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无害第一次栽了跟斗。
浮标没有动,鱼儿却溜了。
他跨进西厢房时,第一眼望去的地方,便是阴阳翁孙一缺的那张床铺。
厢房中灯光很暗淡。
七八名天字组弟子围在一起喝酒,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显然是怕惊吵了因喝多了酒刚刚睡去的阴阳老魔。
老魔今天真的喝醉了么?只在申无害心里清楚,他声色不动,和那些天组弟子打过招呼之后,他也在自己的床位上躺了下来。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愈看愈觉得不对劲,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悄悄走过去一看,床上哪里还有什么阴阳老魔?大枕上放的是个小枕头,棉被下面,则是一束稻草。
再有三天,就是大年除夕了。
洛阳城里,到处是人。
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在熙攘的人潮中流动,申无害也在人潮中流动。
三个人易容术都很高明。
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如今扮的是两名布贩子,两人分别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包袱,包袱上斜插着一支长竹尺,无论衣着或举止,看上去均与一般布贩子无异。
两人不但留上了假胡子,连声音都改了腔调,与两人原来的面目,几乎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两人刚从一家小酒铺子里走出来,这时沿着老西门状元长街向着北方面走去。
两人身后不远,是一个推着独轮车,口里哼着俚调的红脸汉子。
这汉子是打对面一条胡同里转出来的,年约三十年岁,足蹬旧鞋,衣衫褴褛,一身破烂得就像一个叫化子。
年关到了,像这种推独轮车的汉子,在洛阳城里可说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得到。
如果一定要说这汉子与别的车夫有何不同之处,也许便是这汉子的一个大酒糟鼻子。
无论谁只要一看到他那个大酒糟鼻子,以及他那副醉眼惺忪,怡然自得的愉快神情,就不难明白他仁兄一天劳碌所得都用去什么地方,以及他仁兄为什么会穿得这样破烂了。
而这名红脸车夫不是别人,正是申无害之化身。
申无害化装成一名车夫,紧跟在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两人身后,是不是因为他已识穿两人行藏,想藉两人之引导,找得那位三郎?非也!因为三人如今虽然走在一起,事实上却是谁也不认识谁,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固然不知道身后那名红脸汉子是申无害的化身,同样的,申无害也并不知道此刻在他前面的两名布贩子,就是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羊百城。
三个人之所以忽然走在一起,只是由于一个原因所造成。
三个人都正在赶着向一个相同地方。
井家老店。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巧合。
黑心书生羊百城对三郎之去向,最后的结论是这样的:三郎在洛阳没有几个熟人,而且都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一定不敢在这个时候前往投靠,如果他不想带着四千两黄金和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在露天底下,那么他断定三郎就只有一个安身的办法,找一家客栈,更改面目,埋名隐姓,暂且住上一个时期再说。
如果他的推测不错,三郎为避人耳目起见,他所选中的客栈,必将是城里最小的一家客栈。
恰巧碰上申无害的想法也是如此。
所以,三个人今天来到城中,经过一番易容手段后,都在忙着同一件事,打听城里最小的客栈在什么地方。
结果,三个人都打听到了,城里最小的客栈,便是北城脚下的井家老店。
※ ※ ※ ※ ※井家老店到了!与三人同时进入这家小客栈的,还有一名青衫老人,这老人的一身衣着虽比三人光鲜不了多少,但精神看上去却显得异常矍铄。
这家小客栈,还是老样子。
店堂里静悄悄,连人影也没有一个。
青衫老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当他获悉三人的来意之后,立即自动去后面为三人找来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
他告诉三人这中年人就是这里的店东兼茶房,这里的客人都喊他井老板。
井老板先将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领去后院,为两人开了一个房间,方姓汉子性子急,当时便想向店家打听这里都住的是一些什么客人,但为黑心书生以眼色止住。
于是,井老板又匆匆赶来前面,请问申无害是否也要一个房间。
申无害笑笑道:房间当然要,不过最好先来一壶酒。
井老板面有难色道:这个——申无害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钱,拍在桌子上笑道:这个,是吗?那个青衣老人见申无害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他似乎生怕这位井老板说错了话,连忙从旁插口代答道:这位老大,你误会了,井老板并不是这个意思。
申无害转向青衣老人,面孔一沉道:否则什么意思?青衣老人赔笑道:他这里——申无害冷冷截口道:他这里怎么样?他这里就是有酒,也不卖给一个推车的,是不是?青衫老人一愣,旋又赔笑道:不,不,这位老大,你又误会了。
请你老大别冒火,且容老汉把话说完好不好?申无害两眼一瞪道: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当我酒鬼吴二没有住过客栈?哼哼!笑话。
开客栈的会不卖酒?快拿酒来!快!井老板缩着脖子站在一旁,一双眉头虽然皱得紧紧的,但脸上并无惊惶之色。
他开客栈也不是一天两天,像申无害这种角色,他可说是见得太多太多了。
还有一点令他安心的是,青衣老人是这里的常客,他相信就是再难缠的客人,这位青衣老人也一定能够替他应付过去。
青衣老人双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芒,点点头道:噢噢,原来是吴二爷!他扭转头,朝井老板眼色一使道:去!替吴二爷打酒啊!井老板无可奈何,只好在桌上数了十来枚青钱,又去柜后拿了一把锡酒壶,佝着身子出门而去。
青衣老人又朝申无害拱拱手,笑道:这位吴二爷,请先去老汉房里坐坐怎么样?申无害脸一扬道:你房里有酒?青衣老人笑着点点头道:是的,老汉平常无事,也欢喜喝两杯,如今房里还留下大半壶,我们可以去边喝边等。
申无害一听马上有酒可喝,脸上登时露出笑容道:那怎么好意思。
尽管口里说着不好意思,人却已经跟着站了起来。
青衣老人自称姓金,一向在城隍庙前,靠测字卖卜为生。
两人进房之后,金大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酒坛子,另外还拿出一大包盐水花生,酒倒出来刚好两碗。
两人隔着一张小木桌坐下,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渐渐谈得投机起来。
两碗酒喝完,井老板也回来了。
金大爹的酒量很不错,一大碗酒喝下去,就像没喝一样,而申无害却似乎已经有了八成酒意。
他等井老板离去后,忽然笑着道:大爹,您别见怪,我想问您一件事,就是测字这玩艺儿,您说究竟灵不灵?金大爹一点也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这个实在难说得很,你说它灵,固不见得,但有时碰巧了,却又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他望着申无害,笑接道:怎么样,你老弟要不要试上一试?申无害点点头道:是的,我想找一个人,打算烦大爹测个字,看能不能找得着。
金大爹笑道:那么你就随便写一个字出来,待老汉替你测测看。
申无害赧然道:你大爹知道的,我吴二斗大的字,识字不到一斗,哪里会写什么字。
金大爹笑道:没有关系,测字不是做文章,你只要把你认识的字,随便写一个出来就行了。
申无害带着难为情的样子,用手指头蘸了酒,在桌上歪歪斜斜的写了个人字,抬头笑笑道:我要找人,就写个人字行不行?金大爹点点头,没有马上开口。
申无害笑着道:这个字好测不好测?如果不好测的话,我就另外写一个。
金大爹似乎正在推敲,隔了片刻,忽然摇着头,说道:老弟,你找不到这个人了。
申无害不觉一怔道:为什么?金大爹抬头注目道:你老弟要找的这个人你老弟并不认识,对吗?申无害露出惊奇的神色道:是啊!大爹怎么知道?金大爹微微一笑道:当然是从你写的这个人字上测出来的。
老汉不是说过了么?这便是测字的奥妙之处!就拿这个人字来说吧,如果你老弟问的是别的事,情形就不同了,如今你老弟指着‘人’找‘人’,意味着什么呢?最好的解释,便是这人纵然跟你老弟对面碰上了,你老弟也将是‘相逢不相识’。
你老弟连见了面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他当然是一个你老弟不认识的人!申无害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果然有点道理!他想了想,抬头又道:这样说来,我吴二要想找到这个人,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金大爹喝了口酒,沉吟着缓缓说道:也不尽然。
申无害忙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可想?金大爹点头道:是的。
申无害迫不及待地道:你先快说来听听着,还有什么法子?金大爹道:还有一个法子,就是等这个人前来找你。
申无害道:等这人前来找我?那怎么会!金大爹道:怎么不会?申无害道:这人怕我吴二怕得要死,若是知道我吴二正在找他,他逃命都来不及,又怎会自动送上门来?金大爹微微摇头,轻咳了一声道:那也不一定。
口中说着,右手电疾一伸,五指突如铁钩一般将申无害左手脉门牢牢扣住。
申无害没有表示抗拒。
金大爹嘿嘿一笑道:对了,不是大行家,绝不会如此冷静。
这益发证明我金某人两眼未花,并没有认错人!申无害仍然没有动一下。
金大爹冷笑着又道:不过,老汉还是要忠告你伙计一声,不管你伙计是否已识穿老汉的真正身份,只要你伙计不希望变成一位独臂英雄,就最好暂时别作脱身之想!申无害平静地道: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君子动口不动手,请阁下先将尊手移开,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金大爹道:遇上我金某人,你伙计只会自认倒霉,因为我金某人一向并不以君子自居,等话说明白了后,再放手还不迟!申无害道:你不姓金。
金大爹道:你也不姓吴!申无害道:无论你阁下姓什么,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阁下并非我要找的人。
金大爹道:这一点很难证明。
申无害道:要证明并不难。
金大爹道:愿闻其详。
申无害道:你是这家小客店的常客,而我要找的人,昨天还住在另一个地方,只要在这里落脚已有两天以上,就不会是我要找的人!金大爹道:临时能编出这番话来实在很不容易,只可惜还不够动人。
申无害道:同时你阁下也不可能拥有四千两黄金。
金大爹道:老套。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就只好告诉你阁下最后一件事了。
金大爹道:我在听着。
申无害道:你阁下现在扣拿的地方,并不是在下的劳宫穴。
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在下早将说这些废话的时间,移作办正事之用了!金大爹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五指不其而然缓缓松开,额角上已然隐隐有了汗意。
他虽然还不知道对面这人是谁,但是,有一件事,他很清楚,这人既具移宫过穴之能,若是这人不点醒他,趁机立下毒手,他有十条性命,也早报销了。
申无害缩回手腕,微微一笑道:你是麻兄吧?金大爹呆住了,两眼瞪得大大的,隔了好半晌,这才讷讷地道:你——申无害笑道:我是谁?麻金甲眸珠一转,突然露出惊喜之色道:你是申兄?申无害端起酒碗,道:喝酒吧!麻金甲坐着没动,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申无害喝了一口酒,放下碗笑道:我跟你麻兄的这一笔账,恐怕怎么也算不清了。
麻金甲愕然抬头道:账?申无害笑道:刚才我在外面撒泼耍赖,本意是想造成一个火爆场面,好把这院子里的住客全引出来,想不到最后却被你麻兄坏了好事……麻金甲突然双目一亮,兴奋地说道:啊,对,你申兄要找的人是谁,我知道了。
申无害听了似乎并不感觉意外,只稍稍放低声音道:小子就住在这里?麻金甲摇了摇头,说道:不,昨晚来过,后来又走了,不过我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申无害道:麻兄也在找这小子?麻金甲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小弟上次蒙你申兄手下留情,一直想找一个报答你的机会,但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机会很渺茫,因为你申兄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小弟强得多多,根本没有需要小弟帮忙的地方,直到上一个月江湖上传出消息,说你申兄在洛阳组帮……申无害笑道:因此你就赶来了,只是后来,却没有能找到门路?麻金甲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如谈门路,可多得很,小弟过去也在洛阳混过,这一带黑道上的人物差不多都很熟悉,只是没去惊动他们而已。
申无害笑道: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麻兄忽然犹豫起来?麻金甲道:因为我赶来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我实在找不出有什么理由,会使你申兄,突然兴起这种不高明的念头。
申无害笑道:所以你决定先观望一段时期再说?麻金甲道:是的,小弟打定主意之后,就找来这里住下,每天去城里各处闲逛,希望能解开这个谜团。
申无害笑道:后来呢?麻金甲道:后来小弟忽然在无意中发现一个人。
申无害道:就是三郎那个小子?麻金甲道:不是。
申无害道:那么是谁?麻金甲道:如意嫂!申无害先是一怔,接着大笑道:好,好,喝酒,喝酒。
笑里藏刀胜箭那厮说得真一点不错,要是有财气的地方,准会有这女人出现。
来来来,单是冲着这女人,就该先浮一大白。
麻金甲道:申兄上次已经上过这女人一回大当,如今对这女人还有兴趣?申无害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只要有学乖的机会,小弟是从不放过。
麻金甲说道:关于这女人与三郎那小子勾搭的经过,申兄还要不要继续听下去?申无害摇摇头道:暂时不想听。
麻金甲道:为什么?申无害笑道:这女人蛊惑男人的手法虽然千变万化,但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只要她打定了你的主意,任你是何等英雄好汉,也休想能逃脱得了她的掌心!三郎那小子是怎样被这女人迷上的,这一点你就是不说,我也不难想像得到。
他笑了一下,又道:所以,我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麻金甲道:想知道两人如今住在什么地方?申无害道:不错。
麻金甲以眼角从门缝里朝着对面那排厢房溜了一瞥,一面用酒水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及第客栈。
申无害道:外面有人?麻金甲道:对面住的那两个布贩子,我愈看愈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申无害点点头,忽然问道:麻兄知不知道在这以前,天杀帮的一干徒众都窝聚什么地方?麻金甲道:我知道,杨家庄。
申无害道:对面那两个布贩子,刚才在进栈时,我也注意到了。
不过,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杨家庄那边如今已是群龙无首,各人当然都得为自己打算,这两个家伙很可能就是从杨家庄跑出来的天杀徒众之一,我们别去管他,只要我们的身份不被人认出来就行了!他接着又指着桌上的那一行字道:这家及第客栈在城里什么地方?麻金甲道:就在四方客栈的后面,与四方客栈只隔一条街。
申无害道:规模如何?麻金甲道:不小。
申无害不禁点点头道:这小子果然有一套!我算定他不敢住大客栈,结果他不仅是住进了大客栈,而且成了那些剑士的紧邻,这份勇气与心计实在令人佩服。
麻金甲道:或许是那女人出的主意也不一定。
申无害道:有此可能。
麻金甲忽然端起酒碗笑道:好,我们现在喝酒吧!申无害摇摇头道:现在我又不想喝了。
麻金甲笑道:你不是说,从那小子身上可以弄到一大笔黄金吗?申无害道:是的。
麻金甲笑道:这笔黄金,你还要不要?申无害笑道:当然要。
麻金甲笑道:那么喝吧!申无害眨了眨眼皮道:你意思是说那小子此刻不在客栈?麻金甲笑道:是的,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担保他一定还会回来,同时在这三两天之内也不会离开。
他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又笑道:如果……咳咳……如果申兄忽然改变主意……想先去跟那女人学学乖……那是自然又另当别论!申无害耸耸肩膀,只好端起酒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