那人很可能就是抄录‘擎天七式’秘册的‘孝先’前辈……白吟风不待他话完,突然一把抓住江涛的手臂,沉声问道:你根据什么猜测的!江涛道:因为天心教主特地安排晚辈进入地牢,希望晚辈由那位老人口中探询关于‘擎天七式’秘册中难解部分;而且,那位老人对梵文十分精通,对‘擎天七式’剑谱也非常熟悉。
白吟风神色愈发沉重,紧接着又问道:那老人多大年纪?面貌如何?江涛想了一下,道:年纪大约在五旬以上,至于面貌,很难描述。
因为他已被囚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十多年,须发蓬松,容貌枯槁,瘦得就像一把枯柴。
但是,他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目光颇具威仪。
白吟风脸色连变,缓缓放手,口里呢哺道:这就奇怪了,难道他并没有死?接着又自顾摇头道: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江涛迷惘地问道:老前辈知道那牢中老人是谁吗?白吟风肃然道:假如你所见属实,那人很可能就是神剑双英之一,红石堡堡主罗玉麟。
江涛大吃一惊,失声道:老前辈不是说红石堡堡主已经……白吟风道:但孝先二字,却是罗玉麟的别号,而且他的确抄录过擎天七式。
正说到这里,店房突然传来一片喧哗和急剧的打门声。
移时,那名守店的小学徒气急败坏奔进来,叫道:老爷子,外面来了许多客人,要买字画。
白吟风不悦道:你不会说本店今天休业,请他们明天再来?小学徒道:已经说过了,可是那些人不理,一个个都像凶神一样,定要进来。
白吟风微微一怔,便命待女将铁臂仙猿姚健星找了来,吩咐道:你去看看是什么客人如此蛮横?姚健星去不多时,就听见前面一连传来几声暴叱和闷哼,喧哗之音顿止。
江涛脸色微变,一按桌面,便想挺身而起。
白吟风却摇手笑道:别理会,咱们只管喝酒。
几个跳梁小丑,有姚师傅去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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