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叶家姐弟也告失踪的时候,连武雄镇都猜得到楚叛儿是被冤枉了。
叶家姐弟是在武多余出殡两天后的晚上失踪的,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武家虽说安排了十几个人昼夜监视他们,可还是没察觉他们是怎么样跑掉的。
更令武家上下愤怒而又震惊。
迷惑的事情还有两件:其一是死去的过三服居然是过三眼的一名侍女;其二则是死在程四娘床上的并非程四娘本人。
过三眼和程四娘都轻轻巧巧地离开了榆林。
这两天来武家将榆林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她们。
武卷儿的神色更冷。
*** *** ***秦川的气色却好得出奇。
他已被从牢里放了出来,成了自由人,成了武家的贵宾,在武家的地盘里,他可以来去自如。
现在他坐在武卷儿对面的椅子里,很有气派地喝着丫鬟捧上来的盖碗茶。
他是被请来的。
武卷儿淡淡道:秦兄,现在咱们已经是一家人。
一家人之间,本不该吞吞吐吐隐瞒什么的,对不对?秦川现在和她的确已是一家人。
那天在牢房里和武翠娥扭了一出秧歌戏后,他实在已无法硬着头皮死撑到底了,他终于还是被他爹这个人贩子给算计了。
但武卷儿现在说这话,秦川就很有点生气:对倒是对,不过我可没……武卷儿打断他的话头,道:我不是说你隐瞒了什么。
秦川冷冷道:这么说是你对我隐瞒了什么?武卷儿冷冰冰地道:也没有。
秦川瞪眼道: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武卷儿慢慢道:我想向秦兄请教几个问题,秦兄该不会拒绝吧?秦川道:哦——你是叫我别撒谎是吧?直说不就结了?武卷儿徽微颔首,道:好,那我就直说。
我要请教的问题,关系到你的朋友楚叛儿……秦川将茶碗往桌上一墩,愤愤地道:他不是我朋友!他不够朋友!武卷儿皱眉道:……这关系到楚叛儿的性命,也关系到杀我五哥的真凶能否找到。
请秦兄务必告知详情。
秦川恨声道:楚叛儿的性命没了最好!我把他当朋友,他呢?尽把我往火坑里推。
武卷儿脸一沉:就算我们武家是火坑,你也已跳进来了!秦川悻悻住口。
武卷儿道:第一个问题——秦兄知不知道楚叛儿现在在哪里?秦川气愤地道:你们把我关在牢里,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武卷儿道:那么他有可能在哪里?秦川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武卷儿微微点头:我相信你。
但据我们所知,六天前他逃过了黄河,在柳林被一辆车接走了,后来就没了消息。
秦兄知不知道他在山西一带有没有什么朋友?秦川想了想,道: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就我所知是这样。
武卷儿道:那么那辆车又是怎么回事呢?秦川又想了想,道:一辆什么样的车?武卷儿道:很漂亮,也很气派,蒙着羊毡,挂车的两匹马非常雄骏。
这是马车的样子。
秦川嘿嘿一笑,接过武卷儿递过来的一张纸,看了一眼就递还回去:这车我恰巧坐过一回。
武卷儿耸然动容:哦?秦川悠然道:这车的主人你们应该很熟悉才对。
你们在河西称雄,他们在河东称霸。
武卷儿道:是姓潘的?秦川点头道:不错,潘造化。
武卷儿道;那么,依你看,潘造化会怎么对待楚叛儿?秦川叹道:难说。
武卷儿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焦虑:为什么?秦川道:潘造化这人喜怒无常。
如果他觉得楚叛儿这人还不错,或许会邀他入伙。
如果他觉得楚叛儿这人不怎么样,唉……武卷儿身子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会怎样?秦川愁眉苦睑地道:他会把楚叛儿押送到榆林来领赏钱。
武卷儿轻轻啊了一声,似乎大大松了口气。
秦川叹气摇头,道:楚叛儿这回算是惨喽!武卷儿又紧张起来了:又怎么了?秦川沉痛地道:你想,他要是晓得诬陷他的四个证人都不知去向,还不气死?这种死无对证的冤案,又怎么可能平反昭雪呢?唉,死路一条啊!武卷儿狠狠瞪了他一眼。
秦川只当没着兄,仍旧唠叨不停:他虽然很不够朋友,但如果他就这么冤死了,我也会很心疼的,毕竟朋友一场嘛!唉唉,叫我怎么向小肖交待啊!武卷儿一直撇着嘴儿听他瞎说,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就变了:小肖?小肖是谁?秦川好像很吃了一惊似地道:小肖?什么小肖?武卷儿冷冷道:你刚才说,你无法向小肖交待。
秦川的样子就好像在拼命掩饰着什么:什么小肖?我没有说啊?——啊,我说的是小……小姚,嘿嘿,小姚就是……就是小姚,楚叛儿和我在江南认识的。
武卷儿脸色更难看了:是吗?秦川的神情,一望而可知是在说慌:当然是,咳咳小姚在江南名气大得很,人称‘立地太岁’,嘿嘿。
武卷儿哼了一声。
秦川连忙捧起茶碗,转开了话题:这茶不错,是‘明前’吧?武卷儿勉强答道:是谷雨茶。
秦兄……秦川道:谷雨茶?不会吧?我尝着怎么不像?武卷儿不耐烦地道:管他什么茶,是茶不就行了?我问你,潘造化现在还没送他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秦川道:意外?不会的。
凭潘造化的势力,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我就怕潘造化一高兴,硬要小楚落草,那就算完蛋了。
武卷儿道:落草?不会吧?秦川长叹道:难说。
哦?他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总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才行。
吕梁山又是个好去处,难保他不会动心。
再说,再说……武卷儿追问:再说什么?秦川苦笑道:再说楚叛儿这小子有时候犯起迷糊来比谁都厉害。
就怕他一时把持不住,加上孙二娘一撮合,倒插门他也认了。
武卷儿冷笑道:是吗?秦川浩叹道:唉!我们是朋友,朋友的命运总是差不多的。
潘造化的闺女虽然长相次点、脾气差点、性子荡了点,总归是潘造化的闺女,对于落难中的楚叛儿,未尝没有一点吸引力。
武卷儿冷冷道:小肖呢?秦川道:小肖当然会……哦,我是说小姚当然会……会……唉,说这些做什么?武卷儿面色苍白如雪。
秦川偷眼瞟着她,痛心疾首地道:现在最重要的,并非那混账楚叛儿。
我们必须找到杀害武……五哥……的真凶,我们真的不能再在无谓的人事上面纠缠下去了!武卷儿冷冷道:楚叛儿仍然脱不了嫌疑。
他最有可能是凶手。
秦川大吃一惊,急道:喂,你怎么能这么想?武卷儿森然道: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我还要传令下去,追捕楚叛儿,死活不论!秦川这回是真着急了,可着急也没用,武卷儿已拂袖离座,转身而去。
秦川在她背后大叫:喂!丫头,你也太狠了吧?你怎么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喂——*** *** ***白登古道。
夜。
老成客栈的掌柜老成起夜,发现对面床上被子的形状有点不对,走过去一摸,忍不住咬牙低咒道:小王八蛋!他不用猜也晓得,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定是去打东一号屋里那两个女客的坏主意去了。
开店的人最怕客人发生意外,意外一多,客栈声誉就会变坏,生意就好不起来。
要是开店的人自己去给客人制造意外,那就不是做生意,而是要自己的命了。
老成气得浑身冰凉,从门后摸出根棍子,拉开门悄悄溜了出去。
他希望能悄悄将儿子逼回房里来,教训一顿,他可不想惊醒客人。
老成出门刚走了几步,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吓得血都凉了。
是他儿子!他儿子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老成吃惊归吃惊,毕竟还没糊涂。
他一伸手探探儿子的鼻息,还有气,摸摸儿子的心口,还在跳,顿时就松了口气,将儿子往起一挟,回房关上门,将儿子放到床上,这才点亮了灯。
儿子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满面惊惶,眼睛还在骨碌碌乱转,嘴巴张着,可发不出声音。
老成年轻时也练过几手把式,知道不少江湖门道,一看儿子那副德性,就明白今晚有高人降临了。
儿子已被人点了穴。
老成只是听说过世上有点穴这么一门功夫,今晚算是开眼界了。
看见儿子惊恐万分的模样,老成又着急又解恨,拿着棍子嘿嘿笑道:个婊子儿的!往日揍你,棍子没挨身,就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老子要做生意,要顾面子,才不住死里揍你。
今晚我看你再叫!他抡起棍子,狠狠打了三下,冷笑道:婊子儿的!你叫啊?你叫一声我听听!我他奶奶的怎么养了你个狗操的东西!这回碰到狠的了,晓得什么叫厉害,什么叫报应了吧?又打了三棍,门外就有人叹气了:好啦,掌柜的!儿子虽然不成器,总归是儿子,以后多管着他点吧!老成歇下棍子,恭声道:高人替小老儿教训这婊子儿的,小老儿实在解气的很。
门外那人笑道:别说了。
门忽然被挫开,灯焰一暗,老成吓了一跳,只觉寒风扑面。
眼睛眨了两眼,门又已关上,灯焰也明亮了。
门外那人的声音已很远:告诉你儿子,他要敢再犯,小心狗命!老成讶然道:是,是。
还请高人替……咦?他瞪大眼睛,看见儿子从床上跳下来,正哆哆嗦嗦往地上跪。
老成这才晓得,刚才他刚眨了两下眼,那人已进门解了穴。
老天!来的是人是鬼?老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一看见儿子吓得筛糠似的,气又上来了:不许哭!你个婊子儿的!东一号房的两位女客,此时正相拥悄笑:这老头子骂儿子也这么难听。
那混账东西也敢打我们的主意。
真便宜他了。
算啦,俏妮子。
大姐。
嗯?我……你想问那人的下落,是不是?嗯。
我也不知道。
唉……不知道也好。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是啊,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也许还是不知道好些。
大姐,我真服你了,一直躲在我身边保护我,可又不让我知道。
你……你也太狠心了。
还是那句话——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至少,至少我也知道还有个亲人可依靠。
没有我,你不也过得不错?天天吃童子鸡。
大姐!我说错了吗?不依不依,大姐好坏!妮子,想大姐吗?想……天天都想,也想小波、俊丫头她们。
她们……都不在了。
我晓得。
大姐,你找到凶手了吗?是谁害死了她们?我一直在找。
我想,也许……也许和这回的是一路的。
我们怎么办?就我们两个,能怎么办?唉……要是能找到大哥、找到……风淡泊,就好了。
可又上哪儿去找他们呢?我们一定要找他们,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轻点声。
妮于,我……我一直都有一个想法,可……什么想法?说嘛!你看……你大哥他……和那个……那个楚叛儿,是不是……是不是……很像?……是很像。
我问过他身世,他说他是孤儿,不晓得父母是谁,这又不对了,你大哥……夫妻两个不会将亲生儿子抛弃掉吧?是呀!唉,世上面貌相似的人多得很。
比方说那个……那个姓叶的少年,就实在很像是风淡泊,可……可也不会呀?也许他是风淡泊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呢?不会的!风淡泊平生接触的女人,除了柳丫头和我,就只有那个辛荑了,可辛荑早已死了呀!唉,这不是那不是!他要不是,逼着你找风淡泊做什么?是啊!越想越奇怪。
那就先不去想。
咱两个又聚到一起了,以后再想也不迟,有得是时间嘛。
大姐嗯?咱两个……再也不分开了,同生共死,好不好?我就等你这句话!有你这句话,咱高邮六枝花就没白活一世大姐…………唉,我倒担心,大姐老了,你跟着大姐,日后可没童子……坏坏坏,大姐坏!……*** *** ***叶家姐弟被解下了蒙面黑纱。
他们那天夜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榆林脱身,是因为有人暗中帮忙。
他们不知道帮忙的是些什么人,人手有多少,也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帮他们。
但他们还是接受了那些人的帮助。
因为他们需要。
也许那些人怀着什么更歹毒的目的,也许他们姐弟会因此而送命,但他们还是接受了。
就算是饮鸠止渴,也比活活渴死好些。
就算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也毕竟挪了一个地儿。
而树挪死,人挪活,要动,才能有机会。
他们被那些人弄出了四海客栈,塞进一辆蒙得很严实的大车里,很平安地驶出了城南门。
看来武家在榆林的威信并不怎么太可靠。
这辆车没有受到任何拦截。
他们被蒙上了眼睛,但没有被捆绑,也没有被人点穴下禁制。
显然,那些人并不怕他们闹什么花样。
敢这么做的人,当然对自己的势力有足够的信心,对自己的属下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对自己运筹帷幄的本领有足够的信心。
他们知道自己被带进了一条船里。
船是顺流而下的,水很急,可以猜到那会是无定河。
他们没有反抗,也没有显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并肩坐着,像两个入定的僧人。
他们的身边,也只有两个看守。
他们能从湍急的水流声中听出看守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这两个看守的内功不弱。
但如果他们要脱身,这两个内功不弱的看守根本拉不住,就算再有二十个这样的好手也是徒劳。
他们有这个自信。
但他们没有想脱身的意思。
就算别人赶他们下船,他们也不会走。
不知过了多久,船靠岸了,他们又被送上了另一辆大车。
换了三辆车,他们才开始步行。
然后他们才到了这里,他们才能看得见身边的景象。
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厅里。
大厅沿壁摆着几十枝烛台,几十枝大烛的火焰将大厅里照得明晃晃的。
他们背后,响起了暗哑的吱呀声,想必那两扇门很沉重,关起来非常吃力。
大厅的正中,有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他们。
除了他们姐弟外,整个大厅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叶晴雪看清这个人的面目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恐怖的一张脸。
这个人的皮肤雪白,眼睛明亮,嘴也长得不难看。
但他没有了两样东西。
他没有眉,也没有鼻子。
叶晴雪的心突突乱跳起来,连忙垂下了眼睑。
她简直想转身冲出来。
叶晴亭却很镇定。
这奇异的少年平静地直视着这个人的眼睛,就好像再诡异再恐怖的东西也不能使他惊慌失措。
他的声音非常冷静谦恭,他的礼数也非常周到:在下江南叶晴雪、叶晴亭,谢过阁下援手之德。
盘腿而坐的怪面人伸手道:些些微劳,不足挂齿。
两位请坐。
叶晴亭恭声道:谢座。
他一扯叶晴雪的衣袖,两人慢慢坐在了地上。
怪面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叶少侠这份定力,老夫十分佩服。
唉——老夫生就这张诡异面孔,羞于见人,以免惊世骇俗。
别说叶姑娘,就连我的部属也不敢直视。
叶晴雪头垂得更低。
叶晴亭微笑道:阁下,贵属下日前曾转达阁下之意。
在下等此来,还望阁下指点迷津。
怪面人道:叶少侠可否说明一下,少侠要找那个人的目的。
叶晴亭道:阁下一定要知道吗?怪面人沉声道:一定。
叶晴亭想了想,道:此人和在下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下必欲杀之而后快。
怪面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叶少侠莫非在戏弄老夫?叶晴亭平静地道:不是。
怪面人低笑起来,诡异的笑声在大厅中回荡:哼哼哼哼……叶晴亭仍然不为所动:阁下何故发笑?怪面人笑声一顿,森然道:叶少侠,老夫并非是那么好戏弄的人。
叶晴亭淡淡道:谁想戏弄‘春闺梦里人’,那才真是自掘坟墓。
怪面人浑身一震,双目中寒光暴长,声音也变仄了:你的见闻很广。
叶晴亭悠然道:承蒙夸奖。
他们就像两个无畏的对手,在交锋前死死对视着,希望凭自己锐利的目光将敌人击倒。
怪面人眼中的杀气越来越浓。
他就像是只狞恶凶猛的雄狮,正在聚集全身的力量,准备全力一搏。
他的宽大的衣袍下似乎有强悍的气流在涌动,好像随时都会突然飞起来。
叶晴亭还是那么安详。
这安详的风度和他的年龄是如此格格不入,使他浑身都透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异的魅力。
叶晴雪仍然垂着眼睛,但已暗暗握住了剑柄。
她虽然很害怕对面的怪面人的杀气和诡异的面孔,但她将不惜以死来捍卫她的少主人,她的公子,她心中的天神。
不仅仅因为这是她的使命,是她的主人的命令,而且也因为那几个美妙得令人晕眩的夜晚里,他给她的幸福和迷醉。
在那以前,她只是他的侍女,是他练功的工具。
她对他的胴体一点也不熟悉,可从那个奇异的夜晚开始,一切都变了。
从那时起,她就不存在了。
她已成了他的一部分。
大厅中,他们沉重的呼吸声充满了一种爆发前的危险的恐怖。
然而爆发并没有来临。
怪面人眼中的杀气飞快地消失了。
他的眼睛虽然还是那么明亮慑人,但已不再有杀气。
他的声音也平静多了:你实在是个很奇异的少年。
叶晴亭道:我很普通。
怪面人道:你有一种强烈的控制别人、摧毁别人的欲望。
怀有这种强烈欲望的人,绝对不会普通。
叶晴亭淡然一笑。
怪面人缓缓道:可你还年轻,你不可能有如此强烈的欲望。
只有一种解释——那不是一种欲望,而是一种武功,一种极其可怕的武功。
叶晴亭的目光颤动了一下。
怪面人阴森森地道:我曾经见识过———亲自见识过这种武功的可怕。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
和我同时见识过这种武功的人,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你要找的人——风、淡、泊!叶晴亭僵住。
怪面人眼中露出了凄厉怨毒的神情。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往外低吼。
我到现在,到现在也还忘不了这种武功的可怕,忘不掉它带给我的屈辱。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称‘春闺梦里人’吗?你们知道吗?叶晴雪轻轻颤抖起来,似已忍受不了这种声音。
叶晴亭极力用平静的语气道:不知道!不知道?怪面人厉声道:嘿嘿,不知道?不错,除了我自己,这世上没人知道!叶晴亭道:而且,你似乎也不愿让别的人知道。
所以你戴上了这张恐怖的面具,希望别人认不出你的真实面目,所以你才杀掉有可能认出你的人,比如说,武多余和苏俏。
怪面人牙齿咬得格格响。
叶晴亭又道:你原先出身名门,曾经有过显赫的名声,曾经是江湖名侠、武林巨星,可你被那种神奇的武功打垮了,你无脸见人,你只有躲起来,躲在西北,远离你的故乡,远离熟悉你的亲人,远离你喜爱的生活……怪面人居然渐渐平静下来了。
叶晴亭的目光和声音里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使狂躁凶残的人一下子发现自己心灵深处最温柔、最凄清柔婉的地方。
怪面人的眼光已变得忧愁、变得温柔。
叶晴亭轻叹道:所以你组织了‘春闺’这个组织,你招罗的都是一些你以前十分痛恨、十分鄙视的人,你做的都是你以前最看不起的事。
你绑架、勒索、抢劫,替别人杀人,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你都做。
为什么?就因为你自暴自弃,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在自我折磨……怪面人又变得怨毒愤恨、杀气腾腾了。
叶晴亭朗声道:可是你不要忘记了,在你的故乡,在你的家里,在寂寞的春闺里的那个人并不知道你已不能回去见她了,她还在等你,她还在苦苦地等你回去……痛苦、悔疚、疑惑、恐怖出现在怪面人眼中。
叶晴亭柔声道: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你为什么不回去,不回到她身边,慰抚她寂寞的芳心呢……怪面人嘶声道:她、她已经把我忘记了。
叶晴亭断然道:你撒谎!你这么说,是在污辱她,是在污辱她坚贞美好的节操,更是在污辱你自己!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她还在等你!怪面人肩头一阵轻颤。
叶晴亭缓和了一下语气,喃喃道:你这么做应该吗?你不该想想,你对她的伤害有多重吗?你就这么忍心吗?也许你是在害怕,怕她不会原谅你,可你也不想一想,她怎么可能忍心责怪你,她怎么忍心?就算她小小的罚你一下,你难道不该甘心领受吗?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比‘情’字更重?你告诉我!叶晴雪已泪流满面,她已被深深地感动了。
如果她知道,叶晴亭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是为了控制怪面人的心神,她还会这么感动吗?如果她知道,叶晴亭并不清楚怪面人的身世经历,而是仅仅凭着敏锐冷静的洞察力穿透了怪面人的心扉,她还会这么感动吗?怪面人忽然跳了起来,嘶叫道:我要回去找她,我要去找她!叶晴亭凝视着他,柔声叹道:你是该回去了。
她在等你,在苦苦地等着你呢!怪面人冲向厅门。
叶晴亭在他背后悄悄嘘了口气,轻声道:谢天谢地,我总算不负所托。
怪面人立即回身:是她叫你找我的吗?是她吗?叶晴亭点点头:是的。
她还让我转告你,她将每天都在你们初次相会的地方等着你。
他的声音是如此深情,他的神态是如此深沉,还有谁会不相信他的话呢?更何况怪面人的心智已完全被他控制了呢?叶晴亭又叹了口气,拱手道:还有一事.请务必成全——在下出门时,还有一个人重托在下打听风淡泊的下落。
怪面人摇头道:我不知道风淡泊在哪里。
叶晴亭僵住。
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和这个怪面人交锋,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风淡泊的下落。
他真恨不能立即杀了怪面人。
但他没有。
怪面人虽然心智已迷,但武功仍在。
凭他叶晴亭现在的身手,还杀不了怪面人。
就算他侥幸得手,厅外那么多杀手也不会放过他。
他只能隐忍。
*** *** ***潘造化一向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对自己最可靠的十八护卫的武功也很有信心。
若非这次的生意太大太扎手,他不会亲自出马的,更不会带十八护卫同行。
这十八护卫都已跟了他至少十年了,他已把他们每个人都训练成了可以独挡一面的大将。
他赐给他们再生的机会,他们则以绝对的忠诚为他效命。
对付一般的事件,有一名护卫出面已足够。
就算是四年前抢劫的一千官兵送的库银,他也只遣出了十二名护卫。
可这回的生意不同,潘造化不仅尽遣十八护卫,而且亲自出马督阵。
他甚至还在腰间插了两柄短斧。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潘造化的兵器并非长鞭,而是斧,短小精悍的利斧。
这两柄短斧,他已有十多年没用过了。
原因也很简单,值得他用斧的对手少而又少,少得可怜。
这趟生意是劫镖,劫的是一趟价值十五万两银子的红镖。
潘造化并不清楚是谁投的镖,但他清楚镖车里装的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这趟镖是大同府的仁义镖局保的。
仁义镖局可算得上是西北一带数一数二的大镖局,生意遍及西北各府,总镖头仁心义胆李仁义不仅有一身好武功,更有广交武林豪杰、江湖好汉的本领。
所以仁义镖局的招牌硬,名气大,声誉好,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只有吕梁十八寨的强盗头子潘造化不怎么买李仁义的面子。
潘造化一旦决定要做一票,那怕这一票是他亲爹押的,他也照做不误。
然而潘造化很小心很谨慎。
他已得知,押送这趟红镖的除了仁心义胆李仁义和仁义镖局的四名最负盛名的镖师。
二十四名强悍精明的趟子手外,还有被重金聘来的六位高人。
不是高人,请了来当然没用。
要命的是,潘造化只晓得他们肯定是高人,而对他们的身份地位、武功家数一与不清楚。
他们都有很朴实的名字,他们的衣着也很普通,神情也都老实得很。
潘造化吃不透这六个人,可又必须做这一票,于是潘造化就在事先做了极其周密的安排。
他给每一名护卫都备了三个一流高手,准备来一个十面埋伏。
为了安全稳妥起见,他把伏击的时间定在黄昏,而将伏击的地点定在崞山南、芦板寨北的一片乱石丛中,从这里,他们可以看见镖车,而镖局的人却无法发现他们。
潘造化已打听确实,镖车必经这条路。
天色已黄昏,潜伏在石堆里的潘造化和他的于下们都听见了北面远远响起的喊镖声——仁——心——义——胆——镖——行——西——北————武——维——扬——……生意来了。
潘造化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块巨石后面的草堆上,闭目养神。
他的护卫们都已完全明了该如何下手,用不着他再费心布置,而且他也希望今天无需他亲自动手。
他只要督战、指挥就行了。
他很快听见了不远处的呼喝厮杀声,他的第一路埋伏已经发动了。
可转眼间,厮杀声消失,他听见了他的手下们已远逸的狂笑声。
一触即退,不求全功,这就是他制定的扰敌策略。
这策略看来的确够高明,他已听出镖局里有两个人受了伤。
接着又是第二路、第三路……九路埋伏的土匪,每一股都很精干强悍,擅长突然袭击,擅长虚张声势,擅于利用地形掩杀和后退。
流动性和战斗力都很强的土匪很显然已完全控制了局面。
他们闪电般的偷袭、诡异的杀法和一接即走的战术,使镖局的人马伤亡惨重,心惊肉跳,每行一步,都会付出血的代价。
潘造化几乎已能肯定他这一票又做成了,而且做得肯定会非常漂亮。
也许再过片刻,镖局方面就会全军覆灭,那就用不着他这一路埋伏了。
他也带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是超卓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留情。
潘造化听见自己的一名手下正轻手轻脚往自己这边跑,声音压得很低:老大,他们快不行了。
潘造化忽然觉得心神一震,想也没想,眼睛还没睁开,人已接连滚了几滚。
他猛一睁眼,恰见那名手下的利剑毒蛇般刺中他刚才坐过的草堆。
那不是他的手下!潘造化骇异之极,但并没有失去镇定。
一探手,短斧已在手中。
潘造化冲出,右手一斧砍在那人的后颈上。
那个人一剑刺空,尚未及收势,已被潘造化砍死。
潘造化旋身,右手斧再扬,格开了一杆飞刺而至的铁枪,闪电般欺进中宫,一脚揣在第二名手下的下阴。
转眼间格杀二敌,潘造化的武功不可谓不高,他的运气不可说不好。
但要命的是,他很快就发现,他杀死的两个人,的确是他带在身边的两名杀手。
他也马上警觉出,在他格杀他们之前,他们就已死了。
他们是被人推到他身边的。
潘造化更冷静了。
他隐隐觉得,这趟镖实际上是一个圈套,有人要杀他。
是谁在幕后?潘造化提斧兀立,谛听着周围的声音。
厮杀声已停。
谁赢了?是仁义镖局,还是吕梁好汉?潘造化已不能肯定。
他也不需要去想结果,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出这个圈套,逃回吕梁。
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潘造化狸猫般轻巧地钻进了乱石丛中。
他想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和已降临的夜幕,逃出去。
逃出去就是胜利。
可是,他没有逃出去。
他刚刚靠近一块岩石,那岩石里已进出了一点寒光。
这一点寒光就钉在潘造化的咽喉上。
那并不是岩石。
那是职业刺客,是天下最神秘、最血腥、无影无踪、追魂杀魄的刺客。
潘造化站稳,怒视着暮色中的那块岩石,似乎想看清楚是谁杀了他。
暮色深沉。
*** *** ***楚叛儿听到潘造化的死讯时,已进了鱼河堡。
他在一家阴暗湿热的小酒馆里喝酒,听到酒客们正在议论这件事。
小酒馆里的顾客都是三教九流的下等人,而这个小酒馆的风格又很对他们的脾气,所以生意很不错。
他们的嗓门是随着进肚的酒变多而增大的。
没多久,他们的议论已变得像争辩,离骂架不远了:怎么?你说仁义镖局没这个能耐?怎么了?俺就是这么说!凭他李仁义和他手下那几块料,绝对吃不了潘造化和吕梁十八铁卫。
嘿嘿,俺看你是睁眼说瞎话!明摆着的事嘛——潘造化死了,十八铁卫无一生还,可仁义镖局方面,损失就小多了。
至少,李仁义就还活着!你他奶奶的才念过几句书,晓得啥叫‘无一生还’?不是俺瞧不起你,胡子!你要说你配骡子配得好,得,俺服你,可你别瞎掺和这江湖道上的事!他妈的你骂人?!骂你咋啦?不能骂呀?……众人七嘴八舌,才将两人拉开,但议论并没有中止:要说呢也是!李仁义仁心义胆,场面活,潘造化呢人多势众,功夫好,按理说这镖该劫下来吧?邪了!也难说!听说仁义镖局请了许多高人押镖,潘三鞭这回等是撞上太岁了。
其间不知是谁冷笑着大声道:俺说你们笨,你们一定不信。
这明摆着是有人设的套儿,你们看不出来就不要乱说。
下套儿?什么套儿?你们也不想想,芦板寨一直就是潘造化那帮人的地盘,仁义镖局这许多年走过芦板寨没有?再急的镖,也得绕着走哇!众皆愕然。
酒馆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半晌,才有人迟疑地道:仁义镖局这么做,不怕潘造化的手下报复吗?那人冷笑道:报复?找谁报复去?仁义镖局已经散摊子啦!今天下午俺听人说,李仁义也没熬过去,伤得太重,昨天就死啦!李仁义也死了?镖车呢?……楚叛儿静静地喝着酒,静静地听着,他的心里却疑云重重,乱成了一团麻。
——传闻是不是真的?——潘造化和他的十八名护卫一齐出马,居然会全军覆没,败在仁义镖局手下?——李仁义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潘造化门前走镖?——如果这是个圈套,那么是准设计的?是谁在幕后操纵着?楚叛儿想不通,但又不能不去想。
酒一杯一杯倒进嘴里,可已经没了滋味。
怎么会这样?楚叛儿是三天前过河的。
他并没有易容化装,也没有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上,哪儿人多就从哪儿走。
他实在是够招摇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点。
要知道武家并没有追回搜捕他的武林帖,他要想打架动刀子,一天里至少有二三十次机会。
但他不怕。
他已不想再逃避下去。
他要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去榆林调查真相,如果有人要捉他去领赏钱,他就随他们捉去。
反正最后他们还是要将他押送到榆林。
他希望能对武家把事情解释清楚,把真凶找出来,把真相弄明白。
既然逃避不是办法,那就勇敢地去面对艰难困苦。
他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做了。
奇怪的是这几天陕北道上的武林朋友似乎都怕冷留在家里了,这一路上居然一点麻烦也没有,没人盯他的梢,也没人想找地的碴儿,甚至没人想认识他。
他有一回差点和黄河老船帮的几位香主撞了个对面,可他们斜眼瞟膘他,就绕进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楚叛儿还是想不通。
这个春天里,他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走出店门,楚叛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外面实在太冷了,冷得楚叛儿忍不住想再回到身后的小酒店里去。
人群是温暖的,而孤独行路的人,就会觉得冷而且萧瑟。
孤独就是一种冷,是一种比置身于凛冽的北风中更冷的冷,是心灵的冷。
孤独的楚叛儿,走进凛冽的北风里。
鱼河堡是个相当大的城市,可现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很难见到一个行人。
楚叛儿沿街走着,他希望能找一家客栈,找个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
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虽然天很黑,客栈门口挂的那两盏灯笼也不很亮,而且这个人站在阴影里,楚叛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楚叛儿又惊又喜,大笑起来:哈哈,怎么你在这里?这个人冷笑道:我在这里。
楚叛儿冲过去抱着他肩膀,大笑道:老天有眼,总算看见一个朋友了!这个人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恶狠狠地道:老天有眼,我总算还没被你害死!楚叛儿笑道:别这么说。
你再这么说我要脸红了。
喂,你怎么跑出来的?这个人咬牙切齿地道:我怎么跑出来的!亏你还有脸问!你他妈的只顾自己逃命,把我抛下不管,我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自己卖自己!这个人当然就是二杆子少侠秦川秦大少,武家的女婿。
楚叛儿一怔,松开手退了两步,吃惊地道:你自己卖自己?’秦川怒道:就是!楚叛儿眨了半天眼睛,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恭喜,恭喜。
恭个屁的喜!秦川气呼呼地道:我真恨不能狠狠揍你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楚叛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秦川瞪眼道:这里好,我高兴在这里。
楚叛儿叹道:这么说,你是奉命来找我的了?秦川大怒:放屁!是他们请我来的!楚叛儿瞟着他,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的气,值吗?喂,说真的,你怎么找到我的?秦川气哼哼地道:你不冷啊?你不冷我还冻得够呛呢!我给你订好了房间,进去说!进了房间,楚叛儿就僵住了,站在那里活像根木头。
秦川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报应临头,可别怪我不够哥们意思。
房间里居然还有人。
两个年轻的女人。
其一当然是大秧歌武翠娥,另一个却是楚叛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武卷儿!武卷儿怎么也在这里?楚叛儿觉得嘴里有点发苦,脑袋木木的,好像锈蚀了的水车,转不动。
武翠娥脸红红的,和天下所有的新媳妇一样爱害羞。
她和楚叛儿打招呼的口气,也是含含糊糊的:大兄弟,你可来了。
楚叛儿啊啊两声.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道:恭喜!恭喜。
他没敢再看武卷儿。
他原以为他从此往后不会再怕她了,可现在他才发现,他还是怕她。
秦川怨声恶气地笑道:翠娥,我们回房去。
他们已经出门了,秦川回头说了一句:楚叛儿,你要把小肖的事交待清楚。
小肖?楚叛儿愕然:哪个小肖7房门已关上。
楚叛儿摸摸冻得发癌的耳朵,喃喃道:小肖?小肖……武卷儿一直很端庄地坐在椅中,一直没正眼看过他,现在终于将冰冷的目光凝注到他脸上:你不知道?楚叛儿茫然这:不知道。
小肖是谁?武卷儿道:我也不知道。
我原以为你知道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晓得你也个知道谁是小肖。
楚叛儿正色道:我的确不知道。
武卷儿似乎暗暗松了口气,声音也柔和多了:不知道就算了。
也许世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秦川开玩笑说说的。
楚叛儿忙道;不错,这小子开起玩笑来实在没谱——不过,你找我,不会是为这个吧?武卷儿脸色一寒;为哪个?楚叛儿道:那个小肖啊?武卷儿冷冷道:这么说,是有小肖其人了?楚叛儿道:我不知道。
就算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武卷儿慢慢道:我会查出来的。
现在先不谈这个。
我问你,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楚叛儿苦笑道:逃命。
武卷儿道:逃命?逃命你还敢到鱼河堡来?楚叛儿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道:我准备去榆林,查明真相,找出真凶。
武卷儿森然道:你明明知道,我们家一直在追杀你,你还敢去榆林?楚叛儿道;我只能去。
为什么?躲的越远,黑锅背得越牢,而我不想替别人背这口黑锅。
武卷儿瞪了他许久,才转开了视线,冷冷道;你见过潘造化了是吗?楚叛儿低声道:是。
武卷儿道:潘造化死了。
楚叛儿垂下头,喃喃道:我刚听说。
武卷儿冷笑起来:刚听说?楚叛儿讶然道:我的确是刚听说的。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武卷儿逼视着他,寒声道:楚叛儿,你不觉得有件事很奇怪吗?什么事?你刚到榆林,我五哥就被杀了,你见过的过三眼和程四娘也被杀了。
你过了河,刚见到潘造化,结果是潘造化也死了。
楚叛儿瞪大了眼睛: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是我害死了他们?武卷儿冷笑不语。
楚叛儿愤怒了:我也见过你,你怎么没有被人杀死?我还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怎么也没死?武卷儿还是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盯着他,牙齿咬着下唇。
楚叛儿暴跳加雷: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我怎么晓得是哪个王八蛋在后面捣鬼?你五哥是死在我面前不错,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是被人暗杀的,杀人灭口!武卷儿不出声。
楚叛儿忽然冷静下来了,站在那里,两眼发直.好像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骇住了。
武卷儿盯着他,幽幽道;你在想什么?……喂,你想到什么了?楚叛儿似乎没听见,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白得怕人。
武卷儿眼中现出惊惶,人也坐不住了,快步走到他身边,惶声道:喂,怎么了?楚叛儿还是不理她。
武卷儿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他,扯扯他袖口,柔声道:出什么事了?楚叛儿微微一惊,哆嗦了一下,退开几步,瞪了她一眼:你说什么?武卷儿脸儿涨得彤红,眉毛也竖了起来。
她想保持刚才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可已经做不到了。
她跺着脚,气冲冲地道:我让你不要在这里发痴!楚叛儿似乎还是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发痴?谁发痴?武卷儿尖叫起来:你!楚叛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这个样子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就怕她冷傲沉默不理他,就像他前世欠了她许多债似的。
武卷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在问你话哪!你听见没有?楚叛儿扭头望着墙壁。
武卷儿狠狠一拳打在地肩上:你混蛋!楚叛儿猝不及防,被打得退了三四步,撞在墙上。
武卷儿踏上一步,飞起右脚踢了过去:打死你!这一脚没踢着,楚叛儿贴墙一滑,避开了。
武卷儿左脚已飞起。
这一脚没踢空,只不过脚踝落进了楚叛儿手掌里。
武卷儿收势不住,右脚悬空再踢。
右腿弯一紧,又被他的大手把住了。
武卷儿羞怒已极——这叫什么姿势?这成什么样子!他怎么敢这样子对她?楚叛儿双手一送,她就飘飘悠悠到了床上。
楚叛儿冷冷道:武卷儿,你别逼我动粗。
在米脂我们就玩过,你不是个儿!武卷儿慢慢坐起来,慢慢下了床,慢慢走到椅边坐下,眼睛一直不看他。
她的脸雪白,她的唇似也在轻颤。
楚叛儿走过去,在她对面椅中坐下,沉声道:现在我们该说正经事了。
你找我干什么?武卷儿不吭声。
楚叛儿问道:过三眼和程四娘真的已被暗杀了吗?武卷儿轻轻摇了摇头。
楚叛儿诧然道;不是?武卷儿垂着头,轻轻道;她们已经逃走了,死的是两个无辜的女人。
楚叛儿僵坐良久,才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道:告诉我详情,好不好?武卷儿微微点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她的脸儿渐渐泛起了红晕,好像忍受不了他罕见的温柔。
楚叛儿惊愕地盯着她越来越红的脸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领悟。
就像远远的似乎有一根琴弦弹响,你仿佛听到了,又似乎一无所闻。
楚叛儿的心微微荡了一下。
红着脸儿垂头不语的武卷儿,实在美丽非凡。
*** *** ***秦川从壁上移开耳朵,轻轻嘘了口气,笑眯眯地悄声道:气氛不错。
武翠娥笑道:一定差不了。
俺们家三小姐这辈子只有一个人好嫁,那就是楚叛儿。
秦川膘着她,冷笑道;是吗?武翠娥认认真真地道;俺们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认定了的,就算三小姐她不想嫁也不行啊?秦川叹了口气,道;就和我一样。
武翠娥吃吃低笑起来,但马上就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胡说!俺又不是配不上你,你呀,就是喜欢摆架子。
秦川哭笑不得。
*** *** ***武卷儿轻叹道:就是这样,她们逃走了,不知去向。
楚叛儿想了想,道;你和过三眼熟不熟?武卷儿摇摇头。
楚叛儿道,她曾告诉我说,她和你是密友,看来她是骗我的。
武卷儿嗯了一声。
楚叛儿道:要是我猜的不错的话,过三眼和程四娘是事先约好一起行动的.计划很像是由过三眼做的,而且……她们以前一定……很熟很熟。
武卷儿微喟道:我也这么想。
可据我所知,在这以前,她们根本就连面都没见过。
楚叛儿微笑道:你莫忘了,过三眼精擅易容,千变万化。
她要和程四娘见面,实在很容易。
武卷儿抬头凝视着他,幽幽叹道:还有一件事,你一定想知道的。
楚叛儿精神一震:不错,叶家姐弟近来有什么动向?武卷儿苦笑道:他们也逃走了。
楚叛儿没有显出特别吃惊的样子,只是有些失望:他们也走了?武卷儿道:而且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我们派了十几个人昼夜监视,还是被他们跑掉了。
楚叛儿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靠在椅背上,眼睛也闭了起来。
武卷儿看着他,轻声道:武家的人,一定有几个被他们收买了,连守城的官兵也如此。
我们拷问了很久,也没问出什么来。
楚叛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武卷儿道:我怀疑是他们杀了五哥。
楚叛儿睁开眼睛,颇觉奇怪地望着她:你真这么想?武卷儿道:我不得不这么想。
他们绝对不止是两个人,一定还有许多高手在暗中帮忙。
楚叛儿点点头,不置可否。
武卷儿也不出声了。
他们静静地相对而坐,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 *** ***秦川嘿嘿低笑起来:他们好上了!嘿嘿,在亲嘴呢……还有哼哼声,他妈的这小子可算享着艳福了……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样子……他将耳朵紧贴在壁上,听得眉飞色舞。
实际上他听见的,是武翠娥发出的声音。
她正附在他身上,亲着他的胸腹,轻轻喘息着,细细呻吟着。
秦川终于察觉自己听错了,不满地低叱道:别弄出声音!武翠娥才不理他。
*** *** ***不知过了多久,楚叛儿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武卷儿正用一把小剪刀,细心地修理着烛芯。
烛光映在她绯红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魅力在悄悄弥漫。
楚叛儿不觉痴了。
武卷儿的脸越来越红,手却轻轻颤抖起来,烛焰也随之摇曳不定。
她放下剪刀,轻轻道:你在想什么?楚叛儿吓了一跳:没……没什么,我没想什么。
武卷儿慢慢揉着衣角,细声细气地道:我想……想请你…… 帮个忙。
楚叛儿道:你说吧!武卷儿道:你也明白,这件事,牵涉面越来越广,而我们的势仅局限在一隅,而且还不完全可靠。
我想……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帮忙解决这件事。
楚叛儿道:怎么解决?武卷儿道;现在,过三眼、程四娘和叶家姐弟都已不在我家势力范围之内,要找他们很困难。
我还有四个哥哥,也还有许多义兄义嫂,武家的实力还是雄厚,但我已不怎么放心派他们出去。
他们……没什么头脑,只晓得一言不合就动刀子,我想……楚叛儿轻叹道:我知道你想什么。
你不用多说了,我答应。
这不是帮你的忙,而是我自己救自己了。
武卷儿低声道:多谢。
楚叛儿苦笑道:没必要谢我,只要你们武家别再追杀我就谢天谢地了。
武卷儿道:我………我们……四天前就……就已经撤回……楚叛儿松了一口气,笑道:难怪这几天风平浪静。
武卷儿也微笑起来,抬眼瞟了瞟他,细声细气地道:前几天,让你受了许多苦,还望你别生气。
我会……我们武家一定会……有所补偿的。
楚叛儿连连摇手:别别!*** *** ***秦川咬牙道:这小子真糊涂!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只差一层窗户纸了,怎么还不明白呢?上啊!’他是真替楚叛儿着急上火。
武翠娥却已上了。
秦川再也无法偷听下去了。
武翠娥的胴体在他眼前摇晃着,扭动着,烛光在她赤裸的胴体上滚动。
秦川现在觉得,偷听别人说悄悄话,终归不如自己看一场大秧歌。
美妙、畅快、飘飘欲仙的大秧歌。
他的大秧歌。
*** *** ***武卷儿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她坐在那里,端庄、艳丽、冰冷,使他害怕。
无论如何,他就是怕她,怎么暗自鼓劲也没用。
武卷儿缓缓道:你准备怎么着手?楚叛儿沉吟道:我还没想好。
你有何高见?武卷儿微微摇头: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叶家姐弟当然是作一路走的,过三眼和程四娘显然也在一起。
但我们就是不晓得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要到哪里去。
楚叛儿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好吧,既然你已说过这件事由我来管,你就用不着再操心了。
该怎么着手,是我的事。
武卷儿冷冷看着他,就像他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楚叛儿站起身,拱手道:告辞。
武卷儿还是不吭声,一直等他走到门口了,才冷冷叱道:站住!楚叛儿站住。
武卷儿似乎有点恼怒地微皱着眉头眉头,低声道:你要到哪里去?楚叛儿道: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好赶路,天不早了,我也很困了。
武卷儿咬咬牙,啐道:还没起更呢!你急什么?再说,再说我已经给你订了房间了。
楚叛儿道:哪一间?武卷儿道:对门。
楚叛儿道:谢谢。
我就去对门。
他拉开房门,武卷儿急道:还有件事,我一定要马上告诉你。
楚叛儿扶着门框,头也没回,冷冷道:什么事?武卷儿的脸更白了,白得透出了淡蓝色,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后背,嘴唇都已失去了血色。
但她没有发作,她极里控制着情绪,她的自制力一向很强。
没什么……你走吧!她的声音低沉冷酷,让他想起母狼受伤后的低嗥。
楚叛儿心里一寒。
*** *** ***他连夜离开了鱼河堡_他的确不知道那四个人去了哪里,但他也的确知道他该在哪用。
寒冷的春夜里,楚叛儿孤独而又坚定地走向东方。
他要去中梁狐歧山,他要去找孙二娘,他要去查明潘造化被杀的真相。
他坚信芦板寨一役绝对是一个圈套,李仁义不过是一块可怜的诱饵,而潘造化就是一匹狼,饿狼。
绳套是什么?执绳子的手是谁的?他不知道这个圈套和榆林那次暗杀有没有联系,藏在背后的是不是同一只手。
他不知道。
但他怀疑。
他也并非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怀疑,他就是怀疑。
他很庆幸自己不必再去榆林。
和武家的恩怨从此可以了结了。
虽然他无法不去想念冷傲美艳的武卷儿,但他绝不想再看见她。
他宁愿让她变成他的梦,而不是现实。
他无法抑制住在她面前时从心底里泛出的害怕。
老天,他为什么要怕她?。