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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玉京隋珠奉酒卮

2025-03-30 07:35:26

即使在京师之中,太和楼仍算是很大的饭馆了。

太和楼的王掌柜,更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怎样也忘不了今天午后的事。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孩子来吃了顿饭而已。

但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却要王掌柜将太和楼所有的菜肴都上三份,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是赏王掌柜的,一份是赏伙计的。

这也无甚稀奇,太和楼不是没见过大手笔的客人,稀奇的是那孩子吃完饭之后,拿来会钞的不是银子,而是一颗明珠!据隔壁聚宝楼齐掌柜的鉴定,这颗明珠乃是世所罕见的定盘珠,足足值五百两银子!那孩子说他出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只是暂时将这颗明珠押在这里,日后有钱了,自然会来兑走。

他还写了篇很有文采的字据:天人雅爱,金鼎玉馔。

适值帝墟,偶开小宴。

青蚨失翼,红霓盈惭。

合浦遗珠,离愆谁还?乃立此凭,以掌定盘。

珠寄福荣,王氏依暂。

异日赍金,完璧当全。

如失如缺,罚银一千。

王福荣,便是太和楼掌柜的名字。

但王掌柜知道,这孩子出手如此阔绰,只怕是偷了家中的财宝出来挥霍的,所谓来取,不过是说说而已,于是心安理得地按了手印。

这一下午,太和楼的生意都很好,王掌柜摸着这颗明珠,笑得很是得意。

猛地一人怒喝道:掌柜的!怎么不招呼客人?王掌柜一哆嗦,急忙抬头看时,就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面前。

王掌柜只顾着看这颗珠子,忘记招呼他们了。

王掌柜急忙堆起笑脸,招呼道:各位爷,吃些什么?喝些什么?那孩子清声道:慢些,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王掌柜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看了看那孩子,道:定盘珠啊。

那孩子突然高声道:拿下!那孩子身边的几个人立即跳了起来,可怜王掌柜瞬间已经被他们老鹰抓小鸡一般拿住了。

王掌柜惊叫道:朗朗乾坤,你们想干什么?那孩子冷笑道:想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王掌柜看了看他,道:请小爷讲。

那孩子傲然道:我乃五军都督的少子乔羽,你可认识了?王掌柜顿时哭丧了脸,道:大……大老爷,小民没有冒犯您啊!那孩子冷冷道:你再看看这个。

那孩子伸手指了指头上。

他的头上是一顶极为华丽的金冠,上面用纯金织成丝络,堆织成一只仙鹤的形状,但仙鹤口中衔着的灵芝,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那孩子冷冷道:我这顶飞羽天下冠,是我祖母赐给我的。

上面的灵芝,正嵌着这定盘珠。

可现在灵芝没了,珠子却到了你的手中。

他冷笑道,这可实在是巧啊!王掌柜的身子立即瘫软下去,大呼道:这位爷,不是我做的啊!这颗珠子,是有人寄在这里的!当下他将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乔羽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王掌柜给他的眸子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不……不……乔羽道:那你怎么编了这么幼稚的谎言来骗我?王掌柜杀猪似的叫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乔羽慢慢俯下身来,盯着他。

王掌柜天生怕官,五军都督是大到天上的官,哪里敢跟乔羽对看,眼睛极力地低了下去。

乔羽伸手将那颗定盘珠接了过去,道:定盘珠是我的。

王掌柜急忙点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乔羽道:我们还要吃饭,掌柜得请我们吃,酒楼中的每一个菜,我们都喜欢吃。

王掌柜的脸又哆嗦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太和楼中最贵的菜肴又流水般的端了上来,王掌柜的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

每一道菜上来,他的脸就一阵哆嗦。

一会那些人吃饱喝足了,扬长而去,定盘珠镶在了乔羽天下金冠的灵芝上,当真是丝丝入扣。

王掌柜叹了口气,只觉肉痛之极。

好在天色渐晚,店中的客人渐多,生意渐渐红火,失掉的终究能赚回来,王掌柜也高兴起来。

太和楼的生意直忙到深夜,方才慢慢淡了。

王掌柜又有空闲想今天白天的事情。

越想,他的心就越痛。

楼梯又开始响了起来。

楼梯响,就代表有客人,而且是肯花钱的客人。

不肯多花钱的,都在楼下的大厅中吃饭。

这次,他看到的是两个人。

一个长身玉立,英俊儒雅的年轻人,另一个,就是下午用定盘珠换他的饭菜的小孩。

王掌柜陡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你害得我好惨!他扑过来就要抓那小孩。

那年轻人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王掌柜就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

那年轻人淡淡道:我叫世蕃,他叫世宁。

他看了王掌柜一眼, 他是我的弟弟。

王掌柜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看了世蕃一眼,不再说话。

世蕃也不管他,道:我弟弟下午在尊处吃饭,忘记带钱,就将我们家传的宝物定盘珠押在此处,说是后来拿钱来换。

这是字据,上面有王老板的手印,是也不是?他掏出一张纸来,在王掌柜的面前晃了晃。

正是下午王掌柜按了手印的那张字据。

王掌柜叫道:那定盘珠是他偷的五军都督少子的,现在已经被少子拿回去了!世蕃盯着他看了一眼:我们世代家传的宝物,怎么会成了五军都督少子的呢?王掌柜愤愤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世蕃冷静地听完了,沉吟道:你上当了。

王掌柜怒冲冲地道:我怎么上当了?你弟弟……他本想说你弟弟是个小偷,但看了世蕃一眼,终于没敢说。

世蕃道:他只是说自己是五军都督少子,你就信了?王掌柜道:他们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不信?世蕃道:那我说我是当朝太师的长子,你又信不信呢?王掌柜冷笑道:我要信了才是怪事呢?世蕃一笑,道:可京城人人知道,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他的儿子已经二十四岁,挂帅边陲去了!王掌柜立即一呆。

这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他被人使劲按在地上的时候,却哪里还会想得起来?如此说来,那群耀武扬威的家伙,果然是骗子了?世蕃脸上显出讥刺的笑容:这是十六两纹银。

四个锭子一字儿排开,排在案桌上。

世蕃轻轻将那字据放在了银锭的末尾。

王掌柜的脸却再度跳了起来。

他的声音就跟他的腿一样哆嗦着:我……我没有珠子……他几乎就快哭出来了。

世蕃哦了一声,道:我一向有个习惯,既然已经不可能的事情,便不再去做。

王掌柜没有珠子还我们,那看来只能赔钱了。

他笑了笑,笑容中却带了些阴森之气,王掌柜偌大的店铺,想必一千两只是个小数目而已。

王掌柜的脸哆嗦了一下,世蕃悠悠道:否则我们就只有打官司了。

好在白纸黑字,又有王掌柜的手印。

王掌柜的脸已经不哭丧了,他简直就是哭了起来。

一千两!这简直剐了他的肉!世蕃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淡淡道: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如果进了官司,不知王掌柜又会拿多少呢?他的眼神很冷静,丝毫涟漪都没有。

王掌柜却倚着墙,缓缓向地上滑去。

他突然奔进内房,抱了一袋银子出来,嘶声道:都拿去吧!都拿去吧!他将银子用力向世蕃抛了出去,他只想将这瘟神跟坏运气一齐抛走,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世蕃坐在香案上,他身边就摆着王掌柜的那囊银子,正好一千两。

银子非常散碎,王掌柜也不知攒了多久,才攒足这些银子的。

世蕃的面前,站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世宁,一个是乔羽。

自然,他们是一伙的。

世蕃拿起一块银子,仔细地看着。

王掌柜能够一拿就是一袋银子,而且恰好是一千两,看来他的钱并不少,我看至少还有这么几袋。

他笑了笑,既然他那么小气不舍得花,那我们就帮帮他。

他随手一抛,那颗定盘珠落到了世宁的掌中,去!将这颗珠子还给他!世宁身子一颤,接过那颗珠子,并未移动脚步。

世蕃微笑看着他,但这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阴森,世宁嘴角掀了几掀,终于揣着那颗珠子走进了太和楼。

王掌柜只怕再也忘不了他,一眼瞧见,立即大喝道:又是你这小子!世宁刚要说话,王掌柜吼道:伙计们,揍他!我的钱啊,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啊!掌柜的一声令下,伙计们哪有不听从的?登时几个五大三粗的青年人从厨房里冲出来,将世宁捞起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狠揍。

世宁大呼:住……住手!听我一语。

但那些伙计揍得高兴,却哪里肯停手?直到揍得痛快了,方才将他扔到了王掌柜的身前。

王掌柜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拖了起来,吼道:你这挨刀的,你又回来做什么?还想骗我的银子吗?世宁的鼻子嘴中被揍得鲜血淋漓,但他似乎很爱惜他的衣服,小心地不让污血滴到上面。

他听到王掌柜的怒吼,嗫嚅道:我……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他紧攥的手放开,立时一道宝光腾出,定盘珠的光芒一下子将王掌柜的眼睛照亮了。

王掌柜怪叫一声,一把抢过,紧紧攥住了,叫道:这……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上?怎么会?世宁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道:这定盘珠本就是一对的,我哥哥要了你一千两银子,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因此,就将它拿来给你,聊做补偿。

王掌柜冷笑道:你是想再骗我写字据,再要我一千两银子吧?话虽然这么说,他拿着明珠的那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放开。

世宁摇了摇头,道:不要字据,你留着就好。

不过你要当心一些,不要让别人再骗去了。

他顿了顿,道,以后不要再打人了,早晚会打出事情来的。

说完,他强拖着身子,向外走去。

王掌柜看着他那艰难的步伐,一瞬间生出一丝悔意来。

这可恶的小挨刀倒像个好人。

但好人归好人,让他将这颗定盘珠还出去,那是怎么都不肯的。

转眼就快到打烊的时候了,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吃来吃去,还是这家的饭菜不错,咱们再去吃白食去。

开店的听到吃白食的,那就气不打一处来。

何况那帮人噔噔噔上楼之后,王掌柜的一见,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假冒五军都督少子的那帮骗子!王掌柜冷笑道:各位又来了?想吃点什么?当先那叫做乔羽的孩子大咧咧地向雅座一坐,指手画脚道:就按照下午那样子,再来一份好了。

王掌柜笑嘻嘻地道:就来、就来!猛地将桌子一拍,厉声道,还给你来一份?你等着吃锅底吧!乔羽诧异道:你这老头病入膏肓了?怎么敢对我这样说话?不知道我乃是五军都督少子?王掌柜大笑道:什么五军都督少子?老头子早就打听过了,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戍边在外,却哪里有什么少子?休来说大话了!他一晃眼之间,就见乔羽那顶飞羽天下的金冠上,仙鹤衔的定盘珠又不见了。

他冷笑道:你的定盘珠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在我这里呢?说着,他将世宁还给他的定盘珠拿了出来。

乔羽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转头对身边的人道:你们说巧不巧?那些人同声道:巧,实在是太巧了。

王掌柜怒道:你们还胡说些什么?快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他本想说让伙计揍他们,但突然世宁的话涌上心头,――还是不要打人罢!乔羽悠然道:否则便怎样?王掌柜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乔羽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五军都督的少子。

他突然将束发金冠一揭,如瀑的秀发立即披了下来。

青丝垂拂,乔羽的身上便立即多了份柔媚之气。

王掌柜的这才发现,乔羽的嘴唇,是那么的鲜,那么的浓,男子本不会这样的。

乔羽悠然道:我是五军都督的小姐。

边上一人掏出一个牌子,扔在桌上:别的可以假,我这块把总的腰牌,总不会是假的吧?黄澄澄的腰牌摔落,王掌柜的气焰立即就低了下去。

五军都督那样的官,他没有见识过,但把总的腰牌,却是见识多了。

太和楼一年也不知被吃了多少白食去。

那么这五军都督的小姐,只怕也是真的了?一想到这里,王掌柜整个身子都软了,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乔羽的脸上柔柔的尽是笑意:我女扮男装,还从没人敢冲撞,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太和楼,竟然受了你的羞辱。

然而……她弹了弹飞羽天下冠,我这定盘珠,怎么会在你手上呢?难不成你告诉我,又是有人送给你的?你倒好,我丢一次,你就捡一次。

王掌柜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乔羽点了点头,道:我决定宽恕你。

王掌柜大喜,乔羽接着道:但我要你赔我一千两银子。

王掌柜登时晕了过去。

世蕃就坐在香案上,淡淡道:怎么只有一千两。

乔羽皱眉道:也不知怎的,王掌柜竟然没有动手打人。

他没有动手,我自然不好跟他多要钱。

世蕃沉吟着,慢慢踱下了香案。

世宁畏缩地躲在角落里,似乎在极力让众人的眼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

世蕃笑道:两千两也算不错了,王掌柜的老骨头,只怕被榨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一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世宁脸上。

世宁立即被打得转了几个圈,闷声扑在地上。

他的鼻子中呛出了鲜血。

世蕃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温和:是不是你提醒了他?他的脚重重踩在世宁的头上,将他的口鼻一起踩进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他忽然将脚一抬,世宁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急忙大声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轻轻将袖口紊乱的丝绣整理好,笑道:明知道会被我看穿,要挨打,还要这样做,你可真是下贱。

他突然出掌,一掌掴在世宁的脸上,道,说,你是不是很贱?世宁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机械地重复道:我很贱,我真的很贱,我是个贱人。

世蕃仿佛很满意他的表现,笑道:说的很好。

那么生你的凤姨,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呢?世宁的脸上一阵颤抖,他的嘴张了张,没有说话。

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贱人?世宁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温柔,道:我母亲不是婊子,也不是贱人!世蕃暴怒,厉声道:不是贱人?从她第一天进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贱的贱人!如果不是她,我母亲怎么会受那么些罪?他越说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气,发狂一样踢打着世宁。

他的眼睛血红,仿佛疯了一样。

乔羽站在一边,却一点都不惊奇,似乎这样的一幕,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世宁知道世蕃不会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声任由他狠揍。

终于,世蕃打得累了,喘嘘嘘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宁的身上,厉声道:走!乔羽看着倒在泥泞中的世宁,仿佛有些不忍。

她看了看远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宁,悄悄褪下手中的白帕,扔在世宁的身边,跟着离去了。

世宁艰难地将身子从地上挣起。

锥心一样的刺痛如烈火,将他全身烧灼得如在地狱一般。

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几乎让他没有力气爬起来。

他坐在泥地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鄙视着他。

泪水浸透了他的面庞,缓缓滑落,与污泥浊血混在了一起。

他望着灿烂的星空,发出了一声远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长叹。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