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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食肆遇娇凤 路途受袭击

2025-03-30 08:04:07

禅房已经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盏油灯,噗地一声忽然冒了个火花,随即为之熄灭。

他心里像是压着石块那般的不开朗,他无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来,步向窗前,阵阵晨风袭过来,意外的,他发觉到,两行水仙开得异常灿烂,却有一个白首秃顶的和尚,正蹲在那里整理,不由心里动了一动。

水仙花在这一个时令里盛开,似乎是早了一点,或是山上寒冷,连花几也乱了规矩,妙在这片景致那么好,自己方才来时,竟然是没有发现。

那个秃顶老和尚也不知是谁,从背影上看,像是这里的佛渊阁管理师父,法号大昌,自己与他不过前此留寺时见过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么招呼了。

勉强耐着性子,在屋里呆了半个时辰,老和尚竟是还没有转回,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气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说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云和尚转来发现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来,在蒲团上趺坐运动一回。

也许是方才吃了那株粉头乌,又喝了些轻身益气宁神的药汁补物,这一运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渐渐镇定下来,他原意不过是略作调息,使得精力恢复即可,哪里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许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渐渐引发生效,关雪羽只觉得通体上下一气相通,暖洋洋,温酥酥地,一气贯穿奇经八脉,继而三十六重楼,正所谓三花盖顶,正气朝元,整个感触完全浸之于坎离相交之中,此时此刻,自是人我两忘矣。

说是一觉醒转也未尝不可,像关雪羽这类深精异功的奇人,原本把内功调息入定功夫,当作睡眠,时间可长可短。

平常关雪羽运功入定,最多不过个把时辰,即可自行醒转,今天却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课时间延长了。

促使他醒过来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红光。

待到他睁开双眼,才猝然发觉到敢情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几只白羽山禽,低飞在出云寺顶,发出呱呱刺耳的鸣叫之声,显然倦鸟思归正是一日将尽。

关雪羽由蒲团上站起来,只觉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确定了眼前时刻,由不住心头一惊。

出云和尚分明还没有转回,另一个和尚,显然却已经等候着他了,秃头、白眉、清癯、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个佛渊阁的师父大昌和尚。

阿弥陀佛,少施主醒了?该是晚膳时间了。

一面说,这个和尚缓缓由椅子上站起来。

关雪羽怔了一下,打量着他道:是大昌大师父么?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出云老方丈呢?一面说,随即四下张望一眼,却不见老方丈踪影。

大昌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方丈暂转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静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与少施主讲上一卷经文,阿——弥——陀——佛。

哼哼……关雪羽冷笑了一声,暗忖着好个狡猾的出云和尚,自己不现身,却要这个大昌师父来应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梦?当下直视向大昌师父道,多谢大师父,在下此刻无意听什么经文,请领我与贵方丈一见,我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还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禅,嘱咐老僧说,要三日之后才能醒转,少施主三天之后再见他吧!关雪羽点头道:原来如此,好吧!既然他无意见我,我也就不见他了,就烦大师三日之后,代向他转告一声,我这就下山去了。

说着向对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迈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这里脚下方一迈动,却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一片微风扫过,大昌和尚已是当门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

观其站立之处,不偏不倚,正好拦在门道之中,挡住了关雪羽的去路。

关雪羽心头一惊,后退一步道:咦,大师父这是为何?阿——弥——陀——佛,少施主万请海涵。

大昌和尚深深地弯了一下腰,手打问讯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内请施主暂不离开。

关雪羽这才明白过来,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师父你监视我的进出,可是?施主言重了。

大昌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顶首伽蓝经’要与施主研究呢!谢了。

关雪羽霍然之间怒火由心起。

只是无论如何,出云和尚对自己总是一番善意,却是莽撞失礼不得。

大和尚,请你让开些,在下不便开罪。

一面说,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间的力道,向着对方和尚腰间搪去。

因不知对方到底功力如何,关雪羽只不过用了三成力道,哪里知道这个大昌和尚却是个十分强悍的练家子。

关雪羽这只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后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却硬硬地把腰腹收进了半尺有余。

关雪羽的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会落了个空。

阿弥陀佛,少施主还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礼了。

嘴里说着,两只枯瘦的手掌,左右齐开,蓦地直向着关雪羽的双肩上抓去。

这么一来,关雪羽可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虚实莫测。

大昌和尚双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间,眼前清风一阵,人影乍飘,手上一松,已自落空。

大昌和尚心头一惊,脚下一个抢步,拧身现掌,正待向对方身上击出,关雪羽却远较他要快上了许多,一股奇热气息,随着凌厉的掌风,已向他背后志堂穴上攻来,掌出如电,简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缓须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顿时只觉得后肩上一阵奇热,却已为对方凌厉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闪了一闪,向前一连踉跄了三步,才得掌桩站稳。

关雪羽当然无意伤他,是以临时存了仔细,这一掌如果真的打实了,大昌和尚非受伤不可,此刻却只是把对方身子逼开去而已。

失礼了。

随着他的话声出口,身形一闪,已夺门而出。

原来这个大昌和尚受了出云老方丈的嘱咐,表面上来此与关雪羽讲授佛经,实则却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务,现在乍见对方少年,已将夺门而出,职司所在,如何依得。

少施主你走不得。

嘴里嚷着,情急之下,这个和尚足尖力点之下,施了一个虎扑之式,两只瘦掌交错着,用白猿献掌的一招,直向关雪羽两掌上拿去。

和尚用心,只待着这一双手掌搭上了对方肩头,则可施展佛门分骨术手法,先将对方一双手臂拿脱节再说,这么一来,对方想必就老实了。

哪里想到对方这个年轻人竟是这般扎手。

他这里双手方递出,即见关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紧接着一个急旋,有如飞云一片的已闪了出去。

大昌和尚嗯!了一声。

他既为出云和尚看重,当然不是无能之辈。

眼前一见关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声叱道:哪里走。

灰衣翻扬之处,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内,蛇也似的飞出了一根杏黄色的丝绦。

原来在这根丝综上,大昌和尚有几手绝活儿。

他早年有个外号,人称飞索僧,出身少林,为少林寺内习此索技仅有之二僧之一。

如今这门索技,也早已经失传武林,出云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于如此,才令他看守关雪羽。

关雪羽身形方自纵出,在空中将下未下之间,只觉得足下生风,一根软绦已临足下。

和尚这一手功夫,堪称巧妙至极。

这根丝绦一经抛出,在空中成了一个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关雪羽全身上下套来。

也是关雪羽一时大意。

由于方才一试之下,虽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绝难是自己对手,因而并不曾把他放在心上。

这时见状,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脚尖上暗用力道,直向着这根丝线上挑去。

待到他足尖方自与绦端一接触,才知不妙。

敢情那长有十丈的软索,其上竟似丝毫不着力道,出奇的软。

关雪羽一惊之下,不容他抽招换势,足下软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势而上,力道运用之巧妙,堪称一绝。

只觉得唰!地一声,已将关雪羽全身上下套了个紧,紧接着在空中打了个螺丝旋儿,直栽了下来。

关雪羽一时大意,为对方拿住。

毕竟他燕字门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观,即使如此,却也丝毫不着败象,身子一溜烟地坠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声叱道:倒!只见他单手运劲,霍地向外一带,这一带之力,其力至剧,谁知对方年轻人直直站立的身躯,竟是丝毫也不曾摇动。

大和尚第二次运劲,足下跨马单裆,右手用左铜锤巨力,第二次力带之下,决计要把对方这个年轻人扳倒了。

这一带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为他扳折了。

关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显然是又白施了。

两个人——一僧一俗遥遥对立着,有如石头人一般,介乎两者之间的这根丝绦,像是钢索一般绷得那么紧,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

他单腕缠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内力贯注进入丝绦之上,一霎间面红如血,额头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两个人可就较上了劲儿了。

关雪羽显然被对方这个和尚逼恼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让你见识见识吧!一面说,他自丹田内徐徐提起了一股劲道,曲径通幽地灌输于一双手指之间,随即向着那根被拉扯笔直,形同钢索一样的丝绦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张脸已成了猪肝颜色,这时见状,只吓得瞪大了双睛。

他不敢相信对方这双手指竟能把贯注有无限内力的这根丝线剪断。

事实确是这样。

就在关雪羽这双手指落下之处,耳听得崩!的一声轻响,这根较拇指还要粗上一倍的丝绦竟自从中折为两段。

由于力道过剧,大昌和尚整个身子霍地向后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许开外。

站起身来的大昌和尚,一面气喘着,先时通红的脸这一霎却显然又过白了。

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大昌和尚那么惊悸地打量着对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关雪羽却已将身上绳索脱下,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我可是得走了?大昌和尚叹息一声道:老衲无力阻挡,也只有悉听尊便了。

阿——弥——陀——佛——关雪羽冷笑道:那就请和尚你转告方丈一声,说我走了。

话声才出,立刻就觉出身后有异。

关雪羽身形向前一压,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转了过来,却是一片三菱红叶,直向他头顶上飞来。

观诸这片红叶的飞落之势,称得上至为巧妙。

关雪羽一经发觉,这片小小红叶已取垂直落势,直向其顶门上直穿落下来,劲道之猛,大出常态。

关雪羽心头一惊,观诸眼前情势,如果用寻常闪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适合。

总算他的燕子门手法特别,一式反摘金钩,被公推为燕门不传绝技之一。

眼前情形,对方所发之暗器,虽只是小小一片红叶,一经杰出的内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较之金铁毫无少让。

尤其像是眼前这般直角折落之势,更是武林罕见,为关雪羽平生仅见。

哧——一股尖锐风力,透过那片小小红叶尖端,直向关雪羽顶门之上力投直下。

情势之险急,局外人实难想象,却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有数。

关雪羽似乎已无能躲闪,偏偏他那只反撑过来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

只一下已将来物兜入指掌之间,看来固是险到万分,却连关雪羽的发梢也没有沾着。

关雪羽原以为那片红叶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后才觉出其上敢情并未曾着有丝毫力道,轻若鸿羽,心内暗吃一惊,领会到对方这种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确高明。

武林中具有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亲之外,至少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当然,立刻他也就知道发放暗器的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出云老和尚之外,似乎没有别人有这般功力。

当前竹影里传出了一声轻叹,一个人轻声道:还有这个。

关雪羽一听声音,就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发暗器者正是出云和尚本人,却是没有时间容得他打一声招呼。

紧接着老和尚话声之后,只听得竹丛中一阵乱响,随着摇动的竹梢,一千百片竹叶有如飞蝗万点般,更似乱箭齐发,一股脑地全数直向着关雪羽全身族拥了过来。

暗器手法有所谓的满天花雨打法,观之眼前的一片竹叶,却是较请前者要高明多了。

千百片竹叶乍观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啸狂涌而来,似乎每片竹叶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劲道,只闻着凌厉的呼啸声,已有惊心动魄之势。

关雪羽猝然一惊之下,发觉无论攻守走防,都已无能为力。

很明显的,老和尚这是逼着自己要见真章了。

关雪羽虽不情愿上来现出他燕家不传绝技,可是情势所遏,却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

虽然说这门功力自己并未练就十分火候,却也大可一用。

蓦地,他长吸一口气,右手飞抡处,一件长衣已凌风抖出。

空气里像是摔碎了一个瓶儿那般地脆响了一声,却只是一出即收。

随着他抖动的长衣,大股疾风,怒涛排空般地炸了出去。

风卷、叶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变化,看起来形同一式,这种碎发即止的出手,俨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风飘衣影,其势如鹰。

山云老和尚已来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老和尚清癯的脸上,洋溢着无限欣慰之情——却又似几分凄凉。

阿弥陀佛——老和尚总算老眼不花,燕家门终将有后……我已无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过分欣慰,或是别有感触,随着话声一顿,一串清泪,竟籁籁夺眶而出,点点滴滴跌落尘下。

关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发作不得,事属昭然,老和尚这是在测验自己的功力,显然他已经放弃了再阻拦自己的决心。

关雪羽这一霎,内心真是矛盾极了。

片刻心神交战,他才向对方这个深爱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发地转身自去。

山顶上原已聚满了雾气,敢情暮色已沉。

关雪羽去势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间。

两个老和尚,四只眼睛那么怅望着。

阿弥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声佛号转向出云和尚喃喃地道,这位少施主,原来是‘燕家门’的出身,怪道有这般身手……出云和尚点点头,叹息道:他的确身手惊人,只是却未必能逃脱眼前一步大难……说着,他随即发出了一声浩叹。

这……大昌和尚显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无能为力……出云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这个仅有的根苗吧!八月十五日。

凌晨。

凤阳城西,长淮卫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过才约约的有些儿明意,薛家老坊已开门应早市了。

早市,烧饼,麻花儿,油条果子,江米粽子,红米粥,糯米糕,油饼,豆腐脑儿,豆浆……大概就是这些了。

薛家老坊顾名思义,当知是一块老字号了。

老字号必然有老顾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这些老顾客捧场,才得生意鼎盛,远近驰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店不在小,有客则昌。

别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儿不大,说到早市生意,整个长淮卫地方,可就数他这一家最盛了,就连凤阳府也算上,胜过它的可也不多。

吃过的客人都知道虽然是普通的几样早点,薛家老坊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莫怪亦有人大老远的由凤阳府赶来,为的是一快朵颐。

年头固然不对,地方奇旱,长淮卫竟是托老天爷的福,居然与临淮关一样,尚能勉强维持。

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干了两口,剩下的两口出水也不多,为了他们这块多年的老字号,不得不勉力地苦撑着。

小伙计李昆才一撤下门板,一条长长的人龙,已经排在外面了。

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拉着小孙孙……油条麻花,豆浆烧饼,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孙三代都出动了,还是忙得团团打转。

他这里也有十来张桌子,开门应市,门一开启,众人一拥而上,马上可都坐满了。

关雪羽晚了一步,轮不到他上桌子,买了两套烧饼油条,一张油饼,待将离开,却被好心的薛家爷爷一只旱烟袋杆子拦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嗯——嘴里迟疑了一下,关雪羽点点头,不错,我是……外地来的……你……哈哈……老爷爷咧着嘴笑道,赶了夜路?瞧瞧这一身的土!来来来……弄个座儿坐下歇歇……人可真够热心,一只手拉着关寻羽,旱烟袋分拨着前面的人,劳驾,借光——这可就把关雪羽带到了座头儿上。

座头并不空着,早有一个人大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里。

嘿!好小子,一个人占着整张八仙桌子。

对不起,爷儿们。

薛老爷爷一面拉出一张椅子让关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挤一挤吧!混——下面一个蛋字没出口,算是给对方留了些面子,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来,敢情是不乐意。

不要说薛老爷爷,就连关雪羽也给怔住,咦?老爷爷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一面打量着这个不通情理的主儿。

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蛋子,吊梢眉,高个头,腰弯下来活像个大虾米,一身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大概没有四两肉,好不讲理的一张脸。

背上背着马连草的一顶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长裤,足下是一双多耳芒鞋,桌面上红绞子包着个长方的窄细匣子。

这汉子怒睁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薛老爷爷:老东西,没瞧着这座儿上有人么,干什么还往这里挤人?要不是看你一把岁数,我这就剥了你的皮——好家伙,这么横的客人,还真不多见呢!一听见要剥皮,薛老爷爷可捺不住了,早年练过几年拳脚,虽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说在地方上混了这么些年,晚年生意发财,谁见面不笑着哈腰,先给他老人家打上一声招呼,请安问好,这小子算是老几?居然给脸不要脸,上来就要剥皮。

你……这个混……小子……心里一气,老头子赤着脸,红着脖子,连身子骨都抖颤了,一根旱烟袋杆子,几乎都要指在那汉子的脸上。

一看要生事,关雪羽第一个皱起了眉头。

他可不愿意惹事生非,尤其是这当口儿。

算了,算了……老爷爷,你坐下来吧……嘴里说着,就把薛爷爷按坐下来,一面打量着对方那个不讲理的客人,老兄这是怎么说的?何必出口伤人?你又算老几?给我起来。

这么一叫嚷,自然语惊四座,顿时举座无声。

一看要闹事,薛家几口子,可都聚集了过来。

当家掌柜的薛托,四十来岁,膀大腰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胡子根根见肉,就看这副长相,岂是好欺侮的。

他这里一现身,先向着关雪羽赔笑拱手说道:客人,没有您的事,您坐,您坐……好好……你来得正好。

老爷爷气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个瘦子,这位客人是属螃蟹的,横行霸道,他要剥我的皮呢,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有这个理字没有?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对方这个客人,心里可就有了数,在江湖上跑的人,讲究的是识相二字,一看对方这张阴阳怪气的脸,就知道不是好相。

做生意,讲究的是八面光,又谓之和气生财,别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圆的架子,说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灵活得多了:客人有话好说,这是怎么说话的?……您这么一嚷嚷……咱们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话好说嘛,来来……坐坐……回头叱喝一声,来,给二位客官看茶。

关雪羽固是见怪不怪,坐着不动,那个瘦汉子,倒像是触及了什么,一时也不想发作了。

冷笑了一声,瘦客人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里,可是怒火未熄。

凡事有个规矩,我先来的,再说,我们还有人来,我也不是不给钱。

说到钱字,瘦子一只手已摸出了老大个儿的一个元宝——足足有十两重的一锭官银。

哼,够不够?这张桌子我是买下来了。

手按,银落,跟着拿开了手,嘿嘿——大家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个大窟窿,却与那锭银子一般平齐,元宝可是齐边儿地嵌进去了。

在场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脸啦,一个个目瞪口呆。

先是瘦汉子的出手,已够惊人。

这年头儿,十两重的大元宝,吃一餐早点?简直是斜门儿,敢情是财神爷上门来了。

继而,接下来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骇然,练过几年拳脚的薛托父子,看在眼里,吓在心里,尤其是薛老爷爷,先时的一肚子邪火儿,早就飞得没了影儿,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儿了。

这……客人你这么一说,倒是小老儿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转向关雪羽,抱拳怪不得劲儿地道:这位相公没得说的……您请这边挤挤吧!邻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赶忙让了个空位,起身相邀,关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摇头一笑,这当口儿,他倒是不想动了。

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还有朋友,您就挪个座儿吧!掌拒的话锋一转,显然站在瘦客人这边了。

瘦客人两只眼里厉光夺人,那样子恨不能一口把关雪羽吞进了肚里。

偏偏关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稳如泰山,一杯热茶下肚,就更不想动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发作,只听得门前蹄声得得,继以传过一阵极为悦耳的小小串铃声。

对于久处此地的朋友来说,这种声音,因是一闻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音,只是耳边上这串声音,却显得小巧细致多了,听在耳朵里分外悦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发作的脸,在忽然听见了这阵子铃、蹄之声,不禁微微一变,慌不迭地离座而起,闪身直直地侍立一边。

这个奇异的动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着门外注视过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红鬃大马,参着个长身细腰的大姑娘,就在众人闻声注目的一霎眼之前,来到店前。

马俊,人娇,可都是好样的。

百十双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过是十八九的年岁,长长的一头黑发,斜着梢儿,自一边搭落下来,扎着金丝带子,上面缀着光华夺目、老大的一颗明珠,红缎子对襟单衫,配着碧海天青的八幅风裙,只瞧瞧这身衣着,已知不是寻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别说模样儿多么逗人了。

一人一马,猝然的来临,对于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来说,岂止是眼前一亮?张着跟的闭不上,闭着的嘴张不开,小地方嘛,见过多少世面?打量着这般众生相,马上少女先就不乐,眉毛微微皱着,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讨厌,腮帮子可就拧向一边去了。

大家伙这一会儿才像是喘过了一口气儿。

小伙计李昆,像是惊了风地打了个哆嗦,这才想到了应对之方,往前赶了一步,险些儿还摔了个大马趴。

等到他来到了人家跟前,想接过马缰,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马缰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还被人拐了一肘子,闪开。

声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刚才那声娇滴滴的讨厌叫人听着舒坦。

这一肘子可是够李昆受的了,嘴里唉哟一声,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

哧!——紧接着又是一鞭子。

李昆闻声先来了一声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颈子上,倒不怎么痛,一勾一带,随着对方那个拉的劲头儿,李昆想赖在地上不起来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给拔了起来——我的妈!心里嘀咕着,这个傻小子简直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的标致姑娘,一个尖脸猴腮的瘦汉子。

这位主儿李昆可认得,正是刚才店里闹事的那一位,不用说,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赏给自己的,至于后来的那一马鞭子,却是出自对方那个标致姑娘的纤纤玉手了,这一点却无须置疑,因为马鞭子还在对方手上。

小伙计李昆可就摸着脖子发起了傻来,怎么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还会不痛?人家姑娘瞧着他的眼神儿,可是够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着头就一边去了,却忍不住在边上偷偷打量。

别瞧尖脸汉子刚才在店里耍银子骂人,像那么一回事似的,这会子在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却显得毕恭毕敬,一副顺从的模样。

在小伙计李昆的眼里,眼前这一个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画上面的五色仙女还美。

她的脸、手……凡是露出来的地方,其白如玉,再着上一点儿红晕……就是那个颜色。

他听过说书的先生,说过杨贵妃的脸:新剥了皮的鸡蛋子儿,在胭脂盒儿里打上三转,说白不白,说红不红。

对了——就是这个颜色。

早先他还不信人的脸会有这个颜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对方姑娘的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极矣,却叫人看着害怕,尤其是对方冰冷的那双大眼睛里所露出的眼神儿,哪怕是被她瞟上这么一眼,也叫你心里打颤。

他娘的,女仙——不……妖妇,狐狸精……心里嘀咕着,凡是他知道用来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总觉得还是不恰当,却非得狠狠地咒上这么几句才能解馋。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着,让他尽自地打量。

这一会儿的工夫,尖脸汉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红鬃大马拉到了槽里,仔细地拴着,这才转回去头前带路,领着姑娘进了薛家老坊。

百十张脸子,都成斜眼的公鸡,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这么盯着人家看的?尖脸汉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监.一路引着红衣少女来到了早先他占住的那个座头儿,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为何?敢情关雪羽还坐在那里,这么久的工夫,他老人家连屁股都没有挪一下。

他倒真沉得住气……你们来归来,我吃归吃,两套烧饼果子已经下肚了,正自安详地喝着豆浆。

红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轻嗔,拿眼神睨了尖脸汉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尖脸汉子那张吊客脸,可有些挂不住了:你——怎么还没有走?声音却气抖了,再也顾不得身后主子平日怎么关照他的,脚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鹰拿兔,直向着关雪羽的背上抓下来。

天下事,可真有这么巧的。

这位关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单单就在这个时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脸汉子的爪子,居然抓了个空,擦着对方身边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过,雷霆万钧,冰雪一片,竟是丝毫不着痕迹,谁也看不出一些儿破绽。

尖脸儿真傻了脸,一咬牙,第二次运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

这一手叫鱼跃鹰飞,倒是武林中不常见的厉害招法。

忖度着,一派斯文的关雪羽,如何当受得住?一经着上,怕不立刻来上五个血窟窿。

眼看着关雪羽万难躲闪,就在这危机一瞬的当儿,半截鞭穗儿,忽然搭在尖脸汉子的手腕上,力道儿够劲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势。

尖脸汉子半声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边。

一旁掌柜的薛托,慌不迭上前几步,拉出了板凳,赔着笑道:大小姐……你是贵人光临……我们这里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扫了他一眼,也没答理他,微微偏过一些身子坐了下来。

眼神儿,可就无巧不巧地与正面坐着的关雪羽对在了一块儿。

一个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个神蕴清流,质朴沉着。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关雪羽倒不便失礼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姑娘,我占了你的座儿——还想再客套一句,对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儿却移到了别处,眉梢眼角,不啻风情万种,却是剔透玲珑,冷艳独绝。

这还是关雪羽第一眼瞧她,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为之心头一震。

平心而论,他所见过年轻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这一位,却别具冷艳夺人之势,乍看之下,竟与麦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

尤其是一头秀发,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细,那么乌光黑亮,就连枝下来的发式,也几乎并无二致。

同样的高鼻梁,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几乎一样,只是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点,肤色既白,便显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艳神姿了。

关雪羽总算看出了两者之间的不同,由不住心内暗暗称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对方几眼,只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第二眼已属多余,再看下去,可就失态了。

尖脸汉子虽然侍立一边,脸上神色却十分怪异,在他想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什么情形下,能够允许一个陌生人与主人共桌而食?简直是不可思议。

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

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态,似乎并没有几多怪罪对方的意思,尤其是刚才眼前这个人那么直直地看着她,虽然并无急色之态,照过去往例便已经触犯了她的私律心规,一旦发作起来,也够人瞧的。

偏偏对于眼前这个人,竟然也忍下来了,这可是透着稀罕。

这一切看在尖脸汉子眼里,心里固然奇怪,可却也不敢现诸表面,只是频频眨动着一双大三角眼,连连在关雪羽身上转动不已。

凤姑娘,他越前一步,弯下身子来,小声地道,吃些什么呢?被称为凤姑娘的少女,略略点了一下头:你看着办吧!尖脸汉子应了一声,这才向掌柜的薛托点了一下头,薛掌柜连忙趋前躬身聆教。

小笼汤包十五个,一律用新鲜荷叶包着蒸,另鸡汤雪菇细面一碗——快侍侯去吧!掌柜的一听可真傻了脸啦,盖因为对方所点的这两样,固然是平常之物,却并非自己店里所卖之物。

无奈,一来不能回绝,再者更舍不下桌子上那一锭白花花的十两纹银,好在特为备做,也并非难事,当下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紧张的局面这才暂时冷了下来。

于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继续。

只是吃归吃,人们却再也无能约束住自己那不听话的一双眼睛,一个个虽非上来时的斜眼公鸡,却也由不住频频往红衣少女座上顾盼。

关雪羽原本是要离开的,只是对方姑娘的来头,显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现,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涵义?再者刚才那尖脸汉子的上前请示时,低低的一声凤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这凤姑娘三个字,像是在哪里听过,却也一时想不起来。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使得关雪羽不能不对凤姑娘这个人存下了好奇。

关雪羽自离开出云寺,一夜紧赶速行,虽说施展杰出轻功——陆地飞腾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临淮关已并不甚远,在他来说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先待机会,暗自观察一下对方什么路数,再作决定。

好在,他虽吃喝完毕,面前地有热茶一盅,大可从容品饮,消耗时间。

有两次,他与对面座的凤姑娘目光几乎相对,对方却巧妙地遁开了。

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邻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着凤姑娘,却在后者回敬的凌厉目光里退却了,凤姑娘用这个方法,使得那窥伺者一一目逃——最后她才把那双无限天真却活泼凌厉的眼睛,注视向关雪羽脸上。

关雪羽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凤姑娘,绝非等闲人物——这一点,只需透过对方那双澄波双目即可判知。

要知道,一个身怀绝学,尤其是具有惊人内功的人,无论如何巧妙的掩饰,也难以掩饰散诸于瞳孔之内的目神。

自然,也只有身怀绝等内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鉴察之力。

眼前这位凤姑娘,一双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难能的是散诸在她瞳孔的一种隐隐蓝光——这便是内功中所谓的目有蓝星了。

关雪羽这一突然的察觉,着实令他暗暗吃了一惊,正因为如此,他反倒要回避对方姑娘的注视了。

也许这位凤姑娘也同他一样,发觉到了关雪羽的有异,那双澄波瞳子里充满了惊异。

正当关雪羽被她看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的目光却适当地转向一旁。

两个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关雪羽虽有一肚子好奇,无如刚才有过一次经验,生怕对方再不与答理,平白自讨无趣,干脆也就暂作哑巴,倒看看谁沉得住气。

所幸,这一段的时间,并不太长,紧接着便由这里掌柜的薛托亲自侍候着,把刚才那个尖脸汉子,为凤姑娘所点的荷叶小笼汤包以及鸡汤雪菇细面送了上来。

显然因为对方的来势不小,得罪不起,或许是那锭十两纹银发生的魔力,总之,这两样点心准备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着,连筷子也是全新的镶边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爱器皿都动用了。

凤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杏目微转,浅浅一笑道:你是这里的掌柜吧?薛托面承仙姿,尤其是对方这一笑,简直令他全身上下透着舒服——连腿都酥了,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紧张所致,只觉得全身打颤:是……不敢劳小姐动问……在……在下正是。

薛托一面打躬笑着,在下姓薛……叫托……小姐多多指教。

凤姑娘可没心情听这么多,黛眉徽颦,一旁的她那个跟班儿尖脸汉子,却已怒声叱着:混蛋,这么罗嗦,问你是什么你说什么,没问的不许多说。

别瞧薛掌柜的站起来半截铁塔一样的身材,这会子看起来却像是豆腐做的。

由于这个尖脸汉子刚才现了那么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还是真不敢惹他,这时被他这么一喝叱,吓得连连打躬,嘴里连连连称是,一双眼睛却瞧着凤姑娘,生怕对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着他,微微嗔道:干什么吓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吃人。

薛掌柜的连声称着是。

凤姑娘才道:我们座儿上明明是坐两个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么意思?难道让人家干看着吗?说到人家时,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关雪羽,微微一笑,现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齿。

关雪羽想不到她会有此一说,待将分说,对方凤姑娘那双美目,又膘向薛掌柜的。

后者显然呆了一呆,一时想不通是什么意思。

在他的印象里,一直认为关雪羽与对方姑娘是敌对的,想不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双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个尖脸汉子,聆听及此,也似吃了一惊,只限于主仆之分,心里尽管大为不忿,却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只是频频地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连连在关雪羽身上转个不休。

薛掌柜的总算明白了对方姑娘的意思,嘴里答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关雪羽正要开口推辞,不意这位凤姑娘的一双眸子,却瞟向一旁望着她的跟班儿。

大四儿,你也别怔在这里了,一会咱们还得赶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尖脸汉子又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一接触到凤姑娘那双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说了,退后一步,应了一声:是,凤姑娘。

即转身步出,在靠门前的一个座头儿坐了下来。

这会儿,薛掌柜的又端了一碗鸡汤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来,恭敬地送到了关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关雪羽拿起筷子来,才见那位凤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着自己,他便干脆不再客气。

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对方,说道:姑娘赏赐,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气了,请。

说到请字,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夹过一个包子来送入人嘴里。

不意这小笼汤包,内里汤馅儿原已够烫,更何况外包荷叶,正是内外均烫,关雪羽一时不察,正一口咬下去,着实的烫个不轻,凤姑娘一对妙目凝看他,见状不自禁地嘤然一笑,便把头偏过一边。

关雪羽这才见对方碟内,原已置有一个,却先用筷子叉开了馅儿,待将热气微散才放置入口,这番细心,显然较自己聪明多了,想不到一时失态,给对方看了笑话,想想也是好笑。

凤姑娘吃了一个汤包,又用牙筷夹起汤面,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里。

关雪羽便学样地吃了几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结,两样点心做得均极可口,先莫说那小笼汤包馅儿多么细巧,只这碗汤面,便是汁腴味纯,仓促之间,成此佳肴,倒是费人思索。

凤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尽管风情万种,却不失大家之风,更不轻挑,至此为止,亦不曾向关雪羽说过一句话。

两个人默默进餐,直到关雪羽放下了碗筷,还不曾交谈一句。

多谢姑娘。

关雪羽抱拳道:今日幸会,盛情容当后谢,这便告辞了。

一面说待将站起,不意凤姑娘冷冷一笑道:慢着——关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凤娘莹莹双眸,含笑凝视着他,说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阁下大名是——我姓关。

关雪羽抱拳道:请教姑娘?你不知道?姑娘未曾赐告……你……凤姑娘浅笑道,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关先生是读书人?她似乎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却不住口地盘问对方。

关雪羽并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个吧!另外一半呢?关雪羽点点头:算是半个佛门的居士吧!噢——凤姑娘眨动了一下美丽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瞒关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还在习禅打坐,我也读过一些佛门的经典,对于人世深抱怀疑,如果不嫌弃,我倒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二。

那就不敢当了。

关雪羽一笑道,只是这里好像并不适合……当然,我并不是说今天。

她的眼睛再瞟,注向关雪羽的随身行囊,你不但读书,而且学剑?只是带来防身,玩玩而已。

这就不容易了。

凤姑娘别具慧心地点点头,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顿住,看向对方,恕我冒昧,关先生可知道这几句话出自谁人之口么?关雪羽道:这是越王问剑的几句开场。

凤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几句你可知道?关雪羽道:知道的。

遂接道,……市形气候,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概是这么几句话吧。

凤姑娘樱唇轻启,含笑道:的确高明……可惜我面前没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说时,关雪羽举杯喝了一口,已有离去之意,只是对方姑娘,却没有结束的意思。

放下茶杯,她摇摇头道,这茶太涩,不好。

我身边有上好的西湖龙井,雨前旗枪,虽不若‘玉掌缘’名贵,却也不差,你可要尝尝?这就不敢当了,再说——有事要走?凤姑娘目光凄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强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好在时间还多。

凤姑娘一笑道:这就承请了,一面说,玉手轻点,那边座头上的尖脸汉子,立刻应召面前。

凤姑娘说,我与这位关先生一见投缘,快把你带来的茶叶,交给他们,好好泡上两杯,快去吧!尖脸汉子即时愕了一愕,目光里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关雪羽一眼,这才应喏而去。

关雪羽道:贵管家颇不为然,似乎对我方才占了此席座位还有余恨。

凤姑娘道:别管他,要是他对你有所失礼,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什么,应该道歉的是我,反劳姑娘请客,太不公平了。

凤姑娘道:你如有心请客,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一时,是不是?这声是不是?确实说得妩媚之极。

双方经过一番对答,关雪羽已由对方含有吴侬软语的口音,约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苏人氏,也必然与该处有所渊源:姑娘是苏州人氏?凤姑娘笑着摇了一下头:你猜错了,不过,我在那里住了很久。

你是听我说话的口音……是吧?接着微微点头,冷笑道;你是个很细心的人,我倒要对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对答里,关雪羽确实很仔细地在观察着她,颇能见微知著。

第一,对方姑娘玉指纤纤,尖尖十指都留有晶莹透剔的指甲,这虽然无足为奇,但在她举杯饮茶时,指尖上似有银光一闪。

因此,他猜想对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种奇特的暗器,或是弹指飞针一类的细小之物。

这位姑娘毫无疑问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

由于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脚,当是剑客中人。

第二,因此,关雪羽也便推测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个长方形的锦缎包里,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对方的随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长剑了。

第三,直到目前为止,关雪羽所能知道对方的仍然只是凤姑娘三字而已。

她甚至于连姓氏都不轻易示人,这一点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

因此他设想,对方之所以隐瞒姓氏,必然是有相当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隐瞒原来之燕姓一样——因为那个姓氏,武林罕见,又负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经出口,便很容易为人所猜出出身来历,所以她干脆连姓氏也不轻易吐示旁人,这样便无虑为人测知了。

一时之间,关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论之,亦是屈指可数,像对方这般绮年五貌,年纪轻轻的人,却是没有听说过。

她又是谁呢?你在想什么?凤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里透着神秘。

关雪羽点点头,干脆单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来历,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啊?凤姑娘微微笑着道:结果呢?结果是一片茫然……凤姑娘说:因为你一开始把我当成了名人,自然不会有结果的了。

难道你是无名之辈?关雪羽摇摇头,我却不信。

为什么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后呢?这句名人之后一经出口。

凤姑娘忽然警觉到语中有病,盖因为对方只说自己不是无名之辈,却并没有说什么名人之后。

一言之失,几乎已将暴露了身分,真所谓言多必失。

她立刻停住了嘴,一双妙目瞟向对方,细细观察着关雪羽的神态,看他察觉了没有。

关雪羽似乎没有异样,凤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脸汉子大四儿送上了香茗。

两只细瓷盖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盘里一并端出,一望即知这不是本店的东西,当是对方凤姑娘自备的茶具了。

出门在外的人,还有这么多的讲究,越知这一主一仆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连关雪羽平素并不讲究喝茶的人,也觉出了好来……他喝了一口,由不住夸赞,道:好茶。

凤姑娘微微点头道:你原来是北方人。

关雪羽心内一动,微笑道:姑娘何以见得?凤姑娘笑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时候的姿态与南方人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

关雪羽道,譬如说,南方人生长在北方,他的一切习性也就与北方一般无二的了……但你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吗?她笑得这么甜,洁白的牙齿,闪烁着点点晶光。

似乎一个女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齐的牙齿,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聪明!关雪羽道,被你猜对了,我的确是北方人。

今天谢谢你的盛情,我现在必须要走了。

说着,他离座站起;向着对方微一抱拳,待将离开。

凤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气了,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我想一定会的。

关雪羽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即转身步出,掌柜的薛托在门口打躬作揖道:相公慢走……以后请常来啊!关雪羽笑应着,一路来到了店外。

来时天方黎明,此刻东方早已日出,阳光刺眼,不用说又是个大晴天,知了……知了……不息的蝉鸣声,四下里响着,落叶萧萧,已有了几许秋的寒意。

关雪羽没有骑马,仍然是琴剑一肩。

当他绕过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条村道时,忽然正前方树影里人影微晃,现出了一个高瘦的人来。

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吊梢眉,高个头——正是那位凤姑娘身边的跟班儿,大四儿……他竟然绕到前头,意欲何为?关雪羽眼中乍见,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已几乎可以测知他的来意,脚下并不少停,仍然继续前进。

尖脸汉子大四儿老远就怒睁着一双三角眼瞪着他,这时见状干脆横过身子来阻住了他的去路了。

这么一来,关雪羽只得停了下来。

姓关的,你停一停,我有话问一问你。

啊?关雪羽冷冷打量着他,是你主子凤姑娘叫你来的?是我自己来的。

说这句话时,他频频回顾。

就凭着他这一个小动作,关雪羽断定他没有说谎,他的确有所顾虑,生怕他主子凤姑娘会随时出现。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关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暗中已作了准备,只要这小子存心不良,胆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实不客气地施以颜色。

姓关的,大四儿频频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我知道你是个练家子……可是……哼哼,你还差得远。

你不妨说清楚一点。

哼哼……好吧!大四儿一对眼珠子,闪烁着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劝你走远一点,别让我们再碰上……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说……回头看了一眼,他冷笑着又接了下去,不许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听见了没有?关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兴,还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愿意了。

大四儿怒瞪着两只眼,喋喋怪笑了两声道:很好,我不过是这么警告你一声罢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

话声一完,即见他双肩一耸,怪鸟也似拔了起来,却是一起即落。

天空中一阵衣袂声,大片阴影里,尖脸汉子已自空而坠,来到了关雪羽背后。

就在他身子将落未下之际,一只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开,活似一把钢钩似的,直向关雪羽背上猛抓了下来。

关雪羽虽不欲过早暴露身手,但是对方凤姑娘主仆二人显然大非常人,眼前这个奴才刚才表演了一手按银入桌的手法,足可证明他功力不弱,是以关寻羽也就不能太过轻视,况乎他这一手雪中现爪大异常招,确实诡异莫测,关雪羽尤其不能小觑,他决计硬硬地接他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着身子,关雪羽用玄乌划沙的式子,陡然间推进了左掌。

两只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儿的身子,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地飘了出去。

关雪羽不欲与他多纠缠,是以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儿吃受不住了。

总算这个对方身手不弱,同时自其主子门中,学会了世所罕见的化解身手。

虽然如此,看上去却也够狼狈的了。

只见他身在当空骨碌碌一阵打转,那副样子就像猝然刮起的龙卷风,噗通摔倒地上,紧接着他单手在地面上尽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来,却也由不住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拿桩站住。

力道虽说是化解了,那阵子遍体奇热,却是一半时消除不尽,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脉里起伏不已。

大四儿可是尝着了对方的厉害,只惊得脸上一阵子发青,却是不敢开口出声,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出声,保不住大口的鲜血,就得喷了出去。

他只是远远地怔在那里,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轻捋虎须了。

关雪羽现了一手绝活儿,原先还有些担心对方只怕吃受不住,难免受伤,这时见状,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对方一个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惊异了。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关雪羽点头道了一声:幸会了。

即快速闪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占地颇大的竹林子,绿阴阴地延续下去,足有数里之遥,关雪羽一经隐入,便顿时无踪。

时间竟然是那般巧法——关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红影微摇,凤姑娘已现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关雪羽的去踪。

大四儿脸上立时现出了惊惶之色,慌不迭向着凤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却是仍不敢马上开口说话。

凤姑娘一双剪水瞳子该是何等锐利?眸光轻瞟,已看出了大四儿的尴尬神态。

你怎么啦?我……只吐了一个字,已由不住面红心跳,赶忙地就闭上了嘴。

不要出声。

四字出口,凤姑娘已闪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儿的脉门。

大四儿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见尴尬。

虽然是隔着一层袖子,凤姑娘却能领略到对方血脉里的缓慢湍急,从而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儿。

哼哼,这一回可碰在钉子上了吧?没出息的东西。

大四儿脸色一阵发紫,忍不住便要开口。

别张嘴!凤姑娘凌厉的目光盯着他。

你想死么?嘴里虽说是这么狠,手底下却不无恻意。

一股暖流透过了她的掌心,直袭向对方血脉之间,顷刻之间,便已将大四儿怒涛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势,大大地缓和了下来,大四儿这才喘上了一口长气;凤姑娘,我我……哼!凤姑娘仍然凌厉的眼神儿,怒视着他,叫你备马去,你跑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瞒不过,也只好实话实说了:是……刚才的那个……姓关的……我……我知道了。

凤姑娘缓缓地点着头,哼,不用说你是去缀着人家了?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数……结果呢?结果……大四儿面如死灰地摇摇头。

你这就知道了吧!凤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东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爷子身边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这双贼眼。

大四儿吓得身子打了个抖,慌不迭后退一步,颤声道:姑娘开恩,我再也不敢了。

凤姑娘冷笑着道:怎么着,我跟人家一个桌上吃顿饭,你就看不顺眼了?告诉你,不管老爷子怎么交待你,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着点儿……我……小的是为着姑娘着想,怕……上了人家的当。

上你的头!凤姑娘娥眉倒竖,杏眼圆睁,这一发起脾气来,可真够辣的,大四儿服侍她了一路,焉能会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吭气儿了。

姓关的那小子呢?走……了我知道走了,往哪儿走啦?这……大四儿竖起手指了一下。

凤姑娘看了当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谓打狗看主人,尽管这个姓关的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可是他不该临走时,以重手法几乎伤了自己跟前的人。

想到这里,凤姑娘可就气儿不打一处儿来,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儿,更叫大四儿在一边瞧着害怕。

回姑娘的话……大四儿结结巴巴地道,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转之功,别是,别是……凤姑娘冷冷地瞧着他:说呀!小的以为……他别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别是那只老金鸡吧?凤姑娘惊得一惊,摇摇头道:不像……接着她哼了一声,挑动着她那一双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儿职责所在,可不能不说,老爷子临走交待……说是这只金鸡……暂时招不得。

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多管了。

是,姑娘……嘴里说着,大四儿偷偷地拿眼打量着她。

这一会儿,她更是有些失神儿地发呆了。

他真的是传说中的那只‘夺命金鸡’?不像,爹见过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姑娘心里这么嘀咕着。

虽然,她不知道那只传说中的金鸡,与她家门有过一段什么样的渊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牵连,要不然父亲不会一谈起就无限气馁,虽说如此,临行之前,他老人家却取出了他心爱的剑,嘱咐自己剑不离人,人不离剑,特别还关照了几句话儿,那是不得已之时对付夺命金鸡用的。

哼!她冷笑了一声,心里盘算着,不管这个姓关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那只金鸡,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们的马呢?在……大四儿答应着道,我这就牵去,姑娘,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回临淮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