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旗斗山山腰上,突出一片平阳地,四周围满了浓密的黑松树,形成一圈天然的屏障,在这片平阳地靠着山壁的那边,便是整整齐齐摆成同字形的石砌屋宇,三排高大坚固的石屋,围绕着中间那座特别恢宏的建筑。
天已入黑,当燕铁衣与屠森掩进到这八虎将盘据的老窝所在时,但见几排石屋中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敢情正是进晚膳的时间。
伏在一株枝干盘虬的黑松之后,燕铁衣朝前窥探了片刻,低沉的道:他们正在吃晚饭,屠兄。
屠森冷冷的道:怎么样!燕铁衣道:何妨等他们吃饱了再说!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火辣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等他们吃饱喝足,好有力气来收拾我们?燕铁衣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迟早都会是那样的场面,我们何妨宽宥点?哼了哼,屠森道:这也算是慈悲的一种?也有些火了,燕铁衣道:随你吧,我是帮场的,正主儿是你,你想怎么样悉听尊便,强宾不压主,我附诸骥尾,还有什么话说?屠森道:这才像话,我们这就上,娘的,他岑二瘸子抢了我的女人,我恨不能剥他的皮,事到临头,这顿安稳饭他就更别想吃了!燕铁衣冷冷的道:我说过,我只是‘附诸骥尾’而已!站了起来,屠森笑得极其阴沉:燕铁衣,记住了,可不作兴抽我后腿!燕铁衣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于是,屠森大步踏出松影的掩护,就好像专程赶来赴宴的贵宾也似昂首阔步,旁若无人的往前面那几排石砌屋宇走去。
当然,八虎将这老窑里并非是无人的,他们也早有着必要的警戒与防范了,屠森与燕铁衣的身影方才出现,屋角阴暗处,已突的响起几声厉叱:什么人?站住!干啥的?不准再往前走!屠森步履如常,照直前行,连回答一声都懒得张口,燕铁衣跟在他后面,就更不便表示什么了……屋檐下,倏忽闪出三条身影,一式的黑色劲装黑色头巾,映着屋里的灯火,刃芒闪泛,三人甫始出现,已往上围了过来。
屠森视若无睹,笔直往中间那幢房子走去。
三名放哨的大汉不禁勃然大怒,齐齐横过鬼头刀,为首的那个大吼道:狗杂种,你是活腻味了?叫你站住你装聋,这是什么所在,容得你他娘的横冲直闯?另一个也横眉竖眼的咆哮:奶奶的,包管不是好路数,先放倒了困起来再说?屠森接近了那三名汉子既不停,也不让,对着他们中间硬往前闯!三名黑衣大汉可真忍不住了,其中一个怒叱一声,扁过刀背来便砸向屠森脑壳!然而,他刀背方始往下落,但见寒芒倏闪,这个汉子已杀猪似的长号一声,打着转子翻了出去,他的两个伙计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也蓦地抚腹弓腰,惨嗥着倒在地下。
屠森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仍旧大步迈向他的目标──中间那幢石屋,就好像那三个汉子的死活与他根本毫无牵连一样!燕铁衣望了望那三条正在痛苦痉挛的人体,他已见过太多的死亡景像,他知道这又是断气之前惯有的挣扎形态!打杀的声响业已惊动了正在用膳的人们,一片惊呼怒叱声中,四边的石屋里立即拥出了不少的黑衣汉子,他们都已抄着家伙,一刹那时便将屠森与燕铁衣包围在中间!但是,屠森面如泥塑木雕,仍然毫无表情的往前硬闯,脚步连一丁点犹豫都没有!人群嚣叫喧哗中,一名魁梧的黑衣壮汉横往中拦,石破天惊的怪吼:那里来的王八羔子,你们胆上生毛了?居然敢到‘八虎将’的堂口来撒野?都他奶奶的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啦?燕铁衣生怕屠森又胡干一气,连忙赶上几步,低促的道:屠兄,屠兄,慢一点,现在正好骂山门,把正主儿引出来……他话尚未说完,屠森己身形暴旋,如带也似的透亮光彩飞掣,除了那拦路的黑衣大汉一颗脑袋骨碌碌的抛上了半天外,四周围上的人们也刹那时鬼哭神号的滚倒一地,有的断臂,有的折腿,更有的被齐腰横斩成两半!血肉溅洒中燕铁衣大叫:你这是干什么?屠森却宛如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他双目泛红,嘴唇紧抿,巨芦刀纵横闪掠,翻扫斩劈,寒光雪映里,断体,残肢,血雨齐飞并舞,一片惨嗥哀呼之声,景像凄厉之至!几条人影便在此刻掠空而来,先是四个人从四个角度猝然扑击,四种不同的兵器交相合聚,威力之强,难以言喻!屠森的巨芦刀暴展,在四射的冷芒蛇电中,叮当撞响之声充溢入耳,空中的四条身影落地,屠森的滥杀也被阻止了!那四个人分成四个方位挺立着,八只眼睛全像喷出火来似的怒瞪着屠森,呼吸之间,也全都那样的急促沉重……站在屠森身后的燕铁衣,也被对方无形中圈了进来,他平静的打量着这四个人──前面靠右的一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一付恂恂儒雅的书生风范,只是手上那柄月牙铲冷森森的有些霸道,左边的那位,黑黝黝的如同半截铁塔,窄额扁鼻嘴唇奇厚,斜举着一条两头带勾的生铁扁担,活脱要劈开一座山的架势,后头两位,一个光脑袋的组横汉子,豹眼鹰鼻,更见野气十足,另一位,却白白胖胖,面团团的和气生财模样,尽管瞪着那双眼,依然有股子笑眯眯的味道……书生似的那人冷冷的开了口:朋友是何方神圣?我们又在何时何地开罪了阁下?是好是歹,总该先把过节交代明白,那有一上来二话不说便如此心狠手辣,乱开杀戒的道理?屠森僵木的道:看样子,你是‘八虎将’里的老四‘玄虎’任宇澄了!那人十分冷静的道:我是任宇澄,你又是谁?屠森又望了望那半截铁塔也似的彪形巨汉,生硬的道:这是坐第五把交椅的‘巨虎’潘照奇……眼角瞟向那光头仁兄,他又沉沉的道:呃,老六‘疯虎’薛敬堂……白胖胖的那位平心静气的道:不用说,你也会知道我是‘八虎将’中倒数第二的‘无爪虎’全世晖!屠森突然呸了一声,火爆的道:其他三头瘟虎呢?岑二瘸子呢?叫他们通通滚出,今天聚齐了你们,好一遭算帐!玄虎任宇澄峭锐的道:朋友,你大概是叫鬼迷心窍了,凭你这块料,还用得着我们八虎聚齐?就我们四个,已足够送你上路!屠森冷凄凄的道:瞎了眼的狗王八蛋,你放这种狂屁,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活祖宗是谁?任宇澄稳如磐石般道:无论你是谁,你这项上人头也再带不走了!疯虎薛敬堂粗悍的大吼:老子眼下若不碎了你这野种,老子这薛字就倒转来写!巨虎潘照奇也咆哮着:横到‘八虎将’的头顶上来了,这可真是新鲜事,不分了你这匹夫的尸挂起来,当腌肉卖,还让人家以为‘旗斗山’的哥们都姓了‘孙’!屠森缓缓的道:去把岑二瘸子那几个人一起叫出来,让你们凑成一堆,此较乾脆些!任宇澄不屑的道:你配!屠森这一次倒是相当有耐性,他残酷的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这次来,主要是拎岑二瘸子的脑袋,你们只不过是陪榜而已,正主儿不伸头,你们就不明不白的挺了尸,岂不太过窝囊?疯虎薛敬堂霹雳也似叱喝:什么鬼头蛤蟆脸?人样都长不周全,居然也敢卖这等人卖的狂?你撒泡尿照照你那副熊样,衬不衬你他娘的?潘照奇跟着大叫:掠下这龟孙子,他劈了我们多少儿郎,我们便生剜他身上多少块肉!微微摆手,任宇澄有些狐疑的道:你与我们当家的有什么过节?屠森狠厉的道:不共戴天之仇!皱皱眉,任宇澄道:有这么严重?屠森暴烈的道:你懂什么?去把岑二瘸子叫出来!任宇澄打量着屠森,迟缓的道:你是──?缓缓的,屠森伸手入襟,一声清脆的声响起处,净亮如雪,寒气森酷的巨芦刀斜映于他的面颊之侧,冷莹闪眩的光华,明幻不定的照着他那阴狠恶毒的脸容,模样残布凶悍之极!猛退一步,任宇澄神色大变,脱口惊呼:屠森!冷峭的,屠森道:不错,‘天刀镂魂’!就接在他这句话的话尾,三条身影自一侧分开人丛走了进来,为首那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人沙哑回应道:你果然来了,屠森……说话的人年约五旬,业已秃了半个前额,乾巴巴瘦瘪瘪的身子,一张面孔又黄又扁,在灯火的映照下,鼻侧腮边还散布着疏淡的暗黑麻点,那副尊容,的确令人不堪承教。
然而,人却不可以貌相,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即是北地自成一股势力的领导者,独辟局面的另一位大豪──八虎将头一号混世虎岑云,岑二瘸子!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屠森霍然转向岑二瘸子,双目中宛似闪着淋淋血光,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声音里煞气盈溢:岑二瘸子,你总算伸头了……在岑二瘸子身边那个体魄壮实,面部轮廓有如刀削斧凿般棱角突出的人物,立时脸色下沉,铁铮铮的道:姓屠的,你嘴巴放乾净点,二瘸子有你叫的?屠森冷冷一笑,微微昂头:就算你真是一条‘煞虎’吧,黄长定,你也吓不住屠某!这位在八虎将中,高踞第二把交椅的煞虎黄长定,闻言之下暴烈的一笑,语声有如撒了一地的冰珠子,又脆又冷:我们就会知道你说得对不对,屠森!另一位跟在岑二瘸子身边的人,是副赤脸虬髯的威猛生像,他端详着屠森,四平八稳的开了腔:模样倒是挺歹毒的,屠森,今晚上来,只怕你是存了心要大干一票了?屠森重重的道:你真有点心眼,巫子咎,你不该叫‘虬虎’,应改称‘刁虎’才对!虬虎,巫子咎深沉不动的道:屠森,别狂过了头,在这里,在眼前,你不一定就能吃得住!屠森慢慢的,却极其傲倨的道:姓巫的,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巫子咎淡淡的道:或许你是被你的自大冲昏了头也未敢言。
屠森阴冷的道:不要在那里安慰自己了,巫子咎,很快你要吞回你所说的这些幼稚童言!煞虎黄长定果断的道:屠森,地下的这些条人命,你全都得给背上了,我们会与你一桩一桩的结算清楚!屠森凛烈的道:很好,但是我认为先从岑二瘸子那里开始结算比较合适!黄长定冷森的道:对我们当家的,你态度上要放慎重点,屠森,混到今天,你已不能说是青皮二流子那一行当的角色了,就不该学那套无赖才具有的粗陋下数!勃然色变,屠森怒道:要轮到教训我,黄长定,你还嫌太嫩了,再回你师娘裤裆下磨蹭几年再来现世吧,什么东西!黄长定眼神一冷,方待翻脸,岑二瘸子已摆了摆手,越前一步,十分缓和的道:屠森,事情总要解决的,但不论用什么方式解决,谩骂却不是有益的法子,今天你来‘旗斗山’,想是为了仙仙吧?一声仙仙,又叫得屠森妒火中烧,两眼泛赤,他痛恨的道:仙仙,仙仙,仙仙有你这野种叫的?真是奸夫淫妇,一对狗男女,我若不把你两人生剜活剐了,如何对得起天下的纲常大道?站在屠森背后的燕铁衣差一点笑出了声,老天,像屠森这样的人,居然也把纲常大道挂上了嘴皮子啦!围峙四周的八虎将以及他们的一干手下,在听到屠森对岑二瘸子如此辱骂之后,不由群情愤激,鼓噪出声,眼看着就要乱将起来!岑二瘸子双手微举,压制下众人的愤怒,相当平静的道:屠森,你的来意不外是用暴力报复,而在你造成这样的血腥情势之后,我们也无法再行容让,彼此交锋只乃迟早之事,但,在刃血之前,道理却要先讲明白,你我知道我们为何相拚,同样的,我的手下,以及天下同道也应该知道我们为何相拚,辩过一个曲直之后,我们自可豁命,那时,生与死又是另一回事了。
屠森粗暴的叫:强词夺理,满口胡柴的东西,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什么曲直可辩?你勾引我的女人,诱使贾仙仙那婊子不守妇道,偕同私逃,正是男盗女娼,畜生一对,你还能辩出个什么仁义道德,冰清玉洁来?大吼一声,煞虎黄长定嗔目切齿的道:你是满肚皮粪便,一嘴的荤腥,污言秽语,下流龌龊,尚称你什么天下第一刀的字号?你也不怕辱没了你把刀?屠森狠辣的道:黄长定,你只不过是岑二瘸子手下的一头忠实走狗,马前喽罗,就凭你这副巴结奉承的态势,你还当成得了气候?呸!黄长定神色冷凛,口气凶猛:姓屠的,我们不妨试试,看看你又已经成了什么气候?屠森生硬的道:正想一试!伸手一拦黄长定,岑二瘸子道:且慢,我话还没有说完!屠森萧煞的道:还有什么话说?后面,燕铁衣轻轻碰了屠森一下,小声道:让他说。
屠森咬牙道:不用再让他们拖延时光……燕铁衣十分有兴趣,也十分坚定的道:让他把话说完,时间有的是,不必着急。
重重哼了一声,屠森强行忍耐着不再作声了。
岑二瘸子缓慢却清晰的接着道:屠森,不错,贾仙仙是跟了我,但不是我用花言巧语骗她,也不是以财帛金钱买她,更不是使暴力胁迫她,她跟了我,乃是心甘情愿,两相同意的,至于她以前和你的那一段,我也很清楚,你们只算有过一个时期的交往甚或同居关系,然而,她并不能算你的女人,因为其一无凭无媒,其二未曾经过婚姻仪式,其三她也没有在你那里获得任何名分,她走得乾乾净净,没有取走属于你的一件一物,她是在与你毫无瓜葛牵连的情形下才走的。
屠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岑二瘸子又接着道:如果硬要指她有什么不对,就是她在离开之前未曾征得你的同意,就是不顾你对她的感情束缚,可是,这不能构成她的罪名,屠森,你想想,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同你比,甚至还优于你的?当然没有,我年纪超过你许多,既丑且残,也并不富有,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亦未见能与你相拟,表面上的一切,我全不及你,然而贾仙仙为什么宁肯冒险放弃你跟着我走?屠森火躁的迸出一句话:她犯贱!摇摇头,岑二瘸子道:不,她一点也不犯贱,屠森,她离开你而跟了我,只因为一样──我有人性,贾仙仙是个女人,是个有血有灵气的女人,她也需要相对的情感温慰及精神寄托,而不是仅仅供人泄欲,供人凌虐,供人像一件装饰般冷冰冰的摆在那里!屠森忽然阴沉的笑了,笑得好毒:说得真动听,岑二瘸子,你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来为你们这种无耻淫行作辩解?岑二瘸子老丑乾瘪的面孔上浮现起一种无比安详又澄静的光彩,他和悦的道:当然有,屠森,在你与贾仙仙相处的那段时光里,她得不到快乐,得不到慰藉,得不到一点点情感的温润及心灵的充实,你只是给她吃穿,你从没向她说过一句柔和的话,表露过丝毫爱悦之情,连任何体贴的举止都没有,你对她一直冷淡漠视,一直专横霸道,更一直只把她当作一件附属品来看,你言语无味,生活毫无情趣,你完全忽视了她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也需要过正常的日子,真正像一个主妇的日子。
屠森咒骂了一句,在嘴里。
岑二瘸子声音略略提高了:但是,这些皆不足以促使她下定离开你的决心,因为她怕你,屠森,令她实在不能忍受的却是你加诸于她身心两方面的凌虐──你多疑善妒,经常对她的细微言行监视盘诘,或为辱骂,或为殴打,你不把她当人,却也不容许别人把她当人,更压制她自己去求得像一个人,你是个暴君,是个变态者,是个确确实实的冷血,孤癖,怪诞,又毫无人性的凌虐狂!叱吼如雷,屠森厉叫:放你娘的狗臭屁,奸夫淫妇,罪大恶极,你还有些什么歪理谬论好讲?不管你说些什么,我是一概不睬,杀,我只要杀,杀,杀……岑二瘸子淡然道:不必冲动,屠森,你来此的目地,便只抱了‘杀’字一个,我明白,也不打算逃避,只要把话讲完,无论豁命之下是个什么结果,是非也自有定论了!屠森歪曲着睑,两眼赤红,杀气腾腾的道:岑二瘸子,我要把你全山上下通通斩尽死绝,鸡犬不留,掘土三尺,我要烧你们的屋,碎你们的尸,刨你们的祖坟啊……煞虎黄长定大叫道:姓屠的,你在吓你那一个爹!你喊给谁听?有本事你尽管施展,看是你坑了我们,还是我们能将你活埋?虬虎巫子咎也镇定的道:屠森,把形势看清楚,只凭你一个人,只怕胜算的把握不大──恁情你是天下第一刀!狂笑一声,屠森狠厉的道:来者不善,善者就不来,你们八个人加上一干爪牙喽罗,我单刀双拳和你们玩?你们一窝子倾巢上,莫非我就邀不得帮手?豁开来卯上,你们就知道谁的胜算不大了!直到他提及帮手二字,八虎将的朋友们方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直半掩在屠森背后的燕铁衣身上,他们全要仔细看看,屠森所请来的帮手,到底是一位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柳残阳《枭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