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月色。
眼前,一座青翠的山谷徐徐展开,谷上开满的桃花,桃花深处是一座小木屋。
屋前一口水井,屋后一片菜畦,俨然是桃源深处隐居之所。
屋后一条小路曲折,没向山林更深之处,更是月露如珠,芳草萋萋。
夜风起时,落花就将那细细的小路埋起。
这座木屋的窗棂上糊着浅红的窗纸,却已经破开,透出屋内的光景来。
木屋似乎刚刚建成,里边并无家具,只铺着一张张翠色的地毯,却是凤羽织成,金翠灿烂,华丽异常。
屋内喜幛低垂,红烛高烧,仿佛正是新房。
羽毯上,一个少年倚墙而坐,金色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却似还在熟睡。
他全身斜披着一袭金色绡衣,绡衣通体俱由九阳山上的天罗金蚕织就,却又根据金蚕的不同品种,于一片洁质中,精心挑选出赤金、钛金、龙鳞金等三十余种不同色泽,将九百九十九只金乌,分九重层层绣于其上。
在两盏龙烛的辉映下,散开无数圈彩晕,脉脉婉转,如云霞蒸蔚,澹荡虬缦,欲凝欲散。
那少年极其秀美的面容在这煌煌衣冠衬托下,看去有些苍白纤弱,一双金色的羽翼,轻轻垂在身后,却显得黯淡无光。
宇文恕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却认识他身上的金蚕绡衣——这是传说中金乌族国王才有资格穿着的衣饰。
而金乌族,已在三百年前完全覆灭,难道自己刚才那一剑,真的劈开了时间的间隙,让自己回到了数百年前?还是这一幕,本是数百年前的时光留在今世的幻影?这个时候,门口帷幕轻动,一个青鸟族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碗清水,在那少年身边久久驻足。
那女子突然叹息了一声,将水放下,转过头来,仰望窗外的明月。
月光静静的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清丽中又带着勃勃英气的面容——赫然正是宇文恕的生母,星铧!宇文恕惊到极至,却反而平静了下来,星铧丝毫不觉窗外有人,对着月光,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声祷告道:伟大的王母,请你原谅我的背叛。
她低头望着席上熟睡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了!青鸟一族是昆仑山上最强大的种族,然而她们族中没有一个男子。
每到了需要繁衍后代、延续种族的时候,女王就会发动战争,去附近的部落中掠夺最强壮、优秀的战士,交合繁殖。
由于青鸟族受到了西王母的庇佑,拥有半神之体和可与真仙抗衡的灵力,数千年来,一直战无不胜。
然而,没想到却在金乌族那里遭到了最坚定的抵抗。
数场大战之后,金乌一族流血成河,而青鸟族也代价不菲。
最终,族内元老震怒,顷全族之力出征金乌之谷,这场本为掠夺配偶而生的战争终于转变成了灭族之战。
硝烟和鲜血一直在昆仑山上飞舞了整整十年。
十年之后的一个夜晚,青鸟族终于攻破了金乌王城,掠走城中少壮男子,却将妇女儿童老人全部屠戮。
三日屠城,哀声震天,金羽凋零,大地都被染的赤红!星铧此刻,正是青鸟大军的统率。
她的出生,是青鸟族光荣的传说。
青鸟族有一处圣地,位于三珠树洞的血池。
传说每一年的圣母节,西王母都会从碧落顶端坠下一滴鲜血,沿着天梯落入青鸟血池。
而每当这个时候,每一位族人都要刺破手腕,将自己的鲜血也呈奉到血池中。
这个血池历代汇聚,已成了青鸟族力量的源泉,和信念的所在。
十八年前圣母节前夕,女王在血池中静心修炼,等候次日大典。
没想到凌晨竟发现血池中多了一个初生的女婴。
青鸟族人相信,这是她们的虔诚感动了西王母,让她赐给了族人一个女婴。
这就是星铧。
她的确也得到了西王母的偏爱,年纪最轻,但的法力却已为族中年轻一辈的翘楚,而且似乎连命运之神也站在她的身后,凡她所在,无坚不摧,无城不克。
月华中天的时候,她率领属下第一个进入了金乌王宫。
金乌族的富庶远近驰名,整个宫殿金砖玉梁,雕龙刻凤,华丽不可方物。
然而吸引星铧的,却是那跪在王座台阶下,身着金色王袍,抱着父亲尸体默默无言的王子。
国王躺在王子手臂当中,冠带煌然,面色青紫,已然服毒自尽。
王子在杀意腾腾的敌人的包围下,显得平静异常。
他轻轻将一幅白纱浸入玛瑙盆中,拧干,再缓缓擦拭着父王唇边的血迹。
最后摘下自己双翼上的两片金羽,盖上父王尚未瞑目的双眼。
星铧不知为何,竟没有中断他,让他从容的完成了这最简单的葬礼。
而后,这金乌王子叹息一声,站了起来,从父王腰间徐徐抽出佩剑。
他的手指纤细而苍白,有些微微颤抖,而握剑的姿势也并不正确,或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拿剑。
星铧遇到的金乌族的男子无不剽悍之极,这位王子的纤弱,让星铧未免有些诧异,她问道:你想为族人报仇?金乌族王子清秀得宛如雕塑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深的忧伤,他淡淡道:我有两个哥哥,都死在你的剑下。
他们是金乌族最强的战士,我不是,我甚至连父王的剑都挥动不了,所以,我不能杀你。
星铧想起了曾经在沙场相遇的那两个拼死抵抗的王子,心中竟然有些触动,这是她在杀戮与征伐中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犹豫了片刻,道: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我可以等到你康复,再和你一战。
金乌王子淡淡一笑:我从出生就是这样了。
他轻轻掀开衣袖,他的手臂也和他的人一样,清秀而精致,然而那如玉的肌肤竟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明,连骨骼筋脉都清晰可见。
这种与生俱来的残疾,剥夺了他成为金乌族战士的可能,这对于尚武如命的金乌族男子,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与羞辱。
然而,这个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于承受这种苦痛,那苦痛只宛如他眉间一抹淡淡的阴霾,只不过增加了他的哀伤和美丽。
他轻轻道:我是个无用的人,但我希望自己能以战斗的姿态死去。
他回头对她淡淡一笑,那笑容中,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有的只是解脱。
星铧,是为战争而生的勇士,在十数年中,每一个敢于向她举剑的敌人都被她斩于剑下,这一次却是例外。
星铧犹豫良久,将这个金乌族少年带回了自己的居处。
族中长老一片哗然。
虽然此战的目的,就是俘虏金乌战士,以供繁衍,然而青鸟族人一生只能生育一次,而后就会死亡,因的开始生育的族人,都是九百岁以上、或者被判处死刑之人。
而星铧,不仅年华正茂,还是青鸟族下任女王的候选人之一。
青鸟族以日、月、星三姓组成,每姓都由长老推举出一个十八岁以上,百岁以下的少女,作为女王候选人。
让本姓佼佼者能在三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这是每姓长老们的梦想,是一个家族最大的荣耀。
而星铧此次征伐金乌族,凯旋归来,居功至伟,女王之位本已唾手可得。
然而她青春年华,竟然私藏战俘,置族规于不顾,这是何等的罪责!这些元老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切的劝阻、利诱、威逼都毫无用处。
青鸟族那如神一样强大的战士,那注定要创造太平盛世的未来女王,竟然爱上了自己的战俘——一个宛如人偶般苍白纤弱的残废!星姓长老们寝食难安,女王召星铧三珠洞议事,她只对星铧说了一句话:背叛神赐给你的命运,这是最大的僭越,它将给你带来万世永罚。
星铧当时并不明白女王的用意。
当她返回村寨,才知长老会已背地判处那少年天雷洞轰顶之刑。
正要行刑之时,星铧突然出现,将那少年救走,战斗中,不仅将璩长老一臂斩下,还将天雷洞口西王母圣像失手震碎!亵渎神明,万死莫赎。
全族震怒非常,女王亲自割破手腕向西王母占卜,得出的神谕是,星铧已入魔道,被神明抛弃。
女王下令格杀星铧,三姓元老第一次联合起来,甚至动用了族中最为神秘的三生影像大阵,要将这叛族渎神之人,连同那个金乌少年,一起碎尸万段。
星铧就这样带着那个少年,逃亡了一百年。
受伤、流血,好几次都生死一线,奄奄一息,但星铧决不后悔,也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
她不相信人只不过是命运的卒子——只要足够强大,命运的轨迹就将由自己来写。
整整一百年,她终于修成了天下无双的小极乐大法。
她用自己的原神,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之主。
这个世界有山有水,有桃花,有木屋,能让自己和那少年容身其间,过着男耕女织的桃源生活。
而在外面的人看来,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影子,一粒芥子,绝没有人能发现,更没有人能破坏。
今天,是他们进入小极乐天的第一夜。
所以,她将木屋装饰得宛如新房。
而金乌少年,却心力交瘁,在凤羽上睡着了。
其实她自己也已经很累,身上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心上的伤痕却更深。
正当她要走开的时候,少年突然醒来了,对她微微一笑。
星铧的眼中忍不住有了盈盈的光华,一百年了,灭族之恨早已淡漠,剩下的是生死与共,是刻骨铭心的情感。
那少年坐起来,张开金色的羽翼,将星铧拥在怀中。
一百年来,是她守护着他,为了他,她宁愿与整个世界为敌,与诸神作对,也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百年来,她杀人无数,双手沾满鲜血,而如今却是如此温柔,轻轻偎依在他怀中。
她环顾着四周,这一草一木,每一道月光,虽然都是她原神幻化,却又是如此真实,她笑着对他说,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那少年注视着她,柔声道:你始终不曾告诉我,为什么如此怕你的族人。
为何不把我当作你的俘虏。
他突然笑了:后宫中的俘虏。
星铧轻轻叹息一声:你可知道,那些被青鸟族人俘获的战士们,在交合之后,就会被她们杀死,嚼碎心脏,饮尽鲜血。
只有这样,青鸟族人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那少年抬头望着天空,道:这样说,金乌族最终是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了?星铧的神色有些歉然,轻轻抱着他:只有你,你是唯一的。
那少年叹息了一声,一百年来,再刻骨的恨意,也已经消淡了,何况正是为了他,她才背叛了自己的种族。
其实他如今这样拥抱这双手沾满鲜血的敌族女子,何尝不是背叛?他微笑道:那你会不会在新婚之夜杀死我?星铧决然道:不会,在这极乐幻境中,我们从心所欲,不会受到任何外在规律的束缚。
她的声音又变得柔和无比:将来,我们会有一个女儿,她有着金乌族柔软的金发,和青鸟族淡紫的眸子。
少年笑道:如果是男孩呢?星铧的脸色陡然一变,伸出手似乎要阻止他说出这句话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又坚定的道:不,不会,我不会让男孩出世的!这轻言细语中,却透着种莫名的森寒。
这轻言细语中,却透着种莫名的森寒。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什么,只是彼此偎依着。
又过了良久,月已中天,两人同时抬头,目光交汇,却充满了无尽柔情,所有的不悦又仿佛在这一瞬间散去了,一百年的征战厮杀,等的岂非就是这一夜?这个幻中境界却是如此如意,那轮巨大的圆月在夜幕中温存的变化的姿态,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而满天流星,如雨一般从宝石一般的天空中滑过。
窗外,宇文恕转身离去。
他想迅速离开这座山谷,回到战场之中。
然而四周的路却仿佛不存在一般,他无论怎么走,都在这小屋周围打转。
难道这一切都是幻术?他心中升起一丝警觉。
突然,静谧的天空被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随之一声惨呼划破这朦胧春夜!宇文恕惊然回头,却望见小木屋中景色陡变!那少年静静躺在羽毯之上,痛苦扭曲了他清秀的容颜。
星铧伏在他身上,将他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他纤细的骨骼,都发出咯咯的轻响。
她双目赤红如血,面色却惨白如纸,右掌锋利如刃,已然刺入了那少年的心脏!她的眼泪宛如紫色的水晶般,从夜色中徐徐跌落,她一声尖锐的呼啸,抬头仰望天空,及地的银发纷纷摇散,宛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而那静谧的桃源,幽静的夜晚,也随着她的心意而急遽变化,一切宛如被狂风撕毁般,破碎成片片埃土,四周顿时化为一座山石嶙峋的荒谷,空中雷鸣闪电,大地震动,宛如是灭劫来临的世界,一切都在飞舞的狂飚中毁灭,四周都是一片沉沉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