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申无害,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就像是在含笑视着一豚即将要滚落下来的人头。
申无害只好报以一个生硬的微笑。
但他马上发觉,原来是他的眼睛欺骗了他。
这个人并不是在冲着他笑。
对方根本就没有笑。
这人看上去像是在笑,只是因为他的上唇太短,包不住那一排牙齿,同时又天生一双眼角起皱的细眯眼,所以当他望着别人时,暮然一看,就像在笑,其实,你不难很快的发觉,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
巫瞎子似乎很高兴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个人。
适才血掌马骐进来时,他坐着没有起身,当这人进门时,他竟笑着站了起来,巫瞎子为什么要对这人如此尊敬呢?难道此人就是金长老?申无害知道不是。
因为血掌马骐并没有站起来。
血掌马骐不仅没有站起来,反而故意别开了面孔,同时露出一脸不屑的神色。
申无害突然发觉,万应教在长安的这个小组,虽然连他们算进去,一共才九个人,但这个小组的内部,人事显然并不融洽。
巫瞎子有没有注意到这点呢?以这个巫瞎子过人的细心和精明,他应该不会注意不到这些地方。
可是,如以这瞎子现在的举动看起来。
他好像又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因为他如果已经注意到了,他就不该在两人之间形成这种差别的待遇。
难道——这是一种有意的安排?是这瞎子特意在这些事之间,制造一些倾轧,以使他们相互仇视而利于控制?申无害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一阵不舒服,因为这个巫瞎子显然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很快的就证实了这一点。
细眯眼的这个家伙,名叫仇天成,外号一线天。
巫瞎子在向他们两人介绍时,虽然没有为这个一线天如何大事吹嘘,但在语气之中,却带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推崇意味,与刚才介绍血掌马骐时,口吻截然不同。
血掌马骐忽然站了起来道:我现在就找晁老头儿去!巫瞎子点点道:也好!血掌马骐带着那幅画像走了,一线天仇天成就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来。
巫瞎子以手势喊来那个聋子,将桌上吃残了的菜,吩咐聋子盗部撤走,另外重烧几样送上来。
问回然后,他转问仇天成道:各方面都布置好了没有?仇天成道:差不多都布置好了,如今只剩下两种行业,尚未安插人手。
巫瞎子道:哪两种行业?仇天成道:洛阳的客栈,以及这儿的茶楼。
两人这番对答,好像在打哑谜,不过,申无害却不难听出这番话意何所指。
他知道一张天罗地网,已经为他这位天杀星撒了开来。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就是血掌马骐和大烟杆子蔡火阳,交易今天刚才谈拢,这一边怎这么快就在洛阳和长安两地,就采取了行动呢?申无害知道此事并不足为奇。
因为主持这笔交易的人是巫瞎子,这个瞎子无疑早就料定了这笔交易必然会成功的!巫瞎子望着两人,微微笑着道:现在只好借重你们二位了,两位谁愿意去洛阳,谁愿意留在这儿?粉楼怪客抢着道:洛阳我熟一点,我去洛阳好了!一动不如一静,他如此选择,无疑仍没有忘记申无害当日的救命之恩。
巫瞎子又问申无害道:张兄意下如何?申无害笑笑道:都可以。
巫瞎子道:那就这样决定好了。
仇天成忽然轻咳一声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两位出去时,最好不要忽略过去。
巫瞎子道:什么事?仇天成道:我们虽然有那小子的画像,但这幅画像并不一定就靠得住是那小子的真面目,所以,我认为我们行事可不必太拘泥,只要是可疑而形象相近之人,均须加以特别注意!巫瞎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还是仇兄细心,这一点的确很重要。
仇天成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道:为了怕被这幅画像把我们引进牛角尖,仇某人这次去洛阳,已经另外布下了一着暗棋。
没有人开口,大家都在听着。
仇天成道:我已经吩咐洛阳那边的眼线在暗中着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巫瞎子道:谁?仇天成道:如意嫂!粉楼怪客的一双眼突然亮了起来。
他忍不住抢着问道:如意嫂那女人目前也来了洛阳?仇天成道:是的,我听人说,那女人曾以耍猴戏的艺人身份,在城隍庙前出现了几天,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就突然失去了踪影。
他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只要找着了这女人,再找那姓申的小子,就容易多了。
粉楼怪客道:为什么?仇天成道:因为只有这女人知道那小子的本来面目长得什么样子。
申无害不断地点头,不断地微笑,因为巫瞎子也在不断地点头,不断地微笑。
其实他这时真恨不得一掌劈烂这个什么一线天。
从早上进门到现在,他如今还是第一次感到忐忑不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戳中了要害。
计算时日,一个月快到了,这也就是说,如意嫂那女人没有多久就要从北邙被放出来了。
那女人只要一走出北邙,无疑马上就会落入万应教手中。
如果那女人被万应教的人给逮住了,他这个人屠张弓,还冒充得下去吗?这只是他担心的一部分,其实他所担心的,还不止这一点。
※ ※ ※ ※ ※没有事泡泡茶楼,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但申无害并不惬意。
因为他没有选择,一个人被指定了去做某一件事,而又明知费尽力气也无效果可言,若想仍能保持心情愉快,实在不大容易。
同时,茶楼又不比其他商店,你不能像走进其他商店那样,随便挑几件东西,买好了付钱就走。
你泡好了茶,就得坐下来,哪怕坐下来打打盹也好,坐得住得坐,坐不住也得坐。
一所以,昨天整整一个下午,他只走了两处地方。
城里像样一点的茶楼,一共有八家,他今天走进来的这家清风楼是第三家。
他泡过茶,坐下来,便开始他的例行工作:等待。
等待过去一段时间,再换另一家。
今天,他连想也懒得想了。
该想的一些事,他昨天都已想过,而且想了不只一遍。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他如今恰似一头陷在泥沼中的大熊,空有一身蛮力,却不知如何施展。
他可以动,因为他还很自由。
他也想动,因为他不能坐以待毙。
但他只要动一动,他无疑就会陷得更深,灭顶得更快。
他没有想到会在无意中发现这个万应教。
起初他以为这是自己的运气好。
如非他及时发现了这个神秘而可怕的组织,一旦等巫瞎子的那道网慢慢收拢,届时就有得他受的了。
可是,现在呢?现在他才发现,他的运气实际上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好。
他忘了如意嫂那女人还活在这个人世上。
这女人活着一天,永远是男人的麻烦,而又以带给他的麻烦特别多。
今天的天气总算还不错。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桌上放下几枚青钱,一边缓缓站起身来,他希望出去到阳光下走走。
他也希望下一家茶楼的茶叶好一点。
不过,他马上发觉他走的不是时候,他刚刚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个人正向他这边走来,一个他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碰上的人。
来的赫然竟是血掌马骐。
申无害一直不知道一个人被别人像欣赏古董似的,死命盯住不放,是股什么滋味。
他只能凭想像猜想,那种滋味一定不怎么好受。
如今他才知道,这种被人死盯住不放的滋味,实在比他想像的要难受得多。
血掌马骐盯着他瞧,就像在欣赏一件古董,隔了很久很久,才好像突然认出了他是谁似的,微笑着缓缓说道:张兄没想到我也会跑来这里吧?申无害点点头道:是的,小弟的确很感意外,如果马兄迟来一步,小弟就要到南大街的阳春阁去了。
马骐微笑道:如果这里碰不着,我也会赶去的。
申无害不觉一怔,道:马兄有事找我?马骐敛起了笑容,点头道:是的,我有点事,想跟张兄私下谈谈。
他端起茶壶,喝了一口,慢吞吞地接着说道:关于我们这个死士小组的情形,我想巫老大昨天向你们说得一定不够详细。
申无害点点头,他承认有很多事情还不知道。
马骐道:我想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还有三个月,就要升为长老。
申无害道:你是指巫老大?马骐道:是的。
申无害道:这一点他昨天的确没有提起。
马骐道:我想他也一定没有告诉你,一旦他升为长老之后,一线天仇天成就会成为这个小组的领导人。
申无害扬扬眉尖,露出一脸疑问之色,他希望这是对方欢喜看到的一种反应。
马骐道:在我们这个小组里,论资质和声望,除了这个姓仇的,便是我马某人。
申无害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厮显然想拉拢他和粉楼怪客,以便结成一股力量,好跟那个一线天作对!但是,他马上就发觉他请错了。
事情比这要严重得多。
马骐忽然沉下脸来道:这个姓仇的气焰凌人,如果当了本组的领导人,别人感想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马某人第一个就无法忍受。
申无害皱眉道:可是——马骐道:这件事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申无害道:什么办法?马骐道:我知道这个家伙一个月之中,差不多有二十天以上,都歇宿在一个叫白寡妇的女人那里。
申无害愕然道:难道……马兄,竟……竟……打算于掉这厮?马骐道:是的!只是我不想亲自动手。
申无害道:那么由谁动手?马骐道:你!申无害呆了一下,道:我?马骐道:不错!申无害道:为什么要我动手?马骐道:因为这对我比较安全。
申无害道:对我呢?马骐道:对你也比较安全。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喝的是茶,如果喝的是酒,这件事看起来就比较容易解释得多了。
马骐道:因为你目前的处境,本来就不安全,如果你拒绝了,就会变得更不安全。
申无害慢慢抬起头来道:巫老大知不知道这件事?马骐道:不知道。
申无害道:全是你马兄一个人的主意?马骐道:是的。
申无害道:而你马兄也认定小弟我有能力,于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能干掉这个姓仇的?马骐道:我役听说天杀星干这种事情失过手。
申无害道:天杀星?马骐没有开口。
他的眼光很明白地表示:这是一句废话!申无害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实在没有想到马兄为人竟是如此风趣,笑话说到这种程度,居然能忍住不笑出来……马骐冷冷截口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风趣,你昨天第一眼看到我时,便该看出我不是一个风趣的人!申无害仍笑着道:你马兄既认定我就是那位什么天杀星,为何还不动手?马骐道:动手没有好处。
申无害微笑道:为了那五万两银子啊!马骐道:那不是我的银子。
他冷冷地接着又道:同时我也有自知之明。
申无害笑道:动不了?马骐道:我承认。
申无害笑道:这句话如果反过来说,马兄知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马骐道:知道。
申无害道:说说看!马骐道:我杀不了你,你却能杀了我。
申无害笑笑道:而你马兄以为我不敢?马骐道:我没有这种想法。
申无害一哦道:另有仗恃?马骐道:我不得不冒险。
申无害道:以性命冒险?马骐道:我料定你犯不着。
申无害道:为什么?马骐道:我猜你对万应教这个组织一定充满了好奇,如今好不容易人得门来,绝不愿就这样半途而废。
申无害道:还有呢?马骐道:要不是大烟杆子蔡火阳跟你作对,你觉得以你的一身成就,将不难在本教出人头地,而大烟杆子这方面的问题,又好解决得很。
申无害道:如何解决?马骐道:解决的办法,你比我明白,他并没有请求本教派人保护。
他轻轻咳了一声,又道:说到这一点,马某人将来说不定还能相助一臂之力。
申无害点点头,想了想,才道:现在我就只剩下一件事不明白了。
马骐道:什么事?申无害倾身向前,低说道: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指使,去杀那个姓仇的,我现在就杀了你,岂不更省事得多?马骐动也没动一下,冷冷道:我当然也想到你可能会这么做,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到,我就不会到这里来。
申无害道:你已有了布置?马骐道:一个很笨的方法。
申无害道:听起来似乎很笨,其实却很有效。
马骐道:不错。
申无害道:我很想听听这个方法,是否真能吓得住我。
马骐道:本小组到目前为止,还有四名死土你不认识。
申无害道:对。
马骐道:这四个人在什么地方,你也无法知道。
申无害道:对。
马骐道:你就是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行踪,你也无法断定我把东西究竟交给了谁。
申无害道:对。
马骐道:这样东西我今天如果不在天黑之前取回来,它便会很快的转到金长老手上。
申无害道:然后呢?马骐道:然后你便可以有机会试试万应教是不是真有点力量。
申无害道:我不想试。
马骐道:那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不要我告诉你,那个白寡妇住在什么地方?申无害笑道:最好让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马骐道:可以。
申无害笑道:我不得不佩服你马兄的这套手法,的确很高明,只可借你马兄找错了对象。
我现在可要请教你马兄一声:难道仅凭你马兄一句话,我就得承认我是天杀星?马骐道:当然有凭据。
申无害道:什么凭据?马骐道:你认不认识丐帮一个叫小六子的年轻弟子?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
马骐道:他还活着。
申无害又叹了口气,但心头已稍感宽松。
马骐道:活得很好,而且我可以担保他没有受内伤。
申无害道:这小子,你是怎么遇上的?马骐道:你教给他一套轻功,可惜你却没有告诉他,施展时应避开官道,以他那种年纪,行家不难一眼……申无害道:刚才你说那个白寡妇住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