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刘若兰目睹著泰山种种,复因铁头书生与海岛圣尼立在身伴,更是感叹丛生,这时那武林恩怨,以及个人情、爱、恨一股脑儿摆在前面,就是有万般定力,恐怕也要遭受不起,何况一个少女,怎不令她泪珠滚滚,芳心欲碎呢?真是满腔心腹事,皆在那轻微叹息中,欲哭无泪,欲语还停。
海岛圣尼深知若兰宅心仁厚,本质纯良,正欲出言相劝,不料绝顶竟传来阵阵惨叫之声,若兰登时花容失色。
也就如脱弦急弩一般,纵身飞去,铁头书生见圣尼竟未加阻止,才出言呼唤,并施展移形换位功夫追去。
海岛圣尼这时也感叹不已,见两人都向著绝顶纵去,心说:我本欲成全你们两人,如果竟因红魔事败,兰儿不顾他去,倒令我为难了,说不得还得我来辛苦一趟……身形也就随著这心念一转之间,腾空飞起。
虽然她起身在后,但任两人多快,也脱不去她视线范围,三人恰如三缕轻烟般,真是飘风不足以逾其狂,飞鸟不足以逾其疾。
这时蓝天已渐渐泛出鱼肚色来,南天门虽仍是火光触天,但那里已是一片寂静,仅祖师殿还乱成一片,满山都是血迹斑斑。
三人赶到时,不禁都楞住了。
但见梦云师太满身血迹,左手持著拂尘,右手挥动著宝剑,完全拚了命上去了,虽然金兰十义门人甚多,但二三代高手,那当得起她这般冲、点、刺、砍,两手并用,快逾电光石火,故宝剑起处,寒光耀目,血膏横飞,惨呼之声,此起彼落。
华山老人仍是面团团,笑呵呵,连骂带损……,淮南子与红衣老怪动上手,任由红衣老怪挥动玉禅杖,他凭著一双肉掌,直劈得老怪哇哇怪叫,且已身受重伤。
他那游身循环掌,封闭腾挪,虚飘飘,有如落叶纷飞。
黄衫老怪见红衣老怪不敌,也顾不得住持颜面,出手就是寒爪冰功。
恁地作怪,这种功夫在淮南子跟前,竟如没事一般。
红衣老魔在黄衫老怪未插手时,倒也能挥杖自如,这么一来,反不临帮助黄衫老怪双取淮南子。
终因顾虑寒毒损伤自己功力,退而用劈空掌进攻。
三人这一较上掌力,显然强弱之势立辨,红衣老魔伸掌劈出,都是自己数十年精研之降魔掌法,不仅碎石乱舞,十丈外树叶也被震落,挟风雷之声,有如山崩地裂,好不怕人,但一经接触淮南子宽大袖袍,就如击上钢墙一般,震得几个跄踉,退后三四步。
如接触淮南子掌力,则软绵绵地,且被一股热风带动,自己必前进四五步,才能稳住势子。
当下不禁大惊失色,这个牛鼻子那来恁般怪武功,且更不信自己就如此不济,再看黄衫老怪,也已面色铁青,发掌亦不若当初俐落。
两人心中都是一般盘算,但却两般功力,终于无法联手。
淮南子好似透视二人心意,暗道:我就让你们自己吃点苦头罢。
错眼间,也不知他使用何种身法,即立在两人足以联手相攻的有利位置。
两魔心中不觉一喜,也在暗中骂道:好牛鼻子,我看你威风到几时。
黄衫老怪右手向红魔一晃间,更趋身迫近淮南子三尺,寒爪冰功,凌厉无俦般拍出。
但觉一股冰寒,有如数百道钢针,有如狂风暴雨一般掩至。
红魔也运足了十成功力,降魔掌按天地人连出三招,真是每掌有每掌奥秘,每掌有每掌毒招,掌风起处,有如奔雷迅电。
淮南子微笑中,两眼神光暴射,双袖抖起,轻飘飘,一声暴喝,两人都跌在一丈开外,红魔两腿显然废去,黄衫老怪右臂已折断。
但见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呼。
原来淮南子察知两人欲联手进攻,才故意让两魔占得有利位置,果然两魔交换一个眼色后,同时发掌。
淮南子存心要毁掉两魔,故两袖飘起,使出本身驭气术,将红魔功力吸出,再引用黄魔掌力向他下盘劈到。
待两人发觉,已是迟了一步,红魔不仅真气引动,又因全力发掌,故身不由己地进出五六步。
尚未站稳,淮南子所引黄魔寒爪冰功,即已袭到,快逾电光石火。
红魔此时正如强弩之末,心浮气动,这般一击,那有不摧枯拉朽之理,登时被劈出一丈余。
两腿同时粉碎,所幸老魔功力深厚,受伤之余,仍能气纳丹田,抵御寒毒,故可保得性命。
淮南子引用黄魔寒爪冰功之后,乘其功力分散,门户洞门之际,左掌快速无俦般劈到。
表面只见他左袖舞起,也未带出强大劲风,但待黄魔知警时,罡风砭肤生寒,已劈在右肩之上。
登时半边身体一麻,人也随著那一劈之势,后退七八步,终于跌倒在地,一条右臂也就报废。
那边南阳羽士已将无影女魔戏耍得团团乱转,面孔铁青,因为他尚不知女魔恶迹,故未下得毒手。
这时见淮南子竟一招而破两个恶魔,心中一喜,金箫出手较重,蓦听得琅□一声,无影女魔宝剑竟被击落,腿上也似被金箫点到。
但见她踉跄跄,一跃丈余,跌坐在地,随又吐气开声,一掌劈来,但并未进逼,反竟一跃而起,就向山下退去,转眼即没入林中。
南阳羽士自击落女魔宝剑,点中膝头后,并未进击。
无影女魔惟求自保,乃纵身跃退,虽跌坐在地,但仍能狠命劈出一掌,待南阳羽士接过这掌,她则退身林中,逃命去了。
南阳羽士见女魔逃走,并不在意,转脸向淮南子笑道:老道哥哥,今晚我可开了眼界,你一招破两魔,将成为武林千古奇闻……两老只顾说话,蓦地白影一晃,一个少女扑到红魔老怪身边。
叫了一声师父,就泪如雨落。
跟著海岛圣尼和铁头书生同时纵入。
淮南子尚未引见南阳羽士,见海岛圣尼面孔严肃,爱徒微现紧张,那个姑娘是友是敌,大费猜疑。
这时红衣老怪正在运气逼退自己寒毒,虽知两腿已毁,但恶魔并未死心,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不能报得仇来。
陡闻一股幽香,犹以为在梦中,复听得一声师父的叫声,才微睁双目,见是自己爱徒若兰归来。
这在平时,不知自己如何故作惊喜,但老魔已闻报爱徒背叛自己,虽然她未出手,但山中秘密,可能都由她泄漏。
登时双眼圆睁,气得牙齿吱吱作响,顿起杀心。
若兰尚以为师父痛楚难受,正欲替他查看。
不料老魔一掌拍出,正好击在若兰乳根穴上,登时两眼一黑,樱唇微张,吐出一口血来,人即如断线风筝,随著掌风飘起。
原来若兰蹲在红衣老怪身边,她本天真无邪,虽然听说老怪种种恶迹,总念念不忘其教养之恩。
故在老魔受伤时,不顾危险,扑奔老魔身边,她既无恶意,当然不会想到师父会对她下此毒手,一如小女儿态,依依父母膝前般。
故老魔这一掌,虽在伤中,仍有五七成功力。
若兰在骤不及防下,当然不能抵挡,身被掌风震起,约有丈来高。
铁头书生相隔较近,救人要紧,也就不顾嫌疑,双手将若兰娇躯接住,平放在地。
否则若兰跌下,也必身骨折断。
海岛圣尼眼含泪珠,探手入怀,取出一颗玉莲子,塞入若兰口中,这时她已闭气,呼吸亦将停止。
海岛圣尼复将自己真气,对著若兰口中吹出,使玉莲子能迅速纳入腹中,并代为推拿……这时淮南子面露凝霜,一言未发,但十分不屑地,向红衣老怪投一瞥。
南阳羽士一向狂放不羁,在这沉闷气氛,那里受得了,早就破著嗓子叫道:老道哥哥,这就是你所说的海岛圣尼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淮南子露出一种无可言喻的苦笑,仍是未曾作答。
华山老人这时也将群魔击退,一跃而前,不禁大惊失色。
只有梦云师太却依然未觉,不停地挥动宝剑与拂尘,自己满身都是血迹,看得淮南子等三人,直皱眉头。
经过海岛圣尼运用本身真气,助长若兰行功,又不断地推拿,约有一盏茶工夫,才悠悠醒转。
顾不得人多,微睁星目,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是伤心,是悔恨,也是身世满怀。
海岛圣尼抚著她的娇躯,一语不发,她也是想到这善良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厄运。
铁头书生生兀立一旁,如痴如呆。
见若兰哭出声来,终于放下一颗悬在半空的心事,这时才缓步过来向淮南子行礼,又拜见南阳羽士。
南阳羽士一见这个少年俊彦,直乐在心中,笑在脸上。
他与华山老人,都是这般面团团,容光焕发,未开口先是一阵呵呵,好似成为两人标帜。
南阳羽士不过自铁头书生神光内蕴,步履安闲,在这拚命当儿,仍是恁地沉著中看来这朵武林奇葩,定已成就非常,否则不会若此。
华山老人心中则是更兴奋,他庆幸未丧失这朵武林奇葩,但他却不知道海岛圣尼用般若禅功,暗中助长铁头书生功力,不然在新伤初愈,怎有恁般定力。
惟海岛圣尼潜修般若禅功,已在半个甲子以上,也是铁头书生造化,故能得圣尼真力相授。
淮南子一双神目,望著铁头书生,他对这个爱徒知之最深,半年来,耳听目睹,却未辜负自己十余年心血。
但奇怪数日来,其神态步履中竟有显著变化,内蕴神光亦完全内敛,外面那看得出似有精湛武功之人。
完全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弱书生,这意态安祥,就是自己定力尚未能若此,心说:难得你这般努力,果不负我所望。
仔细一想,又深觉怀疑,莫非此子另有……。
铁头书生若在平时,早已发觉师父两眼神光特异,但他此时甚是浑然不觉,倒不是铁头书生恃才傲物,在此时此地,还以为师父对海岛圣尼师徒,心有所感。
当下听得淮南子大喝一声,道:威信,你做的好事。
声吐,右手起处,狠狠地打在铁头书生面上。
恁地作怪,铁头书生不仅未曾趋避,因为他对师最为虔敬,听淮南子说他做得好事,正不知自己何事做错,故忙躬身候教,口中忙道:弟子奉命行道江湖,从未做过错事,尚请师父明示。
淮南子冷哼了一声,退后两步,更怒目地望著铁头书生,见他一脸惶急之色,躬身垂手而立,也是楞住了。
原来淮南子出手一掌,虽极有分寸,但不仅未曾打著,更猛觉几缕成丝热气,有如金针般,向手心刺到。
淮南子才陡然收掌后退,见铁头书生垂首侍立,华山老人和南阳羽士兀立当地,连笑也笑不起来,只有海岛圣尼,还在与若兰疗伤。
不要说这种武功,在场诸人,无一人有此功力,就是淮南子自己若心随意动,吹气行功亦无恁般修养。
这个武林天下奇人,能不惊异万丈。
这时海岛圣尼见若兰脸色好转,才回过头来,也不觉陡然变色。
她也不知铁头书生做错了什么,故惹得淮南子恁般生气,因为这是他们的私事,别人不好插嘴。
唯一可以说话,而且不隐瞒的梦云师太,还在追赶著贼众,她甚至对一个带伤断腿的小沙陀,也不放过,尤其还发出听不清的呓语。
再就是华山老人,他同淮南子为忘年之交,又亲自见铁头书生力敌红魔,虽误伤在黄怪寒爪冰功之下,但仍救过自己于危难中。
见淮南子不问情由,加以责难,殊为不忍。
他那面团团,笑呵呵,想说话,就必先是一阵呵呵之笑,老道哥哥!你是怎么啦,真是有了个好徒弟,就在我们面前充威风。
又向著铁头书生说道:哥儿,别理他,有事找我老头子。
包给他好看。
说时用手去拉。
他虽然没有用上全力,这一拉不要紧,直将一个华山老人,惊叫出来。
原来被华山老人拉著的那条臂,经他用力一带,初时像握著一条铁柱般,当他著力想拉开时,恁地作怪,那条臂,甚至全身都变得软绵绵地,华山老人所使出力道,竟都用不上去,铁头书生则躬身侍立如故。
华山老人本来面团团,笑呵呵,这时脸上已成猪肝色,心说:这娃儿有点邪门,怪不得老道哥哥生气。
众人见华山老人恁般态度,眼睛都集中在铁头书生身上,甚至海岛圣尼也带著惊异的神色。
然而这一切,在铁头书生都未曾察觉。
淮南子素知铁头书生诚笃忠厚,看他目前这惶急态度,谅他不致有越轨行动,因为十余年相处,岂能转眼会变,可能他得遇古今未有之奇缘。
否则他神光内蕴,在他平时注意时,仔细看去,尚能隐约可辨,今竟一敛无遗,岂非怪事,但当著如许众人,也不便细问,倒不如慢慢追查。
目前群魔多已散去,老金兰也伤亡殆尽,红魔已成残废,黄衫老怪的寒爪冰功右臂亦毁。
无影女魔铩羽而去,自当会再兴风作浪,泰山这中原净土得以暂时清静,更应迅速恢复本来面目。
但终不明白梦云师太何以一改常态。
蓦地,淮南子惊问道:你们看见梦云师太的徒儿,若梅姑娘么?他这一问,华山老人连连在那光头上拍了两掌:哎哟!我真该死,为什么连梅姑娘没有来,我们都未注意呢?淮南子头脑何等锐敏,见梦云师太恁般失态,又不断地发著呓语,当时一个恶兆猛袭心头,不禁微一战颤,登时面孔变色,心说:我们虽然扫清魔穴,但魔多逃走,万一若梅竟遭不幸,那真得不偿失,这才无法对梦云师太交代。
故怔怔地,兀立当地。
蓦地,身形飘起,投向那古柏之间,众人还不知有警,待回头一望,都大惊失色。
原来梦云师太在过度悲愤之余,用力过度,尚有未曾脱身,或尚欲将红魔救出的贼人,还隐于林间,梦云师太在声嘶力竭之后,猛向那古柏之后袭去。
不料剑落人至,林中同时跃出三四条大汉,两个虬筋粟肉,一色蓝短上装,这是少十义中主要人物。
梦云师太平时,一对一相搏,尚可游刃有余,若四人联手进攻,则万非其敌手,且正当力脱之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淮南子凌空而下,两掌在空中驭气发掌,不仅将四人兵器荡开,更用掌风激起一个大漩涡,四人跟著掌风旋转一圈。
他也就乘此时,破风而入,扣住梦云师太右手脉门,并伸手点她睡穴。
跟著猛地一声大吼,山崩地裂般,荡起一片回音,他却蓦地旋身,如惊涛骇浪冲出古柏之间。
四人都如受了闷雷一般,窒息得肺腑要裂开,但都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脑袋,对这条命,暗中都说:祖宗保佑!淮南子救出梦云师太,见她面色铁青,好似虚脱般。
他们都是经验阅历极高之人,但面对这伤心过度,拼命耗力的女中俊彦,敬佩中带著婉惜,都不敢冒然施救。
海岛圣尼忙将若兰放在地上,笑对华山老人道:老人,劳你驾,我这徒儿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行动,请你代替我一回,那面让我来罢,其实他们武林中人,那里要避这些嫌疑。
华山老人又咧开嘴,笑呵呵道:圣尼!只管请便,这事交给我,准没错,我老不死别的不成,打个杂儿,还派得上用场。
说罢又是呵呵之笑,如连珠炮一般。
海岛圣尼深施一礼答道:老人,太言重了,你只助她活血运行就行,千万用不著耗费真力,否则一旦有警,那时更将费事。
海岛圣尼边说边走到淮南子身边,先探手入怀,取出一颗玉莲子塞入梦云师太口中。
淮南子也在一旁代她拂开梦云师太睡穴。
他这种拂穴打穴手法,本是他成名武林后,几十年中所独创,海岛圣尼虽精修禅功,亦深赞淮南子武功之成就,内心发出无比敬佩。
梦云师太顿觉一股清香,直入喉中,并受一种狂热巨流,随著唾沫下降,直入丹田,跟著腹中一阵响声,人又昏了过去。
海岛圣尼满面凝霜,右手平贴在梦云师太丹田之上,运用本身真力,助长她本身血液循环。
周而复始,约有半盏热茶工夫,梦云师太长吁了一口气,猛地坐起。
海岛圣尼也收掌起立,抬手擦去额上汗珠,想是又耗去不少真力,她本来不问武林中事已三四十年,只因为著若兰,才始再离仙岛。
在几个时辰之内,竟耳闻目睹地见著这么多怪事,尤其自己的爱徒,竟伤在她心目中的亦师亦父手中,这时愤怒,悔恨交裂。
使她不仅感到贼心不仁,且对这至友遗孤,更有进一步关心,否则她那血海深仇,终将沦于湖底。
她一面想,两眼顿时又落在铁头书生身上,见他惊惶未改,躬身侍立如故,知他是在淮南子严格教养下所致,嘉许中又甚不忍。
转头向淮南子笑道:令徒月来,据贫尼所察,毫无过犯,但不知道长系何所指,而加责罚,能否看贫尼薄面……淮南子闻言面色一整,右手高举:圣尼,说那话来,我也知道他平素守礼刚正,不会有越轨行动,不过我看他武功上似有奇遇,故尔查问一声。
海岛圣尼闻言也是一惊,皆因这武林之中最重师道,若背师别投形同叛逆,这怎么也不可姑息,故半天也出声不得。
淮南子那朗朗之声,又再响起:本来嘛,以他玄关之窍业已由我本身真力打开,若假以时日,能修为今日之境,非不可为,只是决没有在三数月间,这是……淮南子的话尚未说完,海岛圣尼不禁哦了一声,登时脸上神光毕露,向众人扫了一眼,才徐徐言道:道兄,这是贤契造化,实非人力可能为之者,你我半生修为,还不是想未脱离这张臭皮囊之先,能有所成就。
虽然你我早将争强斗狠之念泯灭,但总想在这方面有一技半招,超出武林之上,固然没有明目张胆地寻求,内心何尝不作如是想……。
众人听她不言正事,遑论修为之道,正甚不解,但都露著惊异的神色。
又听她缓缓说道:你们道家之练丹,与武家内功之练气,其理皆同,乃守中抱一,无形无名也,潜神于内,驭呼吸之往来,上至泥丸,下至命门,使五行颠倒运于其中,是为乾坤阖辟,阴阳运行之机。
一吸,则自上而下,子升,则功就,一呼,则自下而上,午降,气功就,一呼一吸,莫不同具威力。
武术中各种掌力,发时常作佛家之狮子吼,即为一呼之吐,吐可摧枯拉朽,吸能克敌制果。
道长既精研气功,已得个中玄奥,故发掌外吐,发于无形,无掌风,更不必近身,即可夺敌方之兵刃。
若对方还掌进招,这苦头就更大了。
刚才红魔发掌,被你这么一吸,全身顿失抵抗能力,又被你引用黄怪‘寒爪冰功’,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两魔同毁于一旦。
听得众人个个惊心动魄,淮南子也不住点头赞赏,心说:这个老尼姑不仅武功精湛,学问渊博,确已穷天地之造化,尽宇宙之奥秘。
正欲说几句恭维的话。
忽听海岛圣尼长吁一声,道:我本习‘般若禅功’,虽有半个甲子,但惜未能尽窥堂奥,至于说‘发于无形’、‘心随意动’,尚不可得,就是假以时日,但岁月无多……说时,右手抚了一下白发,是感怀年华老去,岁月催人,又发出一声短喟。
又说道:令徒已得你气功真传,惟其临敌经验不足,且慑于敌方威势,不敢相信自己功力有制敌之能,故在与红魔黄怪游斗时,误伤在‘寒爪冰功’之下,若能先发制人,也不用你自己出手了。
说罢,竟微微一笑。
那时我见他盘坐自疗,惟恐你们这面众寡不敌,才请华山老人过来,我为助他迅速逼退寒毒,当初并不知他灵台之窍已开启。
当我右掌接触他天灵穴时,不料他竟空若神明,我原想助他疗伤,岂知本身真力竟因此而全部输出。
尤其‘连绵掌’是我习‘般若禅功’之后所修练,与你‘驭气术’有著异曲同功之效……。
海岛圣尼停了半刻,见众人目光都注视在铁头书生身上,铁头书生这时也如醉如痴般,是惊喜,是感激。
海岛圣尼这才轻笑了一声:朗朗乾坤,岂容群魔乱舞,我们这些人,天还能假年多少,谁也不能知道,不过以后用不著我们再劳心拙力了。
威信贤契已得淮道长真传,又因我暗中输力,误打误撞,解决他四十年之苦修,故淮道长才惊异他瞒师别投,华山老人一把没有拉著,其实他已届‘以意动形,以形示意,心随意转,无我无声’的至高境界……说得众人都愕住了,淮南子自是惊喜万丈,这才一跃而前,想拉住铁头书生。
铁头书生并未闪避,但慑于来势过猛,却引得诸人一阵狂笑,原来淮南子并未拉住铁头书生,竟将刚替若兰行功的华山老人抱了起来。
华山老人尚不知道有这档子事,因为他行功期间,也是心无二念,故海岛圣尼说话,他一句也未入耳,还以为淮南子寻他开心,忙叫道:老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直问得淮南子也十分狼狈。
海岛圣尼又向铁头书生道:武学一途,喻之于逆水行舟,固无不同,但江湖上好胜争强,武林中门派恩怨,葬送了多少有用之才,抛去了多少头颅热血,贤契武功,成就已在我们老一辈之上。
惟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虽有奇佳禀赋,也有千古难获之奇遇与巧合,当初倘非灵台之窍开启,我纵有意助你,岂能接受我全般功力。
是故释道两家武功,在你却全般领受,这两股功力之精髓处,尚未能完全体会出,若能加紧练习,自不难入于化境。
对于道长之苦心成全,贤契能发扬光大,自不仅为千古美谈,更何愁群魔乱舞,寰宇不靖。
铁头书生听罢,不仅毫无骄色,更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弟子谨遵教诲,没齿不敢有忘大德,有生之年,自当精研力钻,以期不负圣尼及恩师期望。
这时华山老人和南阳羽士,又故态复萌,笑呵呵,此起彼落,说话连没大小。
淮南子一向严谨,今日也破例莞尔而笑,惟见铁头书生仍以圣尼相称,乃现不悦,当场又是一套之乎者也,酸酸地,令人捧腹。
道:圣人之遇恩也,以德报之,贤人之遇恩也,以行报之,尔其圣乎?贤乎?将何以教圣尼于万一也。
众人见他一本正经,又训起徒弟来,虽大不以为然,但见铁头书生那惶急之状,又不忍取笑。
铁头书生躬身回答:弟子鲁钝,请恩师明示。
想是淮南子有这些毛病,见铁头书生一问,右手不停地摸著那几根山羊须,又绽颜笑道:圣尼之恩,如湖如海,你应以师礼视之。
华山老人和南阳羽士早又是呵呵道:哎哟!老道哥哥,以后你就少来这些酸酸儿罢,要他叫一声师父,也用得著这么多之乎者也。
说罢又爆起一阵大笑。
这时铁头书生已转向海岛圣尼跪了下去,口称师父在上,徒儿拜见。
海岛圣尼也是老怀大慰,轻轻将铁头书生扶了起来。
若兰这时内伤已愈,但脸色苍白,立起来轻飘飘地,如风摆柳。
海岛圣尼忙扶住了她的娇躯,道:你伤未愈,不必行礼了,今后在江湖上多听话就行。
完全是一派慈母口吻。
铁头书生仍两手微拱,叫了一声师妹。
声音虽小,但听在若兰耳中,却受用已极,身体也像轻了些,一颗飘荡的心,也似乎平稳。
不过心中却加速了狂跳,两颊也顿感娇红,苍白的脸上,有如怒放的玫瑰。
这一幕一幕,都落在梦云师太眼中,她早已视铁头书生与自己徒儿为天生佳偶,一双两好,但若梅竟遭不幸坠崖丧命,连尸骨也未寻找。
想著,想著,那泪珠又如断线一般。
忽然,猛地跃起,拂尘抖起,顿现数尺尘花,口中骂道:我不将这贼山,夷为平地,也不能去我心头之恨。
海岛圣尼离她最近,她是亲见若梅坠崖之人,但她料定若梅武功不弱,不然在第一次跃起之时,那种轻功实非三五年可成。
故一手拉梦云师太,一面安慰道:师太,请暂安定,你内腑受伤甚重,必须修养,千万不可凭一时之忿,而误大事,据贫尼所见,令徒并非夭折之相,必有奇遇。
尤其她本身功力已臻上乘,虽在骤不及防之下,遭人暗算,纵那千仞岩奇险,也不致坠下去就能粉身碎骨,大不了受伤而已。
贫尼虽是依常理推测,但见兰儿曾在坠崖之际跃下千仞岩去寻救,连踪影也未见,千仞岩是兰儿平日游戏之地,路途又熟,故贫尼判断,令徒在下崖之后,或因追寻敌踪,离山远去,师太说是也不是。
淮南子等此时始知柳若梅坠下千仞岩,怪不得梦云师太如疯如狂杀人泄忿。
这时梦云师太果然安静下来,心说:梅儿就是再不济,也不致坠崖后,连尸骨无存,老尼姑所言,却是入情入理。
众人只顾著说话,却直将红衣老魔和黄衫老怪忘去,就在这短时间中,两怪都已自疗痊愈。
虽然红魔失去两腿,但武功尚在,故扔抱著那玉禅杖未放,黄衫老怪毁掉右臂,但功力依然,左臂仍有惊人武功。
红魔因两腿毁去,步履艰难,欲练成跃飞空中,但必须三年五载,且群雄尚在,若一不慎,就会失去性命。
俗云: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又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故自在心中忖道:我不若暂时忍耐,等老鬼离去,找一处隐匿处,练成‘飞身术’,再聚金兰,犹未晚矣。
红魔正想到得意处,嘴角间又绽起笑意,陡然黄影一闪,忽地将自己半截身子背起,向林边纵去。
原来黄衫老怪自疗后,见红魔未死,有心藉他来振作一番。
尤其那根玉禅杖,这批武林人,没有一人想要,他可早就安心想攫为己有,用来雕成一件应手兵器。
经过一番思虑之后,趁红魔两腿废去,今后重振金兰十义,自己已完全握得主动,今日救他出险,红魔必更剖心相待。
因此,乃乘众人不避之际,缓缓地向红魔处移动,蓦地,一跃而起,背著红魔就向林边飞去。
他本轻功高绝,行动快似飘风,待众人发觉,人已进入林中,这时林内尚留有少十义人物在,接过红魔,就向山下奔去。
铁头书生本已跃至林边,虽未发出驭气飞剑追赶,但他行动奇快,却在他起步后,被淮南子叫住,信儿!饶他们去罢!罪大恶极者,必自毙。
铁头书生才闻声停止,不料林中竟发出带有恶臭味的暗器,挟在丝丝寒风之内。
铁头书生吐气开声,两掌齐发,但听得一阵天崩地裂之声,十余株古柏竟应声而折,跟著林内又传来声声惨叫之声。
那些暗器被他无形掌风反弹回去,较发出时速度,何止增加十倍,有如怒马奔腾,面积也更扩大。
铁头书生是骤然发掌,更未想到他本身功力,已得当代两异人传授,较之平时出手,何止大出十倍。
又因先闻腥味,知为喂毒暗器,复察知寒风响起,知必为黄怪连手而为,才猛地发掌,且使出十二成功力。
故方圆数丈内的林木,侍立林中,接应红魔诸人,亦被反弹回去之暗器所伤。
所幸他发掌后,敌方并未发掌相御,否则他两种功力,同时施出,若遇阻力,力道更猛,反弹之力更剧,怕不有掠地狂飙。
铁头书生听得连声巨响,林木被折及数声惨呼之后,自己也楞住了。
因为他万没有想到这么一掌,竟有恁般威力,连站在身后的淮南子和海岛圣尼诸人,也是惊异不置。
只有华山老人兴致最高,笑呵呵,红光更盛,口中不断地呼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老道哥哥,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可以享福了。
说罢,和著南阳羽士的笑呵呵之声,响入云霄。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之际,蓦地一声叹息声,划长空而去,但见白影一晃,就瞬息没入林际。
这时,晨光曦微,视线又被茂木丛林所阻,任由淮南子和海岛圣尼目光如炬,也未看清人影。
不过淮南子却面色沉凝,好似有万般心事,倏地有如脱弦之弩,飞身在刚才白影现身之处。
但随即飘回原地,手中握著一张白笺,一言不发。
众人围过来,见白笺上笔划显明,有如龙蛇飞舞一般。
华山老人首先念出:坠崖诚有事,遇救还亦真。
当即哈哈大笑道:梅儿坠崖遇救了。
接著又念出:飞剑长途去,幽兰亦愿行。
回头笑对铁头书生和若兰道:这是要你铁头书生赶去,兰姑娘最好偕行。
说罢,竟神秘地一笑。
南阳羽士却也破声念道:狡兔多三窟,中原祸更横。
半天才说道:难道这群魔崽子,真个不甘心,还想扰攘中原,那我们这次却是除恶未净了。
他那笑容也顿时收起。
华山老人半天才说道:怎么末两句又是,三年弹指过,聚首洞庭滨,难道三年后,我们还要去洞庭湖跑一趟吗?半天,才惊问道:老道哥哥,这是谁所留的。
淮南子思索了一回,缓缓地答道:我要知道这是谁留的,也不这么难过了。
想这群一代武林高人,今天全在人家俯视之下,虽然他性情旷达,但平素是何等的自负,他与海岛圣尼,在华山老人、南阳羽士、梦云师太这一班成名人物心目中,有著牢不可破的威信。
而今人家停身在旁边,而且留笺而去亦未发觉,这叫他如何不难过。
海岛圣尼忽然绽言自语道:是他,一定是他……众人闻言,都集中目光在圣尼面上。
海岛圣尼始将在千仞岩附近,遇著白衣神君事,概略说出,并云:他当时也说到反正三年之后,有他一份。
又说:我们这批老不死的岂能置身事外……。
这才回头对梦云师太祝贺道:令徒一定被神君带上天山,因为神君走后不久,令徒即自瀑布处跃出,立身在巨石之上,始被贼人所乘,那时贫尼未察知贼人隐身处,故亦未觉。
现在想来,神君早已清楚贼人隐藏石后,且必预知令徒将从彼处经过,故才飞身下崖等候。
如此看来,白衣神君不仅武功高不可测,而且可以未卜先知,已经届入仙凡之间一流了。
淮南子闻言色喜,未待梦云师太说话,就笑道:我真糊涂,这一笔字,除掉他,还有谁来,不想他即来泰山,却不露面,而且还故布疑阵,真岂有此理。
原来淮南子和白衣神君有数面之缘,因彼此都寻求武林奥秘,故成为莫逆。
这次淮南子约请同道,扫荡泰山,因天山路远,未及通知,不料白衣神君南下遨游,刚好遇上。
其实他并非有什么未卜先知,不过众人谈话,都被他完全听得,又先上泰山两日,对红魔等人举动都摸得清楚,所谓三年之约,那是群魔已准备齐集洞庭湖,但羽毛未丰,能得一举歼灭,免贻后患。
故始有留笺示意,因为他也属意铁头书生这朵武林的奇葩,虽然他有心成就在柳若梅身上,但更想物色到这个未来主宰武林的人物,乃留字笺中,暗示铁头书生行动。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白衣神君既知己又知彼,即领袖武林如淮南子者,亦在其掌握之中,故在场诸人,且惊既佩,更惊异这位武林怪杰的放浪行为。
这时火势渐小,仅藏经楼和祖师殿,烧成断壁残墙,其他各处,或因树枝折断,或因门窗震毁,血迹斑斑,到处可见。
晨雾已缓缓散去,顿时霞光万道,正是泰山观赏日出的时候,诸人虽非骚人墨客,但对这泰山的云海和日出,却也向往已久。
虽然泰山表面,已成残破不堪,但日出奇观,并未稍改,大有桃花依旧,人面全非之感,不期然有几个人都发出一声轻喟。
终于还是淮南子开口道:这里暂时将会平静,我们不妨分手,好在三年之期不远,不过,这三年之中,我们并不能闲著……。
众人都未插一言,只有梦云师太面色显得烦燥与不安。
当然是她爱徒失踪的关系,虽然有高人传言遇救,但并未明白道出,这怎不令她失望灰心,故对淮南子所云,直是听而不闻。
铁头书生立在梦云师太身伴,他对这位豪气干云,义薄云天的师叔,有著深厚的情感,但对若梅姑娘,又不免有愧。
若梅一向对其百依百顺,柔情似水,当初只为她天真得紧,没有涉及儿女间情爱,不料女孩儿家,情爱二字,却是与生俱来。
当初自己要习驭气飞剑,故极力克制,不使那泛滥如狂涛般情感发泄,但若梅姑娘则情更坚,爱也更切。
……铁头书生自入道江湖,即与若梅小别。
瓜州渡口遇上刘若兰,这株幽谷中的玉兰,在那旅邸寂寞中,成为朝夕相伴,耳环斯磨的密友,在不知不觉中竟坠入情网。
并非若兰姑娘较之若梅有特异之处,亦非铁头书生得陇望蜀,喜新厌旧。
在他心目中,若梅只是他一个妹妹而已。
而若兰才是他真正情侣,待他在密林中,救助梦云师太,恶斗黑衣巨人之时,若梅流露的眼波,不禁使他战颤。
因为这眼波,他太熟悉了,以前他认为这梦一般的眼波,只有刘若兰所独有,却在自己所认为小妹妹的眼波中,也有同一般梦样的感觉。
那不仅是战颤,也感到愧然,故才硬著心肠先行离去,虽明知那是戕害了一个少女的心,也增加了自己的不安,终于还是这般做去。
竟不料若梅却坠崖遇险,以她武功成就,岂能轻易为人暗算得逞,若非心情恶劣,岂能如此。
故在铁头书生心中,一幕幕地展开著,也更增加了良心谴责与不安。
这时见梦云师太不发一言,在他善良温厚的本性中,自己对这位武林前辈,有著无限的歉疚。
铁头书生这般如痴如狂般,一语不发,却使得冷眼旁观的刘若兰心中大疑,心说:看你这般模样,莫非……想到那些,不禁粉颊红涨,芳心直跳,但那双目却未离开铁头书生面上每个变化。
红日已渐渐升高,南阳羽士不禁脱口狂歌道:风行天昨怒,日出海抛球……声音铿锵有力,鸟兽惊震。
众人都为他这日出海抛球之句所吸引,若兰姑娘更是天真得紧,虽然她新伤初愈,身体尚未复原,但听南阳羽士这般一唱,却如一只花蝴蝶般,跳到南阳羽士跟前,老伯伯,你唱得真好听。
海岛圣尼本欲制止,却听南阳羽士说道:好!好!只要你女娃娃听话,我老伯伯时常会唱的。
说罢!又是呵呵之声笑著,但却不是平素那般,呵呵之声是发自内功罡气,声音也有点嘶哑。
淮南子深知这位老友,也从他刚才笑声中察知他伤心事,惟恐若兰更引起他的隐痛,才开口说道:贤弟不必太过激动,事情慢慢总会清楚。
淮南子这没头没脑般言语,不仅弄得若兰两颊绯红,丈二和尚摸不著头,就是海岛圣尼和铁头书生,也不知他语何所措。
南阳羽士微微一颤之后,又恢复那呵呵之笑。
只有海岛圣尼深深地作了一声叹息。
原来南阳羽士有一个完整的家园,妻子周氏夫人,娴淑而貌美,膝下一子一女,均已成长。
南阳羽士虽有万贯家财,自己并不会经营,又复嗜武如命,交结天下英杰,虽非孟尝食客三千,但总是座上客常满,幸得周氏夫人勉力支持。
南阳羽士行侠仗义,因其武功高不可测,故江湖中闻而丧胆,又因其嫉恶如仇,若撞在他手里,不论黑白两道,总会找个水落石出,且无一幸免,故仇人自所难免,尤其黑道上,恨之入骨,但又奈何他不得。
南阳羽士每年必有三数月在外,或访名山,或会好友。
但每出必做出几件大事,讵知宵小竟乘其外出,家中老小妇女,皆为贼人所杀,庐舍为之一炬。
南阳羽士兴冲冲归来后,不禁大惊失色,查访邻人,始知为匪洗劫,且有邻人被其殃及者。
南阳羽士顿成无家可归,亦成家毁人亡,虽然素性豁达,也难免悲愤填膺。
自此南阳羽士遍走黄河流域及大江南北,不仅毫无妻儿下落,更如大海捞针,何处觅仇人。
此事仅淮南子三数密友知道。
海岛圣尼因远适海外,经年不复中土,故无法得知这个武林怪侠尚有满门血海深仇,即铁头书生,终日守在淮南子身边,并不清楚这件骇人听闻的仇杀事件。
故南阳羽士一见若兰天真地叫声伯伯,不觉想起自己被杀幼女,至今消息杳然,仇人远□。
况年华老去,此生此世,将就此含冤莫白了,他虽强作笑容,但那悲怆之态,那里瞒得住这些心如针细的众多高手。
倒是铁头书生较为激动,见南阳羽士极力压制著悲愤,心下十分不忍,暗忖道:但不知这位怪侠,有何不可告人之事,若我能予以援手,必定也代为效劳。
他本少年心性,豪气干云之武林俊彦,心念一转,那里还藏得住话,这时见若兰两颊绯红地兀立当地。
南阳羽士虽发出呵呵之声,但那笑声,有如虎啸猿啼,山林鸟兽皆被感动,较之哭声,更为感人。
乃趋身而前,一揖到地,道:老前辈为武林豪杰,人皆敬仰,但不知老前辈有何伤心事,不妨赐告,小侄不才,愿尽微薄之劳……他的每字每句,都表现出仁心义胆,豪气干云,除了淮南子面露不愉之色外,皆暗自赞叹。
尤其若兰脸色一绽,有如初开百合,露出那两排贝齿,似乎在说:你早就该这么一问。
南阳羽士楞了半天,终于战颤颤地说:贤契好心,老夫由衷感激,惟目下仇人无著,说出来,也徒给贤契和圣尼添上一分心事。
海岛圣尼在那声轻喟之后,一直似如不闻,见南阳羽士这般一说,才插嘴道:如果有用得著贫尼的地方,当不避刀锯斧之斫险……南阳羽士顿敛那嘻笑之色,道:圣尼,言重了。
随将自己行侠仗义,仇人乘机杀害全家,庐舍为之一炬,妻儿幼女,存亡莫卜等等,语毕,这位怪侠,也是老泪纵横,众人无不动容。
只有铁头书生和若兰对望了一眼,一言未发。
终于铁头书生慨然道:老前辈但请放心,好在洞庭湖三年之约尚远,小侄这就先赴豫冀,既可侦知红魔爪牙动向,并为老前辈查访仇人消息,我想,欲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毁屋杀人,这般大事……他说的慷慨激昂,但轻松已极,好似心有成竹一般。
南阳羽士竟被他几句话,说得又恢复了笑意。
倒是淮南子面色庄严地,一语未发,华山老人又恐他故态复萌,先是一笑:贤契真是仁心义胆,好教我老头子佩服,不过三年之后,洞庭湖之事,必得由你们出面,那时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仅仅来凑个热闹……淮南子接口道:这倒不必忙在一时,信儿可在豫冀地面,多留点时间,明年此时不忘记有天山之行,顺道先回少室山来,再作定规。
海岛圣尼也向梦云师太说道:师太不妨屈驾敝岛。
梦云师太一直未曾开口,见海岛圣尼相邀,又不忍拂其美意,但爱徒尚无确实消息,更不愿就此作罢,故半天回答不出话来。
淮南子心思何等精细,当即代为答道:师太正好遨游海岛,请益圣尼般若禅功。
梅儿艺成,白衣神君自会打发下山,好在三载时光,弹指而去……若兰见师父邀梦云师太去海岛,早就乐得手舞足蹈。
师太,你不知那海岛多好,奇花异草,不计其数,怒涛狂啸,一览无际的大海,绿油油闪闪发亮,连接著那蓝天,真是水天一色,海边的细沙,真是软绵绵地……她说得高兴时,脚下不停地揉著,好似这山顶就有那般柔软细沙一样。
海岛圣尼和梦云师太都被她引得笑起来,但海岛圣尼笑容顿敛。
一拉若兰道:兰儿,你暂不必回海岛去。
若兰听师父不令她回海岛,还以为有什么缘故,但海岛圣尼却转向铁头书生道:信儿!你携带兰儿行道江湖,彼此有个照应,兰儿也有著血海深仇,你们查访南阳老前辈家中后,可顺道去‘光山寺’一游……下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怕若兰过度悲伤。
又道:不过你们查访仇人之后,千万不可好勇斗狠,须知武途一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兰儿武功,宜更加督导──。
语毕,就向淮南子等人一举拂尘,左手拉著梦云师太,飞身而起。
淮南子等人,也不再作逗留,有如几缕轻烟,纵身而走,转眼间,就已经失去诸人所在。
这时泰山顶上,站著铁头书生和刘若兰二人。
两人对望了一回,都没有说话,只有在这清静中享受大自然的赐予,似乎一出声就会破坏这完美性。
两颗心加速了跳动,还是若兰轻唤了一声信哥哥,我们也该走了。
这一声信哥哥,叫得好不亲切,入得铁头书生之耳,只觉得心儿在胸腔里,随著语音跳荡,跳得好猛。
要知威信自幼随师学艺,虽然与梦云师太的徒儿若梅,相处甚洽,他始终对她如小妹般看待。
今天面对著若兰,较之在瓜州渡口,旅邸缠绵更来得亲切,尤其这对面相向,细语温存,她那清逸绝尘之韵,明艳如花之容,吐息如兰,声似鹂,铁头书生纵非好色之徒,但他的一颗心,早就寄予这绝世无俦的美娇娃身上,简直是爱到极点。
此时铁头书生眼下无际平原一晃,脚下名山,顶上苍穹,都不觉存在,只有面前这丽姝,在扩大。
又似被彩霞托著,冉冉上升,甚至连自己也已不觉存在,只有心儿,还在跳动,且加速著跳动。
若兰见他没有言语,忽然见他那星眸之中,射出异样光辉,尤其是那灼灼逼人的光芒,像烈火一般,好似要将人溶化一样。
女孩儿家,最是敏感,还有不明白的么,不由面上一红,霎时间,粉脸儿已似胭脂深透。
皓齿咬著下唇,将头低下,本来怕和他星眸中射出异样的光彩接触,偏偏不自觉地,且无法抑止,向他望去。
按说若兰教养极严,平日寂处荒山和海岛,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怎不倍增花前月下之感,那原已蕴蓄的情潮,似乎寻到缺口,怎不怒涛澎湃,正如那一朝春雨过后,怒发的娇花。
因之两人的心已交织在一起,两个身体,也如溶化了一般。
真个是,荒山绝林变成了天上人间,真是神仙境界也不过如此,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两个生命享受著这宁静中美妙的极峰。
两人都沉醉在这梦一般的境界中,昏淘淘地。
蓦地,忽然身上一凉,阳光也徒然一暗,两人虽为这意外行动所扰,但也十分警觉,偶一抬头,倏然间,黑影一晃而没。
铁头书生目光何等锐利,虽是眨眼功夫,那黑影巧小身材,显然是个女人形态,心说:这还是贼巢险地,刚才即未搜山,焉能就无余党。
……当下,那敢怠慢,轻拉若兰衣袖,脚尖微一点地,即腾身而起,只见两三个起落,已然扑到林边。
因为他不敢施展出以意会神无上气功,恐怕将若兰撇下,万一她在这里遇险,那才无法交待。
……若兰也紧随其后,扑到林边。
两人都不禁楞住了,原来林中正出现三四头饿狼,噬饮著死尸血液。
一见两人扑到林边,见两人身上发出闪闪光彩,反射著阳光,同时暴起一声嘶鸣之后,掉头向山下狂奔而去。
若兰指著这些狼群,不觉长吁一口气来。
并告诉了泰山许多惨绝人寰的事实,听得铁头书生怒目发指,不停地咬牙恨道:想不到这些恶魔们,居然恁般狠毒。
……原来刚才那群恶狼,本是山中畜养,看守山中各处要隘之用,狼性最狡,其心亦毒恶魔们先予狼群训练,再用食物引线。
故山中要隘低洼之地,多为狼群据守,恶魔并削竹成栅,在要路上,故布疑阵,驱使生人入内。
故若干年来,多少成名人物送命荒山,或妄欲一探泰山虚实,也必落个尸骨无存。
这些若兰本不知道,还是最近从那些徒子徒孙口中听出,但终于天网恢恢,红魔败走,名山也被鲜血染红。
这适如落叶片片知多少,万紫千红血染衫,泰山,曾留下令人无法遗忘的标志,古寺古林,也为那恶魔们蒙羞。
两人谈著这些,星目中都微含怒意,忽然那黑影,竟又掠空一闪而没。
铁头书生心中一动,心道:这黑影定有蹊跷,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又将为这名山留下祸根。
当下向若兰微笑道:兰妹!我看这黑影晃动,甚觉可疑,现在时间尚早,我们就分头一搜如何。
若兰欣然道好,因为她对两次黑影现身,也早起了疑心,只是未曾说出。
两人约定搜寻时间后,就如两只白鹭般,振翅飞去,不料这一分散,又惹出许多情孽牵连,此是后话。
※ ※ ※且说铁头书生腾身跃起,捷比喜鹊登枝,急如狡兔脱笼一般,几个起落之后,就失去踪影。
他虽奔驰在荒山密林之内,忽而跃登林梢,踏枝而去,忽而穿林疾走,完全施出以意会神无上功力。
别人看不见他使出何种身法,惟觉得一缕白烟,闪晃忽没。
约有半盏茶工夫,他虽然不觉吃力,但一路毫无所获,倏地,林边现出一片草地,虽是深秋,仍觉其翠绿如菌,周围长著各种不知名的碎花,点缀的分外美丽,草地尽处,则出现一个小潭。
从岩石上暴飞而下的数道银蛇,激起潭中千百万个水珠,在阳光的直射下,陡觉金光耀眼。
铁头书生脚踏著这绿菌□地的细草,软绵绵地如行毡毯之上,顿觉感官不暇闻视,心地反见空灵。
陡然间,尘念全消,虽然若兰姑娘玉影,深深地嵌入心底,一颦一笑,仍在其脑际,他虽非负心人,对若兰的情切切,意绵绵,永志铭心。
不过这时他豪气干云,已不复当初瓜州渡口的怯生生相,云海日出,在两个异人之功力兼授下,真是登泰山而小天下。
……故不自觉,向前走去,那悬崖上激流而下的银蛇,冲在崖底,激出的无数水珠,铁头书生顿觉脸上一凉。
那水珠儿,竟也有一股清香气息,他分不清脸上是汗珠,还是水珠,但那股映在潭中的影子,虽然激荡不定,清逸秀拔,倜傥不群,临风玉树般,那魁梧结实的身材,有似画中武士,再世子都。
当下不禁对自己的身影,泛出一丝微笑。
蓦地,脚下一软,脚下巨石,竟向下陷去,这变生俄倾,铁头书生,才自惊觉,瞬眼就没入这巨穴之中。
正欲施展凌空渡虚功夫,脚尖微一用力,巨石下坠更猛,身体也跟著下跌,穴口又似被一股劲风逼住。
以致欲腾起身形,反向下落,何如以石投海,错眼间,就坠落数十丈。
倏地,水声潺潺,人虽下坠,但心意清明,两眼不停地向四周打量,见黑熏熏地空无一物,身体仍然在向下坠落。
这时,铁头书生已万念俱灰,心道:我唐威信枉负两位恩师教诲,不意在此失足坠崖。
……身体则如疾风下降,又不知这穴究有多深。
虽然数度气凝丹田,但身不由己,只有向下坠落。
每当振臂反窜,下降也必更剧,不禁心中顿生奇想,如果这穴底另有出路,我怎不能一探这奇穴究竟。
忽然那洞中方七日,世上数千年之句,掠过脑际,又道:当初薛仁贵入穴七昼夜,竟获得无字天书,成就破高丽不世功业,自己这遭……想到,两颊又不禁泛出笑意。
真是艺高人胆大,铁头书生即使在这生命千钧一发时,仍然有恁般奇想,因之心境也就平静下来,更想迅速到达穴底。
他并未想到,将来如何出穴。
……约有一盏热茶工夫,下坠的身体,顿然止住,两脚也倏然一凉,原来已到穴底,水深没膝。
打量四周,穴底宽可二三丈,抬头上望,则仅是团团白雾,冉冉上升,究竟洞口如何,已是莫测高深,恰是与尘世间脱离一般。
忽然,身体一动,脚下轻移,和著水声呼呼作响,猛想到黄泉路上魂何在,泉下佳人信有之的诗句。
不觉心头掠过一阵寒意,心说:难道我此生就在此了了,莫非我已作了黄泉路上之人不成。
虽然是英雄有泪不轻弹,但此时心中不仅酸,眼中也隐现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