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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九转回肠*

2025-03-30 07:29:54

笑望山庄的引兵阁内,和风轻拂,浓雾渐起。

定世宝鼎的火势已弱,在茫茫雾气中更是映照得双方面色闪烁不定。

林青面罩寒霜,与登萍王顾清风正面相对,物由心与容笑风缓缓向左右移动,已成合围之势。

顾清风虽只是孤身一人,却是掌握着杜四的生死。

林青心悬杜四的安危,扣了满把的暗器却是不敢冒然出手。

而顾清风虽是轻功天下无双,自咐能从容突围,但面对天下暗器第一圣手,无论如何亦不敢转过身将背心要害暴露在暗器王的攻击下,一时双方对峙不下,竟成僵局。

顾清风亦是一代宗师,适才被容笑风大声指责其偷袭,颜面尽失,脸有愧色。

此刻眼见物由心与容笑风分别包抄左右,目光炯炯凝而不散,行动舒展轻捷灵动,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高手风范,何况仅是要面对八方名动中唯一以武功成名的暗器王,便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冬归城三年而破,登萍王顾清风奉皇命前来军中传旨犒赏三军,闻得明将军来到了渡劫谷的笑望山庄,今晚才匆匆赶来,却先给泼墨王截住。

听了泼墨王的一番含糊说辞,大致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亦是对偷天弓动了心。

他在京师中隶属太子一系,心知太子眼见明将军势大,有意削其兵权,只是碍得明将军那一身超凡武功,迟迟不敢上本弹颏,若是能得到这把对明将军极有威胁的偷天弓自是大功一件,是以才动心前来夺弓。

顾清风轻功高绝,一路远远蹑伏过来竟然无人察觉。

但他终不是那宇内空空妙手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潜伏匿踪非其所长,恐离得近了被对方发现,是以只在远处观察着几个人的动静。

他倒不惧动手,而是怕不能炼成偷天弓,待得见到神弓已成,这才一举出手。

也正因如此,顾清风没有听到林青等人的对话,不知暗器王亦涉身其内,他与暗器王本就相交不深,仅有数面之缘,加之距离相隔过远,竟然没有认出来。

更是听信了泼墨王的话,以为这里不过是几个冬归城的残兵,就算有塞外异族高手,亦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料想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轻功,偷天弓自是手到擒来,万万料不到其中不但有物由心、容笑风这样的高手,连暗器王亦在其中,不由大是失策。

此时方才隐隐醒悟怕是中了泼墨王的狡计,暗地后悔不该轻易出手。

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先图稳住场面,静待泼墨王的接应。

扑地一声,杜四一口鲜血尽皆喷在偷天弓柄上,弓柄尚烫,一道血气弥漫而起,原本暗红色的偷天弓更显得凄艳诡异。

杜四却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一只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偷天弓上。

林青面上一搐,目光锁紧顾清风,思索应变之法。

心念忽地一动,已感觉到又有高手掩近身旁,不问可知应是对方的援兵,审时度势,能不与顾清风发生冲突自是最好。

他表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顾兄若是不想逃得那么狼狈,留下杜老与偷天弓,我可保证你可从容离去,下次相见大家亦都可留有余地。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给顾清风留了面子,亦是隐含威胁。

顾清风心中略一犹豫,试想以暗器王的威凛天下,若是当场反目,树此强敌,实属不智。

顾清风能名列八方名动,自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心知事已难成,就算加上泼墨王与六色春秋,若是不能一举博杀林青,日后要天天提防那名动天下、防不胜防的百千暗器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

更何况偷天弓是否真能克制明将军的亦是难解之数,当下轻咳一声,正要留下几句场面话,却听得一柔和好听的声音从林间传来,林兄先在三军阵前给明将军下战书,再如此当场胁迫登萍王,果真是视天下英雄若无物了。

若是此刻有酒,当与林兄痛饮三杯,以敬不畏生死之气度!林青冷然一笑,讥讽道,若是此刻有酒,定先要敬一杯泼墨王挑弄是非的二流风度!泼墨王人不见踪迹,声音仍是如常传来,林兄太客气了!若你今晚能冲出明将军的重围,请来綮雪楼一叙,薜某定是倒履相迎。

泼墨王正是住在京师綮雪楼。

暗器王给明将军下战书!——顾清风心中猛吃了一惊,抬眼望来,却见林青神态自若,毫无反对之意,分明竟是默认了。

他初来军中,尚不知这等足可震惊武林的大事。

如今听泼墨王的言语,猜想明将军今晚绝不容林青与众人突围,心中大定,已决意与暗器王反目。

纵是以登萍王的才智,以常理度之,亦绝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容忍笑望山庄诸人放手炼制偷天弓,虽是对泼墨王的话有所提防,却也不由信了八分。

在京师中他属于皇太子派系,和一向视权财如无物的林青并无太多交情,倒是泼墨王左右逢源,常有来往。

更何况明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太子、泰亲王心中不忿,但表面上也不敢对明将军有任何不满。

如今虽不能如愿从明将军的眼皮下得到偷天弓,如若能借此机会与明将军交好亦是心中所愿。

顾清风心念电转,已有决断,手上一紧,封住杜四的穴道,呵呵一笑,既然如此,若能亲见明将军与暗器王一战,我便多等一会又有何妨?!林青心中一凛,他虽是相信明将军今夜不会有所行动,但情急下亦猜不透泼墨王言语的真假。

眼见杜四为顾清风所擒,缚手缚脚之下,莫不是真要在此与这二人耗上了。

而天色一明,明将军的大军就必将攻入山庄,届时就算明将军有心放手,但军令既出,安能让笑望山庄从容脱险?!周围草丛间几声轻响,六色春秋各持独门兵刃,在林间晃动不休,却不上前围攻,而是各占要点。

显是得了泼墨王的命令,不让众人轻易突围。

泼墨王缓步走出,三个手指轻捻须脚,大笑道,暗器王挑战明将军,这样千载难逢的大战自是谁也不愿错过。

今晚就与顾兄并肩观战,定能得到不少裨益。

诸位如是心急难耐,不若先让薜某现在提笔绘下林兄英姿,以备日后瞻仰。

他的语气仍如平常般温柔好听,语意中却是阴损恶毒至极。

不但对顾清风挑明林青与明将军已是势成水火,迫其下定决心对付林青,更是暗示林青难逃今晚之劫。

只见其清隽若仙的面容,谦恭有礼的神态,何像是有半分恶意,谁又能料到内中包藏祸心,其人心计之深,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杨霜儿直到此刻,方将对泼墨王的一腔好感尽数抛开,恨恨地道,泼墨王亏得你是一派宗师,还自诩什么二流风度,如此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我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嘴脸……泼墨王面不改色,啧啧而笑,乖侄女真是初出江湖不通世事啊,你既如此说,岂不是迫我要杀人灭口么?他城府极深,虽是被杨霜儿不留情面的痛声指责,心中愤然却是不形于色。

料想以自己与顾清风联手,再加上六色春秋,更有杜四人质在手,对方必是难逃生天,言语间终现狰狞。

何况他在京师一向八面玲珑,人缘甚佳,顾清风为人优柔寡断,智谋更是远远不如自己,虽有绝顶轻功,但在高手林立的京师却是人轻言微,亦难在抵毁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谦谦君子形象。

林青心中默察形势:就算对方再无援兵,以目前双方实力而论,物由心几十年的修为,应能抵得住登萍王顾清风;许漠洋、杨霜儿与容笑风联手与六色春秋对敌虽是败面居多,但至不济亦可支撑一会;而这些年来他韬光养晦,在武道上渐有大成,虽是少与人动手,但在武学上实已远远凌架于八方名动其余诸人之上,有九成的把握能在数招内击败泼墨王。

如此算来,若是一意硬拼,己方胜算颇大,只是杜四身落敌手,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顾。

他素知顾清风为人多疑,且一向附膺于太子,对明将军大有成见,若能说动他袖手旁观,自是最好不过;如此计不成,索性先稳住对方,伺机突施杀手救下杜四,再图脱围。

当下林青心中计议已定,朗然一笑,薜兄素来温文尔雅,行事低调,今日却凶相毕露,直言相胁,却不知是何缘故?泼墨王装模作样地一声长叹,我平日与暗器王虽谈不上知交,但好歹是同处京师,时常相见,亦一向钦服林兄的不畏权势,等闲名利,又岂忍此刻苦苦相逼。

说到此处泼墨王却是语音一转,凛然喝道,然而林青你勾结异族,对抗明将军大军于笑望山庄,图谋不轨。

我身为京师八方名动,食君俸禄,自不能袖手不理。

容笑风冷笑,泼墨王好一张大义灭亲的嘴脸,却不知其中有几分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怕是等了数载才遇到这讨好明将军的良机,是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泼墨王讶然望了容笑风一眼,似是料不到这胡人有如此好的口才,仍是好整以遐,明将军乃国家栋梁,武功盖世,尔等却妄想凭区区兵器之利而企图与之为敌,何异蚍蜉撼树。

若说私心,确是有一点,薜某与林兄同为八方名动,若是暗器王不自量力,岂非让世人连带小视了我八方名动。

倒不若先让我招呼林兄,免为天下人所笑……他眼望林青,长叹一声,我的一番苦心,林兄可懂了么?泼墨王的口才确是一流,这一番侃侃而谈的说辞,状极诚恳,倒似是深为林青着想一般,同时亦是暗示林青非自己之敌。

要知八方名动各有不世绝学,如泼墨王的画、顾清风的轻功、白石的机关消息学等,而暗器王林青身为其中唯一以武成名之士,数年前就已名震江湖,自是令其他人心有不服。

泼墨王此语不但一泄心中妒忌,更是挑起了顾清风对林青的敌视。

耳中听着泼墨王咄咄逼人的言辞,林青仍是毫无动容,一张冷峻的脸上不露半分怯意,若说泼墨王仅是为了此偷天神弓出手,我却是不信的;但若说薜兄已趋炎附势,投入了将军府,那可真是枉我与你齐名数载了。

他这番话却是暗中提醒太子一系的顾清风莫要为泼墨王言语所惑,来为明将军打头阵。

顾清风果然又有些犹豫,望向泼墨王,薜兄可是身怀明将军的军令吗?他的犹豫倒也不无道理。

林青虽非朝中大臣,但在京师亦是很有影响力,更是与凌霄公子何其狂、蒹葭门主骆清幽等人交好,若是没有明将军的支持,纵是素来不服暗器王的威势,却亦不敢率先发难。

泼墨王道,顾兄尽管放心。

林青亲手射杀了朝庭命官,已与谋反无异。

若是今日授首于顾兄的狂风腿法下,回京便是大功一件。

他心知顾清风热衷名利,是以如此诱之,确是工于心计。

顾清风听泼墨王如此说,而林青坦然受之,全无异色,自是不假。

心中再不迟疑,阴阴一笑,有薜兄勾魂笔在前,在下的狂风腿法如何敢来献拙,只需为你掠阵,看住其余几名乱党就是了。

泼墨王大笑,以登萍王天下无双的轻功,这几名乱党确是上天入地亦难逃。

他二人料定己方实力大占上风,竟然视对方如无物。

物由心冷哼一声,正待上前,却被林青举手止住。

林青虽只是随随便便一摆手,但一份自然而然的气度浑然天成,纵是以物由心素来的游戏风尘放任不羁亦是微微一怔,立然止步,势难违逆。

林青轻轻一笑,看来在薜兄心目中我已与死人无异了……岂敢岂敢!泼墨王正色道,暗器王数年积威,谁人可小觑。

只要薜某拼得耗去林兄几分战力,留你一时,待得大军入庄,尚要看看暗器王如何挑战明将军这一场好戏。

二人唇枪舌战,语含机锋,各藏玄虚。

表面看来似是平淡,暗地却都是剑拔弓张,各自防范,窥准时机就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泼墨王虽是看起来志得意满,但行动却依然谨慎小心,不近林青八尺之内,身法上亦不露丝毫破绽;而登萍王顾清风更是大半个身体完全在杜四的掩护之下,自是均知林青暗器的厉害,早有防范。

而林青一旦出手不中,立时便会送掉杜四的性命。

泼墨王与顾清风都是久经战阵,深明其理,亦不贪功冒进,眼见时间一刻刻的逝去,双方已成僵局。

林青表面上意态从容,心中却是暗自着急。

他深知明将军言出必行,天色一亮势必率大军入庄,而现在月挂东天,已是三更时分,若不能及早脱身,后果堪虞。

忽听得杜四喉间格格作响,眼光缓缓扫视诸人,仍抓在偷天弓上的右手蓦然收紧,青筋迸现。

顾清风心中一惊,只觉已被点了穴道的杜四全身不停颤动,身体内各经脉间似是有一股股的力量潮涌而至,撞向自己按在其背心上的左掌,一时就连杜四的整个身形也似突兀地膨胀起来,全力运功下竟然克制不住。

原来大凡炼制神兵宝甲,不仅要有机缘凑齐材料,更要汲取天地间的灵气方可大成,若炼制不得法,或是不逢天时地利,便需人体精血以助之,有时甚至反噬其主。

是以方有铸剑师跃身洪炉中以身殉剑的典故。

兵甲派有一项内功,名为嫁衣。

要知兵甲传人一生都用于炼制神兵宝甲,自己却是无缘用之,便若给人缝制嫁衣一般,是以得其名。

嫁衣神功本是用于炼兵甲时自残其身,同时引发人体潜力。

一旦运功,集八脉的散气于一体,平日往往能增强几倍的内力,但事后必是大伤元气,真元大耗,甚至减阴损寿,兵甲传人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而此刻,杜四眼见自己被擒,泼墨王与登萍王已渐渐掌控大局。

而林青等人因关心自己的安危缚手缚脚,不敢稍有异动,眼见天色将晓,明将军大兵随时杀来,深知如此下去必无幸理。

杜四与林青亦父亦友,感情极深,岂忍见他因己受制于人;再加上与容笑风的相惜、物由心的投缘,更是一心维护知交好友巧拙大师的传人许漠洋。

反正如今神弓大成,心愿已了,索性把心一横,咬破舌尖,运起嫁衣神功,拼着牺牲一己之命来换取战友的安全。

一时只见杜四满面通红,蓦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穴道已开,右手一拧往怀里回夺偷天弓,左手一翻,破玄刃已然在手,反刺向顾清风的小腹。

顾清风不料杜四神勇至此,背心要害受制竟能尚施反击,而且力道迥异常人,大得出奇。

一时不备,偷天弓已脱手滑出,眼中见得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直往小腹刺来。

林青从小与杜四相识数十年,深知其武功的虚实,与杜四射来的决然目光一触,立知不妙,双脚蹬地,直朝顾清风扑去。

泼墨王自知若是一对一武功上未必能敌过林青,所以虽是一付从容自得的样子,却亦时时防备着林青突然暴起发难。

他为人狡诈,心计颇深,料定林青绝不会就此僵持,必是先救杜四,一直便等着林青向顾清风发招时出手偷袭。

此刻一见杜四异样的神态立知有变,一声大喝,双手中已各多出一支四尺余长如画笔般黑黝黝的事物,正是他的独门兵器勾魂笔。

左笔护胸,右笔直往林青后心大穴刺来。

只见他姿式潇洒,意态从容,衣袂飘飘,长袖迎风,宛若画中仙人,这一出手却是阴毒狠辣,招沉势猛。

亏他亦是一方宗师,虽先是一声大喝,但却是声到笔至,实与偷袭无异,全无高手风度。

这刹那间,顾清风心念电转,此刻只要他略一伸手,自可重新将偷天弓夺在手上,料想杜四被自己刚才一掌震得吐血,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把小刀未必能破入自己精修多年的护体神功。

但眼见林青扑来,虽是不见射来的暗器,但暗器王成名数载,焉能轻视,自己的狂风腿法是否能敌得住实是没有半分把握,何况他到底亦不想与林青做正面冲突。

方一犹豫间,却突觉得杜四那把看似锈迹斑斑的小刀上冷风嗖嗖,一股沁凉的寒意直透小腹。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兵甲传人手上的兵器岂可小觑!顾清风大叫一声,右掌一按杜四肩头,借力腾身跃起,以避过小腹要害,值此性命关头,绝技倾囊而出,双腿如旋风般连珠踢出十五六脚,尽皆踢在杜四的后心上。

事起仓促,饶是以登萍王快捷无比的身法,左腿上亦被杜四的破玄刃割开一道长逾三寸的血口,虽入刃不深,却也痛得闷哼一声,踉跄而退。

杜四被顾清风的狂风腿踢中要害,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犹举着偷天弓,整个人却如断线风筝般飘然而起,直朝林青撞来。

林青身形骤停,左手一把揽住杜四撞来的身体,一个转身化去狂风腿的余劲,泼墨王本袭向他后心的勾魂笔却已至胸前一尺处,劲风袭来,如针刺骨。

林青冷哼一声,右手在间不容缓的刹那扣住勾魂笔,先送再收,左肩一沉,一枚小小的钢镖毫无预兆地蓦然从揽在杜四腰间的左手袖口间射出……泼墨王不料林青劲力转换如此之快,原是前冲的身形立时定若磐石,身法灵动天成,变招全无凝滞,更是出手若电,一出手即端端正正扣住勾魂笔,就似是早就做好准备对付自己一般。

心头一惧,劲力已自弱了三分。

但他名列八方名动之二,成名岂是侥幸,心知杜四虽是生死未卜,但若不能借此击伤林青,对方人质脱困,实力上已占上风。

当下丝毫不退,左手扬起另一支勾魂笔,肩沉腕挑,先一招指点江山磕飞钢镖,再一招画龙点睛刺向林青右目。

右手却仍是紧握笔端,数十年的内力如长河破堤般沛然发出,沿着笔身攻向林青。

料想暗器王虽是招式锐烈、变化繁复,毕竟比自己年轻十余岁,内力修为上定是不足。

林青偏头让开泼墨王的左笔,右手五指如鼓琴按弦般在泼墨王右笔上一阵急挑,二道黑光再从右腕间射出,一道击向泼墨王的右肘曲池穴,另一道却是划了一道弧线,先直进再转向,袭向泼墨王的太阳穴。

泼墨王从未见过林青出手,素闻暗器王出手灵动,机变百出,令人防不胜防。

却也料不到诡异至斯,眼见两人的右手都紧抓在自己的右笔上,偏偏对方就能无中生有般射出二记暗器,且暗器的力道与方向全然不同,分袭不同部位。

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根本不及变招,若是不想让暗器透颅而入,便只有放手后退一途……适才杜四被擒,林青尚与泼墨王顾清风唇枪舌剑,许漠洋等人只得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却不料杜四突然对顾清风出手,林青与泼墨王立时发动,众人与六色春秋等人全然不及应变,待要上前时,林青与泼墨王却已是一触即分。

这几下交手不过三四个呼吸间,却是兔起鹘落,疾若闪电,看得众人屏息闭气、目眩神迷。

只听得泼墨王慨然一叹,退出十余步远。

林青一手撑扶着林四,另一手握着泼墨王的成名兵刃,全身骨骼格格轻响,双目间精光大盛,不怒而威,几令人不敢逼视。

泼墨王心头剧震,何曾料想暗器王武功已高深至此,更在战略上算稳了自己必然出手偷袭,这才佯扑顾清风,实攻自己,乃至几个照面间兵刃都被其夺去。

而自己几十年的内力竟然根本不及发出,那种棋差一着缚手缚脚的感觉才是令他沮丧至极。

他的心里更是涌上一股寒意,林青在那一刹看似情急出手,却是谋定而动,知道如要救下杜四绝计不可能伤到顾清风,所以全力回头对付自己,这份对敌时的沉稳冷静实是可怕,令人惊怖。

一时顾清风伤腿,泼墨王失了兵刃,均是心萌退志,虽不肯就此甘心。

但眼见林青傲立场中,双眸间杀机四溢,竟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杜四软倒在林青怀里,将偷天弓递至林青手上,口唇微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汩汩涌出。

物由心与容笑风连忙上前将杜四接过,运功帮他疗伤,但顾清风那十余腿志在保命,使出了十成十的劲道,早已震碎了杜四的心脉……杜四命在旦夕,却犹带笑容,一双涣散的眼瞳仍是呆呆望着那一把持在林青手上的偷天弓。

物由心大哭道,杜老你答应要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你若走了我怎么办?他虽是言语间犹若孩子般耍赖,但一双老眼中泪水迷朦,却是情真意切,令人不忍相看。

杜四呛咳着、拼起余力将手举在物由心眼前,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众人不明其意,许漠洋却看到了杜四掌中那一道与容笑风对掌留下的笑纹,眼含热泪道,杜老可是让物老看那道掌纹么?物由心伏于杜四身上,更是大哭不止,都是我学艺不精,胡说什么杜老于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在辉煌得意之时隐有大难……杜四却是轻拍物由心的苍苍白发,再望向林青,双目中闪过一丝欣然,喃喃念道,偷……天……,偷……天……众人知他眼见神弓已成,心愿已了,虽死无憾。

但这一路来患难与共同抗强敌,何忍见此刻永诀,均是黯然神伤,杨霜儿与物由心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杜四再眼视许漠洋,手指向自己胸前,蓦然凝住不动,竟就此去了。

容笑风强忍伤悲,在杜四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上书四个篆字《铸兵神录》。

递与许漠洋,杜老定是让你学他门中的铸兵铸甲之术,日后好再炼出那换日箭……许漠洋含泪接过,收于怀中,对杜四的遗身叩首一拜,杜老放心的去吧,我定不负你所托!林青持弓在手,立于场中,动亦不动一下,只有一双虎目定定盯住杜四,便似呆住了一般。

良久后,方蓦然仰天一声长啸,林间树叶簌簌而落。

泼墨王与顾清风隔远对视,适才眼见林青神勇,如今更是含着哀兵之势,偷天弓已不可得,互打个眼色,就待同时退走。

顾清风!林青大喝一声,犹若半空中打下一个焦雷,直震得各人心中怦怦乱跳。

再看到林青怒目圆睁,脸罩寒霜,一反平日谦和的样子,心头俱是打了个突。

林青长吸一口气,面色渐渐恢复常态,冷冷道,薜兄要是不愿此刻与我做殊死一战,敬请回京,林青不日当来綮雪楼当面讨教。

听他漠然而决绝的语意,自是要与顾清风死战。

要知此刻将军心意不明,形势微妙,林青实不愿和泼墨王与六色春秋间再起波折,是以才要泼墨王表明态度。

顾清风浑身一震,为林青气势所慑,抬眼望向泼墨王,薜兄……声音竟是有些颤了。

泼墨王大是踌躇,看此情景,林青已与顾清风结下死仇,若是出手相帮顾清风,纵然加上六色春秋,也未必能操胜算,可若是就此收手,日后林青真要找到綮雪楼来,自己亦是无半分把握。

他原对暗器王的武功颇有不服,但刚才几招交手下来,却是心惊胆战,自知公平对战全无胜望。

心中一横,料想自己与林青亦无什么深仇大恨,何况林青放言挑战明将军,他日势必不能安然入京,此刻默察形势,还是不插手其间为妙。

当下泼墨王苦笑一声,顾兄好自为之,薜某先行告退。

当下一声呼哨,带着六色春秋头也不回地去了。

顾清风大叫一声,纵身而起,跃上一棵大树,右脚轻点枝头,复又弹起,往林间掠去……本来以顾清风的武功虽胜不过林青,却也不无一拼之力。

只是登萍王一身功夫全在两条腿上,此刻左腿鲜血淋淋,虽伤得不重,却是影响战斗力。

何况顾清风眼角余光瞥到林青那慑人的神态,更是战志全无,只欲凭借着独步天下的轻功逃得此劫。

林青也不追击,静立原地,眼神中满是一种令人悸然的杀气。

顾清风果不愧是登萍王,几个起落间,便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听得林青毫无动静,心中暗喜,料想凭自己的轻功,纵是腿上有伤,只怕亦无人能在短时间内追上了。

林青再深吸一口气,又是一声长啸。

左掌执在偷天弓柄上,右手拉住弓弦,如推如拒,如张如撕,目若疾电,怀若抱月,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是以泼墨王的勾魂笔为矢,一箭射向顾清风。

顾清风刚刚再从林稍间跃起,忽听得林青啸声,更有弦音响若金石,心知不妙,右手集起全身功力,于半空中拧腰发力转过身来,欲要拨开来箭。

谁知那箭势奇急,顾清风方一转身,弦声犹在耳边,勾魂笔已至面门,右手才提至胸间,竟已被来箭贯颅而入,半声将吐未吐的惨叫蹙在喉间,若冥鬼哀鸣孤狼长嗥,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箭势不消,穿过顾清风的头颅后钉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深达三尺,只余一小截露在外面,兀在颤动不休。

随即顾清风的尸身才又在此箭劲力的带动下重重撞在树上,激起漫天的血雨,映在清冷月辉下,犹为凄艳……林青这一箭的时机角度拿捏极准,正是顾清风的身形方从林稍间弹起,旧力才消新力未生之际,显示了暗器王令人激叹的精妙手法。

但更令诸人惊愕的却是这一箭威猛无铸穿金裂石的劲力,浑不似人力所为。

偷天弓初试锋芒,惊天一箭震憾了所有人!林青兀是傲立原地,保持着射姿,胸间起伏不定,目中隐含泪光。

这一箭不但一泄好友身死的愤怨,更是激起了挑战明将军的宏志,心怀动荡,难以自持。

众人埋了杜四,自不免唏嘘感慨一番,但想到杜四平生唯求炼制出一件神兵,此刻得偿夙愿,含笑而终,亦算是一点安慰。

许漠洋看看天色将晓,沉声道,只怕将军的人马就要攻庄,我们这便动身吧。

只是不知应从地道穿过隔云山脉还是从后庄撤退。

容笑风沉吟道,引兵阁内瘴气渐起,可挡追兵,但其后亦全是数十里的狭谷,若是一旦中伏,只怕难以脱身。

杨霜儿一双秀目都已哭得红肿,轻声道,明将军未必会放过我们,这几日不来攻庄,说不定就是派兵堵截我们的后路。

许漠洋道,我见庄中的地道极是隐秘,料想不会被将军的人马发现,如若日后重收笑望山庄,可做奇兵,我建议留之不用。

物由心本觉走地道定是有趣,但念及杜四身死,心头沉郁,默不开口。

大家争论一会,都是眼望林青,等他一言而决。

林青问向容笑风,那地道出口是在什么地方?容笑风道,这地道本是依隔云山脉的地泉暗流而成,里面四通八达,极为广阔,但大多数通路极其狭窄,难容人行。

经巧拙大师的亲自观察设计,一并开了二个出口,一个在隔云山脉外麓的一片荒漠间,另一处却是在渡劫谷的入口处。

杨霜儿奇道,为何要在渡劫谷内开一处出口?容笑风叹道,这亦是巧拙大师的深谋远虑。

如若不是将军实力远在笑望山庄之上,我们本可用一支奇兵由渡劫谷反断其退路。

物由心道,我见渡劫谷口有一石阵,莫非亦是巧拙大师所布?容笑风缓缓点头,物由心对此机关最有研究,叹道,巧拙大师胸罗万象、学究天人,实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肩。

众人想到那迫得大家绕了足有几个时辰的石阵,心中均对巧拙大师肃然起敬。

林青望着杜四的墓,怅立半晌,走地道吧!既是巧拙大师所留,或许其中尚另有玄虚。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俱是泛起一丝疑惑的念头:巧拙大师为何不留下《天命宝典》呢?莫不是藏于地道中么?几人重来到笑望山庄中,天色已然放明。

在容笑风的带领下,来至庄右的一片空林地上。

容笑风来到一棵大树前,左拍右碰,触动机关,听得树内一阵响动,再一推树身,竟然开了一道小门。

树身中空,可容一人,底下却是黑沉沉的一片。

原来那地道的入口便在树下,容笑风道,这大树外表与常无异,若是不触发机关,便是将树齐地截去亦发现不了地道,真可谓是巧拙大师的杰作。

物由心左看右瞧,心中由衷的佩服,这机关浑若天成,制造得如此巧妙,若我见到巧拙大师定要拜他为师。

林青道,你不怕另拜明师,你派中便再不收你重入门墙了么?物由心一呆,一拍脑袋,林兄提醒的极是,幸好我再也见不到巧拙大师了。

他头发胡子一大把,却是从不服老,林青小了他足有三四十岁,他亦偏偏以林兄称之。

众人俱都笑了,因杜四身死的悲痛气氛方才稍有缓解。

忽听得将军大兵的营地内人喊马叫,一阵骚动,只怕过不几时就将杀入庄来,当下众人更不迟疑,从那大树的门口鱼贯而入,钻了进去。

容笑风在地道内将机关锁上,又将开启之法细细传于诸人,以备后用。

耽误一段时间后,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响动,虽是听不真切,但想来应是明将军的大军入庄搜索。

物由心道,这机关虽是巧妙,但若是机关王已来到军中,只怕还是瞒不住他。

杨霜儿不服,那机关王真有这么大本事?物由心一叹,一想到我那墓中的层层机关都给他不费吹灰之力破去,实是不敢小觑此人。

各位若是不想与将军的兵马大干一场,此处还是不应久留为是。

容笑风望向林青,机关王白石既是属于京师中逍遥一派,自也不希望看到将军势力渐长,他可会甘心为明将军所用么?林青沉声道,白石平日虽是对京师诸事袖手不理,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与我亦有些交往。

但人心难测,再加上我杀了顾清风,实也不知于此情形下他是否会相帮明将军,与我等为敌。

许漠洋想起见到机关王的情景,若有所思,我看此人重信守诺,心气颇高,未必会与将军沆瀣一气。

容笑风沉声道,话虽如此,但如今明将军势大,谁都想与之攀上交情,谋得功名。

我虽未见过此人,但纵观泼墨王的阴险狡诈,只怕还是应有所防范才是。

物由心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将军与我们为敌,个个都要落井下石。

只怕我们只有逃到塞外荒漠将军势力不及的地方,方能缓一口气。

众人听到此言,心头俱都有些沉重。

此刻虽是已炼成了偷天弓,但四面皆敌,就算能从地道中安然逃出,但如何摆脱明将军的追兵却仍是没有半分把握。

若是落入数千大军的重围中,便是再高的武功最后也只能落得力竭而死。

林青沉思不语,当先向前行去。

那地道中果是别有天地。

容笑风早备下食物与火摺等物,当下点起火折在前引路。

此地道半是人工半是天然,大多是借用隔云山脉中丰富的地下泉道,虽是狭窄仅容二人并行,转折间极为不便,却是通路极多,隐透天光,亦不觉气闷。

崖壁上不时可见滴泉,饮之甘甜,清神爽气,更有青苔遍布,藤罗缠绕,偶尔惊起几只地鼠,苍惶逃窜,引得物由心与杨霜儿俱都忘了方才的伤心,齐去追赶,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得以手掩唇苦忍。

诸人经了这几天的血战,此刻听得周围静谧,唯有水声潺潺,与外间的喧闹厮喊迥然不同,仿若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源洞天,心神渐安。

只是越行地势越低,渐觉地面潮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许漠洋见林青一路若有所思,轻声问道,林兄在想什么?杨霜儿心直口快,林叔叔可是在想如何用偷天弓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之法么?众人一时静了下来。

林青身为暗器之王,适才神弓初试,惊天一箭射死了顾清风,对偷天弓的性能自是有所了解,却不知他凭借此弓是否有把握敌得住明将军。

哦!林青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随口答道,此弓弦力坚韧,出箭神速,确是神物。

但若说此弓便是明将军的克星,却也有些令我猜想不透。

众人均是大失所望,本料想巧拙不惜身死而留下此弓,自是一件对明将军极有震慑力的武器。

但听林青如此说来,偷天弓虽是神弓,但却并非能凭此克制住明将军的武功。

林青见大家脸上神色,自是知道诸人的想法,略一思索,呵呵笑道,我虽没有正式与明将军交过手,但据我想来,流转神功功行全身流转不息,浑圆无间,就如一个旋转的大陀螺般,任何加诸其上的外力均被化开,所以不能伤其分毫。

但偷天弓集全身劲道,收聚于箭尖一点,却是有可能让流转神功来不及化去箭上所蕴巨力……众人听他如此说,方稍有所悟。

物由心见识颇高,点点头道,此言大是有理。

却不知如今林兄有了偷天弓,能有几成把握与明将军决战?林青肃容道,观那日明将军身法,行动若电、挥洒从容、转折灵变、漫流自如,若是此刻我与其对决,必然不敌。

但此弓亦是非同小可,力劲箭疾,足令明将军不无顾忌,若是不计生死,与之拼力一博,我应有七成把握让其负伤。

那日明将军独自寻入庄来,虽没有展露武功,却已显示了极为高明的眼光,举手投足间更是给人强大的压力,一身武学实臻化境。

要知自明将军成名以来,出手数战,毫发无伤,所以才能久居武林第一高手之位,放眼天下,能与之一战的人都是屈指可数,暗器王能有此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众人听林青的语意,表明要拼得不计生死,舍命一博,才敢放言能令明将军负伤,谁高谁低自是一目了然,心底亦都是揣然不安。

杨霜儿道,林叔叔才得偷天弓,定还不很熟悉其性能,何况我也从未见你习过弓术,若是好生参详一些日子,定能找到对付明将军的办法。

林青苦笑道,我虽未习过弓法,但久浸于暗器之道,其理亦通。

否则也不能一箭便射杀了顾清风。

诸人心中暗暗称是。

偷天弓虽是才炼制成,但这些日子里一旦有空暇,各人心中想得都必是此弓,林青自也不会例外。

以他暗器王的名头,再加上已动用过此弓,普天之下,若说了解此弓的性能,只怕除了杜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杨霜儿一怔又道,我爹常对我说勤能补拙。

就算林叔叔你现在敌不过明将军,苦练数年后自然就多了几分把握……林青一叹不语,被杨霜儿的话勾起无数念头。

武学之道一如世间各理,初学时自是勤能补拙,待得到达一定高度后,除非逢得什么奇遇,否则便难有寸进。

何况明将军的武功自也不会停滞不前,水涨船高之下,怕没有数十年的努力亦难言可胜过明将军。

容笑风不虞林青伤神,一指眼前两条岔路,转移话题道,这一条路穿通山腹,直至隔云山脉的东麓,其外是一片荒漠。

而另一条路则是通往渡劫谷口,试想若是能有一支精兵,我们到是可以由此截住明将军大军的后路,痛痛快快杀他个人仰马翻。

杨霜儿道,现在的渡劫谷内只怕全是明将军的人马,我们只有走另一条路。

许漠洋道,明将军深悉兵法,时出奇兵。

我们这几日困于此地,全然不通外界的消息,不能及时察视敌情,我却是担心他上次只是故意让我们宽心,暗中却派大军将整个隔云山脉包围起来,纵使我们能从地道中穿过,谁知道会不会遇见大队敌军……林青道,我正担心此点。

就凭我杀了顾清风,明将军亦有足够理由调兵谴将,大肆围捕我们了。

众人其实早有此虑,若明将军调动几十万大军,确是有可能将整个隔云山脉围个水泄不通,只是先前诸人几经血战,根本不及思及于此,此刻被许漠洋一语点破,再加上林青的一番分析,俱是面有忧色。

杨霜儿哈哈一笑,要不然我们就留在地道中,反正我见容庄主备有大量食物,应是饿不着的。

物由心正色道,非是我长敌人威风。

这地道虽是隐秘,但恐也瞒不过那机关王。

杨霜儿道,就算机关王能找到地道入口,但在这狭窄的地道中大队人马根本施展不开,我们亦足可支持许久。

容笑风亦是犹豫不决,望向林青,林兄怎么看?这一路来,众人中无论武功与见识,均以林青为最,自然而然中都是由他定夺。

林青思咐片刻,缓缓摇头,白石精擅机关消息,迟早会找到这里,呆在此处绝不是办法。

当前之计,要么是穿过隔云山脉,往北逃至将军势力不及之处;另一个便是到渡劫谷内……杨霜儿讶道,那岂不是落入大军重围之中了?林青一笑,转头问向物由心,物老对此地道的设计有何高见?物由心一路上暗察这地道的设置,对地形基本了然于胸,巧拙大师真是学究天人,这地下水路蜿蜒曲折,时时变化,无有定向,却也给他探得泉水的流势,造成这条地道。

我看便是机关王怕也不过如此了。

林青续问,若你是那机关王,找到此地道,却见不到我们,你会怎么办?物由心沉思,我定是猜想其中另有玄虚,或还有隐道藏身,或是另有通路。

林青双掌一拍,我便要明将军疑神疑鬼一番,塞外形势复杂,他数万大军绝不可能久呆于此,待得几日也找不到我们,自然想到我们已远遁他处,自然便只好撤军了。

物由心苦笑一声,话是不错。

但我们这几日又能躲到什么地方?总不能真就隐身不见了。

林青胸有成竹,微微一笑,久闻英雄冢大名,物老可愿带我们参观一下么?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林青此举,在战略上无疑是高明的一着。

若依寻常人的想法,面对明将军名震塞外的大军,自是远远逃走,绝计不会料想到他们敢如此冒险,在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藏身。

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幽冥谷内物由心那座坟墓中,至少是处身于敌人视觉的盲点,当可寻得一线喘息之机。

杨霜儿迟疑道,那机关王来过幽冥谷,若是遍寻不到我们,迟早也会想到此处。

容笑风笑道,只要我们避开明将军的主力部队,不与他正面交锋,自然可想到办法脱身。

许漠洋有会于心,看物由心与杨霜儿犹是不解,挤个眼色笑道,明将军再有本事,也不会把手下几十万人的面目个个认得清楚吧。

物由心这才明白过来,大笑道,不错不错,幽冥谷地势复杂,树木林立,正是潜踪匿伏的好处所。

我们可伺机抓住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服装,若是明将军有心把几十万大军挨个照面,只怕累也累死他了。

容笑风接口道,现在将军必是下令军队入庄搜索我等。

纵管他治军再严,一大早拔营起寨亦会是稍有混乱,我们只要出地道时小心不被发现形迹,避开伏兵,此计应可成功。

林青却是一拍物由心的肩膀,不过到时怕要委屈你把这一头招牌式的白发统统剪了,不然你这么老的小兵想让人认不出来都难。

物由心佯怒道,谁说我老了,若是我好生修整一下,定会抢了你这小白脸的风头。

众人不敢放声大笑,只得苦苦忍住,往通向渡劫谷的岔路上行去。

他们本俱都抱着宁为玉碎的心理,此时眼见生机重现,皆是一派欣慰。

刚刚走了几步,脚底忽觉微微震荡,地道深处亦是隆隆一阵响动。

几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耳听得响动越来越大,由远及近,便似有什么怪物在暗哑地咆哮着,欲从地底钻出一般。

林青隐隐听得外面士兵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想起一事,面色一变,好一个机关王,这般赶尽杀绝么?物由心亦有所悟,不好。

这定是机关王下令士兵堵住泉眼,地下水无处可泄,即将涨入地道中……便如响应物由心的话,豁地一声,地道内一块岩石蓦然从山壁中跳出,数股水流就如峻急奔瀑一样疾速喷涌进来,射在对面的岩石上,激起一缕散珠细雾般的白烟。

十 十面楚歌一时地道内烟雾弥漫,水汽和着灰尘蒸腾而起,更有大大小小的岩石不断从壁上脱落,有的更是激溅弹射而出。

水流从开裂处汩汩涌出,初时尚缓,片刻便急湍若瀑,来路地势较低的几处岩壁经不起地下暗泉强大的挤压之力,轰然坍塌,声势惊人,便若地震一般。

众人俱色变,纵是身负武功,但处于封闭的地下通道中,又如何能凭人力与这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容笑风大喝一声:随我来。

当先引路,往通向渡劫谷口的那条岔路奔去。

诸人不敢怠慢,随着容笑风往前疾行。

此地道虽然甚是宽广,水流一时不能蓄满,但若是前方塌陷堵住了去路,便只有坐以待毙。

幸好越行地势越高,虽两侧壁间仍是不断渗出泉水,但却远不及地道最深处猛烈汹涌。

只是脚下全是一片泥泞,于此狭窄地道中又不能尽情施展身法,诸人双足与裤脚上全被泥水染得黑黄一片,身上亦溅湿不少,甚是狼狈。

物由心一头长发沾水,极是累赘,只得缠于脖颈上,一路上骂骂咧咧,将机关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逐个数落了一番,却也心服:这机关王的反应确也迅速,若我是他,一时半会定是想不到这等阴损毒辣的方法。

许漠洋心中默算:我们进入地道不过一个时辰光景,机关王便立时做出了应变,而且这还不算调动大队人马去塞堵水道的时间,难道他早料到了我们会走地道?杨霜儿吐吐舌头:隔云山脉的山岩极为坚硬,若不是凭着这天然的地下水路,一般人绝料不到笑望山庄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何况那地道入口亦甚是隐秘,机关王能这么快发现,的确不愧是机关之王。

众人默然,以机关王这等本事,若是一意相助明将军,确是非常让人头疼。

林青见士气低落,思度一番缓缓道:也不尽然,大凡心有所好者,见到任何事物均会做相应的联想。

如白石这等精研机关学之人,一入庄中必然先会往暗门隐道这方面考虑,亦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物由心赞同道:不错不错,像我一入此庄,就在思考若是由我来设置一条地道,会从何处入手。

这番话却不无道理,众人暗暗点头,这才略有释怀。

林青犹是气定神闲,淡然道:还好机关王发动得快,若是我们选了穿山的岔路,行至山腹中再碰上地泉倒灌,只怕现在个个都做了全身泡涨得发紫的淹死鬼。

杨霜儿啐道:林叔叔别说了。

淹死鬼也就罢了,竟然还用什么全身涨得发紫形容,真是恶心死了。

林青笑道:是我说错了,霜儿你皮滑肉嫩,就算做了淹死鬼,定也是涨得发白,哈哈……众人见林青值此危险关头居然还有心调侃,视大敌当前如无物,俱是心中佩服,更为他的信心所染,重振精神,抛下了一腔顾虑,士气复又高涨。

许漠洋久经战阵,自是知道此刻万不能临敌生畏,折了自身的锐气,对杨霜儿一笑:杨姑娘可莫要把机关王的本事夸得太大了,徒灭了自己的威风。

嗯。

我是把机关王想得神了点。

杨霜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再说凿壁断流要靠许多人力,若只是机关王一个人,怎么也做不到。

物由心笑道:乖孙女说得对。

像我之所以想不到堵水之法,就是怕花了偌大的力气,地道内却是空无一人,岂不是闹个大笑话!咦,不对不对,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一双手更是揪在长长的白胡子上缠绕不休,样子甚是滑稽,脸上却是难得的一派郑重之色,机关王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从后庄撤走而是在地道中?莫非他有千里眼么?许漠洋亦是一惊:不错,笑望山庄位于隔云山脉最高的诸神主峰上,周围亦没有可供观望的高峰,按理说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可能为敌所察,除非……容笑风与林青对望一眼,接口道:除非是后庄亦有伏兵,见我们没有从后庄逃走,才能这般肯定我们是藏身于地道中。

杨霜儿疑惑道:后庄有伏兵?那为何庄中前几日撤出的人没有回来报信?许漠洋脸现忧色:以明将军的用兵,若真是设下伏兵将山庄团团围住,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网打尽,断不会容有人逃脱回来报信的……林青蓦然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明将军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亦是微微变色,他之所以缓攻,目的只不过是令我等安心,暗中却是调兵遣将,待炼出偷天弓后方才出手强夺。

莫非我看错了他?许漠洋叹道:明将军一代枭雄,怕不能以常理度之。

何况巧拙大师是其师叔,明将军无论如何亦不会对偷天弓无顾忌,定是势在必得。

林兄只怕亦被他算计了。

容笑风亦道:看此势头,明将军不发动则已,一动必是惊天震地。

若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恐怕几十万大军俱已调于此地,务必要我等不能杀出重围……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如果许漠洋与容笑风所说不差,明将军心计深沉若此,那么这几日表面上看来庄外敌军虽是驻防原地,与常无异,但暗中定是早已布下重兵,层层设防,别说庄后有伏兵,便是整个隔云山脉恐也在其掌控之中,就算插翅亦难以逃出生天。

刚才眼见杜四身死,诸人同仇敌忾之下,心中虽是早就做好了与敌拼命的准备,但事到临头,念及纵是拼了性命,辛辛苦苦炼成的偷天弓最后只怕也会落在明将军手上,当真是一败涂地,一时俱都做声不得,各自盘算着将至的苦战。

他们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停,又奔出里许。

容笑风放慢脚步,苦笑道: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出口,就算是突然见到列好战阵的几万大军,我也是不会吃惊的。

物由心叹道:反正事到如今,左右不过一死,更有何惧,索性便冲出去与敌人拼了。

我倒宁可大杀一阵死在乱军中,也好过呆在这里,浑不知是先被闷死还是溺死。

就算能憋住气,一见山中渗出水来,将军的人马也定会搜索到地道出口……林青面上尚是镇静,心中却亦是毫无主意。

眼见得地道中水位渐高,后路低洼处都已被水淹没。

好在此处地势已高,水压亦小了许多,虽然仍有一些松动的小石从岩壁上不停落下,但渗出的水流已大大缓和,沿壁流下,不似方才的激涌。

可尽管暂时算是安全了,一时无溺水之虞,但势不能久,无论出口处有多少将军的兵马正蓄势待发,他们都是毫无退路。

便若已然输光家产的赌徒,只有硬着头皮押上性命,参与下一场豪赌一般。

杨霜儿左顾右盼:要不我们再找隐蔽的地方将偷天弓藏起来,总好过落在明将军手上。

许漠洋沉吟道:这主意倒可考虑。

此弓既是神物,日后或许会被有缘人得到。

不过就怕瞒不过机关王的一双利眼……物由心却是拍手叫好:好呀好呀,那机关王将我英雄冢内的机关尽数破去,我心里甚是不服,便让我与他再斗最后一场,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藏的神弓。

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如小孩子想到一个好玩的主意一般。

听物由心如此说,众人本想笑笑,却俱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谁也笑不出来。

他们一行四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心高气傲之辈,初时为巧拙大师的遗命炼制偷天弓对付明将军,虽是料想必是困难重重,却亦是满怀信心。

何曾想到为这区区一件兵器却引出这许多事端。

且不说明将军亲率大军来攻打笑望山庄,单是八方名动便出动了泼墨、登萍、白石、黑山四人之多。

林青虽一箭射杀了顾清风,但杜四以身殉弓,笑望山庄又落入敌人之手,更被机关王倒灌地泉于地道中,无计可施下迫得要与上万大军做敌众我寡的殊死一搏。

这一路来莫不是处处缚手缚脚,所做一切全然落入敌人的算计中。

虽然物由心说得轻松,但若是再弃弓而走,实是到头来一事无成,徒然送命,心中俱是沮丧至极。

杨霜儿搜索的目光停在左上方,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就着容笑风手中火折明灭不定的光亮,却见头顶左上方的一面岩壁上露出了一道弧沟,宽有四寸,长有尺许,黑黝黝的不知深浅。

啊!许漠洋与物由心同时惊叫一声,那道沟角直边正,轮廓分明,弧若弦月,清清楚楚便是偷天弓的形状!此时山壁表面上的岩石俱都松动脱落,其下的底岩形状各异,露出这么一道沟绝不出奇,若是平日见到定然忽略过去,但众人这几日的心绪都牵挂其上,乍见之下自是不免一震,目光不由瞅向林青背上所负的偷天弓。

那弧沟较偷天弓虽是短小了许多,又是悬于上方暗处看得不太清楚,但遮盖的岩石一落,隐隐显出弧沟的轮廓,线角勾勒处浑就如小了几号的偷天弓。

想来是用什么兵器所刻,铁钩银划之余,更是苍劲圆秀,逸气横生,虽是一方静物,却有一种劲挺有力、若活物般触之欲飞的感觉……地道顶端并不高,那道沟正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尺半处。

林青走前几步,伸手轻触:此沟四角圆整,毫无起突,应是人工所制……他再将手探入沟中,面上神情古怪,岩石中间一片冰凉,似是嵌入了什么金属之物,恐怕是有机关。

物由心发问道:这个地道少有人来,莫不是巧拙大师留下的?众人心中俱做如是想,兴奋中又有一丝疑惑:巧拙大师若是有东西留下,为何不直接交给容笑风,而要藏在这地道中呢?此事实是太过凑巧。

那道沟本是掩盖在岩石下,与周围一般无异,若不是机关王堵住地泉,使得表面上岩石脱落,露出这道弧沟,定是难以发现。

而一般人就算是看到了这道沟,纵然觉得形状奇怪,也定不会联想到偷天弓上去。

也幸好他们在此停下商量对策,而偏偏杨霜儿想要找个地方藏弓,各种机缘巧合下,方才找到这个机关。

林青知道物由心精通机簧暗锁,当下让开身子,示意物由心来开机关。

物由心个头较矮,先将一方大石垫在脚下,将手伸入沟中,闭上眼睛,喃喃道:奇了,那金属之物约有寸方,但滑不留手,也并没有什么开关枢纽之类的东西,莫非是离合锁么?杨霜儿奇道:什么是离合锁?物由心道:离合锁便是开锁的锁口与机关不在同一处,而是暗中以韧丝相连。

开这种锁需得小心从事,若是开启不得法,将启动机关的韧丝拉断,便再无法可想了。

他眉头微皱,我见过最精巧的一个离合锁,锁口离锁源足足有三十步远,而这地道中乱糟糟一片,却是难找了……众人见物由心说话间吐气将胡子都吹得起伏,想来定是紧张的缘故,内心也俱是惊喜交集。

既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必是巧拙大师留下了极重要的物事,但若是不能依法开启,却是徒然。

杨霜儿声音都有些颤了:物爷爷你可有办法打开机关么?物由心嘿嘿一笑:想我门中机关消息术天下……语音忽止,却是物由心念及机关王与巧拙俱是此道高手,自己这番胡吹大气岂不让人笑话,何况那沟中狭小,手掌转动不便,摸了半天浑不见丝毫端倪,一双怪眼左右乱看一番,也不见四周有何异常之处,仍是找不出半点头绪。

许漠洋递上佩剑:是否需要将沟开得大些?别急别急!物由心摇摇头大叫一声,额间汗水涔涔而下。

他心知众人此刻身陷绝境,束手无策,惟寄望此机关能带来一线转机。

他这一生游戏风尘,玩世不恭,怕是从没有现在这刻的郑重其事,可偏偏又没有一点把握,心中着急,嘴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哗啦一声响,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块从上方侧顶落下,眼见便要砸在物由心肩上,而他却专心开锁,浑若未觉,容笑风眼疾手快,用手将石块拨开,但头顶上水泉喷涌,刹那间将几人的身子都淋湿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怕时间已不容物由心慢慢寻找开锁之法了。

林青浸淫暗器之道,手上感觉极好。

刚才几次触碰之下,对那沟中的虚实已大致了然,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拉开物由心:物老休息一下,我来试试。

物由心被林青拉开,尚待分辩几句,却见几人衣衫尽湿,又听得地道中水声大响,知道情势急迫,只得长叹不语。

林青将手探入沟中,按住那金属之物:你们猜这是什么?杨霜儿抢着道:会不会是《天命宝典》?众人心中赞同,巧拙既是早知将死,应该不会不提前交托好门内至宝《天命宝典》,若是藏于此地道中留待有缘人发现,却也不无道理。

林青望向众人,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现在试着强行将此物扯出,若是引发了什么机关将大家活埋于此,可莫要怪我。

众人见林青虽是说笑的口气,但面上一派肃然,心中也颇为忐忑。

但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只得拼力一试。

心中更是钦佩他此时的镇静自如。

容笑风笑道:林兄尽管出手,若是不见其中玄虚,就算与明将军的人马交手时心里亦会惦念不休的。

几人均笑了,眼望林青,俱是期望之色。

却见林青深深吸了口气,面色由淡转红,衣袂无风自动,身体就似膨胀了一般。

一声大喝,一条长逾四尺的金属盒子随着他的手掌从沟中拔出,砂石从他头顶纷纷落下,便若下了一场沙雨。

几人愣了一会,见四处别无异常,亦听不到机关发动之声,这才忍不住欢呼起来。

只有物由心还颇不服,赌气般道:再精妙的机关碰上你这样的野蛮人,就好像逼着大家闺秀嫁给伙夫,纵是千般不情愿也只好认命了!杨霜儿心中高兴,揪揪物由心的胡子:只要人家喜欢,嫁给伙夫又有什么不好?物由心恨恨道:好好好,待我去抓个最粗俗的伙夫来做孙女婿……众人大笑。

物由心虽是口中如此说,却对林青心服。

他深知那金属盒嵌入石中,表面一片光滑,根本无处着手施力,而林青纯以内力将其吸出,实是令人佩服。

自问以自己近一甲子的修为,亦未必能做到。

那金属盒上却是平常的锁扣,轻易便可打开。

林青手按盒盖,迟迟不动。

众人想就算得了《天命宝典》,却无助于对付渡劫谷内的大军,但一颗心都仿佛跳到了嗓间,压住了满腹的疑惑。

林青臂肘不动,手指微挑,盒盖轻轻弹开,数道目光齐齐汇聚于盒内——里面是一支长达四尺的箭!换日箭!这三个字跳荡于每个人的唇边,却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反是心中疑惑更甚。

若是巧拙大师早已制下换日箭,又为何故弄玄虚藏在如此隐蔽的位置?几人一时愣在原地,浑不觉头顶的滴水将身体浸得透湿。

林青再长吸一口气,方将箭从盒中取出,饶是以他的淡泊心性,此时亦觉得口唇发干,掌指微颤。

他身为暗器王,箭握在手中立知蹊跷。

那箭外型虽与一般箭支形状无二,却颇有些分量。

箭杆笔直挺劲,甚有骨力,箭羽轻捷秀逸,疏朗匀称。

触手光润,如温凉软玉,不知是何材料所制。

物由心干咳一声,打破沉默:我算是服巧拙大师了,刚才只怕没有任何人想到,这盒中会是一支箭。

不过区区箭支也需如此兴师动众么?委实教我猜想不透。

许漠洋沉声道:此箭收藏得如此隐秘,定是大有来历的。

容笑风亦道:观巧拙大师平日行事,虽是时有超出常规之举,但俱是大有深意。

此箭应不是凡物。

杨霜儿犹是不解:可为什么巧拙不直接留给容庄主呢?物由心迟疑道:会不会并非巧拙所留?此谜自是无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几个人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一直盯在那支箭上。

惟有林青望向盒内:盒中尚有一封信,应该能解大伙的疑问。

还是请许兄来看吧。

许漠洋上前,果见盒内有一封信,当下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才见到顶端几个字,睹物思人,眼眶便是一红:这正是巧拙大师的手迹……众人屏息闭气,一时全都静了下来,偌大个地道中惟听得水声沥沥,延绵不绝。

许漠洋强压心潮,缓缓读信。

本门圣功,传于祖师昊空真人,合天地之精气,渡心念之元神,以意趋力,以外载内,动静不止,变化无休,是名流转。

其功法分为九重,一曰清思、二曰止念、三曰静照、四曰屏俗、五曰开合、六曰辟神、七曰气灭、八曰凝虚、九曰惊道。

博大精深,有鬼神难测之机。

昊空门立派八百年,历十九代弟子,除昊空祖师修至八重,余人终一生之力,皆七重而止,是为本门至憾。

二十九年前,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其于十四稚龄始修流转神功,历十二年既至五重开合境地,实乃不世天才,却于功成之日叛门而出,投身京师求取功名,大违道心,且其聚众于江湖,刀兵于四海,几欲除之而不得,深为本门之羞。

余修习本门天命宝典三十余载,深明天地万物相生相纠、循环不休之至理,暗种慧识,妄知天理,苦思六年后,方才悟得可破本门流转神功之神器。

即以三才为引,五行铸器,凭偷天之弓以克师门逆徒。

虽以五行之法铸成神器,有弓无箭,亦差一线。

纵有偷天之能,却无换日之功,其中隐有异数,百思难解。

此箭以天翔之鹤翎做箭羽,地奔之豹齿做箭簇,更以南海铁木为箭杆,与神弓相合,或可十倍于功。

故暗藏此处,待有缘之士得之,以凑三才之数。

然数日前见逆徒明宗越神息郁勃、内气全敛,流转神功当是已欲至七重气灭之界,纵执偷天之弓,射换日之箭,成败却亦未知,惟尽心力耳!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惟盼能除门内逆徒,平天下乱,安天下心。

自知妄引天机,命不久矣,字留有缘。

昊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巧拙书许漠洋读完最后一个字,遥想巧拙大师生前音容,呆立不语。

众人听得信中不但提及了换日箭的名字,更是隐隐道出了明将军的来历,亦都是思潮起伏。

物由心长叹一声:信中说昊空门历代祖师除了昊空真人外,其余人都只不过将流转神功练到七重,而明将军于十四岁修功已是嫌晚,现不过中年,却已至如此境界。

其天资之高,确是举世无双,令人佩服……杨霜儿一脸惊容: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现在不过是七重,这些年来已是稳居天下第一。

若是练至九重惊道的境界,岂不是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容笑风亦叹道:我起初只道明将军已将流转神功练到极至,方能威震武林数十年。

谁知听巧拙信中如此说,其武功应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流转神功果不愧是道家武学上的不世神功……众人静默,细细琢磨容笑风的这一番话,心中均觉沮丧,相较之下,得到换日箭的欣悦亦不足道。

杨霜儿问向许漠洋:我未见过巧拙大师,却不知他的武功如何?容笑风插言道:且不说巧拙大师是明将军的师叔,就只凭《天命宝典》能将自己一生的慧觉、明悟汇于内力中,再运功传与第二个人,这份神通便已是惊世骇俗了。

许漠洋缓缓点头:巧拙大师虽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武功,亦自承不及明将军,但我想他的武功应不在我们任何一人之下。

杨霜儿道:若是巧拙大师凭借着偷天弓与换日箭,再加上他深悉明将军武功的弱点,总有一搏之力吧。

容笑风回想信中内容:但看巧拙大师信中的口气,纵是弓箭合一,似乎也没有把握胜过明将军。

物由心见识高明,想了一想道:大凡习武之人总有一项最擅长的武功,巧拙大师精修《天命宝典》几十年,我虽对其不甚明了,但闻言思义,想来应是道学易理方面的武学,未必是用来与人争强斗胜的。

何况偷天弓杀气太强,大违道派平和无欲的心态,若不能将弓箭与人体本身的潜力融会贯通,只怕根本发挥不出其威力。

杨霜儿恍然大悟:所谓良器择主,大概就是这情况吧。

物由心叹道:不错,若是运用不得其法,神弓亦同废铁。

就算我拿着偷天弓,也不知如何对付明将军。

许漠洋却怕这些言语影响林青的战志,对物、杨二人打个眼色,二人知机住口不语。

可偷眼望去,却见林青眼落空处,似是陷入沉思中。

杨霜儿聪明,知道许漠洋的用意,吐吐舌头:是呀,若是我拿着偷天弓,只怕拉也拉不开,还如何谈得上破敌。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林叔叔最有资格用这把神弓了。

容笑风呵呵一笑:若是明将军看到暗器王射杀登萍王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心中定也如捶重鼓吧。

听到说起自己的名字,林青方蓦然惊醒,淡然一笑:物老过奖了,我本是不存胜望,只求无论成败,都可激起江湖上被明将军威势压伏多年的豪气。

许漠洋击掌道:正是此理。

大好男儿岂可袖手不顾,一任明将军炽焰嚣张。

林兄知难而行,置生死于度外,此等胸襟实为我等所仰慕。

林青谦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亦无家室所累,不像其他人有许多顾忌罢了。

他微微一笑,何况公然挑战明将军,势必是与其光明正大地决战,无需面对水知寒、鬼失惊等人,相较之下倒像是占了便宜一般。

杨霜儿笑道:林叔叔不要客气,你现在又有了换日箭,定能击败明将军,那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的了。

林青大笑:我若真做了天下第一,只怕无人会服,那些隐居的高手定都会来找我麻烦,霜儿你这岂不是在害我。

神色一整,眼望地道中越涨越高的水位,更何况,面对这数万大军的重重围困,纵是绝世高手也无法幸免。

一块大石从顶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

几个人身体早被淋湿,也不去躲避,众人想到地道外的大军,均是有些气馁,面对此刻的困境,俱是苦思无策。

物由心一脸愁容,沉吟道:我可凭本门机关之术引开部分水流,但也支持不了太久。

依我看还不如趁现在体能尚存,拼力冲杀出去。

敌人未必知道我们从何方位出现,措手不及下,也许可以破围而出。

林青望着许漠洋:许兄行伍之人,可有何良策?许漠洋叹道:陷身大军重围中可不比江湖上的混战,每一刻面对的都是密如飞蝗的箭支与几无空隙的各式兵器,全无闪避腾挪之机。

我在军中呆了多年,深知其厉害,纵是武功再高十倍,对着怎么也杀不完的敌人,最后亦只能力竭而死。

当今之计,惟求能多杀些敌人,最好能干掉几个敌人主将。

物由心喝道:那就与他们拼了,就算最终死于乱军中,好歹也要让武林中记下我们几个的名字,也要让明将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折服于他的淫威下!林青手抚换日箭,沉声道:以明将军的骄傲,必会在大军围逼前接受与我公平一战,不肯先让大军耗我战力。

许漠洋点头道:不错。

林兄既然给明将军下了战书,他绝不会放过在手下面前立威的机会,必是要与林兄一战,便让他试试偷天弓的厉害!杨霜儿道:这样最好,若是林叔叔能胜过明将军,就算我们最后都死于乱军中,亦足以大损他的威望了。

容笑风眼中精光闪动:我们都见了偷天弓那惊人的威力,若再加上换日箭,宝弓神箭乍然现世,或许真能胜过明将军。

许漠洋亦道:万人瞩目下,就算明将军如何掩饰,这个消息亦会传遍武林。

只怕许多高手都会借机挑战明将军,这就足以让他以后的日子加倍难熬了。

容笑风道:若是林兄真能胜过明将军,且不说是否会引起江湖上各路高手的挑战,单是对明将军心志上的打击就足以让其武功难有寸进。

他这话不无道理,武功高明到明将军这样的程度,苦练已是次要,重要的反而是心境上的修为。

物由心大笑:那我英雄冢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要姓林了。

众人自度必无生望,但想到此处,俱大为兴奋,浑然忘了此刻的困境。

林青却是摇摇头,面上不见丝毫悦容,一如平日的漠然,反问道:你们想过没有,巧拙大师为何要将换日箭藏在这个隐秘的地方?难道他不想我们得到换日箭么?容笑风沉思一番:巧拙大师必有深意。

会不会是他生怕我们有了神弓良箭在手,便自认可凭此胜过明将军,反而懈怠下来,不思苦练?物由心道:此话也有道理。

就像一个人得到了削铁如泥的宝剑,心理上便有了依仗,舍本求末,不去练好剑法,总想着凭借宝剑去削断对方的兵器。

对付一般人尚可,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却是行不通的。

许漠洋与杨霜儿听得暗暗点头,物由心虽然平日看起来疯疯癫癫,但武学的见识确是不凡。

你们看。

林青将手中的换日箭往众人眼前一举,却见那箭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换字。

那箭杆细若小指,若非几人都是武功高强、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地道中定然看不清楚。

许漠洋道:为何不刻上‘换日’二字呢?物由心笑道:说不定巧拙大师还留下了另一支箭,上面定是刻了一个‘日’字。

容笑风细细察看,却是一皱眉头:此字笔意甚奇,尤其那最后一捺草草刻完,似是匆匆而就。

我熟知巧拙大师的笔迹,字字铁钩银划,力透纸背,这一字却是不像他的笔风了。

杨霜儿不解:这说明什么?林青长叹一口气,容兄见识高明,我亦做如此想。

天机难测,看巧拙大师信中暗中流露的疑惑,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支箭是否真有换日之功,所以才藏于此处,不愿直接交给容庄主。

众人心头一震,林青这话虽只是出于臆度,却也不无道理。

许漠洋想起一事:巧拙大师以前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提到昊空门,但曾提及他门内只有一个师兄一个师侄,他师兄忘念大师数年前病故,师侄便是明将军又已叛出昊空门,巧拙大师已是昊空门的惟一传人,那么《天命宝典》又会留在什么地方呢?听许漠洋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的疑惑更甚。

林青道:你们可注意到巧拙信中所说: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为徒……容笑风心念一动:为何是要遵先师遗命?明将军和巧拙大师的师父有什么关系?那时明将军不过十余岁,除非是他大有来历,不然就算其天资令忘念大师心动,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非要有师父的遗命……林青点点头:昊空门内与明将军的关系只怕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物由心却是一心想着林青与明将军即至的大战:如果此箭未必就是巧拙大师所说的换日箭,林兄你可有胜算么?纵无胜算又如何呢?林青脸色凝重,缓缓吟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无论我是否当场战死在明将军手下,亦绝不要丧了斗志。

如能有一人冲出重围,便是我们的胜利!几个人听林青直言不敌明将军,却坦然视死如归,期望用自己的生命鼓动士气,心头俱都涌起冲天豪气,伸出双手交相紧握,数目互视,眼神中俱是立意拼死一战的决绝与痛烈。

当下众人再不迟疑,往地道出口走去。

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路被一方大石挡住。

容笑风用手握住一截突起的条石:只要我往左旋三圈,大石就将移开,外面便是渡劫谷口。

趁敌人措手不及下,最好能杀到那石阵中,借着地势可略阻敌人,争取多杀几个。

事到如今,面对明将军威震塞外的精兵,他们对突围已然没有了信心,只求能多支持一会,让刀剑上多染几个敌人的鲜血。

物由心将耳朵贴在岩壁上听了一会,奇道: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机关王算准了出口,大兵枕戈以待么?许漠洋惨笑一声:反正都是一场血战,管那么多做什么?容笑风望向林青,待他一声示意便发动机关打开出口。

林青缓缓望向众人,但见物由心白发飞扬,容笑风虬髯直立,许漠洋面色刚毅,杨霜儿紧咬嘴唇,各握兵刃在手,虽然都颇紧张,眼神中却全然是一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

林青心头涌上万千豪情,直欲放声长啸,以壮这份慨然赴义的行色。

对着容笑风重重一点头,只待洞口一开,便当先杀将出去。

容笑风手上用力,转动机关,大石毫无声息地移过一旁,露出洞外灿若锦绣的明丽朝霞、旭日天光。

外面一片寂静,全无半个人影!众人不虞如此,俱都呆住,又惊又喜之下,强忍跳荡于唇角的欢呼,压住一腔欲要沸扬而出的热血,互望几眼,淡然一笑,颇有种肃穆的欢悦。

一阵强劲的山风从渡劫谷外吹入洞中,将谷内的清芬草气拂入鼻端,令人神志一爽,几十步外便是那奇兀的石阵。

物由心喃喃道:明将军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说他猜不到地道出口还情有可原,但万万没有道理连一个士卒也看不见啊!众人面面相觑,预想中的杀机四伏却换成如今一片平和的情形,虽是意外之喜,但若说明将军就此放过了他们,却是谁亦不敢相信,一时众人心情古怪,谁也没了主意。

容笑风面上阴晴不定,望向林青:下一步怎么办?林青亦是把不准明将军的用意,沉吟道:这数万大军不可能一时尽数撤走,我们仍是依原计划先去物老那墓中躲一段时间,伺机行事。

许漠洋道:我们本是计划暗中点倒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去,可现在不见半个明将军的士兵,这个计划却是行不通了。

容笑风叹道:我料定明将军必有什么诡计,却是一点也猜不出眉目。

杨霜儿道:管他有什么诡计。

反正我们早就做好拼死的准备,大不了最后亦是一死罢了。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当下放开心怀,大摇大摆地走出地道,往幽冥谷行去。

强自按捺住挥之不去的疑惑,索性大声说笑,指点景物,内心中倒是想引出伏兵大杀一阵,也好过现在如蒙鼓中,浑不知明将军意欲如何。

一抹晨光从林叶间透下,脚下的小路亦似镶起了天际边的绛红浅紫,一路上只见林荫匝地,晓风怡怀,景色悦目,草木轻扬。

几人经了几日连续不断的战事,再亲眼见了杜四的惨死,本都是心中一片阴郁,此刻见到这如同仙境的美景妙色,不知觉间心绪大畅,杨霜儿更是哼起了小曲,哪有半分将临大敌的惶惑。

有了上次的经验,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绕出了那片气象森严的石阵,来到了幽冥谷中。

一路上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且不时从路边惊起晨鸟,周围想来亦无伏兵,抬目望去,已可望见英雄冢的那个亭子。

他们虽是绝口不提明将军,但眼见这方圆数里不见一个人影马匹,亦看不到匆匆撤军的痕迹,不禁心下都在思度。

可事到如今,亦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见机行事。

物由心重回旧地,大是兴奋,忙着给几人介绍幽冥谷内的风物,一时说起那日初见时的情形,谈及杜四,俱是唏嘘一番。

林青眼望那亭上天地不仁四个大字,心思一阵恍惚。

想到自己本是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虽谈不上什么权势,却亦甚是风光。

谁曾想为了这偷天弓竟然勾起满腔雄志,先是当着数千人面,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了战书,又因杜四惨死,一箭射死与自己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与泼墨王交恶。

纵是今日逃得此劫,日后且不说将军府会如何对付自己,亦要时时防备着京师的缉捕,大概从此只能流落江湖、浪迹天涯了。

往日风光俱成明日黄花,真是造化弄人。

偏偏此刻心中无半分悔意,但觉人生在世,若不能拼出这份血性豪情,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更有何欢!是以这天地不仁四个大字方一入眼,更是觉得胸口如灌了杯老酒般涌起一股暖意,直欲跪拜于地,以敬谢天父地母,君临诸神……其余人哪料林青的心中会有这许多想法,仍是言谈甚欢。

物由心大踏步走到那亭下的坟墓前,转过身来一躬到地:我在这里呆了近十年也没有什么客人,今天有这许多挚友登门,且让我好好招待一番。

众人见物由心姿势如此夸张,俱是大笑。

那墓门本是一个几百斤的大石,需用机关开启,物由心小孩心性,有意炫耀一番,先左搬右弄,解开了锁住的机关,却不直接开启墓门,而是用右掌往那大石上按去,要用他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将这阔达六尺的大石推开。

掌才一触石面,便听得格格响动不休,那大石果然缓缓朝里退去。

众人见物由心举重若轻,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重达几百斤的大石推开,俱是纷纷叫好,杨霜儿更是满面兴奋,不停拍掌,口中大呼小叫个不休。

而物由心却犹自保持着推姿,立于墓门口,动也不动一下,便如痴住了一般。

只有物由心自己心中明白,他刚才根本不及发力,那方大石便若活物一般自动朝里退去。

更令他心悸的是:大石的退势与他的出掌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是掌到门开。

外人看来似是由他将大石推动,其实他的右掌距离石面一直保持着肉眼几不可察的一丝间隙,枉自他运起了几十年的内力,却是没有半分劲道落在大石上!突然,明将军那似远似近的声音从墓中悠然传出:我虽是算定你们必会到此处,却已多等了半个时辰,林兄是不是太让我失望了?十一 百折不屈初晓的阳光隐隐斜射进墓中,映着明将军颀长而沉雄的身影,在身后的墙上投下一道青黑的轮廓。

随着明将军大步从墓中踏出,阳光从他双足、膝盖、大腿、躯干一路延伸上去,终现出那倾泻而下的浓密黑发、不怒而威的凛傲面容;那道影子亦从墙上落于地下,越拉越长,慢慢扭动恍若是一只从远古洪荒中放出的猛兽,张牙舞爪于他身下。

物老快退开!林青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提声喝道。

物由心立于墓门口,眼见明将军不紧不慢地行来,对自己视若不见,心中不忿,本是功集双掌,作势欲扑,耳中却听得林青的声音,再触到明将军静若池水的双瞳有意无意间地冷冷一瞥,饶是他素来胆大,心中亦是莫名地一寒,虽有不甘,却终不敢出手阻挡,错步让开。

明将军虽是信步而出,却挟起一股冲逼之势,直欲令人想后退数步以避其锋芒。

明将军走出墓外,负手而立,森寒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锁定在林青身上,却是不发一语。

众人只觉他眼光有若实质,射处如中刀枪,面上虽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忐忑。

容笑风心知诸人都为明将军的气势所慑,强定心神,大喝一声:明将军堂堂朝廷命官,亦要做如此鬼鬼祟祟之事么?明将军冷冷一笑:容庄主此言差矣,宗越孤身一人与诸位相见,依足江湖规矩,何来鬼鬼祟祟之说?此刻来的若是朝中的明大将军,你们身边早是围得水泄不通了!物由心闷哼一声:机关王呢?若没有他,我才不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墓中?明将军道:大军一入笑望山庄,毒来无恙依机关王之计率军士堵水,我则与白石径直来到此处,解开机关待我入墓后便令白石重新锁上机关,回去复命。

墓内更无半分动静,果似无人的模样,但众人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料不到明将军为何会舍易取难,独自来会他们,莫非他的武功真高到有足够把握敌住五人的联手一击么?杨霜儿道: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此处?明将军傲然大笑:因为我只给你们留了这一条路。

众人心中一冷,听明将军的言语,似是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继而想到以机关王的能耐,只怕早就算出地道的出口,所以才在渡劫谷口不设一兵一卒,让他们安然抵达此地。

事到如今,没有人再敢小看机关王,更何况这多年来稳居天下第一的明大将军!物由心喃喃道:若是我们不走地道呢?明将军冷然道:那现在你们早就被乱军分尸了。

许漠洋戟指大喝:上次在引兵阁你故意让我等安心,却另派兵马绕道庄后埋伏,你分明根本就不想放过我们,却装出一副慈悲心肠,到底意欲如何?明将军淡淡道:不错,我本就不想放过你们,只是那时还不及调度兵马,若不稳住你们的心,如何能一网打尽。

若有漏网之鱼,岂不又要让我大费一番周折?杨霜儿亮出双针:你现在与我们说话拖延时间也是在等大军合围吗?你且下令进攻吧,若不拼死一战,我就不是无双城的弟子。

好一个女中豪杰!明将军哈哈大笑,仰首望天,我以往尚不明白,以杨云清那华而不实的武功,为何无双城身处关中要地亦能久居不衰。

现在看来,有女若此,当知其教诲有方,确是不可轻忽。

杨霜儿先听到辱及父亲的武功,正要发作,却又听得明将军对其颇为推崇,一时分不清明将军的态度,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如此拖延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风正色道,若是妄想以言语动我等心志,只怕不但是徒劳无功,反会给他人留下笑柄,以为明将军在官场滚打几年后便只懂得逞口舌之利了。

明将军亦不动怒:容庄主言辞锋利,改日倒要好好请教一番。

我并非是拖延时间。

若是要致你们于死地,只需一声令下,大军守在渡劫谷外,岂有幸理?明将军看众人仍是一脸疑色,自嘲一笑,我保证这周围五里内没有任何士卒,不知这样可否令诸位稍稍安心?林青终于开口,先是长叹一声:明将军又是言明孤身一人,当真是视我等于无物了!他眼中精光一闪,语意突冷,不过将军忒也托大,岂不知困兽反噬,绝境求生,我可保证没有人能敌得住我五人合击,天下第一高手亦不例外。

明将军自现身以来,挥洒作答,意态从容,以一人之力震慑局中。

直到此刻,众人方觉扳得平手。

纵是最后仍得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但在他五人联手下,就算明将军能勉强脱身,亦势必会逃得狼狈不堪。

不错,我虽一向自负,面对英雄冢的狂云乱雨手、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容庄主的四笑神功、许小弟的啸天剑法的合力一击,也是没有丝毫把握,何况还有一个持着偷天神弓的暗器王!明将军侃侃而谈,对诸人的成名武学如数家珍,脸上却仍不见任何悸容,正色望向林青,不过林兄既敢公然给我下战书,却又如此挟众取胜,岂不有损暗器王的盛名?林青大笑:若能与明兄同日而死,不亦快哉。

人生不过百年,区区声名又算什么?何况若能一举除去明兄这个大敌,江湖上更不知会有多少人排着给我著书立碑,以传后世……他口中调笑,暗中却是集气待战,更是以明兄相称,以壮己方气势。

好!物由心大叫一声,明将军好歹也是我英雄冢上第一位的人物,且让我这老头子先领教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

他天性淳朴,纵是明知不敌,也不愿与人联手夹攻。

料想自己就算战死当场,至不济也可先耗去明将军几分战力,让林青旁观之下寻出流转神功的破绽,把握自然又大了几分。

林兄笑谈生死,物老爷子光明磊落,明某佩服。

听到林青明目张胆的要挟,物由心含忿出口的挑战,明将军仍是一脸沉静,不过蝼蚁尚且贪生,让杨侄女这样的妙龄少女与我等陪葬却是大煞风景!杨霜儿冷笑:你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一个,又何必见到情势急迫,又惺惺作态?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本确有如此打算,现在却已改变了主意。

不然又何必要与你们这许多的废话?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疑虑参半,虽然看着明将军一脸肃容、不似作伪,但见识过他虚虚实实的手段后,谁亦把握不到其真假,怎知他不会又是缓兵之计。

物由心初时尚惧明将军,豁出去挑战后反而解开心结,已是一副急于出手的模样,嘿然一笑:我可是再也信你不过了,焉知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若是个汉子,就快快来接招。

他这番话已是毫不客气,势必迫明将军立时决战了。

明将军蓦然转身,眼中神光暴涨,若箭般射向物由心。

物由心丝毫不让,迎前一步,掌提至胸前,一双老脸蓦然通红,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头白发飞扬而起,威势十足。

容笑风、许漠洋、杨霜儿亦是展动身形,围住明将军左右。

他们虽是不会联手出击,可一旦物由心遇险,自是不会袖手。

形势蓦然急迫起来,一触即发,看此情形只要一动起手来,只怕非得溅血方止。

且慢。

林青跨前一步挡在物由心身前,明兄且说说为何要改变主意?现在又做何打算?若是不能释我等之疑,只怕我们六人都难全身而退。

明将军的目光锁在林青蓄满势道的双手上,良久后方长吸一口气,凌厉的眼神渐渐黯去:武学之道最忌心浮气躁,林兄在如此情形下还能保持一份崩泰山而不变的沉稳冷静,这份修为已是我所不及了。

林青心神暗惊,他浸淫暗器之道数十年,能被江湖上尊为暗器之王,深明最重要的不是劲道上的锋锐犀利与准头上的机变奇诡,而就是那份临敌前的冷静与应变。

而明将军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下还能及时察视彼此长短,这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明将军待得几人敌意稍减,方缓缓叹了一声:林兄本是我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就此毁了你。

林青没有做声,杨霜儿却哼了一声,显是不满明将军直言林青的武功不及。

却听明将军续道:你给我下战书也没有什么,只是你实不应该与塞外叛党纠缠一起,纵是我有心放过你,却也需给手下一个交待。

许漠洋忍不住道:你们毁我家园,屠我百姓,对我们而言只不过保卫自己的族人不受伤害,何叛之有?明将军也不分辩,眼光只盯住林青:暗器王虽然名震江湖,在我眼里却也不过寻常。

所以起初确是先缓你心,暗中布置人马,务求一网打尽。

他见林青仍是不动声色,目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直至见了顾清风的尸体,我方才第一次正视林兄在武道上的修为。

林青淡然一笑:我却自知尚不及你,不然此刻必将痛痛快快地与你决一死战。

明将军微微点头,坦然受之:顾清风身为登萍王,其幻影迷踪的身法轻灵矫健,更能凌空换气,转折自如,加上其絮萍绵掌劲力阴柔,狂风腿法跳脱飘忽,若论近身搏战之敏捷,确是天下无双,纵是与我对敌,若是一意逃避,怕也要大费周折方能制服于他。

薜泼墨临走前匆匆告知我,林兄杀了顾清风,我还只道是你二人正面对敌,顾清风不敌身亡。

明将军眼望空处,似是在回想当时情景,然而见顾清风尸横树枝间,血溅丈许方圆,分明却是正欲施展幻影迷踪身法逃遁时被林兄一箭射杀,且那一箭从正面穿颅而入,必是顾清风身在半空转身拒箭而不得……且不谈那一箭的劲道,只是这份把握稍纵既逝时机的能力便足以令我对林兄相看。

他再道:薜泼墨的勾魂笔状若墨笔,笔管中空,笔端微曲,以之做箭固然别出蹊径,但弓力难以凝聚,极易散于笔尖,而林兄却能让此笔先追上顾清风迅捷无双的身法,再穿过登萍王的殊死防御,更是射入树干中深达三尺之多,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霸道的强弓……他长叹一声,巧拙师叔既然出了这一道难题,我若不亲试一下,却也枉为昊空门的弟子了。

几个人听明将军侃侃而谈,虽不在场,确几如亲见,其分析的精微之处更是常人绝难想到,俱是大增见识,心中甚是佩服,更为其身处众敌环伺却淡定从容的气度所慑,不知不觉退开几步保持距离,再无适才急于出手的紧迫。

就连物由心亦听得频频点头,浑忘了去指责明将军早已叛门而出,如何能再以昊空门的弟子自居。

林青微一沉吟:明兄可是直到此刻方才认为我已有资格与你一战?明将军先颌首,再摇头:只不过,现在的暗器王仍非我之敌。

林青一双锐目如针般射向明将军:你待如何?明将军负手望天,语意中满是期待:假以时日,林兄若能将偷天弓的性能融会贯通,将其威力尽情发挥,足可谓是我出道以来的第一劲敌!能得到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推崇,物由心捻须长叹,容笑风两掌相击,许漠洋双目放光,杨霜儿更是张口结舌,林青亦不由悚然动容。

纵是江湖人士再不齿明将军所为,但这样的话出于他之口亦足以让在场诸人心怀激荡,难以自制。

林青深吸一口气:我却尚有一事不明。

明将军微笑:林兄请问,明某知无不言。

即便如明兄所说,欲待日后与我放手一搏,所以改变主意放我一条生路。

林青似是示弱的语气突然一变,可顾清风身为京师八方名动,又是太子手下的红人,我既杀了他,已是迫明兄放手对付我。

你若放了我,却如何给手下交待?如何回京向太子复命?明将军沉声道:尚不止如此,顾清风此次来身奉诏命,实与御用钦差无异。

容笑风接口道:明将军自是清楚一旦放过我等,只怕回京亦会受人诟病。

若说你肯做出如此牺牲,我实不解。

物由心亦怪叫一声:对啊!非是我们信你不过,而是此事根本就难以让人相信。

看起来你们倒似在为我着想了?明将军哈哈大笑,豪气乍现,顾清风算什么东西?杀之亦不足惜。

何况我手握兵权,忠心为国,太子见我亦是谦恭有礼,岂在乎宵小挑拨于人后。

只是攻打笑望山庄士卒伤亡颇多,若不能将尔等擒下,实是有损士气。

可我偏偏又很想知道林兄日后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是否真可与我一争长短。

林兄可知我的矛盾么?林青面容如古井不波:明兄意欲如何?尽管划下道来,林青定与奉陪。

好!明将军眼望林青,状极诚恳,我左思右想,两难之下,便想与林兄打一个赌。

什么赌?也不见明将军如何提气发力,身体突如山精鬼魅般一晃,已然从身后许漠洋与杨霜儿之间的空隙中穿出。

许杨二人措手不及之下,直至明将军从身边一掠而过,方才惊呼出声,手中兵器匆匆出手却是空击无功,连明将军的衣衫也未触及半点,一时俱是愣在当场。

几人心头大震,以明将军这般事前毫无预兆的运势,若是突然出手袭击,只怕己方必会有人负伤。

我赌的是——明将军退势忽止,浑若无事般悠然立定,目光炯炯望向林青,我便在此处,不闪不避,亦可硬接林兄一箭!静。

大家俱为明将军这个提议所震惊,他方才尚对林青的武功与偷天弓的威力推崇备至,此刻却提出对自己如此苛刻的条件。

何况见明将军刚才所显示的身法,只怕林青纵是擎弓在手,在剧斗间匆匆出招,亦未必能一箭中的,而现在明将军距离林青不过二十步左右,虽非最佳射程,确是能发挥弓箭的最大劲力,他为何要舍长求短,订下这个赌约?一时偌大的幽冥谷内再不闻人言,只有劲冽的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呜呜作响。

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明将军若不是失心疯,便是对自己的武功具有极大的信心。

杨霜儿口快:你若被林叔叔一箭射死了又如何?她倒也不是信口发问,他们全见过偷天弓那至刚至强的威力,再加上现在有换日箭在手,实难相信明将军能安然接住这一箭,若是他真被一箭射死,几万大军围上前来复仇,只怕亦只落得两败俱伤之局。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既让士卒不得进入幽冥谷方圆五里之内,一来是让林兄能安心与我一战,二来纵是我不幸身亡,你们只需在此坟中等候数天,大军群龙无首下自会散去。

他挑衅似的盯住林青,林兄以为如何?林青眉梢一挑:我若输了是否就要束手待毙?他实不愿占明将军如此便宜,但若是他五人的安危全系于他一身,自是另当别论。

明将军见林青问出这样的问题,显是心思缜密,处处留有余地,心中暗赞,反问道,我若能安然无恙硬接下一箭,林兄认为你们还有胜望么?林青昂然答道:不然,若是这一箭令你负伤,我们未必不能留下你。

容笑风与物由心对望一眼,均想若是林青一箭能令明将军负伤,擒下其做人质,倒未必不能杀出重围,最多也就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明将军哈哈大笑,众人眼前一花,俱防备其突然出手,却见明将军仍立于原地,手上却多了一支明晃晃的银簪,傲然道:我若执意要走,天下谁能阻挡?杨霜儿只觉发顶一轻,感觉有异,伸手摸去,惊呼一声,原来插在发间的一支银簪却已被明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了下来。

几人心头狂震,见到明将军这疾若闪电的身法,自知他所言无虚。

那登萍王顾清风虽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但亦只胜在能在空中换气,转折自如,若仅以速度而论,怕也赶不上明将军。

明将军露出不耐的神色:反正你们本就是落在大军的重围中,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都要试一下。

纵是我有什么计策,你们亦是别无选择。

何去何从,请林兄一言而决!林青心念电闪,却也没有想出明将军能有什么诡计,此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想来俱是对己方有利无弊,何况若明将军的武功当真高到如此地步,再加上其鬼魅一般来去无踪的身法,抵抗亦是枉然。

当下将心一横,好!若是我一箭无功,我五人便由明兄发落。

林兄爽快!明将军的目光慢慢扫过诸人,见无人有异议,长吸一口气,左手握拳垂于腰侧,右手拇、食、中三指拈着银簪提于胸前,神态便若欲送心爱女子一件礼物般悠然,林兄可随时发箭……林青从肩上解下偷天弓,将换日箭搭在弦上,抬眼望向二十步外的明将军,缓缓道,无论此箭成败如何,明兄此举都赢得了我十分的敬重。

明将军不语,眼光紧紧锁定在林青的手上,勉强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管他对自己的武功如何自信,此刻亦能感觉到偷天弓强大的压力。

林青扬眉、昂首、摆腰、举肩、抬肘、拧腕。

刹那间他轻松潇洒的神情一变为虔诚肃穆,左手擎住偷天弓柄,左臂伸直举过头顶,右手二指挟住换日箭羽,就像挽了千斤重物般,一寸、一寸地将弓慢慢拉开。

左手以固定的速率缓缓沉下,终垂至胸前不动,偷天弓由高至低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换日箭端瞄定明将军的胸口……明将军亦是神态庄重,双脚不丁不八,身体亦直亦曲,眉眼若开若闭,手足似颤非颤。

面上阵红阵青流转不定,全身衣衫无风自动,令人吃惊的是其衣内似藏了一个圆球般,在身上滚动不休,最终凝于胸前……众人屏息闭气,望着这两大高手每一个看似自然却是皆有深意、无懈可击的动作,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喉间跳了出来。

开!随着林青一声大喝,随着犹在耳侧的弓弦之音,随着他口内喷吐而出的一口真元之气,换日箭离弦而出,挟着肉眼难辨的高速直奔明将军心口而来。

这一箭绝无任何花巧,只有凌厉无匹的劲道、疾若流星的迅捷、奔腾潮涌的气势、破釜沉舟的狂烈!与此同时,明将军垂于腰侧的左拳猛然击出,旁观众人只觉拳势至刚至烈,浑若袭向自己一般,均不由退后一步。

那拳风却只聚于一线,迎向疾射而至的换日箭。

换日箭微微一滞,其势不变,仍是径直往明将军的胸前射来,明将军左手曲指一弹,哧的一声,银簪脱手而出,正撞中换日箭头。

箭簪相撞,银簪粉碎,虽是没有半分声息,但众人的心中却都似响起怦的一声,经久不息。

换日箭略缓一线,明将军蟹钳似的右手一把抓在箭杆上。

那一刻,他的右掌仿佛蓦然变大了数倍,纵是隔了数十步,仍可见其发白的骨节、暴现的脉络。

换日箭再缓,但仍从掌隙间穿出,挟着一去不回的气势射向明将军。

嘿!明将军吐气开声,外衫尽裂,凝于胸前的那个圆球似有质实物般弹起,将换日箭裹住。

那是明将军全身真元之气所聚,若还不能挡住换日箭,只怕立时便是破腹开膛之祸!轰!然一声,众人只觉大地仿佛也抖震了一下,疾驰于空中的换日箭不可思议地蓦然一停,箭杆不甘心似的弯折成一道弧度,复又弹得笔直……然后,在空中——寸、寸、碎、裂!明将军大叫一声,退后两步,面色苍白,嘴角沁出一丝血迹,声音似金石交击,透着嘶哑:好霸道的一箭!众人全然呆住,都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到的一切。

这石破天惊的一箭虽能让明将军退开两步,而且负伤吐血,但巧拙大师精心制下的换日箭竟然亦被其用无上神功震成了碎片!谁也不知道明将军算不算接下了这一箭!林青亦是一脸惨白,这一箭蕴含着他全身数十年精纯的内力,现在真元枯竭,几欲虚脱,更是眼见明将军震碎换日箭,心神俱夺,全凭一股坚强的毅力方能站立不倒。

物由心咋舌半天,方才喃喃道:这个赌约胜负如何?我是看不出来的。

其实明将军言明不闪不避硬接一箭,若要说其退后两步便作负论亦不无道理,但物由心为明将军神功所慑,实不虞如此抵赖,只得勉强视为平局。

明将军淡然道:只凭林兄能让我破天荒地吐血负伤,已可算我输了。

他虽是如此说,众人心中却是大不舒服,许漠洋大声道:明将军可回军营,我不想欠你一个人情。

容笑风与杨霜儿亦是一齐点头,他们均是心高气傲之辈,纵是性命攸关,亦不肯占此便宜。

此仗或可勉强算和,若是算林青胜了却是均觉得有失公允。

明将军一愣,仰天大笑:林兄怎么说?林青的一双眼却只望着明将军的脚下,轻轻一叹:明兄心中早就有了算计,不妨说出来吧。

好!明将军微笑点头,我只留下一个人,其余人尽可留于此地,三日后大军便会撤出隔云山脉!物由心道:你若是需要人质,不如把我老头子拿去,反正我活得够了,要杀要剐亦都由你了。

此刻他却破天荒承认自己年老了。

明将军不置可否,仍是看着林青,口中道:我若是将你们全体放过,无功而返,只恐将士难以心服,林兄当知我苦衷。

林青却仍是望着地下:留下谁?我大军在笑望山庄前伤亡逾千,我总要给部下一个交待。

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便留下容庄主吧。

几人诧目望向明将军。

他们都只道会留下许漠洋,却不料他指的乃是容笑风。

容笑风身体微微一震,心中暗思若是以自己一命换众人的安全,总好过全体战死。

当下跨前一步,正待开口,却被林青抬手止住。

林青脸上看不出喜怒:留下容庄主又会如何呢?明将军转向容笑风,正色道:容庄主敬请放心,你身为高昌望族,我决计不会为难于你,只想请你盘桓于京中,在皇上面前亦好交待。

只要你安心留在京师,或做我府上清客,我保证你不会有生死之忧。

几人心中踌躇,他们本是决意携手突围,不然也一并战死。

可如今明将军有这样的提议,确已是相当通情达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承蒙明将军看得起在下,自当从命。

转头面对众人,一脸恳求,诸位不必多言,若是选上任何一人,都自会欣然赴命。

何况明将军答应不会害我性命,权当去京师游山玩水一番了,哈哈。

杨霜儿眼眶一红,欲要再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诸人亦是默然,容笑风此言极是,就算明将军点名要留下自己,亦都会慷慨舍身赴义。

林青痛下决断:容兄敬请放心,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我必会来京中与你相见。

容笑风对着明将军哈哈一笑:明将军敬请带路,若是你事后不守诺言率军来攻此处,我必将自尽以谢。

明将军缓缓点头,又对林青道:林兄先后杀了崔元与顾清风,不但京中难以容身,就是流落江湖上,只怕洪修罗、梁辰等人亦不会袖手。

顾清风与太子交好,势必也会引出太子一系的追杀,请好自为之。

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京师刑部总管,专职缉拿朝中叛臣,追捕王梁辰更是御用神捕,替皇上捉拿钦犯。

林青淡然一笑:明兄放心,我尚要留着命与你一战呢。

明将军哈哈大笑:只要林兄准备好了,可随时找我。

在京中我亦有几分面子,可保证在决斗前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他这番话倒也不是虚言,若是林青公然与明将军定好日期决战,就算太子系的人想找林青报仇,亦只能等到决斗之后。

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带走容笑风,也许亦是在迫自己难以放手,迟早必赴京一战。

若是暗器王在公平决斗中败给了明将军,自是令天下震动。

而从此明将军势必威凌天下,再无人挡。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明将军此次孤身来幽冥谷,恐怕是早就拟定好了的计划。

无论武功与心智,明将军无疑都可为一个超卓人物。

明将军突然一掌拍向容笑风的肩膀。

容笑风措手不及,被他按个正着。

众人心中一凉,只道明将军终现杀机。

却听得一声闷响,容笑风面上神色古怪,仍是好端端地站着,但全身衣衫却尽数迸裂,便像经了一场剧斗的样子……明将军微笑道:便当是我与你们大战一声,好不容易才擒下了容庄主,却无力再阻他人逃脱。

以容庄主的聪明,必不用我教你在人前怎么做了。

众人这才释疑,容笑风更是抚胸一声长叹:明将军好雄浑的内力,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大家俱是展颜一笑,与明将军相对以来,气氛倒是第一次如此轻松。

明将军再不耽搁,对容笑风微一点头:容兄请!当先向前行去。

容笑风眼中流露出极复杂的神情,对几人拱手一揖,随之而去。

且慢!林青心念一转,缓缓道,虽有容庄主随行,但明兄此次回师亦难言大获全胜。

以我熟知明兄的为人,若便只是为了能与我一战而如此自堕威势,实是难圆此说。

尚请明兄指点一二,以解我心头之惑!明将军停住脚步,也不回头,轻声道:林兄不妨想想,以机关王白石那般闲云野鹤的心性,如何会来这塞外一趟?林青怔了一下,心中似是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关键,却听明将军续道,白石非是奉皇命来幽冥谷,只不过是陪黑山走一趟而已。

林青全身一震,豁然而通。

眼望明将军与容笑风缓缓走远,绕过一道山谷后,再看不见。

众人静默良久,杨霜儿方开口道:我们现在怎么办?等!林青语气坚定,等大军撤走。

物由心叹道:其实刚才明将军已是元气大伤,我们一起出手怕也能制住他。

只恨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事的。

许漠洋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的好友家人尽数在冬归一役中丧生,本与明将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可经了这一场赌约,看起来明将军亦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心中实不知应以何态度面对他,连仇恨也似乎淡了许多。

杨霜儿关切地看着林青依然惨白的脸色:明将军虽然负伤,但林叔叔也是元气大伤。

何况以他那神鬼莫测的身法,我们就算一齐出手也未必能擒下他。

物由心挠挠头:不过总算明将军亦知道了偷天弓的厉害,看他开始不可一世的样子,大概也料不到那一箭能让他吐血负伤吧。

许漠洋长吐一口气:明将军出道十余年来,谁能让他负伤?可见偷天弓确有克制他武功的效果。

是呀!杨霜儿拍拍胸口,看那箭忽然停在半空,我的心差点都不跳了……几人想到适才那场时间虽短却足以刻骨铭心的一战,俱是心有余悸。

你们都错了。

林青长叹一声,这场赌约明将军是故意输给我的。

什么?物由心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林兄为何如此说?你们看……林青一指地上,箭的碎片齐齐整整围成一个半圆,散而不乱,可证明他足有余力化解箭上余劲。

他长出了一口气,我怀疑明将军负伤亦是假的,不过是自己运功吐血以惑我等耳目罢了。

许漠洋听得心惊肉跳:他为何要如此?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林青道:我起初亦想不透他为何如此,但最后我问他一个问题,却明白了一切原委。

他再叹一声,此人武功心智冠绝天下,均不做第二人想,实是可怖。

杨霜儿回想刚才的对话:林叔叔最后是问明将军为何会这般自堕威势地放过我们,但他的回答我却不懂了。

这与机关王白石有什么关系?林青道:我听许兄说起你们见到机关王与牢狱王的情景,他们是要问物老的识英辨雄术。

你们不妨想一想,这有什么用处?物由心亦道:对呀,我也很是奇怪。

那白石与黑山二人一入幽冥谷便径直找我,似是早就计划好要问我识英辨雄术,所以我才与他们打赌二日内不能走出英雄冢……你们可听明将军说了,白石是陪着黑山一起来的,而黑山则是京师泰亲王的爱将。

林青道,若我没有猜错,黑山是奉泰亲王之命来问识英辨雄术的。

物由心犹是不解:识英辨雄术又非武学,只是可看一个人有没有富贵之相。

这等雕虫小技对他们有什么用处?林青眼望远山,似是在回想京师错综复杂的关系:泰亲王是皇上的胞弟,虽小了几岁,却是正宫所生,当年先皇立封太子时也是几经犹豫方才选定。

是以这些年泰亲王虽是表面上服膺皇上,心中却是不服。

只是羽翼未成,不敢稍有异变,但他却是极力反对策立太子,为此与太子几度失和。

如今派来黑山问物老识英辨雄术,据我猜想,怕是要上谏另立太子,待得皇上百年后,他自可稳做太上皇了。

不然太子一旦登基,怕是要先对他不利……几人听得心神不定,何曾想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师中还有这许多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

许漠洋问道:那明将军是何用意?他是支持太子一系的么?林青摇头:将军府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等一流高手,更笼络了不少江湖异士,可以说是京师中最大的势力,便是皇上也惧其三分。

泰亲王与太子若是羽翼已丰,最想除去的怕就是明将军了。

他长叹道,明将军统观全局,深知树大招风之理。

如果泰亲王与太子见他势大,从而联起手来,只怕他亦轻易应付不了。

所以明将军此刻故意示弱于我,虽是于他声名有损,却也可先去人之忌,从而坐看泰亲王与太子相斗……只要我这个大敌一日不死,在别人眼中他就尚有顾忌,不能尽情放手应付京师中的权谋相争。

形势越乱,对他却越是有利。

物由心脱口道:好一个明将军,竟然如此工于心计!他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帝么?林青不语。

事实上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对于明将军的真正心意,就算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大概也不会知道!他们便留在物由心那坟墓中,听得地面上人马来来往往,几日方休。

想是士兵都奉有明将军的号令,谁也没来此墓中查看。

三日后,待他们从墓中出来时,数万大军果然全都撤走了。

四人在墓中闷了三天,此时重新呼吸到幽冥谷中清新的空气,浑觉恍若隔世。

几人静立于谷中,心中均知这一路来经过许多变故后,如今亦到了分手的时刻。

物老打算去何处?还留在此处么?林青问向物由心。

物由心叹道:我在这呆了几年早就闷得不行,和你们这一路来打打杀杀好不热闹,却是再也静不下来了。

现在杜老儿死了,容庄主又被明将军带往京师,我左右无事,便去京师救容庄主吧。

不可。

林青肃容道,明将军既然答应不会害容庄主的性命,定会做到。

京师内关系错综复杂,一旦陷身其内难以自拔,以物老的心性,实不宜去那种地方。

何况你这招牌式的一头白发,走到哪里亦会被人认出来。

物由心苦着脸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呀。

杨霜儿道:物爷爷随我去无双城吧,我带你去看看关中风貌,你定会喜欢的。

她转脸看着许漠洋,你也一起来吧。

物由心大喜,他这一路当杨霜儿如自己的亲孙女般,实是不忍远离,此刻听杨霜儿如此说,拍手叫好。

许漠洋却道:我现在仍是京师中缉捕的对像,不能去无双城招惹麻烦。

杨霜儿道:有我父亲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许漠洋道: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参详杜老留给我的《铸兵神录》,何况巧拙大师既然传功予我,必有深意。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多劝说。

不错。

林青拍拍许漠洋,巧拙大师在地道中留下的那支箭被明将军震碎,只怕并非真的换日箭。

待你身兼昊空门与兵甲派之长,或许换日箭便着落在你身上了。

许漠洋重重点一下头:林兄如何打算?林青淡然一笑,反手握住缚在背后的偷天弓,眼望云天深处:我将云游天下,增长阅历,一面去找那真正的换日箭,另一方面亦努力将弓技与我本身武学合而为一。

待我重回京师之日,便是正式挑战明将军之时了!几人随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际深处,遥想未来,心中充满了那份不畏权势的豪情与斗志。

杨霜儿撅嘴道:林叔叔你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我。

林青笑道:你放心,我会经常与你们联络。

也许我找到什么适合制箭的材料尚要请许小弟帮我打造呢。

他转头望向许漠洋,满面关切,江湖上人心险恶,最好找个偏远的地方落脚,离京师越远越好。

一旦安定了,可找走江湖的戏班中佩带月形珠花的女子,将你的地址留于她,我届时便自会找到你。

带珠花的女子?杨霜儿奇道,林叔叔你怎么认识这些人?林青一笑不语。

许漠洋却是想到杜四曾提到过那蒹葭门主骆清幽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天下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林青所说的戏班想必与此有关,当下也不点破,暗记心中。

而杜四告诉他们京师中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时亦正是在此地。

如今景是人非,念及杜四音容,又想到容笑风生死未卜,心头不由一阵抑郁。

林青似也是想到了什么,眼落空茫之处,良久不语。

乍然清醒般一声长笑:大家各自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也不多言,飘身而起,往幽冥谷口行去,数个起落间,终隐没于林荫深处。

三人望着林青的背影消失,一时心间俱有些怅然若失般的不舍。

暗器王纵是武功尚不及明将军,但为人光明磊落,行事缜密,在气度上亦不逊明将军半分。

杨霜儿握紧拳头,一脸正色:我相信总有一天明将军会败在林叔叔的偷天弓下。

物由心喃喃叹道: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到那一天。

杨霜儿奇道:物爷爷你可不老,待到了无双城把你这头白发和胡子都剃了,说不定比我爸爸还要年轻英俊呢。

物由心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到时候我们兄妹俩重出江湖……也亏他顺杆就爬,居然厚起老脸便以兄妹相称,就由大哥做主,给我的蓉蓉小妹找个上门女婿……杨霜儿不依,娇笑着来撕物由心的胡子。

二人打闹一阵,却见许漠洋仍是呆呆站在原地,眼望林青离去的方向。

杨霜儿想到他妻儿全死于战火中,心中不忍,劝道:江湖险恶,许大哥还是随我们一起去无双城吧。

不用了。

许漠洋长吸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直到暗器王击败明将军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