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澄澈无波的流水,燕铁衣意态闲适的问:这个地方,可也有个名称?双肘撑在亭中的石桌上,江萍圆润的下颔便搁在两腕的中间,她俏丽的一笑,道:没有正式的名称,镇上的人叫这里是‘江家岗’,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怡心亭’。
哦了一声,燕铁衣恍悟道:难怪这么一个清幽所在却不见闲人,原来竟是你家的私产。
无所谓的笑笑,江萍道:这也没有什么稀罕的,‘青河镇’上共有七条大街,有三条街的房地产都是属于我家的。
燕铁衣莞尔道:的确是富豪人家,江姑娘,将来那一位年轻儿郎得以垂青,有幸相娶,则便终生受用不尽了。
表情阴涩了瞬息,又立时恢复原状,江萍笑得有点勉强:燕大哥就会取笑人家,我……我并不急着许人,更明白的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出嫁……燕铁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岂有终身独守的道理?况且,就算你不想嫁,令兄也由不得你呢。
哼了一声,江萍道:大哥才管不了我这件事,好歹全由我自己作主!燕铁衣道:你这种想法,不久就会改变的——在遇到一个真正知心知性,情谊相投的人之后;当然,其中得有点缘分才行。
似是有些烦躁,也有些怨恚,江萍道: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好吗?燕大哥,你说说你自己的事给我听,我希望能够多了解你一些。
燕铁衣心里泛起了某种敏锐的感触,但他表面上却丝毫不露,语调平淡的道:我自己的事?其实我是个非常平凡又庸俗的人,我的事大多如你所知道的,我是个江湖黑道的强梁,有一个叫‘青龙社’的组合属我指挥,在绿林中小有名位,此外,我惯使长短双剑,在剑术的修为上,略略有点基础,如此而已。
江萍很有兴趣的问:燕大哥,你们‘青龙社’这么一大拨人,都是靠什么生活呢?完全以打家劫舍或强取豪夺来渡日吗?燕铁衣道:不,正和你所说的相反,我们不抢不夺,更明确的讲,我们只是一批生意人,和一般生意人不同的是,我们较有组织,有纪律,营生的行道也略为广泛复杂些。
不解的望着燕铁衣,江萍道:你们——是一批生意人?燕铁衣解释着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江姑娘,我们正是一批生意人,我们有各式各样的买卖散布在各地,譬喻说,酒楼、客栈、绸缎庄、皮货行、油酒坊、以及票号等,又譬喻说赌场、当铺、驴马队等,明的暗的,正的邪的,各种生意我们都做,与每个生意人一样,讲的是将本求利,论的是和气生财,如果一定要说我们有什么特色,那就是在这些买卖后面,有一股相当强大的武力支撑着,但这股武力,却不是用来欺凌于人,乃是保卫于己的!妩媚的轻笑着,江萍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在武林中叱咤风云,名镇一方的‘枭霸’燕铁衣,居然还是一位讲究‘将本求利’、‘和气生财’的生意人呢。
拱拱手,燕铁衣展颜道:惭愧惭愧,凑合着嫌点蝇头小利,大伙儿堪堪混混生活。
江萍显得兴致极高的又问:那么,燕大哥,你们生意既然做得这么大,一定也有雄厚的本钱了?燕铁衣道:‘将本求利’嘛,没有本钱那能做生意?至于资金的调转,倒还马马虎虎应付得过去,说数目,也没有多少。
掩唇悄哂,江萍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燕大哥,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位满口生意经的人,竟然就是江湖上的一霸,剑道中的宗匠燕铁衣了!豁然大笑,燕铁衣道:在一行言一行,江姑娘,人若不图个正规营生,吃什么穿什么?总不能真个成日价去劫掠抢夺呀,这岂不是等而下之了?江萍坐正了身子,道:经你这样一点明,燕大哥,使我对你及你的组合增进了不少了解,原先在我的想法里,还以为你们都是无法无天的一群强豪,完全用刀口子换生活呢……燕铁衣道:老实说,以暴力维生,非不能,是不为,用这种方式换来的享受,我难以心安理得,净不如饿死的好。
江萍赞许的道:燕大哥,你是多么与众不同。
燕铁衣道: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只是天性如此,比较讲求道理,尤其不肯违背忠义信守的法则……好象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江萍问道:对了,燕大哥,你怎么会如此凑巧,刚好在我大哥受难遭危的时候经过那个地方?燕铁衣摊摊手道:这次我是特地到‘咸阳’去处理一桩岔子的——我们派在‘咸阳’城的大首脑,和当地一位最有势力的人物起了冲突,双方相持不下,势同水火,随时都有一触即发,血刃相向的可能,我在得报之后,只好匆匆赶来调解。
睁大了眼,江萍道:奇怪,难道真有人敢和你们作对?而且,你就只单枪匹马跑这么远的路来调解这场争纷?如果万一对方不听你的。
燕铁衣笑道:其中内由你不明白,且听我往下说——对方那位深具势力的人物,与我结识多年,有着极厚的交情,也因此他才不怕得罪我的手下,更敢公然和我的得力弟兄冲突;我派在‘咸阳’的大首脑拿对方无可奈何,忍又忍不下,硬来又碍着我的情面,弄得处境颇为尴尬,我那位朋友也是相同,因而双方都有信息给我,逼得我不能不亲自跑这一趟;当然我相信事情不可能闹开来,是以连一个人也没带,免得带多了人引起老友的误会,就连我左右两个近卫熊道元与崔厚德,我都临时给了假叫他们暂且逍遥几天去。
江萍关切的问:后来呢?燕铁衣道:简单得很,我一到‘咸阳’,马上命令我的手下向老友赔罪,我那位老友反过意不去,十分歉然,大家三头对面,一桌筵席上便杯酒言和,前嫌尽去,满天云霾立即消散,我也就在住了几天后打道回府了。
江萍羡慕的道:你的面子可真不小,燕大哥。
低喟一声,燕铁衣道:江湖上的人或事,重的就是一口气,赌的也是一口气,一句话说岔了,往往引得豁命以拚,同样的,血溅三步的纰漏出来,一句话也能摆平,主要就得看顺不顺得下这口气,消不消得了心间那个结,说穿了,颜面攸关,挣的是个说词而已。
江萍深有所感的道:可不是,想想也真没多大意义……燕铁衣道:我们说是这样说了,然而一旦事情临到我们自己头上,何尝也能参得破这一关?江萍苦笑道:我个人恐怕就没有这种雅量?燕铁衣道:我也强不到那里——自‘咸阳’回转之后,便那么凑巧半途上遇着令兄遭困的事,或许这也是天意吧,原本我还该在‘咸阳’多住些时的,他们坚留,我是坚辞,否则,只要迟上个一天半日,就不会碰着令兄了。
江萍怵然道:假设这样,我大哥就凶多吉少啦。
燕铁衣一哂道:所以,令兄是注定了命不该绝。
江萍道:燕大哥,你也是注定了要惹上这桩麻烦。
坦率又真挚的,燕铁衣道:我很乐意惹上这桩麻烦。
江萍问道:为什么?是闲腻了?唇角轻轻一挑,燕铁衣觉得胸膈间有股热流在涌动,他不经考虑的道:消遣的法子很多,既使闲腻了,也不至于在刀口子上找快活——因为就此而结识了贤兄妹,尤其是……你。
心头猛的一跳,江萍呼吸有些迫促:真的?你真有这种想法?燕铁衣近乎僵窒的道:否则,我何必说出来?于是,江萍美丽的脸蛋上浮现起一种光辉,一种异彩——娇羞的、妩媚的,兴奋的、又激动的,那是一种反应,亘古以来就不曾有变的反应,当一位少女在感受到心灵的呼唤有了共鸣的时候。
两人都沉默下来,似是一时之间彼此都探悉了对方掩隐在心底深处的什么,反而有些窘迫与尴尬了。
燕铁衣的目光投注在河面上,流水安静无声,但他的情绪却颇为波荡,多少年来的铁血生涯,残暴岁月,辰光在风急云涌中渡过,在酸涩艰辛里渡过,眼睛看的是猩赤的鲜血,寒凛的刃锋,耳朵听的是悍野的叱吼,惨怖的呼号,连思维、连魂梦,也都是交错的刀光剑影,幻映的生死人面,那一段,扭曲变形的过往,渗和着一段,扭曲变形的回忆,就彷佛扯出了人的心肝五脏,揉捻成一团,血颤颤,赤淋淋的,老是迫得人有种作呕的感觉,其间也有着异性的慕依,情愫的系投,但若非昙花一现,便是形势环境的阻碍,使他不能,也不愿承受……多少年了,他自信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他亦有过不娶不婚的念头,然而,眼前他竟悸震于这样一位少女,不波的心湖凭空生起涟漪,神魂颤抖于如此微妙的呼应里,温馨、甜蜜,却也有着太多的怔忡与骇异,他不明白,莫非这就是碰上了?碰上了那个千百年前早已注定的有缘人?江萍也在颤震着,她却没有燕铁衣那样的定力,她的心情已由她的面庞上透露了太多,她几乎有些兴奋得窒息了,她知道这是什么——短短的几天里,她已经找到以前二十二年都不曾找到的东西!在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江萍终于先出了声,腔调却是抖抖的:燕大哥……面颊痉挛了一下,燕铁衣强自镇定的道:呃?江萍的脸儿红晕如霞,她避开燕铁衣的视线:你——你不讨厌我?吞了口唾液,燕铁衣觉得喉咙里又干又苦:当然不。
深垂下头,江萍声如蚊叫:你有没有——朋友?要好的朋友?燕铁衣颇觉迷惘的道:要好的朋友?江萍似是在挣扎着道:我……我的意思是……是……指女孩子。
脸颊的肌肉又在抽搐,燕铁衣竟不知自己如此面嫩:没有,还没有。
江萍更是羞怯,却鼓勇气问下去:那……大概……大概更不曾……娶亲了?连连摇头,燕铁衣面红耳赤的道:我还是一个人。
深深吸了口气,江萍的两眼望着地下,非常腼腆的细语:燕大哥……你能不能……在这里多住些时?燕铁衣搓着手,吃力的道:让我想想看,好吗?江萍羞涩的,但却极为清晰的道:大哥和我……都那么希望你能在我家做较长时间的盘桓,尤其是……尤其是我;燕大哥,我们相识相处的日子虽然不久,但是……但是你该明白,我们对你的情感却有着超乎时空甚多的深度……燕铁衣沙哑着嗓道:我知道……江萍把自己那条青色丝绢缠绕在手指上又解开,她反复做着这个相同的动作,低细的道:所以,燕大哥,我……我愿你能留下来,时间长些……或许……或许我们彼此间可以更了解些。
燕铁衣吶吶的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咬咬下唇,江萍轻轻的道:我们才相识不久,燕大哥,你会不会因为我讲这些话而看不起我?燕铁衣忙道:不,我怎会这样想?江萍怯怯的道:在你之前,我不曾向任何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我原以为,今生只怕也不会有了,可是……忽然遇上了你……燕大哥,我不知为什么,我好烦躁,又好悸动……我觉得实在太突兀了。
舐舐唇,燕铁衣道:是的,太突兀了,几乎不像真的。
江萍急切的道:但,但这是真的!燕铁衣点头道:我是说‘几乎’……双眸的光晕微现朦胧,梦似的迷蒙,江萍的语声也有些幻漾如雾了:从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你……燕大哥?我就禁不住有一种迷眩的感觉,隐约里,好像我们不是初识,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熟稔了,陌生中,带着那样一种亲切的意味……燕铁衣略显笨拙的道:当时,我也有点心神不定。
摔摔头,江萍道:你知道不?那天晚上,我是头一遭陪伴一个初识的陌生男人在后院里散步?但我却好乐意,好自然,没有丝毫拘束不安的感觉。
燕铁衣试探的道:大概因为我救了你哥哥,你的心里怀有感恩的成分在内吧!肯定的摇头,江萍道:不会这么单纯,那只能使我对你尊敬铭感,却不会令我乐于向你接近,燕大哥,这其中的微妙分野,我辨别得很清楚。
燕铁衣道:不知道你哥哥会怎么想?江萍坚决的道: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作主,燕大哥,我早已向你说过。
燕铁衣谨慎的道:让我们试着更进一步的相互了解——如你先前所言,好吗?江萍轻喟一声:但是,我们有时间吗?怔了怔,燕铁衣道:你是说?江萍幽幽的道:你若急着离去,我们那来‘相互了解’的时间?微微沉吟,燕铁衣道:我何尝不愿在府上多住几天?可是,我不能离开堂口太久,我的事情繁杂而琐碎,他们有些问题只能等着我回去解决。
江萍叹了口气:在这里,对我,就那么不重要?燕铁衣苦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江姑娘,你知道我的想法,但愿两边都能兼顾,才是较为妥当的方式。
江萍沉重的道:燕大哥,我们的相逢相识,有若浮萍偶聚,原是天南地北,互不相干的两个陌生人,却因机缘巧合而遇在一起,如有一方骤然而去,我恐怕……恐怕这段缘分就会中断不缀了。
默然半晌,燕铁衣道:让我们双方都努力维系吧!江萍忧郁的道:我是怕你……燕铁衣严肃的道:我素来是个重情感及负责任的人,江姑娘,我不会有轻玩之心——只要我一旦有了允诺!江萍深沉的道:好吧,燕大哥,我会等着这个‘允诺’。
燕铁衣又温和的道:你没有生气吧?江姑娘。
强颜一笑,江萍道:没有。
燕铁衣道:可是你的神色愁怨。
江萍低徐的道:我是担心——担心我二十二年生命中不曾寻及的东西,一待寻及了起始,便又消逝无踪。
燕铁衣轻声道:别这么敏感,我们的时间还多,江姑娘,这才只是开头,而且,我既便离去,也不是一去不返,问题只在于我们彼此间是否觉得合宜。
江萍笑得有些苍白:我会尽量做得使你合宜,燕大哥。
怔忡了片刻,燕铁衣道:不要太委屈自己,江姑娘,我们双方的立场都是公平的,让我们自然去发展,好不?点点头,江萍道:我听你的,燕大哥。
燕铁衣和悦的笑了:这原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别因为一点小小的波折而损伤了它原有的真挚,江姑娘,时间的长短并不是情感成败的唯一因素,更重要的是彼此的了解与信赖,我想,我们都会好好珍惜而益求隽永。
江萍深深凝视着燕铁衣:燕大哥,我会记住你的话。
燕铁衣宽释的笑道:这才是个好孩子。
面靥浮丹,江萍抗辩着道:我不是个‘孩子’,燕大哥,我已是个大女人,够大了。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当然够大了,要不,我对着一个小娃娃谈这些,岂不是在发痴癫?江萍也觉为自己的急切争辩而哑然失笑,她细细回味着燕铁衣的话,这才心里舒坦了许多,同时,她也头一遭体会到男女相悦的滋味——甜蜜中,更掺合着那样的酸与苦……燕铁依柔声道:出来好一会了,我们回去吧?江萍依恋的道:再坐一会,燕大哥,好吗?只要一会就行。
柳残阳《枭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